珍考组成不同意思的词语什么词的意思是重逢

重逢的三个昼夜_参考网
重逢的三个昼夜
张天翼二战后,两个美国大兵,一场蓄意安排的重逢,火车上的三个昼夜。发生在他们身上的故事带有欲说还休、不可触及的禁忌之美,也暗合了中国古典诗词的美学意境:“共眠一舸听秋雨,小簟轻衾各自寒。”第一天在分别了五年一个月零十天之后,奥利,我将于一九五〇年十月二十三日十六点四十三分与你重逢。而你对此一无所知。就算上帝让我专门挑选一天,也不会比今天更好,空气清新得像薄荷酒,日光质感如水,云朵仿佛浸透了浆果果汁,车站外的天空是浅蓝色羼着紫丁香色——日后如果我要把这刻的天空画下来,就会选这两支颜料。一切都像是善意而完美的成全。我像所有普通旅客一样,款步走上火车站月台。十几米外,你正坐在候车长凳上,栗色头发修剪得很短,很整齐,深灰色厚呢外套、同色长裤,左腿叠压右腿,裤腿底端露出黑袜子包裹的瘦长脚踝,圆溜溜的踝子骨像皮肤下藏了一枚小石头,一只边角包金属的旧牛皮箱搁在旁边地上。从七岁到二十七岁,你的腿一直细得像个姑娘。你在抽烟,修长的右手食指和中指前端微微弯曲,夹着烟身,交到嘴唇之间,就像是在轻吻手指尖。接着你挪开手指,嘬圆嘴唇,吐出一缕悠长的烟。从七岁到二十七岁,你做什么事都是这副从容不迫的优雅态度,无论是跟姑娘们在舞场里跳舞,还是潜伏在林中高地狙击纳粹。我靠着十五码之外的一根灯柱,远远地凝望你。今年三十二岁、身高五英尺九英寸的奥利弗·芮梦德·米切纳。你对你的名字也一无所知。咱们要搭的那趟慢车要二十一分钟之后才到。我有时间,有的是时间。所以我耐心等待,等到双手和膝盖不再哆嗦得像犯了疟疾,等到泪膜从眼珠上退下去,才站直身体,提起行李箱。幸好这天有风。万一你觉得我的眼睛和鼻头发红,你会认为:哦,是来车站的路上被风吹的。然后我向你走过去。跨过生和死,跨过漫长无望的日子,跨过无数噩梦与午夜的热泪,跨过来不及挽回的舛误,向你走过去。我在长椅边刹住脚,开口对你说了重逢之后的第一句话:“对不起,先生,能借个火吗?”就像所有在火车站萍水相遇的两个陌生人一样。谁也看不出这里面有问题,绝对看不出。就算把夏洛克·福尔摩斯叫来,他也没法从我这个表情和台词里找出别有居心的迹象。你抬起头来,友善地一笑,将烟叼在嘴里,用右手从右边口袋里摸出一盒火柴,递给我。我接过火柴,说“谢谢”,放下提箱,顺势在你左边的椅子空位上坐下来。光是跟你并肩坐着,就让我的眼泪又暗地里来了一次冲锋。我低头掏出香烟盒,在手心里磕一磕,用牙拽出一根,再用你的火柴点燃。你看着我的香烟盒,“您也喜欢切斯菲尔德烟?”“是。”我向你微笑,笑得有气无力。我所有的力气都用去按捺四肢,阻止自己扑上去拥抱你。“真奇怪,这个车站商店的切斯菲尔德香烟都卖光了。”一点不奇怪,两个小时之前,它们全都被我买了下来。我说:“您只吸一种牌子的烟?”你点点头,笑一笑,“有点古怪?”“不,不怪。我也只喜欢切斯菲尔德。”我只吸它,是因为你从十四岁开始就喜欢这个牌子。这时你那根烟燃尽了。垃圾桶在我这一侧的长椅旁边,你低声说着对不起,探身掠过我胸前,用右手把烟蒂丢进钢桶。我努力把后背贴紧椅背,但那一瞬,我恍惚看到,我的心脏从肋骨后边蹦出来,带着发烫的血撞到你身上。幸好這一刻非常短暂,你迅速地收回身体,在原位坐好。你空荡荡的左衣袖跟随你的动作,在我膝盖上拂过来,又荡回去。我看了一眼那根袖子。你立即发现了,仍答以一笑,但你的目光在我脸上带有探察意味地打了个转,看我有没有露出惊怪、不礼貌的神色。我想我通过了这个小小的考试。我神色如常地说:“很遗憾。现在还会疼吗?”实际上我积攒了一吨关于那条手臂的各种问题,但我只能挑一个最普通的问。“当然不,是五年前的事了。”一个忍不住,我还是多说了一句,“平时一定很不方便吧?”“啊,我说服自己是生下来就少一只手,日子就好过多了。不过系鞋带还是个问题,所以我只能总穿不用系带的僧侣鞋、吸烟鞋。因为这鞋,我又总想吸烟。刚才我抽完了身上最后一根,倒霉。”说完,你自嘲地咧嘴一笑,满口白牙齿像有一道光射出来。在你的世界里,一切都不会钝化,不会浑浊,永远新鲜清澈,永远是这样。我掏出自己的烟,“这盒送给您。别推辞,我还储备了好几盒。”你有点诧异地一扬眉毛,接过烟盒,表情变得更柔和,“非常感谢……您要到哪儿去?”我说出了自己的目的地。你诧道:“这么巧?我也去那里。”一点都不巧,我是探知你的行程之后才订票的。但我当然也做出惊奇的表情,“那您的房号是多少?”你说:“二等铺,九号房间。”我抬手扶住额头,“我也是九号房间,A床位。”“我的床位是B!天哪,这真是太巧了。”不,一点都不巧,我花了三倍的价钱从一个土耳其人手里买下跟你同厢间的铺位。这世上只存在你不知道的、隐秘的苦心孤诣、踏遍欧洲大陆的痛苦寻找,没什么事真是凑巧的。你明显地松一口气,双眸熠熠生光,“太好了,行程有三天,我一直担心同房的是个……”“是个什么?”“是个不像您这样文雅和善的绅士。”我并不文雅和善,我也不是绅士,我是个军人。我杀过人,很多人。你友好地向我伸出右手,“真幸运,咱们会做三天室友,您好,我的名字是普林斯·扬。”我的嘴巴把那个名字重复一遍,但我的心下一秒就把它忘了。你只有一个名字,你是奥利弗·米切纳中士,生于美国芝加哥的奥利。
你是我的奥利,不管你记不记得。握手的时候,你无名指上的婚戒触碰到我手心。我说:“很高兴认识你,我的名字是劳伦斯·戈林。”二十年前,我跟你第一次在校园里遇见,你打跑了抢我东西的高年级恶霸,把我从沙坑里拽起来,我说:“你真能打。很高兴认识你,我的名字是劳伦斯·戈林。”列车员吹响了哨子。哨声悠长,咱们那趟车要进站了。我和你同时站起身来,我抢先替你提起你的皮箱。你一伸右手,抢了个空。我立即说:“我坚持。”你直起身子,再次笑出声,“戈林先生,我已经预见到未来三天咱们一定会共度得很愉快。”当然,当然会很愉快。因为我爱你,奥利。我们有三天时间,在那个狭窄的铁盒子里朝夕相对。只有三天。或者说,有三天那么多。另几条轨道上,有车进站,有车离站。火车汽笛长鸣,蒸汽缭绕。列车员挥舞小旗。人们在月台拥抱惜别,亲吻脸颊。我跟在你身后,踏上我们的列车。一踩到车厢里铺着的硬毛地毯,我的心忽然安宁下来了。乘客们刚刚上车,车厢过道里堆着未及安放的行李,后面的人得要等到先上车的人把箱笼搬入房间安放好,才能通行。帽针上镶珍珠的老妇大声向女儿发令,还有婴儿哭声、母亲的呵哄声……两个乘务员夹在人群里忙里忙外,根本顾不过来。我们的房间在中间靠后位置。跟着前面的人慢慢往前挪动期间,你转头看到打开的厢间里,一个矮小女士正踮着脚、努力想把一个大行李箱弄到上面的行李架上去,一个小女孩坐在对面的铺位上,口含手指,看着母亲发呆。你主动探进头,温和地说:“要我帮忙吗,女士?”那女人不回头地说:“谢谢!请来搭一把手吧。”但等她回过头看到你左边的空衣袖,表情立即呆住了,“哦,对不起先生,我刚才不知道……”你笑得非常可爱,“不要紧,您可别小看剩下这根胳膊,因为平时活儿全靠它干,它的力气也能顶俩呢。”你说着就单手把那个皮箱提了起来,我立即伸手托住箱子,即使只是刚刚说过不到十句话的陌生人,我也绝不可能干看着,我低声说:“请让我来。”你却不肯松手。我跟你一起把行李箱托到架子上去。那女人连声致谢。你说:“我和这位先生在九号房间,您找不着乘务员帮忙的时候,尽管来找我们。”我的感动不仅来源于你永远有一颗这么好的心,而且源自……你称呼我和你为“我们”。汽笛声响起,车厢像忽然醒来似的颠簸了一下。火车缓缓驶离了暮色中的车站。我看着你拽开房间角落里的盥洗室拉门,从箱子里一样样取出洗漱用品放到盥洗台上。你回头说道:“我给您留出了一半地方。”“我没什么要放的。他们不是提供了毛巾肥皂吗?”“可是剃须刀……”“哦,我倒没有每天一定要剃须的习惯。”你很热心地说:“如果您需要,可以用我的。”我点点头。即使在艰苦的行军途中,你也会尽最大努力每天做好个人卫生,马丁最喜欢调侃这个,“奥利,你干吗每天把脸刮这么干净?怕晚上亲吻姑娘的时候扎着人家吗?……”掀开的箱子里,换洗衣服和日用品摆放得整整齐齐。你见我在打量你的衣物,微微一笑,“不是我的功劳,行李是我太太给收拾的。”你边说边把一本书拿出来放在枕头旁,“在那次事故之后,”你指一指左边衣袖,“这还是我第一次长途旅行,本来她要跟我一起来。出发前一周,小蒂朵——我女儿,淘气得像个男孩儿——爬樹掉下来,把胳膊摔断了。简直没办法!她妈妈舍不得出门,所以……”你耸耸肩膀。你的妻子叫艾莉西亚,一个温柔恬静的好主妇,你四岁的女儿叫蒂朵,一个月前我就知道她们的名字了,所以此刻我还能保持微笑,“听上去怪可爱的,小孩子活泼一点是好事。”“唉,我们家的狗和猫可不这么想。她妈妈每次打她都会吓唬她:你再这样下去,将来没一个男人愿意娶你。”“您有一个幸福的家庭,真让人羡慕。”真让人绝望。“这半天我总在说自己家的事,您肯定听烦了。我还没好好认识一下您呢,您的孩子肯定也不小了?”“我还没结婚。”“啊,那真是太奇怪了。”“有什么奇怪的?”“您肯定很受女孩们欢迎……”不,奥利,在咱俩之中,一直受女孩欢迎的那个是你。你继续说下去:“……战争结束之后,我们镇里的人都迅速地结婚,从前线回来的军人的太太们都在第二年生了小孩。总算迎来了和平年代,大家都想赶紧多享受人生和家庭之乐。连镇上当寡妇当了十几年的女人都再婚了。”我不置可否地笑笑,“我的情况嘛,算是工作太忙,耽搁了。”这也是实话,在你离开之前,我忙着跟你在一起;你离开之后,我忙着找你。“您的工作是什么?”“猜一猜。”“我猜您可能是个电影演员,或是歌唱家。”我笑出了声,“不是的,为什么这么猜?”“因为您的相貌这么出众, 声音也很好听……”我说:“要让您失望了,我只是个政府部门的小职员。”奥利,我根本不可能是个好演员,只跟你共处、演了这么一会儿陌生人,我已经感到疲惫极了。我站起身,“乘务员大概不会主动过来了。我想去找他要一瓶柑橘酒,您需要点什么?”你善意地撇撇嘴,“还没到晚餐时间您就开始喝酒了吗?我只要一杯热水,谢谢。”我在过道里拖着双脚走出一段路,停下来,双手扶住过道窗户的木棂,头颈像断了一样垂下去……一个人身上是怎样藏着好几个世界?那些破损的、成灰的、早就不再呼吸的东西,当听到熟悉声音的一句召唤,所有碎片就从心的各个角落里飞回来, 自动拼回一整个完全的图景。我还没决定。我该怎么决定?我正站在一个处于混沌与成型之间的命运边缘。我不能把这当成一场赌博,一闭眼把骰子掷下去,等待它自己骨碌碌滚出一个点数。
我回来的时候,一手拿酒,一手拿水,胸口里是那颗努力振作起来的老心。你正靠在窗边借着落日余晖看书,光投在书页上,又反射到你脸上,像要流动又像要凝固,连你颧骨上一层薄薄的绒毛都被照得清清楚楚。人到了三十岁之后,总有些悲欢忧患,在眸子和眼角强行留下痕迹,尤其在这战争年代。只有心中没有往事包袱的人,才会有你那样一张没有忧虑的、光滑舒展的面孔,澄澈的眼睛。我把酒放在桌子上,手伸到窗边试一试,“您那边的窗户有缝隙,漏风很严重。咱们最好换一下床位。”你接过那杯水,向我道谢,摇头表示不用换床,然后又迅速把目光收回到书上去。看起来我暂时不受欢迎了。于是我拿出我的写生本和炭笔,装作在画画,而不是悄悄享受着与你近在咫尺的时光,幸福得头脑有点昏沉。不过我也确实画了点东西。我一边喝那瓶柑橘酒,一边给刚才那个车站画了一张速写,以作为日后回忆的资料。拱形穹顶,进站离站的列车,巨型时钟,一把长椅,两个坐在长椅上抽烟的男人……大约一个小时之后,我听到你低声说了一句“糟糕”。我抬起头问:“怎么了?”你的表情充满遗憾,但那个答案真是出人意料,“我把我的书读完了。”我一旦听明白就开始笑,你还在解释:“出门时我犹豫好久是带一本还没开始看的书,还是带一本已经看了一半的书?最后舍不得看到一半的情节,还是把后者放进箱子里。麻烦的是第一天才刚开始,我就把它读完了。唉。”你不断摇头,认真地懊恼着。愿意为这些琐事烦忧,这说明你过得很快乐——平静的湖面,投一颗小石子也有长久不平息的涟漪,而在危险动荡的深海里,只有滔天风浪才值得一提。“为什么不把两本书都带上,或者多带几本?”我刚问出这句话就想到了原因,“哦,对不起,我知道了。”你笑着点头,歪歪下巴向左边袖子示意,“是啊,我没法负担更重的行李。”这时你的目光瞟到了我手中的写生本上,“您带书了吗?我可都指望您了。”我从枕头下边摸出一本旧书,晃一晃,“我只有一本《双城记》,您肯定早就读过。”你现出惊喜的样子,“您也喜欢狄更斯?”“是啊。”不是的,但我知道你喜欢。多奇妙,果然你的一切口味都没有变化,从香烟到小说。“《双城记》我讀过很多遍,不过什么时候重读一遍都不是坏事。”说着你就顺口背出了一段,“‘每个人对别的人都是个天生的奥秘和奇迹。我曾趁短暂的光投射到水上时瞥见过埋藏在水下的珍宝和其他东西,那水域已命定要在光线只在它表面掠过……”我接下去说;“‘而我也只能站在岸上对它一无所知的时候用永恒的冰霜冻结起来,我的朋友已经死了,我所爱的人,我灵魂的亲爱者已经死了。”这些都是《双城记》中的句子。你眼中闪过赞赏和找到同好时快乐的光亮,点点头,接过书,抚摸一下磨破多处的封皮,又翻开扉页看了一下,“这书是您在英国买的?”“是的。”不是的,那书是我和你在英国战场作战的时候,一位英籍战友送给我们的,确切地说是送给你的,你身为美国人对狄更斯表现出的喜爱,令他颇为得意,引为知己。你犹豫一下,又把那书递回给我,“我要留到第三天的时候再借来看。”我笑道:“好吧,在那之前,我可以陪您聊天,聊上两个昼夜,帮您打发时间。”你笑一笑,“任谁一看就知道您度过了精彩的前半生,一定有很多好故事。可惜我的经历过于贫瘠,没什么能拿出来跟您分享的。”我想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所能记得的生命只有五年,然而那就是我最想听到的,是世上我唯一感兴趣的。奥利,请不要读书,不要分神,跟我说话,只跟我说话,一刻不停地说下去,让我知道你怎么度过这五年里的每一天。过道里传来乘务员拉长的声音:“晚餐开始供应。”我站起身来,“扬先生,一起去吃晚饭?”你也站起身,“哦,别叫我先生,叫我的名字。咱们还有三天时间,一直叫先生多别扭。”“好的,普林斯。那么,也请你叫我劳伦斯吧。”同车的乘客们都纷纷从房间里出来,走向餐车。我跟在你身后往前走,猛然觉得这挺像一次晚餐约会。这一点点可怜的联想,像一星火头在胸腔里暗暗燃起来,那就让我整个身子充满了不可言说的愉悦。而你,你一无所知。第一夜餐车车厢与普通的饭馆咖啡厅没什么区别,除了地面在有节奏地轻轻摇晃。你挑了一张桌子坐下来,我坐在你对面。桌上陈摆着旧花瓶,你伸手碰一碰瓶中的花,有点失望地说:“是假花。”我笑道:“战争才过去没几年,你不能要求这么高。”侍者送来菜单,我扫了一眼菜单,又瞟了一眼你。你显得有些为难,正菜都是整块牛排、猪排,一只手没法同时使用刀叉。我说:“放心点一块T骨牛排吧,我来帮你切。”你微微一怔,惊异于我看穿你的心思,还想推搪,“我要一碟意大利面就行了。”“不要客气,我的朋友,长途旅行很耗体力的。”因此我跟你点了两块一模一样的T骨牛排。等肉送上来,我把你的盘子拽到眼前,用你的刀叉把肉割成小块。你坐在对面看我操纵餐具,刀锋在盘子底上划出轻微的吱吱声,始终一言不发,表情是接受别人好意照顾时、感到自己给人添了麻烦的羞怯,以及不知怎么说出口的感激。我短暂地抬起头,向你微微一笑。最后我把盘子推回给你,顺手拿起胡椒瓶,问:“加一点?”你点点头,看着我拧动胡椒瓶盖, 由衷地说:“劳伦斯,您实在是个体贴的朋友,这趟行程能遇到你,我的运气真好。”我熟练使用不远不近的客套语气,微笑回答:“能有您这样的旅伴,也是我的幸运。”奥利,前半生能结识你、共度二十多个年头,确实是我的运气太好,可惜好运气不会跟随一辈子。所以就算以后几十年都不再有你,我想我也不该有太多怨尤了。
饭后我们在过道里踱步,到车厢连接处吸烟,聊天。回到房间之后,叫了一瓶利口酒,一面喝酒,一面继续谈话。我关掉了顶上的电灯,只留床前桌上的一盏台灯。灯柱细长,粉红色帶流苏的灯罩像是妇人的漂亮帽子,光透过灯罩,也变成了暖融融的绯红色。在灯下,你的面部线条变得更鲜明,既柔和又诱人。你的皮肤在温暖的小房间里逐渐泛起光亮和红润。你那个可爱温柔的灵魂,从你的灰色眼睛里往外张望。而几个小时时间,我们聊了什么呢?维克多·雨果,马基雅维利,美国纽约,欧洲旅行,战争,和平,再次爆发战争的可能性……这就等于什么都没说。在我心里那些话,因为储藏过久而温度过高的话,说一句都会灼伤喉咙和舌头的话,一句都没有能说得出口。我还不能作决定。奥利,你如此快乐,如此平静,我该怎么决定?我甚至阴暗地期望,明天就是世界末日,明天我们都会死去,那我就可以不再顾虑,也不管你相不相信,我会反反复复喊出那些话,直至最后一口呼吸从嘴唇上掉落。我把你的酒杯添满,说:“你有没有读过《牛虻》?一本爱尔兰小说。”“啊,读过,不过……”你在灯光里笑起来,喝了一口酒,那是一种用来代替批评的、不以为然的笑。“说说你的高见。”“那部小说里的信仰和感情处理得过于浅表,情节又太多巧合,很难让人信服。”“你是说亚瑟和琼玛的关系?”你点点头,“是啊。他们是自幼相识,而且彼此深爱过,对不对?那么即使再过多少年,一见面也肯定认得出来。你看《基督山伯爵》里,美茜蒂斯一见到爱德蒙不就认出来了?况且琼玛还在牛虻生病时贴身照料过他。特殊的眼神,一点点脖子和手指的小动作……总能认出来的!人不可能那么轻易就认不出深爱过的人。”我怀着满腹辛酸和奇特的快慰,看着你高谈阔论时的样子。不,奥利,你错了,即使自幼相识,即使深深爱过,他们也会忘记,也会面对面坐着仍认不出来,但那并不是他们的错。我说:“作者也试图解释这个问题,女主角不是始终有怀疑吗?”“你觉得结局怎么样?抛开政治和信仰,只说亚瑟和琼玛的结局。”我低下头,慢慢旋转手里的酒杯,“我个人的意见是,这小说的结尾很失败。亚瑟不该给琼玛留下那封信,这样一来简直功亏一篑了!你不觉得吗?按照前文的塑造,他是世间最能隐忍的人,如果琼玛毫不知情,不知道自己曾当面错过爱人,她的下半生会少受多少心灵上的折磨。真正替她着想、真正爱她的那个‘牛虻亚瑟,会宁愿把秘密带进坟墓。”你莞尔一笑,并没评论我这番话,反倒评论起我来,“劳伦斯,我看得出你是个有牺牲精神的人、一个难得的男子汉。未来被你爱上的姑娘会是个幸运儿。”我发出真正苦涩的一笑,“你过誉了。说起来简单得很,真要做的时候可就难了。”你摇一摇酒瓶,“酒没有了。谈话真愉快,不知不觉我居然喝了这么多酒。”我说:“如果你喜欢,我明天还陪你喝。”奥利,你的——无所知多么可恨,又多么可爱。而我多么需要你的无知。我与你的第一晚,就这么平淡地过去。我们分别洗漱,然后在自己的床上躺下,互道晚安。我伸手按熄了台灯。你像所有没心事的年轻人一样,翻个身,就迅速地睡着了。而我,长时间睁大眼睛平躺着,谛听一条手臂的距离之外、你梦中的呼吸声,犹如谛听最重要的生命秘密。一种迟缓、平稳的晃动,从脊背下面的被褥和床板传上来。火车不知疲倦地向前行进,仿佛会永远飞驰下去。我们像处于一个巨大的动物体内,一只巨鲸,一条大蛇,一头怪兽,它将要刺穿黑夜,到世界的另一端去。对我来说,即将在另一端抵达的是我后半生的答案。或者说,是判决结果。我对自己的判决。我每时每刻都清楚地意识到,眼前的光阴是偷来的。你香甜地睡着,面朝壁板,肩膀缓慢起伏。那是我熟悉的呼吸的节奏和频率,永远不会变。能每夜听着这音乐的人,她该有多幸福?火车时而驶过不需要停靠的小站,站台上的灯光透过窗帘射进来。大块的光斑从你的后背和头颅上急速移动过去。我在暗影中凝视你的后脑勺,搁在枕头上的栗色头发,好看的脖颈。在幻想里,我赤足下床,走过去单膝跪在你床头,亲吻你的后颈,把手指插进你的短发里,轻轻抚摩,抚摩你那业已忘记我的头脑。然后在你惊醒、转过身来的时候,俯身吻你的额角和嘴唇……然而那些都没有发生。我睡着了。后来我醒过来。是被你的咳嗽声惊醒的。我看了一眼枕头边的夜光手表。四点零五分。你面朝下趴着,把枕头压在头上,咳嗽声就是从那下边闷闷地传出来的。也不知已经这么咳了多久。我掀开被子,坐起身来,“我说过咱们该交换床位,你那边的窗缝漏风太厉害。”你把脸露出来,两边颧骨咳得发红,眼睛也红通通的,“对不起,我本来还奢望不吵醒你的……”没说完又攥起拳搁在嘴唇上咳嗽。我说:“请把手给我。”你把手隔空伸过来。我握一握你的手,还好,温度是正常的,手心也不烫,并不发烧——其实我本想过去摸摸你的额头,不过那动作对刚认识一天的陌生人来说过于亲昵了。我草草穿上衣履,趁你埋头咳嗽的时候伸手到床下的箱子里拿了点东西放进口袋,然后推门出去。二十分钟之后,我回到房间,手里拿着一个铁杯子。你翻身坐起,脸上是松一口气的样子,“我还以为我太吵,惹您生气或是厌烦了。”说半句就咳嗽一小会儿,然后“嘶嘶”地往里喘气。我伸手拉亮台灯,在你床边蹲下来,把杯子伸到你眼前,“来,把这个喝掉。”你用右手捂住嘴巴,一边咳嗽一边吸气,探头往杯子里看了一眼,“是什么?”“蜂蜜、姜汁和梨汁,是我们家乡的止咳偏方。我让厨子加热过,不过凉得很快,你得赶紧喝。”
你像个听话的病孩子一样,接过杯子仰头就喝。喝完了问,“这个时候,厨房还有人在?”“我找乘务员问到了餐车里一个意大利厨子睡的车厢,敲门把他叫了起来。”“他居然沒揍你?”我笑而不语。我给了那人足够多的“药钱”,足够让他心平气和地到厨房去榨梨汁。半小时之后你的咳嗽慢慢平息下去了。我抢先说:“千万别讲道谢的话,这不过是举手之劳。”你捧着一杯热茶啜饮,“该怎么说呢?劳伦斯,你简直是……天使。”我不是天使。那也不光是蜂蜜梨汁姜汁和萝卜汁。我在里面加了止咳的特效药剂,是专供军方使用的,民间暂时还买不到。我早就知道,五年前你获救时已经在雪地里冻了太久,肺和气管一直有慢性病——我用尽办法(当然也用了钱)弄到了你的病历、就医记录。这时最初的晨光染白了窗帘。你终于同意跟我换床,补睡了一会儿。咳嗽折腾了小半夜,你睡得很沉实。连乘务员在过道里喊“早餐开始供应”都没把你吵醒。我一个人去餐车吃完早饭,然后溜到厨房,让那位意大利厨子特地做了一份早餐,再借一个托盘把早餐端回房间,叫醒你。鸡蛋是溏心的,又不至于黏糊糊流一碟子,培根煎到稍有一点脆,华夫饼浇了咸奶油,一壶热可可温度刚刚好。你吃得又惊喜又满足,“真奇怪,这列车上的早餐竟然做得这么好。这几年吃过最好的早餐就是这次了。”当然,你当然会喜欢,因为我知道你一切喜好,从煎蛋的软硬到华夫饼该涂什么酱料。我坐在你对面,不出声地微笑,听你絮絮讲述战后初期物质匮乏的时候、你在欧洲几个小村镇吃过什么奇怪的早餐,等你的杯子空了,就沉默替你加满。第二天“两天,或者是三天——我是说我在雪里埋着的时间,医生也只有粗略的判断。他们猜测我是从山崖上摔下来的,幸好下面是一片树林,我先掉到了树梢上,滚落下来,又幸好那些天刚下过一场十年不遇的大雪,积雪缓冲了落地时的冲击力。更幸运的是,我养父刚好出来打猎。狗抢在狼群之前发现了我。”这一天,你开始向我讲起那场“事故”。其时我们正坐在一个小酒馆里。列车在某个小站停靠两个半小时,增补饮用水和燃料等补给。旅客们都从车里下来,到外边散步,进咖啡馆、酒馆喝酒,吃午饭。这个城据海而建,火车站就在港口旁边,海水在海湾的怀抱里闪闪发亮。我们出了车站,沿着海岸的路往前走,随便选了港埠一角最清静的一家饭馆。我们点了炒小牛肉、奶油炖花椰菜、土豆泥、醋拌洋蓟。你吃东西的样子也跟从前一样,就像对每一口食物都特别欣赏珍惜似的。饭后我们要了点酒,一边喝一边说话。你讲起那场“事故”,开始时似乎只是要解释凌晨那次发作,但后来我发现你是真的打算倾吐,并把这种坦诚作为另一种形式的谢礼。我安静地听着。你说话时神色如常,平静得让人难以置信。我不知道要做到这样需要多少勇气。“我养父把我从树林里背回去的时候,我已经差不多快死透啦。肋骨折了好几根,断了一条胳膊一条腿,颅骨骨裂,胸椎断裂错位,加上肾衰竭、肺炎……后来左边手臂坏死,只能截肢。幸好腿总算保住,不然我就成了半边人。您看得出我的右腿短一厘米吗?”我由衷地说:“看不出来,您的腿现在很健美。”你略显得意地微笑,像是在一场抢夺中毕竟赢回了点什么似的。“截肢手术出了点麻烦,我发烧昏迷了一个多星期。等我清醒了,能说几句话之后,人们问我的名字、从哪儿来,发现我一样也答不上。医生说,这里出了点问题。”你用手指点一点太阳穴。我们的座位在窗边,透过打开的窗户,可以看到微波荡漾的海水,有船只缓缓驶入港坞,桅杆高高耸立,主桅和前桅上悬挂洁白的横帆,就像生着巨翅的神鸟从远海向岸边游来。我表演出了恰到好处的震惊和惋惜,把那个表情保持了一两秒,像惊魂甫定似的呼出一口气,再抬手去拿酒瓶的时候,碰翻了自己的酒杯。所幸杯里剩下的酒很少。你停止讲述,我说:“啊,对不起,我手脚太笨了。”男侍立即过来抹桌子,我对他说,“请给我和这位先生再来两杯啤酒。” .你低下头,正要把一根烟放进嘴里,我用手指叩叩桌面,引你抬头看我,并用谴责的目光盯着你的香烟,缓缓摇头。你“呵”地一笑。我说:“至少剩下这两天,请你约束一下,我可不想再半夜去砸厨子的房门。”我是故意弄翻酒杯的。我必须打断谈话,做点别的,或者说点别的。我的心太疼了,我得让它缓一缓。可我又那么迫切地想听下去……所以我不顾死活地开口问:“后来呢?”“我不记得自己的名字、国籍、年龄,空白得像个婴儿。我身上也没有能标志身份的东西,衣服都被树枝挂烂了,剩余那些布条也不是任何一个参战国的军服。我听得懂英语和法语,也都说得不错。从口音上判断我应该是美国人。我查过那段时间盟军的行军路线、大大小小的战役,没查到哪次发生在我被发现的地方。所以我可能是个失足掉下山崖的旅行者。”不,奥利,你是军人,是在山区执行任务期间英勇殉难的烈士,是英雄。我仰头把杯子里的酒一气喝干,“嘶”地吸一口气,抬手拿手背挡住额头和眼睛,装作眼里泛起泪光是因为不胜酒力, 自言自语地说:“这酒劲还真大。”你笑了,“干吗喝这么快?时间还很充裕。”你没发现我的声音有点浑浊。我又把目光投向窗外的海水,水面泛起粼粼波光,像有无数银鱼跳跃。我说:“起风了,需要把窗子关上吗?”你伸手在胸腔处拍抚一下,“哦,不用,我完全好了。劳伦斯,你是个太体贴的朋友,我要不好意思啦。”一切到了现在,都只剩下平淡的陈述,夹杂在一口一口烈酒之间。你离开我那年,我试了能搞到手的所有酒,让它们带我去不省人事、无悲无喜的幻境。
我请你继续讲下去。“我的养父母,鲍勃和波莉,一对非常善良的普通夫妇,最大愿望是能在村里的园艺大赛中获头奖。“他们有一个儿子一个女儿。长子菲力,一九四三年秋天死在意大利战场上,一整支队伍遇上敌军轰炸机,全军覆没,连遗体都没能找到。我见过菲力的照片,参军之前的便装照。高个子,卷发,宽肩膀长腿,是个生气勃勃的漂亮青年,那样的好青年再也不能回家,确实让人心碎。“接到阵亡通知书的十个月后,鲍勃在雪后的树林里救了我。您也觉得很巧吧?我就像是上天补偿给他们的儿子。”海风从敞开的窗子吹进来,带着咸腥和湿意,远处有海鸥的叫声。阳光非常亮,让人头晕目眩的那种亮。阳光灼烧着靠窗的那半边脸颊。我吞下最后一口冷酒,像咽了一把针。你坚持由你来结账。我们走出饭馆,顺着港口边的路缓缓踱步。又有船只进港,下锚, 甲板上的水手们收卷帆布,向岸上的人说话、呼喝,阵阵喧哗。你跟我并肩走着,就像以前一样。因为腿受过伤,你的步幅和频率有极细微变化。不过我稍稍调整一下,就又能跟你速度一致了。我又一次阻止了你拿出香烟来吸。我问道:“后来呢?”“后来我在医院住了三个月,等待断掉的骨头慢慢长合,等待体温不再忽高忽低,等待缝补好的内脏重新干起它们该干的活儿……出院的时候,全院护士都来送我。他们说我是个奇迹。起初那个月,有好几回殓房的人已经准备抬人了。“我的养父母把我接回了家。住了好几辈的石头房屋,屋后有菜园、果树,还有那条把我从雪窝子里扒拉出来的大狗‘将军。特别温馨可爱的房子,我一看就喜欢。“那时候我还不大能走路,在床上又多待了一个月。“他们叫我‘王子,后来那就成了我的名字。那是我妹妹取的,她喜欢叫我王子,因为……您看过奥斯卡·王尔德的《星孩》吗?”我说:“是的,我看过。”“《星孩》是她给我读的第一个故事。故事的开端就是一场大雪,星孩从天上掉下来,掉在树林的雪地里,被他养父捡回家中, 日后大家才知道他是个王子。克萝伊——我妹妹——最喜欢这个故事。“等我能自己拿得动书,她又给我找来了很多小说。圣埃克絮佩里的《小王子》,那本书里的飞行员是在沙漠里遇到了行星b612上来的小王子。克萝伊说,像我这样凭空出现肯定是个王子。”你笑了起来。距离港口远一些,仍隐隐听得到浪头一下一下拍击水泥堤岸的声音,柔软得像一整块布料似的海水,绵延到天另一边去。一切宛如梦境。我就像是在梦境中与你重逢。我问:“什么都不记得,会觉得痛苦吗?”你又笑了,舌头冒出来舔舔嘴唇,“我被别人问过很多问题,像你这么问的倒是头一个。”“别人都怎么问?”“最常问的是:你真的一点不记得?连以前有没有老婆孩子都不记得?或是:为什么不赶紧装一条假肢?一只手找工作很难找吧?诸如此类。您在车站见到我的时候问,现在还会疼吗?现在问的是:会觉得痛苦吗?跟外表不一样,您还真是个心特别软的男人。”我把眼睛望到海面上去,也笑了一声。奥利,那些人伤害到你了吗?那些粗俗的心灵,他们自以为有同情心,其实那只是一些毫不动情的、庸俗的好奇。这个问题,等到我们回到列车车厢里你才回答。我一度以为你忘记它了。你说:“要说是痛苦,不太准确,应该是……迷惑,不知所措,和一种飘在空中不知该落在哪儿的难受。记忆是安全感和归属感的来源,它会像船锚一样把人固定在某处。不过再想想菲力,想想那些死在战场的士兵,我就觉得自己没资格痛苦。更何况,养父养母和家里所有人都对我很好,非常好。”在列车重新开动之后,我终于问出了一个重要问题:“你没想过去找一找自己原有的身份?”这次你沉默了一会儿。“当然想过。不过也只是想一想。我知道波莉和鲍勃对这件事很矛盾,他们跟我说如果某天我能找回原來的身份,他们也会替我高兴,但是……”你脸上第一次出现苦涩的神情,隔了两秒,你把原本要说的话吞掉了。奥利,你真正的父母已经去世了。失去爱子的心碎,不是每一对父母都能承受得住的。你牺牲后两年,他们就相继去了那边的世界。即使你回到家乡,也只能在他们坟墓前痛哭一场而已。而如果你找回奥利弗·米切纳的身份,你还会在你的军籍档案里发现别的东西,一笔不光彩的记录,一个秘密处分,原因是某个晚上我跟你在洗衣房里拥抱亲吻,被一个过来取衣服的推门撞见,你靠在洗衣房木头架子上,裤子褪到了膝盖。你一无所知,并享受着一无所知带来的安宁平和。灰蓝色的海消失在远方。第二夜你向乘务员要来一副棋,我们坐在棋盘两端,与木头国王王后们消磨了第二个平静的下午。晚饭时,你照例摸了一下桌上花瓶里的花瓣,再一次叹气,“还是假花。”这次我真的笑出来了。你摊开颜色浅淡的手掌,“车子不是停了两小时吗?他们顺手采购了鲜花也是可能的。”你就有这种可爱的性格,永远不会失去希望,永远会朝最好的那方面想。晚饭后回到房间里,我们继续下午未完的棋局。一局之后你放下棋子,呵着手说:“奇怪,车厢里好像变冷了。”确实变冷了。半小时之后,只听乘务员在走道里扬声说;“诸位尊敬的旅客,非常抱歉,车厢的供暖系统出了问题,但现在无法停车检修。下一个可供停靠的站将在七小时后到达,到时我们会安排紧急维修,或者安排车厢的更换。万望各位谅解。请凭车票到车厢尾部领毛毯。我们会尽量保证大家都能拿到至少一件保暖物品……”他说到一半的时候,便能听到远远近近传来房门打开的声音。乘客们走到过道里,叹气,小声嘟囔、议论、抱怨。但这也没办法,这些老火车跟人们一样都经历了一场大战,如今是带着内里的残缺和暗疾继续服役,没法指望它们总是健健康康的。
我站起身来,对你说:“请把车票给我,我去排队领咱们两个人的毯子。”你也站起来,“我跟您一起去。”我摇摇头,“两床毛毯我还抱得动。您现在应该躺下去,把自己裹严实,提早保存热量。”车厢尾部已经排起了长队,但发放暂时还没开始,乘务员们还在别的车厢紧急找毯子。列车并没满员,有几节卧铺车厢是半空的,上午有一些乘客已经到站下车,如果把所有空房里的毛毯收集起来,应该勉强能再给每人发放一条。前边一个男人碰碰我的手肘,朝我晃了晃一个烟盒的开口,我摆头表示不想吸烟。他给自己点起烟来,低声说:“哎,您可经历过这种事儿?这种老东西运营公司就该让它退役。再说,让乘客受这个罪,难道不得退——部分票钱吗……”前面一节车厢隐隐传来阵阵人声。可知也是在领毛毯。一个男乘务员抱着一大摞毛毯从另一节车厢过来了,另一个女乘务员跟在他身边,负责往旅客们的车票上做记号。那位带着女儿旅行的母亲要了两床毯子,我前面那个男人嚷嚷起来:“喂,那位女士,你和女儿挤一张床就可以了,给大家节省点物资怎么样?”车里温度下降得很快,队伍缩短得很慢。毯子总是没一阵就发完,需要等待别的车厢的乘务员送富余的来;还有人挑剔分到的毯子太旧,或是已经磨薄了,不保暖,要求更换。于是几个刚拿着毯子要走的人闻言转了回来,“我这条毯子还有洞呢,如果能换该是我先换……”扰攘多时,等我把两床毯子拿到,已经过去了一个多小时。我回到房间里,反手关上门。房间里已经很冷了。你果然听了我的话,躺到毯子下面,蜷缩身体,把自己裹得像一只茧,连脸都埋住了。我看得出你在发抖,毯子上隆起的轮廓线在轻微颤动。我在床边蹲下来,“您没事吧?”你转过头,脸色泛白,牙关和舌头发僵,“没事,只是我怕冷,您不会笑话我吧?”这其实很奇怪,房间里并没冷到这个程度,而你的样子就像一个婴儿被扔在冰天雪地里。我把两床毯子都盖到你身上,替你掖严实,又把我的大衣和你的大衣都从衣帽钩上取下来、压上去。你低声说“谢谢”。我坐到自己的床位上,双手攥在一起,看着你。你稍微好转了一点,但仍在发抖。过了大概二十分钟的样子,你张开眼睛,“对不起,吓到您了。这毛病真不体面,是不是?”跟刚才相比,你至少可以基本流利地说话,虽然不时还会因痉挛而猛吸一小口气。“没什么体面不体面的,如果您需要药或者医生……”你在枕上摇头,“其实原因是那个时候,我清醒过一次。”我怔了一下,立即明白“那个时候”是你躺在雪地里不能动弹的时候。我以为那期间你一直在昏迷中。而你竟然醒过。我的脸色一定变得很难看,因为你立即说:“哦,您不用替我难过, 已经过去五年了。而且那段清醒的时间并不长。短得我感觉不到痛苦,只感觉到冷。”“非常,非常冷……是心脏冻结住跳不动的那种冷。有一只眼睛被血糊住了,睁不开,想用手拨开眼皮,手又抬不起来……实际上除了一只眼皮,任何一处地方都动弹不了。只能看到头顶树枝缝隙里,有模糊的星光。”我问:“您那时候记得……”你摇摇头,“不记得。除了恐惧,脑子里什么都没有。从那之后,每当感到寒冷,那种恐惧就会回来。”那是“创伤后应激障碍”,寒冷的体感和心理上的恐惧有了太强烈的链接,无法消除。我说:“我能帮您做点什么吗?”我多想把你紧紧抱住,用热血濡沃你,哪怕把我的身体榨干……但是我不能。你说:“只要过来陪我坐一会儿,就十分感激啦。”我一步就跨过两张床之间的距离,坐到你身边空出的地方。你朝里挪了挪身子,又从毯子下面伸出一只苍白的手,拨开额头上掉下来的头发,并把手搁在下巴旁边呵暖。我忽然被一股强烈情绪驱使着,做了个唐突又冒失的动作:我抓住你的手,用手掌包住它,紧紧攥了一下。但半秒之后我就警醒過来,倏地松开了手。那一刻我几乎以为我要暴露了。就在我惊慌地在心里检讨、搜索、掩饰刚才那个行为的说辞的时候,你看着我,像个获得关怀的小孩子一样微笑,主动把手伸给我,“您的手真暖和。”你的手冰凉僵硬,像一只刚从雪地里救回来的鸟。我的心脏像石头似的猛砸着肋骨,但这次我控制住了手上的力道,不敢握得太紧,竭力让热情更像是来自初相识的旅伴的善意。房间像在海面上的小船一样轻轻摇晃,车轮撞击铁轨的声音有规律地传来。我的双手和你的手连接在一起,你的手逐渐温热柔软起来。你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半张面孔藏在几层毛毯和我的军大衣下面,只露出半块耳朵、一小片面颊和睫毛。灯光凝结在那睫毛的尖梢上,像水滴聚集在屋檐。这一刻要是再长一点就好了……最好是“永恒”那么长。我记得格林童话中有一只金鹅,碰着金鹅的人手会被粘住,另一个人要去碰被粘住的人,自己的手也会拿不下来。此时我多希望那种魔法也能降临在我手上,那样你就会跟我粘在一起,再也不能离开。我的双眼从假装出来的镇静面孔上望着你,即使身为陌生人仍能抚慰你,这让我胸腔里贮满了又酸楚又甜蜜的液体,并默默流遍全身。如果有点别的事情让你转移注意力也许会更好些?我问道:“要不要给你读一段《双城记》?”你转过头来,皮肤蹭着织物发出细小的嘶嘶声,“不用, 已经很感激您了。《双城记》的故事可能还没有您的故事好,不如讲讲您自己?”我想了想,说:“我的生活乏善可陈,也没什么可讲的。”你说:“讲讲您在军队里的故事,可以吗?”我在心里暗暗吃了一惊,“你怎么知道我参过军?”你面露得意之色,手指在我手心里动了动,指尖触碰到我右手食指的第一指节,“这里有茧,是长年扣扳机磨出的痕迹。”
我脸上仍保持平静,“是,我曾作为一名步兵到过欧洲战场,不过战场上的事情太……已经是和平年代,咱们就不要回想了吧。”“那么就讲讲您去过的地方、家人。我已经把我的秘密都说了,您也总该拿点什么作交换吧?”我看着你,看了几秒钟,说:“我生命中最精彩的部分,是我的一个朋友。我们从小就相识,自幼至长几乎从来没分开过。他是我所知最热情、最有趣的人。”我用的是过去时,你疑惑地挑高了眉毛。我解释说:“他已经牺牲在战场上了。他所在那个突击营在夜间行军翻山,他失足坠下了山崖。一个月之后我才收到消息。”“对不起,我很遗憾。怪不得你不愿意提到战争年代的事。”奥利,当与你谈到你自己,我实在不知该怎么说下去,只能露出一个意义晦涩的、伤感的笑,在你眼中,那必然是对亡友的哀悼。但你永不会明白我的笑容里的温柔悲凉。我说:“我去给你倒一杯热水。”就这样松开了手。我的眼泪一直坚持到列车走道里才落下来。它们落在我手背上,那儿还残留你手心的余温,没有散去。第三天那第二个夜晚,我还是给你读了《双城记》。这几年我接触过一些有战争后遗症的老兵和心理医生志愿者,他们说,舒缓而有节奏的声音有助于缓解焦虑、恐慌。这办法真管用。你听得很专注,有时还会插嘴评论两句,比如,“您喝过书里提到的五味酒吗”“其实我的情况很像书里的老曼内特医生,是不是……”后来你的眼睛就闭上了。而我甚至不知道你是在哪一章节入睡的。等我放下书,抬起头,看到你的头侧歪着,面部线条是梦中人那种恬静,手从毯子下边露出来,手指像藤蔓的末端一样蜷曲,灯照亮了手心的纵横纹路。你已经睡得很熟了。我凝视了你很久,然后翻到书里某一处,低声念出几行句子,那是男主角西德尼·卡尔顿对他爱慕的姑娘露西·曼内特剖白心意时所说的:“如果你能再听我说几句,你也就尽了你最大的努力了。我希望你知道,你是我灵魂的最终的梦想。我也因此才感到比任何时候都凄苦可怜……我现在所能获得的最大好处,正是我到这儿来想得到的:让我在今后生活中永远记住我曾向你袒露过我的心,这是我最后的一次袒露。“在我死去时,这个美好的回忆对我也将是神圣的。”我读完这些话,把书合上,关掉了台灯。清晨时候,我们到达可供停靠维修的大站。列车停下来。你没有醒,连姿势都还保持着入睡时的样子。而我,我没有睡过。一分钟都没睡过。此地是个以手工业著称的城镇,战前颇为富庶繁华,战争期间很幸运地没有遭受太多蹂躏。不过早餐时,我听到餐车里的人们和乘务员在议论该城的治安:从满目疮痍的国家过来的移民团体良莠不齐,而本地还有一些亲纳粹团体,战后仍留存余孽,导致时有冲突发生。我们下车的时候,乘务员说道:“请在三小时之内回来。”这个城最出名的手工艺品是木雕,奇珍柜摆设、木雕提线偶人等等。你说,“最近一次搬家,我弄丢了蒂朵的一只玩具的箱子,她一直埋怨我。我打算给她买一套木偶玩具当作赔偿。木头做的更结实,也不怕摔。”凌晨刚下过一场雨,使得阳光也像被清洗过,四周深灰色的砖石房子、石阶、旧得很好看的褐色屋顶,都显得色彩柔和,如同水彩明信片里的景象。我和你走在被雨镀了一层光影的路上,雨膜反射的光,反而比天上降下的光更耀眼。你继续给我解释,“因为我的健康一直不算太好,还很怕冷——您都已经‘有幸看到了,所以我们搬了家,到更南边的城市去。”我点一下头,又点了一下。这就是原因,这就是为什么我没能早一点找到你。失踪士兵搜寻组织的人们早在三年多前就打听到,在米切纳中士坠崖地点附近的村庄,有对夫妻收养了一个形貌很相像的年轻人。但村民们说,那一家早就搬走了。线索再次断掉。那让我又花费了两年多,排除了五个陌生青年,汰去好多条错误路线,才在你目前住的城市追踪到你。如果我能早到三年,一切会不会不一样?你想去买木雕的那个地方叫“蜂窝集市”,是城中手工艺店铺最集中的地方,很出名,也很好找,问两次路就知道位置了。世上每個城市都有那么个三教九流杂处的热闹地带,最鲜活精彩的艺术往往也跻身其中。当地有种麦芽酒很出名,我们在距离蜂窝集几条街外的一个小酒馆坐下,叫了一瓶来喝。远方教堂的尖顶闪着灰紫的光。我叫侍者结账,侍者说:“那边的先生替您结过了。”转头看去,南边圆桌旁坐着个瘦削男人,正向我友善地笑着,上唇皱成一个有趣的样子。我想起了那个上唇皱起的笑。一九四四年底我受了伤,从医院出来被送到一个兵员补充站,又重新分配到那人所在的装甲野战炮兵营。他当时是副营长。我走过去跟副营长先生拥抱、用力拍打肩膊、施以老兵礼节。你很善解人意地过来,向副营长礼貌微笑,低声对我说:“您尽管跟老朋友聊天,我自己去买东西,咱们火车上见。”等你走出酒馆,副营长看着你的背影问:“这丢了条胳膊的小伙子也是军人?”“当然是。他的枪法比你准多了,他丢掉的那只左手,能打中一英里外知更鸟的眼睛。”之后的时间,我的肉体在跟这位娶了当地姑娘的老朋友聊天,心是跟着你一步一步走到蜂窝集去的。我想象你走过红砖小路,走过路边的酸栗树和橡树,一条空荡荡的袖子在风里轻轻动着,阳光照在你额头和鼻尖上……“仗是打完了,可日子要想彻底太平下来,还得过些年。”副营长摇着头,“移民帮时不时就要闹事,越闹越受排挤,上个月警察动用了催泪弹。”我们又聊了一会儿,听到外面传来隐隐的喧哗。酒馆里好几个人都跑出去看热闹。有个人回来与侍者议论说“蜂窝集……”我噌地从椅子上弹了起来。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光真刺眼。我在街道上向前跑。离蜂窝集那条路越近,听到的嘈杂声越大。有许多人从那边跑过来,还有人额头和衣襟上有血。越往前去,人越多。看起来整个集市的人都被强行驱散了,我逆着人群往相反方向而去,速度不得已放慢下来,跑步变成了疾走。有个还穿着皮围裙、工匠模样的人与我撞到一起,我连声道歉,他喘着气说:“你怎么还往那边走?”
我说:“我的朋友在集市上。是个只有右手的高个儿年轻人,您见过没有?”那人茫然摇头,迅速走开了。我一边奋力向前跑,一边忍不住大声喊起来:“普林斯!……奥利!……”最后我才发觉,我竟然喊出了那个已经死去的名字。当我终于看到你那身穿灰色外套的影子,猛然觉得双腿绵软,脚下踉跄了一步,重重地喘了一口气。这时大群的人已经都疏散掉了,你正沿街边走着,仅剩的一只手里抱着一个哭个不停的小男孩,颧骨上蹭了点灰,不过人是完好的。你看见我,脸上立即露出惊喜的样子。我真希望能把那个表情从空气里裁剪下来,裱在一个相框里。“这男孩?……你没事吧?”我接过了那个不断发出噪声的小东西,上下打量你。你说:“这孩子跟他妈妈走散了。我没事,械斗是在西边,我在东边。可惜挑好的一套玩具木偶没有买到。”我一只手抱着男孩,一只手挽着你的胳膊,拖着你飞快往前走。你不断地跟那孩子说话:“小家伙,你妈妈叫什么名字?这条路你认识不认识?”男孩的回答:“哇……”我看了看表,离乘务员说的开车时间还有半小时。如果十分钟之内找不到这男孩的母亲,我和你就来不及回到火车上了;再改搭下一趟车,得等到明天的这个时候;还要与列车员取得联系,要他们帮忙把车厢房间的行李寄存在终点站,等我们迟一天到达时领取……那么,我就能跟你多出一整天的相处时间。我那颗刚才因为恐惧剧烈跳动的心脏,这时又为这不太光彩却极其诱人的可能性,再次怦怦狂跳起来。我可以跟你一起找间小旅馆住,晚饭后一起出来散散步,今天天气晴朗,晚上月亮一定很好……“马提奥!马提奥!”就在我已经遐想到跟你踏着月色并肩漫步的时候,一个满脸泪痕的妇女从街道那边跑过来,嘴里大喊着一个名字。男孩听到那个声音,挥舞两手,在我怀里挣扎起来。我把他放下地,他就像羊羔寻到母羊一样,跌跌撞撞冲过去,哭声被脚步颠得一颤一颤的,最后扑进他妈妈的怀里。于是,那幅与你在皎洁月光里散步的图景,也被他那一扑,扑得粉碎了。我那颗可怜的老心脏,又一次往下掉啊掉,跌进谷底。一路小跑登上火车,距离开车时间还剩五分钟。车里已经重新有了暖意,走道里有三三两两的乘客站着吸烟、闲聊。我们回到房间里,你扑打外套上的灰尘,做出心有余悸的表情,咧咧嘴,“我还以为要耽误火车了,劳伦斯,咱们的运气真不错。”我只能不出声地笑一笑。奥利,咱们的运气好吗?我不知道。第三晚停车检修花费了将近六小时,也就是说大概会晚点六小时。乘务员站在车厢走道里向大家保证列车会加快速度,争取减少晚点时间。我靠在房间门框上吸烟,听着人们围着乘务员问长问短,表示不满情绪。想:我能不能请求列车减慢一些速度?……最后一个黄昏。最后一顿晚餐。如今是最后一个夜晚。然后将是最后一个黎明。最后一次早餐。然后,就是告别。我快要没有时间了。奥利,我们……没有时间了。人们散去后,乘务员松一口气,转身快步往车厢中间的门走去。他走到车厢尽头的卫生间时,你刚好拉开门走出来,闪躲不及,乘务员的身子撞上你的肩膀。你“哟”了一声,吃痛似的一弓腰背。乘务员连忙道歉。你用右手抚一抚左肩,摇摇头表示没关系。我从门框上直起身子,那一下撞得并不重。又想起刚才在街上找到你的时候,你左边颧骨蹭上了灰。等你回到房间里,我问:“上午在蜂窝集,你是不是摔倒了?”你愣了一下,眨眨眼,像个做坏事被抓到的小男孩一样目光闪烁,“没有。我好好的。”那句谎话明显得像是蛋糕上的樱桃。我说:“伤在左肩膀。是侧面身体着地?扭伤还是撞伤?”你说:“……只是被人撞倒了,没什么大不了的。不碰的时候就不怎么疼。”我叹一口气,说:“我箱子里带有外伤药。把外衣脱掉,让我看一下。”你急速眨动眼睛,没有动,也没说话。我本来已经弯腰到床下的箱子里拿药,忽然又回过身来,“对不起!如果那样会让你觉得不舒服……”“不不,我当然乐于接受您的好意,只是那个地方的疤痕很可怕,倒是可能会让您觉得不舒服。”“你忘了我是上过战场的人?我曾经把削掉半个脑袋的战友遗体背回营地。来,坐下。”你顺从地点点头,在床上坐下来,单手解开马甲背心的扣子,依次转动肩膀把背心脱掉,再去解衬衣扣。我坐在旁边等,忍不住说:“让我来吧。”你垂下手,稍微挪过一点身子,坐得更近点,并再次羞怯一笑。我伸出双手,碰到了你的衬衣扣子,也感受到了衬衣后面的胸口皮肤。我不露痕迹地从嘴唇和牙齿缝隙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是多简单的动作,可是只有上帝知道,我控制得多么努力,才能讓自己的手不哆嗦,才能阻拦住这动作可能造成的失控。奥利,我曾亲手给你解过纽扣,在我家阁楼上。那时我正准备考美术学院,你在大学法学院念一年级。感恩节前三天,我刚从一场流感里恢复过来。你陪我在阁楼上待着,翻看画册和我的写生练习簿,替我剥橘子,瞎扯校园里的姑娘,商量感恩节该怎么过。我躺在沙发上,刚吃完最后一次药,药力发作起来,浑身都是汗。你下楼拿毛巾帮我擦身子,先用湿毛巾拭干净,再用干毛巾擦干。我低下头,看到你裤子裆部撑起老高。你有点惊慌,但手上动作没停,竭力要装作这件事不存在。我犹豫了一会儿,就很坚定地伸手卸掉你裤子的吊带夹,然后是你的衬衣纽扣,一颗一颗往下解。我专注盯着我自己双手的动作,而你看着我的脸。你没有阻拦我。那张旧货市场买的二手沙发又窄又破,很多地方的绒都磨秃了,但那晚我头一次发现它也能成为天堂。
也不是没有一点疑惑。那夜之后我和你都猜想过:这是不是青春期男孩们解决性欲的必经之路?后来发现:不是的。其他男孩解决这种事只会去找姑娘,不会找好哥们儿。也就是说,我和你这样做的原因仅仅是——不掺假的渴望和……爱。自始至终,我和你想要的是你和我,只是这个,只要这个。那一晚不是预演或替代,是真正的、真挚的、饱含爱意的性爱。原来我和你是相爱的。等想明白这个,我们都如释重负。所有谜底都揭晓了:所有略显逾分的陪伴和照顾、眷注和保护,那些用“朋友”一个词装不下、又说不出的感情,原来并不是无名无由。从小到大我们都只有彼此,以后一辈子也这样,那不是很好吗?挚友和恋人合二为一,世上还有比这更圆满的安排吗?我和你花了一个多月来想通这件事。后来……后来你就每次都自己解扣子了。你手脚比我伶俐很多,通常你会用肉眼难以看清的快速动作,三下两下把自己剥得像个婴儿,重重往床上一扑,肚子朝下把自己弹起来,双手撑住下巴,笑嘻嘻地瞧着我。我站在床边,一面解纽扣一面忍不住看你,手指就在扣子洞上愈发错乱。我总是用不说话的法子告诉你:在所有人面前我是劳伦斯·戈林,但在你面前,我永远是劳瑞,亲爱的劳。因此那个雪花漫卷的悲惨日子,从山崖里坠落下去的不只是你,还有劳瑞。从战争里活下来的是劳伦斯。劳瑞跟你一起遇难了。……如今我竟然有机会,再次亲手替你解扣子。这一次我仍强迫自己只盯着两手的动作,其实每个手指尖都在流汗。把衬衣左边的袖笼从你肩头褪下来,在肩膀下二十厘米戛然而止的地方,我终于看到了那凹凸不平、针痕杂乱的残肢断面。好吧,我承认我高估了自己的承受力,那画面映进眼睛的时候,眼窝像是被箭镞刺中一样,随后是胸口一阵剧痛,疼得眼前发黑,透不过气来。这比看到自己血肉模糊的断肢伤口还要糟,因为无法亲身体验的痛苦在想象中是无穷大。那想象足以把我凌迟。奥利,这个世界能伤害到我的唯一路径,只有你。你却把我的脸色误解到了另一方面,“还是吓着您了吧?我见过一些截肢手术,我这个确实算是做得很糟糕的。第一次手术后创面有感染,医生又返工了一次,割除了更多的肌肉和表皮……啊,我不该再说了。”你肩头处的皮肤泛起一片青肿。我捏一捏关节处的韧带和肌腱,你一缩颈子,嘶地吸一口气。我说:“只是软组织挫伤。我帮你上点药膏,你暂时忍一下疼。”你笑了,“我没上过战场,不过这条左胳膊受过的罪也可以夸耀一下了。这点疼对它来说不算什么。”我从铁皮管里挤出一截浅绿药膏,在掌心里碾平、搓热,再抹到那块青肿上去,慢慢揉开。你叹一口气说:“确实挺难看,是吧?我在家里的时候也很小心,尽量不让家里人看到。”我不说话,左手扶着你的右肩,右手掌在你左肩头画圆圈。他们怕看你的残缺和丑陋吗?而我只想整夜目不交睫地吻它,把它抱在胸口。你曾柔软如蜡,甜美如雨水。你曾给我比血液还暖的温润。奥利,如今對我来说,残缺让你更加珍罕和宝贵。但你的创痛和破损,你的艰难度日,都不再有我的份,即使我愿意用二十年寿命去换取服务这残缺的资格。但我想我伪装得很好。在你眼中,也许我的态度略有怪异。你从侧面凝视我,猜测我神情和动作里过于谨慎、过于收敛、过于沉默的缘由。当然,你什么也猜不出。你怎么可能猜得出呢?那个太戏剧性、牵涉过多的真相。之后很久,你也不再说话。我再挤了一截药膏,稍微扳转你的身子,继续按摩肩胛上缘的瘀痕,手掌与你的皮肤之间因摩擦生出热意。列车隆隆前进,夜晚本身被更为模糊的黑暗所吞噬。台灯光清白无辜地亮着。有一道发光的帷幕,把我们和世界隔开。在我和你之间,氤氲着某种微妙的东西,难以名状,不是液态也不是固态,异常脆弱,仿佛凝固中的玻璃或是湖面的薄冰,一个词就足以使之破碎。我忽然觉得,我苦苦等待的就是这一刻。我能听到你呼吸时气体通过鼻腔的嘶嘶声。我甚至错觉你灰色的眼睛越来越深,里面有一种无声的暗示,邀请我像解扣子一样解开你猜不出来的那样东西。那是错觉吗?应该是。奥利,我不能因为错觉而犯错。意志在支撑,但声带、脸上的每一条肌肉、手指和手臂的每一根神经,都尖叫着要背叛我的意志,揭穿我那不可告人的念头:撕毁这二十厘米距离、把你粗暴地抱在怀里,把你的名字归还给你,把你丢失的二十七年从胸口里掏出来,放在你手心里。那念头炽热得像是岩浆,包藏在身体里,激烈地奔流来回,快把我的皮肤熔穿了。你脖子上有一条细细的银项链,末端一颗鸡心坠。我的手指尖碰到链子,把它往你颈上推一下,往那颗坠子上瞟了几眼。你便捞起鸡心坠子打开给我看,里面是个小女孩。当你目注那张脸蛋,也不由自主地慢慢展开笑容,那是绝不掺假的、慈父看着爱女的笑。我用空闲的那只手接过来,端详小女孩的黑眸子,“她长得不太像爸爸,真可惜,没遗传到您这么漂亮的眼睛。”你笑了,“她像妈妈和祖父多一些。我从来没出过远门,她很不习惯,哭闹了好几回。我走之前,她一定让我戴着这个,说要爸爸每天看一看、想想她,这样就能早点回去。”你的笑容逐渐变得沉重感慨,“……蒂朵的表姐的父亲,就是出门参军再也没回来,她听过那些故事,一直害怕她爸爸也会那样。”我静默地听着,说:“好了,药抹完了,您觉得怎么样?”“好多了!谢谢。”我拎起你的衬衣袖子,“来,我帮您把衣服穿好。”你跟我说到少一条手臂的感觉,“……疼痛倒是最好接受的一方面。种种不便也能适应,比如没法系鞋带、双手用刀叉,甚至用背带夹;读书的时候没法一手捧着书一手翻页,只能把书放在桌上或大腿上。“最难接受的其实是怜悯,是人们处处的特殊照顾。我养母看到我用右手提一件重物,会像救火一样跑过来;吃饭前布置餐桌的时候,连蒂朵都会说‘爸爸,我来搬碗碟;家里菜园果园收获的季节,大家一致同意我只负责给人们倒柠檬水就行了……所有这些无微不至,我很感激,但也有说不出的难受,因为那是时时刻刻都被别人提醒:我是残废。要是人们都能像您这样就好了。您的态度一直那么温和,让人舒服。说实在话,跟您相处这三天,是这几年里我最舒服的三天。可惜旅途不能更长一点了。”
我只能笑一笑。奥利,他们不如我懂得照顾你吗?那是因为他们爱你没有我这样深。我说:“我也时时会有残缺的感觉。失去最爱的人、朋友,那感觉也就像失掉了一条肢体,不再完整。”“您说的是您的亡友?”“是的。我们自幼一起长大,我太习惯跟他形影不离,每件事要是不跟他分享就等于没发生过。以至于他死之后很久,我还会跟身边的空气说话、晚上睡前在脑子里跟他说话,给他写信……就像他还在身边似的。”“嗯,是的,是这样。刚截肢那半年,我有时还会用左手去抓东西,就像左手还在似的……”某种程度上来说我是精神上的残疾者,跟你一样是个半废的人,而造成我残缺的缘由是你。这让我们的对话充满你所不知道的讽刺意味。你又给我看了随身带着的几张照片。有一张是出院时的留念照,在医院的小花园里,你坐在轮椅上,你的养父母和几位医生护士站在身后。你虚弱地微笑着,瘦得脱了相,连两边太阳穴的骨头形状都显露出来。我只看了那照片一眼就还给了你。你说:“再讲讲您的朋友吧,如果那不让您太难过的话。”我问:“为什么对他感兴趣?”“因为我没有那样的朋友——自幼一起长大的挚友,像汤姆索亚和哈克贝利芬那样的。那种感情的珍贵之处,在于它必须建立在混沌的年代。后来岁数渐长,人会变得谨慎、警觉,那种童年时代的单纯接纳就再也不会有了。”我不断点头,表示同意。奥利,我只在童年时代有过那样一次完全敞开心扉,让一个人走进去。那个人现在就坐在我面前,向我展开萍水相逢的笑容,跟我讨论他没有朋友的苦恼。然而我说:“您说得尽管有理,但也不是只有这一种可能。稚龄之时结交的朋友,有时只是因为被动的安排——两家大人是好友,或是两户住隔壁,或是同一个班级的同学,等等。这样的朋友,也许长大后选择了截然不同的人生道路,有了不同的价值观,面对面坐着反而话不投机,除了叙旧就没别的可聊了。而成年之后,人会靠成熟的智识,主动筛选、寻求志同道合的灵魂伴侣,也许这个时候选择的朋友,会更有默契,更能成为毕生的挚友。”你专注地听完了我这番长篇大论,眼睛亮晶晶的,“您说得真好。我想,如果要我选,我会选您做毕生的……可惜我没这个荣幸,只能跟您做三天的朋友。”我微微一笑,只重复了你的后半句话,“是啊,我也没这个荣幸。都是太平洋的错。”最后你问道:“您的亡友叫什么名字?”我说:“奥利,我叫他奥利。”“他肯定是个非常可爱的青年。”我凝视着你,你的灰眼睛里坦坦荡荡,没有丝毫别的意思。我凄凉地一笑,点点头,“是的,他是。”关掉灯,你照例很快就睡熟了。我像明晨就要上断头台的人一样,满怀绝望地、贪婪地呼吸这最后几个立方与你共享的空气。又不时撩开窗帘,看着天际的星星。莎拉·蒂斯黛尔的诗:我问夜空的繁星,我该给我的爱人什么;它仅以沉默答我,深空之上的沉默。我能听到时间的脚步哒哒地走过去,从我心上踏过去。用不着看手表上的夜光指针,我自己在数着秒数和分钟数。有几个幸运的小时,你翻身,把脸侧向我这边。你在梦中皱皱眉,又嘴角一動,一个极轻微的笑,对身边无声无息发生的雷雨闪电、深海波澜、火山爆发,全都一无所知。奥利,我本想告诉你一切。我本想告诉你,我认识你颈后最细软的头发,我知道你每一条胡须和伤疤的生日。我知道你的体重在一天之内也会有变化:早晨你醒过来、翻滚到我身上的时候最轻盈;午夜电影院里你在我肩膀上流着口水打盹的时候,会变重好几磅。我本想告诉你,圣诞节的雪夜,我们曾在布鲁克林的无人街头拥抱跳舞,像行星在宇宙中旋转。那时我们都认为整个宇宙就在自己手臂之间。我本该告诉你,我从二十年前第一次见你就爱你,现在我依然爱你,在我眼里,你断臂的截面就如同钻石的切割面。你永远美不胜收。我所爱的那个奥利是时间动不得的。可是我一句也不能说。倾诉固然痛快,但那实在太自私了。你所失去的旧生活已经没什么可留恋的。即使你找回它,也只能带给你痛苦——你会发现你的父母是怎样因你而心碎死去,你还会发现我们那一笔恋爱记录(虽然已经不是王尔德入狱的年代,但这世界对两个男人的爱仍难以接受)。如果爱意已从你脑中消失,那我们的关系只会让你觉得尴尬为难。除了抚慰我那可怜的老心脏,我没有任何理由打扰你的生活。而瞧瞧你现在拥有的!你有了全新的生活,有了另一种人生,那就是这个世界偿还给你的东西——慈爱的养父母,温柔的太太,可爱的孩子,一个平凡温暖的家庭,田园牧歌式的生活与人生观。我能给你比现在更好的生活吗?不,我不能。如果我打破这平衡,你还能如此平静快乐吗?我不知道。我怎么能把这种风险推给你?你现在多么快乐,看起来似乎很简单,其实别人想得到,也许得花费一生的努力。而你的养父养母,一心一意等待你回家的艾莉西亚和蒂朵……我也无权牺牲她们的生活。至于我自己,我那颗老心脏,我的痛苦,那些都无关紧要了。我和你曾有如此美妙的回忆,曾在彼此的舌尖上尝到永恒的甜味。但现在我明白,杯底的残酒不能像第一口那样甘美。那就让我自己默默饮罄吧。咱们两个人里如果有一个能获得幸福,我希望那是你。拂晓时分,我借着一点点微弱的光,在写生本上画了你睡着的样子,并在旁边写了另一段莎拉·蒂斯黛尔的诗:忘掉他,像忘掉一朵花,
像忘掉炼过黄金的火焰。忘掉他,永远永远,时间是良友,他会使我们变成老年。如果有人问起,就说早已忘记。在很早很早的往昔,像花,像火,像无声的脚印,在早被遗忘的雪里。拂晓之后是黎明。火车驶过山谷,薄雾从山谷里升起来,昏暗黏稠的光色,隐藏在山后的太阳以白光渐渐浸透雾气。你的面目渐次清晰。你的眉毛、睫毛、眼帘、鼻尖、嘴唇、下巴、毯子遮蔽着的身体的形状,在半明半暗中,我用视线亲吻它们。我一定吻了上万次那么多,因为后来我的眼睛开始炙痛。星辰燃尽后隐没,天空呈现出羊脂般的颜色。接着是日出。第四天奥利,太阳升起来了。清晨的阳光透过车窗窗帘射进房间,你醒过来,深吸一口气,手脚在毯子下缓缓动弹,睁开眼,转头看着另一张床上拥着毛毯半坐的我。“早上好。您睡得好吗?”我答道;“早上好。我睡得非常好,从没这么好过。”列车本应在早晨五点半到达终点站,实际到达时间是十点。我们到餐车共进早餐,然后回来收拾行李。乘务员在过道里走来走去,大声吆喝:“预计还有半小时到站,请整理好个人物品。”我拿起枕边的《双城记》递给你,“您送了我一個天使,我没什么能回敬的。这本书我带着上过战场,您留下做个纪念吧,别嫌破旧。”你笑着接过去,“谢谢您,其实我更喜欢破旧一点的东西,因为它们都有历史。”言外之意,你自己是没有历史的人。没有。书里没放着任何信笺,没有夹藏任何秘密或机窍。奥利,那本来就是属于你的书,我只不过是把它还给你而已。我能还给你的,也只有这么多。《双城记》的结局里,卡尔顿为了保全心上人露西与丈夫女儿的幸福生活,牺牲了自己,坦然赴死。那也是我的选择。我面对的不是断头台,不是死,而是活,是被关押在漆黑海底的漫长岁月。汽笛长鸣,蒸汽缭绕。列车员挥舞小旗。另几条轨道上,有车进站,有车离站。人们纷纷从车厢门走下来,找到月台上迎候的亲友,在呼叫名字的声音中向彼此靠近,并带着重逢的笑容拥抱在一起、亲吻脸颊。我跟在你身后,走下了我们的列车。离开之前,我回头用力地看了一眼那狭小的卧铺车厢,那个我和你度过三个昼夜的小房间。浅绿墙纸、米白枕套、床单、毛毯里,还浸透着你甜香的气息,空气里还有我跟你絮絮交谈的声音、你笑声的回响,还残余一些你亮晶晶眼神的反光。我把这一切喀嚓一下剪下来,卷好,收进心底的珐琅小盒子里。我知道在这之后,在不再有你、也不再有希望的年头里,我会在灯下一遍一遍地把它打开,回味每个镜头和画面。我本来希望告别会简洁一些,没想到它还有一段余韵,你到这个城里来是因为这里有一家医院,在安装义肢和截肢术后治疗上十分著名。你告诉我,你大概会在城里住一个多月。我说我会在下午搭火车,到另一个城市去,去看望一位旧友。距离那趟车发车时间还有六七个小时。我们站在火车站外的街道边,看着来来回回的车流人流。你问:“这几个小时您打算怎么度过?”我耸耸肩,“还没想好。也许随便逛逛,找个地方吃顿饭……”你忽然眼睛一亮,说:“哎,我想到了!不如您跟我去我订好的旅店。咱们一起吃午饭,然后还可以喝杯咖啡,聊聊天,让我陪您打发这几个小时怎么样?”我凝视着你的脸,如此明净的面容,自内向外散发淡淡的光,你的眼睛在阳光下坦荡真挚,没有丝毫别的意思。我微微一笑,“好,扬先生,都听你的。”我叫了出租车,到达你订的酒店,有礼宾员来迎接、帮忙搬行李。你登记入住后请他们把你的箱子送到房间,我则暂时把行李寄存在接待处。然后我们到酒店一楼的餐厅去吃午饭。刚坐下,一位侍者就过来问:“是扬先生吗?您的家人今天上午曾打电话到接待处,请您到达后回电。”你向侍者道谢,对我说:“火车晚到了一上午,他们一定有点着急。我去回个电话,您帮咱俩把午餐点了吧。”我目送你的背影,心里泛起苦涩和欣慰。你的家人是多么关怀你,在意你,奥利,我作出的选择是正确的。金发女侍拿着菜单过来,我读菜单的时候,她很热情地推荐:“我们这儿的芦笋牛肝菌烩饭非常出名,很多人特地来吃这道饭,您不妨尝一尝。”芦笋和牛肝菌都是你喜欢吃的东西,我点点头,“好,请给我们两份。哦,这种烩饭放欧芹吗?”“放的。”“请告诉厨师不要放欧芹,我朋友不喜欢欧芹的味道。”她在点菜单上写了两句,“那么,两份饭都不要欧芹吗?”“是,那就都不要放。”我又点了南瓜汤、虾仁牛油果沙拉、柠檬汁鳕鱼和一瓶白葡萄酒,都是当年我和你去餐馆时经常吃的东西。女侍离开后,我也暂时离开了一下。又过了五分钟,你回来了,在我对面搬开椅子坐下,脸上还残留一点笑意。“怎么了?”“没什么,蒂朵听说我没买到提线木偶玩具,失望得不得了。她扯了几句别的,又转弯抹角地问,你坐火车回来的时候,还会路过那个卖木偶的地方,对不对?哎,这孩子越来越聪明了……”你说话时视线在桌面上一扫,扫到桌上插花的花瓶,照例伸手去碰了碰花瓣,诧异地一怔。我笑了出来。“竟然是真花!”你一面说一面转头向别的餐桌看去。每个餐桌上的花瓶都只插着一支有些褪色的假玫瑰花,只有我和你这一桌花瓶里是一簇蓬勃新鲜的欧石楠。你的目光转回来,怀疑地盯在我脸上。我立即举起双手表示坦白:“是我摘的。咱们进来时我凑巧看到旅店后墙有一丛欧石楠正在开。”你“啊”了一声, 目光变得十分柔和,“谢谢你,劳伦斯。”你把花瓶拖近一些,俯下面孔嗅了嗅,仔细端详,又翻起眼睛望着我笑一笑。我也不由自主地微微一笑。奥利,以后每回我看到欧石楠花,都会想起你的面孔在花瓣后对我微笑的模样,因此世上所有的欧石楠都是你送我的礼物。
忽然一阵心酸撞击胸口,这个像乞丐拾捡硬币一样、贪婪地收集一星半点慰藉的劳伦斯·戈林,他是如此可怜啊,我真同情他。我和你吃了一顿很好的午饭。我拎着行李箱跟你一起出了酒店,沿着横贯城市的河水漫无目的地走,漫无目的地聊天。彻底放弃希望之后,我似乎倒能更好地享受跟你最后这点时间了。桥头有位流浪艺人在拉小提琴,满脸大胡子,破皮鞋露出脚趾,举止还是很优雅的样子。我掏出口袋里所有硬币,摊开手掌向他一亮,全部放进他面前的帽子里,“请给我们拉一段海顿的 NO.45‘Farewell, 可以吗?”那大胡子的花白浓眉动了动,“就最后那段小提琴?当然可以,好心的先生。”曲子的名字就是《告别》。旋律在琴弦上响起来,我微笑看着你,你报以一笑,然后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眼睛望着桥下的河水,垂下头。你也在为离别伤怀,但你为之忧伤的,只不过是一段短短三天的友情。后来,你从桥头撕下一张广告单,翻过来垫在石栏柱头上写地址和电话给我,眼珠随着笔尖慢慢移动,伸出舌头舔嘴唇,又用门牙咬着唇角。我目不转睛地看着你的舌尖嘴唇,想,这是我最后一次欣赏这美妙一幕了。我也写了地址和电话给你。将近五点钟的时候,我说,我该去车站了。这就是永别。最后道别的时候,我很平靜。非常平静。平静得不像是在告别自己的毕生快乐和安宁。我对自己说,我只祈求三天三夜,这多出来的十几个小时,已经是额外赏赐,我应该满足。然而我的眼睛还是无法直视你。我们礼貌地拥抱了一下,分开,你用右臂搂着我的肩膀,热情地狠狠抱一下。而我没用什么力气,我的手臂在你背上的毛呢衣料上停了两秒,轻轻滑下来。我双眼看着石头路面,听见你说:“真舍不得跟您告别,戈林先生,请给我写信,或是打电话。您会写信的吧?”我说:“是,我会的。”不,我不会。奥利,我不会写信也不会打电话,我给你的地址和电话号码都是错的。我已经失去你了,我唯一的期望是失去得彻底一些。你说:“真心期望咱们还会再见面,在欧洲或是在美国。再见!”我几乎是用敷衍和焦躁的态度答了一声再见,好像急着摆脱你一样。你会错愕吗?会觉得被冒犯吗?对不起,奥利,我顾不上那么周全了。一说完再见,我飞快地转身,甩开双腿,大步往前走。刚转身我就开始强烈地思念你。我不知道你会不会站在那儿目送我离开,我没敢回头,我实在不敢回头。傍晚的风真凉,我攥紧拳头,振作精神,咬牙命令自己拖着身躯往前走,不要停。我怕一旦停下来,那点辛苦收集起来的勇气就要溃不成军,我就要控制不住地转回身向你跑回去,不再顾虑,也不在乎任何后果,明天会怎样管他妈的,扬先生,你就是奥利,是我的挚友和情人,你听着,我爱你……每多走一步,我都觉得自己死去了一点点。每离你远一步,我都觉得身体里有什么崩塌了一块。我还错觉身后留下两行脚印,每个脚印里都有一汪血。照这种速度,我想,等我走到路口就会倒地身亡。劳伦斯·戈林,卒于欧洲某小城,得年三十,身上无明显伤痕,尸检报告显示,该人胸腔里心脏位置只剩一堆肉糜,死因为“心碎”。但我终于成功拐过了路口,没有死于心碎,也没有死于失血过多。我想我得赶快找个商店买一副墨镜,我还希望太阳快点落下去,希望街上的行人再少一点……一个高个儿男人用手捂着嘴巴,一边跌跌撞撞地走一边失声痛哭,弄得路人惊诧侧目,这看上去得有多蠢。第四晚列车开车的时间是十八点整,我提前半个小时到了车站,上车找到自己的座位,坐下来。我将转车到下个城市去搭飞机,回美国去。我像刚从一场战役里退下来,精疲力竭地捧着头,望着窗外,连眼珠都累得不愿转动。我想起《双城记》里卡尔顿在断头台上的著名遗言:“我现在所做的,比我一生中所做过的一切都更美好……”列车员吹起了哨子。我就要离开这座城市了,这座如此幸运、有你住在其中的城市。就在这时,我隐隐听到车窗外有人在喊我的名字:“劳伦斯!……劳伦斯·戈林!”我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那是你的声音。我觉得是自己出现幻觉了。甚至当我把头伸出车窗看到你,我还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奥利,真的是你。你正站在月台上左顾右盼,脸颊涨得通红,满头是汗,单手拢在嘴边反复喊我的名字。我怔在窗口,不知道是不是该躲起来,但这时你一回头看见了我,立即转身向我跑过来,就在同时列车车身一震,缓缓开动。你跟在向前的火车旁边奔跑,“戈林先生,我还有话跟你说……”由于少一边手臂,你无法很好地掌握平衡,跑步的速度也快不起来。我几乎把半个身子都探出车窗,叫道:“快停下,危险!”除了危险,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你看了我一眼,似乎明白我不会跳车下来,便不再喊我的名字,只把全部精力用在追赶列车上,很快你跑过了我的车窗,眼睛紧盯前方车厢连接处的门。你竟打算跳上火车来!列车的速度越来越快。月台上的列车员远远向你喊道:“喂,那位先生,停下!……”我迅速从车窗里撤回身子,也向车门冲过去,但走道里尚未安坐的乘客太多,我没法走快。当撞开不知多少个肩膀、即将到达车门处时,我从车窗里看到你距离车门大概两步远。而在我和车门之间,尚有一步之遥,地上横亘着一堆膝盖那么高的行李箱。我不知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一个踉跄,一边爬起身一边向你挥舞双手,“不,别上来!”我拽开车厢门时,你已经纵身一跃,跨到了车门处的镂空铁阶梯上,伸手抓住了旁边竖立的铁杆。但就在你要站稳的时候,那只右手从铁杆上忽然滑脱下去(后来你告诉我是因为手上全是汗),而你没有另一只手能再抓点什么、固定住身体。你张大了嘴,没喊出来,右臂徒劳向前直伸着,身子朝后仰面倒下。在我眼中,那就像是五年前你掉下山崖的情境重演。
我朝你扑过去。我的心跳真的停了一下,在空中抱住你的那一瞬。其实只有几分之一秒的长度,感觉却像一场漫长的、持续了五年的战役。我紧紧搂住你,跟你一起倒下去,总算还来得及扭转一下身体,让自己后背朝着地面,承接撞击。砰的一声闷响,我和你滚倒在月台地面上。列车轰隆隆地从身边开走了。你那个大汗淋漓的身子在我怀里热烘烘的,一切都如此不真实。我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又伸手把你拽起来,“您伤到哪儿了吗?下次别做这么危险的事了,会出人命的。”四天以来,你第一次用一种严峻的态度说话,“谢谢,我没伤着,哪儿都好好的。”然后你把刚才喊出的那句话重复了一遍,“戈林先生,我有话得跟您说。”我苦笑道:“下一趟车好像是三个小时之后,先让我去买一张车票行不行?”你摇了摇头,“不,不必去买票了,今晚您走不成的。”“我不明白……”“谈过之后您会明白的。走吧,先去车站服务处,请他们帮忙处理您的行李箱。然后咱们找个地方坐下来说话。”我晕头胀脑地跟你到了车站服务处,把火车票出示给办事员,好让他们打电话给那辆已经开走的列车上的列车员,在我的座位处找到行李。你写下酒店的电话地址,请办事员告知列车员,把箱子寄到該处。我们走出火车站,暮色已经深了,对面有一家亮着招牌的咖啡馆,你停住脚,说:“我们进去说话。”你找了一处最幽静的座位,顾自脱外套,抬头看到我还呆呆站立着,“您也把大衣脱掉,坐下来。咱们大概要谈很久,别想着今晚的火车了,我说过您今晚走不成的。”我禁不住打了个哆嗦,一种古怪的预感在心头散开,不由自主地环顾四周,感到在此处即将发生我人生的重大转折。侍者过来的时候,你说:“一壶咖啡。”在等待咖啡上来的时候,你坐在我对面,点了一支烟,手肘支在咖啡桌上,右手食指和中指前端微微弯曲,夹着烟身,交到嘴唇之间,吸一口,眼睛瞧着桌布的图案。我像等待命运审判一样,双手放在腿上,满怀疑窦地看着你。你的脸像是风平浪静的海面,我预料不出下一刻会有暴雨还是浪头。我们在沉默中对坐了一小会儿,侍者把两杯咖啡端过来了,我拎起牛奶注进两个瓷杯,汩汩的声音听得特别清楚。你看着我放下牛奶壶,在烟灰缸里按熄了剩下的烟头,把右手摆在桌面上,那是准备说话的姿态。你终于开口了:“原谅我这半天的行为有点粗鲁,但愿您能原谅我。我就从刚才咱们分手之后说起吧。“咱们在桥上分开之后,我叫了辆出租车回到酒店,没有上楼,直接去了餐厅,想早点吃完晚饭就不再下楼,早点休息。我读了菜单,看到咱们中午吃过的芦笋牛肝菌烩饭,想起来觉得很好吃,就又点了一份。但是等烩饭端上来,我发现里面放了欧芹。“我把女侍叫来——您一定记得她,那个金色卷发、尖鼻子的瘦高个儿姑娘——问为什么额外加了欧芹。她说,本来这道烩饭的配料就有欧芹。“我问,中午我刚吃过这道烩饭,为什么那一盘没放欧芹?“她回答,跟您一起吃饭的先生特地要求不要放,他告诉我,他的朋友不喜欢欧芹的味道。”我的喉结滑动一下。你说:“我不喜欢欧芹。这个即使是我的家人也不知道。因为扬氏家族里有一道传统菜,欧芹是其中必要的配料,我不愿意扫大家的兴,所以从来不提。不得不吃的时候就勉强吃一两口。戈林先生,请告诉我你是怎么知道的?你怎么会知道这种我从来没说出口的事?”我哑口无言。奥利,你要我说什么?说我们曾上千次一起吃饭,我几千次对餐馆的侍者说,请不要在菜里和汤里放欧芹?说有一次我吻你的时候恶作剧,含了半口欧芹碎末,冷不防用舌头填进你嘴巴里,那之后半个月你在亲吻前都要让我张开嘴检查?……你要我说什么?我能说什么呢?在我缄口不语的时候,你也紧闭嘴唇,用复杂的目光审视我。你说:“不肯回答?好吧,那我就继续说下去。“也许你会告诉我,这只是个巧合。有很多人都不喜欢饭菜里放欧芹碎末,你只是刚好猜中我的口味——当时我这么跟自己解释,因为另一个答案确实太……太让人难以接受。“我已经没有胃口吃东西了。我没动那盘烩饭,就回到楼上房间去整理行李,想让自己忘记这件事。把衣物拿出来,我看到行李箱侧面塞了一张纸片,想起那是下火车时我掖在那儿的。“那是您的东西。“您一定记得第一天晚上咱们换了铺位。第一个下午您的写生本竖在枕头旁边,它掉了一张画纸出来,卡在床褥和壁板之间。换铺位是在夜间,光线昏暗,您收走了写生本,没看到那张纸片。三天里它就始终卡在那儿。最后一天我收拾箱子、检查床铺,发现了它。“当时你就在我身后忙碌。我马上把它折起来塞到行李箱侧边,想着偷偷留下来,当作一个小小的纪念品。请原谅我这个举动。“那之后的大半天,咱们下了火车,吃饭、散步,我彻底把它忘到脑后……直至摸到它,才想起这件事,想起一直没机会看看上面的内容。于是我展开画纸,第一次欣赏纸上的画面,我发现……”你伸手入怀,从衬衣内袋里抽出一片折起的画纸,在咖啡桌上铺平,把一端转向我,推过来,指尖在其中一处笃笃叩了两下。我只扫一眼,就知道你点出的是什么。那张画纸上有一些人体部位素描,半年前我在维也纳一间小酒馆喝酒,找侍者要了白纸铅笔,涂鸦消磨时间。画完之后放进口袋,带回家后随手夹进写生本里。画面很杂乱,画了一些人体部位:一只攥拳时筋络迸起的手背,一段双臂举起时的锁骨……在右下角有一段腹肌、腹股沟和髋骨,画出了腹肌线条、肚脐的阴影。而在肚脐下方两厘米处,描绘了一块硬币大小的胎记。一块像非洲大陆形状的胎记。
你隔着一张桌子,静静看着我,“在我身上,就在那个地方,有块一模一样的胎记。不得不说您的画技很精湛。那块胎记的位置、大小、形状,甚至边缘细微之处都画得很准确。我再也没法说服自己这是巧合。”“劳伦斯,你在画那一段人体的时候心中模特就是我,对吗?我希望你回答我:咱们只相处了三个昼夜,我从未在你面前暴露过腰身以下的部分,你是怎么知道那块胎记的?”我仍然缄默着看你,搁在桌面下的双手紧紧攥在一起,想用左手稳住右手的颤抖,就像用水去洗掉眼泪一样徒劳。你要我说什么呢?说我和你曾上万次一起洗澡、游泳,无数次目睹那块胎记?说我在十七岁那年第一次吻了它,以及它周围那妙不可言的区域,从此我把它叫作“我的非洲”?说在朋友和家人面前我们甚至用它做暗号,如果你若无其事地说“劳瑞,晚上咱们谈一谈非洲问题”,夜间你就会带着那块甜美的大陆与我偷偷相会,让我一次一次酣畅淋漓地攻陷它再臣服于它……你要我说什么呢,奥利?我能说什么呢?你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指甲。“还是不肯回答?好吧,那我就继续往下说。“劳伦斯,我要承认你对我来说,有种莫名其妙的吸引力和亲切感,而从第一天开始我就能感觉到,你那种隐藏在客套话和谨慎举止后面的温柔,与所有人都不一样的温柔。“开始我以为是我太久没接触过陌生人的缘故。狭小的车厢强行拉近了距离,旅客之间往往会产生某种亲近的错觉。我又告诉自己,这是一个品德高尚的绅士对一个残障人士的善意,不用太惊诧,我只不过从未有幸遇到过你这样好的人罢了。“可你身上总有点不太对劲的地方。我说不出,似乎一切都太巧合了。你‘刚好随身带着我最喜欢的香烟,您‘刚好有一本我最喜欢的小说。今天早晨分别的时候,你显得那么忧伤,你竭力掩饰,但我看得出来那超过了对萍水相逢的朋友的留恋。“我总觉得你有话想说。于是我故意把你拖住,拖延了大半天,我想也许给你这些时间,你会说出来。但你终究没有说。我的猜测是,也许你对我产生了……逾越友情之外的感情。”你的声音一直非常镇定,只是说到这里时顿了一下。“你离开了。我想把这三天的各种怪异之处抛到脑后。但是欧芹,还有你的画……我没法不把它们跟那些巧合联系起来。劳伦斯,我丢掉的只是记忆,不是智力……”你的右手在桌面上捏起拳头,你的睫毛、嘴唇,连同你的手,都哆嗦得像個病人,就像是被我传染了某种奇怪病症一样。我战栗地等待,口中充满血腥味……那句话以笃定的语调说出来,你金属般的声音轻轻掠过每一个音节:“我就是你那个死去的朋友。我就是奥利,是不是?”听到这句话,我忽然瑟瑟发抖,眼泪奔流而下。我要承认吗?我能承认吗?不,我不能。我只能当那些泪水不存在,我只能当那个近在咫尺的真相不存在。这是我的操守,是我无法忽视的鸿沟山峦。我忍住哽咽,低声说:“不。你不是。你是普林斯·扬。你是个有太太有女儿、家庭美满幸福的男人。你不是奥利。奥利五年前就牺牲了。我参加了他的葬礼……”我哽住了,说不下去。你安静地看着我,看了很长时间。咖啡馆空无一人,安静得能听清两条呼吸。咖啡早就冷了。你忽然开口说了一句似乎不相干的话:“蒂朵的年龄不是四岁,是五岁。我们给她虚报了出生日期。她其实是一九四四年四月七日出生的。”我怔住了。你坠崖的时间是在一九四四年二月。你点点头,“是的,蒂朵跟我没有血缘关系。她是菲力的遗腹子。”菲力就是扬氏夫妇死去的那个儿子。我的心脏忽然又开始狂跳。我浑身僵硬地盯着你的嘴唇开合翕动。你的话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被风送过来的。“一九四三年七月菲力参军之前,跟他的恋人艾莉西亚提前做了夫妻间的事。四个月后他所在的营遭遇敌军轰炸机,尸骨无存。噩耗传到村里,艾莉西亚带着身孕来到我的养父母家中。三人决定怀着对菲力共同的爱生活在一起,就像真正的公公婆婆和媳妇一样,一起等待那个小生命的降生。“转年二月,养父把我救回了村庄。两个月后蒂朵就出生在我养伤的那家医院。我躺着不能动的时候,他们有时会把新生儿抱过来。你能想象吗?听到婴儿快活的咯咯笑声,比一针止痛剂的效果还好。后来我被养父养母带回家,有一段时间我的身体状况不允许我外出,或做任何劳神劳力的事情,伤病仍然折磨着我,蒂朵是我唯一的安慰。艾莉西亚是小学教师,得回学校教课,我的养父母要照料果园,她的婴儿时代几乎全由我帮忙照看。“我就像一个真正的父亲一样爱她。“后来我们搬家到别的城市,艾莉西亚没法找到教师工作,只能在酒馆打零工,在那些乱糟糟的下等地方,寡妇是很受欺负的,她需要一个丈夫,哪怕只为了在午夜接她回家,或是作为幌子,赶开那些对寡妇心怀不轨的男人。商议了一段时间,我们就决定由我来做艾莉西亚的丈夫,做蒂朵的父亲。“我养母还有一个想法,像我这样的残障人,结婚、有子女的可能性不大。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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