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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启示战役后59年,某个独立天空城内,矗立着一座巨大的儿童福利院。在这座与世隔绝的要塞里,五千四百多个孩子生活在一起,而且这个数字还在每天上涨;新生儿不停出生着。这里同时也是天使族最大的官方基因数据库和胚胎培育中心。很多孩子从这里被人工培育,被领养,或者被发配到天使族的政府机关和福利单位。也有很少一部分人留在了这个福利院工作,M-07就是其中的一个。  “快点,快去打水!”主管尖锐粗鲁的声音急切地催使她劳动。M-07钻进蒸气弥漫的热水室,给几大壶铁皮水罐灌满热水。热水室墙面用细白瓷砖紧密贴合,而不是最流行的无色金属,透露出一股旧时代装修的廉价感。M-07知道这是斯特兰福利院偷工减料的一种方式,压榨他们这些无根无基的普通工人,在看不见的地方稍作手脚,不影响业绩又能减少开支。她把水壶放到水龙头下,按了按嵌在白瓷里的液晶屏幕,热水落进了水罐,砸出枯燥的声音。铁皮水罐,金属龙头,白瓷砖,液晶屏幕…这都是几个世纪前用的东西!M-07在心里咒骂着,而且别的福利院早就全机械化了,哪还用得着她这样的人类女工!  将热水卸到推车上,她在粗布衣服上搓搓红肿的手,使力推着推车向育儿室方向走去。从胚胎培育室里的一颗细胞到照顾幼儿的女工,她在这里已经生活了二十个年头。那些失去父母被收留的天使族孤儿,或者是基因培育成功的美丽孩子,都有自己的名字。而她只是一个失败的作品,没有翅膀,也没有被基因强化的天赋和能力。  随着胚胎培育的进步,体外育胎已经成为了主流的遗传后代的方式。父母双方为机构提供生殖细胞,胚胎培育中心就能精心改造出父母个性化定制的孩子:美丽的容貌,有力的翅膀,过目不忘的记忆力,天才的智力,或是出色的身体素质……当然,要看价格高低来定制不同的基因服务。父母可以选择由福利院来照顾新生儿到他们想要的年龄,也可以提供教育。人类几百年前改造人类自身的梦想,现在已经成为了家常便饭;由于智力的突飞猛进,科学技术也有了飞跃性发展。斯特兰胚胎培育中心,因为精尖的技术和出色的培育系统,一直声名在外,成为公认的老牌培育基地;这也是为什么它基础设施落后,却还是受到大量天使族中产阶级的青睐。  每当有父母来带走自己培养的美丽优秀的孩子,M-07的内心就会燃起一点小小的火苗,或许她也是一对夫妻选择性培育的孩子呢?但随着年龄的增长,她内心的火苗渐渐熄灭了;她瘦弱,笨拙,也不够美丽。她也亲眼看见了自己的数据报告单,上面清楚地写着,“失败品”三个大字。最后她安慰自己,她只是一颗人造细胞,没有什么血亲。  相比于一颗人造细胞,M-07更觉得自己只是一个机器工人,因为其他机器工人都和普通人别无二致;他们交谈,开怀大笑,有时还会讲一些她都不会讲的笑话,甚至互相之间都有昵称和外号。现代人工智能的智慧心智和当代人类不相上下,连她的主管都是机器人。但她明白自己的能力远远不及那些速度快力气大不用睡觉也不用吃饭的机器人;如果她是个机器人,也只是个残次品。她会困倦,会哭泣,会满口抱怨;她作为一个非天使族的人类,比任何一个普通人都要脆弱无能。在数代基因强化下,天使族人的智力、体力、耐力、反应力,都和几个世纪以前的人类有天壤之别。一个身体素质水平低下的没有翅膀的人类,会被天使族甚至机器人嘲笑排挤。留在福利院工作的其它人类都进入了科研部门,而M-07早就接受了自己的命运,也准备在这个机构当一个水平低下的普通工人度过余生。  今早,有一位客人来斯特兰福利院参观视察。来自深海首都明珠城的女官员史云阁夫人和她的随从例行来探视福利院。史云阁是首都官居高位的外交官,参与投资了福利院的建设项目,以示两个政权友好的外交往来。  史云阁身材肥胖,皮肤发青,长着一对丑陋的腮,将她本就扭曲的面容割裂地更加狰狞。她有着天使族的基因,背后有一对肮脏的翅膀,在海水冲刷里失去了羽毛,或是生来就只是两只覆盖着厚重鳞片的铁青色怪翼。她每隔几个月就来福利院视察,孩子们和工作人员早已见怪不怪。因为她不纯正的血统,傲慢的天使族人还在背后给她起了各种恶毒的外号:肥夜叉、史杂种、丑鱼头……她粗鲁愚笨的脸上总有一副贪婪的表情,令人心生寒意。史云阁的随从,似乎是混杂了龙虾基因的人;他身材粗壮,五官肥大,脸色灰红,声音也刺耳难听。福利院的所有人都不喜欢这一对来客,并且从未掩饰过自己的不友好。  每次他们到来,福利院都会消失几个孩子。人们常说这些孩子是被史云阁带到深海做她的奴隶去了,也有人说他们的基因不够完美,被带到海洋去接受人体改造。不过无一例外的,这些孩子都没有父母,也就是所谓的人造细胞孕育的孩子。所以每次史云阁的来访,都会在人造孩子里造成不小的波澜;他们宁愿在这所破旧的福利院里消磨一生,也不愿被史云阁带到不知何处的人间地狱。  M-07满头大汗地推着热水,听见遥远某处传来了闷响。她的听力和现代天使族人相比很弱,辨不清声音的位置。这个时间,孩子们都已经吃完午后甜点在育儿室休息了,这条走廊除了正在劳动的她,没有其他人。应该是休息时间玩闹的员工吧,她心想,不去想那模糊的噪音。  但是随着她的前进,响声越来越清晰,像有人在撕裂什么厚重有韧性的东西。紧接着M-07嗅到了一股浓烈的腥臭味,似乎是铁锈的味道,她皱紧眉头。这里已经是顶层楼了,只有放杂物的房间和热水室,再往上就是孩子们都不允许去的天台;这一层楼的热水室设施最为糟糕,如果不是因为其它楼层的热水室都被其它偷懒的员工占据了,她是不会来这里的。M-07尽量躲避其他员工,那些沾染了天使族傲慢习性的机器人都会嘲讽她甚至辱骂殴打她;她努力躲在育儿室内照顾孩子,大多数天真的儿童还不懂如何伤害她,有些顽劣的孩子戏弄她,M-07也不会放在心上。  她已经闻到了刺鼻的臭味,心想,孩子们不会来这里,也许就是其它员工玩乐时留下秽物了吧。这里的机器员工照顾儿童时尽职尽责,那是电脑设置的结果;一有可以自由行动的时间,它们便会展现出浸淫在天使族人自负性格中养成的的恶劣行为。如果不是因为某些器官的缺失,她怀疑它们会放肆地酗酒抽烟和沉浸在男欢女爱中。她曾经不小心目睹两个机器人模仿性行为,它们脱了衣服,展现出如同人类般富有质感的肉体和有弹性的肌肤,但是在本该有人类的****的地方,却只有白生生光秃秃的肉,和身体其它部位浑然一体,看起来触目惊心。在M-07被发现以后,遭受了最恶毒的一次殴打;在那以后,她每当看见成双成对的机器人就心惊胆战。  M-07把热水推到附近的墙边,走到通往天台的楼梯处停下,她能确定这里是声音和味道的来源地。不知为何,这座建筑内本该布满了磁悬浮飞梯,但是从建筑建造以来,就只有破烂的楼梯通往天台;因为长期没有人使用,这里几乎废弃,连积灰都没有人愿意打扫,都是由她负责每周擦拭。M-07觉得这也只是一个节省预算的方式,顶楼和天台都光线昏暗,没有一个监控器,缺少修缮,墙壁颜色也变得难看了。  走到这里,她就已经有些害怕了。她怕走到天台上又发现机器员工在做什么见不得光的事情,而她免不了挨一顿打。M-07性格软弱,胆子很小,但是却又有着强烈到可恶的好奇心,此时,她的心脏剧烈跳动,手心发汗,口干舌燥,感觉自己即将看到一个惊天大秘密,于是站在楼梯下犹豫不决。这个入口在天台最边缘的角落处,现在那里的门虚掩着,她能看到一道细光洒进幽暗的长廊里。最后,她握握自己颤抖的手,心想她只透过门缝偷偷地看一眼,如果被发现了就赶紧溜走,她跑的快一点就是了。  她颤颤巍巍地走上台阶,紧张地趴在门缝上,屏住了呼吸。然后,她看见了永生难忘的一幕  血,到处都是血液,猩红的颜色霸占了她的视觉,刺鼻的味道让她头晕目眩。透过门缝,她能清楚地看到血泊中的是个刚满四岁、性格温和的小男孩。她还记得他柔嫩皮肤上细微绒毛的触觉,还有每次给这个孩子餐后零食时他期待和感激的神情。现在,那张乖巧的圆脸被自己的血液浸污,那曾经充满活力的幼小四肢已经残破不堪,一双清澈的眼睛凝固了死前的恐惧和绝望。  一只巨大可怕的嘴正在撕咬这个已死男孩的身体,青色的皮肤,丑陋的脸庞,贪婪餍足的神情,正是那个被称为肥夜叉的史云阁。她的大嘴吸吮着幼童的血液,啃咬着男孩娇嫩的皮肉。她生蹼的手上尖锐粗糙的爪深深刺入那个孩子的身体,让他变成一块没有生命的血红肉块。史云阁坐在天台的地上,尽情享受着她的美食。  M-07感觉血液都凝固了。她的手脚冰凉,四肢发麻,忍不住瘫在了楼梯上,她的意识还想要逃走,但是下一刻,她的恐惧被疯狂放大了。天台的门被猛然拉开,龙虾侍从那个布满横肉的狰狞大脸贴近了她的脸,鼻子尖之间只有一寸。他的手中抓着一把电子刀,刀刃已经要划入M-07瘦弱的胸膛了。她突然知道了为什么天台和顶层破烂不堪鲜有人来往,为什么每次史云阁来访都会有孩子失踪,为什么这座学校缺失了那么多监控器。  她感觉自己失去了知觉,眼前是那只龙虾可怕的脸,但耳朵已经听不到任何声音了。极大的恐惧压迫了她紧绷到极点的神经,她的四肢百骸都像飘到了空中,已经不属于她了。紧接着,猛烈的剧痛席卷了她的身体,每一寸皮肤,每一根汗毛,每一颗神经元,都像被火灼烧一样疼痛。放大的不再是恐惧,而是愤怒。然后,她就失去了意识。  史云阁和她的随从目睹到,那个在门后偷窥的苍白女孩,在死亡的恐惧面前惊骇大叫,声音如同乌鸦一般粗哑。然后她的身体抽搐,五官扭曲,仿佛有什么正在从她的身体里挣脱出来;随后,她的背后生长出一对巨大的黑色翅膀,就像有自己的独立思想,从她的身体中毫不留情地挤了出来,似乎能将她脆弱的身子扯成破布。如摩西分开红海一般,天地为之变色;在天台上方包裹住建筑的透明有机玻璃罩在一瞬间破碎,如同发光的雨点般散落下来。那双翅膀气势威严,乌黑发亮,每一根羽毛都像钢铁刀刃般锋利坚硬,在太阳光照下反射出刺目的光芒,比任何天使族的翅膀都要庞大数倍。那个瘦小女孩现出宝相庄严,如同天神降临人间,眉眼间展示出可灭天地的可怖威慑。天使族没有黑色的翅膀,他们以白翅膀为荣。史云阁从未见过这样的翅膀,M-07也没有给她更多反应的时间,她的头颅就已经离开了脖子,掉落到了地上。紧接着,龙虾随从的头颅滚了出去,像一个可笑的弹珠。  半小时后,天使族所有新闻媒体上滚动播放着被悬挂在斯特兰福利院大门上的两颗头颅,浓稠的鲜血和骇人的表情被模糊处理掉了,但人们还是能辨认出那颗青色的肥大头颅来自深海外交官史云阁。周边飞行器和福利院的少数监视器照到了一个满身是血、长着巨大黑色翅膀的身影。那个人很快被辨认出来,是福利院的一个人类女工,身无长物,体能低下。警察迅速控制了这一地区,但并没有找到这个女孩。  这次事件引发了福利院内乃至整个天使族社会的骚乱。在警方解除对福利院的封锁后,大量员工辞职甚至逃离了福利院,家长们将蒙在鼓里的孩子们接走。一时间这个福利院门口吵闹非凡,而它的声誉也一落千丈。在未来的三年内斯特兰福利院破产了,消失在了众多福利机构中。  杀戮事件发生后的一周内,在天使族社会的每一个可见的大屏幕上,M-07的苍白面孔都被循环放映着;她的身世被添油加醋地编造,而史云阁的食人事件被深海国当局小心翼翼地隐藏起来了。这次事件被媒体反复挖掘,解释其中的蛛丝马迹,妄图分析出一个让众人满意的理由。舆论哗然,人们说她是地狱派来的使者,来惩罚傲慢成性的天使族;也有人说她是政府隐藏起来的秘密武器,但是在基因培育的时候失败了。在社交网络上,M-07事件被反复消费着,她作为一个热点话题,引起了群众的激烈讨论和争吵。也有人猜测史云阁的幕后背景和恶毒行径,但因为没有证据,很快就淹没在一片嘘声中。不管如何,M-07的杀人事件在几个月后都被众人遗忘,网络对她的热情很快消失殆尽,人们开始追逐下一个热点话题。只有M-07的名字和容貌被天使族的数据库牢记,她被列为高危犯罪者进入了通缉令的名单。  日后,这场杀戮事件被争吵不休的媒体和群众称为“堕天使审判”,记载入了史册。
  沉重的疼痛与黑暗笼罩着他,睁开重似千斤的眼皮,刺眼的光照让他恍惚了一阵。剧痛,浑身都是剧痛,他像一块抹布一样躺在冰冷的地面上,脑子里似乎灌满了掺了芥末的水泥,痛辣且重。他勉强支撑自己坐起来,花了半分钟缓过神来,又花了半分钟来整理思绪。他发现自己几乎失去了语言能力,等他厘清自己对世界的认识,突然感到一阵恐慌。他的脑子里空空荡荡,像家徒四壁的房间,一声叫喊都会反弹回来。  怎么回事?他坐在一个空荡的建筑里,房间两侧的墙壁是巨大的屏幕,正在播映着广告;惨白的光照几乎让他流泪,有机金属地面干净平滑,映出他满是血污的脸。这里是地铁,他反应过来,脑子里似乎渐渐冒出了一些信息。环视四周,只有一个清洁工在擦着地。清洁工?这个年代还有清洁工吗?  “喂,”他开口叫那个擦地的人,“过来。”他的心情很烦躁,到现在他还想不起自己的名字。  清洁工抬起头,脸庞在工作帽的阴影里,看不太清楚。他通过清洁工矮小的身材判断她是一个女性。她勉强向他的方向走了两步,但是与他还是保持很远的距离。  “你能不能走近点!”身上的疼痛和记忆的缺失让他有些恼怒。他勉力支撑自己站起来,忍着疼向她的方向走了两步,站到她面前,大声问道,“现在是什么时间?这是哪?”  清洁工用胆怯的声音说,“现在是启示战役后182年,也就是公元2304年。这里是北京地铁地下五层。”她一边说一边小步退后。  启示战役,他回想起来了。2074年开始,基因革命爆发了,人类能运用动物基因强化自身。不到十年,全世界都应用这项技术进行了人类改造。批量的人类改造产生了排异现象,大多数人只能选择一项适合自己的基因改造,能融合多种基因的人毕竟少数。随着基因改造的产业化和平民化,一时间人类开始盲目地对自身进行改造。开始时没有察觉到弊端的人们感到沾沾自喜,人类可以进行低空飞翔,水中潜游,或是在夜晚获得清晰的视力;新的技术几乎没有任何副作用,每个人都沉浸在获得特异功能的喜悦中,只有少数排异现象严重的人没有得到任何新的能力。  那时,人类已经在物理学和能源领域有了全新的突破,生产力快速进步,垃圾处理技术也得到了进一步的提升,环境大大改善了。整个世界都变得更加美好,人们诗意地寄居在人与自然和谐美丽的大陆上,人文艺术蓬勃发展,强大的生产力让每个人都得以轻松地生活。通过快速发展的技术,人类得以在空中、海洋和地底建造城市,世界上的每一处都成了人类栖息的乐园。生活在如此愉悦时代的人,在未来被称为“黄金一代”,享受了人类文明史上最灿烂的乌托邦年代。  然而“黄金一代”昙花一现,蓬勃发展的基因技术在强化与改造了两代人类后,终于让人尝到了苦果。一如夏娃尝了智慧果,接着便体会到了人类原罪;人类最终从伊甸园里被赶了出来。尝试让人类进化的代价,就是有人被时代所遗弃。不知不觉间,人类演变成了不同的种族。基因改造引起的不是生物问题,而是社会问题。生了翅膀的人类逐渐变得傲慢,想独占天空城市的所有权;水中生活的人类也不愿将自己的海洋资源与他人分享;没有获得基因能力的少数原生人遭到歧视,心怀不满。无能的人被排除在外,每个种族抱团成形成了自己的圈子。随着时间推移阶级逐渐形成了,一些小的摩擦愈演愈烈;知识分子和文人志士四处奔走,呼吁平权。2112年,某国天空城市发生了一场小范围的政变,有翅种族推选的总统竞选成功,不仅将无翅人类从国会内排除,而且驱逐了大量没有翅膀和天空户籍的人类。这场政变影响深远,一时间其它国家的天空城纷纷效仿,宣告有翅种族对天空的所有权。在此后的十年内,全球性的种族矛盾进一步升级,从社会问题上升到政治领域,时不时有骚乱和游行产生。  最终,2212年,一场世界大战发生了。从小型的地区间热兵器对战,到几个国家出动舰艇和飞行器宣告开战,之后引发了全球性的混战。新世纪的武器全面派上用场,成吨的核弹头,亿万化学导弹,新型定向能武器第一次大规模运用,甚至太空卫星内隐藏的武器都露出了真容。通讯设施和网络全面瘫痪,百年前的防空洞早已派不上用场,普通平民只能坐以待毙。这场战争开始后,逐渐演变成了一场大屠杀;战争机器如同绞肉机一般,将亿万民众的性命卷入其中。这场屠戮毁天灭地,漫天血色火光,人间血流成河,哀鸿四野,全球人口从82亿锐减到10亿;乃至半个世纪后,幸存者回忆起来这场灾难,仍旧战栗得难以自持,泪流不止。这场人类灾难,被后人说成是人类妄图颠覆本源,冒犯神明,而遭受的惩罚。在废墟之上,随着科技发展而日渐沉默的宗教最先获得了新生,以抚慰世人伤痕累累的肉体和心灵。这场大战被称作第三次世界大战,也被虔诚的基督徒称为“启示战役”,以点醒众人:《启示录》中上帝便已明示,世人若对神明有所不敬,神会降临空前末有的大灾难,以审判刑罚人的恶行。  战后,世界格局被重新洗牌,国家的概念名存实亡,政局一度混乱。人类用了将近二十年的时间重建家园,而世界被瓜分成为了天空联邦,大陆联邦和海洋联邦。曾经的国家分割成了不同的政权,加入了以种族为核心的不同联邦。文明混合在一起,被使用人数最多的英文和中文成了世界通用的语言文字,不同地区又衍生出了全新文化,比如天空游牧文化、海洋宗教学说,穴居共产主义......人类也被分成天空族,海洋族和陆地族。其中,天空族最为傲慢,他们自称天使族;而其他种族都称他们为“鸟人”。而一些淡水中居住的鱼人,不被划分为海洋族,面临很尴尬的局面;他们建立了淡水联盟,宣布所有淡水的使用权,当然也免不了和陆地族在主权问题上有所矛盾,因此水源问题仍是一个敏感问题。而地下生活的地底人虽属于陆地联邦,却也有着独立政权,在地下水问题上也和地上人有所争执;陆上人缺少了淡水资源和地下水资源,云层降水又被天空族抢夺,一度处于饥饿贫水困境,所幸大陆资源丰富,足以和其他地区达成资源交换的平衡。重建的二十年,人类多次面临挑战,历经饥荒贫瘠,终于稳定下来,踏入了新时代。  他现在站在地下五层的地铁内,正在根据一点点蛛丝马迹追寻自己的回忆。如同手握艾丽阿德涅的线团,他在米诺斯迷宫里来回摸索,刚刚寻找到一点细微末节的线索,想起了启示战役,又一下丢失了线头,撞到了迷宫的墙上。他揉揉刺痛的太阳穴,看到眼前的清洁工已经退离他好几米了,有些愤怒地上前,一把抓住她细小的胳膊往回拉,“你走什么?我还能吃了你吗!”  清洁工被他拉的一个趔趄倒在地上,拼命挣扎起来,帽子也掉到了地上。她看上去瘦小无害,头发剪得很短,穿着低等平民的寒酸服饰。她的容貌不出众,一双眼睛很大,里面写满了哀求和恐惧。他并没有用太大力气,她便摔倒了。他才注意到自己身材高大,力气也很惊人。忽然她的面容在他的心里激出了一朵浪花,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在他的心里浮现。他蹲下来,用另一只手掐住她因为挣扎而扭曲的脸,嘴角绽出一丝自己都想象不到的嘲讽笑容。  “M-07,是你啊。”
  地铁在每一站停车,都有一两位乘客上车。看他们的外表,与普通人类无异。  “下一站,穴居。请下车的乘客提前做好准备。”  “我们在这里下车。”M-07说,停止了讲述。  他其实已经对M-07的悲惨遭遇感到厌烦,“你可不可以提供点有用的情报。”他不耐地说道。地铁到站让他又提起了兴趣,问M-07来这里做什么。  “我们去地下六层地铁。”她说。  他还从来没听说过北京地铁有地下六层。自从天空族占领了空中领地,陆地族就不能随意乘坐飞机了。对此,他们的解决方法是建造高速地铁和运用低空飞行器。北京的地下三层都是地上族修建的高速地铁,这大大缓解了交通不便。地下四层是地上人与地下人的边境线,负责安全检查和进出监督。地下五层属于地下人,这是他对北京地铁的印象。  穴居站到了,地铁上的所有乘客都下了车。随着人流,M-07和地铁走到了一个巨大的透明电梯前。随着电梯下降,一层黑暗的楼层展现在他们面前,幽弱的墙灯勉强照亮着大厅。  他走进同样黑暗的车厢,地铁移动驶向未知的目的地。透过窗,他看到地铁并没有行驶在封闭的环境中,而是在一块开阔的平地上。高高低低鳞次栉比的建筑和开阔的道路从窗外向后移动,上面点缀着五光十色的荧灯。各种低空飞行的高速迷你飞行器在车厢外飞过,荧光描绘出它们的外形。  地铁慢慢停下来,乘客陆陆续续地下车。M-07领着他下车,走到街道上。这一次他对面前的城市有了更深刻的感受。空气干燥冰凉,车流川流不息,街上的人衣着奇异华丽,在深沉的黑暗里四处都是闪烁的荧光。设计浮夸大胆的建筑物密密麻麻地盘踞在城市里,如同正在睡眠的巨兽。他抬起头,地下城的顶部躲藏在黑暗里,高远无比。  “没想到地下城这么华丽。”地铁说。  “你既然不知道地下六层,应该从没来过地下城。”她分析,“你认识我,也许你曾经在天空城生活过。”  “那你带我来这里干什么。”地铁的感叹被M-07打断,瞪了她一眼。  “去给你买一套新衣服,然后去体能检测中心,了解你的身体能力,说不定你能想起来什么。”M-07老实回答。  “你有车或者飞行器吗?咱们怎么去?”地铁问。  “没有。改善生活对我来说没有什么用处。”  “我要打车。”地铁要求。M-07只能无奈妥协,叫了街上一辆计程车。司机是一个年轻男人,嗓门粗大,脾气火爆,跟同样性格野蛮的地铁在车上差点打了起来。M-07按了指纹结账,看着下车后一脸怒气的地铁说,“地下人都性格粗野点,但他们本性很热心善良。”  “闭上你的嘴,走路。”地铁没好气地说。  M-07也就不再说话,带领他走进荧光闪烁的巨型商场。商场里铺陈着花样繁多的商品,全部通过悬浮屏幕自助购买。在地铁的要求下,他们逛了三个小时,他才挑了一套满意的衣服。纯黑色的帽衫和同色裤子与靴子,款式新颖裁剪精细,用了高密度的面料,穿上身轻便又合体。看见M-07眼都不眨地用指纹结账,他嘲讽,“你很有钱啊。”  “我活了很久了,收入虽然少,积蓄也是有一些的。只要你不乱花,还是可以生活一段时间的。”她压低声音说。看到地铁正准备把换下来的破旧衣服扔进垃圾处理口,急忙制止。“这个衣服不要扔,可能有一些关于你身份的线索。”紧接着仔细折叠了衣服放进商场袋子里。地铁只是“哼”了一声,不予理会。  紧接着他们又打车去了体能检测中心。这个机构的建筑比商场还要庞大,走进华丽的大门,一位模样美丽亲切,生着一头闪耀金发的的前台小姐露出标准微笑:“欢迎来到海恩斯科技公司,您有什么需要的吗?”  “我需要知道我眼前这位可爱小姐的名字。”地铁手拄在流光溢彩的透明前台上说,一双漆黑的眼睛露出了温柔的目光,嘴角带笑。如果不是因为M-07知道他平时粗鲁傲慢的行径,还真的会以为他是一个极具风度的英俊青年。  “先生,我叫卡莲。您需要什么服务吗。”卡莲依然微笑着询问,但是有两团红云飞上了脸颊。M-07赶紧走上前,“这位先生需要测试一下身体能力,要全套套餐,匿名测试。”然后她飞快地结了账,抓着地铁的衣角向墙上徐徐展开的波纹门走去。  他微笑着跟卡莲有风度地挥手再见,一走到门另一边,就又换上那副嘲讽和厌恶的表情。“干什么,放手。”地铁用力扯开M-07的手,将她甩倒在地。  “请你不要和太多的人交谈,这样做是十分危险的。卡莲只是一个智能水平不高的AI,不知道你在戏弄她,但她会记录你所展现的信息。”她从地上爬起来,没有露出任何情绪。  在测试自己魅力的时候被打断,地铁觉得有些扫兴。他扭头向建筑内部走去,不再理会M-07。有两位身材结实,身着工作服的青年男子从前方迎过来,“我们将为您服务。”  地铁跟随着他们,走进一间间设备先进、装修美观华丽的体测室。透过单向玻璃,M-07见识到了她所见过的最强大的人类。  身高一百八十八厘米,体重八十公斤。肌肉力量得到过最高等级的基因改良和后天培训。身体反应力极快,运动速度和爆发力及其强劲。智力水平和记忆力水平是当代技术能提升到的最高水准。身体抗压力极高,能深度潜游以及到达极高海拔的高空。五感比常人敏锐,视力极佳,在夜晚也能夜视。  又花了几个小时,地铁才得意洋洋地拿着报告单走出来。他几乎每一项数据都破了海恩斯体能检测中心的纪录。地铁四处看看,发现M-07已经靠在沙发里睡着了。她脆弱的身体已经因为大量耗费精力而疲惫不堪,不像地铁那样体力惊人。  地铁看着熟睡的她,轻轻走过去,嘴唇靠在她粉红色的耳朵上,猛地大吼一声,“起床啦!”  看见M-07被吓醒时惊慌失措的样子,他笑得前仰后合。这种恶趣味的恶作剧,似乎他生来就喜欢做,而且在其中可以得到很多乐趣。M-07慌乱地看看手表,“我该去上班了……要迟到了。”  “以后不用上班了。”地铁把她手上破旧的手表粗鲁地剥下来,“正好我缺个表。”这是一块磨的快要断掉了的金属手表,看上去就是旧时代的产物,里面居然还有表针在转动。“真是个老女人,用这种过时的破东西。”  “走吧。我懒了,想找个地方睡觉。”不理会呆住的M-07,他又提了个新要求,并且大摇大摆地率先出门了。  M-07什么也没有说,默默起身跟了出去。她带地铁回了自己窄小的公寓。公寓位置偏僻设施简陋,屋子里家具很少十分洁净,小的几乎容不下高大健壮的地铁。  “这破地方。”他嘟囔着躺到了M-07的单人床上,把鞋蹬到地上,脚几乎要从床边伸出去,扭头便睡觉了。M-07沉默着拿了一个垫子权当枕头,从她少的可怜的衣服里找了一件外套盖在身上,闭上眼睛,想要结束这苦涩的又一天。每天睡前的此刻,在她葬满悲伤回忆的坟墓里,在那个反复播映痛苦的剧场中,她又一次要与自己和解和原谅。然后她保持死亡一般的平静,来度过另一天的炼狱。
  在穴居,没有白天夜晚,只有无限的黑暗。地下人遵循着自己的时间规律,工作生活。睡眠对M-07来说是一件可怕的事情,那些漂浮在她心里的鬼魂在她无所事事的时候会突然探头出来,折磨她干涸的灵魂。  她总是和衣浅眠,随时准备着逃跑。舒适的休息对她来说是不必要的,安逸只会让她再次面临悲剧。对于M-07来说,受伤是不可避免的,逃跑是家常便饭。但她最害怕的事情是被研究部门抓住,她知道自己不老不死的身体只会成为研究人员案板上的鱼肉,一旦被擒,就永远要承受可怕的折磨和无尽的痛苦,永世不得超生。  地铁在她的床上四仰八叉地睡觉,鼻息平稳有力。M-07坐起身来,静静看着睡觉的男人。对他闯入她的生活让她再次面临危险,M-07十分困扰,她现在只想赶快帮他把记忆找回来,她再度过回自己平静隐忍的生活。在她小心翼翼的维持下,她已经有四十年没有逃跑了,只是定期搬家以免被人发现自己不老的秘密。  眼前的男人外貌俊美,在室内微弱荧光的照射下,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上打下纤细的阴影。他睡觉的时候,五官像希腊神话里的神明一样富有古典美感,如同大理石雕刻成的一具完美的雕像。但是M-07明白这个人性格恶劣,毫无同情心,可以利用别人且不择手段。她对地铁粗鲁的态度无动于衷,因为她早已承受了太多残忍的现实,这个人差劲的态度早不能撼动她的内心丝毫。她只想快点把这个人送走。  但是此刻,她的内心突然闪过不详的预感。这是她在多次面临可怕遭遇时候,敏感神经所记录的习惯危机感。她向窗外看去,一片黑暗,静的让人心里发毛。冷汗从她脖颈流了下来,多年来绷紧如钢丝的神经让她忍不住快速去拽地铁的身躯,想把他从床上拉下来。但她无力的手臂只把地铁沉重的身体拖离了一小段距离。  “干什么!”从睡眠里被扰醒让他心情暴躁,刚要发泄自己满肚子的起床气,腿上突然的剧痛让他惊呼出声,“这是怎么回事!”  他的小腿喷射出鲜血,紧接着是麻木感。短短几秒钟,他的一条腿都失去了知觉。来不及问为什么,他猛地滚下床,感觉半边身子都失去力气了。“是麻醉弹……”他呻吟着说。现代麻醉弹可以使人失去身体能力但不损害精神意志,多数用于生擒基因改良者;在中弹后仍可以感受到疼痛,所以也用来审讯犯人。他抬起头,看到廉价窗玻璃上出现了一个圆圆的弹孔。  M-07快速地把门打开一条细缝,看到门外没有人,抽回身来。借助微弱的光线,地铁看见她从怀里抽出一支笔,拔开笔帽露出了一截纤细锋利的刀刃。“你要杀我?!”地铁想要挣扎,但是浑身已经麻痹而动不了了。他脑子里快速联想到了很多可能:可能是M-07和别人里应外合想杀掉他;或者有人想杀M-07但他却成了替罪羊负了伤;又或者是有人想要杀他或者活捉他,但是没有击中他,M-07趁火打劫想杀死他。  “别说话。”M-07用颤抖的嗓音说。她速度很快地切开伤口,瞬间就将那颗细小的子弹取了出来,地铁几乎没有感受到更多痛苦。她小心地将子弹用纸包裹收到怀里。地铁还没反应过来,她已经把自己的一件衬衫撕碎给他包扎好了小腿。她把他的手腕交叉绑住,环在自己的脖子上,然后打开门,向外扔出一颗圆球。这一切只用了一分半钟。  她速度很快地拖着地铁进入门外的黑暗。地铁嗅到浓烈刺激的酒精味,意识到她刚才扔出了可以隐蔽血腥气味的消味弹。他惊奇于M-07的逃生能力,但看到她气喘吁吁脚步不稳地拖着他逃跑,忍不住出声,“你傻吗,你连自己都管不了,干什么要管我。”他把脑内所有的可能都推翻了。  “别说话。”她咬牙挤出的还是这三个字。她身型娇小,地铁高她一个半头。被她扛在背上,地铁的小腿都要找地了,腿火辣辣地疼。M-07满头大汗,步履蹒跚,但是仍旧没有停下来。她按了密码,把地铁拉入了逃生通道,紧紧锁上门。  地铁在黑暗中的视力依旧敏锐。奇怪的是,本该在麻醉枪击中他之后来生擒他的人并没有出现。他示意M-07在这里停一会。  M-07已经累得脱力,一整天不眠不休,再加上身体本就脆弱,让她趴在地上猛喘粗气。  “为什么救我?我要是你一定自己逃跑。”地铁还是嘲讽的嗓音,却没了厌恶的表情。  “我不想让人死在我家里,那样很危险。”  “危险?我看你是喜欢危险吧。这种臭虫一样的生活你一定过厌了吧,不然为什么这么老实地帮我?嗯?路西法!”他着重强调了最后三个字,语气冷冰冰的。  随之而来的是一阵沉默,M-07没有说话。地铁感觉到莫名的愤怒,他不知道这是他的表演型人格在作祟。他渴望被崇拜、被敬仰、被人环绕着;他会屠戮和践踏他的敌人,抢夺他们的财产和妻子,他需要被他的敌人憎恨。他会比谁都要贪婪,比谁都豪爽,比谁都易怒;他需要被热爱、被仇恨、被世界铭记和议论。这也是他为什么总想捉弄M-07:他渴望她那张死气沉沉的脸上有愤怒、有悲伤,渴望她因他而流泪,渴望她爱他或是恨他,渴望她的情绪围绕着他打转。他厌恶M-07的平静,厌恶无论怎么折磨,她都像一具尸体一样毫无反应。这让他很沮丧,他希望周遭的世界能因为他有所反应,不管这种反应是好的还是坏的。  “我希望你快点想起来自己是谁,回到你应该在的地方。”M-07紧张地看着安全门外,对他的任性不予理会。  “你不要管我了。你走吧,我放你走。”地铁感觉到内心一股疲惫袭来。与之相反的,他感觉到自己强壮的身体正在复苏,麻痹感渐渐褪去了。他动了动身子,慢慢取回自己身体的所有权,从地上坐了起来。M-07仍然半趴在地上,盯着安全门外。  “你听见了吗,我叫你滚啊!”地铁吼她。  “这里是我家。”她平静地说。“而且拜你所赐,我现在已经无家可回了。”  地铁捕捉她语气里似有若无的怨气,得不到更多回应后,他气恼地又躺到地上。  “那好。我现在要你去做一件事。”他再度命令道。  “什么事?”她毫无波澜地接受了。  “想杀我或者你的人,不论是谁,都没有来这里抓我们。说明他们出现了什么状况,或者设好了陷阱在等我们。现在你当诱饵,回到自己的房间,说不准我就能知道是谁想害我。就算没有陷阱,能拿一些逃跑用的东西也是很划算的。”他要看看M-07到底能不能在这样残忍的要求下有所反抗。  “好,我现在就去。”出乎他意料的,她爽快答应了。他看着她瘦小的身子挣扎着站起来,打开了安全门。  “你这人怎么回事,世界上没有你在乎的事吗?连命也不要了?”地铁的惊讶里混着恼怒。  “如果我被抓住了,我真希望他们能马上把我杀掉。”她扭头看着地铁,苦涩的笑静静地流了一脸。她是一个罪恶的生命,正在忤逆人类终将消亡的命运。这个男人,扰乱她隐姓埋名的生活,试图使这滩死水再度泛起波澜。可无论他怎么愤怒地投掷石块,死水是不会重新流动的,只会让她更加明白,无论怎么逃,她都逃不掉自己的宿命。她是个错误,终将被纠正。是时候用她的生命去献祭,来平息神明的怒火了。  几分钟以前,距离M-07公寓一公里以外的大厦里,一支枪支在窗户上。握枪的是一个身着黑衣的女子,身材高挑苗条,带着防毒面具。她对着耳机说,“呼叫野狼组,现在立即暂停行动。重复,现在立即暂停行动,收到请回复。”片刻后,耳机另一头传来不情愿的“收到”。  没想到他会和M-07在一起,千野擦擦头上的冷汗。一旦失手伤了M-07,掉的就不只是她的脑袋了。透过防毒面具,地下城的冰冷空气依然让她厌恶地作呕。如果不是为了抓获那个男人,她是绝对不会同意来这种地方的。看着悬浮屏幕上的那张气势非凡、让她爱让她恨的脸,她狠咬银牙。  “总有一天,你会死在我手上!”
  天空联邦总统弗利嘉·冯最近的心情很糟糕。他坐在自己宽敞的极简装修办公室里,斜倚在沙发上,透过落地窗看窗外蓝的透明的天空和破碎丝绸般的云朵。  天空城里的景色总是这么无聊。即便可以模拟出陆地上千奇百怪各具美感的地理形态,但并不具备实感。弗利嘉·冯已经在位十年,根据宪法这也是他最后一年当总统。四个月后的大选,将让他正式告别总统府。他现在最想念的,是在他二十岁时游历过的陆地,和那时爱过的活泼姑娘。  他的西装笔挺,金发梳得一丝不苟,蓝眼睛依然炯炯有神。但这一切都掩盖不了他脸上日渐增多的皱纹,和年华老去的疲态。他马上要六十岁了,想圆满完成自己的总统生涯。可是就在这个紧要关头,棘手的问题接踵而来。  首先是焚舟社的骚乱愈演愈烈。这个近乎邪教的反社会组织,在天使族社会中有了越来越多的信徒。他们像皮肤病一样,在社会的各个角落流窜着生长着,消灭一部分,又在别的地方出现,引起了许多社会问题和犯罪。清剿焚舟社的成员,是他总统生涯末期的重要任务。  另一个问题也是焚舟社引起的,那就是由于焚舟社创立于陆地联邦,在陆地上还是一个很大型的正规社会组织,在民间和官方都有重要话语权。这导致天空联邦和陆地联邦的关系愈发尴尬和紧张。在外交事务的处理上,弗利嘉·冯四处碰壁。  陆地联邦的焚舟社总部并不对任何恐怖袭击负责,声称恐怖分子都是打着他们的旗号胡作非为。即使天空联邦已经有了确凿的证据,也不知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陆地联邦政府怎么办。焚舟社每年都为政府缴纳高额税金,拥有跨各行业大型企业的焚舟社在每一任总统竞选时都会提供雄厚财力,有人传言现任陆地联邦总统赫米拉·提尔就是焚舟社的成员。所以现在陆地联邦也对焚舟社无能为力。  还有一件事,就是有人报告,M-07在地下城出现了。M-07的身份一直是天空联邦的国家机密,被小心埋藏着,避免引起其他联邦的敌对。自从一百多年前她暴走和逃亡并引起媒体轰动以后,天空联邦对她的行为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果她在其他联邦胡作非为,天空联邦要为其埋单;由于她的不死体质和潜藏的暴走基因,捉拿她又费时费力。所以M-07一直是一个让人头痛的在逃犯。  面临着国会和媒体的质问和压力,弗利嘉·冯揉揉疼痛的太阳穴,听见了敲门声。他挥挥手,感应电子门自动打开,理查德·克拉伦斯走了进来,向总统敬了个军礼。弗利嘉·冯在上个月成立了焚舟社剿灭小队,上校理查德·克拉伦斯作为剿灭组的领导,来给总统作例行报告。理查德·克拉伦斯虎背熊腰,表情严肃,眉头总是紧锁着,紧抿的嘴唇从不流露多余的情感;他一向以严厉和准确著称,在他麾下的士兵都纪律严明性格坚毅。  “总统,天空驻深海大使馆传来消息,外交部部长史奇拉遇刺身亡。极有可能是焚舟社的恐怖行动。”向来果敢的他忽然停顿,思索了许久又说,“史奇拉是史云阁的长孙,我们怀疑焚舟社跟M-07有所联系。”  弗利嘉·冯忍不住屏息。他心中不停祈祷着,事情不要成为那种最糟糕的情况。M-07的危险指数比焚舟社有过之而无不及,如果他们一起做恶,那不仅是他政治生涯结束那么简单了,整个天空联邦都有破裂的危机。  M-07已经不再爱惜自己的生命,却为了少受一点苦,牺牲了太多东西。她正在往自己的公寓房间走去,脸色比平时更加苍白,手也有点颤抖了。她现在正在亲手葬送自己平静的生活,一旦被擒,她这具邪恶的身体会堕入永世不得翻身的地狱。她本可以拒绝地铁的命令,直接走掉。可是走掉了又能去哪呢,逃到另一个地方从头再来,仍然是不停受苦。  有些自暴自弃的她现在也开始后悔了。她屏住呼吸打开自己房间虚掩的门,透过门缝向里张望。没有人。窗外也许有狙击手正在将枪口对准她,但她还是走进了自己的房间。M-07的心跳很快,她快速地整理自己的行李。  她有一个逃生包裹,里面装着她的大部分钱和一些食物。在她刚来到地下城的时候,这里仍然并没有从战后的混乱里恢复过来。这里聚集了犯罪者、曾经的革命家和大量的在逃人员,简直是罪恶的天堂,也是M-07隐藏身份最好的地方。地上的欣欣向荣,掩饰了这一地区的混乱。她在此生活了很长时间之后,地下区域才被正常管理,有了户籍制度。她躲过了政府对犯罪分子的清剿,也因此有了自己的正式身份:地下人,西芙。在她的身份账户里有一些财产,但她担心自己暴露以后身份会被政府注销,所以一直把现金带在身上。  现在她背起了包裹,想起光着脚坐在逃生门后的地铁,又抓起了他的靴子,带上他之前想要丢弃的衣服。地铁的靴子比她想象的沉重,等她拿起所有行李,已经满头大汗。  到现在为止,什么事情都没发生。M-07因为惊恐和体力流失,已经双脚发软了。她推开门,踉踉跄跄向安全门跑过去。回到地铁身边,她松了一口气。  出乎她意料的,地铁没有任何嘲讽的话。他只是拿过自己的靴子穿到脚上,对她说了一句,“谢谢你。”  看到M-07有些惊讶的表情,他语气生硬地拉开了话题,“你住的地方为什么连窗帘都没有?”  “我没想过会被人偷袭。如果是被警察发现,他们一定直接破门而入了。如果是抢劫,也不至于从窗外开枪吧。”她之前遇到的,都是其他暴徒的暴力行为,从没有这样的情况发生。  “你就没想过会有什么非法组织抓了你做研究吗?现在你知道你错了,就快点把我扶起来,别光看着了。”地铁恢复了冷漠的口气。  M-07扶他起来。她一直以为自己的的不老不死是个秘密,别人只知道她是一个杀人犯。现在要重新考量这个问题了。  “那你有没有想过……有人想要抓你?”M-07小心询问地铁,“你在地下五层醒来,那你不应该是失忆后从四层安检处下来,而是从地下城被消除记忆了。想害你的人现在应该就在地下城。”  “不用你多说,我也想到了。但是不论是谁,为什么开了枪之后就离开了?”这种事情,光凭分析也得不到答案。他满腹狐疑地站起来,腿上的疼痛虽然没有减轻,但是已经不妨碍他走路了。麻醉弹的弹头很小,也没有伤害到他的神经和骨骼;如果是真枪实弹,即便是他身体强壮,也会瞬间把他的小腿打断。那一枚麻醉弹,本该是打到他的小腹上的,这样会让他的内脏也麻痹,短期失去基本生理反应,很难短时间恢复。麻醉弹没有打中他,很可能就是因为M-07之前拽了他一下。地铁瞥了一眼M-07,她蹲在地上整理包裹,还是那么平静,也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现在我们去哪,你还有别的藏身之处吗。”地铁问。M-07摇摇头,“我们现在应该尽快离开地下城,待得越久越不安全。”  “我要留在这里,在这里我才能找回自己的回忆。”地铁斩铁截钉地说。  M-07点点头,“等你腿伤好了,我们就分开行动。”  “我让你走了吗?”地铁吼她。  M-07没有说话。许久,她说,“我有一个地方可以带你去,但是有一些风险就是了。”她收拾好了包裹,背到了背上,然后扶起地铁的一只手臂,搭在了自己的肩膀上。随后,她搀扶着地铁,一瘸一拐地走出安全通道。  M-07支撑着他的身体,在狭小的胡同和高楼间穿梭。瘦小的她能轻易走过的小路,对地铁来说却十分逼仄,在几次钻过矮小门洞、通过快要贴到他胸口的楼房缝隙后,他已经烦躁地满头青筋。  “这条路没有摄像头,也基本不会有人通过,是最安全的。你稍微忍耐一下。”M-07见他一脸怒气,安抚道。  地铁虽然心情不爽,但道理还是懂的。M-07谨小慎微,不爱冒险;而他性格冲动,但是也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关键时候不会鲁莽行事。现在安全是最重要的,不然其他无从谈起。  走了有三十分钟左右,地铁开始感觉自己受伤的腿让他行走困难了。他咬牙没出声,却发现M-07速度慢了下来,配合着他的脚步尽力让他感到舒适。过了几分钟,她停了下来,指了指一个寒酸的门面,说,“就是这里了。”  他们面对着一个老旧的店面,门口有两个壁灯,散发着柔和的光亮。旧时代的窗玻璃擦得很亮,墙面用砖垒成,外侧的反射颜料模拟出了木头的质感。M-07推门进去,向坐在柜台后面的老人打招呼,“伊古先生。”  老人透过圆形眼镜,向M-07点点头。他须发苍白,表情慈爱,精神看上去很好,穿着干净的长袍。不过最吸引地铁关注的,是他身前的柜台。那是一个木质柜台,似乎是战前的物品,在这个木头早就成为稀缺资源的时代,这个木制柜台十分抓人眼球。不仅如此,在这个店面里,摆满了奇形怪状的物品,数量众多的木头柜子上,摆放着已经绝版的纸质书、旧时代停产手机、瓷器器皿、绢帛上的画、古代刺绣和手工编织品、奇奇怪怪的雕塑和首饰,以及存世数量极少的货币;墙壁上也挂满了画和灭绝昆虫的标本。一个面目清冷的少女正在立柜中间擦拭灰尘,看到M-07进来,也只是冷冷地打了招呼。  “你好,伊莲娜。”M-07短暂地问好,对老人说,“打扰您了,我的朋友受了一点伤,可不可以让他在这里歇息一会?”  “当然可以,请坐吧。”老人笑眯眯地说。M-07推来了一把沉重的椅子,让地铁坐下。  “急救箱在原先的位置,你去拿来吧。”老人对M-07说道。伊莲娜端来热茶和点心,放在地铁面前的茶几上,茶具和家具都古色古香。  M-07拿来急救箱,蹲在地上,处理地铁满是血污的小腿。她小心上药,缝合伤口,然后用绷带把他的伤口包扎好,动作很利落。  “西芙以前是我们店的店员。她还是那么一个温柔体贴的好孩子。”老人用醇厚的嗓音夸奖M-07。地铁一声不响地喝着茶,看看M-07仔细给他包扎伤口的样子,忽略了她脸上的神色。“不过是我让她这么做的而已。不过谢谢你,大叔。”西芙,原来这是M-07的伪装身份,他心想。  悲悯,地铁在她脸上看见了刺目的悲悯,他假装无视却烙在了他的脑子里。那神色是一个存活了百年的人对于周围短暂如蝼蚁般的生命的怜惜。他突然明白为什么M-07对他言听计从,不是因为他的强势,而是因为她在可怜他。对于她来说,没有人可以剥夺她如同死亡一样永恒的生命,所以她所遭受的一切苦痛都无法撼动她。就连地铁对她粗鲁野蛮的指使,也只是她永生里无足轻重的一部分。是的,她在可怜他。明白了这一点,地铁内心涌上来无穷的挫败感;他渴望控制一切,却连身边这个无能虫子般的M-07都看不起他。  地铁以为M-07和他的交集,相互入侵彼此展开,并非同伴却也是利益共同体。然而他错了,时间在耗费他的年华,在磨损他的生命,在侵蚀他失去未来和过去的人生。而M-07岿然不动,伫立在时间的浪潮中,如同一个永不倒塌的岩柱,任凭一切从她身上冲刷而去,却不能伤她丝毫。
  深海城首都,明珠。  皓翁打开自己的衣橱,挑了几件衣服,准备出门。他摸摸衣橱里关闭的暗门,叹了一口气。  他的好友岐蚜坐在地毯上玩手机,悠悠说,“想哭就别憋着了,哭吧。”手机投射的透明屏幕在他面前悬浮着,皓翁看到他正在看美少女组合深海时代的舞蹈视频。  “我哭什么?”皓翁瞪了一眼他,“别在那里说风凉话了。”皓翁过去踢了一脚他的屁股,“快起来,出门吧。我肚子饿了。”  岐蚜慢悠悠地关上手机,爬起身。“也不知道谷雨现在到什么地方了。”  皓翁听了这个名字,心里一阵抽搐,如同吃了一朵膨胀的云彩,感觉十分难受。几周前,他的邻居谷雨,一个长着小虎牙的活泼女孩,突然失踪了,手机打不通,任何方式都联系不到她。他去问谷雨的父母,却只得到了语焉不详的回答。他能肯定,谷雨那严厉的父母知道她去哪里了,但是却不肯去管她,似乎发生了一件耻辱的事情一般。通过询问各种亲友,他得出了一个模糊的结论:谷雨去了陆地。  他想象不到为什么谷雨会自己去陆地。她小时候性格像一个男孩子,在幼儿园的时候经常抢皓翁的玩具,还在岐蚜的饭碗里偷偷放虫子,惹得他们两个大哭。她从小学钢琴,气质优雅又充满热情,在他们上了高中以后,一直是班里很受欢迎的女孩子。从小他们三个人就最铁,如果谷雨离开了,一定会告诉他们两个才对。  “你喜欢谷雨吧?”岐蚜开始嚼口香糖,漫不经心地说。  皓翁被人说中心事,紧张解释,“才不是!”发觉自己声音太大,岐蚜正用好笑的表情看着他,又控制音量,“这么多年的朋友了,突然失踪,难道你不着急吗?”  “着急啊。”岐蚜的声音还是懒洋洋的。“不过她是个小魔女,不会被欺负的。”  皓翁被他无所谓的态度气得发抖,“她一个高中女孩子跑到那么远的地方,有多危险!你不担心吗?可能我们这辈子都见不了面了!”  “好了好了,你真像个呆头鹅,”见他真生气了,岐蚜笑着拍拍他的肩膀。“我知道她去哪了。”  他们走在明珠城的街上,对眼前繁华的城市景象习以为常。深海的这座城市,被保护在巨大电磁罩和钢铁般的玻璃壳内,城市边缘的制氧机器在卖力的工作着,营造出了一个空气湿润气候适宜的防水环境。深海人类相比于百年前,被改造得更为高级。他们皮肤坚硬,内脏抗压,能在水中自由呼吸和游动,但是又保持了更加贴近人类的外貌。为了在海底也活得如同人类一般尊贵,而不同于鱼类,现代城市都是建设在钢化玻璃内的。过往的鱼群因为电磁罩,都会远远离开。  皓翁住的地方是明珠城黄金地段的高档住房,岐蚜就住在马路对面的另一座大厦里;岐蚜的父母回家少,他几乎每天都来皓翁家玩。而谷雨在完成作业后,要练两个小时的钢琴;她会老老实实地练一段时间,等到她的妈妈看的电视剧开始后,她就把事先准备好的录音放出来。为了这个时间她能偷跑到皓翁家去玩,她想了一个鬼马的主意。  谷雨和皓翁的房间只隔着一层墙,衣橱隔墙相对。在一个家长不在的周末,三个人贡献出零花钱,请工人在他们的衣橱里凿了一个小暗门,再涂上反射颜料,让这个暗门难以被人发现。自此以后,他们三人几乎每天晚上都聚到一起,打牌,研究菜谱,做小发明研究,看电影,研究各种玩乐项目。深海城的高中教育并不是很难,谷雨又是弹钢琴的天才,这个秘密聚会并没有太大的负面影响。自从幼儿园到高中,他们三个一直是同一所学校,家庭优渥的条件让他们一直保有天真,尽情感受友谊带来的快乐。  直到谷雨失踪的那一天。  老人伊古给地铁提供了住宿的位置,是古董店阁楼里一个阴暗但是干爽洁净的房间。他在这里休息了一周,每天M-07都会乔装打扮,去不知什么地方搜集情报;回来后,她会给地铁换药。下午茶时间,细长眼鹅蛋脸的伊莲娜会端来茶点,地铁总是去拍拍她的屁股,但她从未理会,然后冷漠离开  地铁其实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下午,地下城的人们计量时间的方法和作息都与外面不同。他单方面认为那是下午茶,是因为室内玻璃显示屏总是在模拟陆地上的景色和阳光的照射。地铁的伤好得很快,虽然没有抗生素,但他并没有感染,也许是因为自己的身体被改造强化了。某一天M-07给他换药的时候,发现他的腿上只有淡淡的疤痕。  如同之前的每一天,在地铁像往常一样坐在凳子上捏伊莲娜屁股的时候,古董店的门突然被推开了,一个白色头发的少年走了进来。他的瞳孔颜色像头发一样淡,有一双笑眯眯的眼睛,皮肤胜雪,五官像一个女孩子,个子也不是太高;他穿着高领风衣,戴着手套,似乎并不嫌热。  M-07从屋里匆忙出来,奔到少年面前与他拥抱在一起,地铁看到她脸上出现了鲜见的微笑。M-07似乎开心得要落下泪来,“我还以为找不到你了……”  “对不起,妈妈,一直没和你联系。”白发少年抱着M-07转了几个圈。  地铁感到十分纳闷,M-07似乎也没有闲心和他解释这个年轻男孩的来历,一心沉醉在喜悦里。他讨厌被人忽视的感觉,只得招手问她,“他是谁?”  几分钟以后,他得到了完整的解释。白发少年名叫银凡,是M-07的养子,四处流浪游历已经三四年,M-07也一直没有他的消息。虽然知道了男孩的来历,但他看着面容只有二十岁的M-07,还是很难接受她有一个这么大的儿子。她活了已有百年,但地铁直到现在才有实感。  M-07拉着银凡坐到桌子旁边,又回屋拿出了地铁之前穿着的沾满血污的衣服,交给银凡,“能帮我看看这是哪里的东西吗?”  银凡摸了摸衣服布料,很快地说,“这是地下城的东西,应该就是在穴居买的。我认识一个老板,做的就是这种高分子材料的衣服。他经常去‘超级王国’,你们可以在那里找到他。”  地铁插话:“那就能肯定,我失忆之前在地下城呆过一段时间。”他思考了一下,“我没有来过穴居的印象,但是我又只能是从地下城被抹除记忆的,而且我印象里没有关于最近三个月的任何信息。所以这三个月发生的事,一定全都被抹掉了,包括知识经验和印象。”  M-07点点头,又从怀里掏出那颗子弹。“再帮我看看这个。”  这一次,银凡仔细观察了一段时间。然后他肯定地说,“这个子弹……来自天空族。”
  十六年前,奥得思修。  千野把一束花放在爸爸的墓碑前。当代最流行的当然是虚拟墓室,但是奥得思修破败萧索;千野站在巨大的墓园里,周围满是密密麻麻的石头墓碑。她父亲的墓碑在其中显得很小,上面只有可怜的几个字:千河,生于2248年,卒于2288年。  她那壮年便死去的父亲,生前也只是一个贫穷卑微的鞋匠。但他给予千野的爱,并不比任何一个体面家庭的父亲要少。虽然在奥得思修,已经没有体面人了。所有稍微有点家庭条件的,都在她十岁那年的奥得思修之乱中逃跑了。只有像千野家这样,贫穷到连逃跑的盘缠都准备不了的家庭,以及有犯罪嫌疑者,留在了这个如同集中营一般的小镇。  千野的父亲,在被清剿队带走后就再也没回来。直到斯尔维辛告诉她,她的父亲犯了过错,已经被处决了。千野没有流眼泪,用父亲留下来的工具换了一块墓碑,插在墓园的一块无人的土地上,权当他的坟墓。她看看父亲唯一的遗物——一块手表——是父亲在被抓走的前一天送给她的,叮嘱她不要摘下来。已经下午四点半了,她必须飞跑,才能在奥得思修五点门禁之前到家。千野只有十三岁,还是懵懂的年纪,却要承受一个人生活的苦难了。  斯尔维辛先生是一个性格温和有礼的男人,对千野总是笑眯眯的,平时巡查的时候会给她糖和点心,和她谈谈天。虽然他是清剿队的队长,千野却对他很有好感;她私心认为斯尔维辛只是因为他的妻子做这份工作,并不是真心想要伤害这里的任何一个人。斯尔维辛的妻子,清剿队的副队长,名叫兰提斯,是个十分严肃的女人。她的头发很短,嘴角总是抿着,细长的眼睛透露着冷酷的目光,骨头形状像男人一样方正,显得僵硬。  下午五点开始,奥得思修的任何居民都不可以离开家门;出门的人,立刻会被清剿队带走。三年前,为了镇压躲藏在奥得思修里的一个恐怖组织,天空族政府居然派出了一支军队。虽然人数不多、装备普通,在双方交火的途中,这个小镇几乎毁于一旦。千野的妈妈就是在这场动乱中去世的。在动乱后,恐怖分子四散流窜。官方的说辞是,为了彻底铲除窝藏在小镇里的恐怖分子,一支清剿队驻扎在了这里,接管镇政府。这一驻扎,就是三年。  斯尔维辛让千野的邻居舒拉奶奶担当她的监护人。舒拉奶奶住进了千野破烂的房子,每天做一点家事。她是个沉默的老太太,头发银白且满脸皱纹,身材宽大,性格阴沉。奥得思修早就没有孩子在上学了,他们乞讨,偷窃,在山野里挖野菜。每一个孩子都衣衫褴褛,面容憔悴,灰头土脸;他们从来不露出来自己的翅膀——那些因为饥饿而几乎掉光羽毛,缺少清洗而满是污秽的翅膀。千野也是同样,但她总感觉自己和别的孩子不同。因为她的父亲千河,在千野房间快要塌掉的地板下面,藏了几本书。  虽然是个鞋匠,千河却给女儿讲述了许多传奇般的故事:有关于人类的历史、世界上的珍奇生物、他曾经见识过的古怪轶事和图画书上存在的灿烂美景。父亲去世后,这几本书她一直不舍得卖掉;她宁愿饿肚子,也想要保护自己和父亲之间与众不同的秘密。  千野气喘吁吁地奔跑到家,舒拉奶奶正在缝补衣服,细眯着眼,就像睡着了。千野没有和她说话,很快地关上房门和窗户,回到自己的房间。透过窗户,她能看见灰色的天空开始下雨,洗刷这个几乎倒退半个世纪的肮脏小城;窗外,清剿队正在巡逻。父亲去世后,千野再也不哭也不笑了,只是封闭自己的感情,避免痛苦和绝望将她击倒。她不相信自己的父亲做了什么错事,但她现在只想活着离开这个地方。  她从地板下翻出父亲留给她的一本书。这本书有着精装厚皮,看来是战前的留存下来的宝贵纸制品;书记载了历史、曾经的政治体制、权利的斗争、还有阶级矛盾。这本书已经被她反复读了好多遍。  敲门声响起,舒拉奶奶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千野赶紧把书藏在自己脏兮兮的毯子下面,开了门。  “帮我把这个线头穿进针孔里。我看不太清。”舒拉阴沉地说。千野急忙接来针线,灵巧的小手很快将穿好了针线,又递还给她。  舒拉奶奶拿着针线,却似乎并没有离开的打算。她那双苍老浑浊的双眼,发着隐晦的光。舒拉奶奶仔细审视千野,从上到下细细观察,像是要剥了她的衣服一般。千野被这种目光看得全身发毛。  舒拉转头出去了。但千野心里却猛然升起一股不详的预感,总感觉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  这件事情来的比她预想的要快。当天晚上,千野正裹在毯子里睡觉,突然巨响将她惊醒。她房间的门被撞开,一群黑影走近了她的床边,让她惊吓混合着恐惧,在床尾瑟瑟发抖。  手电筒亮了,照射在千野的脸上,让她睁不开眼。在一片白光里,她看到兰提斯那张惨白阴森的脸。  头上的麻袋被扯掉了,千野发现自己被铐在一个金属座椅上。环顾四周,她不由得毛骨悚然:这个阴暗潮湿的房间,放满了各种这个贫穷小镇看不到的高科技刑具;惨白的灯光在地上投射出一个圆圈,圆圈另一边坐着斯尔维辛。他的脸在白光的照射下,光洁扭曲,像戴了一个蜡做的面具。  “你不要怨我,如果我坐在这个椅子上,天空族政府也不会饶了我的。”斯尔维辛的声音嘶哑冷酷,让本来看见他而有些放松的千野,心又悬了起来。“说吧,把东西放在哪里了?”  “什么东西?我不知道!”千野害怕地尖叫。  “别假装了,”斯尔维辛冷笑出声,“你的父亲,一个‘爱国者’,千方百计想要告发我们夫妻。还好他死掉了,不过该毁掉的东西,还在你这个小贱货手里。”他嘲讽地说,“那个‘慈爱’的舒拉奶奶观察你很久了,今天终于发现那些书了。”  千野浑身冷汗直冒,拼命否定,“我什么都不知道!”舒拉奶奶和斯尔维辛先生平时温和的样子在她心里轰然倒塌,代替它们的是魔鬼獠牙般的嘴脸。  “你真像你爸爸,嘴那么严。不过我也没指望你一开始就能说出什么。”他抓起了一个老虎钳。“清剿队员说书里什么都没发现,你还是快点招了吧。你知道吗,”他开始尖笑,“我很喜欢传统刑具,看上去比较刺激。”  他走近浑身发抖的千野,用老虎钳钳住她的指甲,听着她疯狂的尖叫,拔下一块血肉模糊的指甲。斯尔维辛开始尖声大笑。千野痛得浑身抽搐,哭喊不已。十指连心,那疼痛清晰尖锐,刺入她的心脏。眼泪和冷汗模糊了她的双眼。斯尔维辛开始拔她的第二个指甲了,而她能说的只有“我什么都不知道”。痛苦再次袭来,叠加在她的神经上,让她意识混乱。  “亲爱的,你不知道也没关系,反正你是不会活着走出这里了。书已经毁掉了,你的房子现在也被烧掉了,留下你一个小母狗只是让我增添乐趣的。”斯尔维辛面目狰狞,面容可怖,加上他疯狂至极的笑声,千野的神经像一条脆弱的丝线,被折磨得快要崩断。  十根指甲被拔掉了,她近乎昏厥。斯尔维辛按了一下悬浮屏幕上的按钮,一阵电流猛烈穿过了千野的身体,让她保持清醒和疼痛。电流在加大,直接刺激她的神经。她感觉自己像是一个肉块,被屠夫刀砍斧劈。她叫不出来,哭不出声,或者已经感觉不到了。脑子里只有疼痛,无限的疼痛。  不知道过了多久,折磨停止了。她被斯尔维辛从电椅上拽下来,感到腹部被重击,五脏六腑都移了位,嘴里涌上一阵铁锈味。斯尔维辛在疯狂踢她的肚子;一边骂着污言秽语,一边把她像破布一样踹倒房间的另一端。  千野已经没有力气,甚至没有思考了,只是单纯地保持着被虐待的意识。她感觉到自己的衣服被扯下来;天空族的翅膀在长期进化后已经可以隐藏在背里,而她在被虐待后翅膀已经无意识地裸露了出来。斯尔维辛开始掰折她的翅膀,用火烧她的羽毛。她的嗓子已经喊哑,只能在地上不停抽搐,她感觉自己已经控制不了大小便。直到最后,她的翅膀被斯尔维辛从后背撕了下来。  这种折磨不间断持续了两天,斯尔维辛休息的时候,兰提斯会接班。兰提斯会用火钎挑开她的皮肉,然后将水管放进她的嘴里,在她窒息之前再把水管拔掉。千野已经变得双目呆滞,失去语言能力了;她现在只是一个破娃娃。  两天以后,天空族警方突然闯进这个地下牢房,发现了一个在血泊之中的女孩。千野浑身的伤让他们一开始几乎看不出来这是个人,空气里有腐肉和烧焦的味道。几个警员看到这样的光景,忍不住呕吐了。  检查过后警察发现她还活着,将她带去了医院。除了残破的身体,千野还被检查出严重的精神问题。现代医学技术能将她的肉体完全恢复健康,却不能再复原她的翅膀。在医院住院将近一年后,千野被天使族特殊儿童收容院养育。  后来她才知道,父亲在手表里埋藏了一条发送给天空族军方的信息。奥得思修所有地方都被屏蔽了信号,只有在清剿队中心才能发射消息。之前他也用了各种方法发送信息,却每次都被拦截。为了保护女儿,他也做了一个信号发射器在手表里。唯独这一条信息,被成功发射出去了。  那条信息的内容是,“斯尔维辛和兰提斯是焚舟社的人”。  在成人后,千野入伍了。这时的她,身体完全恢复了健康,精神状态也被评定为正常。她变得意志坚定,难以动摇,晋升得很快。焚舟社的信徒,她一定要杀光。
  “‘超级王国’是什么地方?”地铁跟在银凡和M-07身后,问道。  “其实是妓院啦。”银凡回头笑眯眯地说。他们三个人正在去往“超级王国”,找寻地铁身份的线索。  “这里就是了,”银凡指了指前面一个宽大而华丽的建筑,“它是穴居最大的酒色场所了。”  “超级王国”外部布满了闪闪发光的大屏幕,播映着各种性感美女的旖旎媚态。闪烁的荧光灯和音乐营造出灯红酒绿的气氛,让人眩晕又迷醉。  银凡带头走了进去。一个身披皮毛,生着一对狼耳和一只灰尾巴的男人站在入口,他目光深邃,面容沧桑,岁数已经不小了,但很具有成熟的魅力。“小崽子,你来这干什么。”他用粗哑的嗓音对银凡说。  “我找伊桑老板。”银凡依然保持微笑。狼男用鼻子“哼”了一声,招呼他进来。地铁和M-07也赶忙跟上。大厅里的彩灯旋转闪烁着,喝酒聊天吵闹的人坐满了小桌,满地都是飞速行进的球型机器人;各处的小舞台上身材妖艳的美女在跳着撩人的舞蹈,仔细看还有含有特殊基因的人类在表演。  走到红金地毯覆盖的楼梯的时候,狼男脚下一滑,一个狗吃屎摔在了地上。银凡憋着笑把他扶起来,他羞恼地不敢抬头,假装什么都没发生,继续向前走,但是他的尾巴却紧张地左摇右晃。地铁也忍不住轻笑出声,回头看看毫无反应的M-07,又觉得没趣。  狼男悻悻地走上二楼,停在一扇装饰华丽的门前,敲了敲门。里面传出来一个温和的声音,“请进。”狼男推开了门,地铁一群人也紧跟着进去。门后是个不大的房间,装饰一如这个建筑一般华丽俗气。一个五十岁左右的绅士坐在桌边喝茶,挥手招呼银凡。  “我和人有约了,她还没到。你有什么事情,咱们可以聊一会。”伊桑老板声音醇厚,表情温柔。  银凡也不和他客套,从怀里拿出地铁之前的衣服,问道:“这件衣服是您的店里卖出去的吗?您能给我们一些购买者的信息吗?”  伊桑老板拿来衣服,仔细观察了一下,说,“的确我们公司做过这样的产品。具体信息我现在应该也可以查到,但是我不能泄露消费者的隐私,对不起。”  银凡挠挠头思考了一下,突然咧嘴一笑,“您就告诉我,最近有没有天空族的人来买衣服就行。”  “的确是有的。但是更多的事情我就不能透露了。”伊桑老板喝着茶,神秘地笑。  “谢谢您,我们走了。”银凡道谢,转头就要带着地铁和M-07出门。地铁纳闷地问,“就这么走了?咱们什么情况还没了解呢。”他扭头看M-07,但M-07也示意他离开,低声对他说,“此地不宜久留。”  银凡打开门,发现门的另一边站着一个女人正要进来,于是便侧身让路。女人刚要进门,与门边的地铁四目相对,两个人都愣住了。  “千野?”地铁看到她的脸,头脑里蹦出这两个字。  得来全不费工夫啊。千野看到地铁那张令她憎恨的脸,漂亮的脸上绽放出一个狞笑,黑色紧身衣上银光闪闪的腰带被她猛地一扯便甩了下来。那腰带使用一节节金属紧密连接,舞起来虎虎生风,锋利无比;鞭梢飞快地向地铁袭来。  银凡和狼男已经吓得嗷嗷乱叫了,地铁反应很快地向一边撤,原本站在地铁背后的M-07还没意识过来发生了什么,就已经成了千野冷鞭的靶子。她下意识地用手臂去挡,长鞭卷住她的胳膊猛地一扯,M-07手臂上的的血肉几乎都被剥落下来,猩红的血液和铁锈的气味弥漫了整个屋子。  “妈妈!”银凡满脸泪水,紧紧抱着痛得神智模糊的M-07。狼男顿在角落里发抖,尾巴紧紧贴在地面上。空气里的血腥味正在不停刺激地铁的神经,他感觉到自己身体里的野性正在复苏。他的力量和速度,在危险爆发的时候猛烈提高了。  千野没想到自己击中了M-07,心里一阵紧张焦虑,思绪有如一团乱麻。在她愣神的时候,地铁很快地一脚上前,狠狠踢中了她的胸口。力气用的不大,但足够使千野从门口飞出去,重重撞在走廊的墙上。千野感觉自己呼吸都困难了。“这个混蛋…”她心想,“还是这么不怜香惜玉。”  千野用最后一点力气按了自己纽扣上佩戴的紧急呼叫器,但是那枚纽扣瞬间就被地铁扯掉了。  “千野,”他半蹲下来,用挑逗的语气说,“我知道你的很多事。你的身高体重,你的身份和能力,甚至还有你的三围……但是你知道关于我的什么事呢?你为什么要来杀我?”千野听出了他油滑声音中的迷茫,明白他失忆的传言是真实的了。  忘记了一切......这样也好,希望他也忘了他们两人之间延续多年的纠葛。她的心里期待他们不再是敌人,但是只要他们两个都活在世上,她就要不停和他斗个你死我活。  “但是忘记了我,真的不甘心啊。”千野心里忽然这么觉得。恨也好爱也好,发生过的事情永远不会消亡。“那我就让你想起来吧。”  “你来自焚舟社。”她念出这个让她恨入骨髓的名字。  “等下,你再说一遍刚才的话?”岐蚜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想不到平时一向老实谨慎有点呆板的皓翁能想出这种主意。  “我们从排水管出去。”皓翁一本正经地说。  “你疯了吗?”岐蚜开始结巴了,“从排水管出去,咱们会被过滤系统撕成碎片的!”  “我查了明珠的所有排水站,除了排污站,水压控制中心也有排水管;因为明珠没有农业和工业区域,所以大型排水设备只有这两处。昨天晚上,我已经把详细攻略写好了,你拿去看看,”皓翁依然认真地说,“我打算从水压控制中心走了,那里的排水管里面没有过滤筛网。之前做的小型电磁装置能派上用场了,它可以暂时干扰排水管里的电磁防护罩,我们趁这个时候从排水管出去。”皓翁一直以来喜欢做科学设备,他们三个人在一起做的最多的事就是摆弄皓翁的小发明。  “等一下,没有‘我们’,只有你会干这种疯事,我不去。”岐蚜说,“你告诉我,好好的海底电梯和深海交通工具不坐,为什么非要从排水管出去?”  “坐交通工具出去很容易就会被查到,我可不想被警察抓回来。”  “哪有你想的那么简单!要是这么容易,那些逃犯早就出去了。”  “所以我需要你的帮助。你去收买值班的保安。告诉他,你可以让他去你父亲公司上班。”皓翁平淡地说。  “够了够了,你真的是脑子被门夹了吧!谷雨都已经进了恐怖组织,你还要去追她吗?”  “对。你帮我这个忙,会给你好处的。”他语气生硬,表情冷漠。岐蚜知道他平时老实,但是一旦倔起来没有人能改变他做的决定。岐蚜只好叹了口气,点了点头。  之前三个人聚会的时候,他发现了谷雨不止一次趁着皓翁不在,用加密系统和人联系。次数多了,岐蚜也看出了端倪。谷雨似乎也没想避着他;当岐蚜忍不住问她对方是谁的时候,她神秘一笑,“是恐怖分子。你可别告诉皓翁,他会被吓到的。”  当时岐蚜只当她是说笑。十天前,深海外交部长史奇拉遇刺了。谷雨的双亲和史奇拉来往密切,再加上她的父母对谷雨的事情缄口不言,让岐蚜更怀疑这件事和谷雨以及那个所谓的恐怖组织有关系。  当然,怀疑归怀疑,谷雨加入恐怖组织的可能也许有八成,但她肯定去了陆地。这是谷雨双亲对她去向的一致说辞。皓翁这个笨蛋,只有一根筋,具体的事情考虑得肯定不周。他们在海平面下三千米的地方,即便他们可以在水中呼吸,也会面临很大的问题。一来他们一直生活在空气环境里,没有真正在海中游泳过,有可能遭到动物袭击;再者,他们也没有去过陆地,不知能不能适应环境。虽然现代人类理论上可以在不同环境往来,但不经过一些特殊防护和身体检查,不知会有什么后果。事已至此,许多事情只能冒险。  谷雨是怎么去陆地的?做假身份?这对他俩可行不通。也许谷雨背后的组织有渠道让她出去,但只凭他和皓翁,是绝对做不出能蒙骗现代技术的假身份。他坐在沙发上冥思苦想。  他们两个人现在坐在岐蚜家的客厅里。本来只是打算一起玩VR游戏,没想到皓翁来了以后就提出了这么个幼稚又疯狂的想法,让他头痛不已。谷雨要走便走好了,她去寻找她的幸福和快乐,为什么一定要去找她!岐蚜越发觉得心烦,并非他不讲义气,而是谷雨的离开完全是她自己心甘情愿,他不想干涉。如果不是他最好的朋友非要做这么危险的事,还求他帮忙,他是绝对不会掺和进来的。  他打开皓翁发送给他的文件。内容十分大胆,却又很详细。里面包括了如何操作电磁装置,如何在深海躲避鱼群,需要准备的装备,上了岸以后的安排。皓翁紧张地挠挠脸,“怎么样,还算可以吗?”  “可以,”一向轻浮的岐蚜也严肃了,“但是还缺很多细节。我先去查保安的详细资料,找控制中心的地图。你现在去银行换一些陆地现金,到了陆地我们要隐藏身份,所以不能在陆地换钱,也不能使用电子货币。记住了,现在开始,做好成为偷渡者的打算。”
  地铁扛着M-07使劲奔跑着,有时还需要放慢速度,银凡才能勉强跟得上。银凡刚刚扒下来的狼男的毛皮外套,现在正裹在M-07的手臂上;即便如此,地铁浑身都沾满了她的血。  在奔跑的过程中,地铁仍然面不改色地不停说话,“我还以为你的血是黑的呢。”  “你不是很厉害吗,怎么从来没见过你有什么本事?你怎么不暴走呢?”  “你上次救我了,这回我也还你了,算扯平了。”  “怎么不说话?是不是死了啊。我把你的尸体扔了好了。”  地铁在这种危险的情况里,却觉得非常兴奋,心情颇佳。似乎他生来就是为了享受刺激而存在的。M-07突然用奄奄一息的声音搭话,“死不了的,不用担心。”  地铁突然噗嗤笑了出来,虽然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笑什么。“你知道吗,我第一眼看见你,就特别讨厌你。我想我们以前可能有什么过节吧。”但是这样刺激的冒险日子,他倒是很喜欢;连带着,对M-07的讨厌也削减了不少。  说起过节,刚才那个叫千野的女人,好像与他相熟。他知道这个女人。千野,29岁,身高171cm,任天空族第一集团军中尉职位;她曾在奥得思修生活过,没有翅膀,因为性格坚毅果敢,被人称为“断翅铁娘子”。不过当地铁想起奥得思修的时候,脑子里突然一阵疼痛,记忆变得模糊不清。  是了,就是这里。当千野说起“焚舟社”时,他也有这样的反应。地铁不自觉地笑了。“焚舟社”和“奥得思修”就是他被抹去的回忆的关键。他也不必留在地下城了,下一站就是陆地上的焚舟社总部。  银凡在他身后给他指路,去往其他的藏身之处。现在可以知道,要杀地铁的人来自天空族军方。为了安全起见,不能再回到古董店了。在没有人迹、七扭八歪的小巷里兜转了好长时间,银凡让地铁停下来,拉开旁边一个废弃房子的门,钻了进去。  室内和室外一样黑黢黢的,连遍布各处的荧光都消失了。所幸地铁还有夜视能力,能看见这个破旧房子的内部。满地都是被损毁的家具的碎片,墙面装饰都剥落了,灰尘厚得像沉重的的地毯。银凡推开一个摇摇欲坠的门,里面是一个很狭小的房间,打扫得还算干净,但也能看出来很久没有人来过了。地上有一个软垫充当床铺,地铁把M-07放在垫子上。  “我先出去处理一下气味和痕迹。这里也不能停留太久,我们很快就得离开穴居。”银凡说着,就气喘吁吁地离开了。  黑暗里,只有他们两个人的呼吸和沉默。地铁浸在血液的气味里,好不容易将自己疯狂跳动的心脏速度变缓。他不知道说什么好,一直以来对M-07的厌恶在慢慢减弱;上一次她救了他的命,这一次又因他受伤。不过即使如此,他仍旧对M-07喜欢不起来。随着关于他身世的线索越来越多,地铁隐隐感觉到M-07对于他绝不仅仅只是一个历史中的人物,而是与他过去的生活有着某种重大的关系。但M-07又从未见过他,这让他的推理又一团乱麻了。  地铁不知道M-07是不是晕过去了。他坐在软垫上,把裹在M-07手臂上的毛皮外衣解开,看见了她血肉翻卷、令人触目惊心的手臂;她的手臂的肌肉全部撕烂了,有的地方几乎要露出骨头。他感觉到M-07痛得发抖、直冒冷汗,却一声不吭。  “疼你就出声啊。”地铁对她说。  M-07仍然没有回答。地铁也不知道作何是好;他并不会处理伤口,只能给她擦血。  “别弄了,痛死了。”M-07挤出一句话。地铁难得地没有恼怒,慌张地把那件外套丢到一边。两人继续沉浸在尴尬的沉默里。不知道过了多久,房门外面传来了脚步声。地铁浑身紧张起来,见进来的是银凡,松了一口气。  “怎么搞的,流了这么多血!你就让她伤口这么露着?”银凡吓得哇哇乱叫。地铁没有理他的质问,“去哪了,这么久才回来。”  “去准备了一些药和出行的行李。”银凡蹲下来,从怀里掏出针线,开始缝合M-07破烂不堪的伤口。“妈妈,我们不能养伤了。现在处理好了伤口咱们就要赶紧走。”M-07忍着疼,满头大汗地点点头。  “还好没有伤到骨头,”银凡心疼得眼泪汪汪,“会不会很疼?”  M-07勉强挤出一个微笑,“没事的,这点疼我还能忍得了。过一段时间就好了,不用担心。”  缝合完成了。地铁看见她支零破碎的手臂像被蜈蚣爬满了一样布满了伤痕,青紫的颜色和浮肿的状态让人看了心里一阵不适。“银凡可以带你走,你快逃吧。”M-07用克制的声音对地铁说。  “那你呢?”地铁问她。  “你现在带着我也是累赘。现在应该用不着我帮忙了,我留在这就行。”  把M-07一个人丢在这里,这个想法没有让地铁的内心产生任何愧疚,也没有丝毫于心不忍。但是M-07与他绝不仅仅只是陌生人这么简单,他不可能就这样离开。再加上M-07很轻,他背着她跑到这里也没有感到疲劳。权衡了一下,地铁拒绝了。“留着你还有用。”他用生硬的声音说。  M-07叹了口气,点点头。地铁把她背在背上,跟着银凡出了门。  “我们现在要从地下管道到陆地上去。”银凡体力一般,背着行李已经汗流浃背。“那里路线很复杂,还有定时扫描和电磁清除,所以一般人出不去的。”  “你本事很多啊。”地铁有点嘲讽地说。  没听出来他话里的揶揄,银凡当他是夸奖,有些兴高采烈地回答,“那当然了,我可是地下城的‘百事通’,游历过很多地方呢。”  “你怎么会成为她的养子的?”地铁对他们的母子关系仍充满了违和感;他决定打听一下。  “我六岁的时候家里发生了火灾,亲生父母都去世了。那之后妈妈就收养我了。”银凡说得很简单,也听不出来悲伤。“不过我还是尽量自己生活,毕竟你知道的……她的身份特殊。”银凡在慢慢长大的时候发现了,他的妈妈不会变老;对此他有惶恐,有悲伤,最后都化为了一腔眼泪。他是时间的废墟,M-07是永恒的刻度。M-07抚养他,是要承担暴露的风险的;这个陪伴他,爱他的人也终有一日承受他的老去和逝去。这一切都让他想逃离,他也是这么做的。随着年龄越来越大,他离开家的时间也越来越长。  “但是妈妈也是很努力给我陪伴和教育了。我总是离家出走,经常会觉得自己很对不起她。”银凡带着地铁走在一片空旷的平地上,黑暗越来越浓,似乎已经走到了城市的外缘。  “就是这了,”银凡突然蹲下来,抚摸着地面,不知道按了什么按钮,地上出现了一小块透明闪光屏幕。银凡输入密码,一块圆形的地面陷下去。一个可容一人进入的深井出现在面前,他带头滑了下去。  地铁把M-07推进去,自己再滑下去。地下有十分宽敞的空间,空气有潮湿发霉的味道,墙面上有了荧光涂料的指示。“我居然来了地下城的地下。”地铁有点自嘲地说,把M-07又背在背上。  “这里其实就是下水道啦,只不过加上了过滤系统。地下区域的下水道是相通的。”银凡解释,“妈妈以前在这里上班过,这里的路都是她之前指给我的。”  “这种地方还有人上班?”地铁不禁失笑,“之前我看她在做清洁工。这个年代还有清洁工吗?”  “她不能做太显眼的工作。不过她的工资比用一个机器人的成本低多了,自然有人愿意雇她。”银凡解释,突然又用哭腔说,“我要是有本事就不能让我妈妈受苦了。”不停地赶路,不停地寻找安定,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寻找些什么。他希望M-07能安稳地生活,但他知道凭自己的能力是不可能给她幸福的。银凡觉得好心酸。  “你能不能别总是哭。”地铁嫌弃地说。他背上的M-07一直沉默不语,也许是睡着了。“就你这样还四处游历?我看你出了家门就得被人打死。”  银凡不说话了,擦擦眼泪。“你是怎么和我妈妈认识的啊?她之前就告诉我需要我帮你一个忙。”  “你妈妈是我的俘虏。我威胁她帮我的忙,不然就把她交给警察。”地铁冷漠地回答。  气氛一下凝重了,银凡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两人就这么沉默地向前走着。  走了二十分钟左右,道路到了死胡同。代替水平管道的,是一个垂直的、高远到看不见顶的管道,墙面上有很简陋的金属梯。  “一直爬到顶就是地下五层了。中间没有可以休息的地方,所以还是在这里休息好了再上去吧。”银凡翻了翻包,掏出两根纳米长绳,“累的时候用这个把自己绑在梯子上。”  “我不累,你在这里休息吧。”地铁接过来绳子,把M-07绑在背上,然后没什么迟疑地爬了上去。  他花了大概一个小时才爬到了顶部,虽然体力没有透支,但也感觉十分疲劳。爬梯过程中,紧紧贴在他背上的M-07的呼吸一直喷在他脖子上,让他十分不适;爬到中途的时候他甚至有一种想把M-07丢下去的冲动。他在垂直管道的顶端休息,等了又有一个小时左右,才等到累得几乎脱力的银凡。  休整了一段时间之后,他们又开始在地下五层行进。这一层的下水道比较复杂,不仅有数不清的转弯和岔路,还要掐时间避过扫荡的机器人。  地铁能很快休息过来,银凡也会给他干粮和零食补充体力。但是在漆黑的地下走久了,他就难免觉得十分烦躁。一边要背着不省人事的M-07,还要等待动不动就累得走不动的银凡;这些对于他来说,都太无聊了。他仍然没有时间概念,从M-07手上剥下来的手表,也被他丢到古董店了。爬到地下三层的时候,银凡已经支撑不住,开始找安全的地方睡觉了。  在地下管道里,两个人轮流值班和打盹,偶尔补充干粮和水分,再加上照顾M-07,大概花了两三天时间,地铁终于到达了陆地。
  好疼,疼到不能呼吸了。这是皓翁现在唯一的感受。一切计划都顺利进行了,穿上了防护服,身上涂上了驱赶鱼的涂料,但是此刻他竟不能忍受大海的沉重水压。他的五脏六腑都被挤压,皮肤已经忍受不住疼痛而隐隐出现了淤血。皓翁的双眼被粗糙冰冷的海水摩擦,头一次在水下呼吸让他痛苦不堪,快要失去意识了。  他们两个人被排水管的巨大冲力喷射了出来,漂浮在漆黑一片的海底。深海,原来是这样可怕。冰冷、无声、沉重,又让人觉得孤独和可怖,黑暗让他绝望。模模糊糊中,皓翁看见岐蚜游近了,推着他的身体向上游动。岐蚜一直很热爱体育运动,比他这个一直呆在家里的宅男体力要好得多。为了不拖累岐蚜,皓翁也开始努力摆动双腿。  随着时间推移,皓翁开始习惯深海的压力了。蚀刻在基因里的密码在苏醒,他找到了鱼人本身的力量。越往上游,水压越小,他也逐渐觉得轻松;但是三千米对他来说足够远,远到几乎没有足够的力量游到水面。他只是在靠本能游动,体力即将耗尽了。之后的时间,他一直在昏沉里度过,只能感受到岐蚜在努力地推动着他。不知过了多久,皓翁睁开了双眼。  他用了好长时间吐出肺里的海水,大口呼吸着从未触碰过的陆地空气。与深海被小心过滤和保养的空气不同,那空气清新野蛮,充满了原始自然的味道。皓翁不知道原来陆地的空气对他来说都是这般新鲜刺激,更不要提温暖真实的阳光。那阳光洒在他身上,让他寒冷的身体一点点融化了;而海底,只有苍白无力的光照和模拟出来的气候。  皓翁毫无预兆地开始流泪了。十几年来,在漆黑的海底体验的生活和真实的世界原来有着如此大的差别。陆地,充满了生气、野性、热情,还有不被小心掩饰的危险。原先在那个玻璃罩里生活的日子,是这般冰冷无趣,吝啬于关爱他的父母,日复一日毫无意义的学习,还有整齐划一没有个性的城市景观,都像一座只供人观看把玩的模型。他迫不及待地想要投身于这个野心勃勃的新世界。  他开始观察周围的景色。现在正是下午时分,他们坐在干净的沙滩上,周围偶有游人行走,却并没有对他们投来过多关注。岐蚜脱了上衣坐在一旁,沉默不语地望着海面。他的面庞干净,抿着嘴角、脸上没有表情,赤裸的上身有锻炼过的肌肉,显得年轻而有力。皓翁不知道自己那个每天嘻嘻哈哈没有正形的朋友也有这样沉默坚定严肃的时刻,不由得看着他发呆了。  岐蚜发现皓翁正在看他,扭头对他咧嘴笑了。“你醒了?我刚才查了一下咱们的地理位置。我们现在在欧亚大陆的马尔马拉海岸上,但是焚舟社的总部在北京,现在想办法去那里吧。”  千野的肋骨被踢断了一根,但并没有做过多处理,而是赶忙组织了野狼组全力搜索这三人的踪迹,而她独身一人赶赴地上。她猜的没错的话,那个男人现在会去焚舟社寻找自己的记忆。一定要在他到达那里之前捕获他。她自己一个人一定不是那个男人的对手,在到达地面之前,她已经请求上级派给她雷炎组来辅助她的抓捕行动。  回想起五年以前他们的第一次碰面,千野不由得心跳加速了。这个男人,永远都能让她失去理智。那时的焚舟社,也还只是个普通的社会组织,远未露出埋藏多年的野心。  五年前,千野作为天空联邦的一名特派间谍,奉命潜入战后在遗址上重建的中国海洋大学窃取情报。启示战役中,很多宝贵的学术资料和文献都毁于一旦。在全电子化的图书馆内,千野也不能确定能不能寻找到曾经的历史资料。她不明白有什么重要情报会隐藏在大学里,但还是服从命令,在学校的图书馆内做管理员工作了将近五个月。  在她一筹莫展、几乎耐不下性子的时候,有一天,事情突然有了转机。  那是普通的一个日子,天气晴朗阳光明媚,空气里弥漫着夏日的鲜艳气息。一个身材高大,样貌俊美的男人突然走进了图书馆;他的外表很年轻,但是凭千野在军队中所受的训练来看,他一定不是个学生,但似乎也无意掩饰。他站在台前打量了千野好一会,带着笑与她搭讪。  “我想借阅一下关于南极科考的资料,你可以告诉我在哪里吗?”  千野心里一紧。她要寻找的情报便是关于南极考察的机密资料,为此她已经将于此有关的资料翻阅得烂熟于心,却一无所获。但她仍没有波动地微笑着说,“在三楼的F-20区,有你想要的资料。您是学生吗?学生可以借阅书籍一周,非学生只能在馆内阅读。”  “我不是学生。对不起,我还是头一次来图书馆,有些不知道怎么操作系统。可以请你带我去吗?”听到男人的请求,千野态度很好地答应了。虽然内心觉得厌烦,但管理员的责任她仍然做得尽职尽责,当天的来客也不多,工作不是很忙碌。况且这个人气度非凡,又要看南极考察的资料,她隐隐觉得事有蹊跷,决定自己带他去一次。  在电梯里,男人跟她搭话。“我看你的气质,并不像会在图书馆工作的人呢。”他的脸上笑眯眯的,却惹得千野十分紧张。不过他又接着说,“你这么漂亮,做这种工作真是可惜了。”  “那你认为我做什么工作比较合适呢?”千野控制自己的语气保持自然。撒谎和控制情绪是作为间谍的必要技能,但她今天不知为何一反常态,神经绷得十分紧张,这是危险到来的前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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