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我有这些爸爸本领大是不是已经超越地球所有生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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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明报副刊卫斯理故事年表排序(括弧代表该日期为推估或换算值)编号&&&&&&&&&& 128书名&&&&&&&&&& 本性难移连载日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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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逃难奇遇&
  小郭来坐,神情很是忧郁,像是有甚么心事。   我不去理会他,自顾自看书。因为上次他来的时候也是这样,我很关心地问他为甚么,他竟然长叹一声道:"无敌是最寂寞!"
  当时我回了他一句地道的北方话:"你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吧!"
  说完了这句话,我把他轰了出去。
  人到了一定的时候,就容易自我膨胀,大人物有大人物的膨胀,小人物有小人物的膨胀。膨胀到了不可控制的阶段,人就进入了疯狂状态──这是一定的规律,凡进入自我膨胀状态的人,都脱不了这个规律。
  比起许多不知所云的人来,小郭确然很有自我膨胀的条件,可是能够不膨胀当然最好,所以在他离去的时候,我大声提醒他:"多想想你要找而没有找到的人,他们就全都是你的敌人!"
  小郭当时略有所悟──这件事情到现在大约有半年多,这次他又来这一套,我当然懒得理会。
  小郭好几次欲言又止,我只是假装看不见。就在这时候,大门打开,红绫和温宝裕走了进来。
  小郭像是遇到了救星,连忙站了起来,向两人道:"考考你们的想象力!"
  红绫和温宝裕都是无事生非的人,立刻接上了榫,齐声道:"放马过来!"
  小郭挥着手:"请设想一种方法,可以要找甚么人,就立刻可以找得到。"
  我在一旁听得小郭这样说,就知道他这次来,真的是遇上了一些困难,和上次的无病呻吟不同。
  找人是小郭郭大侦探的专长,最近几年,甚至于以色列的特工人员,也要寻求小郭的帮助,寻找还活着的纳粹战犯,而且颇有成绩。据我所知,找人的能力,小郭和他建立的联络网,在地球上,绝对在首三名之内。
  但即使如此,当然也不可能做到"要找甚么人立刻可以找得到"。
  小郭出了这样的一个题目,只说明他正要找一个甚么人而找不到,所以才异想天开地希望能够有这样的一个方法。
  我自然也知道他不是真的想得到答案,只不过是想打破由于上次他自我膨胀所造成的尴尬,可以开始和我说话。
  我暗暗冷笑,小郭斜着眼瞄我,我还是假装看不见。
  红绫和温宝裕却很认真,温宝裕吸了一口气:"好家伙,难度很高!"
  红绫摇了摇头:"没有方法……除非……除非从现在开始,在全世界每一个人体内植入会发射信号的装置,而且每个人所发射的信号不同,而又有一个可以接收所有信号的装置,那么就可以知道每个人所在的位置,轨能够一下子把人找出来了!"
  温宝裕摇头:"那要先知道要找的人发出的信号是甚么才行,不能算是随便要找一个人就可以找得到。"
  红绫点头表示同意,两人又想了一会,才一起道:"没有这样的办法!"
  我在这时候才冷冷地道:"当然没有这样的办法,要不然郭大侦探怎么会愁眉不展!"
  小郭苦笑:"就知道上次向你发了一句牢骚就会给你说好几年!"
  我笑了笑:"其实你若是要找甚么人而找不到的话,也就不会有别人可以找得到了。"
  说完之后我又补充:"而且这种用尽方法也找不到的人,大多数根本没有寻找的价值--找不找得到都没有关系。"
  这一句话,小郭大有同感:"说得是,总是有人来委托找人,凡是找不到的那些,都是根本不必去找的!"
  我摊了摊手:"好,问题解决了!"
  我这句话把小郭想说的话全都堵了回去,小郭怔了一怔,转向红绫和温宝裕:"说一个故事给你们听听。"
  红绫和温宝裕一齐摇头:"若是寻常的故事,我们不想听。"
  小郭有些下不了台,我笑道:"郭叔叔说故事,你们胆敢不听!说不定有趣之极!"
  两人一起做了一个鬼脸,一副勉为其难的神情,温宝裕道:"首一分钟不好听,我们就拒绝听下去。"
  红绫则道:"先别说,且听听故事的背景,是不是能引起我的兴趣。"
  小郭也真忍得住,居然并不拂袖而去,由此可知他实在非常想我听他说这个故事。
  他向红绫陪笑:"是五十多年之前,中国发生抗日战争时候的事情,不知道卫大小姐是不是有兴趣?"
  红绫居然立刻有回答:"好极,最好是书本中没有记载的事情。"
  我明白红绫的意思──她需要吸收书本之外的知识。
  温宝裕则无可不可,我的视线仍然不离开手上的书。
  小郭吞了一口口水,道:"请把我所说的在脑中迅速构成画面。"
  温宝裕大声道:"十秒钟!"
  小郭道:"在一列行驶中的火车顶上,挤满了人,那些人要尽量连接在一起,才不会在摇晃中跌下来。"
  小郭才说了这一句,我就已经知道是甚么样的情景了。
  可是红绫却不明白,她立刻问:"人为甚么要挤在火车的顶上?"
  我向温宝裕望去,看看他是不是知道人为甚么要挤在火车的顶上。温宝裕神情迷惘,摇了摇头,原来他也不知道──这不能怪他们,因为他们并没有经过战争的动乱。
  在战争动乱之中,人群有一种行动,称之为"逃难",用逃来躲避战争带来的祸害。可是逃难本身,根本就是一种灾害。
  在逃难的过程之中,所有的交通工具都被逃难的人群超额运用,之所以在火车顶上会挤满了人,原因当然是由于火车的车厢中再也挤不下人了。
  人挤在火车顶上,火车开动,车顶上的人,不但要忍受强风的吹袭,而且还要忍受火车头所喷出来的浓烟和煤灰,在火车前进的摇晃和震动中,还会随时从火车顶上掉下来,去了生命。
  可是为了逃避战争祸害,在战时(我相信小郭提到的是当年日本皇军侵略中国的情形)这种情景却十分普遍,随处可见。
  在开始的时候,铁路员工还加以阻止。可是急于逃难的人群,由于对战争的恐惧,已经丧失了理智,非但不领情,而且还群起殴打铁路员工。所以后来也就没有人再多加理会,任由人群爬上火车顶,去完成他们的逃难任务。
  (这个故事在很多方面牵涉到人类行为,所以在这里不妨略为分析一下爬火车顶逃难的这种行为。)(人类往往在丧失理智的情形下做出许多可怕的行为,这些行为不但伤害他人,而且也伤害自己。更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是,这些行为往往非常矛盾,难以解释──应该不会有这种行为发生,可是却偏偏发生了。)(例如逃难本来是为了保命,爬上火车顶,其丧失生命的可能性远在处于战争发生地点之上,可是人群还是奋勇前赴,在那时候又变得完全不怕死了。)(用完全不怕死的行为来达成怕死的目标,这岂非矛盾之极?)同样是在火车顶上,安全的程度也有差别。以在火车顶的中间部份最安全,因为火车顶并不是平面,而是略呈弧形──向两边倾斜,所以在边上,容易掉下去。
  而且在火车顶的中间,有山起的部份可以供人抓住,稳住身子,减少掉下去的可能。
  当火车的车厢之中再也挤不下,人群开始爬上火车顶的时候,那种争先恐后、吼叫群暗那樾危苏』鸪刀ブ屑洳糠莸奈恢枚⒒映隼吹哪侵智看蟮纳鄙肆Γ绻迷谡匠∩希阋允谷魏吻致哉呱サā
  身强力壮者占据了火车顶的中间位置之后,后来者当然只好在火车顶的两边。
  小郭所说的故事,开始于火车顶上,由于场景十分特别,不如详细说明不容易明白,所以才花了许多唇舌来解释。
  经过解释之后,温宝裕和红绫明白了这种特殊的情形,小郭方可以继续他的故事。
  小郭说得很详细,当时我听的时候颇不耐烦,但是后来知道详细的叙述在故事以后的发展中有十分重要的地位,所以我不能加以删减,只好照样详细叙述。
  当时火车顶上爬满了人,当然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故事,有多少人就有多少个故事,不过这里只能说其中的一个。
  这个故事牵涉到两个人。
  两个都是青年男性,年龄都在二十二三岁左右,都是正当年轻力壮,所以其中的一个,就占了火车顶的中间,他立刻紧紧抓住了那个凸出的部份,稳住了身子。
  这个青年的名字是陈名富。
  另一个青年行动略慢,却不是由于他的身手不够矫捷,而是由于他带了一件行李──那件身外物妨碍了他的行动,使他未能第一时间爬上火车顶,当他努力把行李推上火车顶,人接着爬上来的时候,只能够在车顶的边上栖身。
  这个青年的姓名是游救国──这个名字有些特别,一般同类的名字都是叫"振国"、"兴国"甚么的,他却十分直截了当,就叫救国。
  这游救国在火车顶的位置恰好在陈名富的旁边。本来他如果紧挨着陈名富的话,会比较安全。可是在他先把行李推上来的时候,行李就被推到了陈名富的身边。
  那行李是一只藤做的网篮。
  网篮这种器具现在也不多见了,它是一只相当深的篮子,有很结实的挽手,为了防止装在篮中的东西掉出来,有一层绳子结成的网罩在上面,所以这种器具就称之为网篮。
  在游救国上来之后,正在考虑只是要把自己和网篮换一个位置的时候,陈名富的一只手已经抓住了网篮的挽手。
  虽然没有说话,可是陈名富的动作意思很明显,所以游救国也立刻抓住了网篮挽手的另一边。这样一来,网篮在两个人的中间,就把两个人联系在一起。而陈名富的另一只手抓住了车顶的凸起部份,相对来说,游救国也就增加了安全程度。
  所以游救国和陈名富四目交投的时候,游救国向陈名富很感激的点了点头,陈名富也作了"不算甚么"的表示。
  在当时那种兵荒马乱的环境下,他们都没有自我介绍的意愿──萍水相逢,谁知道下一刻会怎样,交换姓名这种平常的行为,在这种情形下毫无意义。
  所以一直到事故发生,这两个青年都并不知道对方的名字。我先把他们的名字说出来,是为了叙述上的方便。
  火车当然无法准时开出,可终于开动。火车向南驶,第一天开开停停,停下来的原因多数是为了躲日本飞机的空袭──战事已经很接近,在火车停下来的时候,可以听到从北方传来的隆隆炮声。
  事故发生在当天晚上,经过一天半夜在火车顶上的旅程,再年轻力壮也会感到疲惫不堪,所以沿途络续有人从火车顶上掉下去。
  开始有人掉下去的时候,其余挤在火车顶上的人还会发出惊呼声,到后来所有人都变得麻木,就算有人掉下去,也没有人再加以注意。
  到了午夜时分,火车驶进了一条隧道。
  隧道中漆黑一片,甚么也看不见,所以究竟事情是如何发生的,陈名富一直没有弄清楚,只是知道事情发生了而已。
  火车在隧道中行驶,发出的声响很是惊人,而且空气在狭窄的隧道中,流动更快,形成了强风,令人耳膜发胀,影响听觉。可是即使在这样的情形下,在火车驶进了隧道之后不多久,陈名富就听到从火车头的方向传来了可怕的惊呼声。
  那种刺耳之极的惊呼声简直如同地狱之门大开,有成千上万的厉鬼一起呼叫着冲了出来一样。
  惊呼声在迅速传近,很快就到了陈名富的身边,他听到游救国也发出了惊呼声,接着是连续不断的撞击声,陈名富感到像是忽然下起骤雨来,极大的雨点洒向他,浇得他一头一脸,怪异的是"雨点"又腥又热,陈名富一手抓住了网篮的挽手,一手抓住了车顶的凸起部份,虽然"雨点"在他的头脸上流动,令他感到极度的不舒服,可是他地无法可施,他只觉得抓住网篮的手上,忽然轻了。
  而惊呼声和撞击声一直在向火车尾部传去,很快就停止了。
  火车在继续前进,大约在几分钟后就驶出了隧道。而就在那几分钟之中,陈名富感到淋在他头脸上的"雨点"在渐渐凝结,他伸出舌头去舔了舔,觉到了一股咸味。那使他知道洒在身上的是血,人血!
  陈名富感到了一阵反胃,这时候他还是不确切知道发生了甚么事情,他只是意识到有许多人死了,而且死得十分悲惨。
  这时候他无论怎样想,都无法想象悲惨的程度。等到火车驶出了隧道,当晚月色甚好,陈名富立刻看到还在火车顶上的人几乎毫无例外的都满身鲜血,血已经半凝结,像是每个人的脸上都涂满了红色的油彩。
  而在这样情形下,人的双眼看来格外鲜明,黑色的眼珠固定不动,每一个人看来都像是鬼怪。
  在有些人的身上,还挂着一些血淋淋的残手断脚,以及不知道是人的身体的甚么部份。就在陈名富眼前的网篮上,甚至于有半个人头,凸出的一只眼睛,在月光下瞪着陈名富,陈名富终于忍不住呕吐了起来。
  呕吐的不止是陈名富一个人,还在火车顶上的人都被眼前疯狂恐怖的景象所震撼,而变得十分不正常。在突然有一个人开始尖叫之后,人人都发出疯狂的叫喊声,夹杂看毫无意义的语言,有的人甚至于站了起来,手舞足蹈,当然这些人都在火车的疾驶中从火车顶上摔了下去,也根本没有人去理会他们的死活。
  陈名富全身僵硬,他以为自己已经死了,身在地狱──只有在地狱才会有那种可怕的情形。
  后来当陈名富回过神来的时候,他推测发生那样可怕的事情,有可能是隧道中,不知道由于甚么原因,出现了一个障碍,而这个障碍在火车驶过的时候,把在火车顶上,一边的人全都扫了下来,从火车头到火车尾,无一幸免。
  障碍和人的身体撞击的力量,由于火车行驶的速度十分快,所以力量也很大,这就是为甚么鲜血四溅、肢体破碎的原因。
  当火车终于在一个小站停下来的时候,原来在火车顶上的人,大约只剩下三分之一左右。
  陈名富在火车停下之后,好不容易才令自己的一只手松开了火车顶上的凸出物,两另外一只手却因为僵硬而无论如何都无法离开网篮的挽手,所以他是连人带网篮一起从火车顶上滚跌下来的。
  在火车顶上发生的惨事,车厢中的人并不知道,等到看到很多人满身鲜血从火车顶上下来,才知道有惨事发生。然而所有人也都只不过是默默地望着,绝没有人肯离开车厢提供帮助,甚至于根本没有人问一问发生了甚么事情。
  从火车顶上下来的人,显然还没有从极度的惊恐之中定下神来,他们一看地之后,就毫无例外地一面发出惊呼声,一面四散奔走,这是人在极度惊恐之下的反应。
  陈名富也同样向前奔跑,他完全不知道自己谈到甚么地方去,只是在下意识中,感到要离火车越远越好,彷佛离火车远了,就可以抹去刚才的经历。
  当然那只是妄想,陈名富终其一生,也无法在脑海中除去当时那种可怕的景象。
  那时候陈名富向前奔,脚高脚低,跌跌撞撞,也不管脚下是不是有路,只是拚命向前。
  开始的时候,在他身边还有不少人和他在一起奔跑,渐渐人向四下散开,等到陈名富发现前面有一道河阻住去路时,他视线所及,已经一个人都没有了。
  四下静寂无比,陈名富略停了一停,喘了一会,总算放下了网篮,这时候他才想到,网篮的主人,当然也在隧道中发生惨事时离开了火车顶。
  想起他和对方曾经如此接近,现在却完全不知道对方的生死下落,他心中不知道是甚么滋味。
  他也没有想到要脱衣服,就跳进了河水中,努力洗擦头脸上的血污。
  河水很冷,使得陈名富头脑清醒很多,他开始从极度的恐惧之中回过神来,知道发生了甚么事情。
  他在上岸之后,脱去了湿衣服,他倒是真的直到这时候,夜风吹来,令他全身发抖之际,才想到网篮之中可能有衣服,他可以拿来穿看御寒。
  于是他扯开了网篮上的网,网下面是几层报纸,拿开报纸之后,下面果然是衣服,而且是质地很好,他从小到大从来没有穿过的好衣服。
  在这里有必要约略介绍一下陈名富这个人。他虽然不是这个故事的第一主角,却也相当重要,所以不可以忽略。
  陈名富那年二十一岁,他出身十分贫困,可是和一般贫苦人家的孩子不一样,他非常勤奋好学,由于家里经济情形不好,他上学经常要停课,所以到二十一岁才读到了高中毕业班。
  由于品学兼优,在学校很得到校长的启重,也很得到同学的尊敬。他的学校在战事逼近的时候,全体高班同学和校长、老师都决定不在沦陷区当顺民,而集体撤退,并且寻找机会投笔从戎,参加军队,杀敌救国。
  陈名富如果一直不离开集体,根本不会发生这些事情,可是在半路上经过他的家乡,他想起在乡下的父母,而此去前途茫茫,不知道是不是还能够有机会再见两位老人家,所以他离开了队伍,去看父母。
  人生的遭遇真是绝不可测,往往只是一个无关重要的决定,就可以改变人的一生,使人走到一条以前做梦都想不到的路上去。
  陈名富的情形就是这样。当他提出要离开队伍一会的时候,也有不少人反对,校长更是不允许。如果陈名富不是那样渴望见到父母,少一分坚持,他的一生就完全不一样了。
  当时陈名富没有和校长坚持,他采取了私自行动的方法,在几个好同学的掩护下,他故意走在队伍的后面,然后趁校长不觉察,偷偷溜走。
  那时候陈名富想:来回四五里路,见了父母说几句话,只不过耽搁半小时左右,加快脚步就可以追上队伍。
  却不料他见了父母之后,两位老人家知道儿子要远行,而且可能会从军,大大伤心。陈名富为了安慰父母,花了半天时间,好不容易脱身,却从此再也赶不上队伍了。
  他只知道队伍曾向南走,所以他也一直向南去。由于他原来是跟着队伍行动的,所以他身上根本没有盘缠,一连几天,挤火车可以不必买票,靠他母亲给的几个鸡蛋和模模充饥,在完全没有学校队伍消息的情形下,他正处于前路茫茫的境地。
  他的这种处境对他后来的行动有决定性的作用。
  却说当时他在网篮中找到了所需的衣服鞋袜,穿起来都十分合身,在他已不感到寒冷的时候,他的神智更加清醒,所以他决定看看网篮中的全部东西。
  而这一个决定的结果,更是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网篮上层和下层全是衣服和一些日常用品,而在中间却有一个油布包,陈名富拿在手中,就觉得相当沉重,解开来一看,包中有两卷圆柱形的物体,用红纸包着。
  陈名富一看到那两卷东西,就心头狂跳。他自己虽然贫困,可是没有吃过猪肉,总也看过猪跑,他知道大叠银洋,就使用这种包装方法。
  他的手有些发抖,拿起其中一卷,用力一拗,包装的红纸破裂,一阵叮叮当当的声响中,月色之下,白花花的银洋,掉在他的脚下。
  陈名富要过了好一会,才定了定神,捡起两块银洋来,拈在中指上,轻轻互击,听银洋在撞击之中发出的声响。四周围十分寂静,那种叮叮声听来也就份外悦耳。他又拈了一枚,凑近嘴,在银洋边上用力一吹,然后立刻放在耳边,就听到了一阵轻微的"营营"声响。
  这都是检验银洋真假的方法──陈名富从来也没有自己拥有过一块银洋,这些方法是他在学校帮忙从事庶务工作,有银洋经手的时候学来的。
  又过了一会,他才真正定下神来,数了一数,被他拆散了的一卷,总共是一百块银洋,块块都是银洋中最好的"袁大头"──洋钱上铸的是袁世凯的头像。
  一卷一百块,两卷就是两百块。
  两百块大洋,对于陈名富这个穷小子来说,不论他如何勉力镇定,一颗心还是几乎要从口中跳出来。而且他实在无法想象这两百大洋的真正价值,因为这样的财富,在他二十一年的生命中,即使是在梦境中,也未曾出现过。
  他用一条毛巾把拆散的银洋包了起来,又拿起了另外一卷,紧紧抱在怀中。
  在从发现银洋一直到天亮的那段时间中,他思绪紊乱至于极点,不知道想了多少事,可是却又甚么都想不成。
  一直到朝阳升起,他才十分确切地知道,自己成了这两百大洋的主人!
  温宝裕当初只给小郭十秒钟时间来说故事,不过由于小郭的故事有相当程度的吸引力,所以听的人听得很入神,也就任由小郭说下去。
  等小郭说到这里的时候,温宝裕才插嘴,叫道:"这陈名富十分无耻,怎么就把人家的钱据为己有了!"
  红绫则道:"那游救国呢?"
  温宝裕停了一声:"游救国当然死了──虽然游救国死了,这陈名富也不应该把财物当成是他自己的!"
  小郭望了温宝裕一会:"然则请问温先生,阁下如果在这种情形下会如何处理?"&二、惊艳&
  温宝裕想了一会,却也无法回答。   小郭道:"在当时那种情形下,陈名富把洋钱当成是自己的,实在无可厚非。然而事情后来有不同的发展,使我们有理由相信陈名富的人格并非无耻。"
  小郭说得十分认真──这时候我也不明白小郭为甚么要为陈名富的人格辩护。
  温宝裕和红绫一起催促:"快说以后发生的事情!"
  在天亮之后,陈名富首先想到,两百大洋当然是巨大的财富,可是在兵荒马乱的时候,也可能是祸害,非严密收藏不可,要是被人知道,随时都可能惹来杀身之祸!
  陈名富对于这笔钱财的态度,经过很多曲折,一开始他抱住了洋钱,想到的只是如何不让别人知道。
  在他思索如何收藏洋钱的时候,他又发现在那个油布包中除了两卷洋钱之外,还有一样东西,那东西又扁又平,却还用油布包着,看来十分重要,所以才如此小心保护。
  陈名富拿起了它,只觉得很轻,拆开油布一看,原来是一封信。
  那信的信封上写着:书呈。
  炉振中义兄台启。
  游缄。
  陈名富吸了一口气,信封并没有封口,他取出了信纸,打开看。从他第一次看这封信起,接下来有相当长的一段日子,他不断地在参详信的内容。
  信上的每个字他都认得,只不过信上所说的一些事,由于他既非写信人,又非收信人,所以一时之间不容易明白。当然到后来他完全明白了信的内容。
  信全文如下:振中义兄阁下大鉴:天津一别,各分东西,倏忽已逾二十载。忆昔你我共同负笈东洋,同窗九年,情同手足,遂有结拜之举,种种如在眼前,而双鬓已斑,所谓少年子弟江湖老,良堪感叹。
  回国之后,首五六年尚有音讯相通,如吾兄婚后不久即得一千金,恰与小儿救国同年。吾兄曾数度来信提及一切,欢乐之情溢于词表,如今想必阖家安康,近十余年来竟然未通音讯,不胜悬念之至。
  今小儿救国。因战局影响,必须南下以避战祸,吾兄所处之地,环境特殊,应可不为战火波及,故令小儿晋见吾兄,请多加提点教导,则小弟感同身受,不胜感激。
  至于吾兄昔日所言,如有变化,不能实现,可不必认真,只当作戏言可也。
  近十余年来未能通讯之理由,一言难尽,小儿亦不知究竟,但盼能有朝一日与吾兄作竟夜促膝之长谈。
  东洋风光甚胜,可惜其人狼子野心,毁我大好河山,其令人痛心之极。
  弟环境不定,小儿救国务请多加照看,再三、再三。
  敬祝大安。
  弟道圣百拜。
  陈名富一口气看了两遍,这才知道曾经和自己一起在火车顶上的青年叫游救国。
  这封信当然是要游救国面交一个叫作卢振中的人,而这个卢振中是游救国父亲的结拜兄长。
  小郭在念出这封信的时候,顺手拿过纸和笔,把全封信都写了出来,可知他对这信印象十分深刻,早已背得滚瓜烂熟。
  我早已知道小郭虽然说是"说故事",可是事实上他有一定的目的,他所说的事情,一定是实际上真实发生过的事,而不仅仅是"故事"。
  只不过这时候我还不知道他目的何在,我只是肯定这封信在整件事情中十分重要,所以小郭才会记得如此清楚。
  小郭在写完了这信之后,又写了一个地址。
  地址很详细,不但有城市的名称,而且有这个城市的分区,然后才是街道、门牌号码。
  根据我叙述的一贯原则,我不会把这个地址照实写出来,只是件隐隐约约的提示──不为别的,只是故作神秘而已。
  这封信中曾提到这个城市的环境很特殊,确然如此。那种特殊的环境,使人以为它不会受到日本军队的攻击,是一个安全的地方,这或许就是游救国的父亲要游救国到那里去的原因。可是两三年之后,日本军队还是占领了这个城市,这是题外话,表过不提。
  我对这个城市非常熟悉,所以一看到这个地址,就知道游救国要去找的那个卢振中,不是普通人,非富即贵。因为那个住宅区在山上,不是有一定的身份,难以在那个区域内有一所房子。
  温宝裕和红绫在催小郭说下去,我却道:"等一等,先把已经知道的数据整理一下,不然事情发展下去,会越来越复杂,不容易搞清楚。"
  温宝裕立刻道:"事情很简单,一点也不复杂。"
  我道:"好,就请你把事情简单化一下。"
  事情当然不是很简单,所以温宝裕也要想了一想才说,他道:"我把事情分为人和事两方面来说,先说人。"
  他说着,也拿过纸和笔来,道:"和这件事有关系的人是……"
  他一面说,一面写,写下的人名是:游救国游道圣(关系:父子)。
  陈名富。
  卢振中。
  他写到这里,顿了一顿,道:"还有一个人,现在还不知道她的名字,她是卢振中的女儿,和游救国同年。"
  我点了点头:"很好,这五个人之间的关系,到目前为止,不算很复杂,可是那封信中,却很有些不可解之处,第一,何以游道圣和卢振中这两个结拜兄弟竟然会十多年不通音讯,为何一言难尽?第二,信中所说卢振中"昔日所言",好象很神秘,又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而游救国去找卢振中除了躲避战争之外,是不是还另有目的?"
  我一口气提了三个问题,温宝裕显然没有想到这些,所以一时之间,他答不上来。
  温宝裕回答不出,可是却不服气,通:"这些问题重要吗?"
  我还没有回答,白素已经道:"我想我可以回答你第二个问题"我并不感到意外,因为白素的推理能力一向很强。
  我做了一个手势,请白素往下说。
  白素道:"卢振中曾经对游道圣说过一些话,游道圣在信中特别提起,可知说过的话,相当重要。而游道圣却又声明,这些话可以当作"戏言",而游道圣信中又巧妙的提到卢振中的女儿,他又叫儿子去找卢振中……"
  白素婉婉转转说到这里,我已经知道她想说些甚么了,而且立刻同意了她的想法。
  这时候小郭也点了点头,显然他也已经知道。而红绫和温宝裕却瞪大了眼睛,显然不知道白素想说明甚么──这也难怪他们,因为白素想到的事情,现在早已不再存在,在年轻人的思考范围之外,所以不容易想到。
  温宝裕发急:"究竟是甚么事情?"
  白素笑道:"我猜当时,卢振中生了女儿,游道圣生了儿子,卢振中一定曾经提议,双方结为儿女亲家,把自己的女儿嫁给游道圣的儿子!"
  白素说得再明白不过,可是红绫和温宝裕还是觉得匪夷所思。
  我向他们解释:"这种情形在那时候很普遍──等生了女儿才提亲,已经算是很开明的了,还有"指腹为婚"的哩!"
  温宝裕咕哝了几句,忽然跳了起来,双手乱挥,叫道:"大事不好!陈名富这小子要冒名顶替,去娶卢振中的女儿!"
  我也想到了这个可能,只是没有温宝裕那样大惊小怪而已。
  温宝裕接着又伸手指着小郭:"老套!老套!你这个故事十分老套,在《三言两拍》之中,有的是这样的故事!"
  小郭一翻眼,冷冷地道:"以前有过这样的故事那又怎样!你没有听说过太阳底下无新事?世界上多少事情都是重复了又重复,若是说'以史为鉴'就可以避免事情重复发生,人类历史上也不会不断有战争了!所有的战争发生的原因几乎都类同,都愚蠢之极,可是还不是一直在重复发生!"
  温宝裕显然没有料到自己的话会引出小郭这样的一番长篇大论来,一时之间他不知道如何反应才好。
  小郭又冷笑:"你也不必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陈名富当时并没有想要冒名顶替!"
  温宝裕看出小郭十分认真,他就不敢再说甚么,只是耸了耸肩。我也感到小郭不知道为了甚么在言语之间不止一次表示维护陈名富。
  我想了一想,忽然心中一动,立刻向白素望去,和白素目光接触,白素向我点了点头。
  白素的反应使我知道我想对了。
  刚才我突然感到"游救国"这个名字在小郭没有说故事之前,我就有印象──好象是一个小名流,在商场上有点成就之类的人物。这类人物在城市中很多,我之所以会对他有一点印象,是因为他的姓名很特别。
  我相信像"游救国"这样的名字,不会有同名同姓的机会。
  那么现在这个游救国是不是故事中的游救国呢?
  如果是的话,那就大有问题!
  因为故事中的游救国早已在那条隧道中死于非命,不可能活到现在。
  现在如果还存在游救国这个人的话,那么这个游救国必然是有人假冒的,而最可能假冒游救国的人,当然就是陈名富。
  这样的推理过程,我以为完全可以成立。
  而且小郭刚才维护陈名富的话也很有问题,我就抓住了他的话,疾声道:"陈名富他当时没有想到要冒名顶替,可是怕后来终于还是冒认了游救国的身份,是不是?"
  温宝裕见我作出了这样的推断,大是兴奋。小郭并没有否认,却瞪了我一眼:"没有人会知道以后的事情,他当时看了信,所想到的是,原来以为网篮已经成了无主之物,不妨据为己有。现在虽然不知道游道圣的地址,但想来卢振中一定知道。自己就应该把东西送到卢振中那里,再由卢振中转交给游道圣,不但物归原主,而且还可以把游救国已经遭到不幸的消息带给游道圣。"
  我立刻问:"这些全是他告诉你的?"
  小郭道:"是,我相信他所说的一切!"
  小郭再次维护陈名富,我也不客气,进一步道:"我们现在在说的'他',就是以前的陈名富,现在的游救国,是不是?"
  我这样问,等于已经肯定了陈名富冒名顶替的事实。
  小郭望了我好一会,并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也没有否认,只是道:"以后发生的事情,我会照实说出来。"
  温宝裕低声道:"所谓'照实说出来',也还是变成了游救国的陈名富所说的!"
  小郭有些恼怒,可是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发作,他停了一声:"你们无非是想证明陈名富的人格有问题!"
  温宝裕见小郭搭了腔,得其所哉,立刻道:"如果冒名顶替是事实,轨证明它的人格确实有问题。"
  小郭重重顿足:"先把事情听完了再下判断,好不好?"
  我注意到他已经把"故事"改成了"事情",由此可知,他所说的一切,确然就是现在的商场小名人游救国(陈名富)的真实经历。
  这就更引起了我的兴趣,因为一个人冒认了他人的身份、姓名来生活,实在很难想象过的是一种甚么样的日子──光是担惊受怕,怕被人识穿,几十年下来只怕也会神经错乱了!
  在现实生活中,很少有这样戏剧性的例子,所以很值得留意。
  这时候白素道:"小郭,我相信你的判断。"
  小郭霍然起立,同自素深深一鞠躬,表示感谢。
  白素又道:"我也相信陈名富在看了信之后,真的只想到物归原主。"
  我望向她:"何所据而云然?"
  白素道:"我们可以从信中,推测到卢振中曾有要结儿女亲家的提议,可是我相信陈名富无法推测到这一点,所以他没有冒名顶替的动机。"
  我想了一想,觉得白素的分析很有理,温宝裕也点了点头,表示同意。然则陈名富后来终于冒认了游救国的身份,必然另有曲折,很值得听下去。
  小郭也感到自己的态度过于激动,所以他吁了一口气,解释道:"我和他接触已有相当时日,可以说深知他的为人,在整件事情中,他确然有不是之处,可是并非不能原谅。"
  在知道了故事是事实之后,大家兴趣更浓,都等着小郭再往下说。
  却说陈名富当时有了这样的决定,他就继续南下,可以证明他当时并没有冒认游救国的念头,是他根本无法知道卢振中会不知道游救国的模样,当然他更不可能知道见到了卢振中之后会发生那些事情。
  他走走停停,越向南去,离战火越远。而且身边有了钱,行程自然方便很多──他认为自己的行动很纯真,是为了帮助游道圣获知儿子不幸的消息,所以心安理得地合理花费,在他到达目的地的时候,也只不过用掉了四五块银洋而已。
  他到了地址上的那个城市,语言完全不通在进入省境时就已经使他狼狈不堪,这时候反倒渐渐适应了。
  可是在上了山路,找到了那斯花园洋房的时候,为了说明自己的来意,和应门的男仆还是纠缠了十来分钟而不得要领。最后他没有办法,只好取出那封信来,指看信封上"卢振中"的名字。
  那男仆看到了信封上的名字才连连点头,一伸手就把信接了过去,向他做了一个手势,示意他在铁门外等着。
  陈名富曾经两次向那男仆自报姓名,可是对方根本听不懂他江苏省北部的语言,当然他的来意如此复杂,他虽然简单地说了,也完全等于白说。
  他在铁门外大约等了十五分钟左右,那是相当长的等待时间,何况在铁门内还有两条大狼狗,虎视眈眈地监视着他,这滋味很不好受。陈名富不是没有考虑过转身就走,把所有钱财据为己有,免得好心做好事,还要被人冷落。
  不过他还是勉力忍耐,一直等在铁门外。
  好不容易,才看到房子里一前一后有两个人奔了出来,奔在前面的那个,穿著长衫,看来很有身份,后面的那个就是那男仆。
  那穿长衫的中年人,一面奔一面叫:"游大少,老爷有请!"
  他叫得虽然声音响亮,可是陈名富却完全不知道他在叫些甚么,陈名富心中想,这南方语言真是难懂。
  等到中年人急急忙忙打开铁门,他的身体语言陈名富反倒容易明白,而且这时候他也至少听明白了一个"请"字,他知道是那封信起了作用,屋主人正请他进去。
  由于他没有听懂中年人对他的称呼,所以那时候他并不知道人家把他当成了是游救国。
  陈名富在那中年人极有礼貌的邀请下走进去,那男仆也改变了态度,便把陈名富手中的网篮接了过去。
  陈名富心想,这屋主人卢振中和写信的游道圣果然是情同手足,凭一封信,对方就如此热情招待。
  进了屋子,陈名富只感到有点头晕,因为屋子中的陈设和排场,他都见所未见,光是男女仆人就有七八个之多,一律向他行礼,叫"游大少"──他还是听不懂,不知道那是甚么意思,只知道是表示恭敬而已。
  那中年人并不请陈名富在客厅就坐,而是把他带上了楼梯。到了楼上,更有很多穿戴华丽的妇女,有的挤在一起,叽叽喳喳在说话,视线全都集中在他的身上,分明是在议论他。有的过来和他打招呼,陈名富虽然听不懂她们说些甚么,也很有礼貌,大方的向她们一一行礼,而且可以感到她们的反应都十分好。
  接着从一扇房门中又走出一个相当富态、大约五十出头的妇女来,那妇女一出来,所有其它妇女都静了下来,一起称呼:"太太!"
  这一下称呼,陈名富倒是听懂了,那使他知道这位妇女是屋子的女主人,当然也就是卢振中夫人。
  所以他也立刻明了一声:"卢伯母!"
  卢夫人极之热情,听得陈名富叫她,不但满脸笑容,而且双手一起抓住了陈名富的手,相当大幅度的摇动,接下来以极快的速度说了一番话。
  那一番话当时陈名富一个字都没有听懂,是后来才渐渐了解到的。当时卢夫人一面摇着陈名富的手,一面拉着陈名富向房间走,一面叽叽呱呱地几乎没有间断地说话。
  她说话的语气听来很夸张,也充满了高兴,她说的是:"好∧阒沼诶戳耍慊菇形也福堪⑷邓职衷缂柑焯厦胬吹娜怂的慊崂矗咝说萌肆⒖逃辛司瘢砩戏愿雷急赴煜彩拢铱茨愫桶⑷档南彩鲁逡怀澹⑷邓职值牟【土⒖袒岷昧耍"
  陈名富完全听不懂,只当是普通的欢迎词,只好连连点头。
  而这时候他已经被拉着进了房间,一看清楚房间中的情形,他就不禁怔了一怔。
  房间很大,正中是一张大床,床上半躺着一个老人,那老人的脸容十分可怕,肥肿难分,可是双颊却又很红,一手拿看那封信,信纸和手在一起发抖,他的另一只手,想抬起来向陈名富招手,可是却由于剧烈地发颤,而变得很滑稽地在打圈子。
  在床前,有三个穿著白衣服的护士,还有两个穿长衫的人,可以推测是中医,还有两个穿西装的,应该是西医。
  陈名富能够很快的看出那四个人的身份,是由于他一眼就可以肯定床上的那个老人,已经重病到了死亡边缘,顺理成章,围在垂死病人旁边的当然是医生。
  根据他的常识,他甚至于可以知道,老人的脸上发红,是由于心情极度亢奋所形成。这种出现在重病病人身上的现象,有一个专门名词,叫作:迥光返照!是病人快要接近死亡的一种征象!
  陈名富当然也可以知道床上的老人就是卢振中。
  他绝没有想到卢振中会是一个濒临死亡的病人,所以一时之间更不知道该如何反应才好。
  这时候床上的老人,向他望来,目光居然还有焦点,可以集中在他的脸上,而且立刻在他浮肿的脸上现出笑容来──虽然那种情景绝不赏心悦目,可是也可以看出,老人的笑容发自内心,是由衷地感到高兴,才会有这样的笑容。
  老人还开口说话,声音虽然微弱,可是能听得到,而且他一开口,说的是官话,陈名富能够听得懂。
  老人(当然就是卢振中)道:"你终于来了!前几天有人下来,说你爸爸要你来找我,本来我病得朝不保夕,听到了这个消息,我说甚么也要撑到亲眼看到你和阿鹊成亲,你爸爸和我,真是比亲兄弟还要亲啊!"
  直到听了这番话,陈名富才知道事情远较自己想象的复杂,那封信中所说的事情,原来和游救国的婚姻有关。
  这时候陈名富也知道对方把自己当成了游救国,所以他想加以说明。
  他道:"我,我……"
  他说了两个"我"字,卢夫人已经把他的手交到了卢振中的手中。重病中的卢振中手上一点气力都没有,可是他握住陈名富手的神情就像是临死的人遇到了救星一样。他不让陈名富说下去,自顾自道:"你爸爸在信上胡说八道!当年我知道你爸爸有了你,我又有了阿鹊,这段亲上加亲的姻缘根本就是天作之合,怎么可以当成戏言!这些年来,不知道为了甚么原因,一直无法和你爸爸联络,多少人来向阿鹊提亲,都给我推掉了,这姻缘既然是老天的安排,你就一定会出现,果不其然!哈哈!哈哈!"
  他一口气说了那样多的话,还要扬声大笑,突然之间气接不上来,双眼反白,眼看就要断气。
  在床边的人,有的叫,有的推,有的揉,卢振中总算又回过气来,又道:"你们别担心,我还死不了!没有看到阿鹊和救国成婚,我会死不瞑目!"
  事情发展到了这一地步,陈名富觉得自己非把话说清楚不可,可是他还没有开口,卢振中已经叫道:"阿鹊,你在哪里!"
  接着陈名富就听到了一个悦耳之极的女声:"阿爹,我在。"
  站在床一边的几个人让开,陈名富一抬头,x那之间就如同有几百股闪电一起击中了他。闪电来自一个美丽少女的双眼,陈名富和那少女的眼光一接触,视线就再也离不开那少女秀丽的脸庞。
  那少女清秀亮丽,口角微抬,似笑非笑,有三分娇羞、三分矜持,明艳照人,并不畏惧他的眼光,反而在她的眼中流露出无数难以确实,可是又可以有深深感受的信息。
  陈名富整个人都变成呆在那里──这种反应,当年王实甫先生的形容是:"这般可喜娘曾罕见"和"灵魂儿飞上了半边天"!至今为止,千余年来,还没有更好的形容。
  所以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中,发生了一些甚么事,有甚么人说了一些甚么话,陈名富完全不知道。他像是腾云驾雾,轻飘飘地,喉咙里可能还发出了一些莫名其妙的声响。他只感到少女动人的秀容在渐渐接近,鼻端也飘来了一股淡淡的幽香。
  总之在他完全不知道发生了甚么事情的情形下,卢振中和卢夫人已经合力将它的手和那少女的手放在一起。陈名富的手一碰到了少女的手,那种理柔软绵滑润如丝的感觉迅速从他的手中传遍全身,他在心中大叫:"握紧它!就算有人要把我的手砍下来,还是要握紧它!"
  他在那样想的时候,自然而然手指用力,那少女并没有缩手。&三、冒充&
  少女非但没有缩手,而且还恰到好处地回握,两人的手紧贴,陈名富感到有一股力量在身体中产生,这股力量可以使他有胆量去做他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他也无法知道自己这时候脸上的神情如何,只是在那少女的眼波流转之中,像是清清楚楚听到少女在娇嗔:君失态了!
  陈名富立刻聆教,松开了手,又硬生生把视线从少女的俏脸上转了开去,在他视线移开的一x那,他还看到少女现出动人的俏皮神情,像是在说他:"孺子可教!"
  陈名富只感到一股甜情蜜意把他浸得几乎透不过气来,他不由自主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这总算使他恢复了听觉,卢振中正在说话,说得很快,他看到卢振中已经坐了起来,神情比刚才好了许多。
  卢振中说了很多才停了下来,等候陈名富回答,陈名富却完全没有听懂卢振中刚才所说的话。他只好照实道:"对不起,我听不懂南方话。"
  卢振中现出了奇怪之极的神情,甚至提高了声音:"南方话?我刚才说的是日语!你不会说日语?道圣没有教你日文?"
  当陈名富听到卢振中问他"你不会说日语"时,他手心已经在冒汗,他望向正盯着自己、一脸惊讶之色的卢振中,想到要假冒另外一个人,实在不是容易的事情,不如趁早坦白,说自己并不是他们在等待的游救国。
  可是陈名富转念一想,如果把事实真相说出来,卢振中这位垂死老人一定失望、伤心之极,真正会死不瞑目,自己不应该让老人家临死还要承受如此深切的痛苦,所以不能够把事实说出来!
  当他在这样想的时候,他心中另外有一把声音在冷笑:别自欺欺人了!你说为了不想老人家失望才继续冒充游救国,这种话你骗鬼,鬼也不会相信!你想一直冒充游救国,是为了眼前的美少女!是为了她!是为了她可以成为你的妻子!
  陈名富自然而然又向那少女望去,少女同样也有诧异的神情,修眉的肩尖微微向上挑,看来又另有一番风韵。
  如果卢振中不是接着又问了一句"道圣没有教你日文"的话,陈名富真的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才好。有了这一问,他就顺着卢振中的口气回答道:"没有,他……家父没有教我日文。"
  陈名富在回答中,犹豫了十分之一秒,说出了"家父"这两个字来、说明他的心中已经下定了决心,要冒充游救国到底了!
  卢振中很奇怪,追问:"为甚么?为甚么他不教你日文?"
  这时候陈名富不但手心冒汗,连背脊上也开始冒汗,他实在回答不上来,只好道:"我不知道……不知道是为甚么!"
  当他这样说了之后,他心中直叫:完了!完了!他眼前也一阵发黑。
  却不料卢振中在听了他的话之后,神情大是感慨,居然有气力扬手在枕头上拍了一下,道:"高人!高人!道圣真是高人,行事犹如天马行空,非常人所能预测,往往含有深意,也不是常人所能了解!像我和他离别之后一直有书信来往,忽然之间他音讯全无,神秘莫测之极,还好我深知他的为人,现在果然他把一位乘龙快婿送到了我面前!"
  说到这里他停了一停,望向少女,脸有得色:"阿鹊,阿爹没有骗你吧!你看看救国相貌堂堂,一表人才,既然是游道圣的儿子,人品自然一等一,你能有这样的丈夫……"
  卢振中语还没有说完,少女就娇嗔轻轻顿足:"阿爹,我甚么时候说你骗过我!"
  陈名富听了如饮醇缪,心想南方少女果然成熟,绝无忸怩作态,自然大方,真是可爱之极!
  卢振中显然高兴之极,呵呵笑着,又对陈名当道:"你看我这女儿怎么样?"
  陈名富由衷地道:"只有'天仙化人'这四个字方可以形容!"
  卢振中笑得更欢:"只是从小被我宠坏了,脾气不好。"
  陈名富自然而然编谎,谎话出口,流利无比:"家父说过,是卢伯伯的千金,人品自然是好到不能再好!"
  他套着卢振中的话来称赞,卢振中更是乐不可支。那少女也满心喜欢,泛起笑容,如奇花初放,陈名富如沐春风,想说些甚么可是又不知该说甚么才好。反而那少女口角含笑,先对他道:"我叫喜鹊──卢喜鹊。"
  陈名富刚才听卢夫人和卢振中叫女儿,"阿鹊"两字,在他听来就像是"阿角",直到这时候他才知道卢家千金的芳名如此别致,叫作卢喜鹊!
  他立刻回答道:"我叫……"
  他在说了两个字之后,略顿了一顿,很自然地道:"救国──游救国。"
  他这一自认是游救国,就再也不能转圜,从此,世界上就没有了陈名富这个人,原来的陈名富变成了游救国。
  小郭把"故事"说到这里,停了下来。
  他把陈名富冒充游救国的经过,说得十分详细。在事先他又有"设身处地谁都会这样子"的说法,目的很明显,都是为了证明陈名富的人格并非卑鄙。
  可是当他说到这里停下来的时候,我首先大摇其头。因为小郭所说陈名富决定冒充游救国的经过,并不能证明他的人格没有问题。就算他和卢喜鹊一见钟情,卢喜鹊也真的喜欢他,他也不应该冒充他人,而应该把一切说清楚。
  如果卢喜鹊爱他,他们一样可以成为夫妻。
  白素显然知道我的想法,她向我望了一眼:"若是那位卢喜鹊小姐从此得到了美满的婚姻,卢振中老人又带着喜乐离开人世,那么陈名富冒充他人的行为,似乎……似乎……"
  白素看来也很难下结论,她向小郭望去。
  小郭知道白素的意思,立刻道:"他们夫妻,恩爱无比,数十年如一日。游救国(陈名富)还健在,卢喜鹊在两年前安然去世,并无子女。"
  小郭的几句话,就概括了卢喜鹊在婚后的一生,当然总体来说,卢喜鹊在遇到了陈名富之后,生活十分美满幸福。如果没有陈名富的出现,她未必能有这样的生活。然而是不是就此可以说陈名富冒认他人的行为没有错呢?
  这件事情连我和白素都很难下断论,温宝裕和红绫当然更加说不出甚么结论来。
  我始终认为陈名富的行为有不当之处,所以冷冷地道:"我就不相信一个人冒充别人生活,会活得安乐、开心!就算游救国死了,不来找他算帐,还有别的人会来拆穿它的把戏。要是游道圣忽然来看看儿子,他怎么办?"
  小郭道:"陈名富想过这个问题。"
  陈名富当时铁了心,冒充了游救国,卢振中知道自己不久人世,催着办喜事。
  有钱好办事,喜事在三天之后举行,热闹非凡,卢振中居然奇迹地多活了半年,才在充满喜悦中去世。
  而陈名富在这半年中,日子过得知梦如幻,简直无法在心理上和现实联系起来。
  他娶得了如花美眷,新婚生活,甜蜜得无法形容。而且他很快就发现妻子不但美丽温顺,而且学养惊人,精通日文、英文、法文,是当时城市中唯一一家大学的高材生。
  而卢振中则继承父业,是一家规模不大,可是底子很厚实的银号的东主。在虞振中去世之后,陈名富和卢喜鹊就顺理成章成为银号的主人。
  陈名富虽然顶着他人的名字,可是他很上进,不但努力工作,而且努力学习,一年之后他就可以用英语和洋人沟通,而且他的工作才能也在管理银号上得到了发挥。
  他对银号最大的贡献是在战争演变到了成为世界大战之前,就把银号的资金,转移到最安全的地方,所以到日军攻陷这个城市之后,银号没有任何损失。
  而在战后,他又把银号发展成为银行,而他,游救国(陈名富)也一直是这家银行的董事长。
  他不但爱妻子,也对岳母孝顺,而且对岳家的所有人都照顾备至,以致整个家族都对他十分尊敬,就算真的游救国,只怕也不能做得更好!
  小郭又一次在叙述中维护陈名富,我冷笑一声:"刚才我的问题是;难道他不怕游道圣突然出现?你扯得太远了!"
  小郭吸了一口气,他看出了我的不满意,道:"你总要让我把事情一件一件说清楚。"
  我冷笑:"你只说这个冒牌货的好处,叫人听了感到古怪。"
  小郭没有和我争辩,他道:"陈名富在冒充了游救国之后,第一个想到的问题是游道圣可能出现。对这个问题他很快就想好了应付的办法。"
  我扬了扬眉:"他倒是真不简单,以找看来这个问题最棘手,他用甚么方法来应付?"
  小郭道:"陈名富的办法是,如果游道圣出现,他就立刻把事情的真相说出来,请求游道圣和卢喜鹊的原谅。他相信卢喜鹊喜欢的是他这个人的本身,与他叫甚么名字无关,而且卢喜鹊已经很快的对他从喜欢变成了深爱,所以卢喜鹊这方面没有问题。游道圣方面,他的方法是向游道圣叩头,拜游道圣为义父,保证代替已死的游救国侍奉游道圣,使游道圣在失去了亲生儿子之后,可以得回义子,他相信游道圣也会接受──虽然游道圣根本没有出现过。"
  我听了只觉得浑身不舒服,连声道:"无耻!无耻!"
  小郭看到我的反应,竟至于涨红了脸,大声道:"怎么会无耻?"
  我冷笑:"为了保全冒充的身份,就肯认人做父亲,不是无耻,莫非高贵?"
  小郭还是很生气,可是一时之间也说不出甚么来。
  小郭虽然没有出声,可是神情十分恼怒。
  我和小郭相交超过三十年,认识他还在认识白素以前,虽然有时候我们也会意见不合,可是却从来也未曾出现过眼前这样的情形,我可以肯定小郭如此维护陈名富,必有重大的理由。而我在没有弄清楚这个理由之前,就不断肯定陈名富无耻,实在很不应该,不是对朋友之道。
  然而虽然我明白自己很有不是之处,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如何改口才好。
  我们都不出声,气氛变得很僵。白素在这时候打破了僵局,她道:"陈名富的方法很合情合理,我也相信游道圣如果出现,一定会接受陈名富成为他的义子。找更相信陈名富心中其实盼望游道圣出现,因为游道圣如果出现,他就可以坦白一切,从此心中不再有秘密──人心中如果有巨大的秘密,就绝对不会真正快乐,心理负担会越来越重,终于会崩溃。"
  小郭在向白素大鼓其掌之前,还不忘狠狠瞪了我一眼。
  小郭接下来又说了至少三分钟恭维白素的话,不必覆述了。我知道小郭不能直接骂我,他称赞白素有见地,就等于间接在骂我没有认识了。
  然后小郭又道:"事实上,游道圣虽然从来也没有出现过,可是在结婚十周年的那天,陈名富已经把一切事情都向卢喜鹊坦白,卢喜鹊虽然感到意外,可是立刻原谅了陈名富,而且替陈名富保守这个秘密。在她临死的时候,她还特地对陈名富说,她一生愉快幸福之极,一大半是由于她嫁了一个好丈夫!"
  这一点倒很出乎意料之外,我停了一声,没有说甚么。
  白素却问:"陈名富的父母呢?还有陈名富如果对自己的行为有信心,他应该主动去寻找游道圣!"
  小郭激动得高举双手:"他就是委托我去找游道圣,我才认识他们夫妻的!"
  这又出乎意料之外──当白素提出陈名富会去主动找游道圣时,我认为绝无此可能,却不料陈名富真的有这种行动。
  我"嗯"了一声,随口问:"那是甚么时候的事情?"
  小郭大声道:"二十五年之前,我的侦探事务所才成立不久之后的事情!"
  我听了,心中很不是味道,也提高了声音:"原来如此,你居然从来没有对我们说过,真好!真好!"
  小郭又涨红了脸:"开始时他只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委托人,我没有必要向你提起。后来他们两夫妻把这个秘密告诉了我们,并且要求我们不能向任何人提起,我们既然答应了,当然就应该遵守诺言。"
  他这样说,更令得我气恼,我认为我和小郭这样的交情,应该是到了无话不可说的地步了,却原来那只是我的一厢情愿!
  我的心口像是被甚么东西堵住了一样,一时之间几乎连呼吸都感到困难,当然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白素在这时候问:"你说'我们',除了你,还有……"
  小郭吸了一口气:"还有我的妻子。"
  他说了之后,顿了一顿,又道:"我相信游救国夫妇由于心中有这个秘密,承受了很大的压力,需要抒解,又在长期交往之后,感到我们夫妻可以保守秘密,所以才把这件事告诉我们的。这也是他们认了我妻子为干女儿之后的事情。"
  我越听越不是味道,一开口,语气自然极坏:"原来这陈名富很有认干亲的瘾头,他自己想认游道圣做干爸爸,又收了尊夫人做干女儿!"
  一听了小郭刚才的话,当然可以明白何以在叙述的经过中,小郭处处维护陈名富了。
  我说的那两句话,虽然没有任何骂人话在内,可是鄙视和不以为然之意,却谁都可以感觉得出来。红绫就立刻道:"爸,别那么说,我也是秀珍干妈的干女儿。"
  我没有说甚么,只是冷笑几声。
  如果说刚才曾经一度气氛很僵,那么现在已经到了几乎翻脸的地步了。白素又想调和一下,可是她还没有开口,小郭满脸怒容,霍然起立,伸手指看我,大声道:"我知道你是因为我一直没有向你说起过和游救国夫妇的交往,所以不高兴。可是你也不想想你自己是甚么样的人!"
  这家伙我看是吃错了甚么药了,竟然说出这样不伦不类的话来!白素不但连连向我打眼色,而且来到了我的身边,可是仍然不能阻止我勃然大怒。
  我喝问:"我是甚么样的人?"
  小郭应声回答:"你对任何事情都要追究,不论事情和你有没有关系,也不理会别人是不是想保守秘密。事情给你知道了,就他妈的等于全世界都知道了!"
  我立刻回敬:"你全说对了!奇怪的是现在你他妈的为甚么又把这种陈年臭事拿来告诉我这样的人!"
  白素也罕有的提高了声音:"两位,有孩子在!"
  红绫伸了伸舌头:"不要紧,他妈的──不算是粗话。"
  温宝裕接着道:"就算是他奶奶的,也还不算是粗话。"
  他们这样说,当然是想大家轻松些,会发笑,可是由于冲突相当严重,所以不起作用。
  在我的质问下,小郭双拳紧握,突然之间神情变得沮丧之极,声音干涩,道:"谁叫我有事情要求人!"
  说了之后,他转身向门口就走。一看到他的这种情形,我就知道他真的有十分严重的事情需要帮助。而他来到,并不爽快把事情说出来,显然是早就知道我听了他和陈名富的交往一直没有告诉我,会使我不高兴,所以才曲曲折折的"说故事",谁知道结果还是不免如此!
  而若非他需要求助的事情十分严重,他也不会如此委曲。
  我不知道他有事情要求助,还可以登发脾气。知道了他需要帮助,再发脾气,就不是人了。
  这样一想,立刻心平气和,在小郭还没有伸手去开门的时候,我就很诚恳地道:"小郭,你不要走,是我不好,一大把年纪了,还那么小器,我向你道歉,对不起。"
  我说看,红绫已经一跃而起,在小郭的身后将他一把抱住,提了起来,在我面前把他放下。小郭苦笑:"你们父女二人,也太霸道了。"
  我也苦笑,同他鞠躬:"如果我霸道,怎么曾向你鞠躬道歉!"
  小郭也向我一鞠躬:"是我不好,先说粗话!"
  他说着,还向红绫和温宝裕瞪了一眼,两个小家伙做了一个鬼脸。
  气氛总算好转,小郭走了定神,准备开口,厨房那边忽然传来了老蔡的喧哗鬼叫,一时之间也听不清楚他在叫些甚么。当叫声从厨房迅速向客厅移来的时候,更是震耳欲聋。
  老蔡撒手撒脚走了出来,看到了我们,一面拍手,一面顿足,叫嚷道:"真是见鬼了!这水龙头这几天也不知道发甚么神经,要不就是出来的水比老太婆……"
  不等他说完,我和白素已经齐声大喝:"老蔡!"
  老蔡两手一摊,大声道:"现在索性没有水了,叫我怎么淘米煮饭?"
  白素笑了一下:"那就不要煮了,我们出去吃,你要是不想去,我们替你带吃的回来。"
  老蔡不以为然:"这没有自来水,日子就难过!"
  白素道:"报上有登,最大的蓄水湖出了些问题,暂时不能供水,所以才会如此。这蓄水湖本来负责供应全城六成的食水,现在全城供水都紧张无比,我们只好忍耐一下。"
  白素真有耐性,详细解释给老蔡听,老蔡还想纠缠不清,我大声道:"老蔡日我们有要紧的话说,你别打岔!"
  老蔡还是十分不满,不过总算走了开去。
  小郭这才道:"游救国夫妇没有儿女,而我们又没有父母,所以交往久了,感情和一般朋友不同,这才认了干亲的。"
  刚才我曾出言讽刺,这时候自然不敢再说甚么了。
  我很想问小郭究竟有甚么事情要求助,可是白素施眼色叫我不要开口。
  小郭顿了一顿,继续往下说。
  原来陈名富冒充了游救国之后不多久,就想联络自己的父母,可是那时候战火连天,完全无法获得家乡的消息。不多久这个环境特殊的城市也被日本军队占领,更加无法有任何行动。
  等到战争结束,陈名富由于把资金转移得好,所以银号很快就恢复元气。
  陈名富先开始寻找他的父母,然而得到的结果,十分悲惨,他的家乡经过日本兵的蹂躏之后,十室九空,居民死的死,逃的逃,完全没有了消息。
  陈名富派出去的人,拍回来的照片,根本看不到一所完整的房舍,不但父母不知下落,连稍为有一点关连的人都找不到了。
  陈名富又企图和当年学校的师长和同学联络,也同样没有结果。只知道全体师生的确全都投入了抵抗敌人的战斗,而结果可能同样悲惨。
  陈名富那时候还没有向妻子卢喜鹊坦白他冒充游救国的事情,所以这一切都在偷偷进行。他曾从卢振中的遗物中找到以前游道圣写来的信,有一封附有地址,是河北唐山。
  陈名富也派人到唐山去过,可是根本没有那个地址。也没有人知道有游道圣这个人。
  等到陈名富向妻子说出了自己冒充他人的秘密之后,寻找的规模更大,可是也没有结果。
  后来,他们找到了小郭,把寻人的任务交给小郭,等到他们和小郭夫妇的关系发展到很亲密的时候,小郭当然倾全力想把人找出来。
  然而随着时间的过去,找到人的希望越来越渺茫,渐渐地变成了完全没有可能。
  小郭说到这里,停了下来,摊了摊手。
  我们虽然已经听小郭说了全部故事,可是仍然不知道他目的何在,更不知道他要向我们求助甚么。如果说他想我们帮他寻人,那么老实说,他自己找人的本领远在我们之上!
  由此可知他一定另外有事,所以我们都等他说下去。
  小郭搓着手:"最近在游救国──陈名富……那里发生了一些事,我无法帮他解决,所以来向你们求助……"
  他说到这里,向我望了一眼:"我知道你一定会寻根究底,所以才先把有关游救国──陈名富的一切告诉你,当然他是同意的。虽然我认为现在发生的事,和以前的事没有关系。"
  我们四人齐声问:"最近发生了甚么事情?"
  小郭的神情很犹豫,像是不知道该如何说才好。我笑道:"吵架也吵过了,还有甚么不好说的!"
  小郭苦笑:"是事情本身很难说明──近来,最近一个月来,游救国,我习惯称他游救国,事实上那么多年来,他也习惯自己是游救国而不是陈名富……"
  他还想解释下去,包括白素在内,我们一起叫道:"废话少说!"
  小部吸了一口气,又顿了一顿,这才通:"最近一个月来,游救国老是感到有一只鬼跟着他。"
  小郭神情严肃,说得十分认真,可是我们一听,却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郑而重之地说了半天,结果却原来是那么一回事,小郭的样子越是认真,就越是好笑。
  四人之中又以红绫的笑声最大,简直可以把整间屋子中所有玻璃震碎。
  小部也在笑,不过却是苦笑。
  就在各人的笑声之中,我隐约听到了门铃声──它可能已经响了很久,为笑声所掩盖,所以听不见。
  我一面笑,一面道:"有人来了。"
  红绫跳了起来,过去开门,笑着道:"看啊!就是跟着游救国的那只鬼来了!"
  她打开门,也没有看清楚门外是谁,就冲着门口做了一个鬼脸,倒把门外的那个人吓了一跳。
  我向门外望去,看到在门口连退了三步的那人,是青年警官张泰丰。这张泰丰近来连连升级,已经代替了黄堂的位置。
  我也觉得张泰丰很能干,对他颇有好感。这时候张泰丰看见扮鬼脸的是红绫,无可奈何地笑了一下。
  我第一眼就留意到张泰丰的神情十分凝重,笑了之后,仍然是如临大敌。
  红绫伸手,一把将他拉了进来。看张泰丰的神情,就知道他不是顺便来看望我们,一定是有事情而来。果然他才一进来,就直来到我的面前。&四、见鬼&
  张泰丰还没有站定,就急不及待地道:"卫先生,有一件事,非常需要你的意见。"   我还没有问是甚么事情,在一旁的小郭已经大声喝道:"喂!你这个人懂不懂礼貌?"
  张泰丰愕然:"我哪里无礼了?"
  小郭十分焦躁,厉声道:"我们正有事情在商量,你一进门就不管三七二十一,打断我们的话题,这还不算无礼?"
  小郭刚才说有一只鬼跟着游救国,令得我们大笑,他可龙憋了一肚子气,这时候就全出在张泰丰身上了。
  我故意不出声,看张泰丰如何反应。张泰丰怔了一怔,立刻向小郭行敬礼,道歉:"对不起,我没有留意。"
  小郭气犹未消,一挥手,道:"走开!到一边凉快去。"
  小郭的态度恶劣至于极点,张泰丰苦笑,并不生气,还放软了语气,和小郭商量:"我需要听卫先生意见的事情,和几百万人的生活有关,早解决一刻好一刻!能不能让我先说?"
  同样的话,如果出自温宝裕之口,我根本不会放在心上。可是以找对张泰丰的认识,我知道他绝非说话夸张的人。那么如他所说,几百万人生活受影响,就是很严重的大事情。
  我向小郭望去,小郭神情不屑,冷笑道:"有没有那样严重!"
  张泰丰急急道:"严重之极,实在不能再拖下去,已经有些地区断了食水供应,如果再不做决定,全城都要断水了!"
  从张泰丰口中说出这样的话来,听到的人全部愕然。白素扬了扬眉,我知道她和我一样,立刻想到了刚才老蔡的投诉。
  事实上食水供应的不正常,已经持续了很久,民众怨声载道,而有关方面一直没有详细的解释,只说是最大的蓄水湖出了一些问题,全城供水要由其它的蓄水湖负责。现在听张泰丰这样说,其它的蓄水湖可能已经没有存水,所以才出现了断水的情形。
  这一点很容易明白,可是令人不解的是,断水和警方有甚么关系呢?看来其中很有文章。
  温宝裕首先问道:"你调到水务局去工作了?"
  张泰丰苦笑:"温先生,我没有时间和你开玩笑,事情很严重,卫先生,请你听我说………"
  我再向小郭望去,小郭虽然不愿意,可是也没有出声,显然他也感到事情大有古怪,而且有关民生,只好让他先说。
  张泰丰略停了一停,小郭才道:"用最简单的方法来说!"
  张泰丰连连点头:"在三十二天之前,午夜时分,大蓄水湖的管理人员,发现在最大的聚水道口,有人放置了大量不知名物体,那时候正是连场豪雨之后,聚水道中的水像万马奔腾一样……"
  小郭喝道:"不必使用形容词了!"
  张泰丰道:"我只是想说明,当时的情形是管理人员虽然发现了这种情况,可是无法制止。"
  我也感到张泰丰叙事的能力颇差,因为他说了不算少,可是没有说到事情的中心,中心是放到蓄水湖中去的是甚么东西。我想追问,可是却被白素阻止。
  我知道白素的意思,不让我问,是怕我越问,张泰丰就越说不清楚。
  我忍住了不出声,张泰丰继续道:"不知道是甚么人用了甚么方法把那些东西放在聚水道下面的,看来是想运用聚水道中冲下来的水,去冲刷那些东西……"
  他说到这里,我勉强还可以忍得住,红绫却忍不住了,她大声道:"说了半天,那些东西究竟是甚么东西?"
  温宝裕大力鼓掌,显然那也是他想问的问题。
  张泰丰摊了摊手,神情苦涩:"就是不知道那些东西是甚么东西!"
  白素叹了一口气:"让他说,别打断了他的话头!"
  红绫张大了口,看来她要很努力,才能不再出声。
  张泰丰这才说下去:"根据四个当时看到那种特异情形的管理人员的口供──经过反复隔离盘问,他们四人的口供完全一致,没有使人不相信的理由。"
  张泰丰他非要慢慢说,我们再心急地无可奈何。
  张泰丰也看出我们的神情很不耐烦,他苦笑道:"由于事情真的十分特别,卫先生如果肯移驾到大蓄水湖去,在现场由那四个管理人员解说,就容易明白得多。"
  我拒绝:"我想我的理解力还可以,你只要不再兜圈子,说得爽快些,我们这里几个人都可以明白。"
  张泰丰长长地吸了一口气,比着手势:"我们常常在码头上看到货物起卸,用一张很大的网,把货物放在网中,用起重机吊来吊去……"
  他说到这里,我们都不禁面面相觑,因为要他爽快些说,他竟然越扯越远了!
  张泰丰一面说,一面还连连打手势,要我们别打断他的话头。
  他继续道:"这种网,容量很大,可以放下几十个一公尺见方的大箱子,情形就是有人把这样的一个大网,网中有几十个箱子,放到了聚水道的下面。"
  他越说神情越是紧张,我道:"那有甚么大不了!只要有一辆起重卡车,就可以做到这一点了。"
  白素道:"我看问题是在于那几十个箱子里而是甚么东西!"
  张泰丰连声道:"是!是!这才重要。"
  我没好气:"那么究竟是甚么东西?"
  这个问题我已经提出过好多次了,张泰丰如果能掌握重点,一开始就应该说出是甚么东西。
  可是直到这时候,他对这个问题的回答竟然还是:"不知道,不知道那是甚么东西。"
  我和小郭有点忍无可忍,白素向我们挥手,问张泰丰:"是取起了那些箱子,打开之后,看到了里面的东西,可是不知道是甚么?"
  张泰丰摇头:"不是。情形是那些箱子不知道是用甚么材料做的,竟然会在水流的冲击之下溶解!在那四个管理员看到的时候,网中的箱子可能只剩下了一半,而剩下的那一半,也在迅速溶解之中。"
  张泰丰所说的情形确然十分特殊,我在脑中构想出那种奇特的画面,立刻问道:"箱子会溶解,箱子里面难道没有东西?"
  张泰丰吸了一口气,神情更是严重:"有,他们起初看不清楚箱子里面是甚么东西,在取来了强力照射灯之后,才看清楚箱子里全是一种浅蓝色的结晶体,像是粗盐。那种东西在水里溶解的程度更快,一被水冲进蓄水湖中,立刻就溶化在水里不见了!"
  等张泰丰说到这里,我和白素、小郭都站了起来,感到了事情的严重性。
  照张泰丰所说的箱子中的东西,像是甚么化学品,有那么多的化学品溶进了蓄水湖中,事情可大可小──如果有毒,那就是巨大的灾难了!
  而这时候我也知道何以近来供水的情形如此糟糕,一定是有关方面在接到了报告之后,就停止了大蓄水湖的运作。而大蓄水湖负担了百分之六十的供水任务,一旦停止供水,整个城市的供水情况自然糟糕透顶!
  现在看来已经到了无水可用的程度,自然严重之极。
  不过照张泰丰所说,事情已经发生了一个月有余,难道还不知道被溶在蓄水湖中的化学品是甚么成份?
  我们都等着张泰丰说下去。
  张泰丰双手握着拳:"四个管理员看到了这种情形,自然吃惊,立刻向上级报告。可是由于情形奇特,很花了一些时间才便上级明白发生了甚么事,等到上级人员赶到,所有箱子和里面的结晶体,都已经溶解在水中,宛如春梦了无痕,只剩下那张大网──如果不是还有那张网,根本没有人会相信那四个管理员所说的情形。有关方面通知警方,我在凌晨三时赶到现场。"
  张泰丰叙事的方式,虽然使人不耐烦,可是有一个好处,就是能够将事情说得清清楚楚。
  他略停了一停,才继续:"到天亮,我召集了专家,很快就肯定有一辆载重超过十吨的重型卡车,曾经沿着大蓄水湖行驶,驶到聚水道旁边停下,地上有明显的重痕,估计溶解进蓄水湖中的化学品,在八吨到十吨左右。"
  张泰丰叹了一口气:"再根据大蓄水湖的蓄水量来计算,蓄水湖中的水,含这种结晶体的分量达到50-75PPm左右,也就是百万分之五十到七十五。"
  红绫摇头:"就算是毒性普通的药物,也足以令人致命,是甚么人干这种可怕的事情!"
  这次轮到我不要红绫打岔,我问:"是甚么性质的化学品?化验的结果怎么样?"
  发生了这样的事情,不管事情如何奇特,唯一处理的方法,就是先立刻停止大蓄水湖的供水,然后第一时间进行化验,弄清楚溶在水中的是甚么东西。
  事情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化验的结果应该早就出来了,而大蓄水湖还没有恢复供水,由此推测,化验的结果一定十分惊人。
  可是张泰丰的回答却出乎意料之外,他道:"化验工作在第二天就开始,二十四小时之后就有了结果,结果是甚么也没有。"
  我怔了一怔:"甚么叫做甚么也没有?"
  张泰丰吸了一口气:"甚么也没有,就是蓄水湖中的水,除了正常的成份之外,并没有任何物质增加,也没有发现任何有害、有毒的成份,完全就像是甚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我说:"那一定是化验工作不完善!那么多化学品溶进了水中,就算是最普通的氯化钠,也应该可以验得出来。"
  张泰丰并不十分理会我的意见,他像是在自顾自说下去:"化验工作在本地反复进行了七次,结果都是一样。在这个期间并且多次用各种动物进行试验,也周大蓄水湖中的水来饲养几种对水质最敏感的鱼类,也都没有发生任何问题。"
  张泰丰说到这里,向我们望来,我先道:"有这样的化验结果,很可能是化验工作查不出那种化学品;而用动物来试验,需要长时间的观察,有许多可以致癌的物质都要一年或者更多的时间才会发作。"
  张泰丰点头:"正是因为考虑到了这一点,所以尽管化验结果表示水质正常,还是不敢决定恢复供水。有关方面把水送到了超过二十个国家去进行重复化验,结果和本地所作的化验结果一样,水根本没有任何不正常的成份!"
  白素皱着眉,红绫瞪大了眼睛,小郭也暂时把他的事情放在一边,在思索。温宝裕伸手指向天,看来准备发表长篇大论,我连忙打手势阻止他开口,抢着道:"我记得若干年前,有一件案子,是有人在蓄水湖下毒,然后勒索,后来被木兰花姐妹粉碎,是不是有人又来这一套?"
  张泰丰摇头:"开始我们也有这样的设想,可是一直没有任何人来提出要求。那个把大量化学品放进了蓄水湖的人,他的目的好象就是为了要把化学品放进去而已!"
  我思绪十分紊乱──我不让温宝裕说话,是怕他说出话来不着边际,可是其实我自己也好不了多少。
  我也是想到甚么就说甚么,突然道:"用重型起重卡车,把那么多物品放到聚水道,需要相当长的时间,那四个管理员居然在事后才发觉,真是荒唐透顶!"
  张泰丰回答:"有规定是每小时巡查一次,由于没有人会料到有这样的事情发生,一小时一次巡查已经非常足够,而有一小时的时间,也就很足够放下那些化学品了。"
  我道:"那说明做这事情的人,对每小时巡查的制度有了解,他必然在事先曾经进行过仔细的观察,有没有报告说在事先发现有可疑人物出现?"
  张泰丰忽然现出很古怪的神情,吞了一口口水,欲言又止。
  他的这种表现实在令人莫测高深,大家都望定了他。张泰丰想了一想才道:"事情发生之后,成立了一个应变小组,其中警方负责各方面的调查,也曾广泛地查过卫先生刚才提出的问题。"
  我重重顿足:"你就干脆把查到的结果说出来吧!别再兜甚么圈子了!"
  张泰丰感到很委曲:"因为查到的数据很无稽,所以警方并不考虑──有两个晚间在蓄水湖附近谈恋爱的男女,说是在事情发生的两天之前,在蓄水湖边上遇见过鬼!"
  我听了实在啼笑皆非,忍不住脱口道:"真是见鬼!"
  白素在这时候,忽然站了起来,我向她望去,看到她想说甚么,可是又没有说出来。这情形分明是她想到了一些东西,可是一时之间却又说不上来──这种情形在思考过程中常有出现。
  等了一会,白素没有说甚么,又坐了下来。我就继续问张泰丰:"大量化学品的来源,应该不难追查。"
  张泰丰苦笑:"查了,没有结果。"
  在这时候出现了短暂时间的沉默,然后张泰丰说:"大蓄水湖不能一直停止供水,究竟是应该恢复供水还是继续停止,在紧急处理小组中意见分歧,我提议来征求卫先生的意见,大家都表示同意。"
  我不禁苦笑:"这也未免太看得起我了吧!"
  张泰丰却很认真,一点也没有"吃豆腐"的意思:"无论如何要请卫先生发表意见──在紧急处理小组中,赞成恢复供水和不赞成的人数恰好相等。大家都同意由卫先生来投决定性的一票。"
  我心中想:这些人简直不负责任至于极点!那样重大的事情,竟然交给我这样的一个平民百姓来决定,真是岂有此理!我当然没有这个责任来决定是不是供水!
  我一面想,一面向白素看去,只见白素正在和小郭不知道低声商量些甚么。我提高了声音:"我完全没有责任来决定这样的事情,我没有意见。"
  正在说着,老蔡又走出来大声道:"这没有水的日子怎么过啊!再没有水,全城的人都得渴死!"
  张泰丰搭腔:"渴死是不会的,整个城市会变成甚么样,却谁也不能预料!"
  我向着他冷笑:"不管你怎么办,我不会投这一票,不过整件事我一定会追查到底。"
  张泰丰吞了一口口水,迟疑道:"事情如此古怪,会不会是……是……"
  一看到他那种鬼头鬼脑的神情,我就知道他想说甚么了。我摇头:"外星人如果想在蓄水湖中做手脚,我想不至于要动用数以吨计的化学品,不必从那方面去想!"
  张泰丰苦笑:"可是明明有东西溶进了水中,为甚么会化验不出来?所以我想有可能溶进了水中的东西,根本不是地球上的物质,所以才会有这样的情形。"
  我也不禁苦笑──张泰丰所说,不能说是没有理由。
  通过化验,检验出某种物质的过程,本来就是一种还原过程。
  这种过程的产生,是由于先知道有A物质,会有A反应,然后才知道有了A反应,就必然有A物质的存在。
  如果是一种根本不为人所知的物质,当然也就没有任何化验方法获知它的存在。
  假设溶进水里的物质是一种新的、不为人知的物质,那么用已知的方法来化验,当然不曾有任何结果。
  而不为人知的新物质,自然有可能来自外星,不过同样也有可能是地球人新的发现、新的合成。
  如果不是那四个管理员胡说八道,情形就比想象的更严重。
  而张泰丰一再强调,那四个管理员没有说谎的任何动机,而且经过反复盘问,也都通过了测谎试验,所以应该相信他们所说的一切,也就是说确然有大量结晶体溶入了蓄水湖。
  既然知道确然发生过这样的事情,其实很容易得出应该如何处理的结论。
  在经过了一个月之后,虽然表面上看来像是甚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可是那绝不代表不会有事情发生,因为确然有大量结晶体溶进了水中!
  在没有弄清楚溶进水中的是甚么东西之前,蓄水湖的水就不应该供人饮用或者使用,因为没人能够知道会发生甚么样的后果。
  我在想到这里的时候,白素忽然问张泰丰:"在紧急处理小组之中,你是赞成恢复供水,还是反对?"
  张泰丰举起手来,大声道:"我反对,竭力反对!因为既然知道有东西进了蓄水湖,在没有明白那是甚么东西之前,不应该冒险!"
  张泰丰说的,和我刚才所想的一样。
  而出乎意料之外的是,我刚才无法决定,不肯"投票",白素的态度却十分坚决,她道:"你的想法很对!那些急于恢复供水的人非常不负责任,对于完全不可测的后果装成看不见,等于是将头埋在沙中的驼鸟!"
  一听得白素这样说,张泰丰兴奋之极,手舞足蹈,大声道:"有了卫夫人这番话,我想小组会有决定。"
  白素又道:"大蓄水湖不供水,会使整个城市的生活和工业生产陷入极大的困境,紧急小组在不适宜公开真正原因的情形下,要有很好的应付方法,不然会造成大混乱。"
  张泰丰点头:"我想总有负责的官员,会处理这种非常情况。"
  白素吸了一口气:"你可以向小组报告,我们这里会尽一切力量来查这件事,如果在一个月之内,还没有结果,那么全城的人,也就只好听天由命了!"
  我听了白素的话,心中不禁暗暗吃惊。因为白素那样说,等于是给自己下了一个限期--如果在一个月之内,追查不出结果,全城的人就要使用大蓄水湖中的水,会有甚么的结果,真的只好听天由命了!
  然而我迅速地想了一想,除了照白素所说的去努力之外,实在也没有别的法子可想。大蓄水湖不可能永远不供水,一个月的期限可以说是极限了。
  想到这里,我精神一振,感到真的非全力以赴来查出真相不可,我握着拳,举起手来,表示支持。
  张泰丰一面后退,一面向我和白素鞠躬,通:"我这就回去向小组报告!"
  白素道:"等一等,我有一个问题要先弄清楚。"
  我心想,白素果然说行动就行动,这就开始了。我深知白素的推理能力极强,她所要问的第一个问题一定十分重要,具有关键性。可是白素接下来所说的话却令我莫名其妙至于极点,一时之间完全无法想象她为甚么要问这样的一个问题!
  白素问道:"你刚才说到,在事情发生之前,有一双男女,说是在蓄水湖旁边见过鬼,请把经过情形详细说一说。"
  x那之间张泰丰神情之古怪,难以形容,显然他也完全不能理解白素为甚么在如此紧急关头,竟然会问起这种无关紧要的问题来。
  他的神情又很快变成尴尬,期期艾艾,回答不上来。
  白素皱了皱眉:"是不是警方完全没有注意那一双男女的投诉?"
  张泰丰苦笑承认:"是,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大家都忙得一头烟,就没有人去理会这种……这种……"
  白素扬眉:"这种胡说八道,是不是?"
  张泰丰点了点头,我忍不住道:"这种见鬼的投诉,警方不如理会,十分正常。"
  白素正色道:"可是这是事情发生之前唯一的古怪事情。在完全的漆黑之中,即使是一点萤火,也就是唯一的光明!忽略了这唯一的光明,很不智。"
  张泰丰道:"我这就派人去和那一双男女联络。"
  白素道:"请他们到你的办公室去,而我和郭先生会借你的办公室用一用,在那里会见他们。"
  张泰丰连声答应,急急离去,在门外传来了他车子疾驶而去发出的轰然声响。
  本来我们好好的在听小郭说游救国、陈名富和卢喜鹊的故事,被张泰丰来一打岔,由于张泰丰来说的事情十分严重,相形之下,小郭所说的事情只不过牵涉到了几个人而已,轨显得微不足道了,我甚至于忘记了小部刚才说到哪里了。
  张泰丰走了之后,我们一起望向白素,因为事情定她承担下来的,如何开始行动,要听她指挥。
  白素却道:"小郭,你刚才说到最近游救国感到有一只鬼跟着他,详细的情形怎样?"
  随便我怎么想,我都想不到白素还会对游救国的事情有兴趣,而且兴趣也集中在那只所谓跟着游救国的鬼的身上!
  我非常可以肯定,小郭所说有一只跟着游救国的"鬼",并不是我们曾经研究、探索、对之有浓烈兴趣的灵魂,而只是传说中那种青面獠牙、面目恐怖、会吓得人哇哇大叫的鬼。
  对于那种鬼,我没有很大的兴趣,甚至于认为并不存在──绝大多数都是人扮了来吓人的。
  不过一想到人可以扮鬼,我倒反而可以接受白素耍追查那一双在蓄水湖旁"见鬼"的男女,因为歹徒(称把大量不明物体放到蓄水湖的人为歹徒,应该不会有错)为了探索地形,有可能扮成了鬼,在蓄水湖附近活动,这确然是一个线索。然而跟着游救国的那只鬼,实在不必深究了。
  我想到这里,在小郭回答之前,就先发出了一阵不满意的声响。白素当然完全可以明白我的意思,她微笑:"张泰丰去找那两个见鬼的人,要一些时间。反正有空,让小郭把事情说完了,不是很好吗?"
  我不断摇头。白素又道:"有人在蓄水湖边遇鬼,游救国也见鬼,你不觉得两者之间,可能有联系?"
  当时我听得白素这样说,简直当成是天方夜谭,我伸手在自己头上拍了一下,表示不能接受。
  连一向可以接受任何不合理假设的温宝裕也摇头,挥着手:"天地之间,鬼灵亿万,哪里会这样巧!"
  我接看道:"那游救国只是感到有鬼跟着他,并不是见鬼!"
  白素道:"刚才我问过小郭,小郭说游救国起先只是感到有鬼跟着他,后来却见了那只鬼,而且还不止见一次。"
  刚才白素确然曾和小郭低声交谈,可是谁也想不到她会向小郭问这些。
  小郭已经连声道:"是,游救国见鬼,真的见鬼!"
  我低声重复了一句:"真的见鬼!"
  小郭不理会我,说游救国见鬼的详细情形。
  感到有一只鬼跟着自己,这种感觉很难用言语表达。&五、捉鬼&
  所以游救国一开始有这种感觉的时候,他没有向任何人提起。事实上他自己也很恍惚,不能肯定是怎么一回事,更不会想到是有鬼在跟着他。他只是感到好象总是有人在监视着他,不论是在光亮的地方还是黑暗的所在,都有一双眼睛在盯着他看,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这种感觉虽然捉摸不到,可是也挥之不去,令得游救国坐立不安,不舒服至于极点。
  游救国由于是冒充的身份,虽然这种冒充的身份随着时间的过去,已经没有可能被揭穿了,可是他自己始终心中发虚,所以他一直不喜欢和人交往,已经到了出名孤僻的程度。他和小郭夫妇的交情,对他来说,是唯一的例外。小郭夫妇可以说是他仅有的朋友和亲人。
  可是尽管他和小郭夫妇关系如此密切,当他有这种感觉的时候,他也无法向小郭夫妇倾诉,因为连他自己都弄不清楚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好几次他感到在自己的背后有眼睛在盯着他,甚至于盯得他毛骨悚然,可是当他回过头去,身后却甚么也没有。
  更有几次,他不但感到身后有眼睛盯着,而且甚至于还可以感到有一丝一丝的气,在他的颈子后面盘旋,不是很凉,也不是很热,那种温温乎乎的感觉,就像是有人离他身后极近,向他的后头在缓缓呵气一样。
  这种情形更是要命,游救国会不由自主惊呼,反手向后面乱挥,然后疾转过身去,可是每次都一样──甚么也没有。
  游救国感到了极度的恐惧,他完全不知道发生了甚么事情,精神濒临崩溃,有时候根本没有这种感觉,他也会无缘无故大叫。
  由于他一直冒充他人的身份,常言道:做贼心虚,他感到自己一定是报应到了。
  他一想到了"报应",反而心情比较平静。因为他虽然一直为冒充他人身份而心虚,可是冒充身份之后的几十年,生活却是快乐无比──以他原来陈名富的身份,这样的日子即使在梦境中也不会出现!
  所以他从来也没有后悔过,他感到就算报应来到,他也很值得,几十年快乐的日子,也应该结束了,如果真有阴世,可以和妻子相会,只有更加美妙。
  在这样情形下,当他再一次感到就在他身后距离极近,又有甚么东西使他产生连日来那种感觉的时候,他并不立刻转过身去,只是大声道:"我不知道你是甚么东西,也不知道你想做甚么,现在我告诉你,我活够了,不论你想做甚么,只管放马过来!"
  他说完之后,感到身后有东西的感觉更是强烈,和以前那种虚无飘渺又有所不同。
  他几乎可以肯定,就紧贴着他的背后,有东西在!
  他感到头皮阵阵发麻,全身又冷又僵,不过他还是鼓足勇气,疾转过身去。
  他一转过身,就看到在眼前是一张可怕之极的鬼脸──由于距离太近,他和那鬼脸,几乎鼻子碰到了鼻子……不,不,是他的鼻子几乎碰到了那张鬼脸,而鬼脸上根本没有鼻子。
  游救国张嘴想大叫,可是他不肯定自己是不是真的有声音发出来,因为在鬼脸的那一双幽光闪闪的眼睛注视下,他才一张开口,就昏了过去。
  在他刚才说那一番话的时候,好象很潇洒、很大胆、甚么也不怕的样子。
  其实那时候他还存着希望,希望连日来的那种感觉,只不过是自己疑心生暗鬼,实际上根本没有甚么东西在他的身后。
  他没有料到转过身之后,真的会看到了那样可怕,五官不齐的一张鬼脸!
  要知道,感觉到有鬼和真正看到了鬼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真正看到了鬼的震惊和恐惧的程度,比只是感到有鬼要厉害千百倍!超过了游救国所能承受的极限,所以他昏了过去。
  那时候是晚上,游救国一个人在书房,他昏过去,也没人知道,等到他自己醒过来时,天已经蒙蒙亮了。
  他昏迷不醒,竟然有将近七小时之久。
  他醒过来之后,有至少一分钟的时间分不清自己是在阳世还是在阴间。
  等他定下神来之后,才发现自己还活着,没有被吓死。他回想被吓昏过去前发生的事,仍然遍体生寒。然而地毕竟是已过了古稀之年的老人了──除了少数以为自己可以永远活下去的老白痴之外,绝大多数老年人到了这个年纪,都有一定的智能可以看穿生死,知道死亡是必然会来临的事情,所以对于死亡不会十分害怕。
  游救国会被那鬼脸吓得昏过去,是因为他实在毫无心理准备,再加上那鬼脸实在太恐怖的缘故。
  他在仔细想了一会之后,觉得那种情形除了是见鬼之外,没有别的解释。
  这种肯定反而使他的恐惧程度降低──正如刚才所分析,人到了自己都快要变儿的年龄,对鬼的恐惧程度自然相应减弱。
  游救国想到的是,他可能阳寿快尽了──民间传说人在接近死亡之际容易见到鬼,他想自己就可能处于这种情形下。
  他并不畏惧死亡的来到,他根本没有任何牵挂,自从几十年前冒充他人的身份之后,他原来的亲人,早就完全失去了联络,生死不明。
  他并没有子女,在妻子逝世之后,他早已立下遗嘱,把财产以游道圣、游救国、卢振中、卢喜鹊的名义,成立一个基金会,专门帮助失学青年。
  目前他唯一的亲人就是小郭夫妇,所以当天他就把小郭夫妇找来,告诉他们这种情形,并且说出自己的想法,要小郭夫妇负责那基金的运作,以及办理他的后事──最主要的是他要和卢喜鹊合葬。
  小郭听游救国所说的经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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