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好了的综治证明格式,他要我去做痰检,关键是我没有

&做CT说患有结核病,PPD证明是阳性,痰检为阴性
做CT说患有结核病,PPD证明是阳性,痰检为阴性
发病时间:不清楚
本次发病时间半月,发作时乏力,盗汗,咯血,医生诊断是肺结核病,在防疫站拿了一点药做痰检显示是阴性,PPD为阳性,那痰检为阴性代表什么
您输入的回答少于20个中文字,请补充输入。
精选回答(1)
擅长:擅长内科常见病多发病的诊治,尤其对心脑血管疾病有较深的认识。
痰检阴性没发现结核杆菌,大夫判断的正确。因痰涂片阳性率较低
向医生提问
全国三甲医院,主任级名医在线坐诊已有124家三甲医院,828位主任医师在线答疑关于痰检阴性是不是肺结核的专题
痰检阴性是不是肺结核热门问答
Copyright?2000- All Rights Reserved 版权所有 玖玖叁玖网络技术(北京)有限公司 京ICP备号
特别声明:本站信息仅供参考 不能作为诊断及医疗的依据 本站如有转载或引用文章涉及版权问题请速与我们联系我的精神,病了_小宗师专辑:关注微信公众号:比比读小说网,精选小说免费看。一我的精神,病了。兵荒马乱的。我心里。我原以为这一辈子最恨的事情就是被人打了左脸。实际上,打便打了,恨是解决不了问题的,我只能防止被人打我的右脸。我原以为这一辈子能干很多事情。过去,我拼命干活,希望能出人头地,回家盖间像样的砖房,娶妻生子;现在,我什么事情都干不了,也不愿意去干,我每天所有的努力就是保护右脸。你们看看我的右脸,干净尊贵,光彩照人,像老婆一样,除了我自己,谁也不能碰她。我原以为这一辈子至少要杀死一个人。但我告诉你们,我没杀过人,也没干过其他十恶不赦的事情,在广州十年我连蚂蚁也没踩死过。我不杀人,今后也不会杀人。我懒惰但不邪恶,除了保护右脸我其他什么事也不干。这个世界已经够恶了,我不能再增加她的恶,就跟不能让别人打我右脸一个道理。因此,我让菜刀在我的裤头上生锈,我把仇人当成了兄弟,把做坏事的劲都用在做好事上。我原以为这一辈子终于可以与世无争自由自在了。可是,你们又把我抓住了,你们总是很容易就抓到我——这是我第五次、也可能是第六次,甚至说不定是第十次进公安局了。我对公安局太熟悉了,不用你们说我也知道厕所在哪里。你们什么都好,就容易冤枉精神病人不好,一旦发生案子,你们总是首先想到精神病人——其实你们比我还犟。抓我干吗?烦。不过,看起来,我真的有点像逃犯,这不能全怪你们——你们也说不清楚广州究竟藏匿着多少逃犯,逃犯的脸上也没有刻字。有时候,觉得全世界都在欺骗我;有时候,又觉得我欺骗了全世界。有时候,觉得全世界就我一个疯子;有时候,又觉得全世界就我一个人不是疯子。我的脑子里装着很多问题,每一个问题都能让一个人想得发疯——那些问题全是野兽,如果我把它们放出来,世界就乱了。乱。我是这样的一个人:清醒的时候聪明绝顶,糊涂的时候兵荒马乱。不过,清醒的时候有时也兵荒马乱,糊涂的时候有时也聪明绝顶。因此,别人把我当成了精神病人。但我不在乎。现在这世界,谁还在乎别人叫你什么。广州城是你的家,也是我们的家,你们迟早得放我出去,因为我是精神病人——中国有千千万万的精神病人,我们的队伍越来越强大,如果他们集中起来就是一个国家,比很多欧洲国家的人口还要多——可惜,他们像杂草一样散布在正常人的森林里,被所谓的正常人排斥、控制、监管。不过,我们很快就要从四面八方集中到城市里来,总有一天,我们会在广州集结,广州很快就会变成精神病人的中心,因为这里气候舒适,遍地食物,市民宽容幽默,四海之内皆兄弟也,太适合我们生存……可是,你们手里有电棒!电棒是用来打人的。我没有犯罪,你们不要打我;如果你们非要打,我也没有办法……你们可以打我的头、脚、屁股,甚至可以踢烂我的卵,但不要打我的右脸。如果狗的左脸被人打了,也不会让别人再打它的右脸。狗也有尊严,否则它不会咬人。关键是,我不是狗。我有出生证、身份证、毕业证、务工证、暂住证、健康证、结婚证、未婚证、计生证、厨师证、工作证、出入证、上岗证、住院证、病历证……我的一生当中,有很多的、数不清的证件,都装在我的左裤兜里,右裤兜也是,满满的,鼓鼓的,硬邦邦的,除了证件,再也塞不下其他东西了。尽管有些证件互相矛盾,漏洞百出,但有了这些证件,像你们的枪装上了子弹,我才感到踏实、安全,在广州才有“身份”,才能睡一个安稳觉。但有一天我把它们全部扔掉了,扔进了珠江,流进了南海,我不需要证件了,因为再多的证件也证明不了我就是马强壮。现在我没有“身份”了,我谁也不是,不再有自己的名字,我是自己的国王……我有很多的故事,好笑的、荒唐的、莫名其妙的、来路不明的都有,我的故事像珠江一样长,像珠江一样臭,但我不是向你们讲述故事,我是向你们说明一个道理:只要是人都会有尊严,只要是人都会千方百计求生存,哪怕兵荒马乱,哪怕死到临头。道理很显浅,听起来很好笑,但很多人不知道……还有其他一些道理,是我们的道理,你们想不到,猜不到,但你们都听得懂。有时候我说话语无伦次,但讲的都是我们的道理。二那就从我的一个仇人说起。这一辈子我的仇人并不多,但有一个王手足就够了。我宁愿不要这样的一个仇人。王手足使我怀疑了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值得怀疑的东西很多,怎么能怀疑自己呢?但被王手足扇了一次嘴巴后,我便觉得自己不是马强壮了。那一巴掌打在我的左脸偏下靠近下颚和耳根的位置,这个位置并非危险到不能打,相反,打这个位置总比打其他部位更安全。他的右巴掌是以45度角打过来的,打得也不算势大力沉,力量主要集中在指端,杀伤力明显不足,一巴掌打过之后,我的脸颊没有变形,嘴巴没有向右边移动,鼻子没有流血,牙齿纹丝不动,吐出来的口水也清澈见底,跟没被打过差别不大——或者说根本就没打中。但我感觉到自己的嘴巴被打歪了,回不到原来的位置,像被狠狠地甩了出去,用双手用力也拖不回来。我的嘴巴要离家出走了。那时候我想,嘴巴是自己的孩子,无论走多远他迟早都会回来的。但意想不到的是,王手足的巴掌与众不同(我感觉到它沾满了狗屎),它像魔掌一样打垮了我的神志!我的嘴巴再也不回来了,它在广州城里飞来飞去,就是不愿意回到我的脸上。失去了自己的孩子,我逐渐变得精神恍惚,陷入困境不可自拔。换句话说,王手足把一个时刻清醒的人打糊涂啦,变成了一个连自己也不相信的马强壮。你们看见过当年日本人杀中国人吗?中国人排成长长的一队,他们要从中挑选个别人当场枪杀,选中谁谁倒霉。我被选中了!我被活生生地从正常人的行列中拖出去,扔到精神病人的队伍中来。也就是说,我成了一名广州人所说的癫佬。陈小春、欧阳杰、羊小毛、冯扁鼻、陆哑巴、李痔疮……都够条件被选中,为什么偏偏是我呢?我从来没想过要成为精神病人。我为什么不成为“物质病人”呢?腰缠万贯,妻妾成群,整天为花不完的钱应付不完的女人发愁……我宁愿是癌症病人、艾滋病人,也不愿是狗屎的精神病人。你们不是精神病人,当然不知道精神病人的烦乱和痛苦。那时候,我的脑袋乱哄哄的,像一群野兽在一个狭窄的笼子里厮杀,你死我活,厉声惨叫,血肉横飞,我越来越控制不了它。野兽在我的脑子里发号施令,它成了我的国王,叫我烧杀掠夺就得放火杀人。控制不了,像山洪暴发,天罗地网,翻江倒海,暴风骤雨,世界大战……有的医生说我是偏执狂,有的说是强迫症,有的说是抑郁症,什么说法都有,什么说法都有道理但都不正确,反正就是精神出了问题,兵荒马乱那种。暴动。内乱。我脑袋里的那头野兽就是王手足送进去的,一进去再也拉不出来了。它越想出来,就越拼命乱撞,我的脑袋也就越乱。我经常以手指当枪,对着自己的脑袋想要砰一声开火。但不能开枪,因为那是我自己的脑袋,不是王手足的脑袋。那些年来,我一直想杀王手足。我想一铁锤把他的头壳砸碎,或一刀子将他的脑袋割下来,把我脑袋里的野兽赶到他的脑袋里去,把它们一起烧掉或者埋了。如果这样,我的病就会不治而愈,天下就太平了,我又能回到占人口总量绝对多数的正常人行列中来,和你们一样堂堂正正地行走在大庭广众之下。但我最后放弃了这种想法,没有那样做,因为这种想法本身就是一种病,像你们老是想到精神病人会犯罪一样。这种病比精神病更可怕,它是更大的精神病,我一直跟这种病作斗争,幸运的是,我似乎赢了。但是,跟自己作战,永远不可能取得彻底的胜利,跟你们同犯罪分子作斗争一样,能一劳永逸吗?能高枕无忧吗?不可能,你们桌上的电话一响,就有男盗女娼杀人放火的事;如果你们的子子孙孙还当警察的话,还有办不完的案。当然,如果广州城全部都是像我这样的精神病人,就不需要警察了,没必要。我又语无伦次了吧。我经常语无伦次。因为我的脑子里经常像开了一个菜市场,喧闹繁杂,兵荒马乱的,它变得国泰民安、太平盛世就好了。三在没有成为精神病人之前,我跟你们一样瞧不起精神病人。每一个城市的大街小巷都有蓬头垢面、疯疯癫癫的精神病人在游弋。他们来自五湖四海(外国人也有),睡在角落里,远看是一堆狗屎,近看却是一个人,臭气熏天,令人作呕。他们比电线杆上的牛皮癣还难根除,“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只要还有人,就会有精神病人。那时候,我常常得意洋洋地想,幸好我是一个正常人,狗日的正常人!虽然穷一点,猥琐一点,但我精神没毛病——我决心一辈子都做正常人,活得体体面面,活得有尊严,不被别人瞧不起,不让当杂草一样被铲除掉。在广州,关于我的前途命运我想过很多,从来没想过自己竟会成为他们之中的一员。我真他妈的窝囊废。本来我不是窝囊废。我读过书,胖子医生——你们不认识胖子医生,等会我告诉你们谁才是胖子医生——说,马强壮呀,什么样的人才是知识分子?我告诉你,你就是知识分子!他说得没错呀,因为我读过书,有文化,能做文章(好像刚才我引用过两句诗的),字也写得端正,印堂发亮,地角方圆,仪表堂堂,关键有知识分子的骨气和底蕴……在米庄,我就是最后一个知识分子。十年前,我还有许多理想。刚开始,我的理想是成为一个大学生,这是乡村所有孩子的理想,我们的书包里经常更换课本,更换玩具,但《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一直陪着我们,那是一本激励我要奋斗的书,如果按照书中的话去做,总有一天我会非常成功。我努力了,但怎么努力也只考上了镇高中,一所像牧场一样自由散漫的中学,所有的人都不屑上大学(实际上是无望),而是向往广州。你知道吧,当年广州就是他们的天堂,我们想,在那里不仅遍地黄金,还能找到世界上最美的姑娘。他们在高考的试卷上,都浩浩荡荡地写满了“广州”。那是他们共同的答案,把改卷子的老师气炸了。管他呢,一毕业,他们连夜赶到了广州,现在不知道他们在哪里。但我没有填广州,那时候,他们把我看成了另类,趁我熟睡的时候往我的脸上抹墨汁,左脸写一个“广”,右脸写一个“州”,合起来就是广州。那时候我的脸真阔,能装得下整个广州。那时候我并非不向往广州,只是我另有打算。来广州之前,我想先在米庄混出个鸟样来。我父亲说了,米庄就是一个小广州,连在米庄都混不好,到了广州一样没出息。现在想想,真被父亲说对了。我父亲这一辈子没什么本事,就是说话有道理。米庄最出息的人是屠夫王大可。我父亲年轻时也做过屠夫,后来不小心被猪从屁股后面拱翻,摔了一次跟头,股骨断了,治不彻底,从此以后就杀不了猪了,轮到他的徒弟王大可把持米庄的肉摊子。王大可既丑陋又粗野,还好赌,像一堆狗屎,却娶了一个好女人美兰,这是米庄史上最大的冤假错案。下面我可能会讲到很多的女人。说不完的女人。先说说美兰。美兰的年龄比我还小,不但端庄秀丽,而且说话低声细气的,温柔得像一团棉花。就是这样的一个女人,一口气给王大可生下了三个女儿。她算得上米庄最漂亮最贤惠的女人了,多好的一个女人啊,只是家境贫寒,妹妹弟弟多,要一笔聘礼供养他们,才让王大可捡了一个大便宜。美兰嫁到米庄的那天,我刚刚高考落榜,万念俱灰,看到美兰嫁给王大可我更加失落,觉得这个世界颠倒了,我试图把它翻转过来。从此,一个知识分子操起屠刀杀猪了。杀。猪。你们懂吗,一刀子进去,血哗啦就出来了,整个米庄都知道我杀猪啦,弄了大半天也不能把一头猪杀死。父亲骂我,看你,能做什么,连一头猪也杀不死,这一辈子你能干什么!我想,这一辈子,如果我能找到一个像美兰这样的女人,我就心满意足了,活也高高兴兴地活,死也高高兴兴地死。我不告诉你们,你们永远也不知道美兰有多好。但王大可却不把她当宝贝,把她当成一头母猪,经常打骂她。我每次看到王大可打她,我心里就说,好啦,别打啦,我受不了啦。但王大可不管我怎么想,因为美兰不是我的老婆,是他的女人。有一次,王大可把她扔到米河里去。那是隆冬,河水快要结冰了。美兰对王大可说,你不要再赌了,你都输掉三头肉猪,别人都向我要赌债了。王大可昨晚一口气输掉了三头猪,女人一说他,他就把气撒在女人的身上。他真歹毒,把美兰一把抓起,狠狠地扔到了河里。美兰哆嗦着从河里爬起来的时候,脸都冻黑了,从此她的脸像蔫萎了的花,不再像以前好看,好端端的一张脸就让王大可给毁掉了。别人不敢说王大可,我却敢。我是跟王大可学杀猪的,那天我跟他说,你不该把自己的老婆扔到河里去,你像一头猪一样糟蹋了一朵花……王大可更加生气,暴跳如雷:“你是不是看上我老婆啦?”我斗气地说,对,我就看上美兰了,多好的一个女人,她应该跟我而不应该跟一堆狗屎在一起!这句话导致了严重后果,王大可操起屠刀追杀我,从石拱桥一直追到造纸作坊,米河挡住了我的去路。我无处可逃,急中生智,爬上高高的桉树。桉树皮滑,王大可腿软肚皮又大,爬不上来,便用刀砍树。但桉树硬得像铁树,王大可连砍坏了三把屠刀,树纹丝不动,人也累了,他就一直守在树下,喘着粗气,等我从树上下来。我不敢下来。从中午一直僵持到黄昏,很多人来为我说情,他就是不听,不离去。天下雨了,是冷雨。我在树上直打哆嗦。王大可以为我撑不住了,要下来了。但我撑得比他预料的时间要长。他的衣服也湿了,冻死狗日的,我都听得到他牙齿格格地响。他终于撑不下去,有气无力地说,只要你承认错误,我不砍你。但我不能承认错误,我真的看上了美兰,说不喜欢就是吃自己的屎,我怎么能承认错误呢?“一个那么好的女人,你不珍惜,就让给我,你配不上。”我说。王大可气得又咆哮起来,拿起屠刀又胡砍一番。如果他不断地砍下去,再坚硬的树也会被砍倒。我用皮带把自己绑在树叉上,除非树倒了,否则我是不会下来的。但王大可砍不动了,他泄气地坐在树下,看他的脸都冻得像猪肺了,我以为他很快就认输,但意想不到的是,他一直跟我耗到了下半夜。鸡啼的时候,他终于扛不住,才悻悻回家。我以为他使诈,调虎离山,引蛇出洞。我才不上他的当呢,我就在树上过夜,又冷又饿的。凄风冷雨考验了我整整一个晚上。这一个晚上,我想了很多东西,也明白了很多道理,归根到底,最重要的一条:人活得要有尊严。我在树上,没有被狗屎的王大可侮辱,这就是一种尊严。人就得为这样的尊严活着。第二天我还在树上,双手紧紧地抱住树干,想松也松不开,都快成为一根树枝了。树下有很多人在取笑我。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取笑我,我没有错,是王大可错了,为什么他们不去取笑王大可?二皮笑得最放肆,我真想给他撒一泡尿,但我连撒尿的力气也没有了。我又明白了一个道理:每一双眼都是势利眼,强者和富人是不被取笑的。这些都不重要,米庄的人历来都是这样,现在我才明白米庄的势利眼没有错,因为广州更势利。如果现在我是亿万富翁,谁也不会叫我癫佬。当时那么多的势利眼看着我,取笑我,我的力气越来越少,如果不是看见了美兰,我就要昏死,就要从树上掉下来,或被倒挂在树枝上。美兰带着三个孩子站在蘑菇棚的后面,远远地看我。她不敢靠近桉树。她肯定是在担心我,可怜我,像我的母亲一样。看上去她流泪了,一脸的泪水。父亲没有理睬我,不知道他是怎样想的,倒是体弱多病的母亲来到树下哭着劝我下来,不下来她就要撞树死了。但即便是这样我也不能从树上滑下来,下来就是承认错误,就是投降,就没有尊严。我宁愿背上不孝的罪名,也不能丢掉尊严。我不下来,谁也拿我没有办法。我在高高的树上看米庄,看得比任何时候都清楚。他们像蚂蚁一样在我的脚下来来往往。但蚂蚁不孤独,我却孤独得害怕,我好像不属于地面上的人了,心里一点也不踏实。我必须回到地面去。第三天下午,我终于从树上下来了。因为美兰让母亲来告诉我,王大可的气已经消了,他原谅了我,当我放了一回狗屁。意味着,我赢了。我以胜利者的姿态从树上下来。二皮像告密者一样邀功请赏地向王大可报告说,马强壮从树上下来啦。王大可远远地卖他的肉,装作没有听见。二皮很失望,转而取笑我:马强壮,你不在树上筑巢成家立业,怎么下来啦?我说,你才在树上成家立业呢,我是自己决定下来的。因为,我在树上看到了外面的世界,看到了遥远的天边。因为,美兰还让母亲告诉我,你要尊严,就离开米庄,到广州去,为理想战斗!美兰文化水平并不高,但她用了一个米庄其他妇女不懂得使用的词:战斗。她鼓励我去为理想战斗。我反复问母亲,她真的是这样说的吗?母亲说,是,她就是这样说的,用的词就是“战斗”。我知道什么叫战斗,特别是从美兰嘴里说出来的。那是号召、动员,也是命令。因此,在树上三天,我作出了这样的决定:第一,离开蛋壳一样大的米庄;第二,寻找一个像美兰一样贤惠端庄的女人;第三,到更广阔的世界去战斗,寻找更大的真正的尊严。三天,仅仅是三天,我的理想就改变了、升华了、高贵了,不再是做一个杀猪的屠夫,不再与猪们为敌,去做知识分子应该做的事业。理想一变,我的生活、人生从此也将跟着改变。但目光短浅、愚昧笨拙的米庄人不知道我在树上明白了什么道理,看到了什么世界。他们怎么能明白呢?因为他们从没有在高高的桉树上待过比三年还长的三天。我是米庄最后的一个“知识分子”,即使他们诚心诚意劝留我当米庄的国王,我也决不答应,我决不当蛋壳里的国王——我要当自己的国王。第二天一早,便跳上了去广州的班车。那天我背着行李袋,经过肉摊子的时候,天色才蒙蒙亮,但能看到还滴着血水的猪肉和手忙脚乱的王大可。我想,我来不及向美兰告别,但至少应该跟他说些什么的,便远远地停下来,警戒而小心翼翼地劝告王大可说:“今后,你宁愿自己跳进油锅也不要将自己的女人扔进米河。”我想用幽默打动王大可,劝他改邪归正。但王大可似乎没有听清楚,或者装作没听到,或者听到了但根本听不懂幽默,所以没有抬头瞧我一眼——后来我想,我那是对牛弹琴,一个屠夫懂什么幽默?他果然一如既往地高高举起屠刀,狠狠地往本就血淋淋的肉上剁去,肉屑和猪血溅在他自己的脸上,面目全非的。一副贱相。狗屎的王大可!四广州很大。无边无际,比十万个米庄还大,像宇宙一般浩瀚,一下子吞噬了我的十年时间。但广州有多大,我的理想就变得有多大。不怕告诉你们,我想成为广州市的市长,我想娶凤凰为妻。我又说到了一个女人。你们不知道广州有多大,就不知道凤凰有多美,因此你们不知道她多适合做我的妻子。如果在当市长和娶凤凰之间只能选其一的话,市长就让给别人去当,我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娶凤凰。但你们不要逼我在美兰与凤凰之间作出选择,我也不会告诉你们,因为我说不准她们谁更好,因为美兰是王大可的老婆,因为美兰永远属于米庄。现在我只想娶凤凰。凤凰就是我的理想。我是不是又语无伦次了?告诉你们谁是凤凰。凤凰是一个湖南姑娘。那时候,她是中国大酒店的服务员。我是在中国大酒店门外第一次看到凤凰的。那天我和她的表哥侯小耳去找她。侯小耳是我建筑工地的工友,我救过他,他承诺过带我去见他的表妹。两天前他刚知道他表妹的新工作单位,拉上我就去找她。出发的时候我们才发现,我们穿着一点也不体面,建筑民工都没有体面的衣服,站在酒店门前无论如何也显得猥琐和卑微。我们装出是酒店常客的样子,故作从容地走进中国大酒店。但快要跨过门槛的时候被酒店的保安气势汹汹地拉住了。后来我知道拦住我们的保安叫做王手足。王,手,足。他是我最大敌人,我要生吞活剥的敌人。王手足穿着一身蓝灰色的带着白边的制服,系着宽大的腰带,头顶大盖帽,佩戴黑色的带着红色流苏的电棒,乍看像警察,细看肩章,原来只是一个小保安,跟我们镇电影院的看门狗差不多。看上去王手足很神气,一脸得意,好像中国大酒店是他家开的一样。中国大酒店巍峨堂皇,出入者无不西装革履、气宇轩昂,我们有自知之明,底气不足,不跟王手足争执,装作走错了门,撤退出来,到旁边的电话亭打了一个电话。几分钟后,凤凰便站在了我的眼前。她穿着粉红色的工作服是那么高雅、端庄,水灵灵的,声音很甜,看起来比美兰还漂亮——只有到了广州才知道世界上还有比王大可老婆还漂亮的女人。凤凰离我是那样近。但她淡黄色的秀发垂落在她漂亮的脸上,遮掩了她的左脸。我只能看到她的右脸。我要能看到她的左脸就好了。她说话的时候习惯性地用舌头舔一下自己的嘴唇,姿态妩媚。她只跟侯小耳说话,连看也不看我一眼。但不要紧,我跟她靠得很近,我闻到了她身上的气味,我贪婪地呼吸,想把她化成气体吸进肚子里。但她很快便匆匆地走了。回到酒店门前,从王手足身边走过的时候,王手足讨好地向她献媚、嬉笑。凤凰根本没有瞧这个小太监一眼,像一个女王走进了金碧辉煌的宫殿。凤凰真是一个孤傲的姑娘。在回工地的路上,侯小耳自豪地和我谈论他的表妹。他每多说一句表妹,我便增加一分对他表妹的爱。从中国大酒店到工地的路很长,东风西路,平时是要坐公共汽车的,这一次,我硬是拖住侯小耳:我们走路回去吧,很久没走路了。我说。侯小耳知道我想听他说凤凰,在他迟疑不决间,我飞快地掏钱给他买了一包广州牌香烟和一瓶番石榴果汁。我从来没给一个身份与我一样的人送过那么厚重的礼物。侯小耳抽着我的烟一边吐着烟圈一边给我说他的表妹。那瓶番石榴果汁,他把它藏到了深深的裤兜里,说等到请包工头的侄女张小芳看电影时再喝,他真会精打细算,可是他一辈子也请不到张小芳,她怎么会瞧得起他呢?在长长的路上侯小耳说了很多凤凰小时候的趣事,说她聪明,懂事,却又有点调皮,还很倔强,小学校长要认她做干女,她不干,她说我只有一个爹;村长要她跟他的儿子订婚,她也不愿意,她瞧不起村长的儿子,她要来广州。广州好,一到广州,她便进了中国大酒店打工。侯小耳说,不知有多少食客要打凤凰的主意,甚至有香港老板愿出大价钱包她,她根本不看这个,她的很多工友都给别人做二奶了,就她不干——我表妹就是犟!但我就喜欢这样的女人。如果娶这样的女人回到米庄是米庄的福气,所有的人包括王大可都会妒忌我,我父亲也会原谅我。没有人知道我到底有多喜欢凤凰。她比美兰还好,她比美兰活得有尊严。从此,我有了新的理想,我要做一个厨师,进入中国大酒店,让在厨房进进出出的凤凰看到我出类拔萃的厨艺,让她捧着我做的菜送到每一张饭桌上,如果挑剔的食客因为有感于美味佳肴而发出啧啧的赞叹,那么我愿意把这些褒奖全部送给凤凰。其实做厨师是我多年来的一个梦想,假如没有凤凰我也愿意当厨师。我从米庄来广州已经十年多了,扛麻包,掏厕所,跑码头,当陪护,送外卖,挖地道……什么难堪的工作都干过,别人最不愿意干的工作便是我最常干的活儿。但我不怕。笑贫不笑娼。干一辈子的重活累活也不怕,我有的是力气和激情。在广州,这些活就是由我这种人干的,我要出人头地就得从这些活干起,像李嘉诚就从这些活干起的,他能我为什么不能?但遇上了凤凰,一切都改变了,我认为那些脏活累活不是我干的,至少不值得我干一辈子。我需要体面,需要尊严,而且得尽快改变自己低三下四的处境。不为别人,就因为凤凰。现在我就得学会当厨师。当厨师跟学走路一样需要练习和经验,没有天生的。第二天,我买了一包好烟,送给我们的工头,并唯唯诺诺地跟在他的屁股后面,当他抽我送的那包烟抽到第三根的时候,我对他说,我不想做泥水工了,我要做厨师,你让我做饭炒菜,我一定能做出全广州最好的饭菜,让整个工地的民工都吃得饱饱的打着喷嚏干活、干好活,为你赚更多的钱。工头用奇异的眼神打量了我一番,突然把那包烟掷到地上,用脚踩了几下,吐了口口水,轻蔑地说,如果每一个民工都像你一样胸怀大志,那广州市很快再也找不到民工了——呸,我这里不需要什么厨师,要当厨师到中国大酒店去。中国大酒店从工头的嘴里脱口而出,看来它是广州最高档、最气派的酒店了。那里的厨师无疑是广州最风光最牛逼的厨师,放屁也是菜。于是,我便到中国大酒店去。我穿上最体面的衣服,像模像样地来到了酒店门前。王手足前世与我有仇,这次又让他拦住了。王手足说,我认得你,你不像来吃饭住店的——这是五星级的酒店,你住不起。王手足抬手指指前面说,往左向右拐,绕过公厕便有一间大众旅社,三十元一晚,公共卫生间,没有空调、电视,但24小时有热水,还提供廉价快餐,三块钱的快餐有鱼有肉能把你撑死。我说,我是来应聘的,我想当厨师。王手足鄙夷而不耐烦地说,这里不招厨师——你是厨师?你的厨师证呢?我说,我先当个学徒,给我三个月时间,我保证能烹熟一头牛……“给我三个月时间,我还能学会怎样当市长呢!”王手足说得有道理,但态度不好。我说,我是真心实意要当厨师的……王手足连说了几个“去、去、去”,嘲笑着对我挥挥手:回家给你老婆炒菜去。我本想说中国大酒店就是我的家,我的未来老婆就在酒店里。但我不能对一个地位低微的小保安轻易暴露自己的理想。我说,你不必狗仗人势,你是一条看门狗,只不过长着人样而已。王手足阴阴地说,即使是一条看门狗,我也是五星级酒店的看门狗,比你这头吃多拉多的水牛好。天哪,王手足竟称我水牛!尽管我身体强壮,晒得黑乎乎的,但还是第一次有人用牲口的名称称呼我。我说不出水牛有什么不好,即使他用狗熊甚至驴呀骡呀称呼我也不会有什么损失,但我是有点不高兴,本想质问王手足我究竟哪一点和水牛相像,如果说不出其所以然他得向我道歉。不过,我有求于他,他是保安,我得暂且忍气吞声、委曲求全。因此我不想和王手足争辩,转身走了。走到电话亭前,想给凤凰打个电话,告诉她我很生气,但我没有她的电话号码。我骂了一通电话机,他妈的老子有钱为什么还需要电话号码?你他妈的还比不上妓女,她们认钱不认人,有钱就能通。不过我很快就打了一巴掌自己的嘴巴,这是对说脏话的惩罚。我想,凤凰肯定不愿意听脏话。过去我是不说脏话的,跟侯小耳他们混久了,脏话就像痰一样随便吐出来了。在凤凰面前,我得斯文一点。我对自己定下了规矩,如果在凤凰面前说一句脏话,我会用十倍的力气抽打一巴掌自己的耳光,讲了十句脏话就打十记耳光!我躲在电话亭的背后,等待凤凰从酒店里出来,一直等到下午,我的气已经消了,看到了许多人进进出出,但除了看到王手足外没有其他熟悉的面孔。傍晚,我要回到工地去,但走了一段路后才幡然想起,我已经被工头开除。在广州多年,我已经习惯被开除了。成功人士告诉我们,开除是成功的开始。我一直走在出发的路上。现在我又一次漫无边际地游荡在街头,与我擦肩而过的很多是散发着汗臭的民工。我并不感到寂寞,但感觉到肚子有点饿,我的肚子越饿,我便越希望自己是一个厨师。厨师是不会挨饿的。我累了,坐在路边的一条长凳上,一个破破烂烂、蓬头垢面的男人气恼地站在我的面前,示意我滚蛋。我向来鄙视精神病人,但我不想跟他们一般见识,也从来不欺负他们。因为他们都是多余的人,甚至可以不把他们当人。我走后,他躺在长凳上独享他的食物并向我示威。我强忍饥饿,告诉自己,我将来是一名厨师,别人都尊称我为马厨师,能吃尽天下美味佳肴,比皇帝吃过的东西还多。说到底我是一个聪明的人。能在广州混下去的人都是聪明人,连这里的精神病人都比其他地方的机灵。我的灵感来自于电线杆上花花绿绿的牛皮癣。广州真好,你想成为哪种类型的人才都会有人帮助你摇身一变。几天后,我倾其所有,从陈家祠的制假小贩手里买来了一个高级厨师证。那个小贩也是外地人,獐头鼠脑的。他对我说,看起来你不像厨师,我给你变成工程师吧,广州不缺厨师最缺工程师,钱不多,只比厨师证贵一百元,多花一百元,你的身份就涨了好几倍,就是人上人,那些狗屁不懂的包工头就把你当佛爷供着,钞票任你花美女任你挑——我告诉你,广州市市长也是工程师出身。我说,别的我不想,就想当厨师。那小子说我倔,胸无大志,不求上进,炒菜有什么好,我没见过几个炒菜有出息的,个个只吃成肥头大耳,像河马一样,一堆肉团。但他还是给我做了一个精美的高级厨师证。他说,你小子告诉我你在哪家餐馆上班,打死我也不去那里消费——如果你哪天后悔了想改行当工程师,一定要找我。我斩钉截铁地说,这一辈子,给我当皇帝我也不干,我就只做厨师。揣着这个烫金大红证书,我再次来到中国大酒店门口。与上次不同了,我现在已经成为一名厨师。但王手足还是没有看出我的蜕变,粗鲁地把我拦在门外的石阶上,居高临下在质问我想干什么。我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而是理直气壮地掏出我的高级厨师证书,高高举起挡在他的眼前。证书几乎碰到了王手足的脸,遮挡了他的视线。他后退两步,拿走我的证书,在太阳底下翻来覆去地仔细验看,还用手沾上口水触摸,没发现什么破绽——如果连一个小保安也能辨别证书真假,那制假的小贩在广州早就绝迹了。王手足迟疑了一下,突然换上另一种表情对我说,马兄弟,有一个福建厨师调戏一个湖南服务员(我抢问:她是不是叫凤凰?王手足说是呀,你怎么知道的?),被她向经理揭发往菜里吐口水,昨天正好被炒了鱿鱼,有个肥缺,你进去试一下吧,如果你真能当上中国大酒店的大厨,我得帮你擦鞋——看不出来马兄弟你还是一名大厨,我狗眼看人低,不识庐山真面目(王手足也会几句诗,看来他差不多也是知识分子)……我那时在想,是凤凰在暗地里帮我,她用智慧赶跑了福建厨师,给我腾出了位置,怪不得我的心跳得那么急那么狂,原来是她在号召、动员甚至命令我进中国大酒店。我不能辜负她。对王手足奴颜婢膝的表演我根本没时间去理会他,但他仍喋喋不休地说,马兄弟,说好了,今后你发达了得拉兄弟我一把,你去哪我跟着你去哪,我不相信马兄弟看着我饿死而不给一碗饭吃。我矜持地说,你客气了,谈什么照顾不照顾的,我是厨师,只要你跟着我,总会有你饭吃的。王手足连说好好好,马兄弟真好,马兄弟够兄弟。他马上低头弯腰摊开右手,作出了一个标准的“请进”的姿势,我昂然进了中国大酒店。按王手足的指点,我首先找到酒店的人力资源部。是一个姑娘接待我。姑娘什么也没说,先验看我的证书。证书才是广州市的通行证。我仔细观察了这个姑娘,她比不上凤凰好看,但戴着一副精致的眼镜,穿一件得体大方的旗袍,面前摆着一台高档电脑,还有一本卡内基什么的书,看上去她很有学识,是一个女知识分子。我担心她会识穿我的证书,不免有些紧张,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强装镇静,让她看我像是一个见过世面的厨师。我不能让她识破。这个证书是花了四百元买来的,如果就这样被识破了,我不但浪费了钱财,还将会被这个姑娘奚落一番,斯文扫地,更重要的是,我见不到凤凰,我的理想便像闪电一样熄灭,连一根蜡烛也来不及点亮。但幸运的是,她跟王手足一样还缺少甄别真假的经验,看不出厨师证的破绽,她的脸像鲜花店里堆放着的灿烂的花朵,这些花朵全送了给我,那是对知识对人才的尊重。我虚心地问,我能当你们酒店的厨师吗?姑娘微笑着客气地说,你先不要急,我得先向餐厅经理汇报,你把证书、身份证复印件和联系电话号码留下来,等候通知,最快三天后便有消息,我估计会有一个乐观的结果。我没有联系电话,便反要了她的办公室电话号码,然后昂然走出酒店。王手足远远凑过来问,马兄弟,成了吧?我说,成不成是我的事,站你的岗去。王手足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让人讨厌,但他一直跟着我的屁股,像讨钱的乞丐。我说,有事吗?王手足说,马兄弟,我想跟你学炒菜,我也想当厨师——当保安太辛苦,钱又少,关键是没地位,不体面,没前途,就像你所说的,我就是一条看门狗,只不过是长着人样而已。我看他现在就像一条哈巴狗。“我就是一条哈巴狗。”王手足说,“但我也是一个有理想的人,有尊严,还有人格,也想出人头地,有了钱,我也想回家盖楼。我们谈谈理想吧?马兄弟,好久没人跟我谈理想了。”我说,可是现在我没有时间跟你谈理想,理想我已经谈得够多了。王手足拉住我的衣角,马兄弟,我早就看不顺眼那个狗屎不如的福建厨师,如果他不是被开除,我迟早要揍他一顿——他那副比狗强不了多少的模样也能当厨师,为什么我不能?马兄弟,你得教我怎么当厨师。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我得给人家一个机会。我说,让我看看你的手。王手足伸出他的双手。我粗略看了看,摇摇头:“你的手指又短又硬,还伸不直,鼻子又小,分不出几种味道,你不适合做厨师——你看看我的手,跟你的手明显不一样,灵巧,干净,关键是跟山珍海味有缘分!还有,我的鼻子,天生就是闻香嗅辣的,你嫉妒不了,你安心当你的保安,把酒店的门看好,不让衣冠不整的人进去,每月领了工资发了奖金欢迎你来消费一次我炒的菜,你放心,看在兄弟的面上我不会让你吃别人的残羹冷汁,更不会往菜里吐口水——我不像那个福建厨师,我瞧不起只会调戏服务员还往菜里吐口水的厨子,真不知道他是怎样在你的眼皮底下混进中国大酒店的。”“马兄弟,马兄弟……”王手足满脸失望和沮丧,看到又一辆小车开过来了,赶紧习惯性地跑过去引导客人泊车,一边引导一边远远地对着我喊:“马兄弟,你得多关照……”我说,下次见面你得叫我马厨师。王手足似乎已经听到了我的话,不断地向我点头。我得意地走进熙熙攘攘的街市,满街的人仿佛都是我的食客,他们的肚皮空荡荡的找不到充饥的食物,只好在大街上来回窜动。我的右手抓着半截捡来的塑料管,我把它当作炒菜的铲子,边走边搅拌着,别人不知道我是在炒菜,都在躲避我。我坦然一笑。不过,我很快便意识到我的行为有损中国大酒店的形象,赶紧把塑料管收起来藏在腰间,环顾左右,幸好,没有中国大酒店经理模样的人,如果让他们发现我的轻浮,肯定要批评我了:“马厨师,你呀,你这是在自贬身价,自降身份!中国大酒店的厨师怎么能在大街上炒菜呢?怎么能为那些连三元一份的快餐也吃不起的人炒菜呢?”他们批评得有道理呀,我满脸羞愧,自今往后我得时刻记住,我的身份改变了,形象也要改变,白领生活刚刚开始,还有很多的东西需要学习呢。我要回到工地,今晚必须和侯小耳挤睡在一起,告诉他我的喜悦,告诉他我现在连包工头也瞧不起了。因为,三天后我将成为中国大酒店的一名厨师,腰系围裙,头戴高帽,手抓炒铲,月薪五千,吃有美味,住有高楼,还能跟女服务员调情。五那时候,我觉得自己已经提前三天成为中国大酒店的高级厨师,昂首挺胸地回到冼家庄我曾经流血流汗的工地,游手好闲地和昔日的工友胡吹。我对他们说,我呀,本来就是一个高级厨师,我的厨师证书早在我二十岁前就拿到手了,那是在我跟王大可学杀猪前父亲逼我去一所著名职业学校学的,当时自己也不知道它能给我带来富贵……我真感谢我父亲能把自己的儿子十年后的生活都想好了,他早早便安排我在广州市最好的酒店当厨师。我这是在撒谎,他们都是一群头脑简单除了想钱就想女人的骡马,向他们撒谎不必心虚。工友们一边干活一边和我说话,夸奖我有理想有志气,十年韬光养晦,终于快出息了。侯小耳好像预感到凤凰会嫁给我一样,更是因我而自豪:“你要跟凤凰同事了,你得帮我照看着她,别让谁欺负了,你也别欺负她。”但也有人对我即将到来的成功表示怀疑:既然你早已经是高级厨师,为什么你在建筑工地混了那么多年?还求爹爹求奶奶地要老板让你做厨子——我呸,工地的厨子是你干的吗?那是肥缺,你以为你是老板的小舅子?我早预料到会有人泼冷水,我早有准备,说,本来我是不喜欢做厨师的,我说过我是被父亲逼着学的,他卖掉了家里唯一的一头水牛给我交了学费——如果老板不开除我,让我给你们做饭,我也不会到中国大酒店去,我不想给富人当厨子,给富人当厨子总觉得像旧社会的伙夫侍候大老爷一样!我口若悬河,给工地带来了欢乐。工友们在高高的脚手架上笑得摇摇欲坠。但苛刻的工头过来及时制止了我的吹嘘。工头阴声怪气地说,我还欠你的工资吗?我说,本月的工资结算清楚了,你还多发了我三十元。工头说,你还有东西留在这里吗?我说,没有,都装在我的蛇皮袋里了。工头说,这里是菜市吗?我笑了笑说,不是。工头又说,这里是流花公园吗?我摇摇头,不是。工头突然吼道,那你开除了还回来干什么!我吃了一惊,工头怎么这样说话?我都跟他干了三年活了,勤勤恳恳,兢兢业业,从来没有辜负过他呀。我,我……我有点语无伦次,好在我马上想起了自己的新身份,底气又重新回来了。我说,我是顺便来告诉你,我要到中国大酒店当高级厨师了,离此地不远,欢迎惠顾。工头哂笑一声,你?中国大酒店?呸,养猪场也未必要你。我要生气了。连不可一世的王手足知道我的新职位后都在我面前毕恭毕敬的,你一个小包工头凭什么看扁我?狗眼看人低。我正要和他争辩,想不到工头突然从一条长长的蛇皮袋里抽出一支猎枪,指着我的左脑,叫我滚。这是一支仿真枪,我亲眼看见过工头用它打死过一只老鼠。我措手不及。他似乎砰地开了一枪,我的脑子嗡的一声,吓了我一跳。摸一把脑门,总算没有血浆溢出来。“滚!”我在工头的羞辱下再次离开了工地。侯小耳追上来,轻声安慰我说,等你当了高级厨师,一年后开着小车回来给工头看看——如果他到中国大酒店吃饭,你也往他的菜里吐口水,抠屁眼里的东西给他吃!我接受了侯小耳的安慰。他嘻嘻笑了笑,搂着我的脖子又反复叮嘱说,你得关照凤凰,如果别的厨师对她动手动脚,你就用菜刀剁了他们的手,让他们往后永远也做不了厨师。我们仿佛已经成为亲戚,异常亲热,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侯小耳才是我的患难之交。侯小耳还说了许多,他也说到了自己的理想,其实他也想当个厨师,给未来的岳父炒最好的菜。很明显,他也想让我带带他,让他也出息。我答应了他,如果中国大酒店厨师今后再有空缺,我一定向经理优先推荐他。当然,到了那时,他也得办一个高级厨师证。像我的一样。但现在我还不能把这个秘密告诉他,因为我们毕竟还不是亲戚。凤凰离我还很遥远。离开了工地,我便没有了家。我从人民路、上九路一直走到下九路、黄沙大道,一直到珠江边上的白天鹅宾馆,数数一路上有多少间酒家、饭店、餐馆,算算有多少厨师。我真数了,大大小小的酒家、饭馆有两百一十六家,至少得要两千厨师。按此类推,全广州城应该有一万家酒家、饭店、餐馆,或许更多,那至少得要十万厨师。广州是一个特别能吃的城市,什么东西都敢吃,连大粪坑里的屎蛆也能摆上饭桌,那是我们厨师的发明创造,也是高明之处。我相信,有了一张高级厨师证,我就能为广州的食客提供天下最好的美味佳肴。广州吃的世界有多大,我的天地就有多大。从白天鹅宾馆掉头,原路返回,我在一间成都大排档饭店前停下来,专注地看一个胖子厨师在炒菜,用心记下了他炒每一道菜的程序和技巧,放多少油盐酱醋,怎样把握火候。他炒了很多道菜,程序太多了,他的动作变幻莫测,像一个魔术师,炒铲、铁锅、勺子就是他的道具,仿佛就是为我而表演。这个胖子已经察觉我了,为此他表演得更娴熟更得意,女服务员的胸脯蹭着他的肥大的身躯进进出出,他却旁若无人,习以为常。我明白了,厨房,那是他的领地,他就是那里的国王,其他人都是他的仆人,都得讨好他,看他的脸色。我也将成为这样的国王。而且胖子看上我了,他向我抛了一个不阴不阳的媚眼,那是告诉我,他愿意收我为徒。虽然这样的师傅档次、品位都不理想,但我得虚心一点,将就将就吧,向他学习,恶补一下,把我的高级厨师即使不能短期内变成名副其实,也要努力增加它的含金量。再说,不耻下问,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我笑嘻嘻地靠上去,正准备给胖子递烟的时候,突然一股烫热的油水向我泼过来,我躲闪不及,裤子自裤裆以下全被泼湿了,被上了一层黑乎乎的油,里面火辣辣地痛。我怒火中烧,质问胖子,你瞎了?瞎子怎么能做厨师!胖子晃了晃手中的菜刀,吼道,小子你想偷师?滚!“偷师”是广州话,意思是说偷学,现在都叫侵犯知识产权。我说,呸,我都快成为中国大酒店的大厨了,还偷学大排档厨师的三脚猫功夫!你炒一个菜值几个钱?我炒一个菜又将值几个钱?我炒的菜是给有钱人吃的,你炒的菜是喂狗的——甚至狗都不理!刚才我是想指点指点你的,你却张狂成这样,固步自封,不思进取!胖子口才远比不上我,他是什么文化素质哪里说得过我?理亏词拙,语无伦次,只好气势汹汹地挥舞着菜刀,但看样子是想冲出来和我打架,想剁我。我赶紧逃了。虽然我身材魁梧,异常强壮,但我不喜欢打架。我从来没有打过架,即使被比我弱小得多的人欺负,我也不会动手打人。我不知道我为什么那么懦弱,但我觉得打架是可耻的。小时候我父亲经常说,只有畜牲才打架。我家乡有不少畜牲,我说的是那些喜欢打架的人。刚才工地的工头那样讥讽我,我完全可以揍他一顿,让他三天也爬不起来。但我从来没有产生过那样的念头。因此,这个死胖子之所以明目张胆地给我泼脏水,估计他看得透我的个性,抓住了我的弱点,知道我是一个不会跟人动粗的人。一个中国大酒店的厨师怎么会跟一个大排档的厨子一般见识!成为精神病人之前,我真的没动过粗。一个宁愿在树上待上三天的人怎么会跟人打架呢!连架都不打的人怎么会干坏事?后来胖子医生对我说,你跟他们不一样,你是知识分子。胖子医生说得对呀。胖子医生也是一个有学识的人,他说的话听起来都很有道理,能说到你的心坎里去,所以他适合做心理医生。但有时我很不喜欢他。六我在大街上度过了三天。你们不要问我这三天是怎样度过的,我也不会告诉你。在广州或深圳,你们不要打听一个成功人士的过去,因为没有人愿意别人在他的伤口上撒盐。第三天,我给中国大酒店人力资源部打电话。是那位姑娘听的电话。她轻易便听出了我的声音并理解我的迫切心情,用非常悦耳和客气的语调说,你过来吧,我们的餐厅经理想见你。所谓见面,应该就是传说中的面试吧。姑娘还亲切地叮嘱,动作要快点,经理正在等着你呢。那语气已经暗示,经理对我很感兴趣,前景很乐观。实际上我已经在中国大酒店对面越秀公园的电话亭里,几乎能听到酒店里碗盘筷碟的交响,甚至能看到王手足点头哈腰地给别人开关车门、提取行李和说欢迎光临。我穿过密不透风的车流,跑到酒店大门前。鼠头獐脑的王手足的眼真尖利,我混在客人中间进去时,他竟能从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认出我来。“马兄弟。”王手足兴致勃勃地说,“又见到你了,马兄弟。”我迟疑了一下,抓不准要不要搭理这个小保安。王手足却装作惊喜地说:“你被聘用啦?!马兄弟。”我故作平静地说,也许是吧,应该是吧,经理要见我了,你一辈子能见上几回经理?我没有说是餐厅经理,我说的是酒店经理。王手足喜出望外,阿谀奉承地说,经理是不轻易见人的,你真幸运!恭喜你马兄弟!我决定不浪费更多的时间让一个小保安与我套近乎。一转身,兴冲冲地径直上到二楼的人力资源部。那姑娘果然在等我,但她身边多了一个男人,一个西装革履油光发亮派头很大的男人。站在他面前,我不可能不自惭形秽,藏在心底的自卑像大粪坑里的沼气一样冒出来,怎么也压制不住。姑娘对那男人说,经理,他就是马强壮。我比经理反应更快,赶在他对我露出笑脸之前谦卑地叫了一声“经理你好。”但经理并没像预料中那样露出亲切的求贤若渴的笑容,也没有伸出温暖的手。我不知所措,因为在此之前我的手已经洗了多遍,早已经做好双手紧握经理的准备。那姑娘说,经理,马生(马先生的简称)想在我们这里做厨师,我们刚好缺个厨师。我附和说,是的,我愿意把一身本事奉献给中国大酒店。经理轻蔑地说,你是厨师吗?我说,是呀,我拥有国家认可的高级厨师证书。估计广州城有这个职称的厨师不多。我示意姑娘给经理看看我的高级厨师证书。姑娘对着经理暧昧地笑笑。经理从台面上拿起一本证书——那是我的高级厨师证书,往桌面一掷:你已经是第六个了,你们干吗专拣中国大酒店来糊弄?广州市的饭店多得很,花园、锦江、白天鹅、东方、亚洲、地中海、嘉逸、鼎龙、广东国际、天伦万怡都是五星级大酒店,你可以到那里骗骗他们呀!至此,我知道我的高级厨师证已经被识破,穿帮了,露馅了。我难堪了一下,但并不慌张。我不想抵赖,也不觉得有什么可耻的,当年对着气势汹汹的王大可,我也敢大声说出对美兰的喜爱。我光明正大地说,虽然我的厨师证是假冒的,但证书能说明什么问题呢?关键是我会炒菜,有真才实学,我炒过很多的菜,炒菜比杀猪内行……在我们乡下办红白喜事,大家总爱请我炒菜,我们村公所招待上头来的领导,也得请我做一两道过硬的招牌菜,否则领导不高兴……有一次我正在杀猪,一刀子插进去还未把刀子拔出来,村长硬把我拖到村公所去给县长炒菜,那猪呀,脖子插着刀,尖叫着到处跑,跑进了李文富的家里把他的老母亲吓死了,没办法啊,给县长炒菜比杀猪急,谁叫我炒的菜炒得好?李文富也不敢有意见,村公所出钱帮他母亲办了后事。那一次,县长高兴,村长高兴,李文富也高兴——广州市的菜和我们乡下的菜都是菜,我一样能炒,我能一口气做七十二种不同的菜式,哪怕做满汉全席也不比你们的厨师差,有些特色菜、宫廷菜你们的厨师还做不出来,得由我来,比如田螺炖麻雀、狗肚塞蜂蛹、爆火炸螳螂、豪油鸡屁股、粪蛆酿猪大肠……经理没有你们耐心,他不喜欢听我讲道理,厉声命令那个听得入神的姑娘:“你愣着干什么,还不去叫保安!”姑娘突然醒悟,飞快地跑出去。我想作最后的一番陈述,对不近人情的经理说,经理,何必呢?我身怀绝技,你不试用怎么知道?我能成为中国大酒店的金牌厨师、全广州的金牌厨师,因为我的缘故,香港、东南亚的食客闻风而至,国家领导人、外国元首、社会名流……经理不做声。我又说,经理,你给我一个机会吧,亚里士多德说过……卡耐基也说过……我可以先给厨师们当学徒工,要不,洗菜刷碗碟也成,你总得让我干点事情吧……经理将我的厨师证一把撕毁,顺手塞进碎纸机里,随着几声突突的卡壳似的声响,我的高级厨师证变成了粉末。碎纸机须臾间把我的理想绞碎了。我痛心地说,经理,何必呢?怎么不能商量商量呢?但一切无可挽回。此时,保安赶到了。走在最前面的保安不是别人,正是王手足。王手足风风火火却懵懵懂懂,对我点头说,马兄弟……王手足意识到要向经理点头哈腰的时候,经理已经厉声命令他:“把这个骗子赶出去。”王手足惊疑了一下,如梦初醒,态度突变,对我狠狠地说,马……你快滚!我恳求说,经理,何必呢?怎么不能商量商量呢?王手足晃了晃手中的电棒,恶狠狠地威胁我。我对那姑娘说,怀才不遇,报国无门,广州城有多少人像我一样怀才不遇啊……你得还我身份证复印件,我不想把我的影子留在中国大酒店,这里太黑暗了。王手足狐假虎威,推了我一把:“事到如今,你还敢要回假证件!”我说,我的身份证复印件是真的。那姑娘说,你等一下。但王手足不给我等待的时间,他用电棒推我,强令我出去。经理似乎对他的坚决表示赞赏,他更加起劲了。他的电棒捅痛了我的肋骨。我生气了。于是我们起了争执,在推扯中我不小心碰掉了他的帽子,露出了他长满疮疤的癞皮头,还闻到了他头顶上散发出来的呛鼻的药味。对天发誓,当时我并不知道大盖帽掩映下的头是那样不堪入目。我是无意的,纯属意外事故。当时我是准备向王手足说对不起的,但他等不及。私人秘密被暴露在经理和一个姑娘面前,他恼羞成怒,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对我顺手就是一巴掌。他打我这一巴掌的时候,我看到凤凰从三楼的走廊走过。她穿着漂亮整洁的工作服,满脸惊恐、痛惜和鄙夷——她肯定看到了我挨打的左脸,还有我的狼狈。“王手足,你怎么能打人呢?”我屈辱地大声吵嚷,很多顾客从楼上楼下伸头看我们。王手足顾不上捡拾自己的帽子,手忙脚乱要推我出去。我拼命抓住楼梯的栏杆,像在桉树上抱住树干一样。王手足一个人无法把我推出酒店,急得直骂娘。我嚷道,王手足,你凭什么打我耳光?王手足懒得回答,全力以赴地扳掉我吃紧栏杆的手。我们僵持着。我吵嚷着,想让更多的人知道王手足打了我一记耳光。但经理从容地指挥更多的训练有素的保安将我半架半拖出了酒店,然后把我塞进一辆车里。进了车里,两个保安一左一右地把我夹在中间。我只好放弃挣扎。但那时候感觉到嘴巴有点不对劲,麻麻的不听使唤。我不断问那两个素不相识的保安:兄弟,我的嘴巴歪了吗?他们都说,没歪,比刘德华的还端正。但我感觉是歪了,我说你们骗我,明明是歪了,向右边歪了,都成四十五度角了。他们笑道,你认清楚人,我们可没有打你,要告也不能告我们。我说,是王手足打的,与你们无关,但你们得给我作证我的嘴巴真的歪了。但那两个保安对自己的任务十分明确,并不愿多管闲事,牢牢抓住我的胳臂,车开动了,穿过熙熙攘攘的街道,一直把我押送到了离中国大酒店很远的旺盛农贸市场才推我下来,然后开车呼哧一声跑开。世界轰隆一声爆炸了,变得越来越辽阔。我站在世界的边缘,风一吹就能将我从这个世界扫出去。我知道,我跟凤凰的距离一下子变得遥远了,有广州到米庄那么远。七我从车上下来之后,竟然辨别不出方向。我是想重新回到工地上去的,我不是找侯小耳诉苦,而是找个地方待下来,混一口饭吃。广州虽然很大,但我实在无处可去。你们知道,在这个城市里无家可归会是什么样子,老鼠都不如。我愿意缠着工头,厚颜无耻地乞求他再给我一个机会,毕竟我给他卖力了三年多,应该说多少有点感情吧。然而,我竟然记不清鹅掌坦在哪个方向了,心啪啪地狂跳,像要挣脱树枝的桃子,最要紧的是我的头脑,嗡嗡地乱响,里面好像正在开会,有一千张嘴巴在激烈争吵,战火纷飞,兵荒马乱。有人叫我“马强壮,快跑”,我就低着头猛冲一阵,从这条街道跑到另一条街道。我以为那些保安要把我追回去,把我扭送公安机关,治我的罪,我有什么罪!回头一看,没有人追上来,连比我走得快的人都没有,但我还是要跑,以此表达我对自己大脑的不满——我不知道谁在我的大脑里开会,好像中间摆着一张大桌子,团团地坐满了人,都是我不认识的人,他们好像在讨论抓捕我,又好像是讨论一些与我无关的问题,他们为什么要在我的大脑里开会?这个会议什么时候才能结束?我东奔西跑,左右摇晃,我要掀翻他们的桌子,让他们开不成会。但我越是狂跑,大脑越是混乱,好像开会的人打成了一锅粥。他们要把我的大脑搞糊了,我得停下来,得妥协,让他们把会开完。我就蹲下来,大脑才突然安静,里面好像变成只有一个人在讲话,那是怂恿我去杀人。我吃了一惊,我怎么能杀人呢?是谁在怂恿我去杀人呢?我赶紧站起来,那个人竟停止了讲话,但争吵像暴动的马蜂窝又嗡嗡地响了。我再蹲下来,却又听说了那个人的说话。我不愿意听到他的怂恿,只好又站起来。但站起来得忍受一千个人在同时说话。我在蹲下去站起来之间反反复复,无所适从。有人从我的身边走过,远远地骂:癫佬!这是广州白话,粤语,意思就是疯子。我突然意识到自己是不是疯了,或者到了疯的边缘?我有些慌乱,跑到一家花店前,拿起一个水龙头便往头上冲洗。我的屁股啪地响了一声,原来是花店的老板娘操起一根木棒打了它一下。我说,你干吗打我?老板娘指着一屋五彩缤纷的鲜花说,我的水龙头是用来浇花的,你的头顶上栽花了吗?我站起来说,现在我的头脑里面有一千个人在吵架,还有人怂恿我杀人,我得想方设法让他们闭嘴。老板娘惊愕地后退了一步,晃了晃木棒,往南面指了指说,珠江就在那边,到珠江里洗去。这个老板娘说得挺真诚的,好像她是要帮我,热心地给我指明了出路。我感激地看了她一眼,她木棒一挥,说,去吧。于是我便沿着解放路跑到了珠江边,果然是有一座大桥,解放大桥。珠江上有很多座大桥,海珠大桥、广州大桥、华南大桥、琶洲大桥、东圃大桥、珠江大桥……每座桥都很漂亮,都适合跳水。我是从解放大桥上跳下去的。当时桥上有很多人,来来往往的人和车辆几乎把桥都挤满了。现在又有了一群看热闹的人。他们看到我爬上桥墩往江里探望,知道我是一个准备往江里跳的人。他们喜庆地议论,好像是在观看运动员跳水比赛。一个人的奥运会。平时经常有一些男女从这里跳到深不见底的珠江,一般再也爬不上来,估计他们到了南海再也不愿意回来——南海比广州城好。我,也许是他们期待中的下一个。我犹豫不决。因为,我不想为那么一群人表演。因为,他们不知道我在想什么。有个老妇走过来,比我母亲还老的女人,问我,年轻人,有什么想不开?我说,没有。那你为什么要跳水?为什么不好好活?俗话说,好死不如赖活,我就是赖活到七十岁的,年轻人,记住这句话,对你有用:好死不如赖活。我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但我记住了她强调的那句话。那老妇还要劝阻我,我说,你什么也不要说了,麻烦你看看我的嘴巴,到底歪了没有?老妇歪扭着头,认真地打量了我一番,看似负责任地说,没有,比我的嘴巴还端正,怎么歪了呢?我说,我觉得它跟平常不一样了,歪了。老妇觉得她受了我的侮辱,因为我不相信她的判断,便从小手提袋里掏出一块小镜子晃在我的脸前:“你不相信我,总得相信你自己吧!”从镜子里我看到了自己的脸。嘴巴确实是没有歪,跟原来一样,连胡子也没少一根。老妇说,你总得相信你自己吧。我说,现在的问题是,我连自己也不相信了。老妇说,那你想干什么?如果你老爬在桥墩上,警察很快就会来劝阻你的。我说,我只是想淹死我脑子里的那些人,他们在我脑子里养蜜蜂,嗡嗡地吵,烦死人。老妇说,你有病的话可以看医生……我说我没病,谁看见我有病了?向我围过来的人越来越多,快要堵塞交通了。估计,警察马上就要来的。警察来的话,我肯定有麻烦,因为大桥不是跳水比赛的地方。我还犹豫什么,那就为这些莫名其妙的人表演一次吧。我双手松开栏杆,双腿一蹬,咚一声便跳了下去,像从高高的桉树上跳下来。桥离水面有很长的一段距离,我跳下去的过程中花费了一点时间。到达水面后,我啪一声潜到了水底。江水很急,又臭,还有一些乱七八糟的垃圾和水藻缠绕着我的身体,关键是臭。这是一条要命的江。幸好我会游泳,比一头水牛更懂水性。我能在米河河底潜伏半个小时,可以像潜艇一样从鸽子滩潜到姑婆庵,还能像浮尸一样在河面躺上半天,比躺在床上舒坦。珠江比不上米河,臭呀,你们知道珠江有多臭吗?珠江得病了,病得不轻,快死了。珠江一死,广州也会跟着亡,但这个道理你们不懂,因为你们没在珠江里待过,没喝过一口原汁原味的珠江水。我不能死在珠江里,因为我不能增加珠江的臭。我在江底潜伏了一阵,把脑里的麻雀都淹昏了,悄无声息了,再浮出水面。珠江江面很宽阔,像海一样宽阔,但再宽阔我也能找到岸。桥上的人等了许久,他们肯定是为我的安危担心——虽然他们刚才取笑我,但现在不会取笑我了,他们也许明白了我的想法,开始同情我了,像担心自己的儿子一样希望我能活着从水里上来。我没有令他们失望,我奋力辟水,终于抓住了岸边的一把草,坚韧的狗尾巴草,花费了很多的时间才爬上岸来。看到我从远远外的码头上爬上来,他们终于放心地散去,那些老太太,也该去菜市场了——只是,浪费了他们的一些时间而又不能给他们带来同等的欢乐,我突然觉得愧疚,好像我对不起他们似的。八从河里上来后,天色已经近黄昏。我也累了,躺在岸边的芭蕉树下休息。奇怪的是,在我头脑里召开的千人大会似乎已经结束了,安静了许多,但那个怂恿我杀人的人仍然喋喋不休地嘟囔着,像一个向我推销小商品的温州佬围着我死缠烂磨。我大声斥责说,你不要缠住我,我不会听你的话,我不买你的破剃须刨,不要你的刀片,我不杀人——这个世界已经够恶了,我不能增加她的恶。那人被我震住了。但我凶不起来,我怎么会对自己的脑子里的人凶呢?他在我的身体里,像我的兄弟,更像我身体里的一部分。我很快就软下来,我说,你不要吵了,求求你。天气炎热,身上的衣服很快便干了。我把身上的水草和垃圾清理掉,然后沿着河堤往闹市里走。脑子里的人又说话了,他看出了我的软弱可欺,他知道这样缠下去总有一天我会屈服,听从他的话。一路上我都在和脑子里的人较量,我想让他闭上嘴,但他嗡嗡地说个不停。我不耐烦地大喊一声,我的耳朵便只能听到自己的嚎叫。于是我不停地嚎叫,一边嚎叫一边奔跑,我觉得只有这样才很舒服。河堤上有人在散步,他们被我的嚎叫吓得躲闪到旁边,给我让出一条路来,因此我的路像高速公路那样广阔,我跑得也特别迅速。跑到闹市区的时候,我终于累了。即使我像牛一样强壮也会累。累了便跑不动了,我又能听到脑子里的人说话了,只有他是不累的。我愤懑地说,你到底要说到什么时候才闭上嘴?但他看不到我的愤懑,他说王手足打了你一记嘴巴,你得杀了王手足,你为什么不杀了他呢?我说,我不会打架,更不能杀人。我父亲年轻的时候是村里最好的屠户,杀猪无数,他一直教育我说,宁可饿死不偷抢,宁可被欺不杀人。我怎么能杀人!那人还是缠住我不放,他给了我一千条杀掉王手足的理由:他势利,他可恶,他打人,他的头上有癞,他喜欢漂亮的凤凰,他是一个怕强欺弱的小保安……我跟他争吵,我说,势利眼也没有什么,在广州,每一双都是势利眼;可恶怎么啦,大街上到处都是可恶的人,难道都要杀死他们?打人虽然不对,但保安就是打人的,不会打人算什么保安?他才打了我一巴掌,如果遇上其他保安,也许要打上我两巴掌,把我的右脸也打了;他有癞算不上罪孽,那是他的父母给他的,父母让你头上长出一堆屎你也不能怪父母;凤凰漂亮,她的额头上没有写上我的姓名,因此全世界的人都可以喜欢她,我还喜欢过美兰呢;怕强欺弱?我也是,王大可比我强,斗不过他,我就得爬树,如果谁比我弱又让我看不顺眼的话我也会欺负他,如果我比王大可强,那待在树上的就是他……但脑子里的那个小子真能言善辩,他说你在自欺欺人,甘做缩头乌龟,像垫脚石那样任人踩,像老水牛那样任人欺。我说不赢他,说不赢我又得奔跑。在人民路上奔跑。但街道不是河堤,我跑不快,才跑出几十米,便连碰倒了三个人,在十字交叉路口,还差点被车撞死。好几辆车前后左右在把我围在中间,他们向我鸣喇叭,我烦了,向他们张开嘴巴大嚎一声。这一声嚎叫呀竟把所有的喇叭都镇住了,司机们更是目瞪口呆,他们肯定是没闻到这么响亮的嚎喊,估计耳朵都震聋了人都给震呆了吧,坐在驾驶室里像木鸡一样,忘记了怎样开车。十字路口堵车了,堵了很长的一段,我好像还听到了车胎不断爆裂的声音。我害怕了,想逃之夭夭,但突然失去了方向,不知道往哪一边跑,其实往哪一边跑都是一样的,因为哪一边都是广州。我作出了选择,决定往东跑,就往东跑,往车少的地方跑。此时两个年轻的警察竟然追了上来,不问青红皂白就把我放倒在地,不让我翻身。他们是把我当成了做贼心虚的坏人了。其实,我一点也不像坏人,你们看,不像。我说,你们抓错人了,我叫马强壮,不是小偷,没做过坏事。一个警察说,不是小偷你逃跑干什么?我说,我不是逃跑,我是吵架输了要甩掉跟我吵架的那个人。那个警察举目四顾:“谁和你吵架了?” 那两个警察似乎是意识到了什么不对,把我提起来,反剪着双手,准备给我上铐子。我说,我也不知道他是谁,反正他跟我争吵。一个警察问,他人在哪里?我说,那人就藏在我的脑子里,像缩头乌龟,你们帮我把他揪出来吧。我诚恳地把脑袋送到他们的面前。那两个警察面面相觑,不知所措,最后终于明白抓错人了,放开我。我耸耸肩头,活动活动筋骨,拍拍身上的泥土,装出十分冤枉和委屈的样子。一个行人走到两个警察跟前,指着我告诉他们:“他就是刚才在十字路口嚎叫的人,至少有一百二十分贝,路灯都震碎了,还造成了交通堵塞。”未等警察开口,我便对那个“污点证人”说,有法律规定不准嚎叫的吗?有屁你也得放吧?那人看了我一下可能觉得不对头,躲到了警察的身后。警察告诉他,嚎叫超过一百二十分贝是违反规定,但应该是环保局管的,我们管不着。那个多管闲事的人自讨没趣:“好,当我没说。”然后走了,迅速淹没在人流中,把自己藏匿起来。后来,我经常发出类似的嚎叫,有一次把别人的一窝小鸡吓死了,还有一次吓死马茜养猪场的三只小猪。环保局的人也从来没抓过我,他们抓我无利可图,不会抓我的。谁抓我都没有好处。我以为我可以离开了,但那两个警察还不给我走。一个警察厉声问,你真是马强壮?我理直气壮地说,我就是马强壮。那警察试探说,你不是马强壮。我生气了,你们怎么能不让我叫马强壮——我本来就是马强壮。另一个警察哑然失笑:算了,不逗了,原来我们抓了一个癫佬。我对着那两个远去的警察说,我不是癫佬,你们才是癫佬,即使广州城的人全部都变成了癫佬,我也不是。但行人都对我退避三舍,目光怪异,好像所有的人都不相信我就是马强壮似的,我这才怀疑自己是否真是马强壮。但转念一想,自己已经怀疑上自己,是不是神经系统出现了一点问题?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事情,我得弄清楚。但偌大一个广州城,我向谁咨询我是否精神有病?去医院?太奢侈了,口袋里的钱都给了制假的小子,钱长得什么样我都记不起来啦。医院不认没钱的人。医院里的都是穿白大卦的王大可,狗娘养的。正好旁边有一间规模不小的中药铺。我就相信这些小药铺,看到它就觉得亲切。药铺门前右侧端坐着一个慈眉善目的小老头,桌面上放着一个醒目的牌子,写着“广州军区退休老军医坐诊”,却像是一个算命的。我便走过去,坐在他的对面,做了三次深呼吸,然后,像相信自己的父亲一样把手脉送到这个满头白发的老军医面前。老军医轻轻地按着我的脉搏,双眼观察着我的一举一动。我也看着他,他的瞳孔里人头攒动,像两条大街,但我看不到自己的影子。我确信,他的眼里没有我,也就是说,没打算尊重我。老军医突然变成了王手足,他之所以用右手抓住我的左手,是要腾出左手打我的右脸。我想挣脱,老军医却把我抓得很紧,比警察的手还有力。老军医问,你觉得有什么不适?我摇摇头,否认了我身体有任何不正常的地方。老军医说,你心里不舒服?我想他说中了。我说,我只是觉得我的嘴巴歪了。老中医认真地端详了一番说,你的嘴巴哪里歪?没有歪,像墙角一样端正。我说,可是它跟平常不一样,我想是歪了,歪歪斜斜都成四十五度角了——可能你的眼睛也是歪的,所以你看不出来——我老是想跑,想喊,想跳河……老军医点了点头说,唔,你想得太多了,你不应该想那么多,想多了就心累,心累是万病之源啊。我说,我不是自己要想,是有人钻进我的脑子里吆喝我,怂恿我杀人,我不想杀人,医生,你帮我把脑子里的人抽出来,我宁愿把他夹在裤裆里也不愿意让他在我的脑子里喧嚷。老军医对我的脑袋敲了敲,侧耳听了听,然后信心十足地说,你的脑子里没有人,只有水,一个脑瓜哪装得下一个人!我争辩说,人的脑子大得很,能装得下广州市,俗话说,胸有雄兵百万,就是脑袋里装有百万雄兵——我的脑袋里原来就装着一千个人,乱哄哄的里面像开了个菜市场……老军医偷偷地笑了笑。看上去他是那样的严谨,那么仁慈,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笑。我说,你笑什么?有什么可笑的?老军医说,你不信,我可以和你换一个脑袋,你看看我的脑袋。老军医的脑袋都老得像个剥了皮的椰子,满脸皱纹,牙齿都没剩下几颗啦,废铜烂铁的,我才不跟他换,要换他跟王手足换去,王手足的脑袋刚好跟他的半斤八两。一想到这,我也笑了。老军医说,我们都不要笑了,说正经的。一会,他便作出诊断:脉搏紊乱,阴虚阳亢,心情烦躁,急火攻心,焦虑不安,还有暴力倾向,看来是得了焦虑症……我说,什么叫焦虑症?老军医说,总之是精神病一种——或许是强迫症,又或许是狂躁症,又或许是其他的精神病,不过不要紧,精神病又不是要命的绝症,精神病人的生命力比正常人还顽强,比正常人还长寿——中国人平均寿命越来越长,可能是因为精神病人越来越多,反正广州到处都是精神病,你看,对面的垃圾堆便有一个,正捡东西吃呢!我转身顺着老军医手指的方向一看,果然有一个牛高马大、衣不蔽体的男人在垃圾堆前,手里抓着一把饭菜,嘴巴里津津有味地咀嚼着脏兮兮的东西。我惊愕不已,对老军医的信任顷刻之间化为乌有。我猛然站起来,愤然瞪了老军医一眼:“你竟然是一个老骗子,像你这样的江湖郎中我见多了,广州到处都是你这种谋财害命的黄绿医生——你有没有行医证、医生执业证?”老军医早有准备地从抽屉里拿出两本证书,正是我所说的两样东西,打开用手摸了摸,证书都发黄了,照片也模糊了,可能要辨证真伪的人摸多了,每页都有些破损,沾满了涎沫,但钢印和红印似乎都是真的,找不到明显的破绽。老军医镇静自若地看着我,想从我嘴里得到肯定的答案,但我冷笑了两声,嘲讽道:“这是假的,你都老成那样了还拿假的证书出来骗人?北京上海你不骗为什么骗广州?南来北往的那么多的人不骗,为什么偏偏骗我?你拣我好骗?呸,拿三四百块钱就能买到的假证混饭吃,这种雕虫小技老子早就用腻了,我都不愿再用了,我要报警……”老军医右手向左指说,欢迎欢迎,转个弯就是派出所了,所长姓范,不到三十岁就秃顶了,是我的外甥。旁边的一个超市前就有两个壮实的保安,往这边都瞧了好久了,但对老军医的胡作非为熟视无睹,估计他们不会管别人的闲事,因此也指望不上,我将老军医的证书往桌面上一掷,掀起一小股风和一声惊响,吸引了四周的目光,我心里就满足了,让广大人民去谴责他吧,我拂袖往左而去,迅速消失在老军医的视野之外。我之所以对老军医不屑一顾,是因为我不可能患上精神病——即使我患上了世界上所有的疾病,也不会得精神病。我告诉你:第一,我祖宗十八代没有精神病的传统,每一个都聪明绝顶,清朝时我的一个祖宗还考取过秀才,我的祖父因为担心别人欺骗他,连睡觉也睁大眼睛。也就是说,精神病,我没有家族遗传;我也没有过精神病史,没得过类似的病,如癫痫病、癔想症、羊癫风,没得过;第二,二十九年来我的头脑一直处于正常运转状态,像精细纺织机那样一针一线,有条不紊,从没掉过链子;第三,近些年来,虽然我不断失业,经常被人欺负,但没有债台高筑,没有痛不欲生的失恋,没输过孤注一掷的赌博,没遭遇过重大精神打击,父母双存,兄妹和睦,关键是我身体健康、热爱生活、富有理想。我没有理由要疯,即使想疯一回,也找不到疯的理由。如果一定要疯的话,那是因为:第一,小时候被张广昌的狗咬过一口左边的屁股,撕掉了一块肉,但我父亲剥了它的皮、煮了它的骨,吃光了,多年过去了,即便要得病也应该是狂犬病而不是精神病呀——狂犬病会疯吗?第二,前年,铁公鸡康大炮请客,说请我吃进口牛肉,在荔湾区陈家祠的一条小巷里,我们两个人总共才花了三十块钱便饱食了一顿牛肉,多嫩的牛肉呀,吃得我快撑死了,可惜那时英国正在闹疯牛病,听说那牛肉是从英国进口的,要得病我也应该是得疯牛病呀——谁也骗不了我,疯牛病不是精神病;第三,我想女人了,想了多年没有成功,凤凰离我越来越远——我会不会得单相思病,但单相思病跟精神病没关系。我反复比较着这三条正反方面的理由,觉得它们像三对势均力敌的摔跤手,打了半天,却决不出雌雄。因此我的脑子更加乱了,越是乱,隐藏在我脑子里的那个人便越得意,他像裁判一样既维持秩序又煽风点火……他根本不用休息、不用睡觉,此后的几天,他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大,他逼着我跟他争吵,弄得我也无法安睡,和他彻夜辩论,争得口干舌燥,有时烦得不成了,我便气恼地用拳头去砸他,砸得自己晕头转向,头破血流。但越是这样,脑子里的人越疯狂,最后他像一头野兽咆哮——他简直就是野兽,声音震耳欲聋,我无法忍受了,嚎喊一阵,蹲在街头的一根电线杆下,捡起一把刀子,要破开脑瓜把他揪出来,砸碎他。但头颅过于坚硬,刀子把自己的头弄得太痛,我扔掉刀子,往电线杆上撞,才撞几下便不省人事,倒在垃圾堆旁。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并没有过多久,我被两名小心谨慎的环卫工人用扫帚打醒。原来我昏厥得并不厉害,我抬头看天,天黑了,街灯亮得慌。那两个女环卫工人举起扫帚,严阵以待,防范着我的袭击。“癫佬,你睡在我们的垃圾上,我们要清扫了。”我爬起来没有理会她们,转身跌跌撞撞地走,但脑袋里的野兽不依不饶地跟着我,使我精疲力竭、恍恍忽忽,那野兽慢慢控制了我,让我对它俯首帖耳,言听计从。我无力再挣扎。我终于屈服了。我答应它,返回中国大酒店,杀了王手足。九广州城真大,大得我都已经忘记中国大酒店在哪个方向。我宁愿永远也找不到中国大酒店。但她还是让我找到了。当我再次来到中国大酒店的时候,已经是半个月后的下午。这天阳光明媚,和那天的天气一样,酷热中带有一丝丝的少得看不见的凉风。街头巷尾到处都是敞开衣服散热的人。草木也叫苦。中国大酒店的外观也没有什么改变,对,只增加了一条热烈庆祝全国艾滋病防治工作研讨会召开的竖幅,从半空中垂下来,鲜艳夺目又鼓舞人心。进出酒店的人络绎不绝,那些人并不把保安放在眼里,当他们是透明的玻璃人。我知道自己是引人注目,不敢轻易暴露,便小心翼翼地潜伏在越秀公园一个电话亭的后面,远远地观察,从酒店前手忙脚乱的保安中分辨哪一个是王手足。门前一共有四个保安,两个胖的,一个矮的,另一个高高瘦瘦的,从身形来看,都不是王手足,仔细看脸部,也不像,王手足不在其中。我是从下午一直观察到晚上,保安们换班了,却还不见王手足的出现。我的脑子乱哄哄,很急切地希望马上看到王手足。王手足去哪里了?也许休假了,或者病了,那我还得等他出现。我对自己说,要一直等下去。这天晚上,我在越秀公园里找到了睡觉的地方,一张长凳。我对脑子里的人说,兄弟,你得让我睡一会,否则我会死的。脑子里的人果然安静了一点,但我还得喋喋不休地跟他说话,安慰他,欺骗他,像哄一个小孩,不要让他发作。我跟他讲了很多我的故事,在广州的故事,工作上的,生活上的,爱情的,成功的,失败的,高兴的,不高兴的。讲着讲着,他睡着了,我也睡着了。然而,半夜里他还是发作了,一发作我便睡不着,便得爬起来跟他说话,甚至得讨好他,和他嘻嘻哈哈,说说笑笑,如果这样能够相安无事,我会心甘情愿,但他是一个反复无常的家伙,他要我马上去找到王手足,杀了他。我经不起死缠烂磨,从石凳上爬起来,把装着行李的袋子藏在花丛中,拍掉身上的泥土,离开寂静的公园,穿过午夜冷清的马路,又来到中国大酒店门外,弓着腰在一块广告牌底下张望。那块广告牌是宣传文胸和内裤的,一个戴着文胸和穿着三角内裤的外国女人高高地骑在我的头顶上,一抬头我便能看到她雪白的大腿和艳丽的裤衩。我忍受着胯下之辱,像特种侦察兵一样必须忍受住毒蛇的侵扰。中国大酒店金碧辉煌,空调机发出的轻微的响声传到了我的耳朵,它让我产生了短暂的联想:劳作了一天的凤凰肯定美美地睡了,只是她每天都是捧送别人做的菜;如果我不是功亏一篑,我就是厨师了,这时候也应该像凤凰一样睡在酒店里,该打鼾便打鼾,该磨牙便磨牙——虽然不能与凤凰睡在一张床上,但哪怕能和凤凰在同一座酒店睡觉我也会很满足。此时,酒店外除了个别酒鬼出没外鲜有行人,酒店门前也只有两个保安,他们在低声地肆无忌惮地说着荤话,还自鸣得意地发笑。荤话说够了,他们竟然明目张胆地谈论着跳槽,说新世界大酒店的工资高,还有夜班补助,老外多小费多,每月还有四天休假,哪像中国大酒店……看来保安也是有理想的,只可惜他们都不是王手足。我躲躲闪闪地走上前去,站在他们的背后,对他们说,喂。两个保安谈得很投机,竟然没有觉察到我已经近在咫尺。我又说了一声,喂。他们才转过身来,先是大吃一惊,然后是勃然大怒,挥舞电棒吆喝着:喂什么喂?滚、滚。我谨小慎微地后退,防范着他们可能发动的突然袭击。我说,伙计,何必呢?漫漫长夜他们也许觉得无聊,应该找点雅趣,便凑近我。其中的大胡子保安嘲弄说,癫佬,你也想住五星级酒店?欢迎欢迎,里面请……能住五星级酒店并不能说明什么问题,住了也并非就可以长生不老。大胡子保安对他的同伴说:“现在的乞丐差不多个个都是大款,白天做乞丐,晚上开奔驰,前几天还有乞丐报纸上登广告招聘秘书、助理什么的,我把简历寄过去了……”我说,我不是乞丐,我也不是住店的,我想找一个人。大胡子觉得好玩,故作吊儿郎当地说,我就知道你当不上乞丐……你想找我们老板娘?她今天刚从香港回来,住在九楼的总统套房。大胡子肯定撒谎了,老板娘不会住总统套房的,就像王大可,决不会把最好的猪肉留给自己吃。我说,不是,我找王手足,他像你们一样,是个保安,但他手中的电棒比你们的都长。“在广州,还有谁的电棒敢比我们的长?”大胡子保安得意地说。“王手足,他的电棒就比你们的长,是广州市最长的电棒。”两个保安相视而笑,另一个保安问我:谁是王手足?这里的保安一个月也要换一两茬,比床单换得还快——王手足是你爹吗?我说,王手足不是我爹。那保安说,那你是他爹啰?我说,也不是。那保安晃了晃电棒,大吼一声:那你还不快滚!在两个保安要对我突然袭击前,我机灵地逃之夭夭。越过马路,又回到了越秀公园,找到我下榻的长凳。但此时的长凳已经易主,一个穿得比我破烂的男人正躺在上面打鼾,我从没闻过如此响亮的鼾声,简直像一台破发动机在工作。他无端占用了我的床位,我本想和他说说理,但公园很大,未必要和他争一尺之长。令我气恼的是,我的藏在花丛间的行李袋竟不翼而飞,袋里不仅有我的衣服和牙刷,还有身份证和几元碎钱。我到处搜寻了一番,一无所获,却发现了好几个流浪汉散落在水泥石板上酣睡,其中之一的头下枕着一只鼓鼓的蛇皮袋子,跟我的一模一样。我瞬间便断定那是我的袋子。我走近他,蹲下来,轻轻扯那袋子。但一扯,那流浪汉竟醒了。我笑容可掬地说,兄弟,好了,我回来啦,我的袋子不用你保管了,多谢你啦。那流浪汉呼哧地站起来:你说谁的袋子?我说,你枕的袋子是我的,我认得出来,刚才我只是去了一趟中国大酒店,才撒一泡尿的工夫,我的袋子便转移到了你的手上。那流浪汉不做声,抓袋子的手似乎松开了,我以为他答应归还袋子,便伸手去拿。但就在我碰到袋子的瞬间,头便被重重地击了一拳,我仰面倒下,四脚朝天。那流浪汉晃动着右拳头,等待我站起来。我躺在地上装作爬不起来。因为我不想打架斗殴,何况我不一定是他的对手。从拳头的力量来判断,他比我强壮,而且周围的流浪汉也许都是他的人,也许他们是什么帮派的恶棍,杀人不眨眼,还分尸而食。我说,兄弟,袋子是你的,不就是一条袋子吗,何必呢?那流浪汉不说话,重新躺下,袋子仍然枕在他的头下。待他打鼾后,我悄悄地爬走了。没有了袋子,我更加轻松,了无牵挂。现在唯一的伙伴便是脑子里的人,我突然习惯了他的啰嗦,试着和他和平共处。越秀公园里住着恶人,我不能再到那里过夜,便多走几步,搬迁到流花湖公园,那里有一个宽阔的湖,湖光山色,比越秀公园漂亮多了,夜里我就住在那里。此后的两三天,我还心有不甘地蜇伏在中国大酒店门口的不远处,从不同侧面和不同角度观察不断换岗的保安,但还是不见王手足的身影,我终于相信王手足是已经离开了中国大酒店。令我沮丧的是,竟然连凤凰也没有机会邂逅一次——估计凤凰也离开了酒店——她会不会跟随王手足一起离开的?如果是,王手足更该死!十本来我是有理想的,但王手足打了我一记耳光后,我的理想便变成了另一个目标,那就是要杀了王手足。王手足不知去向后,我便失去了目标,一旦没有了理想和目标,整个广州城都是你的了,随便你溜达。我就是这样溜达的,我相信王手足就在我的眼皮底下,但他和我捉迷藏,和我较劲。我很快便能抓住他。于是,我疯狂地在广州城里跑。也就是说,我的病情加重了,我的双脚像两根不知疲倦的弹簧不听从我的指挥,我的身体都已经背叛我,我却浑然不觉,除非饿了,否则我都停不下来。我就这样莫名其妙地奔跑,好像富贵就在眼前,我马不停蹄地追逐着,直到有一天,在火车站广场前侯小耳把我拉住。他惊愕地说,你不是马强壮吗?你在跟谁说话呀?你身边有隐形人?我对自己也是半信半疑的,但我还能认得出侯小耳。我说,我本来就叫马强壮的,现在好像不是了。我的嘴巴一直都在动,有时在说话,有时不是说话是笑;有时跟自己说笑,有时跟脑子里的人说笑,反正看上去我是在说话,尽管身边空无一人。我早就习惯一个人说话,只是侯小耳不知道而已。侯小耳说,你不是在中国大酒店当高级厨师吗?我们正准备去那里吃一顿,看你做的菜怎么样,你不会不请客吧——哎哟,你身上的衣服破破烂烂的都没剩下几块,我能看见你的卵蛋了——你变成了癫佬?我呆笑道,你怎么也说我是癫佬!你以为你衣冠楚楚道貌岸然就不是癫佬啦——你看见过王手足吗?侯小耳摇摇头说,我不认识王手足,王手足是谁呀?我说,王手足就是中国大酒店的那个保安,他打了我一记耳光,我到处找他,我要剁了他。侯小耳也许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慌张地跑了。侯小耳你跑什么呀我又没说要剁你,你是我的朋友,你平时对我不错,你跑什么呀你?但没过多久,侯小耳回来了,却带来四五个人,都是工地上的人,我也认识的,你们来干什么呀,你们要我请客呀,我都不在中国大酒店了,那里不好,厨师不会炒菜,还往菜里吐口水,抠屁眼的东西给顾客吃,你们不要去那里吃饭,连我都看不惯,辞职了,不值得为他们效劳……他们一窝蜂地冲过来,把我放倒在地,手忙脚乱地把我绑得严严实实的。我挣扎着说你们要干什么呀,我不回去,中国大酒店不好,妒忌贤能,小家子气,我不回去,用轿子抬我也不回去,好马不吃回头草,好马不受侮辱……侯小耳指挥他们将我抬上一辆农用车。那是工地的厨子用来采购米菜的车。我恶狠狠地骂他们。他们把我拉回了工地。工地已经停工了,因为业主的钱还没到位。脚手架像人的骨架一样,好多的骨架。有人在简陋的厨房里生火做饭。一条黑白杂毛的小狗冲着车头欢腾。我被他们从车上抬下来,然后绑到一根水泥柱上,苍蝇像亲热多年未见的老朋友一样马上对我进行了围攻。我说,你们是想把我当臭肉拿来喂苍蝇。侯小耳说,马强壮,我们为了你好才把你拉回来的,你得治好自己的病。我有什么病?我呸,我什么病也没有。我跟过去在工地时一样,只不过现在不是工地的人了。我十分生气,大声斥责那些“绑架”我的人。工头怒气冲冲地走过来,对凤凰表哥说,我以为你们抢回了一个姑娘——怎么把一个癫佬弄回来了?我争辩说,我不是癫佬。工头半晌才发现绑着的原来是我:马强壮?你不在中国大酒店做厨师了?我还来不及去那里消费你炒的菜呢。我说,我早不做厨师了。工头说,那你都做什么?我说,现在我想杀人,你见过王手足吗?工头警戒地说,谁是王手足?世间谁才是王手足?工头环顾一下那些工友,他们摇头,不认识。我又向他解释了一番。工头无奈地笑了笑,马强壮的确是疯了,你们快点弄他走,否则大伙都得被他传染,都疯掉——几个月领不到工钱了,我们本来都已经干柴烈火,经他一点,我们会疯掉的。侯小耳对工头辩解说,疯癫病不是传染病……我打听到马强壮有一个妹妹,她很快就从东莞赶过来,你让他在这待两天吧,否则不知道他要流落到哪里,他曾经是这里的工友,你得对他负责吧,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你总得对他的家属有个交代吧……侯小耳,你不要吓唬我们,工头迟疑了一会说,算了吧,看在他发癫之前曾给我提过两次尿桶,一次一天,就两天,他妈的我总算仁至义尽了,菩萨心肠也不过如此。我恶狠狠地要侯小耳放了我,他不肯,蹲在一边坏笑。我故意威胁他说你不放了我,我挣脱了连你也杀掉。侯小耳还是看着我嘿嘿地笑。我放下架子恳求他,但他转身走了,从厨房里拿来一些剩饭菜,我装作矜持地迟缓了一下,实在太饿了,才抓起一把塞进嘴里,吃了一把又抓一把。我吃饱了肚子,要打盹,但侯小耳扒光了我的衣服,拿着一根高压水管往我身上乱射。污泥浊水从我的身上流下来,臭味离我而去,我享受到了夏天的快意,好舒服。众民工在一旁笑得前俯后仰,两三个婆娘远远地站在砖头堆前羞涩而又放肆地掩面窃笑,我才突然明白自己原来一丝不挂,挣扎着大喊,要侯小耳给我穿上衣服。侯小耳指挥几个人抓住我的双手,然后手忙脚乱地给我穿上了衣服。那是他的衣服,穿在我身上短而窄,显得很局促,但毕竟是一套干净的衣服。衣服穿好后,侯小耳又让人把我绑在柱子上,到了傍晚,工地看门的那条老狗不知何故突然死了,民工们欢天喜地地把死狗架在木架上烧毛烤皮,然后刨了内脏,放在大瓦锅里烹饪,才一会便香气扑鼻。狗死了,原来拴狗用的铁链被侯小耳套到了我的脖子上,将我锁在工地宿舍门外的屋檐底下。这条狗链套我的脖子上正好合适,比五花大绑绑着舒服多了。我注意到了,这条狗链虽然并不粗壮,但无比坚韧,链条上留下了很多狗咬的牙痕和狗的涎沫,散发着腥臭,连狗的锋利的牙齿都没法咬断的链条,我想我也没有办法,因此我安静地抓着链条,把它抖得叮当作响,想以此引起侯小耳他们的注意,让我也能尝一口狗肉,看他们的厨艺到底比我差多远。但他们正在疯狂地划拳,大块吃肉大碗喝酒,根本没有空理会我。我只好等待黑夜的降临和我妹妹的到来。我的妹妹马茜是在第二天中午赶到工地的。她出现在我的面前时,我正躺在屋檐下睡觉。侯小耳踢醒了我,我一骨碌地坐起来。他的嘴里还喷着酒气,指着我睡的木板讨好地对马茜说,这是我给他做的床铺,比我自己睡的还宽敞——为了防止他跑掉、失踪或被关进收容所,我还给他锁上了链条,这样多好,安全,对谁都好。马茜对侯小耳的义气和仁慈充满了感激,连说“务该”(谢谢)。看到我,她满脸惊疑,还有无限的悲伤。马茜还穿着工厂的蓝色工作服,工号2098,背着一只时髦的红色小背包,她的双手抓着胸前背包的带子,对了,她穿的是一双白色布鞋,人挺标致的,在偌大的工地上算是一道风景。马茜没有凤凰好看,但她是我妹妹,看到她我产生了莫名的感动。原来我还是想念亲人的。在广西乡下,我还有年事渐高的父母,他们一直以我们兄妹为荣。村里的人都以为我们发了些财,至少能在广州、东莞体面地生活。过去的十年,我隔三差五地给母亲写信,告诉她我在广州混得越来越好,钱越来越多,像滚雪球一样,总之,让她告诉米庄所有的人,我在广州已经成功,将会更成功。马茜跟我一样,广州人都称她富婆了。我不知道我杜撰的谎言在米庄有多少人信以为真,也许所有的人都相信了,也许没有一个人相信,又也

我要回帖

更多关于 综治证明 的文章

 

随机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