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老师,我家是农村的,家里111国道 丰宁到围场到扩路,把我们新买的门面房拆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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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好,我在老家全款买个一个门面房,到现在三年了,从买的时候就租了,到现在,房
你好,我在老家全款买个一个 门面房,到现在三年了,从买的时候就租了,到现在,房租每个季度都拖欠,到现在已经累计1年的房租了,当初说的办房产证,到现在也没影,现在我手里只有一份当初签的合同。我现在的想法是1它能按时交房租,2开放商能给把房产证办了。我应该怎么做比较好?谢谢
山东 潍坊 发表时间: 22: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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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合同约定及法律规定处理,可以拿合同过来看看。
律所:山东元康律师事务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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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面房现在
出租:门面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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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好,我想问下,我们这一家门面房是属于物业的,物业把房子租给了甲
&07-12 09:30&&悬赏 0&&发布者:ask201…… &地区:江苏-苏州 回答:(2) 剩余时间:
你好,我想问下,我们这一家门面房是属于物业的,物业把房子租给了甲,签的合同不准转租,但是甲把房子转让给了乙,乙又转让给了我,我付了转让费,现在不想租了还能把钱要回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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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好,你们合同是怎么约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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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需要隐藏多少秘密,才能巧妙地度过一生,这佛光闪闪的高原,三步两步便是天堂,却仍有那么多人,因心事过重,而走不动。—仓央嘉措&&
三毛·西风不识相
我年幼的时候,以为这世界上只住着一种人,那就是我天天看见的家人、同学、老师和我上学路上看到的行人。
后来我长大了,念了地理书,才知道除了我看过的一种中国人之外,还有其他不同的人住在不同的地方。
我们称自己叫黄帝的子孙,称外国人以前都叫洋鬼子,现在叫国际友人。以前出国去如果不是去打仗,叫和番。现在出国去,无论去做什么都叫镀金或者留洋。
我们家里见过洋鬼子的人,要先数祖父和外祖父这两个好汉。他们不但去那群人里住过好久,还跟那些人打了很多交道,做了几笔生意,以后才都平安的回国来,生儿育女。
我的外祖父,直到现在还念念不忘他在英国时那个漂亮的女朋友。他八十多岁了,高兴起来,还会吱吱的说着洋话,来吓唬家里的小朋友。我长大以后,因为常常听外祖父讲话,所以也学了几句洋鬼子说的话。学不对时,倒也没发生什么特别的现象;不巧学对了时,我的眼睛就会一闪一闪冒出鬼花,头顶上轰一下爆出一道青光,可有鬼样。
我因为自以为会说了几句外国话,所以一心要离开温暖的家,去看看外面那批黄毛碧眼青牙血嘴的鬼子们是怎么个德性。我吵着要出走,父母力劝无用,终日忧伤得很。
&你是要镀金?要留洋?还是老实说,要出去玩?&
我答:&要去游学四海,半玩半读,如何?&
父母听我说出如此不负责任的话来,更是伤心,知道此儿一旦飞出国门,一定丢人现眼,叫外国人笑话。
&这样没有用的草包,去了岂不是给人吃掉了。&他们整日就反反复复的在讲这句话,机票钱总也不爽快的发下来。
外祖父看见我去意坚定,行李也打好了,就叫父母说:&你们也不要那么担心,她那种硬骨头,谁也不会爱去啃她,放她去走一趟啦!&总司令下了命令,我就被父母不情不愿的放行了。
在闷热的机场,父亲母亲抹着眼泪,拉住我一再的叮咛:&从此是在外的人啦!不再是孩子罗!在外待人处世,要有中国人的教养,凡事忍让,吃亏就是便宜。万一跟人有了争执,一定要这么想&&退一步,海阔天空。绝对不要跟人呕气,要有宽大的心胸&&。&我静静的听完了父母的吩咐,用力的点点头,以示决心,然后我提起手提袋就迈步往飞机走去。
上了扶梯,这才想起来,父母的帐算得不对,吃亏怎么会是便宜?退一步如果落下深渊,难道也得去海阔天空?
我急着往回跑,想去看台下问明白父母才好上路,不想后面闪出一个空中少爷,双手捉住我往机舱里拖,同时喊着:&天下那有不散的筵席,快快上机去也,不可再回头了。&
我挣扎的说:&不是不是,是弄明白一句话就走,放我下机啊!&这人不由分说,将我牢牢绑在安全带上。机门徐徐关上,飞机慢慢的滑过跑道。我对着窗户,向看台大叫:&爸爸,妈妈,再说得真切一点,才好出去做人啊!怎么是好&&&
飞机慢慢升空,父母的身影越来越小。我叹一口气,靠在椅子上,大势已去,而道理未明,今后只有看自己的了。
我被父亲的朋友接下飞机之后,就送入了一所在西班牙叫&书院&的女生宿舍。这个书院向来没有中国学生,所以我看她们是洋鬼子;她们看我,也是一种鬼子,群鬼对阵,倒也十分新鲜。
我分配到的房间是四个人一间的大卧室,我有生以来没有跟这么多人同住的经验。
在家时,因为我是危险疯狂的人物,所以父亲总是将我放在传染病隔离病房,免得带坏了姐姐和弟弟们。
这一次,看见我的铺位上还有人睡,实在不情愿。但是我记着父母临别的吩咐,又为着快快学会语文的缘故,就很高兴的开始交朋友。第一次跟鬼子打交道,我显得谦卑、有礼、温和而甜蜜。第一两个月的家信,我细细的报告给父母听异国的情形。
我写着:&我慢慢的会说话了,也上学去了。这里的洋鬼子都是和气的,没有住着厉鬼。我没有忘记大人的吩咐,处处退让,她们也没有欺负我,我人胖了&&。&
起初的两个月,整个宿舍的同学都对我好极了。她们又爱讲话,下了课回来,总有人教我说话,上课去了,当然跟不上,也有男同学自动来借笔记给我抄。
这样半年下来,我的原形没有毕露,我的坏脾气一次也没有发过。我总不忘记,我是中国人,我要跟每一个人相处得好,才不辜负做黄帝子孙的美啊!
四个人住的房间,每天清晨起床了就要马上铺好床,打开窗户,扫地,换花瓶里的水,擦桌子,整理乱丢着的衣服。等九点钟院长上楼来看时,这个房间一定得明窗净几才能通过检查,这内务的整理,是四个人一起做的。
最初的一个月,我的同房们对我太好,除了铺床之外,什么都不许我做,我们总是抢着做事情。
三个月以后,不知什么时候开始的,我开始不定期的铺自己的床,又铺别人的床,起初我默默的铺两个床,以后是三个,接着是四个。最初同住时,大家抢着扫地,不许我动扫把。三个月以后,我静静的擦着桌子,挂着别人丢下来的衣服,洗脏了的地,清理隔日丢在地上的废纸。而我的同房们,跑出跑进,丢给我灿烂的一笑,我在做什么,她们再也看不到,也再也不知道铺她们自己的床了。我有一天在早饭桌上对这几个同房说:&你们自己的床我不再铺了,打扫每人轮流一天。&
她们笑眯眯的满口答应了。但是第二天,床是铺了,内务仍然不弄。
我内心十分气不过,但是看见一个房间那么乱,我有空了总不声不响的收拾了。我总不忘记父母叮嘱的话,凡事要忍让。半年下来,我已成为宿舍最受欢迎的人。我以为自己正在大做国民外交,内心沾沾自喜,越发要自己人缘好,谁托的事也答应。我有许多美丽的衣服,搬进宿舍时的确轰动过一大阵子,我的院长还特别分配了我一个大衣柜挂衣服。
起初,我的衣服只有我一个人穿,我的鞋子也是自己踏在步子下面走。等到跟这三十六个女孩子混熟了以后,我的衣柜就成了时装店,每天有不同的女同学来借衣服,我沉着气给她们乱挑,一句抗议的话也不说。
开始,这个时装店是每日交易,有借有还,还算守规矩。渐渐的,她们看我这鬼子那么好说话,就自己动手拿了。每天吃饭时,可以有五、六个女孩子同时穿着我的衣服谈笑自若,大家都亲爱的叫着我宝贝、太阳、美人&&等等奇怪的称呼。说起三毛来,总是赞不绝口,没有一个人说我的坏话。但是我的心情,却越来越沉落起来。
我因为当时没有固定的男朋友,平日下课了总在宿舍里念书,看上去不像其他女同学那么的忙碌。
如果我在宿舍,找我的电话就会由不同的人打回来。
&&三毛,天下雨了,快去收我的衣服。
&&三毛,我在外面吃晚饭,你醒着别睡,替我开门。
&&三毛,我的宝贝,快下楼替我去烫一下那条红裤子,我回来换了马上又要出去,拜托你!
&&替我留份菜,美人,我马上赶回来。
放下这种支使人的电话,洗头的同学又在大叫&&亲爱的,快来替我卷头发,你的指甲油随手带过来。
刚上楼,同住的宝贝又在埋怨&&三毛,今天院长骂人了,你怎么没扫地。这样的日子,我忍着过下来。每一个女同学,都当我是她最好的朋友。宿舍里选学生代表,大家都选上我,所谓宿舍代表,就是事务股长,什么杂事都是我做。
我一再的思想,为什么我要凡事退让?因为我们是中国人。为什么我要助人?因为那是美德。为什么我不抗议?因为我有修养。为什么我偏偏要做那么多事?因为我能干。为什么我不生气?因为我不是在家里。我的父母用中国的礼教来教育我,我完全遵从了,实现了;而且他们说,吃亏就是便宜。如今我真是货真价实成了一个便宜的人了。对待一个完全不同于中国的社会,我父母所教导的那一套果然大得人心,的确是人人的宝贝,也是人人眼里的傻瓜。
我,自认并没有做错什么,可是我完全丧失了自信。一个完美的中国人,在一群欺善怕恶的洋鬼子里,是行不太通的啊!我那时年纪小,不知如何改变,只一味的退让着。
有那么一个晚上,宿舍的女孩子偷了望弥撒的甜酒,统统挤到我的床上来横七竖八的坐着、躺着、吊着,每个人传着酒喝。这种违规的事情,做来自是有趣极了。开始闹得还不大声,后来借酒装疯,一个个都笑成了疯子一般。我那夜在想,就算我是个真英雄林冲,也要被她们逼上梁山了。
我,虽然也喝了传过来的酒,但我不喜欢这群人在我床上躺,我说了四次&&好啦!走啦!不然去别人房里闹!但是没有一个人理会我,我忍无可忍,站起来把窗子哗的一下拉开来,而那时候她们正笑得天翻地覆,吵闹的声音在深夜里好似雷鸣一样。&三毛,关窗,你要冻死我们吗?&不知哪一个又在大吼。
我正待发作,楼梯上一阵响声,再一回头,院长铁青着脸站在门边,她本来不是一个十分可亲的妇人,这时候,中年的脸,冷得好似冰一样。
&疯了,你们疯了,说,是谁起的头?&她大吼一声,吵闹的声音一下子完全静了下来,每一个女孩子都低下了头。
我站着靠着窗,坦然的看着这场好戏,却忘了这些人正在我的床上闹。&三毛,是你。我早就想警告你要安分,看在你是外国学生的份上,从来不说你,你给我滚出去,我早听说是你在卖避孕药&&你这个败类!&
我听见她居然针对着我破口大骂,惊气得要昏了过去,我马上叫起来:&我?是我?卖药的是贝蒂,你弄弄清楚!&
&你还要赖,给我闭嘴!&院长又大吼起来。
我在这个宿舍里,一向做着最合作的一分子,也是最受气的一分子,今天被院长这么一冤枉,多少委屈和愤怒一下子像火山似的爆发出来。我尖叫着沙哑的哭了出来,那时我没有处世的经验,完全不知如何下台。我冲出房间去,跑到走廊上看到扫把,拉住了扫把又冲回房间,对着那一群同学,举起扫把来开始如雨点似的打下去。我又叫又打,拚了必死的决心在发泄我平日忍在心里的怒火。
同学们没料到我会突然打她们,吓得也尖叫起来。我不停的乱打,背后给人抱住,我转身给那个人一个大耳光,又用力踢一个向我正面冲过来女孩子的胸部。一时里我们这间神哭鬼号,别间的女孩子们都跳起床来看,有人叫着&&打电话喊警察,快,打电话!
我的扫把给人硬抢下来了,我看见桌上的宽口大花瓶,我举起它来,对着院长连花带水泼过去,她没料到我那么敏捷,退都来及退就给泼了一身。
我终于被一群人牢牢的捉住了,我开始吐捉我的人的口水,一面破口大骂&&婊子!婊子!
院长的脸气得扭曲了,她镇静的大吼&&统统回去睡觉,不许再打!三毛,你明天当众道歉,再去向神父忏悔!
&我?&我又尖叫起来,冲过人群,拿起架子上的厚书又要丢出去,院长上半身全是水和花瓣,她狠狠的盯了我一眼,走掉了。女孩子们平日只知道我是小傻瓜,亲爱的。那个晚上,她们每一个都窘气吓得不敢作声,静静的溜掉了。
留下三个同房,收拾着战场。我去浴室洗了洗脸,气还是没有发完,一个人在顶楼的小书房里痛哭到天亮。
那次打架之后,我不肯道歉,也不肯忏悔,我不是天主教徒,更何况我无悔可忏。
宿舍的空气僵了好久,大家客气的礼待我,我冷冰冰的对待这群贱人。借去的衣服,都还来了。&三毛,还你衣服,谢谢你!&
&洗了再还,现在不收。&
每天早晨,我就是不铺床,我把什么脏东西都丢在地上,门一摔就去上课,回来我的床被铺得四平八稳。
以前听唱片,我总是顺着别人的意思,从来不抢唱机。那次之后,我就故意去借了中国京戏唱片来,给它放得个锣鼓喧天。以前电话铃响了,我总是放下书本跑去接,现在我就坐在电话旁边,它响一千两百下,我眉毛都不动一下。
这个宿舍,我尽的义务太多,现在豁出去,给它来个孙悟空大闹天宫。大不了,我滚,也不是死罪。
奇怪的是,我没有滚,我没有道歉,我不理人,我任着性子做事,把父母那一套丢掉,这些鬼子倒反过来拍我马屁了。早饭我下楼晏了,会有女同学把先留好的那份端给我。
洗头还没擦干,就会有人问:&我来替你卷头发好不好?&
天下雨了,我冲出去淋雨,会有人叫:&三毛,亲爱的,快到我伞下来,不要受凉了。&
我跟院长僵持了快一个月。有一天深夜,我还在图书室看书,她悄悄的上来了,对我说:&三毛,等你书看好了,可以来我房间里一下吗?&我合起书下楼了。院长的美丽小客厅,一向是禁地,但是那个晚上,她不但为我开放,桌上还放了点心和一瓶酒,两个杯子。
我坐下来,她替我倒了酒。&三毛,你的行为,本来是应该开除的,但是我不想弄得那么严重,今天跟你细谈,也是想就此和平了。&
&卖避孕药的不是我。&
&打人的总是你吧!&&是你先冤枉我的。&&我知道冤枉了你,你可以解释,犯不着那么大发脾气。&
我注视着她,拿起酒来喝了一口,不回答她。
&和平了?&&和平了。&我点点头。
她上来很和蔼的亲吻我的面颊,又塞给我很多块糖,才叫我去睡。这个世界上,有教养的人,在没有相同教养的社会里,反而得不着尊重。一个横蛮的人,反而可以建立威信,这真是黑白颠倒的怪现象。以后我在这个宿舍里,度过了十分愉快的时光。
国民外交固然重要,但是在建交之前,绝不可国民跌交。那样除了受人欺负之外,建立的邦交也是没有尊严的。&
这是《黄帝大战蚩尤》第一回合,胜败分明。
我初去德国的时候,听说我申请的宿舍是男女混住的,一人一间,好似旅馆一样,我非常高兴。这一来,没有舍监,也没有同房,精神上自由了很多,意识上也更觉得独立,能对自己负全责,这是非常好的制度。
我分到的房间,恰好在长走廊的最后第二间。起初我搬进去住时,那最后一间是空的,没几日,隔壁搬来了一个金发的冰岛女子。冰岛来的人,果然是冰冷的,这个女人,进厨房来做饭时,她只对男同学讲话,对我,从第一天就讨厌了,把我上上下下的打量。那时候流行穿迷你裙,我深色丝袜上,就穿短短一条小裙子;我对她微笑,她瞪了我一眼就走出去了。看看我自己那副德性,我知道要建交又很困难了,我仍然春风满面的煮我的白水蛋。那时候,我在&歌德书院&啃德文,课业非常重,逼得我非用功不可。起初我的紧邻也还安分,总是不在家,夜间很晏才回来,她没有妨碍我的夜读。过了两三个月,她交了大批男朋友,这是很值得替她庆幸的事,可是我的日子也开始不得安宁了。
我这个冰山似的芳邻,对男朋友们可是一见即化,她每隔三五天就抱了一大堆啤酒食物,在房间里开狂欢会。&
一个快乐的邻居,应该可以感染我的情绪。她可以说经常在房内喝酒,放着高声的吵闹嘶叫的音乐,再夹着男男女女兴奋的尖叫,追逐,那高涨的节日气氛的确是重重的感染了隔着一道薄薄墙壁的我,我被她烦得神经衰弱,念书一个字也念不进去。我忍耐了她快两三星期,本以为发高烧的人总也有退烧的一天。但是这个人的烧,不但不退,反而变本加厉,来往的男朋友也很杂,都不像是宿舍的男同学。
她要怎么度过她的青春,原来跟我是毫无关系的,但是,我要如何度过我的考试,却跟她有密切的关连。
第四个星期,安静了两天的芳邻,又热闹起来了。第一个步骤一定是震耳欲聋的音乐开始放起来,然后大声谈笑,然后男女在我们共通的阳台上裸奔追戏,然后尖叫丢空瓶子,拍掌跳舞&&我那夜正打开笔记,她一分不差的配合着她的节目,给我加起油来。我看看表,是夜间十点半,还不能抗议,静坐着等脱衣舞上场。到了十二点半,我站起来去敲她的房门。
我用力敲了三下,她不开;我再敲再敲,她高兴的在里面叫&&&是谁?进来。&
我开了门,看见这个小小的房间里,居然挤了三男两女,都是裸体的。我找出芳邻来,对她说:&请你小声一点,已经十二点半了。&她气得冲了过去,把我用力向外一推,就把门嘭一下关上,里面咔哒上了锁。我不动声色,也不去再打她的门。我很明白,对付这种家伙,打架是没有用的,因为她不是西班牙人,西班牙人心地到底老实忠厚。她那天吵到天亮才放我阖了两三小时的眼睛。
第二天早晨,我旷了两堂课,去学生宿舍的管理处找学生顾问。他是一个中年的律师,只有早晨两小时在办公室受理学生的问题。&你就这个邻居骚扰了你,可是我们没有接到其他人对她的抗议。&&这很简单,我们的房间在最后两间,中间隔着六个浴室和厨房,再过去才是其他学生的房间,我们楼下是空着的大交谊室,她这样吵,可能只会有我一个人真正听得清楚。&
&她做的事都是不合规定的,但是我们不能因为你一个人的抗议就请她搬走,并且我也不能轻信你的话。&
&这就是你的答复吗?&我狠狠的盯着这个没有正义感的人。&到目前为止是如此!再见,日安!&
过了一个星期,我又去闯学生顾问的门。
&请你听一卷录音带。&我坐下来就放录音。
他听了,马上就叫秘书小姐进来,口授了一份文件。
&你肯签字吗?&我看了一下文件,有许多看不懂的字,又一个一个问明白,才签下了我的名字。&我们开会提出来讨论,结果会公告。&
&您想,她会搬出去?&
&我想这个学生是要走路了。&他叹了口气说。
&贵国的学生,很少有像你这样的。他们一般都很温和,总是成绩好,安静,小心翼翼。以前我们也有一次这样的事情&&两个人共一个房间的宿舍,一个是台湾来的学生;他的同房,在同一个房间里,带了女朋友同居了三个月,他都不来抗议,我们知道了,叫他来问,他还笑着说,没有关系,没有关系。&我听了心都抽痛起来,恨那个不要脸的外国人,也恨自己太善良的同胞。&我的事什么时候可以解决?&&很快的,我们开会,再请这位冰岛小姐来谈话,再将录音带存档,就解决了。&&好,谢谢您,不再烦您了,日安!&我重重的与他握了握手。一个星期之后,这个芳邻静悄悄的搬走了,事情解决得意外的顺利。这事过了不久,我在宿舍附近的学生食堂排队吃饭,站了一会,觉得听见有人在说中文,我很自然的转过身去,就看见两个女同胞排在间隔着三五个人的队里。我对她们笑笑,算打招呼。&哪里来的?&一个马上紧张的问。
&西班牙来的。&另外一个神秘兮兮的在回答。
&你看她那条裙子,啧,啧&&。&
&人家可风头健得很哪!来了没几天,话还不太会说,就跟隔房的同学去吵架。奇怪,也不想想自己是中国人&&&
&你怎么知道她的事情?&
&学生会讲的啊!大家商量了好久,是不是要劝劝她不要那么没有教养。我们中国人美好的传统,给她去学生顾问那么一告,真丢脸透了!你想想,小事情,去告什么劲嘛&&
她还跟德国同学出去,第一次就被人看见了&&。&
我听见背后自己同胞对我的中伤,气得把书都快扭烂了,但是我不回身去骂她们,我忍着胃痛搬了一盘菜,坐得老远的一个人去吃。我那时候才又明白了一个道理,对洋鬼子可以不忍,对自己同胞,可要百忍,吃下一百个忍字,不去回嘴。
我的同胞们所谓的没有原则的跟人和平相处,在我看来,就是懦弱。不平等条约订得不够,现在还要继续自我陶醉。
我到美国去的第一个住处,是托一个好朋友事先替我租下的房子,我只知道我是跟两个美国大一的女生同分一幢木造的平房。我到的第一天,已是深夜了,我的朋友和她的先生将我送到住处,交给我钥匙就走了。
我用钥匙开门,里面是反锁着的,进不去。
我用力打门,门开了,房内漆黑一片,只见一片鬼影幢幢,或坐或卧;开门的女孩全裸着,身体重要的部分涂着银光粉,在黑暗中一闪一闪的,倒也好新鲜。
&嗨!&她叫了一声。&你来了,欢迎,欢迎!&另外一个女孩子也说。
我穿过客厅里躺着的人,小心的不踏到他们,就搬了箱子去自己房间里。这群男男女女,吸着大麻烟,点着印度的香,不时敲着一面小铜锣,可是沉醉的那个气氛里,他们倒也不很闹,就是每隔几分钟的锣声也不太烦人。
那天清晨我起来,开门望去,夜间的聚会完毕了,一大群如尸体似的裸身男女交抱着沉沉睡去,余香还燃着一小段。烟雾里,那个客厅像极了一个被丢弃了的战场,惨不忍睹。
这些人是十分友爱和平的,他们的世界加入了我这个分租者,显得格格不入。比较之下,我太实际,他们太空虚,这是我这方面的看法。&
在他们那方面的看法,可能跟我刚刚完全相反。
虽然他们完全没有侵犯我、妨碍我,但是我还是学了孟母,一个月满就迁居了。我自来有夜间阅读的习惯,搬去了一个小型的学生宿舍之后,我遇到了很多用功的外国女孩子。
住在我对间的女孩,是一个正在念教育硕士的勤劳学生,她每天夜间跟我一样,要做她的功课。我是静的,她是动的,因为她打字。她几乎每夜打字要打到两点,我觉得这人非常认真,是少见的女孩子,心里很赞赏她,打字也是必须做的事情,我根本没有放在心上。这样的生活,我总是等她夜间收班了,才能静下来再看一会书,然后睡觉。过了很久,我维持着这个夜程表,绝对没有要去计较这个同学。有一夜,她打完了字,我还在看书,我听见她开门了,走过来敲我的门,我一开门,她就说:&你不睡,我可要睡,你门上面那块毛玻璃透出来的光,叫我整夜失眠;你不知耻,是要人告诉你才明白?嗯?&
我回头看看那盏书桌上亮着的小台灯,实在不可能强到妨碍别一间人的睡眠。我叹了口气,无言的看着她美而僵硬的脸,我经过几年的离家生活,已经不会再气了。
&你不是也打字吵我?&
&可是,我现在打好了,你的灯却不熄掉。&
&那么正好,我不熄灯,你可以继续打字。&
说完我把门轻轻在她面前阖上,以后我们彼此就不再建交了。绝交我不在乎,恶狗咬了我,我绝不会反咬狗,但是我可以用棍子打它。在我到图书馆去做事时,开始有男同学约我出去。
有一个法学院的学生,约我下班了去喝咖啡,吃&唐纳子&甜饼,我们聊了一会儿,就出来了。
上了他的车,他没有征求我的同意,就把车一开开到校园美丽的湖边去。停了车,他放上音响,手很自然的往我圈上来。
我把车窗打开,再替他把音乐关上,很坦然的注视着他,对他开门见山的说:&对不起,我想你找错人了。&
他非常下不了台,问我:&你不来?&
&我不来。&我对他意味深长的笑笑。&好吧!算我弄错了,我送你回去。&他耸耸肩,倒很干脆。到了宿舍门口,我下了车,他问我:&下次还出来吗?
我打量着他,这人实在不吸引我,所以我笑笑,摇摇头。
&三毛,你介不介意刚刚喝咖啡的钱我们各自分摊。&
语气那么有礼,我自然不会生气,马上打开皮包找钱付给他。这样美丽的夜色里,两个年轻人在月光下分帐,实在是遗憾而不罗曼蒂克。美国,美国,它真是不同凡响。
又有一天,我跟女友卡洛一同在吃午饭,我们各自买了夹肉三明治,她又叫了一盘&炸洋葱圈&,等到我吃完了,预备付帐,她说:&我吃不完洋葱圈,你分吃。&
我这傻瓜就吃掉她剩下的。
算帐时,卡洛把半盘洋葱圈的帐摊给我出,合情合理,我自然照付了。这叫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鱼饵是洋葱做的。
也许看官们会想,三毛怎么老说人不好,其他留洋的人都说洋鬼子不错,她尽说反话。
有一对美国中年夫妇,他们非常爱护我,本身没有儿女,对待我视如己出,周末假日再三的开车来宿舍接我去各处兜风。他们夫妇在山坡上有一幢惊人美丽的大洋房,同时在镇上开着一家成衣批发店。感恩节到了,我自然被请到这人家去吃大菜。
吃饭时,这对夫妇一再望着我笑,红光满面。
&三毛,吃过了饭,我们有一个很大的惊喜给你。&
&很大的?&我一面吃菜一面问。
&是,天大的惊喜,你会快乐得跳起来。&
我听他们那么说,很快的吃完了饭,将盘子杯子帮忙送到厨房洗碗机里面去,再煮了咖啡出来一同喝。
等我们坐定了,这位太太很情感激动的注视着我,眼眶里满是喜悦的泪水。她说:&孩子,亲爱的,我们商量了好多天,现在决心收养你做我们的女儿。&&你是说领养我?&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气极了,他们决心领养我,给我一个天大的惊喜。但是,他们没有&问我&,他们只对我&宣布&他们的决定。
&亲爱的,你难道不喜欢美国?不喜欢做这个家里的独生女儿?将来&&将来我们&&我们过世了,遗产都是你的。&
我气得胃马上痛起来,但面上仍笑眯眯的。
&做女儿总是有条件的啊!&我要套套我卖身的条件。
&怎么谈条件呢?孩子,我们爱你,我们领养了你,你跟我们永远永远幸福的住在一起,甜蜜的过一生。&
&你是说过一辈子?&我定定的望着她。
&孩子,这世界上坏人很多,你不要结婚,你跟着爹地妈咪一辈子住下去,我们保护你。做了我们的女儿,你什么都不缺,可不能丢下了父母去结婚哦!如果你将来走了,我们的财产就不知要捐给哪一个基金会了。&
这样残酷的领儿防老,一个女孩子的青春,他们想用遗产来交换,还觉得对我是一个天大的恩赐。
&再说吧!我想走了。&我站起来理理裙子,脸色就不自然了。我这时候看着这两个中年人,觉得他们长得是那么的丑恶,优雅的外表之下,居然包着一颗如此自私的心。我很可怜他们,这样的富人,在人格上可是穷得没有立锥之地啊!
那一个黄昏,下起薄薄的雪雨来,我穿了大衣,在校园里无目的的走着。我看着萧杀的夜色,想到初出国时的我,再看看现在几年后的我;想到温暖的家,再联想到我看过的人,经过的事,我的心,冻得冰冷。
我一再的反省自己,为什么我在任何一国都遭受到与人相处的问题,是这些外国人有意要欺辱我,还是我自己太柔顺的性格,太放不开的民族谦让的观念,无意间纵容了他们;是我先做了不抵抗的城市,外人才能长驱而入啊!
我多么愿意外国人能欣赏我的礼教,可惜的是,事实证明,他们享受了我的礼教,而没有回报我应该受到的尊重。
我不再去想父母叮咛我的话,但愿在不是自己的国度里,化做一只弄风白额大虎,变成跳涧金睛猛兽,在洋鬼子的不识相的西风里,做一个真正黄帝的子孙。
舒婷·当你从我的窗下走过
当你从我的窗下走过祝福我吧因为灯还亮着灯亮着 &&在晦重的夜色里它像一点漂流的渔火你可以设想我的小屋像被狂风推送的一页小舟但我并没有沉沦因为灯还亮着灯亮着 &&当窗帘上映出了影子说明我已是龙钟的老头没有奔放的手势背比从前还要驼但衰老的不是我的心因为灯还亮着灯亮着 &&它用这样火热的恋情回答四面八方的问候灯亮着 &&它以这样轩昂的傲气睥睨明里暗里的压迫呵,灯何时有了鲜明的性格自从你开始理解我的时候因为灯还亮着 &&祝福我吧当你从我的窗下走过 &&
池莉·致无尽岁月
ps:以前站长小妞尽量不去发长篇的文章,是因为常常耐心不够而一带而过。新的一年,小妞要克服惰性。如今沉下心来,才发现,原来错过了太多;当我耐下心去追寻作者笔下的故事、情绪的时候,是那么真实而动情,愿你们也能找到属于自己的一份踏实与温暖。
& & & 有的时候,闭上眼睛把头晃一晃,就可以感觉到生命的速度是飞&&我的二十岁,分明就在一刻之前。&
  用现在人的眼光来看,那个时候的二十岁很傻:脸蛋又大又红,皮肤上生着一层细细密密的绒毛,绒毛下充盈着饱满的水分,天然得与秋天的水果有着本质上的一致,以至于经常惹起的是人们吃的欲望而不是别的。经常有这样一些中老年妇女,她们趁我不备就揪住我的脸颊,笑眯眯咬牙切齿地说:恨不得吃你一口哇!&
  那个二十岁,真的就在不远处。就在七十年代末和八十年代初相交的时刻。距今不到二十年。那一年我在武昌青山区红钢城的一片荒地上栽了十一株樟树苗。我清楚地记得是在泥泞的春雨中栽的,自己挖的树坑,穿着一双新买的黑色长统橡胶雨鞋。&
  那些樟树现在也只不过碗口粗,还不能算作大树。&
  而我的雨靴上至今还牢牢地黏附着黄色的泥土。前几天我们家下决心清除废旧物品,我一眼就看见了我那双沾满黄泥的雨靴。它被他们扔在一堆现在的报纸中,压在一个彩色的性感女郎身上。我不声不响地把雨靴拎了出来,又放回了储藏间。&
  在储藏间,我关上门小坐了一会儿。我从雨靴注意到了储藏间这个地方。感谢上帝,生活中总有一扇扇门在向我开启:我又在突然间认识到储藏间原来是一个好地方。储藏间存放的都是故事和历史,而且是属于你个人的故事和历史,不是那些充满了噪声的史书。储藏间所有的东西看起来都是那么凌乱和随意。正是这种凌乱和随意的姿态,才告诉了我们什么才可以叫做出世和潇洒。而到处积淀的灰尘,那才是真正的沧桑。储藏间不说话,它把故事和历史,把来龙与去脉都含蓄在它本来的形状里。&
  你心里想看什么,就可以看得见;你真心地想交谈,它自然与你窃窃私语。尤其让你舒服的是,你不必担心你的眼睛和心旌被照花和扰乱,它已经绝对没有了,或者说已经完全收敛了新东西的耀眼光芒,那种类似于暴发户,新贵,当红明星和刚出厂的家具的光芒。它酷似明朝的瓷器和那些最好的音乐,它们都是没有一点燥光和燥气的,是那么地温润,柔和,宁静,悠远。沐浴这种智慧之光,你便有可能走出迷途,回到你真正的老家。我在储藏间小坐了一会儿。&
  我想,一个人只要生存空间许可,储藏间应该是必须的。我想,储藏间大约是我将来老了以后常坐的地方了。然后,我会被我的孙子辈在外面阳光下的大声叫唤所惊醒。他们叫道:奶奶在哪里呢?我饿坏了!&
  我前不久的二十岁就在那里。在还没有买那双雨靴的前个把月。那是冬天最冷的日子。我把一双胳膊袖进袖笼里,靠在洪湖县县委招待所的大门口,看大街上纷纷跌跤的人们。结着厚厚冰凌的柏油路在这里有一个优美的坡度,骑自行车的人们有百分之九十在这里落马。更好笑的是洪湖的人民似乎都很蔑视冰凌,他们一个个满不在乎地骑过来。当他们淬不及防一屁股坐到地上的时候,满不在乎的表情还没有来得及从他们的脸上逃遁,紧接着,他们就不好意思地笑了。这就是使二十岁的我被紧紧吸引在县委招待所门口的唯一原因,也就是惹得我不时地开心大笑的唯一原因。二十岁的人不需要太多的原因。就是这样,我认识了大毛。大毛也是知青,也是在县委招待所住着,等候招生学校来接人,我们先&天就具备了相同的血缘。&
  大毛也是来看人跌跤的。他比我高出一个头,站在我的身后不断大笑。他一笑,我的头顶上就刮过一阵风。在那滴水成冰的季节,我的头顶冷得就像要被刀子刮掉。于是,我就不得不回过了头,并且,朝着他,把自己的脸蛋慢慢地扬了起来。&
  我说:喂喂,请你把你的嘴巴拿开好不好?&
  大毛说:你说什么?&
  我摘下朋友从医院里搞出来送给我的大口罩,重复了一遍我的话。&
  大毛的眼睛像电压正常了的灯泡一样的慢慢地明亮起来。顽皮的笑容含在他的眼角,他故意地说:请问,我的嘴巴应该拿到哪里去?&
  大毛露出了他整齐的白牙齿。&
  我的二十岁非常简单幼稚,坚信具有整齐雪白牙齿的男青年就是清洁的,聪明的,有理想的好青年。后来,我在知青住宿登记簿上看到了大毛的学名,他叫共党生。他的学名更加支持了我的信念:共产党生的哪有坏人?&
  奇怪的是,从认识大毛的那一天起直到后来的许多年,我就从来没有叫过他的学名。&
  那天下的油凌是江汉平原上罕见的油凌。据县委招待所门房的老伯说,这种油凌大约十几二十年下一次,他还记得上一次是在1956年下的。1956年,那是一个我无法感觉的时间,因为我还没有出生。老伯却说得很兴奋,一副对罕见的事物记忆犹新的样子。可见无论什么都可以成为一个人骄傲的资本,只要你善于骄傲。老伯对我们说话的时候,口鼻处和火车头一样突突喷着蒸汽。他很有经验地把草绳绑在鞋子上,给我们示范怎样走路才不会滑跤。&
  他的腰间也紧紧地系了多重的草绳,他介绍说这样扎住棉袄,人就暖和多了。大毛也拿过一根草绳,紧紧地扎住了他自己的腰,然后挺起胸脯拍了拍腰眼.说:哦,真的是暖和多了。我嗤嗤笑着扭身走开。我是二十岁的姑娘。二十岁的姑娘就是冻死也绝对不会往腰间扎草绳。&
  油凌就是指这种冷得要命,滑得要命的冰凌。&
  我对下油凌的说法并不陌生。在老人们的讲古当中,我无数次地听说过。没有想到的是自己竟然遇上了一次,并且在这罕见的天气里,我认识了大毛。&
  本来,在我的生命中,油凌对于我也许只是一种天气。认识了大毛,油凌的性质就起了变化。&
  那天的油凌是突如其来的。在这之前的几天里,天阴着,偶尔飘一点小雪,小雪落到地上,很快就融化了。我是穿着一件毛线衣和一件棉袄,坐手扶拖拉机来到县里的。当然头上严实地包裹了围巾,脸上戴了大口罩。在大半天的路途中,我并没有感觉到承受不了的寒冷。昨天下午开始,寒冷的感觉明显加剧。雪完全停了。西北风一阵比一阵紧,还从树梢上和墙缝中发出鬼一般的厉叫。我棉袄里的棉花好像在渐渐地被抽掉。我袖着手在院子里闲逛,发现了腊梅非同寻常的姿态,它们在枝头勃然怒放,纤细的花蕊每一根都如钢针般挺立,而平日里那淡淡的清香此刻是那么浓郁地直接扑上了人的脸。&
  待我回过神来,天空已经灰里透黄,缓缓下压,梧桐树顶端的乌鸦&刮氨一声逃向远方。我把手从袖笼里抽了出来,手就顿时像被谁咬了一口。今天的清晨,我是被冻醒的。我的被子里已经没有一丝热气,脚趾头冻得生生地疼。使我诧异万分一骨碌就坐了起来的还不是这冷;是我的头发,我披散在枕头上面的发丝,有几缕在我的呼吸的气息边缘,它们结了冰!头发在我睡觉的枕头上结了冰,这是我从来没有经历过的奇事。我连忙打开箱子,拿出了棉裤,棉背心,把自己穿得鼓鼓囊囊,连胳膊肘弯过来都要费很大的劲。穿好衣服,我出门一看:我的天!整个世界完全被晶莹的冰凌所包裹,无比地洁净,无比地光滑,每一根线条都是那么圆润!天哪,美极了!我的眼睛眩晕了。我眯缝着眼睛顽强地欣赏着眼前的美景。没有了,由于连日的小雪造成的泥泞肮脏的地面;没有了,台阶上残破的缺口;没有了,路边那把被遗弃的破旧椅子的断肢。不,一切都还在,熟悉的环境并没有离我远去,可一切都变得是那么完整与美丽。这不就是玉宇琼楼吗!这不食人间烟火的气息让我喘不过气来,心中油然而生的是无限的崇拜和折服。这美丽之巨大之磅碍之精致之神奇远远超出了我的心理准备。我惊呆了,心里有小鸟的翅膀在欢快地扑腾。接着我又把自己滑了出去,四脚朝天地躺在地上,用我们在田野里干活时候呼唤伙伴的声音撒野地叫道:你们快出来呀&&他们,许多知青,纷纷地跑了出来,一个个都疯了似的欢叫起来!&
  如果不是大毛的出现,我将继续沉浸在单纯的诗意的快乐之中。&
  中午,在食堂吃饭的时候,大毛表情极其严肃,他不胜遗憾和不胜感慨地发表评论说:湖北,湖北这个地方,过去我知道的就是:它是一个美丽的鱼米之乡。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它的气候是如此的恶劣,冬天是这么这么的冷!&
  我说:你们北方的冬天不是更冷吗?&
  大毛说:那是外面。房子里面是不冷的。房子里面有暖气,穿一件毛衣就够了。哪有冷得睡不着觉的道理!&
  我发誓,在我二十岁的人生经历里,我是第一次确凿地听人说北方的冬天不冷,在房间里可以穿毛衣。我不相信天下有这么好的事情。&
  我说:你吹牛。&
  大毛说:这还值得我吹牛吗?我们北方就是这样的。我在来到你们湖北插队之前,就没有冻坏过手和脚。不信我可以带你到我们长春去看看。我们的大雪可以厚厚地覆盖整个城市,我们在玻璃窗里看雪景,漂亮极了。并且我们的夏天也没有湖北这么热。&
  大毛的话在我面前全都变幻成了童话般的形象。它们激起了我强烈的羡慕和嫉妒,还有更阴沉的一种内心隐痛。我生在湖北长在湖北,我从来没有意识到湖北的气候如此恶劣。我在没有意识到它恶劣的感觉中度过了二十个春秋,度过得坦然而自在。夏天有蒲扇与竹床,蚊虫与疟疾。冬天的早晨,洗脸的当然是结着冰的毛巾。寒夜里,奶奶会把那只把手上雕了花饰的紫铜烘炉塞进被窝。后来,妈妈从上海买回来了热水袋。下了农村之后,乡下的猫狗可以暖脚。每年的仲春时节,用生姜水泡洗冻疮的项目是我生活的必然内容之一,在暖融融金灿灿的阳光下伸出冻伤的手、脚和脸,鼻子充满了太阳的香气。这也就是在我的内心深处理解和崇拜太阳的理由之一。对太阳的理解和崇拜又是我把握其他很多事物的参照标准。举例说吧: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毛泽东。共产党,像太阳,照到哪里哪里亮。这些歌在我二十岁之前,我一唱就能够轻而易举地激动落泪。&
  却原来世界上还有人根本就不会生冻疮!&
  这是一种残酷的觉醒。我听见我的骨头在绽裂。在我二十岁的那年冬天,在洪湖县委招待所的食堂里,我忘了往口里扒饭。我用十分复杂的眼神望着大毛,悲愤而又忧伤地想,这往后的日子该怎么过呢?&
  大毛好像有点明白他对我的打击是致命的。他就转换了话题。他转换话题之后说了一些什么,现在的我已经不记得了。我记得的是大毛为了让我彻底地忘却根本就不应该记忆的记忆,他提议我们也去坡上骑自行车。他打赌说他肯定不会跌跤,因为他车技非凡。我说我才不会跌跋呢。我谈不上什么车技,但是我熟悉湖北的油凌和地形。打了赌之后,很快,大毛不知道从哪儿借来了一辆自行车。最后的结果是我们都跌跤了。大毛仅仅是跌跤了而已。&
  我却扭伤了脚踝。大毛把我扶到县委招待所医务室,鼻尖上挂着清鼻涕的医生心不在焉地给我擦了一些松节油。我的脚踝在当天晚上肿得像发面馒头。大毛只好不停地为我用松节油按摩。我们开始担心明天招生学校会来接人。&
  大毛用知识面很宽的神态安慰我说:这种油凌的天气,路面根本不能行车。只有等油凌化了汽车才会来。到时候你的脚早就好了。&
  可是,第二天上午,来接我们的大卡车咯吱咯吱开进了县委招待所的院子。卡车的轮胎上挂着防滑铁链。&
 武汉这个城市我太熟悉了。我在汉口同济医院出生的那天,这个城市正在下着一场百年不遇的大雪。当时我的父亲正在省里开会。下午散了会之后,大雪已经封锁了交通。他向省委所在地水果湖附近的农民借了一头毛驴。他骑着毛驴从水果湖出发。由于崭新的长江大桥被各种停滞的车辆堵得水泄不通,我父亲就牵着毛驴坐轮渡过了江。然后又骑上毛驴穿过从前英国租界哥特风格的建筑,来到同济医院看我。仅仅也就是因为发生了这么一个简单的生活片断,我就对这个城市没有了生疏感。我走在长江大桥上十分自然和贴切。我在武汉市芜杂如迷宫般的大街小巷里也不会迷路。关键时刻屏息静气地嗅嗅长江水的气息,听听轮船的汽笛声,我就可以知道自己在这个城市的大概方位;我父亲骑着毛驴的身影,温顺的毛驴在碎石子马路上那踏踏的脚步声,便是我与这个城市永远的无形交流和无形联系。&
  大毛对武汉市的印象非常混乱,甚至有一点儿厌恶。他认为一个城市有三大城区,而且互相之间都隔着大江大河,这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事情,多不方便哪!&
  我问:什么东西多不方便?&
  大毛想了想,也没有作出明确的回答。大毛总是弄不清楚汉口、武昌和汉阳的位置。他经常指鹿为马。人在汉阳,说这是武昌吧?人在汉口,说这是汉阳吧。同学们经常笑话他,这在一定程度上伤害了他的自尊心。男人的自尊心就和小孩子一样,经常表现在很不关键的地方,比如他们就是需要装出什么都知道的样子,其实谁能够什么都知道呢。&
  武汉市的街道不分东南西北,随着长江的流向分上上下下。这是大毛与武汉市达不成谅解的巨大矛盾之一。大毛说:我们的城市,中国的许多城市都是方正的,道路都是有东南西北的。你看看北京,人家是首都,天安门城楼正南正北朝向,谁都好辨别。&
  大毛气愤得唾沫飞溅的时候,我还没有去过北京。几年之后,我去了北京,站在天安门城楼前,看着长安街,重温大毛的话,觉得大毛的气愤是很有道理的。北京的道路就是非常地中规中矩。然而,我总在北京迷路。有一次去朋友家,我迷了路,路上的行人告诉我:你朝东直走,出了胡同再向北,走十来米远再往东。这明确的指向使我越听越糊涂,因为我根本就不知道哪儿是东哪儿是北?我们在北京行路需要太阳的指引,可北京经常没有太阳。那天就是一个阴天,我就没有及时地吃上朋友为我准备的好饭莱。而近一些年的迷路是因为空气污染太严重,现在北京的天空经常被铅灰色云气遮天蔽日。&
  在北京遇上迷路而产生的感想我总是希望有机会告诉大毛。可是我和大毛总是在没有约定的情形下见面。这种见面总是突然得使你做不了任何有准备的事和说不了任何有准备的话。&
  多年之后,我经常有机会短暂地享受北方城市的冬天,主要是在北京这个城市。北京的冬天的确是像大毛描绘的那样可以在房间穿毛衣,其实还可以穿衬衣和裙子。享受的结果是一再地加深着武汉冬天的痛苦和经常患感冒。可是在我们的生活中,除了希望在严冬的房间里暖暖和和,还有许多别的内容。在前面我说过我站在天安门广场,东张西望长安街,想告诉大毛说北京的道路的确是很有规矩,尤其是和武汉相比。我的容易迷路我想责任在我,主要是我这个人没有方向感和路线感。但是我还想说的是,天安门广场,长安大街,包括故宫,在我第一次见到它们的时候,它们并没有给我应有的震撼。&
  这让我很伤感。因为我小学一年级的第三课就是雄伟壮丽的天安门城楼。第一课是伟大的领袖毛主席万岁,第二课是伟大的中国共产党万岁,这两课都没有问题,岁月都让我慢慢地理解了它们的意义。第三课是实物,它就在那儿,我看到它具体形象的同时,想起的是所有对它的描绘,形容和赞扬。关键也不在于那些描绘,形容和赞扬与它有几分吻合,主要的是它没有震撼我。迷路不迷路其实足并不重要的,有没有获得震撼可就太重要了。对于一个世故的成年人来说,与之相遇没有震撼就意味着遗忘和抛弃。在故宫里头,我的失望和伤感使我悄悄地流下了眼泪。我怎么能够忍心遗忘和抛弃我童年时代的情感呢?&至于为什么不受震撼,我也说不清楚更多的道理来。我只是觉得对于一个终日与长江厮守的人,故宫的宏大没有达到惊人的程度。而且那方正的院子和方正的石板地,那锐角的宫墙,它们使我心里堵得慌。故宫没有随意的树和葳蕤的野草、没有水,地面的颜色是灰白的,酷似石灰,而石灰是一种干渴的没有生命感觉的物质。石灰的联想一经出现就烙进了我的经验里。千百次,北京居然以石灰的意象在我不经意的时刻闪现。其实我是喜欢北京的。其实我是不喜欢武汉的。这喜欢和不喜欢都能够说得出无数条理由。可由不得我的是:人实质上还是一头动物。我呆在北京的时间一长,鼻子就开始流血。我就一天到晚地喝水,到处寻找水果吃。&
  我的身体也好像在渐渐地变成石灰,在皲裂,木僵和干枯。于是,对于长江的想念,对于湿润的想念,对于流畅的想念,对于一泻千里的想念,对于无边无际的想念,对于信马由缰的想念便占据了我的整个大脑空间包括夜里的梦。我的渴望是那种波浪舔砥河岸的本能渴望,无穷无尽,无休无止,无可阻拦。我想再说一遍,我是喜欢北京的,我是不喜欢武汉的。&
  这是一种怎样的悲哀和巨大的矛盾呢?&
  在我二十岁的那个严酷的油凌日子里,大卡车还是来了。张司机说马上就要过年了,我们怎么能够把你们丢在县里的招待所过年呢?张司机是我们医学院的司机,但是大卡车是武汉钢铁公司的。张司机必须接走被招工到武钢的知青和带走武钢的物资。我们不久就知道了所谓武钢的物资,就是洪湖某些领导赠送给武钢某些领导的土特产品,几箱洪湖的红心盐蛋,松花皮蛋,洪湖的莲藕和大青鱼,一竹筐乌龟王八和十几只老母鸡。那天午饭后,我们二十多个知青和这些散发着很大气味的年货,一块儿挤在大卡车的车厢里,由洪湖县向武汉市进发。&
  平时的正常时间是四个小时到达武汉。那天我们走了十个小时。大卡车在公路上慢慢地爬行,好像它装载的真的是物资而不是人。我们十个小时没有吃东西,没有喝水。张司机停了两次车,要我们下车解手。我的脚受了伤,上下车极其不方便,再加上我死活也不好意思当着一群男知青的面走到路边的树丛里去解手。我没有下车。大毛下车之后给我带回来一根从树梢上折断的冰凌,我小心翼翼地无声地把它吮吸了。未来的武钢职工黄凯旋偷了一个皮蛋吃了。其他人都没有偷。有的知青说不敢。大毛不屑。大毛很鄙视地朝黄凯旋哼了一声。我觉得我真是没有看错大毛,一个正派的青年就是饿死也不能做小偷。因为没有吃东西和喝水,后来的六个小时就没有人下车解手。我们真的像要被饿死一样了。二十多个人东倒西歪,气息奄奄。对我们最严重的威胁还不是饥饿,而是寒冷。尽管卡车上有帆布车篷,我们还是被冻僵了。当难受开始的时候,我们想靠精神力量战胜困难。大毛向大家提议唱歌。&
  我们就唱起歌来。而且专门唱高昂铿锵的毛主席语录歌。我们反复唱道: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后来,难受还是战胜了革命歌曲。&
  黄凯旋就给我们唱黄色歌曲,黄色歌曲倒也引得大家兴奋了一阵子。黄凯旋的黄色歌曲是知青特色的,是对革命歌曲加以歪曲和篡改。比如歌剧《洪湖赤卫队》里面的歌曲,黄凯旋就这么唱:刘队长,有胆量,悄悄地摸上了韩英的床(悄悄地摸进了后厅堂)。&
  等等。然而,最后还是寒冷和饥饿战胜了一切。在一片懒得说话的沉寂中,有一个瘦小的女知青嗯嗯地哭了起来。对于这种指向明确的哭泣,谁也无法劝慰,因为谁也没有食物和温暖给她。我也顶不住了。我主要是冻得不行。我的脚因为扭伤瘀血而血流不畅,已经整个地青紫,那寒冷的感觉是一种钻心刮骨的感觉。我咬着牙。我的头不由自主地没有规律地晃来晃去,一如风中的芦苇。语言在这个寒冷和饥饿肆虐的车厢里已经完全失去了作用。这个时候大毛做出了一个惊人举动。大毛毅然地拿起了我的脚,脱下我的棉鞋,将我的一双冰疙瘩脚揣进了他穿着军大衣的怀里。我飞快地看了看四周的知青同伴,说:不!我想这下可糟了!这一下日后肯定会有人对我和大毛的关系议论纷纷了。我着急地再次说不。大毛对我的&不&坚决地摇了摇头。我用力抽我的脚,抽不动,我的脚被大毛用力握着。不一会儿,大家纷纷效法大毛,自动地分成两个人一对,互相把脚伸到对方怀里,其中不乏男女混合的对于。我释然了。二十岁的我那时候总是异常地谨小慎微,被&文化大革命&搞怕了,对大多数人群的意志总是盲目的敬畏和服从,通俗意义上正确的东西总是能够给我以安全感。我示意大毛,要他把他的脚给我,大毛再一次地坚决摇头。然后,他把目光掉向了别的地方。&
  夜里十点多钟,我们的卡车进人汉口。看见汉口的密集灯光,我们欢呼起来。&
  大毛说:到了吗?&
  我告诉他:到了汉口,我们很快就要到武昌了!&
  但是,大卡车过长江大桥移动得非常缓慢。武汉也下了油凌。我们掀开了车篷的门,看见大桥上有许多解放军战士在敲打桥面上的冰凌,还有市政的卡车在往桥面上撒盐。又用了两个多小时,我们才到达目的地。大毛的脚冻伤非常严重,冻疮开裂流出黄水。后来的十几天里,他对他一双缠满了白色纱布的脚没有办法,因为没有足够宽大的鞋可以供他使用。大毛发誓说:我将来一定要离开这个鬼城市!&
  在大毛的脚能够穿到鞋子里面去的那一天,他就坐火车回长春了。&
  寒假很短暂,春节过后我们就开了学。大毛没有按时返校。春暖花开的三月中旬,大毛才姗姗而来。我和大毛同班。我已经是副班长。老师让我批评大毛,我就是迟迟不批评。我怎么能够批评大毛呢?那样的话我不是太忘恩负义了!&
  后来老师就找我谈话说:如果你是这样的当干部,那就太没有原则了。&
  我说:我又不想当干部。&
  消息传到大毛耳朵里,他对我说:其实你没有这个必要。你完全可以策略一点。&
  从那时候起,大毛就显然地比我成熟和比我有经验。后来他一直都走在我的前面,任何事情他都处理得比我们要好一些&&这是同学们的评价。也就是说大毛总是能够通过自己的努力,达到大多数人正在追求而追求不到的目标。开学后不久,传来全国恢复高考的消息。我们班包括我在内的绝大多数同学都想重新参加高考,选择自己理想的专业和大学,还有自己喜欢的城市。但是高教部有规定说是在校大学生一律不准许参加高考。然而大毛疏通了我们学校的领导关系,参加了高考并且被北京一所理工大学录龋大毛是我们班的唯一。若干年之后,我才知道,大毛得以参加高考的原因是他给我们的校长搞到了一辆小轿车的指标。这种事情对于当时的我,是做梦也想不到的。&
大毛走了,去了他的北方,去了他的理想。我是真心为大毛高兴的。因为大毛既憎恶学医又憎恶武汉这个城市。他常常很有煽动性地在男生们中间说:男不学医,女不学艺。说什么一个男人学了医就把一点男人气都学没了。所以大毛的学习成绩并不好。大毛很讨女生的喜欢。他与我们班上的柳思思搞得很热火,经常在班里公开地说说笑笑。柳思思是一个长相娇媚的女孩子,柳叶眉,流星眼,有颗小虎牙,风风火火,疯疯癫癫,说话没有一点遮拦。班里暗中流传着她的谣言,说她是与农村的大队长睡觉得到招生指标的。柳思思从见到大毛的第一天起就公开追求大毛。大毛对柳思思极其随意。高兴起来可以搂搂她的肩,不高兴的时候就说:滚开。&
  而我却喜欢上了学医。喜欢在安安静静的解剖室里呆着,把人体构造分析得清清楚楚,喜欢在清晨的校园树林里背诵课文。我优秀的成绩使老师和同学都对我非常看重和友好,我的学医生活如鱼得水。&
  多年以来,我因为父母是走资派一直忍受着种种屈辱。我的屈辱在医学院才开始得到真正的抚慰。我珍惜医学院的每一天。我对柳思思的传闻不感兴趣,对大毛与她的关系不感兴趣,对班里所有的热闹都不感兴趣。我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自己身上。&
  原来我以为我完蛋了,现在我发现自己居然可以摆脱父母的影响,再创一个新的我。在我的行为举止里,充满了对新生的自己的爱护和培养,表现得十分地用功和矜持。就像孵卵的母鸡,小心翼翼地连挪动一下位置都不敢。&
  更关键的是,对于我自己下意识地做出来的这一切举动,当时我并没有明确的认识。所以我和大毛无从交流。我在我的世界里。大毛在大毛的世界里。我是一个好学生,班干部。大毛是一个妖言惑众的坐不下来的成绩平庸的头痛生。我们不在同一种生活状态里。我们自然就无法保持在大卡车里的亲密。那亲密没有人再提起,就好像它没有发生过。&
  按说它应该顺利地发展成为一种健康的纯洁的友谊。至少和大毛应该是比较要好的朋友。遗憾的是我们不是。在这种情况下,大毛要走了,我觉得我是真心地为他感到高兴,我自己也有如释重负之感。&
  大毛的走,果然一下子又把我们的距离缩小了。&
  大毛悄悄地在我的课本中塞了一张纸条,约我到很远的汉阳归元寺去谈谈。我如约而至。我去的原因就是因为他要走了。&
  归元寺是一个古寺而不是公园。青年男女在公园谈话有谈恋爱的嫌疑。而禅寺是一个互启心智的好地方。武汉市这么大,公园这么多,我不知道大毛是如何想到了归元寺的。有时候大毛表现出来的智慧令我打心眼里佩服。在归元寺的石条凳上,我们并肩坐着,中间放着书本。我们进行了一本正经的交谈。&
  我告诉大毛:由于他对他如何得以参加高考的原因闪烁其辞,讳莫如深,同学们一下子都与他疏离了。另外,还有嫉妒,同学们都嫉妒他,所以他应该谦虚谨慎一点。&
  大毛哈哈大笑了一通。大毛与我的观点完全不一样。他说:我走我的路,由他们去说吧!&
  在我二十岁的那时候,大毛的这种话是绝大多数人还不敢说的。我觉得他太张狂又觉得他很豪迈,这又是怎样的矛盾呢?我这个人总是容易陷入矛盾之中。在交谈中,大毛仍然没有告诉我他能够取得学校许可参加高考的原因。对于这一点,我很是耿耿于怀。但是我什么也没有说。我只是固执地保持着我和他的距离。&
  大毛认真地对我说:你好好复习吧。明年,我一定会想办法让学校同意你参加高考。你也一定会考到北京来的。&
  我不置可否地笑了一下。&
  大毛说:你笑什么?你必须有一个明确的态度。&
  我告诉你,北京绝对是好地方。人在那里进步得快。&
  中国各行各业的精英人物都在北京。北京才是真正的大都市。&
  我还是不置可否地笑了。我固执地保持着我与他的距离。&
  大毛元可奈何地看了看我,叹了一口气。我知道他明白了我们有许多东西无法交流。他摸不着头绪在哪里。我也摸不着头绪在哪里。大毛只好转而说到武汉的气候。&
  大毛说:武汉他妈的气候太恶劣了!我相信你将来会有机会来北京的,我相信你还会有机会到其他许多地方的,你将会发现没有哪个城市比武汉的气候更恶劣。由于武汉恶劣的气候,武汉人的脾气也暴躁凶恶得很。你这种人与他们是相处不来的,你要受欺负的。所以,你一定要趁高考的机会转移到另外的城市去。将来后悔是来不及的。工作了以后再调动工作是一件非常难办的事情。&
  我承认武汉的气候是比较差。我也不否认我希望将来有机会离开武汉到更好的城市里去。但是我喜欢学医,喜欢我现在的学校,我不愿意挪窝。我心里觉得大毛有点爱说大话。我觉得爱说大话的人不深沉。我更喜欢深沉一些的人,在我二十多岁的时候。&
  大毛说:一般说来,女孩子学医是比较好的。你当然可以还是考医学院。&
  我说:哪里的医学院不都是一样的课程吗?&
  我突然就厌倦了。这种车轱辘式的谈话一点没有新意。一点没有结果。我打了一个呵欠。&
  大毛说你是不是累了?我说是。大毛露出失望的样子。我们就不再谈话。毫无意趣地进到罗汉堂数了数罗汉。后来就坐公共汽车回校了。&
  我和大毛相处的时间不能算长,我们在一个奇冷的冬天相遇,春天开学的时候大毛迟到了一个多月,夏季他参加了高考,夏末他就走了。大毛是坐火车走的。有一大群同学去送他。我掺杂其中。奇怪的是黄凯旋也掺杂其中,他和大毛什么时候好了呢?&
  我还发现有一些我不认识的青年,穿的是武钢的工装,与大毛粗鲁地亲热着,揪他的耳朵撸他的头发。&
  真正是班上的同学倒没有几个,大家也都比较斯文。&
  柳思思肯定是来了的。她大胆而敏捷地攀上火车的车厢,飞快地替大毛掸着卧铺上的灰尘。在火车开动的时候,柳思思挥动着手帕,大声叫道:写信来啊!&
  我混在大伙中间,看见火车无形地移动了,我才感到了一种失落的恐慌。我想,就是这么一个粗黑的大毛毛虫吗?它真的开动了吗?大毛这个人就这么经过了我的身边,一去千里再难回返吗? 武汉的气候可是让我吃了大苦了。这十几年来,冬天的冷虽然没有冷过那个下油凌的日子,但是也实在是冷得太不像话了。房间里面没有暖气,房屋的墙壁都是那么轻保每一个冬季,在西伯利亚强劲的寒潮面前,我们的栖身之所就变得像儿童的玩具那么轻飘可笑。我们需要很多的御寒服装。尤其是在结婚生子之后,我惊恐地发现我们狭小的家在迅速地肿胀。我们每一个人都有从薄到厚的毛衣若干件。毛裤,棉毛裤,棉裤,棉袄,羽绒袄,各类背心若干件。棉大衣,呢子大衣,驼毛大衣以及后来的羽绒大衣若干件。每张床呢,下面的垫絮从三斤重的到八斤重的若干床,上面盖的被子从最薄的毛巾被到三斤至八斤的棉被若干床。进入九十年代,又增加了几件皮服,云丝被,水鸟被,电热毯等等御寒物品。在十二月到三月初的日子里,我们一家老小在家里都穿得像太空人那么厚重严实,直着胳膊走来走去。需要出门的时候,大家才精简一下,利索地出门。武汉的户外比户内要暖和得多,樟树的树叶永远是油绿的。也许就是这种假象欺骗了人们,所以没有任何决策性的人物作出在武汉安装暖气设备的决策。&
  我们家的所有衣柜和抽屉里都塞满了衣物。在春天的梅雨季节里,所有的衣物都会发霉,然后就得在夏季白亮的阳光下,翻晒洗烫所有的衣物。这是一项浩大而艰巨又琐碎的工程。我每年都是打着赤脚,穿一件紧身背心,高高束起头发,以便更加麻利地进行工作。把全部的衣物晒透了,拍打干净了,晾凉了,分类整理好了,事情还没有结束,还要在每个抽屉里写上标签。这是我摸索出来的经验。如果不写上标签的话,下一个冬天骤冷的时候,你就会急得乱翻一气。因为在这个冬天之后,我们将要使用其他三个季节的衣物,从春秋的春秋装到炎夏最单薄的丝绸衣裙,汗衫短裤和背心,还有竹床,凉席,凉水壶,电扇和扇子等等。现在,我使用电脑。我用电脑图表记录四季衣物的安放位置。我相信这是任何电脑软件专家都想象不到的一个非常实用的用途。我感谢电脑,它免除了我年复一年制作标签的索然寡味的体力劳动。&
  通过好几天的辛勤劳动,一切都好了,在下一个冬季里,家人随时都可以穿上干净的散发着太阳香气的冬装。好了!我要休息一天了。我扶着酸痛的腰眼,靠在阳台上远望长空,飞鸟在长空翱翔,它们带着我的眼睛优美地在云彩里滑动,什么都不要去想,真好!下午就可以静静地看书了。这样的时候看书,往往一看就看到心里去了。书也真好!或者,我也会去长江边,慢慢地散步,在江边的沙滩上坐着,听着江鸥跟在轮船后面馋嘴的尖叫,看着那光屁股的小男孩在沙滩上瞒跚学步。江水那微腥的气息沁人肺腑,滚滚的波涛可以拍打到你疲惫的灵魂深处。长江也真好!是不是只有这样,只有从最实在最与生存直接相连的最摆脱不了的辛勤劳动中直起腰来,一切的感觉才会加倍地好呢?&
  记得那是1991年的春节,我们家当时住在没有电梯的九层楼。那天我们的父母要来我们家吃团年饭。可是我们的水管子冻成了冰凌,家里没有自来水了。我只好把所有的菜都搬到楼顶上去洗,爬上水箱,把水箱表面的冰层砸碎,用塑料桶一桶一桶地打水,就像从井里打水那样。我的手背上布满了冻疮。在冰水里浸泡着,冻疮成了一颗颗的紫葡萄。&
  水箱里只有半箱水,我使劲弯腰去打水,不知道怎么的一下子人就栽进去了。在我栽进水箱的一刹那,我甚至希望我已经就死掉了。那天我有一点经受不住生活的重负了,是情绪比较糟糕的一天。我在顶楼的寒风中洗菜的时候就满腹怨恨,我想这他妈的是人过的日子吗!&
  我还是不由自主地喊了救命。我丈夫来了。他在水箱的冰水里发现了我,吓得脸都变了颜色。他赶紧设法把我拉了上来。我患了严重的感冒,在高烧中度过了整个春节。&
  春天来了。柳梢绿得非常娇艳,桃李也开得如火如茶。武汉的花草树木最是知春的,几乎四季都不断绿。但是人们并不喜欢春天的忽冷忽热和漫天漫地的潮湿。接着是梅子雨,是大雷雨。大雷雨大得惊天动地。雨粒大得如巴掌,而且是那么地密集,狂暴地啪啪抽打这个世界。谁家的窗户被掀开了,玻璃惊恐万状地哗啦啦地破碎着。不知是哪一棵大树被折断了,那痛苦的断裂声透过了雨的喧哗,使人不忍卒听。突然,电停了。目及之处黑压压一大片,那是高压线被扯断了。所有的人家都赶忙去关电视机和拔掉冰箱的插头。人们在蜡烛的微光下,看着雨水从窗户的缝隙里涌流进来,就像瀑布挂在窗台上。为了保护家具和家具里面的衣物,人们只好抱起毛巾被去蘸吸地板上的雨水。一昼夜的风雨过后,武汉市就沉浸在一片汪洋之中。骑自行车上班的人仗着路熟,在水中慢慢地骑着,眼看水要漫上屁股了,才自嘲地笑着下了车。有的年份,大雨一下就是几天几夜不肯停歇,直到武汉市的所有空间与所有人的心思都被大雨夺走。接着,洪水就来了。&
  雷是比雨更可怕的东西。在武汉,春天的雷是怎么也躲不过的。无论你在房间里还是在夜梦中,那强烈的闪电都会撕开你的眼睛。这种时候,我们只能冲到孩子的房间,把孩子紧紧抱在怀里。而我们自己,除了用祈祷来迎接炸雷,没有别的办法。这种炸雷时常唤醒我的动物意识,当它在我头顶爆炸的时候,我能明确地感到自己就是大自然的一头孱弱的动物,正匍匐在苍天之下。黄凯旋就是被春天的炸雷击毙的。这是1993年的事情。黄凯旋已经脱离了单位,在开出租车,是一个稍微秃顶,快乐诙谐,乐于助人的人了。大雷雨那天,他正在他红色的出租车里,一个炸雷穿过汽车的外壳击中了他。当场人就被烧焦了。我去参加了黄凯旋的追悼会。他的妻子哭得死去活来,见了我就像见了亲人一样搂得我透不过气来,其实原来我与她也就是点头之交。&
  人和人在这天降的灾难面前自然就依靠在一起了。&
  我们几个朋友凑了三千块钱,放在了他儿子的口袋里。&
  后来大毛给了黄凯旋的妻子两万元钱,让她给黄凯旋在风景优美的九峰山买一个墓位并安排厚葬。黄凯旋的妻子从邮局收到汇款就去办这事。我们几个朋友在黄凯旋的骨灰下葬的那一天都去了九峰山。大家为大毛的慷慨所感动,但也为大毛居然如此有钱而心里酸溜溜的。&
  武汉的夏天就更不用说了。副热带高压总是盘旋在这个城市的上空,导致武汉成百上千的湖泊和长江汉江的水蒸气散发不出去。以至于我们经常要在摄氏40度左右的气温里持续地生活一个月或者两个月。整个城市都处在半昏迷的状态,一到午后,几乎所有的工厂和机关都关了门。人们在令人窒息的酷热中缓慢地摇动着蒲扇,不停地喝着菊花茶。家里的食物基本上是绿豆稀饭和西瓜,别的瓜果都因水分不足而在武汉惨遭冷遇。孩子们不分昼夜地浸泡在游泳池里,东湖里,月湖里,莲花湖里,长江里和汉水里。每年夏天都有溺水孩子的父母绝望的哀哭回响在安静的凌晨。大街上不时有凄厉的急救车飞驰而过,老弱病残每天都在以惊人的速度遭受淘汰,而新闻媒体习惯性地要在每天的早上向本市的居民报告这个不幸的消息。另外还有一个必然要报告的消息是洪水的水位。每年武汉市都在做着抗大洪的准备。有些居民的家里养着草龟,如果有特大洪水将至,草龟在前两天就会顽强地往高处爬,家里人就该收拾金银细软,准备漂流了。我家也一直养着龟,当然不是指望它预报洪水,而是因为我们通过长江洪讯每年的提醒,深深感到了长江源头生态环境遭受破坏的危机。我们家将尽力养活来到我们家的所有生命,动物和植物。希望能够以此传达我们对大自然的敬畏和爱意。&
  大毛在武汉度过了一个复习高考的夏季。为了抗拒炎热坚持复习,他剃了一个光头,站在长江里,脖子上拴了一根尼龙绳,绳子的另一头则拴在废旧的趸船上,书本则装在塑料袋子里。江边巨大的合欢树上面的合欢花在大毛的头顶上开了又合,合了又开,落英飘在他的光头上。他对开着粉红色绒球状花朵的合欢树说:我再也不会忘记你这漂亮的树,但是我一定要离开这个城市!&
  大毛说离开就离开,他一去北京,就四年没有再来武汉。&
  大毛去了北京之后,很快就给我们来了信。信是写给我们班全体同学的。大毛对北京和他校园的溢美之词充满了几页信纸,俨然是一个从旧社会突然步入了新社会的翻身农奴。我们大家一致认为大毛的信有炫耀之嫌,就派班上最差的同学给他写了一封错别字连篇的回信。柳思思因为没有单独收到大毛给她的来信而倍感沮丧。大家就开她的玩笑说:你算了吧,人家是首都的人,你是外省乡下人,没有共同语言的。&
  柳思思柳眉倒竖,双手叉腰说:放屁。我们走着瞧!&
  后来,大毛给我的来信和寄给我的高考复习资料,都被人先拆开看过后又用米饭粘上了。这种举动又惊醒了我内心的悸痛。那是在&文化大革命&抄家的时候,我看见红卫兵就那么理所当然地拿起了我父母的私人信件和日记本,我当时心里就难受得什么似的。从此我就绝对不再写信与人。我也绝对不再写日记。我把用米饭粘上的信封寄给了大毛,除此以外我一个字也没有写。大毛也就不再给我来信了。几个暑假,大毛都给我们全班同学来信,邀请大家去避暑胜地旅行。很多同学组织起来,大家咋咋呼呼地讨论怎么个去法。柳思思是最积极的。我没有参加,在熟人越多的地方,我总是越感无聊。&
  无聊感经常导致我&无所获。所以,我就和两三个与我谈得来的女同学一块儿旅行去了。&
  1979年的暑假,我们几个人坐火车去烟台。在从青岛至烟台的蓝村换车的时候,我听见大毛的声音在惊喜地叫唤我的名字。原来他在一辆方向与我相反的火车里。火车在行进着,声音响了好一会儿,大毛的脸才从车窗里伸了出来。我朝那张长了胡子的脸兴奋地&氨了一声,那张脸就模糊了,很快就变成一个没有表情的黑点,侧挂在火车的车窗上。&
  在我毕业的那个暑假前夕,大毛给我挂来了长途电话。不知大毛是用什么方式说服了传达室的老头、他居然同意在晚上九点钟的夜色里蹒跚地摸到我们宿舍来叫我。在八十年代初期的时候,电话还只是被用来传达紧急消息。我一听有我的电话,全身就紧张了起来。我如箭一般地冲下楼,只用了两分半钟就赶到了校门口的传达室。可是电话的话筒不知道已经被谁挂在了机座上。我还是拿起话筒听了好一会儿。第二天晚上,大毛又来了电话。我跑到传达室门口,透过锁着的纱门,看见黑色的话筒孤零零地被撇在油漆斑驳的桌子上。我衷心地希望传达室老头身体健康,脚步能够迈得更快一些。&
  可他还是在我等待了六分钟之后才来给我开锁。我拿起话筒,话筒里果然已经是一片忙音。我不知道大毛有什么事情?或者说出了什么事情?因为他居然使用了电话!第三天晚饭之后,我就去邮局挂长途电话去了。我找了几个邮局,都说不能挂长途,要到专门的电讯营业所才有该项业务。我转了几次公共汽车,总算找到了挂长途电话的地方。我在一张单子上填写了大毛的学校地址和他宿舍的号码,营业员递出来一张被无数的手指摸得油腻腻的小纸片,上面写着一个号码。之后,我就开始了漫长的等待。一个小时过去了,两个小时过去了,营业员叫号的声音总是兀然地响起,令我在瞬间遭遇一次希望与失望。她叫的号码总是与我的小纸片上的号码不符。夜已渐深,我担心回校太晚,学校关门。可是我又已经等了这么长时间了,实在不忍放弃已经付出的等待。后来,待到营业员叫到我的号码的时候,我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了。我一再地确认了自己的号码才急促地跑进电话间。&
  我说:喂!&
  对方也盲目地用一种飘忽的高声说:喂喂!&
  这不是大毛的声音。这是大毛他们学校的传达室。传达室也要在证实了我传呼谁之后再去叫谁。&
  他们的传达可能比我们的年轻,走路比较快。我听见一个有力的脚步来了,我的心提了起来,接着还是那个盲目的声音,它简单地无情地对我说:他不在。&
  电话就被挂断了。我回到学校的确是晚了一点,大门叫不开。我只好从大门上面翻过去。当我正骑在大门顶端的时候,传达室的老头出现了,他用手电简直射我的眼睛,牢骚满腹地说:如今真是不像话!女生在外面鬼混到深夜才回来,还会像土匪一样地飞檐走壁了!
  我没有再敢出去打长途电话。我对长途电话的畏惧超过了对传达室老头的畏惧。长途电话与传达室老头加在一起的麻烦超过了我对大毛为什么给我来电话的好奇。&
  几天以后,我应邀去一个医生家作客。这位医生是我的第一个实习老师。我在武钢一栋宿舍楼的楼道里遇见了大毛。大毛和黄凯旋正在下楼,他们大声地说笑着,带着洗头之后的香皂的气息。大毛看见我之后站住了,摇了摇头,又眨了眨眼睛,像话剧演员那么强调地说:真的是你啊!&
  大毛是这天下午刚到武汉的,是黄凯旋开着单位的车去接的他。他就住在黄凯旋的家里。他说准备明天上午去我们学校的。大毛急急忙忙地解释着。我们都没有因为巧遇而改变我们这天晚上本来的计划。他是要和黄凯旋去看电影《城南旧事》的,据说这部电影非常好,黄凯旋特意为欢迎他而好不容易弄来了票子。我则想都没有想是否应该去对那位医生说一下,更改一下接受邀请的时间。&
  大毛在电影院遇上了他以前的好几个朋友。他的朋友好像到处都是,来得非常容易。这样,大毛就被他的朋友接走了。他们去游览了黄州文赤壁和蒲折武赤壁。大毛让黄凯旋来问我愿意不愿意和他们一起去。我说不愿意。我和黄凯旋说话比较随便。&
  我说我又不认识大毛的那些个朋友。黄凯旋说你呀你这个人,我就知道你不会去的。其实你去了不就和大伙认识了?我说我要认识那么多人做什么?黄凯旋说其实大毛是特意看看你的,他分配在北京了,工作以后就没有时间了。&
  原来大毛给我打电话就是急于告诉我他的分配结果。他被如愿以偿地分配到了北京某部委。这是一个牌子很大的中央机构。大毛说:电话找不到人他干脆就来武汉得了。人是干什么的嘛?只要有了人,什么人间奇迹都可以创造出来。大毛说他这些话的时候喜形于色,人生的得意怎么也掩饰不祝在黄凯旋的精心安排下,我和大毛终于有了一个单独在一起的时间。上午九点钟,我们分别来到了汉口的江汉关。碰头之后我们就沿着江汉路一直往大街上走。大毛建议我们逛逛书店,然后就去吃著名的蔡林记热干面,然后就到民众乐园听听汉剧、楚戏什么的。我同意了大毛的建议。尽管我觉得我们这样的行动带着没有任何基础的空虚感,也不知道会用什么样的收场来作为结局。但是大毛从北京特意地来了,我也就不能太坚持原则了。&
  没有料到的是,其实一切都不用我前思后想,生活自有它的规则。一场节外生枝的意外很快就结束了大毛的武汉之行。&
  我们在江汉路上步行了十来分钟,来到了十字路口,这里正在修建环形高架桥,人行道变得非常狭窄,偏巧这里又是最繁华、人流量最大的地方。行人都拥挤在一块儿,摩肩接踵地移动着。我的身后有一个男人早就不耐烦了。&
  他不断地催促我说:快一点!快一点!&
  我回过头告诉他:对不起,我快不了,前面都是人。&
  可是这个男人还是粗鲁地用指头捅着我的肩,说:快一点好不好!&
  他用一口汉腔骂骂咧咧地说:个把妈的,天上怎么不掉下一颗原子弹,把这么多婊子养的人都杀光它!&
  大毛擎住了男人的手指头,然后把它甩到一边,说:请你对女同志礼貌一点。&
  男人伸手就要打大毛,说:咦呀嗨,太阳从西边出来了,江汉路上还冒出了一个敢管闲事的普通话!&
  这个时候的大毛已经是参加过大学生运动会的田径运动员,他比那男人高多了,也强壮多了。大毛不仅敏捷地接住男人的巴掌还暗中使了一点劲。男人脸色顿时就变了。他一蹦三尺高,指着大毛的鼻子说:好!好!你给老子等着!老子今天踏平江汉路也要找到你!&
  男人飞快地挤出了人群。我和大毛都以为事情就此过去了。可是周围的武汉人警告我们说:你们要赶快走掉!否则大祸临头了!我和大毛都有一点不以为然。这青天白日的,又是武汉市最繁华的大街,交通警察就站在十字路当中的岗亭上在指挥交通,还会有什么事情吗?尤其是大毛,血气方刚的小伙子,又是在女同学面前,自然要表现得更加地从容不迫。可是,过了一会儿,我们身后就发生了异常的骚动。我回头一看,那个男人,率领五六个地痞,拎着西瓜刀和木棍,一路推开路上的行人,杀气腾腾地追上来了。&
  我不顾一切地拉着大毛就跑。大毛还不愿意。&
  我当街就朝大毛发脾气了。我说:大毛,你现在要是不听我的,我从此绝对不再理睬你!绝对!我知道武汉人的德行,这些人上来就会拿刀捅人的。&
  我急得嗓音都变调了。大毛这才跟着我跑进了新华书店。我经常来逛这家书店,知道它与古籍书店和翰墨林都是相通的。最近它还开辟了一间地下室,专门卖古旧书籍。地下室的门非常隐蔽,一般人都不知道。男人一伙跟着追进了新华书店,一路耀武扬威地吆喝着,所有的人都纷纷让道。大毛屈辱地被我死死地拽着,跟着我转弯抹角地跑进了地下室。在地下室营业的还是往日的那位老营业员。老头对我已经面熟。我赶紧把大致情况告诉了他。他的眉头立刻皱了起来,说:不好!老营业员让大毛赶紧睡进书架下面的书柜里去。&
  大毛斩钉截铁地说:不!我就站在这里等他们!&
  我低声吼叫道:大毛!&
  大毛就是不听,昂首挺立,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我的眼泪急得流下来了。&
  老营业员见此情形,他就端了自己的茶杯出去了。老营业员把地下室的门带上并且挂上了锁。他自己则坐在外面喝茶。男人一伙到底还是寻过来了。他们大声地问道:老师傅,看见一男一女两个大学生模样的人了吗?&
  老营业员就和战争电影里面的革命群众一样机智,他说:看见了,你们上楼的时候,他们早就跑出去了。&
  危险过去了。我坐在地下室的旧书报上好半天站不起来。一味地只知道对老营业员感激涕零。大毛突然挥起一拳砸在一只旧木箱上。木箱上的一颗生锈的钉子刺进了大毛的手。大毛的血顺着铁钉往下滴,大毛一咬牙将铁钉拔了出来。我怕大毛感染破伤风杆菌,连忙把他带到医院注射了破伤风疫苗。&
  然后就找来黄凯旋,设法将大毛送上了北去的列车。&
  大毛在月台上举着他受伤的拳头,对我大叫道:冷志超,他妈的这种鬼地方,又不是你的故乡,你打算呆多久!&
  月台上的人都纷纷看我。我没有说话。我只是体谅地朝他送去了微笑。心有余悸的我此时只有一个愿望:祝他一路平安地回到北京。&
  我们毕业分配的结果终于公布了,我被留在了武汉市。我的朋友们为我高兴得又唱又跳,我请他们去悦宾餐厅吃了湘味牛肉米粉和豆皮。消息传到大毛那里,据说他的态度比较淡漠。大毛的淡漠我理解,我遗憾的是他理解不了我的由衷喜悦。我,就是我,我的母亲是固定不变的,我的父亲也是固定不变的,我出生的那个日子也是固定不变的,我遭遇的一切也都被注定在了时间与环境的经纬线上。我是末代的颓废的知青,是最后的不受重用的工农兵大学生。无论我们怎样地努力学习,我们还是被分配到了边远的城镇和山区。为了象征性地显示公平,武汉市只挑选了五名学生。我是这五名学生中的一个。这是不容易的事情!我心里非常清楚,这就是我医学院毕业之后全部的最好的结果。在中国的大城市中,武汉市也许不是一个最理想的地方。但是我又能怎么样?&
  在那个年代,一个人一旦分配了工作单位,基本上就是尘埃落定了。我感恩戴德地穿上了白大褂。&
  我把自己简单的行李从学校的学生宿舍拎到了某医院的单身宿舍。然后去理发店剪掉了长辫子,以比较老成的模样出现在门诊的诊断室里,期待着第一个病人毫不犹豫地坐到我的面前。&
  当第一个病人果真朝我走来的时候,我的心竟然加剧了跳动。结果在这个病人之后便是无数的病人。我的心早已平静如水,再也不受任何干扰。&
  大毛于1985年结婚,大约一年多之后离婚。离婚后只身南下,先后在广州,深圳,珠海,东莞,海南等地呆过,混乱地从事改革开放时期的各种热门职业。其间第二次结婚。大毛的第二次婚姻生有一子,其子被送回长春由他的父母抚养。九十年代的后半期,大毛经常跑国外,在走遍了发达国家以后,选中了欧洲的德国。经过不屈不挠的努力,大毛取得了德国的长期居留证。我在德国读博士三年,我知道那是全世界气候最适宜的地方,是上帝的偏宠。&
  大毛居住在了最适合人类居住的地方。钱对大毛来说好像也不再是问题。黄凯旋非常佩服和羡慕大毛,他一再地对我大发感慨,说:大毛成功了!黄凯旋在遭受雷击的前几天还带一个熟人来找我看病,那是他最后一次对我说:大毛真是了不起,人家那才叫活了一次!&
  我做了医生之后,有机会到处出差了。我参加学术交流会,参加会诊,短期进修,购买医疗器械等等。有一次我去北京听一个学术报告,意外地在王府井书店与大毛相遇。我们在书店说了好久的话还兴犹未尽,就相约第二天去逛琉璃厂。&
  我们在书店相遇的时候,大毛刚刚买好一大摞书,他正处在选购书的亢奋之中。我们见面就交换了彼此购买的书翻看。我买的基本上是医学方面的书和文学名著,大毛买的是《看不见的手&&微观经济学》,《大趋势&&改变我们生活的十个新方向》等在社会上激起了热潮的社科类书。大毛的语言表达能力本来就比较强,在北京的几年,显然进步飞快。&
  他把一条腿交叉搁在另一条腿上,肩膀靠着书架,旁若无人地,十分煽情地对我说:新的时代已经到来!&
  中国正处于新旧交替的夹缝时期,经济体制的改革是必然的,社会结构的调整是必然而且无情的。也就是说体现个人价值的时候到了。&
  他引用并且活用了马克思的一句名言,他说:思想的闪电一旦真正射入这块没有触动过的人民园地,中国人(德国人)就会解放成为人!&
  听了大毛的话,我也很激动.使也去购买了他手里所有的书。&
  可是第二天在琉璃厂我们却又是不欢而散。那是在逛一家工艺商店的时候,我被一种镂空的真丝绣花手绢迷住了,我对售货员说我要买三条。大毛抢着要付钱。我不让他付。&
  大毛坚持要付,他说:我应该买的。我早就应该给你一些礼物,但是我不知道你喜欢什么。&
  我觉得真要送人礼物还一定要去管人家喜欢什么吗?这种小心眼在我脑子里只是一闪而过。我主要是觉得这三条手绢很贵,一共一百多块钱,我们那时候的月工资才是八十多块。我怎么能让大毛为我一时的心血来潮付出将近两个月的工资呢?我说:你这个人真烦人。你又不是钱多得没有地方花,和我一样都是拿工资吃饭,何必与我讲这个客气呢?&
  售货员在一旁等着,低垂着眼睛偷偷地笑。大毛听了我的话,甩手就走了。他气冲冲地快步走着,径直到了公共汽车站。这时恰好来了一辆公共汽车,他居然就上车了。&
  大毛把我一个人扔在了商店里。我咬着颤抖的嘴唇不敢说话,生怕自己当着售货员的面哭出声来。&
  幸而售货员是一个善解人意的姑娘,她劝慰我说:咱北方男人就是这样,特大老爷们儿,你呢,刚才也是太不给他面子了。现在时代不一样了。如今北京的男人你说他别的没有都可以,要说他没有钱,他就跟你急。&
  北京的售货员给我上了一课。我明白了自己的错误。垂头丧气地自己回去了。回到武汉还不到一个月,黄凯旋就告诉我说大毛结婚了。&
  大毛的婚姻总是给我一种虚假感和飘浮感。而我的感受自然是来源于大毛。在他即将结婚的前夕,他和我在王府井书店里谈了许久的话,却一句也没有谈到他的女朋友和婚姻。我相信,一般来说,那个时候他应该与女朋友交往很深了并正处在结婚的筹备过程中。后来,大毛也没有把他的婚姻当作一件比较重要的事情告诉我。好像是在一次有很多同学聚会的场合下,他与大家开玩笑顺口说了一声&我老婆&什么的。说这个词的时候他的眼睛找到了我,这就算通知我了。我结婚的时候,黄凯旋他们来祝贺,从黄凯旋口里我才知道大毛正在打离婚。几年后我在珠海见到大毛。我们几个武汉老乡在一个渔村吃海鲜的时候,我这才知道他已经第二次结婚。&
  大家都说大毛的老婆非常年轻漂亮。当时他的老婆回他的家乡长春生孩子去了。又过了几年,大毛在德国轻描淡写地回答说,他的老婆在美国念书。如果把大毛比作长江上的一艘船,他的婚姻就好比船尾的一条鱼,他们同在一条河流里生活,那条鱼却总是游动在他的身体之外。我没有真实地看见过大毛的任何一个妻子,也没有真实地走进过他那种婚姻意义上的家庭。我再没有见到过对自己的婚姻这么心不在焉的男人了。可是黄凯旋认定只有大毛才不枉活了一次。我把黄凯旋的评价转告过大毛,大毛说:他知道什么!&
  有一次,我去深圳参加一个进口医疗器械观摩会,黄凯旋背着我把我的行程告诉了大毛。我在机场的出口处意外地收到了大毛迎接我的大大的一束鲜花。这是我人生的第一束美丽鲜花。中国女人过去是没有人送鲜花的。因此我相信改革开放之后的中国女人都容易被鲜花打倒。反正我被打倒了。这意外之喜让我高兴得头昏目眩,也足够让我在短短几天里做一个懂事的乖乖女孩,一会儿被大毛带到拙劣虚假的民俗文化村去游览,一会儿又被带到天安大厦的顶楼滑冰场去滑冰。在这个过程中,大毛有机会充分地不露山水地表现他的经济实力。我踉踉跄跄滑冰的时候,他坐在冰场旁边的咖啡厅里悠然地喝咖啡,就那么看着我。我从他的神态里抓住了他报复后的满足,也许是他自己都还没有意识到的。他的神态分明在告诉我,告诉所有人,告诉这个世界,他不再是那个硬着头皮要给女同学买真丝手绢的大毛了!我没有戳穿他,当然。&
  大毛脸上罩一只宽大的变色眼镜,穿着梦特娇T恤,戴着浪琴手表,在宽敞平坦的镶着绿化带的深南大道上开着矫健的奔驰小轿车。大毛彻底地脱胎换骨了。阔气又潇洒了。不再是我二十岁遇到的那个把草绳系在腰间取暖的大毛了。崭新的现代化城市童话一般地在我们眼前掠过,是大毛这种派头的人最好的人生背景。&
  大毛说:多棒啊!你难道不动心吗?&
  我说:动心埃&
  大毛说:那就来吧。每天都有成千上万的人涌进深圳埃我无声地笑了,我缓缓地摇了摇头。&
  大毛说:担心什么呢?有我埃我可以把你的户口弄来的。你在深圳每个月至少可以有三千块钱的收入,是你现在的多少倍啊!而且这里是海洋性气候,四季如春埃我当然还是没有去深圳。&
  后来,大毛很是无奈地说:我怎么才能说服你呢?&
   在珠海的聚会是柳思思发起的。柳思思嫁给了一个在珠海投资的港商,很阔气地住在深圳蛇口的小洋楼里。柳思思的老公投资的是一家制药公司。&
  这家公司为了打开在内地的销售,请了我们十几家医院的有关人员商议做临床对照的事情。柳思思这一下就不放过我了。她抓住了一切机会尽情展示她的幸福生活和对旧日同窗的友爱。柳思思本来就是一个火热的女孩子,突然的富裕使她更加火热。柳思思掏钱组织了在珠海的武汉老乡的聚会,大家都坐上日本面包车,到海边的小渔村去吃最新鲜的海鲜。大毛出现在这个聚会上。据说他在珠海搞修建珠海机场的工程。我听了这话就犯晕。修建机场是一件多么浩大的工程,我不知道大毛能够在这里面搞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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