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择古人佳帖,或时人墨迹,与己笔路相近者,摄政王 请专心谋反学之。若朝更夕改见

分类: 修身治家
《聪训斋语》的作者张英,清安徽桐城人。字敦复,号乐圃。康熙六年考上进士,授编修官,历升至文华殿大学士兼礼部尚书。
与人相交,一言一事皆须有益于人,便是善人。余偶以忌辰着朝服出门,巷口见一人,遥呼曰:今日是忌辰!余急易之。虽不识其人,而心感之。如此等事,在彼无丝毫之损,而于人为有益。每谓同一禽鸟也,闻鸾凤之名则喜,闻鹪鹠之声则恶;以鸾凤能为人福,而鹪鹠能为人祸也。同一草木也,毒草则远避之,参苓则共宝之;以毒草能鸩人,而参茯能益人也。人能处心积虑,一言一动皆思益人,而痛戒损人,则人望之若鸾凤,宝之若参苓,必为天地之所佑,鬼神之所服,而享有多福矣。此理之最易见者也。
治家之道,谨肃为要。《易经》〈家人卦〉,义理极完备,其曰:“家人嗃嗃,悔厉吉。妇子嘻嘻,终吝。”嗃嗃近于烦琐,然虽厉而终吉;嘻嘻流于纵轶,则始宽而终吝。余欲于居室自书一额,曰:“惟肃乃雍”,常以自警,亦愿吾子孙共守也。人之居家,立身最不可好奇。一部《中庸》,本是极平淡,却是极神奇。人能于伦常无缺,起居动作、治家节用、待人接物,事事合于矩度,无有乖张,便是圣贤路上人,岂不是至奇?若举动怪异,言语诡激,明明坦易道理,却自寻奇觅怪,守偏文过,以为不坠恒境,是穷奇梼杌之流,乌足以表异哉?布帛菽粟,千古至味,朝夕不能离,何独至于立身制行而反之也?
子弟至十七八,以至廿三四,实为学业成废之关。盖自初入学至十五六,父师以童子视之,稍知训子者,断不忍听其废业;惟自十七八以后,年渐长气渐骄,渐有朋友、渐有室家,嗜欲渐开、人事渐广,父母见其长成,师傅视为侪辈,德性未坚,转移最易,学业未就,蒙昧非难。幼年所习经书,此时皆束高阁,酬应交游,侈然大雅,博奕高会,自诩名流。转盼廿五六岁,儿女累多,生计迫蹙,蹉跎潦倒,学植荒落。予见人家子弟半涂而废者,多在此五六年中。弃幼学之功,贻终身之累,盖覆辙相踵也。汝正当此时,离父母之侧,前言诸弊,事事可虑。为龙为蛇,为虎为鼠,分于一念,介在两岐,可不慎哉!可不畏哉!
圃翁曰:人生必厚重沉静,而后为载福之器。王谢子弟席丰履厚,田庐仆役无一不具,且为人所敬礼,无有轻忽之者。视寒畯之士,终年授读,远离家室,唇燥吻枯,仅博束修数金,仰事俯育咸取诸此;应试则徒步而往,风雨泥淖,一步三叹;凡此情形,皆汝辈所习见。仕宦子弟则乘舆驱肥,即僮仆亦无徒行者,岂非福耶?古人云:“予之齿者去其角,与之翼者两其足。”天地造物必无两全,汝辈既享席丰履厚之福,又思事事周全,揆诸天道,岂不诚难?惟有敦厚谦谨,慎言守礼,不可与寒士同一感慨欷歔,放言高论,怨天尤人,庶不为造物鬼神所呵责也。况父祖经营多年,有田庐别业,身则劳于王事,不获安享;为子孙者,生而受其福,乃又不思安享而妄想妄行,宁不大可惜耶?思尽人子之责,报父祖之恩,致乡里之誉,贻后人之泽,惟有四事:一曰立品,二曰读书,三曰养身,四曰俭用。世家子弟原是贵重,更得精金美玉之品,言思可道,行思可法,不骄盈、不诈伪、不刻薄、不轻佻,则人之钦重较三公而更贵,予不及见。
古称仕宦之家,如再实之木,其根必伤,旨哉斯言,可为深鉴。世家子弟,其修行立名之难,较寒士百倍。何以故?人之当面待之者,万不能如寒士之古道:小有失检,谁肯面斥其非?微有骄盈,谁肯深规其过?幼而骄惯,为亲戚之所优容;长而习成,为朋友之所谅恕。至于利交而谄,相诱以为非;势交而谀,相倚而作慝者,又无论矣。
人之背后称之者,万不能如寒士之直道:或偶誉其才品,而虑人笑其逢迎;或心赏其文章,而疑人鄙其势利。甚至吹毛索瘢,指摘其过失而以为名高;批枝伤根,讪笑其前人而以为痛快。至于求利不得,而嫌隙易生于有无;依势不能,而怨毒相形于荣悴者,又无论矣。故富贵子弟,人之当面待之也恒恕,而背后责之也恒深,如此则何由知其过失,而显其名誉乎?
故世家子弟,其谨饬如寒士,其俭素如寒士,其谦冲小心如寒士,其读书勤苦如寒士,其乐闻规劝如寒士,如此则自视亦已足矣;而不知人之称之者,尚不能如寒士。必也谨饬倍于寒士,俭素倍于寒士,谦冲小心倍于寒士,读书勤苦倍于寒士,乐闻规劝倍于寒士;然后人之视之也,仅得与寒士等。今人稍稍能谨饬俭素,谦下勤苦,人不见称,则曰:世道不古,世家子弟难做。此未深明于人情物理之故者也。
我愿汝曹常以席丰履盛为可危可虑、难处难全之地。人有非之责之者,遇之不以礼者,则平心和气,思所处之时势,彼之施于我者,应该如此,原非过当;即我所行十分全是,无一毫非理,彼尚在可恕,况我岂能全是乎?
古人有言:“终身让路,不失尺寸。”老氏以让为宝,左氏曰:“让,德之本也。”处里闬之间,信世俗之言,不过曰渐不可长,不过曰后将更甚,是大不然。人孰无天理良心、是非公道?揆之天道,有满损虚益之义;揆之鬼神,有亏盈福谦之理。自古祇闻忍与让足以消无穷之灾悔,未闻忍与让翻以酿后来之祸患也。欲行忍让之道,先须从小事做起。余曾署刑部事五十日,见天下大讼大狱,多从极小事起。君子敬小慎微,凡事从小处了。余行年五十余,生平未尝多受小人之侮,只有一善策
——能转弯早耳。每思天下事,受得小气则不致于受大气,吃得小亏则不致于吃大亏,此生平得力之处。凡事最不可想占便宜,子曰:“放于利而行,多怨。”便宜者,天下人之所共争也。我一人据之,则怨萃于我矣;我失便宜,则众怨消矣。故终身失便宜,乃终身得便宜也。
《易经》一书,言谦道最为详备:天道亏盈而益谦,地道变盈而流谦,鬼神祸盈而福谦,人道恶盈而好谦。又曰:日中则昃,月满则亏。天地不能常盈,而况于人乎?况于鬼神乎?于此理不啻反复再三,极譬罕喻。《书》曰:“满招损,谦受益。”古昔贤圣,殆无异词:尧舜大圣人,而史称之曰“允恭克让”;孔子甚圣德,及门称之曰“恭俭让”。况乎中人之才,能越斯义?古云:“终身让路,不失尺寸。”言让之有益无损也。世俗瞽谈,妄谓让人则人欺之,甚至有尊长教其卑幼无多让,此极为乱道。
以世俗论,富贵家子弟,理不当为人所侮,稍有拂意,便自谓我何如人,而彼敢如是以加我!从傍人亦不知义理,用一二言挑逗之,遂尔气填胸臆,奋不顾身,全不思富贵者众射之的也,群妒之媒也。谚曰:“一家温饱,千家怨忿。”惟当抚躬自返,我所得于天者已多,彼同生天壤,或系亲戚,或同里闬,而失意如此,我不让彼,而彼顾肯让我乎?尝持此心,深明此理,自然心平气和。即有拂意之事,逆耳之言,如浮云行空,与吾无涉。姚端恪公有言:此乃成就我福德相,愈加恭谨以逊谢之,则横逆之来,盖亦少矣。愿以此为热火世界一帖清凉散也。
读书固所以取科名、继家声,然亦使人敬重。今见贫贱之士,果胸中淹博,笔下氤氲,则自然进退安雅,言谈有味。即使迂腐不通方,亦可以教学授徒,为人师表。至举业乃朝廷取士之具,三年开场大比,专视此为优劣。人若举业高华秀美,则人不敢轻视。每见仕宦显赫之家,其老者或退或故,而其家索然者,其后无读书之人也;其家郁然者,其后有读书之人也。山有猛兽,则藜藿为之不采;家有子弟,则强暴为之改容。岂止掇青紫、荣宗祊而已哉?予尝有言曰:“读书者不贱”,不专为场屋进退而言也。
《论语》文字,如化工肖物,简古浑沦而尽事情,平易含蕴而不费辞,于《尚书》、《毛诗》之外,别为一种;《大学》、《中庸》之文,极闳阔精微而包罗万有;《孟子》则雄奇跌宕,变幻洋溢。秦汉以来,无有能此四种文字者。特以儒生习读而不察,遂不知其章法字法之妙也,当细心玩味之。
凡读书,二十岁以前所读之书,与二十岁以后所读之书迥异。少年知识未开,天真纯固,所读者虽久不温习,偶尔提起,尚可数行成诵。若壮年所读,经月则忘,必不能持久。故六经秦汉之文,词语古奥,必须幼年读。长壮后虽倍蓰其功,终属影响。自八岁至二十岁中间,岁月无多,安可荒弃,或读不急之书?此时,时文固不可不读,亦须择典雅醇正,理纯词裕,可历二三十年无弊者读之。若朝华夕落,浅陋无识,诡僻失体,取悦一时者,安可以珠玉难换之岁月,而读此无益之文;何如诵得左、国一两篇,及东西汉典贵华腴之文数篇,为终身受用之宝乎?
且更可异者:幼龄入学之时,其父师必令其读《诗》、《书》、《易》、《左传》、《礼记》、两汉、八家文;及十八九,作制义应科举时,便束之高阁,全不温习。此何异衣中之珠,不知探取,而向涂人乞浆乎?且幼年之所以读经书,本为壮年扩充才智,驱驾古人,使不寒俭,如蓄钱待用者然。乃不知寻味其义蕴,而弁髦弃之,岂不大相剌谬乎?
我愿汝曹将平昔已读经书,视之如拱璧,一月之内,必加温习。古人之书安可尽读?但我所已读者,决不可轻弃:得尺则尺,得寸则寸;毋贪多,毋贪名;但读得一篇,必求可以背诵,然后思通其义蕴,而运用之于手腕之下。如此,则才气自然发越。若曾读此书,而全不能举其词,谓之画饼充饥;能举其词而不能运用,谓之食物不化。二者其去枵腹无异。汝辈于此,极宜猛省。
圃翁曰:唐诗如缎如锦,质厚而体重,文丽而丝密,温醇尔雅,朝堂之所服也;宋诗如纱如葛,轻疏纤朗,便娟适体,田野之所服也。中年作诗,断当宗唐律;若老年吟咏,适意阑入于宋,势所必至。立意学宋,将来益流而不可返矣。五律断无胜于唐人者,如:王、孟五言两句,便成一幅画;今试作五字,其写难言之景,尽难状之情,高妙自然,起结超远,能如唐人否?苏诗五律不多见;陆诗五律大率非其所长。参唐宋人气味,当于五律见之。
圃翁曰:人往往于古人片纸只字,珍如拱璧;其好之者,索价千金。观其落笔神彩,洵可宝矣。然自予观之,此特一时笔墨之趣所寄耳。
若古人终身精神识见,尽在其文集中,乃其呕心刿肺而出之者。如白香山、苏长公之诗数千首,陆放翁之诗八十五卷。其人自少至老,仕宦之所历,游迹之所至,悲喜之情,怫愉之色,以至言貌謦欬,饮食起居,交游酬错,无一不寓其中。较之偶尔落笔,其可宝不且万倍哉?予怪世人,于古人诗文集不知爱,而宝其片纸只字,为大惑也。
予昔在龙眠,苦于无客为伴。日则步屧于空潭碧涧,长松茂竹之侧;夕则掩关读苏、陆诗。以二鼓为度,烧烛焚香煮茶,延两君子于坐,与之相对,如见其容貌须眉然。诗云:“架头苏、陆有遗书,特地携来共索居;日与两君同卧起,人间何客得胜渠?”良非解嘲语也。
时文以多作为主,则工拙自知,才思自出,溪径自熟,气体自纯。读文不必多,择其精纯条畅,有气局词华者,多则百篇,少则六十篇,神明与之浑化,始为有益。若贪多务博,过眼辄忘,及至作时,则彼此不相涉,落笔仍是故吾。所以思常窒而不灵,词常窘而不裕,意常枯而不润。记诵劳神,中无所得,则不熟不化之病也。学者患此弊最多。故能得力于简,则极是要诀。古人言“简练以为揣摩”,最是立言之妙,勿忽而不察也。
凡物之殊异者,必有光华发越于外。况文章为荣世之业,士子进身之具乎?非有光彩,安能动人?闱中之文,得以数言概之,曰:理明词畅,气足机圆。要当知棘闱之文,与窗稿房行书不同之处。且南闱之文,又与他省不同处。此则可以意会,难以言传。惟平心下气,细看南闱墨卷,将自得之。即最低下墨卷,彼亦自有得手,亦不可忽。此事最渺茫。古称射虱者,视虱如车轮,然后一发而贯。今能分别气味截然不同,当庶几矣。
汝曹兄弟叔侄,自来岁正月为始,每三六九日一会,作文一篇,一月可得九篇。不疏不数,但不可间断,不可草草塞责。一题入手,先讲求书理极透澈,然后布格遣词,须语语有着落,勿作影响语,勿作艰涩语,勿作累赘语,勿作雷同语。凡文中鲜亮出色之句,谓之调,调有高低;疏密相间,繁简得宜处,谓之格;此等处最宜理会。深悯人读时文,累千累百而不知理会,于身心毫无裨益。夫能理会,则数十篇百篇已足,焉用如此之多?不能理会,则读数千篇,与不读一字等。徒使精神瞆乱,临文捉笔,依旧茫然,不过胸中旧套应副,安有名理精论,佳词妙句,奔汇于笔端乎?
所谓理会者,读一篇则先看其一篇之格,再味其一股之格,出落之次第,讲题之发挥,前后竖义之浅深,词调之华美,诵之极其熟,味之极其精。有与此等相类之题,有不相类之题。如何推广扩充?如此读一篇有一篇之益,又何必多,又何能多乎?每见汝曹读时文成帙,问之不能举其词,叩之不能言其义;粗者不能,况其精者乎?自诳乎,诳人乎?此绝不可解者,汝曹试静思之,亦不可解也。以后当力除此等之习。读文必期有用,不然宁可不读。古人有言,读生文不如玩熟文。必以我之精神,包乎此一篇之外;以我之心思,入乎此一篇之中。噫嘻!此岂易言哉?
汝曹能如此用功,则笔下自然充裕,无补缉、寒涩、支离、冗泛、草率之态。汝每月寄所作九首来京,我看一会两会,则汝曹之用心不用心,务外不务外,了然矣。作文决不可使人代写,此最是大家子弟陋习。写文要工致,不可错落涂抹,所关于色泽不小也。汝曹不能面奉教言,每日展此一次,当有心会。幼年当专攻举业,以为立身根本。诗且不必作,或可偶一为之。至诗余则断不可作。余生平未尝为此,亦不多看。苏、辛尚有豪气,余则靡靡,焉可近也?
读书须明窗净几,案头不可多置书。读文作文,皆须宁神静气,目光炯然。出文于题之上,最忌坠入云雾中,迷失出路。多读文而不熟,如将不练之兵,临时全不得用,徒疲精劳神,与操空拳者无异。
作文以握管之人为大将,以精熟墨卷百篇为练兵,以杂读时艺为散卒,以题为坚垒。若神明不爽朗,是大将先坠云雾中,安能制胜?人人各有一种英华光气,但须磨炼始出。譬如一草一卉,茍深培厚壅,尽其分量,其花亦有可观。而况于人乎?况于俊特之人乎?
天下有形之物,用则易匮。惟人之才思气力,不用则日减,用则日增。但做出自己声光,如树将发花时,神壮气溢,觉与平时不同,则自然之机候也。
读书人独宿,是第一义,试自己省察。馆中独宿时,漏下二鼓,灭烛就枕;待日出早起,梦境清明,神酣气畅。以之读书则有益,以之作文必不潦草枯涩。真所谓一日胜两日也。
楷书如坐如立,行书如行,草书如奔。人之形貌虽不同,然未有倾斜跛侧为佳者。故作楷书,以端庄严肃为尚;然须去矜束拘迫之态,而有雍容和愉之象。斯晋书之所独擅也。分行布白,取乎匀净;然亦以自然为妙。《乐毅论》如端人雅士,《黄庭经》如碧落仙人,《东方朔像赞》如古贤前哲,《曹娥碑》有孝女婉顺之容,《洛神赋》有淑姿纤丽之态。盖各象其文以为体,要有骨有肉。一行之间,自相顾盼,如树木之枝叶扶疏,而彼此相让;如流水之沦漪杂见,而先后相承:未有偏斜倾侧,各不相顾。绝无神彩步武,连络映带,而可称佳书者。细玩《兰亭》,委蛇生动,千古如新;董文敏书,大小疏密,于寻行数墨之际最有趣。致学者当于此参之。
学字当专一:择古人佳帖,或时人墨迹,与己笔路相近者,专心学之。若朝更夕改,见异而迁,鲜有得成者。楷书如端坐,须庄严宽裕,而神彩自然掩映。若体格不匀净,而遽讲流动,失其本矣。
汝小字可学《乐毅论》。前见所写《乐志论》,大有进步,今当一心临仿之。每日明窗净几,笔精墨良,以白奏本纸临四五百字。亦不须太多,但工夫不可间断。纸画乌丝格;古人最重分行布白,故以整齐匀净为要。学字忌飞动草率,大小不匀,而妄言奇古磊落,终无进步矣。
行书亦宜专心一家。赵松雪佩玉垂绅,丰神清贵,而其原本则《圣教序》;《兰亭》犹见晋人风度,不可訾议之也。汝作联字,亦颇有丰秀之致。今专学松雪,亦可望其有进,但不可任意变迁耳。
养身篇 圃翁曰:昔人论致寿之道有四,曰慈、曰俭、曰和、曰静。
人能慈心于物,不为一切害人之事,即一言有损于人,亦不轻发。推之戒杀生以惜物命,慎剪伐以养天和。无论冥报不爽,即胸中一段吉祥恺悌之气,自然灾沴不干,而可以长龄矣。
人生福享,皆有分数。惜福之人,福尝有余;暴殄之人,易至罄竭。故老氏以俭为宝。不止财用当俭而已,一切事常思俭啬之义,方有余地。俭于饮食,可以养脾胃;俭于嗜欲,可以聚精神;俭于言语,可以养气息非;俭于交游,可以择友寡过;俭于酬错,可以养身息劳;俭于夜坐,可以安神舒体;俭于饮酒,可以清心养德;俭于思虑,可以蠲烦去扰。凡事省得一分,即受一分之益。大约天下事,万不得已者,不过十之一二。初见以为不可已,细算之亦非万不可已。如此逐渐省去,但日见事之少。白香山诗云:“我有一言君记取,世间自取苦人多。”今试问劳扰烦苦之人:此事亦尽可已,果属万不可已者乎?当必恍然自失矣。
人常和悦,则心气冲而五脏安;昔人所谓养欢喜神。真定梁公每语人:日间办理公事,每晚家居,必寻可喜笑之事,与客纵谈,掀髯大笑,以发抒一日劳顿郁结之气。此真得养生要诀。何文端公时,曾有乡人过百岁。公扣其术,答曰:“予乡村人无所知,但一生只是喜欢,从不知忧恼。”噫!此岂名利中人所能哉?
传曰“仁者静”;又曰“知者动”。每见气躁之人,举动轻佻,多不得寿。古人谓砚以世计,墨以时计,笔以日计:动静之分也。静之义有二:一则身不过劳;一则心不轻动。凡遇一切劳顿、忧惶、喜乐、恐惧之事,外则顺以应之,此心凝然不动,如澄潭、如古井,则志一动气,外间之纷扰皆退听矣。
此四者于养生之理,极为切实,较之服药引导,奚啻万倍哉?若服药,则物性易偏,或多燥滞;引导吐纳,则易至作辍。必以四者为根本,不可舍本而务末也。《道德经》五千言,其要旨不外于此。铭之座右,时时体察,当有裨益耳。
养身之道:一在谨嗜欲,一在慎饮食,一在慎忿怒,一在慎寒暑,一在慎思索,一在慎烦劳。有一于此,足以致病,以贻父母之忧,安得不时时谨凛也!
圃翁曰:古人以眠食二者为养生之要务。脏腑肠胃常令宽舒有余地,则真气得以流行而疾病少。吾乡吴友季善医;每赤日寒风,行长安道上不倦。人问之,曰:“予从不饱食,病安得入?”此食忌过饱之明征也。燔炙熬煎,香甘肥腻之物最悦口,而不宜于肠胃。彼肥腻易于粘滞,积久则腹痛气塞,寒暑偶侵,则疾作矣。放翁诗云:“倩盼作妖狐未惨,肥甘藏毒鸩犹轻。”此老知摄生哉!
炊饭极软熟,鸡肉之类只淡煮,菜羹清芬鲜洁渥之。食只八分饱,后饮六安苦茗一杯;若劳顿饥饿,归先饮醇醪一二杯,以开胸胃。陶诗云:“浊醪解劬饥”,盖藉之以开胃气也。如此,焉有不益人者乎?
且食忌多品,一席之间,遍食水陆,浓淡杂进,自然损脾。予谓:或鸡鱼凫豚之类,只一二种饱食,良为有益。此未尝闻之古昔,而以予意揣当如此。
圃翁曰:予少年嗜六安茶,中年饮武夷而甘,后乃知岕茶之妙。此三种可以终老,其它不必问矣。岕茶如名士,武夷如高士,六安如野士,皆可为岁寒之交。六安尤养脾,食饱最宜。但鄙性好多饮茶,终日不离瓯碗,为宜节约耳。
安寝乃人生最乐。古人有言:不觅仙方觅睡方。冬夜以二鼓为度;暑月以一更为度。每笑人长夜酣饮不休,谓之消夜。夫人终日劳劳,夜则宴息,是极有味,何以消遣为?冬夏皆当以日出而起,于夏尤宜。天地清旭之气,最为爽神,失之甚为可惜。予山居颇闲,暑月日出则起,收水草清香之味:莲方敛而未开,竹含露而犹滴;可谓至快。日长漏永,不妨午睡数刻:焚香垂幕,净展桃笙。睡足而起,神清气爽,真不啻天际真人。
况居家最宜早起。倘日高客至,僮则垢面,婢且蓬头,庭除未扫,灶突犹寒,大非雅事。昔何文端公居京师,同年诣之,日晏未起,久之方出。客问曰:“尊夫人亦未起耶?”答曰:“然。”客曰:“日高如此,内外家长皆未起,一家奴仆,其为奸盗诈伪,何所不至耶?”公瞿然。自此至老不晏起。此太守公亲为予言者。
父母之爱子,第一望其康宁,第二冀其成名,第三愿其保家。语曰:“父母惟其疾之忧。”夫子以此答武伯之问孝。至哉斯言!安其身以安父母之心,孝莫大焉。
古人读《文选》而悟养生之理,得力于两句,曰:“石蕴玉而山辉,水涵珠而川媚。”此真是至言。尝见兰蕙芍药之蒂间,必有露珠一点。若此一点为虫蚁所食,则花萎矣。又见笋初出当晓,则必有露珠数颗在其末;日出则露复敛而归根;夕则复上。田间有诗云:“夕看露颗上梢行”是也。若侵晓入园,笋上无露珠,则不成竹,遂取而食之。稻上亦有露,夕现而朝敛。人之元气全在于此。故《文选》二语,不可不时时体察。得诀固不在多也。
圃翁曰:古人美王司徒之德,曰:“门无杂宾。”此最有味。大约门下奔走之客,有损无益。主人以清正高简安静为美,于彼何利焉?可以啖之以利,可以动之以名,可以怵之以利害,则欣动其主人。主人不可动,则诱其子弟、诱其僮仆:外探无稽之言,以荧惑其视听;内泄机密之语,以夸示其交游。甚且以伪为真,将无作有,以侥幸其语之或验,则从中而取利焉。或居要津之位,或处权势之地,尤当远之益远也。又有挟术技以游者,彼皆藉一艺以售其身,渐与仕宦相亲密,而遂以乘机遘会;其本念决不在专售其技也。挟术以游者,往往如此。故此辈之朴讷迂钝者,犹当慎其晋接;若狡黠便佞,好生事端,踪迹诡密者,以不识其人,不知其姓名为善。勿曰:“我持正,彼安能惑我?我明察,彼不能蔽我!”恐久之自堕其术中,而不能出也。
四者立身行己之道,已有崖岸;而其关键切要,则又在于择友。人生二十内外,渐远于师保之严,未跻于成人之列。此时知识大开,性情未定,父师之训不能入,即妻子之言亦不听,惟朋友之言,甘如醴而芳若兰。脱有一淫朋匪友,阑入其侧,朝夕浸灌,鲜有不为其所移者。从前四事,遂荡然而莫可收拾矣。此予幼年时知之最切。
今亲戚中,倘有此等之人,则踪迹常令疏远,不必亲密。若朋友则直以不识其颜面,不知其姓名为善;比之毒草哑泉,更当远避。芸圃有诗云:“于今道上揶揄鬼,原是尊前妩媚人。”盖痛乎其言之矣。择友何以知其贤否?亦即前四件能行者为良友,不能行者为非良友。
予暑中退休,稍有暇晷,遂举胸中所欲言者,笔之于此。语虽无文,然三十余年涉履仕途,多逢险阻,人情物理,知之颇熟,言之较亲,后人勿以予言为迂而远于事情也。
人生以择友为第一事。自就塾以后,有室有家,渐远父母之教,初离师保之严。此时乍得友朋,投契缔交,其言甘如兰芷,甚至父母兄弟妻子之言,皆不听受,惟朋友之言是信。一有匪人侧于间,德性未定,识见未纯,鲜未有不为其移者。余见此屡矣。至仕宦之子弟尤甚,一入其彀中,迷而不悟,脱有尊长诫谕,反生闲隙,益滋乖张。故余家训有云:“保家莫如择友”,盖痛心疾首其言之也。
汝辈但于至戚中,观其德性谨厚,好读书者,交友两三人足矣。况内有兄弟互相师友,亦不至岑寂。且势利言之,汝则温饱来交者,岂能皆有文章道德之切劘?平居则有酒食之费,应酬之扰;一遇婚丧有无,则有资给称贷之事;甚至有争讼外侮,则又有关说救援之事。平昔既与之契密,临事却之,必生怨毒反唇。故余以为宜慎之于始也。
况且游戏征逐,耗精神而荒正业,广言谈而滋是非,种种弊端,不可纪极。故特为痛切发挥之。昔人有戒:“饭不嚼便咽,路不看便走,话不想便说,事不思便做”,洵为格言。予益之曰:“友不择便交,气不忍便动,财不审便取,衣不慎便脱。”
人生髫稚,不离父母;入塾则有严师傅督课,颇觉拘束。逮十六七岁时,父母渐视为成人,师傅亦渐不严惮。此时知识初开,嬉游渐习,则必视朋友为性命。虽父母师保之训,与妻孥之言,皆可不听。而朋友之言,则投若胶漆,契若芳兰。所与正,则随之而正;所与邪,则随之而邪。此必然之理,身验之事也。
余镌一图章,以示子弟,曰:“保家莫如择友。”盖有所叹息、痛恨、惩艾于其间也。古人重朋友,而列之五伦,谓其志同道合,有善相勉,有过相规,有患难相救。今之朋友,止可谓相识耳,往来耳,同官同事耳,三党姻戚耳。朋友云乎哉?
汝等莫若就亲戚兄弟中,择其谨厚老成,可以相砥砺者,多则二人,少则一人。断无目前良友,遂可得十数人之理。平时既简于应酬,有事可以请教。若不如己之人,既易于临深为高;又日闻鄙猥之言,污贱之行,浅劣之学:不知义理,不习诗书。久久与之相化,不能却而远矣。此《论语》所以首诫之也。
圃翁曰:予拟一联,将来悬草堂中。“富贵贫贱总难称意,知足即为称意;山水花竹无恒主人,得闲便是主人”。其语虽俚,却有至理。天下佳山胜水,名花美箭无限。大约富贵人役于名利,贫贱人役于饥寒,总无闲情及此。惟付之浩叹耳。
圃翁曰:人生不能无所适以寄其意。予无嗜好,惟酷好看山种树。昔王右军亦云:“吾笃嗜种果,此中有至乐存焉。”手种之树,开一花结一实,玩之偏爱,食之益甘。此亦人情也。
阳和里五亩,园虽不广,倘所谓“有水一池,有竹千竿”者耶!花有十二种,每种得十余本,循环玩赏,可以终老。城中地隘,不能多植,然在居室之西数武,花晨月夕,不须肩舆策蹇,自朝至夜分,可以酣赏饱看。一花一草,自始开至零落,无不穷极其趣。则一株可抵十株,一亩可敌十亩。
山中向营赐金园,今购芙蓉岛,皆以田为本;于隙地疏池种树,不废耕耘。阅耕是人生最乐。古人所云,躬耕亦止是课仆督农,亦不在沾体涂足也。
圃翁曰:移树之法,江南以惊蛰前后半月为宜。大约从土掘出之根,最畏春风,故须用土裹密,用草包之,不宜见风甚,不宜于隔宿。所以吴门、建业来卖花者,行千里经一月而犹活,乃用金汁土密护其根,不使露风之故。近地移植,反不活者,不知此理之故也。其新生细白根,系生气所托,尤不当损。人但知深根固蒂,不知亦不宜太深种植。书谓加旧迹一指,若太深则泥水伤树皮,断然不茂矣。
凡树大约花时移,则彼精脉在枝叶,易活;于桂尤甚。花已有蓓蕾,移之多开。然此最泄气。故移树而花盛开者,多不活;惟叶茂,则其树必活矣。牡丹移在秋:当春宜尽去其花,若少爱惜,则其气泄,树即活亦不茂,数年后多自萎。树之作花甚不易,气泄则本伤。古人云:“再实之木,其根必伤。”人之于文章功名也亦然,不可不审也。
予生平嗜卉木,遂成奇癖,亦自觉可哂。细思天下歌舞声伎,古玩书画,禽鸟博弈之属,皆多费而耗物力,惹气而多后患,不可以训子孙。惟山水花木,差可自娱,而非人之所争。草木日有生意,而妙于无知,损许多爱憎烦恼。
京师难于树植,艰于旷土。书阁中置盆花数种,滋培收护,颇费心力。然亦可少供耳目之玩。琴荐书幌,床头十笏之地,无非落花填塞,亦一佳话也。
临河有大石,土人名为獾洞。此地相度亭子,下临澄潭,四围岭岫,既旷然轩豁,亦窈然幽深。其旁当种梅柳以映带之,亦此时事也。向来梅杏桃梨之属,种植者亦不少矣。使皆茂达,尽可自娱。
此时浇溉、修治、扶植、去草为急。仆人纸上之树日增,园中之树日减,汝当为吾稽察之。树不活与不种同。山中须三五日静坐经理,晨入暮归,不如其已也。可与兄弟侄言之。
辛巳春分日,予携大郎二郎六郎,出西直门,过高梁桥,沿溪水至法华寺,饭于僧舍,因至万寿寺。时甫移华严钟于后阁,尚未悬架。遂过天禧宫,看白松。盖余最心赏古松:枝干如凝雪,清响如飞涛,班剥离奇,扶疏诘曲,枝枝入画,叶叶有声,如对高人逸士,不敢亵玩。京师寺观,此种为多,而时代久远,则无过天禧宫者。共二十余株,皆异态殊形,可谓巨观矣。是行也,春寒初解,绿色苍茫,然已有融润之气。得小诗曰:“缘溪来古寺,石堰旧河梁;水泮波澄绿,风轻柳曲黄。苔痕春已半,松影日初长;篮笋携诸子,僧寮野蔌香。”
圃翁曰:山色朝暮之变,无如春深秋晚。四月则有新绿,其浅深浓淡,早晚便不同。九月则有黄叶,其赭黄茜紫,或映朝阳,或回夕照,或当风而吟,或当霜而殷,皆可谓佳胜之极。其它则烟岚、雨岫、云峰、霞岭,变幻顷刻。孰谓看山有厌倦时耶?放翁诗云:“游山如读书,浅深在所得。”故同一登临,视其人之识解学问,以为高下苦乐,不可得而强也。
予每日治装入龙眠,家人相谓:“山色总是如此,何用日日相对?”此真浅之乎言看山者。
圃翁曰:山居宜小楼,可以收揽群峰众壑之势。竹杪松梢,更有奇趣。予拟于芙蓉岛南向,构一小楼,题曰“千崖万壑之楼”。大溪环抱,群峰耸峙,可谓快矣。筑小斋三楹,曰“佳梦轩”。夫人生如梦,信矣。使夕梦至此,岂不以为佳甚耶?陆放翁梦至仙馆,得诗云:“长廊下瞰碧莲沼,小阁正对青萝峰。”便以为极胜之景。予此中颇有之,可不谓之佳梦耶?香山诗云:“多道人生都是梦,梦中欢乐亦胜愁。”人既在梦中,则宜税驾咀嚼其梦,而不当为梦幻泡影之嗟。予固将以此为睡乡,而不复从邯郸道上,向道人借黄粱枕也。
圃翁曰:予尝言享山林之乐者,必具四者而后能长享其乐,实有其乐。是以古今来不易觏也。四者维何?曰道德,曰文章,曰经济,曰福命。
所谓道德者,性情不乖戾、不溪刻、不褊狭、不暴躁,不移情于纷华,不生嗔于冷暖。居家则肃雍简静,足以见信于妻孥;居乡则厚重谦和,足以取重于邻里;居身则恬淡寡营,足以不愧于衾影。无侮于人,无羡于世,无争于人,无憾于己。然后天地容其隐逸,鬼神许其安享。无心意颠倒之病,无取舍转徙之烦。此非道德而何哉?
佳山胜水,茂林修竹,全恃我之性情识见取之。不然,一见而悦,数见而厌心生矣。或吟咏古人之篇章,或抒写性灵之所见,一字一句,便可千秋相契,无言亦成妙谛。古人所谓:“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又云:“登东皋以舒啸,临清流而赋诗。”断非不解笔墨人所能领略。此非文章而何哉?
夫茅亭草舍,皆有经纶;菜垄瓜畦,具见规画。一草一木,其布置亦有法度。淡泊而可免饥寒,徒步而不致委顿。良辰美景,而匏樽不空;岁时伏腊,而鸡豚可办。分花乞竹,不须多费,而自有雅人深致;疏池结篱,不烦华侈,而皆能天然入画。此非经济而何哉?
从来爱闲之人,类不得闲;得闲之人,类不爱闲。公卿将相,时至则为之。独是山林清福,为造物之所深吝。试观宇宙间,几人解脱书卷之中?亦不多得置身在穷达毁誉之外。名利之所不能奔走,世味之所不能缚束。室有莱妻,而无交谪之言;田有伏腊,而无乞米之苦。白香山所谓:“事了心了。”此非福命而何哉?
四者有一不具,不足以享山林清福。故举世聪明才智之士,非无一知半见,略知山林趣味,而究竟不能深入其中,职此之故也。
龙眠芙蓉溪,吾朝夕梦寐所在也。垂云沜天然石壁,上倚青山,下临流水,当为吾相度可亭之地,期于对石枕流。双溪草堂前,引南北二涧为两池,中一闸相通:一种莲,一种鱼。制扁舟,容五六人;朱栏翠棂,兰桨桂棹。从芙蓉溪亭登舟,至舣舟亭登岸。襟带吾庐,汝归当谋疏凿:阔处十二丈,窄处二三丈;但可以行舟。汝兄弟侄轮日督工,于九月杪从事,渠成以报吾。堂轩基址,预以绳定之,以俟异日。
圃翁曰:昌黎〈听颖师琴〉诗有云:“呢呢儿女语,恩怨相尔汝;忽然势轩昂,猛士赴战场。”又云:“失势一落千丈强。”欧阳公以为琵琶诗。信然。予细味琴音,如微风入深松,寒泉滴幽涧,静永古澹。其上下十三徽,出入一弦至七弦,皆有次第。大约由缓而急,由大而细,极于和平,冲夷为主,安有呢呢儿女,忽变为金戈铁马之声?常建〈琴〉诗:“江上调玉琴,一弦清一心;泠泠七弦遍,万木沉秋阴。能令江月白,又令江水深;始知枯桐枝,可以徽黄金。”真可谓字字入妙,得琴之三昧者。味此,则与昌黎之言迥别矣。
古来士大夫学琴,类不能学多操。白香山止〈秋思〉一曲,范文正公止〈履霜〉一曲。高人抚弦动操,自有夷旷冲澹之趣,不在多也。古人制琴一曲,调适宫商,但传指法;后人强被以语言文字,失之远矣。甚至俗谱用〈大学〉及〈归去来辞〉、〈赤壁赋〉,强配七弦,一字予以一音,且有以山歌小曲溷之者。其为唐突古乐甚矣,宜为雅人之所深戒也。
大抵琴音以古澹为宗,非在悦耳,心境微有不清,指下便尔荆棘。清风明月之时,心无机事;旷然天真时,鼓一曲不躁不懒,则缓急轻重合宜,自然正音出于腕下,清兴超于物表。放翁诗曰:“琴到无人听处工。”未深领斯妙者,自然闻古乐而欲卧,未足深论也。
圃翁曰:予于归田之后,誓不着缎,不食人参。夫古人至贵,犹服三浣之衣。缎之为物,不可洗、不可染,而其价六七倍于湖州绉?与丝?;佳者三四钱一尺,比于一疋布之价。初时华丽可观,一沾灰油便色改而不可浣洗;况予性疏忽,于衣服不能整齐,最不爱华丽之服。归田后惟着绒褐、山茧、文布、湖?,期于适体养性;冬则羔裘,夏则蕉葛,一切珍裘细縠,悉屏弃之,不使外物妨吾坐起也。老年奔走应事务,日服人参一二钱;细思吾乡米价,一石不过四钱,今日服参价如之或倍之,是一人而兼百余人糊口之具,忍孰甚焉?侈孰甚焉?夫药性原以治病,不得已而取效于旦夕,用是补续血气,乃竟以为日用寻常之物,可乎哉?无论物力不及,即及亦不当为,予故深以为戒。倘得邀恩遂初,此二事断然不渝吾言也。
圃翁曰:予性不爱观剧;在京师一席之费,动逾数十金,徒有应酬之劳,而无酣适之趣。不若以其费济困赈急,为人我利普也。予六旬之期,老妻礼佛时,忽念诞日例当设梨园宴亲友,吾家既不为此,胡不将此费制绵衣绔百领,以施道路饥寒之人乎?次日为余言,笑而许之。予意欲归里时,仿陆梭山居家之法,以一岁之费分为十二股,一月用一分,每日于食用节省;月晦之日则总一月之所余别作一封,以应贫寒之急。能多作好事一两件,其乐逾于日享大烹之奉多矣,但在勉力而行之。
不足,则断不可借债;有余,则断不可放债。权子母起家,惟至寒之士稍可,若富贵人家为之,敛怨养奸,得罪招尤,莫此为甚。
吾贻子孙,不过瘠田数处耳,且甚荒芜不治,水旱多虞;岁入之数,仅足以免饥寒畜妻子而已。一件儿戏事做不得,一件高兴事做不得。生平最喜陆梭山过日治家之法,以为先得我心,诚仿而行之,庶几无鬻产荡家之患。予有言曰:守田者不饥;此二语足以长世,不在多言。凡人少年,德性不定,每见人厌之曰悭、笑之曰啬、诮之曰俭,辄面发热;不知此最是美名,人肯以此诮之,亦最是美事,不必避讳。人生豪侠周密之名至不易副,事事应之,一事不应,遂生嫌怨;一人不周,便存形迹。若平素俭啬,见谅于人,省无穷物力、无穷嫌怨,不亦至便乎?
谭子《化书》训俭字最详,其言曰:“天子知俭,则天下足;一人知俭,则一家足。且俭非止节啬财用而已也,俭于嗜欲,则德日修体日固;俭于饮食,则脾胃宽;俭于衣服,则肢体适;俭于言语,则元气藏而怨尤寡;俭于思虑,则心神宁;俭于交游,则匪类远;俭于酬酢,则岁月宽而本业修;俭于书札,则后患寡;俭于干请,则品望尊;俭于僮仆,则防闲省;俭于嬉游,则学业进。”其中义蕴甚广,大约不外于葆啬之道。
东坡千古才人,以百五十钱为一块,每日只用画杈挑取一块,尽此钱为度,决不用明日之钱。汝辈中人,可无限制?陆梭山训居家之法最妙,以一岁所入,除完官粮外,分为三分;存一分以为水旱及意外之费,其余二分析为十二分,每月用一分。但许存余不许过界。能从每日饮食杂用加意节省,使一月之用常有余,别置一处,不入经费,留以为亲戚朋友小小周济缓急之用;亦远怨积德之道,可恃以长久者也。
居家治生之理,《恒产琐言》备之矣。虽不敢谓“圣人复起,不易吾言”,其于谋生,不啻左券。总之饥寒由于鬻产,鬻产由于债负,债负由于不经;相因之理,一定不易,予视之洞若观火。仕宦之日,虽极清苦,毕竟略有交际,子弟习见习闻,由之不察;若以此作田舍度日之计,则立见其仆蹶,不可不深长思者也。人生俭啬之名,可受而不必避。世俗每以为耻,不知此名一噪,则人绝觊觎之想,偶有所用,人即德之,所谓以虚名而受实益,何利如之?
圃翁曰:人家僮仆,最不宜多畜。但有得力二三人,训谕有方,使令得宜,未尝不得兼人之用。太多则彼此相诿,恩养必不能周,教训亦不能及,反不得其力。且此辈当家道盛,则倚势作非,招尤结怨;家道替,则飞扬跋扈,反唇卖主,皆势所必至。予欲令家仆皆各治生业,可省游手游食之弊,不至于冗食为非也。且僮仆甚无取乎黠慧者。吾辈居家居宦,皆简静守理,不为闇昧之事,至衙门政务皆自料理,不烦干仆巧权门之应对,为远道之输将,打点机密,奔走势利;所用者不过趋蹡、洒扫、负重、徒步之事耳,焉用聪明才智为哉?至于山中耕田锄圃之仆,乃可为宝;其人无奢望、无机智,不为主人敛怨。彼纵不遵束约,不过懒堕愚蠢之小过,不必加意防闲,岂不为清闲之一助哉?
祖父赠光禄公恂所府君,每闻乡人言其厚德,邑人仰之如祥麟威凤。方伯公己酉登科,邑人荣之赠以联曰:张不张威,愿秉文,文名天下;盛有盛德,期可藩,藩屏王家。至今桑梓以为美谈。
父亲赠光禄公拙庵府君,予逮事三十年,生平无疾言遽色,居身节俭,待人宽厚,为介弟未尝以一事一言干谒州县。生平未尝呈送一人,见乡里煦煦以和,所行隐德甚多,从不向人索逋欠,以故三世皆祀于乡贤。请主入庙之日,里人莫不欣喜,道盛德之报,是亦何负于人哉!予行年六十有一,生平未尝送一人于捕厅,令其呵谴之,更勿言笞责,愿吾子孙终守此戒,勿犯也。
乡里间荷担负贩,及佣工小人,切不可取其便宜。此种人所争不过数文,我辈视之甚轻,而彼之含怨甚重。每有愚人,见省得一文,以为得计,而不知此种人心忿口碑,所损实大也。待下我一等之人,言语辞气最为要紧,此事甚不费钱,然彼人受之,同于实费;只在精神照料得来,不可惮烦,《易》所谓劳谦是也。予深知此理,然苦于性情疏懒,惮于趋承,故我惟思退处山泽,不要见人,庶少斯过,终日懔懔耳。
法昭禅师偈云:“同气连枝各自荣,些些言语莫伤情;一回相见一回老,能得几时为弟兄。”词意蔼然,足以启人友于之爱。然予尝谓人伦有五,而兄弟相处之日最长。君臣之遇合,朋友之会聚,久速故难必也。父之生子,妻之配夫,其早者皆以二十岁为率;惟兄弟或一二年,或三四年,相继而生,自竹马游戏以至鲐背鹤发,其相与周旋,多者至七八十年之久。若恩意浃洽,猜间不生,其乐岂有涯哉?近时有周益公,以太傅退休,其兄乘成先生,以将作监丞退休,年皆八十,诗酒相娱者终其身。章泉赵昌甫兄弟,亦俱隐于玉山之下,苍颜华发,相从于泉石之间,皆年近九十,真人间至乐之事,亦人间罕有之事也。
圃翁曰:人生于珍异之物,决不可好。昔端恪公言:士人于一研一琴,当得佳者;研可适用,琴能发音,其它皆属无益。良然!磁器最不当好,瓷佳者必脆薄,一醆值数十金,僮仆捧持,易致不谨,过于矜束,反致失手。朋友欢燕亦鲜乐趣,此物在席,宾主皆有戒心,何适意之有?磁取厚而中等者,不致大粗,纵有倾跌亦不甚惜,斯为得中之道也。名画法书及海内有名玩器,皆不可畜,从来贾祸招尤,可为龟鉴。购之不啻千金,货之不值一文;且从来真赝难辨,变幻奇于鬼神。装潢易于窃换,一轴得善价,继至者遂不旋踵。以伪为真,以真为伪,互相讪笑,止可供喷饭。昔真定梁公有画字之好,竭生平之力收之,捐馆后为势家所求索殆尽;然虽与以佳者,辄谓非是,疑其藏匿。其子孙深受斯累,可为明鉴者也。
圃翁曰:圣贤仙佛,皆无不乐之理。彼世之终身忧戚,忽忽不乐者,决然无道气、无意气之人。孔子曰:乐在其中;颜子不改其乐;孟子以不愧不怍为乐;《论语》开首说说乐;《中庸》言无入而不自得;程朱教寻孔颜乐处:皆是此意。若庸人多求多欲,不循理、不安命;多求而不得则苦,多欲而不遂则苦,不循理则行多窒碍而苦,不安命则意多怨望而苦。是以局天蹐地、行险侥幸,如衣敝絮行荆棘中,安知有康衢坦途之乐?惟圣贤仙佛,无世俗数者之病,是以常全乐体。香山字乐天,予窃慕之,因号曰乐圃。圣贤仙佛之乐,予何敢望?窃欲营履道一丘一壑仿白傅之有叟在中,白须飘然,妻孥熙熙,鸡犬闲闲之乐云耳。
圃翁曰:天体至圆,故生其中者无一不肖其体。悬象之大者,莫如日月,以至人之耳目手足,物之羽毛、树之花实。土得雨而成丸,水得雨而成泡,凡天地自然而生皆圆,其方者皆人力所为。盖禀天之性者,无一不具天之体;万物做到极精妙处,无有不圆者。圣人之德,古今之至文法帖,以至一艺一术,必极圆而后登峰造极。裕亲王曾畅言其旨,适与予论相合。偶论及科场文,想必到圆处始佳;即饮食做到精美处,到口也是圆底。余尝观四时之旋运,寒暑之循环,生息之相因,无非圆转。人之一身,与天时相应,大约三四十以前是夏至前,三四十以后是夏至后,凡事渐衰,中间无一刻停留。中间盛衰关头无一定时候,大概在三四十之间。观于须发,可见其衰缓者其寿多,其衰急者其寿寡。人身不能不衰,先从上而下者多寿,故古人以早脱顶为寿征。先从下而上者多不寿,故须发如故而脚软者难治。凡人家道亦然,盛衰增减,决无中立之理。如一树之花,开到极盛,便是摇落之期。多方保护,顺其自然,犹恐其速开,况敢以火气催逼之乎?京师温室之花,能移牡丹各色桃于正月,然花不尽其分量,一开之后根干辄萎;此造化之机,不可不察也。尝观草木之性,亦随天地为圆转:梅以深冬为春,桃李以春为春,榴荷以夏为春,芙蓉以秋为春。观其节枝含苞之处,浑然天地造化之理,故曰:复,其见天地之心乎!
圃翁曰:《论语》云:“不知命无以为君子”,考亭注:不知命则见利必趋,见害必避,而无以为君子。予少奉教于姚端恪公,服膺斯语,每遇疑难踌躇之事,辄依据此言,稍有把握。古人言“居易以俟命”,又言“行法以俟命”;人生祸福荣辱得丧,自有一定命数,确不可移,审此则利可趋而有不必趋之利,害宜避而有不必避之害。利害之见既除,而为君子之道始出,此为字甚有力。既知利害有一定,则落得做好人也。权势之人,岂必与之相抗以取害?到难于相从处,亦要内不失己。果谦和以谢之,宛转以避之,彼亦未必决能祸我;此亦命数宜然,又安知委曲从彼之祸,不更烈于此也?使我为州县官,决不用官银媚上官;安知用官银之祸,不甚于上官之失欢也?
昔者米脂令萧君,掘李贼之祖坟,贼破京师后获萧君,置军中,欲甘心焉!挟至山西,以二十人守之。萧君夜遁,后复为州守,自着《虎吻余生》记其事。李贼杀人数十万,究不能杀一萧君。生死有命,宁不信然耶?予官京师日久,每见人之数应为此官,而其时本无此一缺,有人焉竭力经营干办停当,而此人无端值之,或反为此人之所不欲,且滋诟詈,如此者不一而足;此亦举世之人共知之,而当局则往往迷而不悟。其中之求速反迟,求得反失,彼人为此人而谋,此事因彼事而坏,颠倒错乱,不可究诘。人能将耳目闻见之事,平心体察,亦可消许多妄念也。
圃翁曰:人生适意之事有三——曰贵、曰富、曰多子孙。然是三者,善处之则为福,不善处之则为累。至为累而求所谓福者,不可见矣。何则?高位者责备之地,忌嫉之门,怨尤之府,利害之关,忧患之窟,劳苦之薮,谤讪之的,攻击之场;古之智人,往往望而却步。况有荣则必有辱,有得则必有失,有进则必有退,有亲则必有疏;若但计丘山之得,而不容铢两之失,天下安有此理?但己身无大谴过,而外来者平淡视之,此处贵之道也。
佛家以货财为五家公共之物:一曰国家,二曰官吏,三曰水火,四曰盗贼,五曰不肖子孙。夫人厚积,则必经营布置、生息防守,其劳不可胜言;则必有亲戚之请求,贫穷之怨望,僮仆之奸骗;大而盗贼之劫取,小而穿窬之鼠窃;经商之亏折,行路之失脱,田禾之灾伤,攘夺之争讼,子弟之浪费;种种之苦,贫者不知,惟富厚者兼而有之。人能知富之为累,则取之当廉,而不必厚积以招怨;视之当淡,而不必深恨以累心。思我既有此财货,彼贫穷者不取我而取谁?不怨我而怨谁?平心息忿,庶不为外物所累。俭于居身,而裕于待物;薄于取利,而谨于盖藏,此处富之道也。
至子孙之累尤多矣!少小则有疾病之虑,稍长则有功名之虑,浮奢不善治家之虑,纳交匪类之虑。一离膝下,则有道路寒暑饥渴之虑,以至由子而孙,展转无穷,更无底止。夫年寿既高,子息蕃衍,焉能保其无疾病痛楚之事?贤愚不齐,升沉各异,聚散无恒,忧乐自别。但当教之孝友,教之谦让,教之立品,教之读书,教之择友,教之养身,教之俭用,教之作家。其成败利钝,父母不必过为萦心;聚散苦乐,父母不必忧戚成疾。但视己无甚刻薄,后人当无倍出之患;己无大偏私,后人自无攘夺之患;己无甚贪婪,后人自当无荡尽之患。至于天行之数,禀赋之愚,有才而不遇,无因而致疾,延良医慎调治,延良师谨教训,父母之责尽矣!父母之心尽矣!此处多子孙之道也。
予每见世人处好境而郁郁不快,动多悔吝忧戚,必皆此三者之故。由不明斯理,是以心褊见隘,未食其报,先受其苦。能静体吾言于扰扰中,有荧荧之亮,岂非热火坑中一帖清凉散,苦海波中一架八宝筏哉?
世人只因不知命,不安命,生出许多劳扰。圣贤明明说与曰“君子居易以俟命”,又曰“修身以俟之,不知命无以为君子”。因知之真,而后俟之安也。予历世故颇多,认此一字颇确。曾与韩慕庐宿齐天坛,深夜剧谈。慕庐谈当年乡会考时,乡试则有得售之想,场中颇着意,至会试殿试则全无心。而得会状会试场大风,吹卷欲飞。号中人皆取石坚押,韩独无意。祝曰:若当中则自不吹去!亦竟无恙。故其会试殿试文皆游行自在,无斧凿痕。予谓慕庐足下两掇巍科,当是何如勇猛,以此言告人,人决不信,余独信之。何以故?予自谕德后即无意仕进,不止无竞进之心,且时时求退不已,乃由讲读学士跻学士登亚卿正卿,皆华膴清贵之官。自傍人观之,不知是何如勇猛精进;以予自审,则知慕庐之非妄矣。慕庐亦可以己事推之,而知予之非诳也。愿与世人共知之。
人生第一件事,莫如安分。分者,我所得于天多寡之数也。古人以得天少者谓之数奇,谓之不偶,可以识其义矣。董子曰:与之齿者去其角,附之翼者两其足;啬于此则丰于彼,理有乘除,事无兼美。予阅历颇深,每从旁冷观,未有能越此范围者。功名非难非易,只在争命中之有无。尝譬之温室养牡丹,必花头中原结蕊,火焙则正月早开;然虽开而元气索然,花既不满足,根亦旋萎矣。若本来不结花,即火焙无益。既有花矣,何如培以沃壤,灌以甘泉,待其时至敷华,根本既不亏,而花亦肥大经久。此余所深洞于天时物理,而非矫为迂阔之谈也。曩时姚端恪公每为余言,当细玩“不知命无以为君子”章,朱注最透——言不知命则见利必趋,见害必避,而无以为君子矣,为字甚有力。知命是一事,为君子是一事,既知命不能违,则尽有不必趋之利,尽有不必避之害,而为忠为孝为廉为让,绰有余地矣。小人固不当取怨于他,至于大节目,亦不可诡随,得失荣辱不必太认真,是亦知命之大端也。
圃翁曰:圣贤领要之语曰:“人心惟危,道心惟微。”危者,嗜欲之心,如堤之束水,其溃甚易,一溃则不可复收也。微者,理义之心,如帷之映镫,若隐若现,见之难而晦之易也。人心至灵至动,不可过劳,亦不可过逸,惟读书可以养之。每见堪舆家平日用磁石养针,书卷乃养心第一妙物。闲适无事之人,镇日不观书,则起居出入,身心无所栖泊,耳目无所安顿,势必心意颠倒,妄想生嗔,处逆境不乐,处顺境亦不乐。每见人栖栖皇皇,觉举动无不碍者,此必不读书之人也。古人有言:扫地焚香,清福已具。其有福者,佐以读书;其无福者,便生他想。旨哉斯言,予所深赏。
且从来拂意之事,自不读书者见之,似为我所独遭,极其难堪;不知古人拂意之事,有百倍于此者,特不细心体验耳。即如东坡先生殁后,遭逢高孝,文字始出,名震千古;而当时之忧谗畏讥,困顿转徙潮惠之间,苏过跣足涉水,居近牛栏,是何如境界?又如白香山之无嗣,陆放翁之忍饥,皆载在书卷。彼独非千载闻人?而所遇皆如此。诚一平心静观,则人间拂意之事,可以涣然冰释。若不读书,则但见我所遭甚苦,而无穷怨尤嗔忿之心,烧灼不宁,其苦为何如耶!且富盛之事,古人亦有之,炙手可热,转眼皆空。故读书可以增长道心,为颐养第一事也。
记诵纂集,期以争长应世则多苦,若涉览则何至劳心疲神?但当冷眼于闲中窥破古人筋节处耳。予于白陆诗,皆细注其年月,知彼于何年引退,其衰健之迹皆可指,斯不梦梦耳。
圃翁曰:予自四十六七以来,讲求安心之法:凡喜怒哀乐劳苦恐惧之事,只以五官四肢应之,中间有方寸之地,常时空空洞洞、朗朗惺惺,决不令之入;所以此地常觉宽绰洁净。予制为一城,将城门紧闭,时加防守,惟恐此数者阑入。亦有时贼势甚锐,城门稍疏,彼间或阑入,实时觉察,便驱之出城外,而牢闭城门,令此地仍宽绰洁净。十年来,渐觉阑入之时少,不甚用力驱逐。然城外不免纷扰,主人居其中,尚无浑忘天真之乐;倘得归田遂初,见山时多,见人时少,空潭碧落,或庶几矣。
古人佩玉,朝夕不离,义取温润坚栗。君子无故不撤琴瑟,义取和平温厚。故质性爽直者,恐近高亢,益当深体此意,以自箴砭,不可任其一往之性也。
余久历世涂,日在纷扰荣辱、劳苦忧患之中,静念解脱之法,成此八章。自谓于人情物理消息盈虚,略得其大意。醉醒卧起,作息往来,不过如此而已。顾以年增衰老,无由自适,二十余年来,小斋仅可容膝;寒则温室拥杂花,暑则垂帘对高槐,所自适于天壤间者止此耳。求所谓烟霞林壑之趣,则仅托于梦想,形诸篇咏,皆非实境也。辛巳春分前一日,积雪初融,霁色回暖,为三郎廷璐书此,远寄江乡,亦可知翁针砭气质之偏,流览造物之理;有此一知半见,当不至于汩没本来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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