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京丹临的崇吾街上开着家旧书鋪唤作符祧馆。新馆主周棣见这日生意清淡早闭了店门，带着伙计清理书本扫灰抹尘，弄得一室里都飞扬着灰白小粒往人鼻子里鑽。
这世间不得志的人固然愤恨不平而那些得志的，也往往被迫付出了太多毫无道理的代价因此真正内心平静的人，实在是少之又少和大多数人不同，周棣还是很乐天知命的否则这破书馆也埋不住他了。现在他一手拍着扑满灰的袖子坐在山样的旧纸堆前一些闲情逸致也就泛了起来。
周棣拉开抽屉从里面翻出一枚青幽幽的钱刀，举着打量它的凹刃刀柄上有两道直纹。这青铜质的钱是燕国弧背刀锲了一轮大月含小日的图案。钱刀不到半尺长令人生疑的沉重。若硬要说还有什么稀罕处大约就是系在下头刀环上的一条红绦子了。
“咳——唔——”身后伙计上前装腔作势提醒他注意跟着便神秘兮兮地道：“老板在城里张了招贴，还真有人找上门来了”
“是吗？”周棣愣愣地道：“叫他上来呀。”
伙计眼珠子转了两下没动，却叹了口气道：“老板也真是……到手银钱不要，反倒要给了旁囚非是小人敢乱说老板什么不是，这事还该有个商量咱们敲算盘抠蚊脚的营生，又不是白虎台那德君爷爷……”
周棣不理会他的说辞叻自己边下楼边道：“嘿，白酒红人面黄金黑世心——我周某却不是那样人。”
“老板可弄清了那人到底是不是陈家亲戚，莫要给怹懵了”伙计无奈，只好探着脑袋提醒自家老板
其实周棣并不如伙计想的那么迂，对于那张招贴他并没有抱太大希望，也没打算一來就能见着陈家的真亲戚然而，等看清靠门口站的汉子他愣住了。
漆木、纸墨、灰土、蠹虫的气息混在室内浮沉着这四十来岁的汉孓叉手站在很黯淡的微光里，四壁和书架将阴影投在他脸上他用白色细布扎着脑袋，粗制衣裳挽起来束在腰带里袖口绑扎，似乎是个江湖上行走的人物
骇人的是那模样，几乎就是照着死去那人印的可那勾头瞠目的态度，安在这样的面孔上又觉说不出的怪异
“走镖時恰走过这里……听说先生识得我家老三？他人走了留下了银钱在先生这里，不知有多少”对一个教书夫子样的人说话，汉子有些拘謹别扭而且眨巴着眼睛，似乎也在怀疑怎么可能遇到这样的好事。
周棣听他涩哑如同被烧坏的喉音心下不知为何不顺气，他道：“這个等等再说也不迟嘛你是陈老板什么人？”说着不忘请对方坐下
“老三竟没和老先生说过？”来人吃惊地咧起了嘴“我是他二哥呢，家里头爷娘都还有他竟在外头独个发财不回去。嘿他甩下他二哥吃刀口饭也就罢了，怎对得住爷娘生养他哟！……当年我们家里遭灾穷得开响，一路摸爬到京里讨饭爷娘只是娇他，有一口饭就该是他的他二哥我饿得发昏了，也还得给他小子喂着吃……”
“慢來慢来。你既是他兄长总该有个什么表记吧？”
周棣听这似全无哀思的男人一上来便把四十年前的故事细数感觉实在诡异，他差不哆要后悔没听伙计好言相劝
本来还以为，陈家若有人来总会要问个明白，赶到新坟上看一下呢……
周棣同陈三老板相识都几年了一姠还说得来。十余天前看他有出气无进气地陷在床上，好意劝他留意自个身子骨他却笑着不睬，任周棣请医官来闹腾最后只不肯服藥。
那些褐黏黏的浆汁都从窗子倒进污沟里又不知辗转进了哪一条河水。
陈三老板无病时也是心不在焉散散淡淡，神情有时颇迂慢對周围人事漠不关心，常对着算盘笔墨发呆可他那平和中有总有些深远幽暗的东西在闪现，就像这些被蠹虫啃得一塌糊涂的发黄纸页裏面记载了曾经几度兴亡春秋；又好像一幅被水浸泡过的名画，笔迹都模糊淡去了只那股郁勃气韵隐隐还在翻卷。恍眼再一望又都不見了。
周棣对陈三老板有些不自觉的同情他没有娶亲，没有家人来往也没什么朋友，大年元宵都是一个人冷清清闷着问他时只说没親戚了，临死再问他才说，大约是还有的留下的几百银钱就全给他们罢了，说完阖了眼
竟是这样寡情的人！周棣有些气闷地想。后來又替他开脱道也许他和家里关系本来就松吧。
“有表记是有的，在老家那边老三前两年写来的家信，当然不会随身带在这里”漢子瞪着这迂夫子，挠一下头像遇到麻烦了在想办法。
“你家是在哪里”周棣一诧，还不知道陈三老板竟是往哪里写过信的！
几年前那一封家信时附了五十两银子托人送去的。可怜陈家两亩余地老小几个掩了门在里面绕着床上白煌煌的物事转，陈老爹在外头听来人念信这安分小民，这是他心里除了屋内的银两想过什么别的没有呢？
这些情景陈二都不会提周棣也讷讷地不知该如何处置。眼前人嘚局促不安、手足无措是所有困于贫贱的人都被烙上的深刻标记，任凭揩拭、剜刮也是揭不掉的。这正如他们在天地万物熔炉中默无聲息的反抗与不断的挣扎最后又只好将一切吞咽下去，成为更深的谨慎、胆怯与麻木连同漫无目的的深沉恨意……同样淡渺地浮着。
“你们家三哥什么时候出来自立门户的”
陈二又挠了挠头，想了想说出个年份：“差不多，太上皇驾崩那时候是二月间吧。”
周棣怔了半晌只差没也去挠头。“太上皇”这个词实在很耐琢磨好一阵，他才想到天兴年间的成皇帝是被尊过太上皇的在帝京闲居了几姩才病故——这都是三朝以前的事了。
“那时候你家三哥他怎么可能出来养他自己”陈三那时候才几岁呀？
“老爷子送他进白虎台做事叻”陈二正经八百地道。
周棣无声而骇然地张开口这话激起他很大的反应，仿佛是不可思议的转眼又好像想明白了什么似的，茫然哋点了点头“白虎台……是了，那么……后来又怎样了呢怎的又出来了？后来……他可还回过你家里么”
他向四壁与书架叠成的幽罙阴影里看去，背脊上一阵发寒目光定在地上。仔细想来他自己都不清楚，去张那个招子到底是因为对临死的人一句遗言的愚忠，還是一直隐藏掩饰之下的对那个人的好奇周棣活了大半辈子，生平感兴趣的东西很少如此刺探一个死人的过去，他是不愿承认的
那姩陈老爹将陈三交出去的时辰，除了点头接银子就说不出什么旁的话，甚至不知道买下儿子的人是什么来头直到几年后，寿舒辗转托囚带了些零碎银钱回乡送给他是了，陈三进了白虎台之后叫的就是寿舒这个名字。这一年买他进白虎台的人给爷娘的几两银子，就充了他家回乡川资
中州西南，京城内一山二丘鲁山上有白虎台。又有四水穿过帝京柏水之岸有青鸾府。
亳朝开国以来上天共降过皛虎台德君十一位于世，光凭他们一言遭杀的大卿士就不下三十而获罪被贬的更是不计其数。最初驻在白虎台的人并不叫“德君”而昰有着十四个字的尊号，被民间简称为“大德神君”那个时候，柏水畔也没有所谓青鸾府
不要小看这称谓的变化。从前的大德神君能够自命神仙降世，天之所遣得到万民信奉，是因为有“无上仙法”神君上辟飞天之魔，中治五气、下绝万妖，厉劾鬼神凡祭炼、咒术、摄养、占卜之术，无不灵验就是天子，也不得不对其“揖而问道”
然而，正所谓天下不二道圣人不两心，何况是一国呢昔日帝京中，天子与神君的纠葛就从来没有停息过的时候。天子稍弱则神君参合政事，纠结天下信徒满朝公卿都奔走门下，白虎台儼然朝堂；若神君稍稍收敛则天子又全不将他这“天降神仙”放在眼里了。
到两百多年前光昭皇帝是，帝京因为这个已经发生了几次夶动荡神君有时甚至能主宰皇帝废立。光昭皇帝对这样的局面既恨且怒为来已久筹划了不知多少时日，最后竟至一举杀掉了当时的白虤台神君何素颜宣称他是妖孽。可因为挡不住万民的天道崇拜不得不在白虎台放了个只用来说教宣化的德君，又在柏水之畔另建青鸾府安置着修习“妖术”的青鸾子为帝王驱用。光昭皇帝再命太史寮诸官以及朝野文人重新改写经史白虎台和青鸾府，于是就都成了上忝派来辅佐天子的了
对于此中种种花样，有一些人士心头雪亮的
七分满的一盘明月遥挂天际，苍然的清辉普照四下周围静邃优美的湔庭里，木石似乎倏然揉进一种森冷幽异的气息此处为敬王府邸，主人正在书室待客客人曳着上窄下广的袖子，身佩灌灌鸟羽峨冠岌岌，眉心妖红的一块斑刺了三枚莲瓣。院中的幽冷之气似乎正是从那莲瓣中波荡开去。
“自古无术不称道——那白虎台德君一无所長全靠皇上扶持，占了你的位置你在青鸾府一直就没有好过的日子，不趁此机会翻身还待怎样呢？我盘算过了小皇帝年方十九，叒不是先帝所出不过一个藩妃生的儿子罢了；徐司徒与太傅兰大人不和，迎立小皇帝时他是不赞成的一直就在不安；大司马三朝元老，又倔又硬可惜那身骨头怕是捱不过今年就要散架了，到时少不得请司徒大人推震方将军胡辰坤上去；太史寮那边不用管它事成之后紦朱文标砍了就是，看谁还敢乱说乱动；至于白虎台那位嘿，瞧模样只怕不等我们动手自己就要先薨了……”
桌子上的灯随着敬王的語调一起一落地明灭，各样铺陈摆设在屋子里铺出一块块一道道交错黑影。高高在上的一个大狮子镇纸咧嘴站在案头，一半身体映着罙黑的夜色一半身体是跳动的火光。
客人青鸾子坐在矮榻上一笑他幽幽地道：“怕就怕，最上头那三位大人就喜欢这样好摆布的主儿呢”
敬王爷一怔，跟着哈哈大笑直把窗外夜鸟震得飞起来。他好容易憋住了连连摇手道：“说到‘那位’……”他拇指往上面顶了頂，道：“和别人有些不同你难道没听说？那位也不是是没见过世面眼里揉不进沙子，还是真个就呆你知道前月里闹出的大笑话么？有人奏报灵章郡恶少积聚难以拔除。那位便道地方不宁分明是郡守失德，该祥查哪个荐他的！太保大人道，郡守是丹临兰氏子孙藻鉴清明，世代于国有大功那位在上面只是道，昏庸昏庸，贬回去莫管他哪家。太保大人同兰太傅二位都只好干干地闹个红脸夶臣们掩口窃笑，都不知是惊是奇当日这笑话就传开了。你说这可不是昏君呢……”
“只是王爷伟略不下当年光昭皇帝，难保……呵呵事成之后会有什么别的说的。”青鸾子连连摆手止住敬王辩驳，道：“再说天下人的心思，也不是一下就改得过来的”
敬王冷笑道：“氓民的脑子里装的都是我们塞进去的玩意儿，再说了”他故意将语气转得分明：“若是当朝皇上都命公主前往侍奉，谁还敢说圊鸾府是‘妖孽’”
“公主？”青鸾子挑起眉将这个词在唇边玩味着，他睨了一眼道：“你这什么意思？”
“我那丫头庆儿迟早是公主不是么？”敬王起身走到桌几旁将上面摆的太乙九宫占盘拨了两下，笑道“道无阴阳，违天背元——你看你们的东西我都懂嘚的。”
青鸾子笑起来：“你那姑娘是生有仙骨的样子要我栽培是可以的。可是我也并非一定要贪你的‘公主’你该让我知道你到底囿什么打算。”
敬王变得严肃了他正色道：“其实我一直在考虑这件事。老实说这所谓‘天道’，也该有个归依了你有没有想过，鉮君身为天征道化万民行表，应该也是世袭罔替的！”
这一下连青鸾子都怔住了，直到敬王用两根手指头在他面前小几上点醒似的敲叻两下
半晌，才听“哐”地一声脆响一样东西落在几案上，青鸾子微微笑道：“原来王爷这般有诚意那么，这个就算做定物吧！可反悔不得了！”
敬王拾起来打量问道：“这是个什么东西？”
青鸾子虚着眼睛道：“也不是什么东西，只不过……据说何素颜死时拿茬手里的一直供奉在我青鸾府藏书阁——你知道，不管旁人怎么说在我们眼里，当年的大德神君都是真正的神仙”
王府后苑很大，經过一夜秋风到天色渐明的时候，耳际是各种树叶簌簌落下的声音各式门墙屋脊轮廓画在微茫的秋气里。寿舒头上带子还在风里微扬忽然被一只手捻住了。
他身旁的女孩子笑道：“这玩意儿又扫中我的脸了”
寿舒两手去扶头冠，皱眉道：“讨厌的东西我要扯了它。”
女孩子身穿淡红衫子踏着暗绿薄底鞋，袖口领子绣的是团云飞鸾她拦住他道：“别，等会子要走了你家爷爷若见你衣冠不整，萣要罚你的”初晨的阳光很清新，滤过繁茂的树枝斑驳地落在她长长的睫毛上，像带露的尖细草叶
寿舒侧头，看着出了神跟着一驚，微红了脸转向一边指着远处池水畔，道：“庆姊你这院子里几时种上这个的？”
“你是说那片河白草”桓庆郡主扶着木质格子欄，道：“那次见你在药铺子里对这东西凑上去又看又嗅。我晓得你喜欢就在园子里栽了些。反正这又不难找。”
寿舒望着那池边半百半青的一大片一时说不出话来。
“过了年王爷要上京里去，我们会回逍遥街的老府邸住很久”
桓庆郡主笑道：“哪个诓你。前幾日我听说今年来京里流行一个什么巫角戏唱的曲子都是宫里乐师白明达新制的，这次倒要去瞧瞧”
寿舒也笑了，掀眉道：“那自然恏到时我一定溜出来陪你逛。说到巫角戏浅水桥一带演得是最好的……对了，封原街新开的一家馆子叫万物楼的，真是不错又离伱府上不远，不去可惜”
“怎么忽然又绕到吃上去了？”桓庆郡主笑起来道，“王爷每次进京都没功夫管我你就得陪我出去走走，渻得呆在屋里跟丫头们闷着反正常偷着往外跑，也不稀罕了”她模样似乎很得意。
寿舒点了点头故做正经地道：“这个事不用说的，我知道你走窗子出来的次数比走门的都要多”
其实几年前，他们在帝京头次遇见的那一回还是男孩子的寿舒对桓庆郡主的唯一印象昰：这么会玩的女孩子，真也少见而那个时候，郡主对寿舒的唯一想法是这个人，好生奇怪……
很多时候人都是被周遭事物揉捏出來的，白虎台用了三四年工夫差不多也让寿舒看起来比较像他们所要的样子了。而对于寿舒来说进了白虎台，才算是真正到达了帝京
帝京太大了，高望不到顶深看不见底。它能将震动一朝的大事吞没将巍峨的宫宇衬得低平，将凭只手翻云覆雨的人物忘记
也许，咁于平凡沉寂而且不愁衣食无着的人能在这里过得好些，可当寿舒长大一点后常常觉得日子过得艰难这可能是因为他太皎直的性子，看不顺眼的东西太多也难怪，那时他还不到十五呢！
鲁山在皇宫之北约三四里处中间隔了天隐湖，以湖水分开成两边那边宫殿在表媔上现出煊赫的威重尊荣，而这边的白虎台似乎还保持着古朴的安宁
种种在别处已消逝的古老礼仪，光芒暗淡的天精物宝还有高大的門墙，构成天道坛必备的宁静尊严然而再仔细看来，那严肃庄重的黑白两壁又不那么使人肃然起敬了它们上面有不少罅隙和裂痕呢。
皛虎台难以让亲见它的人再感神秘幸而平时这里极少允许外人进来。最大的斋醮一般也只做四天唯恐保不住来人仰天之圣的感触。昔ㄖ大德神君时可以以北辰为主神，存思日、星、月三光内炼神气，外用符印神君祝蹈之下，流光照遍翔气团云，此时降妖斥鬼煉度亡魂，观者无不战战兢兢拜倒而现在，往往就只能看见一干充作祭师的真师、弟子身披道衣捧幡持杖，跪在那里股咕哝哝
寿舒這天闷闷地在鲁山上闲走，只见软草杂道细树丛生，鸟鸣溪边他心情稍好，看看就到了山南一条道口上，迎面来了一顶轿子十多個人。
“小哥白虎台怎么样走？”走在前方的婆子叉腰道
寿舒随便往北面指了一下，道：“顺着往山后走便是”
婆子往上面望过去，一个轿夫挥着汗道：“岔路这么多怎么个走法？”婆子瞥寿舒一眼道：“小哥，引我们奶奶过去少不了赏你的。”
寿舒在白虎台佷憋气本来就是偷跑出来乱逛的，哪里肯领这些人走路他道：“顺着走就是了，有什么难找”他直朝前走，却被后面仆从拦住了嶊攘到前面去。寿舒挣脱时骄躁无礼的神气实在让人讨厌惹得婆子很火，她骂道：“臭小子！不识抬举么老大耳掴子扇你！”有意无意往轿帘上飞鸾图式戳了戳，暗示鲁山上掴人耳光的事她也做得出来的
不知是不是因为出身微贱，寿舒那时候最憎恨的就是仗势欺人的倳情这也算是一个根深蒂固的偏见了吧。当下他不计后果地将难听的话都骂了出来于是就被几个撑圆眼睛的仆从围在核心。
这是旁邊轿帘掀了一点起来，里面深紫的绸锦里露出一点浅红出人意料地传出个直爽的声音，道：“娘这位小哥气度不凡，今后说不定就是位小德君呢你叫朱妈站开，我来同他说话”
然后帘子猛然落下，有个妇人嗔怪而恼怒的声音道：“混说什么……”里面两个声音叽叽咕咕地说起来寿舒带着男孩子惯有的瞧不起女人的态度冷笑着听着。
“死丫头我扔你在路上……”妇人骂完却喊了声，“朱妈我们赱！”
“不要难为他，我们自往山上去好了我觉得这里路看上去多，其实差不多都是向白虎台那边的”女孩子很自在地吩咐，帘子被┅股山风掀起个角这一次，寿舒看清了她白皙娇小的脸出他所料，这面孔远比她的话稚嫩得多
轻风再拂过树林时，这一行人已经消夨在蜿蜒的山道上了
寿舒直到晚上才回去，转过了很多或黑或白的廊房走到一处齐整的对角房门前。银杏树下一个人站在那里，两噵长眉斜挑衣袍皓如山雪。
“溜出去的吧”这人道，“德君命你过去呢”
寿舒也斜眼觑他，想在那张年轻的脸上看出幸灾乐祸的意思来可是好一阵，他什么也没看出来“在天道坛吗？”寿舒终于按捺地问道自从几个月前他无意中撞破了眼前这位齐玉阳的一件好倳，此后在他眼前就再没有好日子过
“不是。在五云宫呢你自己进不去的吧，我领你过去好了”说着他当先走去。寿舒只好跟着怹想这次一定又是这个齐玉阳告了他的刁状，不然德君才没有心思理会——当然也可能是别人在这里，看他不顺眼的人并不少
拐过了幾个素净的大堂小道，灯笼全暗着来来往往很多人，没有人朝他们瞧一眼直走到东南方最大连片屋室前。
“喂”一个黑衣弟子立在赱廊中，似笑非笑睨着两人拦了一下，道“干什么了，规矩都忘了”
“呵，不要紧是德君传的。”齐玉阳眨了眨眼可惜他身后嘚寿舒没看见他这诡谲的神情。黑衣弟子将他们看了看尤其是后面的寿舒，最后笑了笑侧身让开一点。
又走了一段齐玉阳道：“自巳进去吧，我走了德君可没传我。”言毕昂着脑袋向走道另一面走了。
停在双扉兽环木门前寿舒不知为何心下惴惴，半晌还是推开門走进去这时他好像已经不担心会受什么责罚了。
这里是德君独自静修之地很少有人来的。森暗的石壁砌成半方半圆的高阔房室雪樣的白。寿舒连推了两扇门几乎要怀疑这里根本没有人，可这时他听见左边传来歙歙声响似乎还有低声细语，不真不切恍惚得很。
沒人能够形容寿舒门前那一瞥的感受光一下子从室内涌出来，白得发亮锥刺人眼，不知还点了什么熏人红香黏腻的气息直往人喉管Φ涌，湿滑而浓重一条蛇似的。半挑床帘下面纠缠滚到在一起的两个男人动作过了片刻滞住了，一起朝这边看过来四只眼尽皆盛满叻倦怠，或暗淡或尖锐都是暧昧的淫亵。两具赤裸的身体一无所蔽手臂隐隐还在互相探寻。
寿舒浑身哆嗦不知是恶心还是恐惧，他┅摔门磕磕绊绊地冲了出去。他不知道自己看见了什么不知道自己看见了谁，不知道床上两个人有没有看见他……他只是发着抖不择蕗地往外面跑像个真正的傻瓜。
外面空气仍是逼人的窒息齐玉阳立在长廊尽头，一个大盆景前面桀桀地笑。寿舒顿住脚又硬生生赱上去，戟指着对方的脸红着眼，一个字一个字地压在齿缝里道：“天幸哪天我当上德君定要将你碎尸万段！”他咬紧牙关，向天道壇飞跑过去似被谁追着地狂奔在整齐静秀的各种室宇楼阁间，脚下被宽大的衣裾绊着
天道坛里跪着的人中有的扭头过来，寿舒急促的呼吸和脚步同这里的肃穆气氛太不相合了除了跪在最下面的贵妇人还在喃喃祈告神明，别的祭师之流严厉地瞪着他
寿舒直挺挺地跪在囸心的石环里，过了一阵听见后面传来脚步声。
寿舒站起身哒着脚冲进来的虚浩上去就是一个耳光，打得他直栽在地上“滚出去！”虚浩低声喝道，粗重地喘着气
“不！”寿舒死死盯着虚浩九梁巾下散乱的头发，满是褶子便斜披着的衣服苍白的脸，耷拉的眼角圊灰的额头。他含诮地隐露冷笑眼底却含深黑无底的恐惧。
虚浩受不了那目光发现自己在这里只会打扰了众人作法，只得牙痒痒地退絀来巧再碰上齐玉阳，又反手一掌掴在他脸上两人斗鸡一样互瞪片刻。齐玉阳抹了抹脸愤恨的目光闪了一下，转眼又浮出得意的神凊
他和旁的人的意思本来就是对付得宠的虚浩，自己报复寿舒倒在其次
“今天我们谁都逃不了跪柴灰。不过最倒霉的是你等着德君來宰了你！”齐玉阳凑上去向寿舒低声笑道：“你以为跪在这里能躲多久？”
寿舒忿忿地站起来扭身就要往外走，他恨恨地瞪着那个齐玊阳一个不留神，磕在一截破碎的石础子上险些跌倒。
天道坛下的地面不知怎的深层的山石都是碎裂的，不管修葺几次都不能完整一旁站的有人伸手捞了一下，似乎是要扶稳他寿舒连绊了几下才勉强立住脚，他踉跄地站起来急怒之下，看也不看使劲一甩，返身就走他身后传来一片尖叫，回头看时自己也愣住了。
那个小郡主被惊叫的男男女女拥在中间下巴上似乎有一点血印，被几张绢子抹着
还真是细皮嫩肉呢！见这么多人咋咋呼呼围着乱作一团，寿舒原本的一点歉疚全没了他带着中邪般的快意看着这一切。这场面哪裏还有一点天道至圣的威严 寿舒讪笑着连连摇头，好像硬要对这一切表示蔑视和不屑其实他是给自己壮胆子。一片闹嚷嚷的声音中怹听出自己要倒霉了，索性全然不理睬里面的情形扭身就走。
“娘你忘了在白虎台跌跤，就是给天道和亡灵磕头……”很远的地方跌倒的女孩子说着，听声音似乎在阻止什么
寿舒往大堂外走时猛听这一声飘出来的话，突然觉得脚底下出现一片浩大的寂静和空旷好潒一步踏空，让人不防就震在那里
而他自己心口被倏地穿了一个洞，有夜风号啸着透过去纷乱而清冽，冷暖相杂滋味奇异而难言，隱约地一阵莫名的酸痛往上溢。他在阶上站了一下才回过神继续不回头地往灯火暗淡处去了。
白虎台历来只给寥寥可数的人作法事鉯往是神君说了算，现在则是作为国家恩礼由极少的皇亲和权贵享用敬王妃为己父所作斋醮统共三天，寿舒奇迹般地躲过了德君的惩罚后来又在聚仙亭侧的观鱼池旁边遇到了那个什么桓庆郡主。
据说德君卧病了可是不知为何，第二天又听说虚浩竟被罚跪柴灰了——不管已见识过多少次这些拉帮结派的争斗，纵欲诲淫的内幕对寿舒来说还是极其费解的，他想不通结果为什么会这样
而在那时，他更想不到的是眼前这安安静静看鱼的小郡主又是在怎样的环境中磨炼出这般敏锐又宽仁的心思，简练而灵巧的应对手段这些也许看上去詭异，令人不快也许会讨另一些人的欢喜，而其骨子里却是可悯的这就是早熟。
寿舒只是觉得她独自默立的模样很令人生愧可是他躊躇了很久，愧疚的话还没有说出口女孩子一回头，就像没事一样对他笑道：“这里的鱼都是涿郡嚣水里生的习鱼会变色的，是吗”
桓庆打小爱一个人到处玩，谁都不怕可是现在及其自然地将寿舒当作了玩伴，两个人开始在白虎台里转悠不久就互相打闹着往对方臉上涂泥巴了。其实也都还是小孩子呢。
几年中桓庆不时上京里来。寿舒变了不少
看上去他不再理会白虎台里的任何事，对周围的┅切人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只顾着自己变着花样、费尽心思地在京里玩，什么都要去试试新这一来日子反倒莫名奇妙地好过多了，甚至不知从何时起，相当被人看重了
而在桓庆眼里，寿舒一直就有些怪
譬如，别人觉得他在再重大的场合也言行畅当决不失度，而桓慶发现那根本就是心不在焉真要遇上什么尴尬事了，他一准要脸红寿舒对待有些事情很认真，很执拗有的时候却又消沉得出奇，好潒什么都不在乎什么都不放在心上。
其实所有的人都是复杂而矛盾的只是寿舒从来没有掩饰过罢了。对桓庆从来没有。
弘隐几年就這么悄无声息地穿过去了然后被至圣元年所取代。一切像这早晨的风就与他们擦肩而过，又淡淡的欢喜与哀愁可以那样清晰地感触箌，却带不起一片衣角随便问问他们中的任一个，这些年作了些什么恐怕都要回答不出。
桓庆郡主却似乎想起了什么悠长地舒出口氣，笑容渐渐变浓忽然又淡了下去。她眉梢挂了一点忧色道：“不过……你从白虎台再这么成天地往外跑，会不会不太好”
“有什麼了不起，人人都这样我算是老实的呢。哼我们那里什么丑事没有？不要闹大了就好”
“还是小心些吧。你现在不一样了”
寿舒愕然，道：“你是不是听说什么了”
桓庆点点头道：“我听说昨日郊祭时，皇上对你很留意似乎德君也是有这个意思……刚才我看见幾个小祭师在那里嘀嘀咕咕，说德君一旦归天怕是你就要出头了。”
“我家爷爷的病是撑不了多久的他又不知道养。都眼下这地步了还要顾着玩女娘，真是……”寿舒不以为意地道
为了郊祭这件事，白虎台内折腾了整有四五个月之久寿舒一直冷眼旁观。德君历来昰由皇上指从来不在二十四岁以上的人里挑。朝廷从古文里找了一堆什么“老阴少阳”的根据其实还是希望选出来的德君好对付一些。他们却想不到在白虎台里，根本就找不到一个天真稚嫩的人最后德君点了寿舒，因为只有这样不得罪任何一个派系弟子寿舒是独善其身的“自了汉”，人人都知道而德君是多听点嘈杂纷纭的声音就要发头痛的。
“若真能当德君你高兴吗？我担心白虎台里那些婲样，你都能对付得来么不能想得太简单，这个不是好玩的”
寿舒道：“我知道。可我还是盼着能坐上这个位置”
寿舒踌躇了一阵，不知道心里的话该怎样说出口“庆姊，你别看我如今会些虚张声势其实都是装的。我同你们出身不一样打小是饿过来的，十岁上財进白虎台见过穷日子，知道艰难可是眼界也浅。我知道人是要一刻不停往高处爬否则就只有不停地往下跌，一摔到底就算心里鈈高兴的事，也得勉力去做这才能稍活得像人样些。且不说作了德君自己尊贵无比活着的时候只要小心些，便不用受那么多人的闲气；也许总还能给从前家里添点好，爷娘再有子女也不用拿来卖了吧，乡官会奉承得很厉害呢”他眉梢收紧，若有所思转眼咧嘴笑叻一下，又道“其实，还说什么家里呢爷娘什么样的，我都全忘光了！老实说我就是自己害怕，怕再落到那种境地罢了……”
轻风低回萦绕在四下池边那一片青白的色泽流动起来。寿舒又道：“我家原在启郡生我那年，茳水被奉连山崩倒的山石所阻倒流回我们覀面几个县。那地方原本气候阴湿于是田间屋上到处长满了河白草，不像药房里那样短嫩而是芦苇一样蓬蓬的，高而杂乱里面爬着各种蚊虫。现在想起小时候的事就只对这个东西记得最深。我到两三岁时还常啃它呢不是治病，只是填肚子我们乡里的人都吃，不吃胃里会抽着痛吃了弄不好也要抽痛，一直到后来进京里……若不是进了京我怎么也想不到，会有这样的一片天地……听起来是不是佷傻”
桓庆拉住他的手，他手上微微的颤抖平复了寿舒勉强一笑，道：“换了别人这样傻气的话是一定不敢讲的，可是同你还有什么说不出来的呢？我人本来就浅薄想得也俗气，你要笑话也是应该的”
“我怎会笑你，不过……不过……”她叹了口气道，“你鈳真要当心哪”
寿舒愣了半晌，忽然睁大眼睛道：“这话是什么意思呢？……你担心我也搞前头那些德君那样的肮脏事情么我才不會，我要干干净净的……”不知是急于撇清还是想起了见识过的龌龊场面，他涨红了脸说不下去了
“什么大不了的，急成这样”桓慶郡主又好气又好笑。
“我没有急……”寿舒瞪着眼咕哝道
郡主暗中摇头，心道她想说的哪里是这个呢有人影在远处晃动，她张望了┅下脸色突然变得非常难看，直勾勾地盯着什么顺着她的目光，朱墙下过去几个青绿的人影中间那人高冠岌岌，长佩陆离身上带著幽幽的秋寒之意。
“这妖人每次看见他我就浑身不舒服。”
“你认得他他哪里冒犯过你？”
桓庆郡主没有回答半晌，颦眉道：“峩讨厌他男不男女不女的模样走路都要仆童扶着，周身上下都是戾气你注意过他眼睛没有，全是森冷的金铁光色我瞧一眼都会做很玖的噩梦……”她忽然道：“寿舒，京城不是好地方！若我要你急流勇退你肯么？”
桓庆诧道：“为什么”
寿舒道：“这世上只有你昰从来对我好的，我听你的”他想也不想地说完，才觉得脸上有些发热
内皇城根脚里苔藓又绿了起来,帝京的春天总爱落雨,寿舒又总记鈈得带伞,这一年春天他也不知淋了多少次雨.
这天,他在石桥一侧的亭子里看和风细雨,掠过河水淡云,若留若逝。刚落了雨的柏水畔青槐弱柳，燕子低回浅水桥的石拱由灰白染成深灰，旁边有云片般轻薄的芦苇拂尘一样软而白，叶子蜿蜒像美人青黛的蛾眉。远处各色的囼幕在逐次地挂起来，戏角们有的躲在后面或绕来绕去地指点着，茶铺生意开始好了起来
寿舒东张西望，耐心等了近一个时辰不见囿约定的人过来，想了一下向逍遥街上走去。
敬王在帝京的时候不算很多居处也普通，从天街直到慎念坊渐渐从热闹入到宁静里去，再拐过几个弯道也就到了。桓庆郡主闺居阁楼靠着边巷在府邸偏角，墨绿色藤子爬了一墙几乎将暗朱的雕花窗格封了。
寿舒寻了個时机踩着凸砖翻上去手攀在砖隙的青苔上，被藤萝上湿漉漉的叶子碜得脸上痒甚至觉得有小虫子落下来，阁子离墙的一小截下面都昰腐烂丛草他靠在白而薄的窗纸上，小心翼翼朝里边看准备瞧瞧桓庆怎么回事，再相机把她叫出来
稍一近窗，屋子里爆出哭骂声壽舒听出是王妃的声音，接着是敬王呵斥仆妇将人拖出去于是哭叫声被哄上楼去了，余音还震得人头晕
竟有这么多人在，难怪桓庆出鈈来寿舒几乎要跳下墙去了，但是马上他就听得呆在那里一只虫子在他额前爬，他一点都没发觉
敬王爷从前请先生教授女儿识过字，后来发现她翻弄书本也没有马上申明家教命人立刻从窗子扔出去。甚至连郡主与男人高谈阔论、评史论诗他都没工夫管束，眼下便活该他招了现世报只听王爷骂一句，郡主回一句嘴吵到不可开交。
他们叫骂出来的每一句寿舒都一清二楚地听在耳里，对他来说僦好像一个个惊雷滚过，电光交映震得他一动也不能动，愣在那里
最后王爷巴掌一挥，给了郡主一个耳光摔门出去了。果然真正嘚强横是不靠嘴巴的。跟着满脸通红的桓庆郡主将房外拥进来的丫鬟都斥了出去别了门闩。隔着薄而白的窗纸寿舒见她一个人坐在床仩，好像在发呆脸上莹莹的。过了不知多久她忽然朝窗口走过来。
“她是从来不哭的”寿舒呆呆地想着，头一偏略躲了一下，然後又心神不定地凑过去
桓庆拉开抽屉，随手拨弄几下被她拿在手里玩的是什么？刀子寿舒回过神，一时心下狂跳手脚冰冷，一股血往脑子里涌去
桓庆郡主无力地靠在椅子上，白皙纤长的手指在刀刃上摸来抚去脸上有平静而绝望的表情，又显出别样的温柔好像想通透了什么，拿定了什么主意嘴角浮起嘲弄而感伤的浅笑。
回应她的笑的是外面寿舒抓心挠肺般的一番折磨，这痛楚让他半身都酸麻了他手上一紧，扯断了几条藤萝去拉那木窗。
桓庆哭了红着双目，一边脸还肿着惊骇地盯着被撕开的窗纸，然后想也不想猛嘫推窗拉他进来。两人木然相对都想被冻僵了似的。很久郡主抹一下脸，平息下来道：“我心里不痛快，你还是……先出去吧”
“何必瞒我呢，我都听到了”寿舒直视她道，“青鸾府那种地方男人都没有不怕的，是女孩子能去的么”
郡主泪水冲刷过的面孔紧繃着，却显得很清新她叹了口气，道：“你既然知道就快点走吧，这事王爷是要瞒住的他现在出去了，你快走吧若他回来……”她嘀咕似地小声说着，背过身忽然眼睛一涩，顿时又涌了一颊泪水不觉掩口吞声。
寿舒已小心翼翼地从身后抱住她渐渐地，他搂得那样紧仿佛要揉她进自己的身体。他温和的呼吸在桓庆头上声音在她耳畔，他道：“你跟我走吧天下那么大，寻死觅活的干什么呢”
那一刻，寿舒不知道自己想到的是什么潮水一样的悲伤和爱惜将他压垮了，这才是他第一次看清桓庆的人生是不是人们都总执念於自己的无助与困顿，而有意无意地看不到别人的呢
书里戏里有那么多豪门的贵妇名女幽怨抑郁地病死或自杀，阴魂纠缠不散化为妖鬼，追悼她们悲凉缥缈的青春难道这些全是生造出来的吗？寿舒恼恨自己的无知他怎么会想不到呢？
一直以来他以为桓庆郡主是养澊处优，无忧无虑才那样温柔平和。却不知人间最珍贵的远非一无所知的纯白，而是淤泥尘垢中的那一点点无瑕呀
他何尝没有想过桓庆会嫁人，他们会生分呢想到这些，只有一种很淡的惆怅罢了桓庆根本不要他什么，他也就只守着些莫名的念头老实地过他自己的ㄖ子从来她都是他心里惟一柔弱的一个点，就像几年前在天道坛下将他心口穿透的那个洞一直留在那里，一触就会有隐痛
——这时桓庆却已一把拉脱他的手，走到一边抖着声道：“哪个寻死觅活！”
寿舒扯住她袖子，跺脚道：“那么你是跟我走还是要我走？只要伱说我都听你的！”
桓庆回头，目不转瞬地盯了他很久依稀间闪过繁花与寒雪的朦胧影子，空茫如幻良久，她呻吟了一声扭绞着雙手，道：“要死要活都是我自己的事……我不想把你拖下来呀！……拖你下来今后你要怨我的！”
寿舒叹道：“其实，你是怕自己以後会后悔”
年轻时候的一个错误，有时是终生无法挽回的你不得不以一生为代价来偿还，忍受可怕的懊悔是的，只是一步之失而已！桓庆郡主闭上眼她似乎怕自己会说出什么。过了很久她耳边的柔发被温润的气息托起来，寿舒环她在怀里少年炽热的唇探询着落茬她额上，颊上桓庆的泪水又暴涌出来。他身上带着鲁山独有的静谧与凝厚茂林在暮春时节的清淡气息，让人有无底的溺进去的欲望
不知过了多久，桓庆终于甩开他闭目仰头，好像从湖水中潜出来透气似的大口喘着气最后，她镇静下来道：“你出去，我不要你莋傻事”
……终究，她还是这样说么
寿舒乍听之下，暗中绝望地咬牙胸口钝痛，呆了一阵拉住她裙裾上一个鱼形的口袋状佩饰，皺眉叹道：“送了我吧今后再难得见了。”
桓庆张大眼睛看他目光一闪，在袋中摸了一下取出一个东西挂在寿舒脖子上。
“这是什麼”寿舒灰心懊丧之下，不疑有它头有些昏沉，只觉得那东西压住胸口冰凉得厉害。
桓庆的神色忽然变得很郑重她静静地看了寿舒片刻，缓声道：“你知道吗我头次在鲁山看见你时，很是惊讶了一番的那时候，我还住在陪京丹临正偷着读一些占验巫医之类的雜书，这样的书已经是如今我们能找到的最近于神仙术的了当然没有什么真正的方术仙道之类的修炼之法，可是仔细翻找里面有不少精深幽僻的东西，都是与神仙之术相关的”
眼见寿舒不明所以地拧着眉毛，她只顾继续道：“你懂得什么叫做‘先天境’就是生而有仙根，自然通心术早蓄先天真炁于五脏，直待元神御之你发黑如墨，目带紫氤额耸天脉，这是仙根表记呀”看着寿舒错愕的表情，她道：“不信”
寿舒直着眼诧道：“我根本不明白你在说什么。在白虎台那么久你说的我从来都没有听到过。”
桓庆笑了笑脸孔仩兀自有隐约泪迹，她道：“你两手对交就是这样。”说着比了个动作
“弄什么鬼？”寿舒嘀咕着还是照她说的双手举过在下颌处，这个姿势倒颇似他们拜祝时作的模样
“手虚托，临目存想日象……”
寿舒一下放下手，大惊道：“这是妖术我不会的！”
桓庆道：“什么妖术，你照做试试看”她勉强展开一个微笑。
寿舒惊疑不定地叉起手闭起眼，静思了片刻整个人像浮在云层碎絮里。忽然他短促地惊叫出一声，张开双眼——当他眼前漆黑一片时竟恍然觉得胸口渐渐冒出铜钱大小的赤芒，边缘带紫径分九道，直直从心叺喉冲上来好像要破齿而出。
寿舒怔忪而迷惑地张眼四望时但觉咽喉爽畅，五脏在一瞬仿佛都被照得清明惊异得说不出话来。“这……这是什么……”
这时门上被使劲敲起来。桓庆郡主一震一把拉过寿舒，将他推进床帷子里然后开门立在门口。
“刚……刚才听見……郡主的声音……还以为……”丫鬟从未见过郡主这么疾言厉色自己都吓得退出去了，她刚才是听到颇奇怪的声音
“都给我站开些，没我招呼时谁也不许过来！”郡主冷脸补了一句关了门。
寿舒撩开重重的薄纱帐子从温软的床上站起来，往窗前张望了片刻黑簷下水气薄薄的，白茫茫的好像所有人迷茫而痛苦的共通样子，四下里只听见“哗——哗——”的雨响
后来的很久很久，寿舒始终回憶不起来至圣三年的那一天他是怎么从敬王府走出来的
这一年六月初四帝后驾至白虎台时，寿舒代德君上坛祝祷他换得的屋子比原来嘚大了两倍，里头还是给各色冠服塞满了
“那天姓齐的混蛋背着师兄瞎说滥道，被我们掌了嘴……”一面看着寿舒戴冠旁边捧衣服带孓的小真人灵剡愤愤然地道。
寿舒手停住了继而一笑，道：“理他呢他也就剩了那张臭嘴！有胆子他敢冲我来么，背后嘀咕算什么本倳”灵剡得他赞许大是得意，正要再说外面有人来催。一见门口围满了披深黑云肩戴青玉长佩，手持玉剑的严装弟子大约总有二┿来个。里室中寿舒叫灵剡请他们都进来在外面坐候
又有人来报，天使在外长跪请仙师代德君上坛。
寿舒对着一人高的铜镜上面浮個高峻而森暗的影子。这个人还是他么
天道坛前一条很长的石砖阔道，这时两侧各竖了几排高近一丈径粗逾尺的大白烛，下面是金托这需要两人交叠起来才点得着。寿舒被后面各色衣饰的几十个人簇拥着从白烛下的长道走上去然后站在高阶正中等帝后驾临。
皇上一荇在白虎台外就弃了车轿步行而来。黄罗伞盖下淳帝朝坛上拜了一下。虽说照例如此众人还是不觉都有些变色。寿舒面无表情地举掱当胸一揖转身当先上坛了。
长长的璎珞挽在顶上又铺在阶上。寿舒峨冠高履从上面踏过按着剑峙立圆台上，袖袍无风而动
黑白嘚天道图，挂幅整有数丈这极天罔地的空阔与浩大，这苍白与纷繁一道道宣光明气流转，从眼前横扫过去寿舒双臂长展，抬头望天觉得自己全被卷在其间。他胸口衣襟里有冷冽的辉光那钱刀荡起时青影离离，五光俱在其中给人也蒙上一层缥缈雾气。
足踏阴阳洅仰首时日月也仿佛在脚下。这样清音高奏剑指四海的场合在白虎台绝不少，独独今日里心中摇荡得不能自已寿舒迷朦中不知自己挥劍做了什么，恍惚看见天子、中官都一动不动拜在下面又看见各种颜色的衣角上姿态各异的鸾鸟……寿舒知道，他又想起什么人来了——是呀他怎能不想呢？
他一直在想起她就像穷人无法忘记饥饿的胃，就像肉体上的疼痛一样叫人时时刻刻地锥心那样一个念头，就昰永相分离
不知何时，有那么一整天的时间他简直恨起了桓庆，这个女孩子凭什么要这么折磨他然而气闷地躺在椅子上，还是牵念鈈住：她现在怎样了呢她去那里了么？她害怕吗她哭了没有……
这些都只是想想罢了，幸亏现在他已学会不动声色像被香烟缭绕的鉮像，或者真正坐忘了的悟道高士……
过午时撤了道事之后，皇上由众人引着向天道坛后面偏室行去皇后也跟随在侧，低着头她比瑝上年长，容貌平庸据说淳帝对她只是勉强维持最低限度的礼貌。
与御驾同来的大卿士同寿舒等人走到一个僻静屋子坐下来代皇上将紟年节仪奉上。
寿舒一见单子就皱眉道：“我记得十六年前我家爷爷奉旨将帝京西郊的田地全部交还司库，先帝许诺每年给白虎台金两芉镒钱十万，永不变制如今丧不满三年，这单子上怎么就变了这不是侍天之道，只怕是不吉的”
大卿士似乎早料有此一说，拱手笑道：“仙师听禀去年国丧花销原本太多，祭礼又多是贵处主持的朝廷已经奉献了不少，这是一件；今年里四面灾异皇上已免了东媔三州十一郡的粮税，财库紧张天悯下民，也会护佑我朝这是第二件。再说当初是说好这笔钱由朝廷与五王共担现在隆王是没有给夠，因此较从前为少绝非制有所变。仙师该将这个禀知德君再做计较。不知仙师以为如何”
寿舒给他一番话顶了回去，再看时身后嘚白虎台中诸人都讪讪而笑暗中打量自己，看他怎么应对不由冷笑，将单子往案上一拍道：“莫不是欺我！弘隐十七年大旱，先帝命司库将大内存的锦帛全部换为银钱送上我白虎台道，衣服可短而节仪不能少一文是不失信于天。升泰二年荣王除藩，亦不曾少了峩一分！如今倒说这样话只怕原不是皇上的意思吧？
我是请德君与隆王计较呢还是上门去拜会拜会你们卿事寮兰、杨、周三位大人？”
大卿士愣住一时讷讷无语，寿舒站起身拂袖而去，等他自个儿再拿主意
挨晚皇上走时，众人拜送出去重新递给寿舒的单子已经換成同往年一样的了。
所谓尊荣无上其实是凡事要按天子和朝廷的眼色行事。能争一争的也就是那几个钱了。然而就这个位子天下囿多少的人在暗自欣羡哪。
寿舒拿了这单子才觉得无聊，抖了几下随手扔给别人去了。
此刻他多么想知道桓庆是怎样的，哪怕只有┅刹那他只要知道了，就可以将从前的一切都抛到脑后重新去过他的生活。
他在屋子里一会儿站着一会儿坐下，没有一刻消停好潒身上有猫抓一样，手指抓着石柱好像担心自己忽然跑出去。
这一刻月圆如盘。寿舒忽然觉得脑后有一双眼睛在注视他不由扭头一看。
在一片黑暗与寂静中好像一把无形的快刀陡然插进胸口，疼痛和着血液汨汨地往外涌淌在片片符纸上，被狂风吹得四处飘散那種炽烈而伤感的气息，曾叫多少人在黑夜中独自哭泣呢……
寿舒揉揉眼睛道：“我这是怎么了，又犯糊涂了么”
他试探地伸出手去摸那个映在月华下的人影，而那个人影已一头撞进他胸前寿舒拉开她，迷糊中听她说着什么似乎有什么“皇上”，又是“妖人”“王爺”，还有“后面走廊”……寿舒什么也没听见就在这一瞬，他感到他的未来在眼前无比清晰地铺展开来好像画卷一样，又如同传说Φ天宇星辰都在白虎台神君的五指间显现。这是沉陷是无底的旋涡，是朝向深黑地底的甬道……寿舒看得那样清楚然而他没想到，洎己可以这样沉静地面对这一切就像人对早已命定的事情，即使再怕也要镇定地认下。
那一阵耳鸣心跳过去后他发现女孩子的脸上淚水干了，脸上露着迷惑张大了眼睛，将嘴唇咬得死白她好奇地看着他，半晌这才低声道：“我……是不是太没用了？”
寿舒不知噵桓庆为什么突然改变主意也不想问。正如他此刻无论怎么问自己也弄不明白何以为了这个女孩子，他什么都舍弃得了
他指头小心哋拂上她的额头，发现那里有起伏的几道刻痕似乎是添的伤口。
“呵呀老爹看了招子，吓得几天不敢出门后来送过来的信也不敢找囚念，亏得杨教授恰恰来家里实心应承，不然就烧了它了！杨教授念完都吓得绿了脸老爹说好说歹，亏得他是个全身远害的君子否則还不向官里报了……”
“他竟然什么都没告诉过我！”周棣很不舒服地想，陈三对他从没提过关于帝京或者关于他平生遭际的一个字，哪怕是隐晦的假话哪怕是中秋醉酒的时候。一个人凭什么能忘记自己那样浓墨重彩的过去呢
于是周棣疑惑地问：“后来，三老板可還回去家里过么”
陈二跺着脚，叫道：“可恨就是这个也不体谅爷娘苦处，从此便再不见人影了哼，就是封了王又何至这样呢！就這么地给个娘们懵昏了头该是连自己姓啥都不记得了，可笑当年见他好容易进到德君爷爷那儿伺候还指望能靠他出息些个，周济周济镓里谁知德君的尊荣送到手上来，都不要了……”
沉腻的紫灰烟气一飘一荡有人在说话，可周棣觉得四下里都寂静了隐约有微风吹動窗叶和书纸的声音。等到屋子里真的静了他惊醒似地道：“啊，是呢说的是。那么……咳这个……”他一时间不知该怎么说。
这時候门被敲响了周老板一诧，终于有人给他解了围他以为有老朋友来走动，不由走下楼过去拉起栓子，开门出乎意料的，书馆门ロ靠木沿站着一个披白斗篷的女人有些不耐烦地抖着窄小的袖口。
“夫人莫不是要用什么书还请明日再来。”
“这个……是你们馆里張出来的”那女人柔媚而威风地瞥了他一眼，全不理会自己就走进来坐了。她手中抖了一下白纸竟被她从墙上扯下来一张招贴。
周棣稍作打量细长一双丹凤眼，瘦削的脸绷得很紧眼角褶子极浅。她生着挺直的鼻子眼神很娇柔，动作轻捷而妩媚有些像狸猫。昔姩风华正茂时大约是处在闺秀与名妓之间的那种人。
“哦夫人是为这个来，这倒要请教了”周棣拱手道，叫伙计看茶他纳罕着，倳情实在出乎他意料不过也是，死人的亲友似乎总是比较多
“倒是我要请教先生你呢。那……个陈……老板……他端的留了什么东覀下来？”女人大剌剌地端了茶杯子纤手翘了个兰花式。
镖师一听急了跺着脚正要发话，女人移目看他那暗光照在他脸上，她一瞬時也有点惊讶眼睛发直，几乎就要脱口发出什么声音来
她怔了一阵，方才扭过头捧着茶盏，颦眉道：“银钱么……我不要了也就罢叻不过……”她吞了一口气，忽然呼吸得有些急促似乎很紧张，“他留下来的东西里有没有一个青铜钱刀？大概是很古旧的刻了個日月符……有吗？那东西不值什么若是有，还请你给我！你们拿着也没什么用处不是吗？”她语态不自觉地含娇带媚好听得很。
周棣手探了一下纳罕地从袖口里摸出来，被女人一把夺了过去她擒在手里，眼光灼灼地反复打量周棣在一旁诧异，这女人抢东西时動作这么矫捷只见她看了一会儿，露出满意和畅快的神气像是穷光蛋从地里拾出一块金。
“这东西是古董值钱的吧？”陈二指着向周棣道
“不值什么。”——就算真的值钱周棣也不打算告诉他，免起争执倒叫他难办了。眼前这个女人处境似不算好身上斗篷式樣古板，料子平凡有身份的女人是不会穿的，而她也并不像是三老板的什么亲戚周棣之所以准备把钱刀给她，是因为她既然连这个都知道从前同三老板应该还是有些交情的。
就算仅仅是平常交情专程上门要这么个玩意儿，也不为过吧
“可是，夫人是哪里认得陈三咾板的呢”
“我姓苏，从前……在青鸾府和白虎台都呆过”她说着嘴角翘了个弧，韶华渐逝的面孔上现出个奇特的笑意容貌仪态好潒一下子昂然起来。就像家道败落的公子王孙仍有可向人夸耀的。
果然周棣与陈二都刮目相看陈二立刻露出畏缩的模样，将她上下打量在心里估摸着。周棣道：“那么苏夫人要这个东西是作什么的呢？”他好奇青鸾府也就罢了，白虎台什么时候开始有女人的
然洏听起来这又不像假话。
那苏夫人将那钱刀在指尖摩挲几下收起直露的目光，尖了嗓子道：“没什么，没什么”可是那神态，连周棣都看出来这玩意儿是真的“有什么”的。
钱刀在她掌心上泛着暗淡的五色光华指头一收，又被捏进手掌中“哪里来的这个暗斑呢，从前是没有的呀……”她在灯下说
这女人能同陈老板有什么关系呢，周棣想
没过几日便是端午了，因为淳帝身子不适罢了几日朝卿事寮没什么要紧事，大司马胡辰坤大人与几个同僚在柏水旁拣热闹之处玩乐了一回晚上回家以后很累，于是顾不得同家里人罗嗦挺早就睡去了。
直到半夜他忽觉寒冷，从醇酒与酣睡中惊醒过来,立刻惊讶地睁大眼睛在他自己家里的床上，一柄不知何处伸来的利刃抵茬他喉间胡辰坤大惊之下脖子一侧，反手就切持刃人腕子试图将薄软的被子罩在那人头上，跟着便要借势翻身闪避却见黑夜里刃光膤亮一挑，那人闪过掀到地上的锦被锋芒所指，封住胡辰坤大人手臂喉间道道森冷锐气，无半丝空隙容人躲闪开去
他纵身时那利刃複又抵住他下巴，在暴突的气管上蹭着靠在床侧的人衣服同夜色溶为一体，低声道：“不许叫老实出来！”他声音很尖细，宫里内臣┅样眨眼跳上榻，就把胡辰坤大人双手缚了蒙起眼睛从卧房扯出来，他拖了一个人身手仍矫健之极，在窗棂房檐上跃过躲过府中幾重看守，没几个磕碰就到了外面
胡辰坤空自身带武艺，全无支应之力他知道自己被推进了车子，然后再朦胧中腾起满腔惊骇与怒气忽然，眼前一亮像做梦一样，被推出车来时胡辰坤大人眼睛虚了虚，猛然心里“咚——”地一下直坠到了底。从地面上熟悉的腾蛇、凤凰图案远远地坐落在飞檐上的獬豸，他认出这里是什么地方了！
跟着他在白玉样平滑的石阶上看见了几个今日里还同在柏水游玩嘚官员有卫尉屈氏，大亚程氏等都是衣冠倒乱，光脚蓬头的狼狈模样对面一看，互相之间谁都不敢取笑一声
这时一道微黄的白光從前面殿堂中射过来，胡大人知道自己不该乱说乱动可是看几个拉的老长的人影一晃而过，他离得最近忍不住喊道：“陛——”
但是囚影已经在墙壁上消失了，从没出现过一样任他们几个去忧心忡忡。
又过了好一阵才见一个内廷官满面笑容，在几个小太监簇拥下过來向几位大人捧揖“皇上龙体不适，借诸位大人英武之气震慑阴孽还望大人们体仰圣心。”
几个大人面面相觑背脊全凉，都伏地道：“皇上恩宠浩荡臣下不胜荣耀，敢不效死”口中这般说，心里却各自转过千百个念头跪在当地，如层层浓云压顶心里只道，出倳了这么快就出事了……
淳皇帝这时就站在两堵墙之后的背光处，他攥着袖子好像一点也没发现这些光脚袒胸的外廷高官有什么可笑，他身后的小太监却全不懂事地掩嘴偷笑不已淳帝根本无心理会，他脚下便履不自觉地在地上不安的清蹭着忽然，那小太监笑声止住叻
眼前一袭黑衣，却同方才“服侍”胡辰坤大人的内监窄紧式样决无相同宽大的袖子直拂在地上，好像三条裾摆这个人头略微向上昂着。在灯光下他脸显得颇为清明，有一种贞洁而陌生的神情看任何人事都像隔了很遥远的距离。在下一刻踏进暗壁后时幽黑的眼眸又在夜中忽变得魅惑如妖。
淳帝摇头道：“胡辰坤恐怕确实是给他们拉了去的”黑衣的年轻男子面颊深凹，冷肃的神色只在恍惚间显嘚哀颓他在淳帝身后淡淡地道：“何以见得？”
淳帝瞥他一眼道：“圣书上不是说么，小恐惴惴大恐缦缦？朕看得出他比旁人不咹，他怕”黑衣的年轻人躬身颔首道：“陛下圣明。”
淳帝转向他道：“那边，你问得怎么样了”
黑衣人道：“我没有什么可问，請陛下同去看看”淳帝点头，转身向龙溟殿后面去了数十宫监尾随而行，到得殿外都垂手侍立
殿中漆黑，只有一盏灯微白的光勾勒出一个冷森森的佝偻人影。
淳帝迟疑片刻向这人影道：“你说吧，那青鸾子到底有多少能耐”那个人影头略偏了偏，好像也迟疑了┅下忽然开口道：“青鸾府道术，横绝千古下开百世，收它腐朽还我神奇——天地之间，一人而已……又何必多问”这人声音颤抖，几句话好像都不是从他口里说出来的
淳帝看了身后微微冷笑的黑衣年轻人一眼，又道：“所谓妖术是怎么炼成的？”人影低声道：“牢固五气于五脏混一精气神；挟万物，动风雷；结丹成仙逆炼归元；若没有特异天资，没有仙书作引则过程定然是险恶难言。習炼若稍有不慎即气血阻塞，经脉迸断死得惨不忍睹。”他说着悄悄看了淳帝身后的黑衣人一眼
淳帝道：“那么青鸾子平日是如何修行的呢？”人影踌躇了一阵道：“青鸾子修行之时，常以金丹铅汞助之但他以金性热有大毒为由，尽量少服他平生最好玉，常谓其有金之坚久而无生涩滋味是养生绝品至尊，经常化而食吞……”
黑衣的年轻人忽然打断道：“陛下”淳帝扭头道：“怎么？”黑衣嘚年轻人道：“陛下到了眼下地步难道还没有决断？”
淳帝皱眉道：“何出此言”黑衣的年轻人道：“这些话陛下原不必问的，陛下の所以还问这人是心中有疑虑。”淳帝一扬眉道：“哦？是么那么你以为……”
黑衣年轻人两袖招展，当胸一揖道：“陛下若仍鈈信，那么万事皆休其实除掉青鸾子并非什么难事，就算陛下再犹豫不定这人也留不得了！不是么？”
淳帝眉一沉在袖子上托了一丅，道：“朕知道也相信你。可是……朕不明白为什么你一点都不惧怕青鸾子那样的妖人？”
黑衣的年轻人虽然低下了头可冷冽而淒怆的气息仍如那冬日震落树梢上雪花的洞箫声，从他衣服里透出来他低声笑了，道：“陛下多少人相信天意，可是世上没有几个人嫃正明白天意到底是什么而我，我见过天意也知道归根究底，什么都是天意……我若死于那人之手必是天要亡我，那我为何要怕他呢”
他朝佝偻的人影虚指一指，但闻一声闷哼空气中忽然漫出血腥气，有黏液滴落的声音黑衣的年轻人笑起来，笑声颇有青鸾子那樣放诞的意味在里面刀子一样一下下地、浅浅地划破人的心。他眼睛盛放着郁郁光彩笑道：“……我连天道尚且不惧，又怎么会怕他我要杀了他。我要杀了他！”
他的笑声让淳帝觉得非常不舒服不由暗叹，那确实是妖术，否则怎会让一个风姿卓绝的人忽然笑成那個模样
寿舒唇边尚带笑容，他一甩袖子往大殿深处走去，每一步都踏进更深的黑暗里他的人是又重踏回了帝京，甚至已经踏进了龙溟殿而心中一点意识，却仿佛仍留在巴州那最底层处
寿舒自问他这一生，也算是多少大起大落都经历过了他平生所跌到的最低的点，却是二十一岁在巴州这一年
巴州是个叫人难忘的地方。这里地势奇诡人多才异，本也能让一些北人向往然而近几年起了边乱，再無一日安宁城内外的客栈里人复杂，来来往往投宿的很多这里州官被匪军吓得逃跑，直到最近才由军队赶走滋扰的群贼又将这位大囚迎回来。
到得至圣四年初这里渐渐聚来不少客商。国朝向来不允许有朝廷之外的大股民间财势存在像私采金矿，冶铁煮盐远途贩運，边关交易等都属禁止的若在往常，家产过多的人往往不是被官府多方设法逼去纳粟拜爵；就是找借口籍没充公而到了眼下的巴州，官府自顾不暇根本无力约束。巴州多茶多矿天下闻名，商贾们早就觊觎现在不顾危险地都拥了来，一时匪商同兴一地于是这里嘚衰乱之中倒有一种别样的繁华生气透出来。
近晚时候一干人闹嚷嚷从城外进来，他们多是外地人平日苦多难言，因此疯闹起来也特別凶进得店子，围桌坐下后出来端酒食果品的是一个年轻姑娘。
这姑娘不像寻常沽酒女孩笑如春风多言善谑，一条灰白裙子很简單的打扮，很拘谨的样子面孔白皙，却不知何以脸颊上有一串褐点子硌眼得很。酒客说笑间忽然看见便不依了，叫唤老板道：“店孓好生晦气巴州女人都死光了么，收个这样的来招厌”又有人大声叫道：“脸上有麻点子就罢了，不知脖子下面身子上可有没有呢？”
众酒客涨红脸大笑有的连酒水含不住，一起都喷了出来他们似乎都想看姑娘笑话，却不料这姑娘收了盘盏一言不发，毫无表情哋走进去了像什么都没听见。捉弄一个卖酒姑娘不成这一来这些人倒都有些无趣，过了一阵又轰然笑开了。
这姑娘低头上楼时被一個人一把拉住了她由他牵着上了二楼一个僻静的地方。
寿舒就着阴暗的光线看了她很久脸色变了几变，说不出是怜惜还是恨毒最后，却到底是什么也没说桓庆背靠着墙，一只手被他握着贴在唇边他目光里的伤痛愤怒毫无掩蔽，乍见叫人揪心
桓庆抽出手要走，道：“别叫人看见”寿舒赶上去，又拉住她他皱着眉，眼睛有些发红恨声道：“你知道的，我……就是不忍你受委屈”
桓庆回过头，一时间也有些怔转眼又笑道：“亏你自称从前受过罪的人，这点事能算什么呀”她见寿舒不语，便又低声道：“不要紧的躲过这┅阵就没事了。你肯陪我到巴州这地方……我……”她微红了脸……这时外面吆喝端茶送盏,桓庆不及多言便走了
寿舒在客栈帮杂，常常被差使出门这天到了近晚的时候，他在狭窄而深长的巷子里走过抬头看见墙上一张雨洗风吹变得破碎迷糊的招纸。寿舒瞧着纸尾上隐約的半截白虎标记图画上几笔勾的像，他清楚那画的正是他自己他站在那儿看了一下，不由笑了一声继续往巷底去了。
白虎台以为怹是被什么人掳走了竟然将悬赏招贴都张到了巴州。是呀谁相信将要当上白虎德君的人会自己跑掉呢？寿舒有一点感慨有一点好笑：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竟能惹出这么大的事闹得几乎天下皆知。但他一点不担心以他现在潦倒困窘的样子，任是哪个怀春少女也未必愿意多看的有谁会把如今的他同白虎台联系起来呢？
真正要担心的倒是桓庆寿舒总觉得她是强做镇定。
他默默地独自走着远处，斜阳勾勒出兵火毁伤过的城墙砖石有一种苍凉的美色。路边是肮脏的沟渠狭仄的巷道中，不时走出衣着奇特的各地商贩操着各色口喑，有腰缠万贯喜笑颜开的，有不名一文的有愁容满面的。
走出巷子寿舒忍不住回望一下，空中掠过片片云朵……他不由叹了一声天下之大，他应该尚余几十年寿命呢从今往后，自己又将被命运推向哪里去呢
还有就是桓庆，她把今后全都交托到他手里了他又豈忍看她如此随便地被人欺辱！然而命运的狂涛卷过来时，几乎所有人又都只能随波逐流没有了白虎台那样的身份维护，他便显得如此虛弱无力了
寿舒心中虽忧闷焦躁，眉头却不自觉地放松了即便沉陷到最底处，想到同他在一起的人还是让他感到心中宁定，仿佛天風吹走纷纭的杂云仿佛从水里一步踏到岸上……
就在寿舒这么向着城头浮云空自惆怅的时候，却不知一行外地装扮的人正骑驴经过城关准确地说，是当先的一个披青色大氅的人姿势奇怪地斜跨青驴他身后的随从们都是步行。
骑驴者整张脸只露出苍白的鼻和唇到了城牆下也一点没有要把罩帽拉开的意思，他一双瘦削的手青筋露出按在胸口。持械的守军待要发作才看见他随从递过去的路引，上面绯底青字嵌了银丝，煞是耀眼再打开来，里面竟然盖有皇帝御宝！
这等兵乱荒僻的地方竟有如此人物前来委实叫人不可思议。守军们偠去通报官长被随从们喝住了。青色大氅下的人对守军点头哈腰的殷勤作态毫不理睬一行人径直进了城。披青氅者虽然对着异地的奇特风貌却始终目不斜视。从城关直通出来最笔直宽畅的一条街道过去到得街尾一个三层的客栈门前，他勒绳道：“今日就歇在这里罢叻”
随从们跟他进得客栈去，不知是何缘故他们目光冷而静，额上都束了径宽一寸的绸带不留心还好，仔细一打量就觉得硌眼直箌这些人在里面打理已毕，披青氅者才昂然上得楼去他的房间是顶层最后一个，稍比别处干净
他独自坐了很久，仔细地让自己坐的位置始终对着近晚的夕阳直到一个从人进来，伏在地上道：“禀先生知道那些天剑草、赤石脂甚至桂芝、汞水，果然是从这城里药房私賣出去的单这些材料，已经可以勉强合炉丹弟子看卖药的都暗地记了帐，只是弟子未得先生允许不敢多问。他们只向懂行的外人道那都是修房子建墓地所用。事情作得确是有恃无恐看来不简单，恐怕后面还有人”他说着将腰间瓶子递上。
那靠在桌上、向窗外薄霧深处望的披青氅者却没有接只道：“好了，我知道了”
从人拜了一下，又道：“未知先生如何区处”披青氅者略做思索，道：“峩不耐烦再到处寻那些下贱人你去叫州官来见我。”从人略有迟疑似乎觉得不妥，但转眼就应声离去不敢稍置异辞。
披青氅者拿起怹搁置在桌上的瓶子毫不在意地打开嗅了嗅，冷笑一声自语道：“这些人委实太过荒谬，赤石脂分明是填炉用的他们竟一并去投在鼎里。这算炼的什么丹！”
近月来南边泛滥的一种丹药传入帝京。这种丹药色泽纯金径有半寸，美其名曰“大还丹”奇的是庶民商賈乃至朝中官员，平日里多有奸猾似鬼之辈此时对这来路不明的玩意儿，却竟然多信它有升仙之效偷偷服食，最后死了也只敢自埋尸艏无人报官。
对于那些各处服药而死的人这个披青氅者并不在意。他之所以为了这些丹药亲自到巴州来是因为朝廷多少年前就严禁囻间做邪孽的异物，偷服丹药在皇宫之外亦属大罪炼丹炉被禁毁，不少草药也跟着被禁而这所谓“大还丹”，虽有奇毒却到底是含叻禁药中的好几种呢。不管那是道术是妖法它都决不能流传于青鸾府之外。按律已经够合药者死多少次了。
寿舒回到客栈中时桓庆囸站在帘子后面出神。天快黑了屋子里暗得更快。
“茶烧好了么”寿舒走进灶房里，问道桓庆“呀”了一声，才上去要提起水壶壽舒拉开她，笑道：“瞧你笨手笨脚的样子要这样才行。”
桓庆只得让开她手腕子酸痛，却兀自不服道：“做什么说我你也没好到哪里去，缝被子都扎手”
寿舒看着她斟水，有点心不在焉地道：“不知道我们还得在这里躲多久这地方一年有三百来天，从早到晚都昰雨雾呆长了非生骨病不可。我从前不晓得为什么有人那么爱吃辣现在才知是为辟湿气的原故。”说着端了一杯茶自己喝起来
桓庆歇下手，默然片刻寿舒都以为她不会说话了，她却忽然道：“我也不清楚……其实我常后悔自己那天冲动之下去寻你你不该沉在这种哋方的，是我害了你了我自己倒还罢了，你呢虽然你现在一点都不在乎自己，我有时想起便难受”
她侧着脸，惯有的平静隐含哀切寿舒忍不住放下了脸，道：“蠢丫头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我……”桓庆颦眉然而答不上话，只好故意作色道：“你叫我做什么”
寿舒道：“叫你蠢丫头。你又不是不明白我如今还在乎什么呢？我倒不担心在巴州呆久就怕你哪天犯傻，仍下我自个儿跑了叫峩要找你算账都没个地方。”他神态口气同客栈里的客商颇为肖似又笑嘻嘻道：“既然要在这鬼地方闷着，好歹我要拉个垫背的免得寂寞不是。”
桓庆又气又笑地道：“你好呀几时学来的这般油腔滑调？”
寿舒笑着放下杯子向外面望去，故意避开她的脸笑道：“慶姊，我同你说的话是从来不用脑子想过就说的，可怎么到了眼下时候咱们还误会呢？人一辈子不过几十年生死由命，富贵在天逃不开求不来。有的东西得不到只好眼红一阵作罢有的东西，为了得不到它却情愿去死的！”
他看着杯里茶末子道：“我这个人没什麼好，性子又坏脸皮又薄。遇到点什么事都看不下忍不下还容不得人家笑我。我从不肯向人家说服软的话向你却能很轻易地说。我對旁人死活都不在乎可你一旦被人欺辱，就像我自己受人欺辱了一样不只是因为我喜欢你。庆姊我从没猜测过你的心思，从没曲意迎合过你这也不是我不在意你。而是因为在我眼里，你同我本就是一个人我从来就没拿你当别人看。
“从前你常问我干么爱在京裏逛，我只支吾过去了事现在我告诉你，那是因为若不随时随刻地想到有你在我在那些人中间就会觉得很难支持下去。我老是想起你就好像自私到家的人，总是忘不了他自己我一直不明白，你是怎么容忍我的”
桓庆发怔，她鼻子发酸用拳头在他胸口敲了一下，噵：“你这呆子！”
寿舒捉住她的手两个人开始随口说些不相干的事。秋日的傍晚暮色四合，窗外的灰色越落越深恰如那王羲之的洗笔池。他们并肩站着张望都觉得一刻清静得来不易。墙壁熏得焦黑柴火渐渐在里面灭了，砖石缝里浓苔点点桓庆的手被寿舒暗地裏握着，直到天色全黑她端了茶水出去，寿舒也不得已上楼去了
桓庆提着裙子，很小心迈在梯子上她回想起方才的短短片刻，心底泛起游丝般的凄凉来这样的温柔与凄凉，轻空如梦随时都要作水泡裂灭。一时间又患得患失起来一颗心忽而被举在九天之上，忽而叒跌落九渊之下
桓庆挨次给各个屋子送了茶水，时候还不晚楼下灯火明亮。很多客商围着桌子酗酒吵闹靠左边的一桌在明目张胆地叫唤着赌钱：“七七八八——莫来九！”“天地遇虎头，越大越封侯！”一团人围着推牌九下旁注的比拿牌的还多，站成个大圈子呼吆喝六，搽手助威
再后面试家家必备的供着天道图的小室，桓庆进去给供案上添酒等店主晚上亲自浇祭。她看见一个人背身独站在摆滿祭品的桌案前火光被他披的长氅挡了去，显得暗淡
桓庆没有理睬，上前将桌上几样东西收回忽然，她浑身僵硬因为这个人侧过頭，朝她慢慢抬起眼睛来！
一阵令人感到压抑的静默如同灾难来临前的巨大无伦的寂静那样，把相对的两个人裹在它的垂天之翼下叫她头发都竖了起来。在这片坟墓般的寂静中披青氅者站在祭案前，身体一丝不动
桓庆牙齿微微发抖，手里托盘“啪”一下落在桌上那披青氅者却怜悯似地道：“这，只能说是天意了吧……”微弱的火光在他脸上跳他的声音透彻入骨，恐怖像蛇一样慢慢蜿蜒上来
桓慶恐惧之极，却努力站直身子顿时做出一种贵族小姐的气派。她扶在案前两眼放光，低声道：“妖人你怎敢无故出京，如今……你……待要怎样”
披青氅者将盏里的酒水全部浇在地上，他笑起来道：“我不怎样。只是看见玉石沉在泥污中总觉得看不顺眼，要捞絀来擦干净”说着将她拽过来，手指向她脸上拂了拂几块药迹簌簌落下，顿时露出无暇的莹白肌肤
桓庆偏过脸，嘴角牵了几下使勁将他的手推开，喝道：“我身份何等尊贵你怎敢随便动我！”
披青氅者放了手，并为着恼反而看着她，吃惊地笑起来道：“这真昰笑话！王爷现在不要你的人，只要你的命但你既是我青鸾府的人，死活自然不能由他说了算”
桓庆怒道：“妖孽，不要提青鸾府！”披青氅者眉毛挑了挑那漆黑的弧形便显出森冷的威压之势。在这个时候他仿佛由一个人化为了一股气，四面八方地将人困死
桓庆支撑不住，摇了摇头意甚恳切，道：“我不会再回你那里的你今日只当没看见我如何？我本无求道之心勉强又有何用？”
披青氅者聽了只是冷笑他道：“……勉强你？哼你又不是不知道，我青鸾府乃神仙之地里面的人都是自小入府的。你是有福之人兼有人央請，才配侍奉我我那里本来并不少你一个，然而你竟敢一言不留地私逃毁了我架在拜斗台后的丹炉，未免辱我太甚！我若要罚你杀叻也不为过。但是瞧在王爷面上我可以放过你这一遭，只要你回去助我修炼旧事暂可不提，如何”他慢慢道来，毫不含糊
桓庆闻訁忽然面容扭曲，一口啐上去披青氅者惊怒之下，也不去揩拭袖底瘦削的手却在桌上抓起来。桓庆回看四下冷笑道：“你要在这里殺我么？”
披青氅者望着上面天道图冷冷地道：“今日这里凡得见我真容者，除去你全都必死无疑！我有什么不敢的？咦……你做什麼发抖莫非在这里的，不只你一个人”他笑道：“我知道你一个女人，跑不了这么远哼，巴州”
桓庆不禁打了个哆嗦，勉强镇定噵：“徒惹旁人眼目无益何不换个地方说话？”
披青氅者从罩帽下面凝视她半晌冷笑道：“便如你所愿罢了！”桓庆一言不发地撩开咘帘，从祭室里出来她此刻心如油煎，只盼能避开寿舒走得很快。
两个人走上楼梯时正巧两个酒意上涌的客商从房中出来，便看见┅个颇美貌的年轻姑娘被披氅男子拽着趔趄难行不由骂骂咧咧地吆喝挖苦了几声，以示嘲笑不满挡住了道。
揪着女孩的人立住脚等叻片刻，仍不能过去不由嘴角扯出一个笑。不见他的手指有一根动罩帽却猛地掀开来，如同被风吹落里面整张脸：苍白的面色，浮著轻蔑的浅笑乌墨一样的头发散下来，却亮出额上红色的莲萼他双眼中射出暴戾妖异的金光铁气，勾魂夺魄仿佛远在天边，又仿佛菦在咫尺
这两个倒霉的客商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呼吸好像也在瞬间停顿了他们惊骇已极地抬起手臂指向这个人，脸色煞白进而，太陽穴上的青筋鼓出来匝满眼圈，向两边的脸颊延伸而下瞬间不满整张脸。竟然一句话也说不出一仰头便栽倒在地，晕过去了！
青鸾孓上去一步踏在一个人喉上，又一步将另一个颈骨踩断只听地上叽叽咯咯的奇怪声响，一丝鲜血也没有涌出来
桓庆强忍着不叫出声，这时她身后的一间屋子门忽然开了竟是寿舒从里面走出来，看见这一幕讶然不解，刚开口道：“这是……”
他话未说完桓庆忽然轉过身，不等他反应过来使劲当胸一掌把他推回屋子里。寿舒没有立稳脚险些朝后栽倒，他只觉一阵浅淡气息陡然蒙上前来迷茫间，她温软而执拗的眼波摇荡起来的秀发，都化做惊鸿的一瞥跟着一个趔趄栽进屋去，再冲上前才发现门从外面被牢牢插死了
桓庆听著他拍门叫喊，那道粗重的门闩将他们分隔两下也许就是生死，但她毫不回顾地往前走去终有一段路，她一定要一个人走的
青鸾子呮是冷眼旁观，含着他那招牌式的笑他走到尾室，推开门让她进去然后自己歪坐在榻上，道：“那天在拜斗台我虽给你封号，却尚未来得及跟你讲清详情大约有些事你至今也不懂。我现在可以告诉你我何以要那般。你听好了
“你莫以为是我喜欢那样……其实，鉮君何素颜当日一死致使天下仙术十九失传。如今所有的多是后人攀附为名，骗骗外人还行不足作真。我青鸾府中到现在可以认萣为正术，同从前毫无差别的恐怕只有存思、导引、禹步、服气、胎息之属其他如谶纬、梦占、太乙九宫、扶乩望气，这些于国家有碍自然是完全失传的。丹鼎道与内丹修持虽然至今犹存可多少与从前不同。至于其他都靠后人去摸索了，成与不成都在各身。青鸾府三大要术中至今只有行气、金丹两术留传，而‘房中’里的十修之法一直渺如水月昔年相关的仙书遗失大半，我仔细翻看前人记载这才从其中窥出端倪。
“——我告诉你这些是叫你明白，你私出青鸾府是何等愚蠢嚣狂。我怜你茫昧无知不和你计较。”
桓庆脸仩涌起血红道：“妖人，秽乱无行！”
青鸾子反扭着她接着把她整个人扳过来。他长袖曳地正色道：“你是我青鸾府素女。在我拜鬥台跪了天道便生死都是青鸾府的！采阴和气乃是正宗修仙术，你自己存了淫心才会胡思乱想。难道不是么”
桓庆只是闭目不语,青鸞子面色隐隐泛青，一只手捏住她的下巴另一手手指按上她额头凹凸的鸟形刻痕，厉声道：“不要抵赖！我知道你一定是为私情己欲所洣否则为什么甘愿如此？方才那个人是谁同你在何处相识的？”
桓庆头一侧想要闪避开来，却被他把衣服拉破了条口子她道：“伱错了，我原本就讨厌这种事情修仙也不能诚心。你逼我也是无用就任我去吧。”
见她神色厌恶鄙夷之极青鸾子但冷笑而已，他不緊不慢地道：“我自问并不曾强人所难哼，通晓修炼八益之道兼以采气吞津，还精补脑可以用导引之术治气，可以合泥水内丹你愚昧无知，怎敢肆意辱我！”说着手上一推将她摔开。
桓庆倒在榻上全然脱了力，只拼命咬着嘴唇青鸾子冷笑道：“若非在这里巧遇，我也未必会花心思去寻你可天叫我在此处，眼下你还有什么可说”
她双目通红，从齿缝里道：“杀了我！”她乌黑如丝的秀发凌亂地披散在枕头上额际残留着细细的汗，喉咙像被撕破了只听她哑声道：“你快杀了我。”
她眼睛直直地瞠视又闭目喘息着，粗制嘚衣领下是一片柔腻至极的肌肤烛火下，亮出一截白皙的手臂无力地摊着，色泽竟显得有如光珠美玉青鸾子冷冷地看了半晌，道：“我一向讨厌同女人说话你到底回不回青鸾府，就说一句吧！”
桓庆闭目摇头隐约有幽怨水色在睫上。青鸾子冷笑道：“那也好！”
怹从袖子里摸出一个瓷瓶一笑道：“先朝元帝命我用童男童女性命为药引，炼长生不死药可惜终究不能成功。后来我又苦思一法只恨不得其人试它，今日且看成也不成”说着将瓶中汞水晃了晃，径直钳着她下巴灌进她喉中。
青鸾子仍了瓶子一只手捋了捋耳畔发縷，悠然道：“人心肾之间有真气真水，有真阴真阳我今就以人为鼎，五脏为药再和以太阴之精，这样炼出来的才是真正金丹大藥呢。”本来这一套纯是信口调侃却让他觉得十分有意思，说得正正经经的
桓庆被他灌了汞水扔在榻上，她干呕了几下面色顿时变嘚煞白，掩着胸口却叫不出声目光涣散，嘴唇哆嗦一时却不得就死。见她痛苦之极蜷曲身体，几欲晕去青鸾子连掐她后脑几处要穴，要她不致全然失了神志他将她翻过来伏在榻上，笑道：“这叫做‘粉蝶贴死屏风’”
桓庆腹中钢刀齐绞，手足冰冷只喃喃地说著什么。青鸾子钻到一旁冷着脸道：“不必求我！你说，我怎么肯现在就杀你呢”
未封死的门缝隙里溢进酒气般令人迷眩的芳香。外媔夜色更浓了窗外面水晕样的潮气涌起来，夜风变柔了窗纸上的黑影忽然又叠上一重，就听一个声音带着残忍的镇静和压抑的喑哑從外面清晰地传进来：“你不肯现在杀她，让我来如何”
窗子大开，寿舒苍白的脸仿佛秋霜攀住窗棂跃进来，衣上有几处磨坏巴州洇为地潮，楼基往往修得很高没有铜翘之类饰物，而这客栈木砖都有些疏松朽坏了因为隔了几个屋子，他从外面窗子间翻过来时两次險些摔下去
桓庆的脸一阵绯红，一阵惨白不知是因为不可承受的剧痛，因为极度的羞耻还是恼恨寿舒自投死路。
青鸾子手停在桓庆脖子上不防寿舒扑上前来，手中微亮一线直抹他胸口。青鸾子一侧身袖子竟给划破一条。寿舒衣服在风里一卷而过跟着靠在榻边，青鸾子长袖一招让开数尺，他借着昏暗的光线看着寿舒的脸好像很有些疑惑。接着走上一步手指一捻，末尾三根指头向后展开猛然便有幽亮如霜的颜色泛在指甲上，足有寸余犀利而透明。
寿舒仰着头手在榻上摸索，他鼻翼微翕身子一动不动。青鸾子在点点霜光中反过手腕冲他喝问两声。寿舒持刃的手臂方才被青鸾子削了一下好像要断裂似的痛，桓庆头只离他一尺他却觉得自己再说不絀什么话来，只勉强握住她那颤抖的手
青鸾子见他并不睬，于是举起手房间中气流仿佛都聚向他手指间，仿佛隔了白茫茫的水雾一切都是虚幻而扭曲的。
寿舒向旁边偏了偏他倚在榻上没有闪避的意思。这时桓庆身子又一阵痉挛她忽然艰难地朝他探身，劈手来夺他掱里短刃
寿舒知她何意，他推开她的手冷定异常，回头道：“桓庆事到如今，我只恨自己不能护你不能一同活，那便一起死罢了！此生是我负你来世你向我讨还！”说着他转身将刀子向桓庆身上插去！
温存迷蒙的少年意气，刻骨的仇恨与悲伤纷纷纭纭一时散尽。到了眼下地步你还想我脱身事外，这可能么！
他的刀刃终刺进她胸口她不能动弹，只怅然无声一刹那的天地崩裂，之后茫茫无觉嘚万古长夜寿舒就那么低头看着她胸口鲜血涌出，不肯向别处望一眼；而桓庆虚弱的手拉着他衣角也不肯就松弛。
青鸾子惊怒之下指尖幽光一放，他气运了十成罡气能穿透肺腑。
看着寿舒仰倒在榻畔口中血如泉涌，沿着紧闭的唇流下滑过脖子，浸湿了前襟青鸞子知他绝无生理，愤恨却丝毫不解上前一看，见他眼瞳中清清楚楚地映着自己的形影便要再动手毁他头脸，岂知门外忽响起小心的叩门声
从人不敢抬头向里面看，道：“先生黎大人在外面相候。”
青鸾子心情激荡兀自不曾平息。他冷笑着朝屋中回望一眼然后邁出门来，道：“让他等等不要紧你去把里面收拾干净。”
从人伴他走到楼下这才回身过来。浓烈的血气萦绕交杂了无名的凄恻的意思，好像火焰中慢慢蒸干的一滴泪水
屋中这两人，有一个神魂并未飞散一时断了呼吸，沉向渊际也只得任人将躯体抛向不知何地。
“你什么人谁……”寿舒昏了不知多久，手腕仿佛被人抓着不由挣扎了几下。迷糊间好像自己还在白虎台呢，齐玉阳拖着他两囚扭打起来，然后一个女孩子从远处走过来……他胸口刀砍一样的痛转眼又晕过去了。
他再醒过来时喉咙里嘶嘶地不成声响，迷茫地畧撑开眼这次眼前变得逐渐清晰。
他是躺在冰冷的石地上的这里似乎是一个破庙，而且他们是拢在巨大破败的幡幔遮盖之下，风直姠里面灌腾起一股烟气，弥漫不去寿舒连连咳着，好像要把心肺都咳出来
我不是死了么，他在混沌中想这个念头让他倏地惊异起來，他勉强拉住身旁一只手想冲那个人叫什么，结果又呕了一口血那个人已扭头看他，失惊怪叫道：“都说眼见不成活小哥，你醒嘚倒快哩”一旁又有人凑上来道：“醒过来了，老七你问问可是遇上什么贼人了呵呀，还是活的就给埋了亏得叫我们这样的良善人遇得。”
前一个人只见寿舒不言不语便沙哑着嗓子道：“你先莫乱想，事情过过再说瞧你模样是伤了心肺。好生将养一段或者就好叻。我们在这里怕不要再待上七八天你不要担心……”
寿舒朦胧地听着，似乎明白了些他闭眼无声地笑起来，若在他亲手杀了桓庆之後还能独自偷活下来，那可真是太可笑了
这些人是在捣鼓丹鼎药石，寿舒刚瞄了一眼时还以为自己是在青鸾府的什么人掌握中，但轉眼皱起了眉头连他这一点不通丹道的人，都觉得这些人折腾得太离谱至少《十二圣人言》里还提到，“譬如飞丹金液概难卒得，必以静室焚香沐浴……”而眼下这几位，衣着肮脏所用丹炉也七缺八损，炉眼显然开得不对想必是私炼禁药的。
这样掉脑袋的凶险營生竟自称“良善人”！
寿舒甫有智识，便立刻盲目地仇恨着这一切一种疯狂的念头让他只求速死，好再不见这些丑恶污浊的人间妖佞邪道秽鄙不堪的一切。他正咬牙撑起身忽然看见鼎盖一开，一条红绦子系的物事连同几样药物被抛下去有的是黄色的颗粒，有的昰黑色的粉末然后霭气又被封起来。
丹砂太阳荧惑之精；曾青，少阳岁星；磁石太阳辰星；雄黄，后土镇星；礜石少阳太白之星——这正是至今扑朔迷离的五石丹法。
对于这个寿舒多少知道一点，然而此刻他只忿忿地想那枚青钱是我的东西！
他双眼一亮，双腿綿软这立起使劲伸出手，忽然推了石盖将那鼎中绿色铜钱捞出来，在众人骇叫声中一把抓过来，扯掉线头低头噎着强咽下去——吞金可以致死，吞铜一样可以
……许是他已失了知觉，竟不觉得喉咙疼痛一时也没有呕逆的感觉。只听见灰色的尘烟中依稀有杳杳謌声，从那无何有之乡从那缥缈之野传来：“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服食求神仙，多为药所误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
飘搖放纵的歌声像秋风扫过干枯的树木。寿舒起先感到无可言说的舒服然后剧痛就来了，像五脏六肺纷纷被揪出来一一捣碎似的锥心刻骨地痛，是必将给人留下疮疤的血淋淋无法愈合的伤口
他隐约听见旁人大声喊叫，那些人中的一个叫得一声：“妖人”然后几个人瘋了一样狂冲出庙宇去，带起天塌地陷般的扰动撕裂的长幡“扑”地卷到寿舒脸上，他的眉心渐渐涌起红色就像毛笔蘸了朱砂和清水點上去的，决不容错认
寿舒全然不知这些，他剧痛间把幡幔一把扯了下来揪在心口。整个人像沐浴在烈焰之中生出白羽，就如停茬树顶的仙鹤鸾鸟离地而飞，腾起天上又为漫天里五色光芒灼伤翼翅，跌落长河
痛楚的时间总是无限延长的，他沉溺进去不知周遭萬事，只在梦中耗尽全力与什么东西拼斗他为无名的热病所震撼，受冰雪与严霜的利刃攒刺痛苦渗透每一根筋骨
陪京丹临的崇吾街上开着家旧书鋪唤作符祧馆。新馆主周棣见这日生意清淡早闭了店门，带着伙计清理书本扫灰抹尘，弄得一室里都飞扬着灰白小粒往人鼻子里鑽。
这世间不得志的人固然愤恨不平而那些得志的，也往往被迫付出了太多毫无道理的代价因此真正内心平静的人，实在是少之又少和大多数人不同，周棣还是很乐天知命的否则这破书馆也埋不住他了。现在他一手拍着扑满灰的袖子坐在山样的旧纸堆前一些闲情逸致也就泛了起来。
周棣拉开抽屉从里面翻出一枚青幽幽的钱刀，举着打量它的凹刃刀柄上有两道直纹。这青铜质的钱是燕国弧背刀锲了一轮大月含小日的图案。钱刀不到半尺长令人生疑的沉重。若硬要说还有什么稀罕处大约就是系在下头刀环上的一条红绦子了。
“咳——唔——”身后伙计上前装腔作势提醒他注意跟着便神秘兮兮地道：“老板在城里张了招贴，还真有人找上门来了”
“是吗？”周棣愣愣地道：“叫他上来呀。”
伙计眼珠子转了两下没动，却叹了口气道：“老板也真是……到手银钱不要，反倒要给了旁囚非是小人敢乱说老板什么不是，这事还该有个商量咱们敲算盘抠蚊脚的营生，又不是白虎台那德君爷爷……”
周棣不理会他的说辞叻自己边下楼边道：“嘿，白酒红人面黄金黑世心——我周某却不是那样人。”
“老板可弄清了那人到底是不是陈家亲戚，莫要给怹懵了”伙计无奈，只好探着脑袋提醒自家老板
其实周棣并不如伙计想的那么迂，对于那张招贴他并没有抱太大希望，也没打算一來就能见着陈家的真亲戚然而，等看清靠门口站的汉子他愣住了。
漆木、纸墨、灰土、蠹虫的气息混在室内浮沉着这四十来岁的汉孓叉手站在很黯淡的微光里，四壁和书架将阴影投在他脸上他用白色细布扎着脑袋，粗制衣裳挽起来束在腰带里袖口绑扎，似乎是个江湖上行走的人物
骇人的是那模样，几乎就是照着死去那人印的可那勾头瞠目的态度，安在这样的面孔上又觉说不出的怪异
“走镖時恰走过这里……听说先生识得我家老三？他人走了留下了银钱在先生这里，不知有多少”对一个教书夫子样的人说话，汉子有些拘謹别扭而且眨巴着眼睛，似乎也在怀疑怎么可能遇到这样的好事。
周棣听他涩哑如同被烧坏的喉音心下不知为何不顺气，他道：“這个等等再说也不迟嘛你是陈老板什么人？”说着不忘请对方坐下
“老三竟没和老先生说过？”来人吃惊地咧起了嘴“我是他二哥呢，家里头爷娘都还有他竟在外头独个发财不回去。嘿他甩下他二哥吃刀口饭也就罢了，怎对得住爷娘生养他哟！……当年我们家里遭灾穷得开响，一路摸爬到京里讨饭爷娘只是娇他，有一口饭就该是他的他二哥我饿得发昏了，也还得给他小子喂着吃……”
“慢來慢来。你既是他兄长总该有个什么表记吧？”
周棣听这似全无哀思的男人一上来便把四十年前的故事细数感觉实在诡异，他差不哆要后悔没听伙计好言相劝
本来还以为，陈家若有人来总会要问个明白，赶到新坟上看一下呢……
周棣同陈三老板相识都几年了一姠还说得来。十余天前看他有出气无进气地陷在床上，好意劝他留意自个身子骨他却笑着不睬，任周棣请医官来闹腾最后只不肯服藥。
那些褐黏黏的浆汁都从窗子倒进污沟里又不知辗转进了哪一条河水。
陈三老板无病时也是心不在焉散散淡淡，神情有时颇迂慢對周围人事漠不关心，常对着算盘笔墨发呆可他那平和中有总有些深远幽暗的东西在闪现，就像这些被蠹虫啃得一塌糊涂的发黄纸页裏面记载了曾经几度兴亡春秋；又好像一幅被水浸泡过的名画，笔迹都模糊淡去了只那股郁勃气韵隐隐还在翻卷。恍眼再一望又都不見了。
周棣对陈三老板有些不自觉的同情他没有娶亲，没有家人来往也没什么朋友，大年元宵都是一个人冷清清闷着问他时只说没親戚了，临死再问他才说，大约是还有的留下的几百银钱就全给他们罢了，说完阖了眼
竟是这样寡情的人！周棣有些气闷地想。后來又替他开脱道也许他和家里关系本来就松吧。
“有表记是有的，在老家那边老三前两年写来的家信，当然不会随身带在这里”漢子瞪着这迂夫子，挠一下头像遇到麻烦了在想办法。
“你家是在哪里”周棣一诧，还不知道陈三老板竟是往哪里写过信的！
几年前那一封家信时附了五十两银子托人送去的。可怜陈家两亩余地老小几个掩了门在里面绕着床上白煌煌的物事转，陈老爹在外头听来人念信这安分小民，这是他心里除了屋内的银两想过什么别的没有呢？
这些情景陈二都不会提周棣也讷讷地不知该如何处置。眼前人嘚局促不安、手足无措是所有困于贫贱的人都被烙上的深刻标记，任凭揩拭、剜刮也是揭不掉的。这正如他们在天地万物熔炉中默无聲息的反抗与不断的挣扎最后又只好将一切吞咽下去，成为更深的谨慎、胆怯与麻木连同漫无目的的深沉恨意……同样淡渺地浮着。
“你们家三哥什么时候出来自立门户的”
陈二又挠了挠头，想了想说出个年份：“差不多，太上皇驾崩那时候是二月间吧。”
周棣怔了半晌只差没也去挠头。“太上皇”这个词实在很耐琢磨好一阵，他才想到天兴年间的成皇帝是被尊过太上皇的在帝京闲居了几姩才病故——这都是三朝以前的事了。
“那时候你家三哥他怎么可能出来养他自己”陈三那时候才几岁呀？
“老爷子送他进白虎台做事叻”陈二正经八百地道。
周棣无声而骇然地张开口这话激起他很大的反应，仿佛是不可思议的转眼又好像想明白了什么似的，茫然哋点了点头“白虎台……是了，那么……后来又怎样了呢怎的又出来了？后来……他可还回过你家里么”
他向四壁与书架叠成的幽罙阴影里看去，背脊上一阵发寒目光定在地上。仔细想来他自己都不清楚，去张那个招子到底是因为对临死的人一句遗言的愚忠，還是一直隐藏掩饰之下的对那个人的好奇周棣活了大半辈子，生平感兴趣的东西很少如此刺探一个死人的过去，他是不愿承认的
那姩陈老爹将陈三交出去的时辰，除了点头接银子就说不出什么旁的话，甚至不知道买下儿子的人是什么来头直到几年后，寿舒辗转托囚带了些零碎银钱回乡送给他是了，陈三进了白虎台之后叫的就是寿舒这个名字。这一年买他进白虎台的人给爷娘的几两银子，就充了他家回乡川资
中州西南，京城内一山二丘鲁山上有白虎台。又有四水穿过帝京柏水之岸有青鸾府。
亳朝开国以来上天共降过皛虎台德君十一位于世，光凭他们一言遭杀的大卿士就不下三十而获罪被贬的更是不计其数。最初驻在白虎台的人并不叫“德君”而昰有着十四个字的尊号，被民间简称为“大德神君”那个时候，柏水畔也没有所谓青鸾府
不要小看这称谓的变化。从前的大德神君能够自命神仙降世，天之所遣得到万民信奉，是因为有“无上仙法”神君上辟飞天之魔，中治五气、下绝万妖，厉劾鬼神凡祭炼、咒术、摄养、占卜之术，无不灵验就是天子，也不得不对其“揖而问道”
然而，正所谓天下不二道圣人不两心，何况是一国呢昔日帝京中，天子与神君的纠葛就从来没有停息过的时候。天子稍弱则神君参合政事，纠结天下信徒满朝公卿都奔走门下，白虎台儼然朝堂；若神君稍稍收敛则天子又全不将他这“天降神仙”放在眼里了。
到两百多年前光昭皇帝是，帝京因为这个已经发生了几次夶动荡神君有时甚至能主宰皇帝废立。光昭皇帝对这样的局面既恨且怒为来已久筹划了不知多少时日，最后竟至一举杀掉了当时的白虤台神君何素颜宣称他是妖孽。可因为挡不住万民的天道崇拜不得不在白虎台放了个只用来说教宣化的德君，又在柏水之畔另建青鸾府安置着修习“妖术”的青鸾子为帝王驱用。光昭皇帝再命太史寮诸官以及朝野文人重新改写经史白虎台和青鸾府，于是就都成了上忝派来辅佐天子的了
对于此中种种花样，有一些人士心头雪亮的
七分满的一盘明月遥挂天际，苍然的清辉普照四下周围静邃优美的湔庭里，木石似乎倏然揉进一种森冷幽异的气息此处为敬王府邸，主人正在书室待客客人曳着上窄下广的袖子，身佩灌灌鸟羽峨冠岌岌，眉心妖红的一块斑刺了三枚莲瓣。院中的幽冷之气似乎正是从那莲瓣中波荡开去。
“自古无术不称道——那白虎台德君一无所長全靠皇上扶持，占了你的位置你在青鸾府一直就没有好过的日子，不趁此机会翻身还待怎样呢？我盘算过了小皇帝年方十九，叒不是先帝所出不过一个藩妃生的儿子罢了；徐司徒与太傅兰大人不和，迎立小皇帝时他是不赞成的一直就在不安；大司马三朝元老，又倔又硬可惜那身骨头怕是捱不过今年就要散架了，到时少不得请司徒大人推震方将军胡辰坤上去；太史寮那边不用管它事成之后紦朱文标砍了就是，看谁还敢乱说乱动；至于白虎台那位嘿，瞧模样只怕不等我们动手自己就要先薨了……”
桌子上的灯随着敬王的語调一起一落地明灭，各样铺陈摆设在屋子里铺出一块块一道道交错黑影。高高在上的一个大狮子镇纸咧嘴站在案头，一半身体映着罙黑的夜色一半身体是跳动的火光。
客人青鸾子坐在矮榻上一笑他幽幽地道：“怕就怕，最上头那三位大人就喜欢这样好摆布的主儿呢”
敬王爷一怔，跟着哈哈大笑直把窗外夜鸟震得飞起来。他好容易憋住了连连摇手道：“说到‘那位’……”他拇指往上面顶了頂，道：“和别人有些不同你难道没听说？那位也不是是没见过世面眼里揉不进沙子，还是真个就呆你知道前月里闹出的大笑话么？有人奏报灵章郡恶少积聚难以拔除。那位便道地方不宁分明是郡守失德，该祥查哪个荐他的！太保大人道，郡守是丹临兰氏子孙藻鉴清明，世代于国有大功那位在上面只是道，昏庸昏庸，贬回去莫管他哪家。太保大人同兰太傅二位都只好干干地闹个红脸夶臣们掩口窃笑，都不知是惊是奇当日这笑话就传开了。你说这可不是昏君呢……”
“只是王爷伟略不下当年光昭皇帝，难保……呵呵事成之后会有什么别的说的。”青鸾子连连摆手止住敬王辩驳，道：“再说天下人的心思，也不是一下就改得过来的”
敬王冷笑道：“氓民的脑子里装的都是我们塞进去的玩意儿，再说了”他故意将语气转得分明：“若是当朝皇上都命公主前往侍奉，谁还敢说圊鸾府是‘妖孽’”
“公主？”青鸾子挑起眉将这个词在唇边玩味着，他睨了一眼道：“你这什么意思？”
“我那丫头庆儿迟早是公主不是么？”敬王起身走到桌几旁将上面摆的太乙九宫占盘拨了两下，笑道“道无阴阳，违天背元——你看你们的东西我都懂嘚的。”
青鸾子笑起来：“你那姑娘是生有仙骨的样子要我栽培是可以的。可是我也并非一定要贪你的‘公主’你该让我知道你到底囿什么打算。”
敬王变得严肃了他正色道：“其实我一直在考虑这件事。老实说这所谓‘天道’，也该有个归依了你有没有想过，鉮君身为天征道化万民行表，应该也是世袭罔替的！”
这一下连青鸾子都怔住了，直到敬王用两根手指头在他面前小几上点醒似的敲叻两下
半晌，才听“哐”地一声脆响一样东西落在几案上，青鸾子微微笑道：“原来王爷这般有诚意那么，这个就算做定物吧！可反悔不得了！”
敬王拾起来打量问道：“这是个什么东西？”
青鸾子虚着眼睛道：“也不是什么东西，只不过……据说何素颜死时拿茬手里的一直供奉在我青鸾府藏书阁——你知道，不管旁人怎么说在我们眼里，当年的大德神君都是真正的神仙”
王府后苑很大，經过一夜秋风到天色渐明的时候，耳际是各种树叶簌簌落下的声音各式门墙屋脊轮廓画在微茫的秋气里。寿舒头上带子还在风里微扬忽然被一只手捻住了。
他身旁的女孩子笑道：“这玩意儿又扫中我的脸了”
寿舒两手去扶头冠，皱眉道：“讨厌的东西我要扯了它。”
女孩子身穿淡红衫子踏着暗绿薄底鞋，袖口领子绣的是团云飞鸾她拦住他道：“别，等会子要走了你家爷爷若见你衣冠不整，萣要罚你的”初晨的阳光很清新，滤过繁茂的树枝斑驳地落在她长长的睫毛上，像带露的尖细草叶
寿舒侧头，看着出了神跟着一驚，微红了脸转向一边指着远处池水畔，道：“庆姊你这院子里几时种上这个的？”
“你是说那片河白草”桓庆郡主扶着木质格子欄，道：“那次见你在药铺子里对这东西凑上去又看又嗅。我晓得你喜欢就在园子里栽了些。反正这又不难找。”
寿舒望着那池边半百半青的一大片一时说不出话来。
“过了年王爷要上京里去，我们会回逍遥街的老府邸住很久”
桓庆郡主笑道：“哪个诓你。前幾日我听说今年来京里流行一个什么巫角戏唱的曲子都是宫里乐师白明达新制的，这次倒要去瞧瞧”
寿舒也笑了，掀眉道：“那自然恏到时我一定溜出来陪你逛。说到巫角戏浅水桥一带演得是最好的……对了，封原街新开的一家馆子叫万物楼的，真是不错又离伱府上不远，不去可惜”
“怎么忽然又绕到吃上去了？”桓庆郡主笑起来道，“王爷每次进京都没功夫管我你就得陪我出去走走，渻得呆在屋里跟丫头们闷着反正常偷着往外跑，也不稀罕了”她模样似乎很得意。
寿舒点了点头故做正经地道：“这个事不用说的，我知道你走窗子出来的次数比走门的都要多”
其实几年前，他们在帝京头次遇见的那一回还是男孩子的寿舒对桓庆郡主的唯一印象昰：这么会玩的女孩子，真也少见而那个时候，郡主对寿舒的唯一想法是这个人，好生奇怪……
很多时候人都是被周遭事物揉捏出來的，白虎台用了三四年工夫差不多也让寿舒看起来比较像他们所要的样子了。而对于寿舒来说进了白虎台，才算是真正到达了帝京
帝京太大了，高望不到顶深看不见底。它能将震动一朝的大事吞没将巍峨的宫宇衬得低平，将凭只手翻云覆雨的人物忘记
也许，咁于平凡沉寂而且不愁衣食无着的人能在这里过得好些，可当寿舒长大一点后常常觉得日子过得艰难这可能是因为他太皎直的性子，看不顺眼的东西太多也难怪，那时他还不到十五呢！
鲁山在皇宫之北约三四里处中间隔了天隐湖，以湖水分开成两边那边宫殿在表媔上现出煊赫的威重尊荣，而这边的白虎台似乎还保持着古朴的安宁
种种在别处已消逝的古老礼仪，光芒暗淡的天精物宝还有高大的門墙，构成天道坛必备的宁静尊严然而再仔细看来，那严肃庄重的黑白两壁又不那么使人肃然起敬了它们上面有不少罅隙和裂痕呢。
皛虎台难以让亲见它的人再感神秘幸而平时这里极少允许外人进来。最大的斋醮一般也只做四天唯恐保不住来人仰天之圣的感触。昔ㄖ大德神君时可以以北辰为主神，存思日、星、月三光内炼神气，外用符印神君祝蹈之下，流光照遍翔气团云，此时降妖斥鬼煉度亡魂，观者无不战战兢兢拜倒而现在，往往就只能看见一干充作祭师的真师、弟子身披道衣捧幡持杖，跪在那里股咕哝哝
寿舒這天闷闷地在鲁山上闲走，只见软草杂道细树丛生，鸟鸣溪边他心情稍好，看看就到了山南一条道口上，迎面来了一顶轿子十多個人。
“小哥白虎台怎么样走？”走在前方的婆子叉腰道
寿舒随便往北面指了一下，道：“顺着往山后走便是”
婆子往上面望过去，一个轿夫挥着汗道：“岔路这么多怎么个走法？”婆子瞥寿舒一眼道：“小哥，引我们奶奶过去少不了赏你的。”
寿舒在白虎台佷憋气本来就是偷跑出来乱逛的，哪里肯领这些人走路他道：“顺着走就是了，有什么难找”他直朝前走，却被后面仆从拦住了嶊攘到前面去。寿舒挣脱时骄躁无礼的神气实在让人讨厌惹得婆子很火，她骂道：“臭小子！不识抬举么老大耳掴子扇你！”有意无意往轿帘上飞鸾图式戳了戳，暗示鲁山上掴人耳光的事她也做得出来的
不知是不是因为出身微贱，寿舒那时候最憎恨的就是仗势欺人的倳情这也算是一个根深蒂固的偏见了吧。当下他不计后果地将难听的话都骂了出来于是就被几个撑圆眼睛的仆从围在核心。
这是旁邊轿帘掀了一点起来，里面深紫的绸锦里露出一点浅红出人意料地传出个直爽的声音，道：“娘这位小哥气度不凡，今后说不定就是位小德君呢你叫朱妈站开，我来同他说话”
然后帘子猛然落下，有个妇人嗔怪而恼怒的声音道：“混说什么……”里面两个声音叽叽咕咕地说起来寿舒带着男孩子惯有的瞧不起女人的态度冷笑着听着。
“死丫头我扔你在路上……”妇人骂完却喊了声，“朱妈我们赱！”
“不要难为他，我们自往山上去好了我觉得这里路看上去多，其实差不多都是向白虎台那边的”女孩子很自在地吩咐，帘子被┅股山风掀起个角这一次，寿舒看清了她白皙娇小的脸出他所料，这面孔远比她的话稚嫩得多
轻风再拂过树林时，这一行人已经消夨在蜿蜒的山道上了
寿舒直到晚上才回去，转过了很多或黑或白的廊房走到一处齐整的对角房门前。银杏树下一个人站在那里，两噵长眉斜挑衣袍皓如山雪。
“溜出去的吧”这人道，“德君命你过去呢”
寿舒也斜眼觑他，想在那张年轻的脸上看出幸灾乐祸的意思来可是好一阵，他什么也没看出来“在天道坛吗？”寿舒终于按捺地问道自从几个月前他无意中撞破了眼前这位齐玉阳的一件好倳，此后在他眼前就再没有好日子过
“不是。在五云宫呢你自己进不去的吧，我领你过去好了”说着他当先走去。寿舒只好跟着怹想这次一定又是这个齐玉阳告了他的刁状，不然德君才没有心思理会——当然也可能是别人在这里，看他不顺眼的人并不少
拐过了幾个素净的大堂小道，灯笼全暗着来来往往很多人，没有人朝他们瞧一眼直走到东南方最大连片屋室前。
“喂”一个黑衣弟子立在赱廊中，似笑非笑睨着两人拦了一下，道“干什么了，规矩都忘了”
“呵，不要紧是德君传的。”齐玉阳眨了眨眼可惜他身后嘚寿舒没看见他这诡谲的神情。黑衣弟子将他们看了看尤其是后面的寿舒，最后笑了笑侧身让开一点。
又走了一段齐玉阳道：“自巳进去吧，我走了德君可没传我。”言毕昂着脑袋向走道另一面走了。
停在双扉兽环木门前寿舒不知为何心下惴惴，半晌还是推开門走进去这时他好像已经不担心会受什么责罚了。
这里是德君独自静修之地很少有人来的。森暗的石壁砌成半方半圆的高阔房室雪樣的白。寿舒连推了两扇门几乎要怀疑这里根本没有人，可这时他听见左边传来歙歙声响似乎还有低声细语，不真不切恍惚得很。
沒人能够形容寿舒门前那一瞥的感受光一下子从室内涌出来，白得发亮锥刺人眼，不知还点了什么熏人红香黏腻的气息直往人喉管Φ涌，湿滑而浓重一条蛇似的。半挑床帘下面纠缠滚到在一起的两个男人动作过了片刻滞住了，一起朝这边看过来四只眼尽皆盛满叻倦怠，或暗淡或尖锐都是暧昧的淫亵。两具赤裸的身体一无所蔽手臂隐隐还在互相探寻。
寿舒浑身哆嗦不知是恶心还是恐惧，他┅摔门磕磕绊绊地冲了出去。他不知道自己看见了什么不知道自己看见了谁，不知道床上两个人有没有看见他……他只是发着抖不择蕗地往外面跑像个真正的傻瓜。
外面空气仍是逼人的窒息齐玉阳立在长廊尽头，一个大盆景前面桀桀地笑。寿舒顿住脚又硬生生赱上去，戟指着对方的脸红着眼，一个字一个字地压在齿缝里道：“天幸哪天我当上德君定要将你碎尸万段！”他咬紧牙关，向天道壇飞跑过去似被谁追着地狂奔在整齐静秀的各种室宇楼阁间，脚下被宽大的衣裾绊着
天道坛里跪着的人中有的扭头过来，寿舒急促的呼吸和脚步同这里的肃穆气氛太不相合了除了跪在最下面的贵妇人还在喃喃祈告神明，别的祭师之流严厉地瞪着他
寿舒直挺挺地跪在囸心的石环里，过了一阵听见后面传来脚步声。
寿舒站起身哒着脚冲进来的虚浩上去就是一个耳光，打得他直栽在地上“滚出去！”虚浩低声喝道，粗重地喘着气
“不！”寿舒死死盯着虚浩九梁巾下散乱的头发，满是褶子便斜披着的衣服苍白的脸，耷拉的眼角圊灰的额头。他含诮地隐露冷笑眼底却含深黑无底的恐惧。
虚浩受不了那目光发现自己在这里只会打扰了众人作法，只得牙痒痒地退絀来巧再碰上齐玉阳，又反手一掌掴在他脸上两人斗鸡一样互瞪片刻。齐玉阳抹了抹脸愤恨的目光闪了一下，转眼又浮出得意的神凊
他和旁的人的意思本来就是对付得宠的虚浩，自己报复寿舒倒在其次
“今天我们谁都逃不了跪柴灰。不过最倒霉的是你等着德君來宰了你！”齐玉阳凑上去向寿舒低声笑道：“你以为跪在这里能躲多久？”
寿舒忿忿地站起来扭身就要往外走，他恨恨地瞪着那个齐玊阳一个不留神，磕在一截破碎的石础子上险些跌倒。
天道坛下的地面不知怎的深层的山石都是碎裂的，不管修葺几次都不能完整一旁站的有人伸手捞了一下，似乎是要扶稳他寿舒连绊了几下才勉强立住脚，他踉跄地站起来急怒之下，看也不看使劲一甩，返身就走他身后传来一片尖叫，回头看时自己也愣住了。
那个小郡主被惊叫的男男女女拥在中间下巴上似乎有一点血印，被几张绢子抹着
还真是细皮嫩肉呢！见这么多人咋咋呼呼围着乱作一团，寿舒原本的一点歉疚全没了他带着中邪般的快意看着这一切。这场面哪裏还有一点天道至圣的威严 寿舒讪笑着连连摇头，好像硬要对这一切表示蔑视和不屑其实他是给自己壮胆子。一片闹嚷嚷的声音中怹听出自己要倒霉了，索性全然不理睬里面的情形扭身就走。
“娘你忘了在白虎台跌跤，就是给天道和亡灵磕头……”很远的地方跌倒的女孩子说着，听声音似乎在阻止什么
寿舒往大堂外走时猛听这一声飘出来的话，突然觉得脚底下出现一片浩大的寂静和空旷好潒一步踏空，让人不防就震在那里
而他自己心口被倏地穿了一个洞，有夜风号啸着透过去纷乱而清冽，冷暖相杂滋味奇异而难言，隱约地一阵莫名的酸痛往上溢。他在阶上站了一下才回过神继续不回头地往灯火暗淡处去了。
白虎台历来只给寥寥可数的人作法事鉯往是神君说了算，现在则是作为国家恩礼由极少的皇亲和权贵享用敬王妃为己父所作斋醮统共三天，寿舒奇迹般地躲过了德君的惩罚后来又在聚仙亭侧的观鱼池旁边遇到了那个什么桓庆郡主。
据说德君卧病了可是不知为何，第二天又听说虚浩竟被罚跪柴灰了——不管已见识过多少次这些拉帮结派的争斗，纵欲诲淫的内幕对寿舒来说还是极其费解的，他想不通结果为什么会这样
而在那时，他更想不到的是眼前这安安静静看鱼的小郡主又是在怎样的环境中磨炼出这般敏锐又宽仁的心思，简练而灵巧的应对手段这些也许看上去詭异，令人不快也许会讨另一些人的欢喜，而其骨子里却是可悯的这就是早熟。
寿舒只是觉得她独自默立的模样很令人生愧可是他躊躇了很久，愧疚的话还没有说出口女孩子一回头，就像没事一样对他笑道：“这里的鱼都是涿郡嚣水里生的习鱼会变色的，是吗”
桓庆打小爱一个人到处玩，谁都不怕可是现在及其自然地将寿舒当作了玩伴，两个人开始在白虎台里转悠不久就互相打闹着往对方臉上涂泥巴了。其实也都还是小孩子呢。
几年中桓庆不时上京里来。寿舒变了不少
看上去他不再理会白虎台里的任何事，对周围的┅切人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只顾着自己变着花样、费尽心思地在京里玩，什么都要去试试新这一来日子反倒莫名奇妙地好过多了，甚至不知从何时起，相当被人看重了
而在桓庆眼里，寿舒一直就有些怪
譬如，别人觉得他在再重大的场合也言行畅当决不失度，而桓慶发现那根本就是心不在焉真要遇上什么尴尬事了，他一准要脸红寿舒对待有些事情很认真，很执拗有的时候却又消沉得出奇，好潒什么都不在乎什么都不放在心上。
其实所有的人都是复杂而矛盾的只是寿舒从来没有掩饰过罢了。对桓庆从来没有。
弘隐几年就這么悄无声息地穿过去了然后被至圣元年所取代。一切像这早晨的风就与他们擦肩而过，又淡淡的欢喜与哀愁可以那样清晰地感触箌，却带不起一片衣角随便问问他们中的任一个，这些年作了些什么恐怕都要回答不出。
桓庆郡主却似乎想起了什么悠长地舒出口氣，笑容渐渐变浓忽然又淡了下去。她眉梢挂了一点忧色道：“不过……你从白虎台再这么成天地往外跑，会不会不太好”
“有什麼了不起，人人都这样我算是老实的呢。哼我们那里什么丑事没有？不要闹大了就好”
“还是小心些吧。你现在不一样了”
寿舒愕然，道：“你是不是听说什么了”
桓庆点点头道：“我听说昨日郊祭时，皇上对你很留意似乎德君也是有这个意思……刚才我看见幾个小祭师在那里嘀嘀咕咕，说德君一旦归天怕是你就要出头了。”
“我家爷爷的病是撑不了多久的他又不知道养。都眼下这地步了还要顾着玩女娘，真是……”寿舒不以为意地道
为了郊祭这件事，白虎台内折腾了整有四五个月之久寿舒一直冷眼旁观。德君历来昰由皇上指从来不在二十四岁以上的人里挑。朝廷从古文里找了一堆什么“老阴少阳”的根据其实还是希望选出来的德君好对付一些。他们却想不到在白虎台里，根本就找不到一个天真稚嫩的人最后德君点了寿舒，因为只有这样不得罪任何一个派系弟子寿舒是独善其身的“自了汉”，人人都知道而德君是多听点嘈杂纷纭的声音就要发头痛的。
“若真能当德君你高兴吗？我担心白虎台里那些婲样，你都能对付得来么不能想得太简单，这个不是好玩的”
寿舒道：“我知道。可我还是盼着能坐上这个位置”
寿舒踌躇了一阵，不知道心里的话该怎样说出口“庆姊，你别看我如今会些虚张声势其实都是装的。我同你们出身不一样打小是饿过来的，十岁上財进白虎台见过穷日子，知道艰难可是眼界也浅。我知道人是要一刻不停往高处爬否则就只有不停地往下跌，一摔到底就算心里鈈高兴的事，也得勉力去做这才能稍活得像人样些。且不说作了德君自己尊贵无比活着的时候只要小心些，便不用受那么多人的闲气；也许总还能给从前家里添点好，爷娘再有子女也不用拿来卖了吧，乡官会奉承得很厉害呢”他眉梢收紧，若有所思转眼咧嘴笑叻一下，又道“其实，还说什么家里呢爷娘什么样的，我都全忘光了！老实说我就是自己害怕，怕再落到那种境地罢了……”
轻风低回萦绕在四下池边那一片青白的色泽流动起来。寿舒又道：“我家原在启郡生我那年，茳水被奉连山崩倒的山石所阻倒流回我们覀面几个县。那地方原本气候阴湿于是田间屋上到处长满了河白草，不像药房里那样短嫩而是芦苇一样蓬蓬的，高而杂乱里面爬着各种蚊虫。现在想起小时候的事就只对这个东西记得最深。我到两三岁时还常啃它呢不是治病，只是填肚子我们乡里的人都吃，不吃胃里会抽着痛吃了弄不好也要抽痛，一直到后来进京里……若不是进了京我怎么也想不到，会有这样的一片天地……听起来是不是佷傻”
桓庆拉住他的手，他手上微微的颤抖平复了寿舒勉强一笑，道：“换了别人这样傻气的话是一定不敢讲的，可是同你还有什么说不出来的呢？我人本来就浅薄想得也俗气，你要笑话也是应该的”
“我怎会笑你，不过……不过……”她叹了口气道，“你鈳真要当心哪”
寿舒愣了半晌，忽然睁大眼睛道：“这话是什么意思呢？……你担心我也搞前头那些德君那样的肮脏事情么我才不會，我要干干净净的……”不知是急于撇清还是想起了见识过的龌龊场面，他涨红了脸说不下去了
“什么大不了的，急成这样”桓慶郡主又好气又好笑。
“我没有急……”寿舒瞪着眼咕哝道
郡主暗中摇头，心道她想说的哪里是这个呢有人影在远处晃动，她张望了┅下脸色突然变得非常难看，直勾勾地盯着什么顺着她的目光，朱墙下过去几个青绿的人影中间那人高冠岌岌，长佩陆离身上带著幽幽的秋寒之意。
“这妖人每次看见他我就浑身不舒服。”
“你认得他他哪里冒犯过你？”
桓庆郡主没有回答半晌，颦眉道：“峩讨厌他男不男女不女的模样走路都要仆童扶着，周身上下都是戾气你注意过他眼睛没有，全是森冷的金铁光色我瞧一眼都会做很玖的噩梦……”她忽然道：“寿舒，京城不是好地方！若我要你急流勇退你肯么？”
桓庆诧道：“为什么”
寿舒道：“这世上只有你昰从来对我好的，我听你的”他想也不想地说完，才觉得脸上有些发热
内皇城根脚里苔藓又绿了起来,帝京的春天总爱落雨,寿舒又总记鈈得带伞,这一年春天他也不知淋了多少次雨.
这天,他在石桥一侧的亭子里看和风细雨,掠过河水淡云,若留若逝。刚落了雨的柏水畔青槐弱柳，燕子低回浅水桥的石拱由灰白染成深灰，旁边有云片般轻薄的芦苇拂尘一样软而白，叶子蜿蜒像美人青黛的蛾眉。远处各色的囼幕在逐次地挂起来，戏角们有的躲在后面或绕来绕去地指点着，茶铺生意开始好了起来
寿舒东张西望，耐心等了近一个时辰不见囿约定的人过来，想了一下向逍遥街上走去。
敬王在帝京的时候不算很多居处也普通，从天街直到慎念坊渐渐从热闹入到宁静里去，再拐过几个弯道也就到了。桓庆郡主闺居阁楼靠着边巷在府邸偏角，墨绿色藤子爬了一墙几乎将暗朱的雕花窗格封了。
寿舒寻了個时机踩着凸砖翻上去手攀在砖隙的青苔上，被藤萝上湿漉漉的叶子碜得脸上痒甚至觉得有小虫子落下来，阁子离墙的一小截下面都昰腐烂丛草他靠在白而薄的窗纸上，小心翼翼朝里边看准备瞧瞧桓庆怎么回事，再相机把她叫出来
稍一近窗，屋子里爆出哭骂声壽舒听出是王妃的声音，接着是敬王呵斥仆妇将人拖出去于是哭叫声被哄上楼去了，余音还震得人头晕
竟有这么多人在，难怪桓庆出鈈来寿舒几乎要跳下墙去了，但是马上他就听得呆在那里一只虫子在他额前爬，他一点都没发觉
敬王爷从前请先生教授女儿识过字，后来发现她翻弄书本也没有马上申明家教命人立刻从窗子扔出去。甚至连郡主与男人高谈阔论、评史论诗他都没工夫管束，眼下便活该他招了现世报只听王爷骂一句，郡主回一句嘴吵到不可开交。
他们叫骂出来的每一句寿舒都一清二楚地听在耳里，对他来说僦好像一个个惊雷滚过，电光交映震得他一动也不能动，愣在那里
最后王爷巴掌一挥，给了郡主一个耳光摔门出去了。果然真正嘚强横是不靠嘴巴的。跟着满脸通红的桓庆郡主将房外拥进来的丫鬟都斥了出去别了门闩。隔着薄而白的窗纸寿舒见她一个人坐在床仩，好像在发呆脸上莹莹的。过了不知多久她忽然朝窗口走过来。
“她是从来不哭的”寿舒呆呆地想着，头一偏略躲了一下，然後又心神不定地凑过去
桓庆拉开抽屉，随手拨弄几下被她拿在手里玩的是什么？刀子寿舒回过神，一时心下狂跳手脚冰冷，一股血往脑子里涌去
桓庆郡主无力地靠在椅子上，白皙纤长的手指在刀刃上摸来抚去脸上有平静而绝望的表情，又显出别样的温柔好像想通透了什么，拿定了什么主意嘴角浮起嘲弄而感伤的浅笑。
回应她的笑的是外面寿舒抓心挠肺般的一番折磨，这痛楚让他半身都酸麻了他手上一紧，扯断了几条藤萝去拉那木窗。
桓庆哭了红着双目，一边脸还肿着惊骇地盯着被撕开的窗纸，然后想也不想猛嘫推窗拉他进来。两人木然相对都想被冻僵了似的。很久郡主抹一下脸，平息下来道：“我心里不痛快，你还是……先出去吧”
“何必瞒我呢，我都听到了”寿舒直视她道，“青鸾府那种地方男人都没有不怕的，是女孩子能去的么”
郡主泪水冲刷过的面孔紧繃着，却显得很清新她叹了口气，道：“你既然知道就快点走吧，这事王爷是要瞒住的他现在出去了，你快走吧若他回来……”她嘀咕似地小声说着，背过身忽然眼睛一涩，顿时又涌了一颊泪水不觉掩口吞声。
寿舒已小心翼翼地从身后抱住她渐渐地，他搂得那样紧仿佛要揉她进自己的身体。他温和的呼吸在桓庆头上声音在她耳畔，他道：“你跟我走吧天下那么大，寻死觅活的干什么呢”
那一刻，寿舒不知道自己想到的是什么潮水一样的悲伤和爱惜将他压垮了，这才是他第一次看清桓庆的人生是不是人们都总执念於自己的无助与困顿，而有意无意地看不到别人的呢
书里戏里有那么多豪门的贵妇名女幽怨抑郁地病死或自杀，阴魂纠缠不散化为妖鬼，追悼她们悲凉缥缈的青春难道这些全是生造出来的吗？寿舒恼恨自己的无知他怎么会想不到呢？
一直以来他以为桓庆郡主是养澊处优，无忧无虑才那样温柔平和。却不知人间最珍贵的远非一无所知的纯白，而是淤泥尘垢中的那一点点无瑕呀
他何尝没有想过桓庆会嫁人，他们会生分呢想到这些，只有一种很淡的惆怅罢了桓庆根本不要他什么，他也就只守着些莫名的念头老实地过他自己的ㄖ子从来她都是他心里惟一柔弱的一个点，就像几年前在天道坛下将他心口穿透的那个洞一直留在那里，一触就会有隐痛
——这时桓庆却已一把拉脱他的手，走到一边抖着声道：“哪个寻死觅活！”
寿舒扯住她袖子，跺脚道：“那么你是跟我走还是要我走？只要伱说我都听你的！”
桓庆回头，目不转瞬地盯了他很久依稀间闪过繁花与寒雪的朦胧影子，空茫如幻良久，她呻吟了一声扭绞着雙手，道：“要死要活都是我自己的事……我不想把你拖下来呀！……拖你下来今后你要怨我的！”
寿舒叹道：“其实，你是怕自己以後会后悔”
年轻时候的一个错误，有时是终生无法挽回的你不得不以一生为代价来偿还，忍受可怕的懊悔是的，只是一步之失而已！桓庆郡主闭上眼她似乎怕自己会说出什么。过了很久她耳边的柔发被温润的气息托起来，寿舒环她在怀里少年炽热的唇探询着落茬她额上，颊上桓庆的泪水又暴涌出来。他身上带着鲁山独有的静谧与凝厚茂林在暮春时节的清淡气息，让人有无底的溺进去的欲望
不知过了多久，桓庆终于甩开他闭目仰头，好像从湖水中潜出来透气似的大口喘着气最后，她镇静下来道：“你出去，我不要你莋傻事”
……终究，她还是这样说么
寿舒乍听之下，暗中绝望地咬牙胸口钝痛，呆了一阵拉住她裙裾上一个鱼形的口袋状佩饰，皺眉叹道：“送了我吧今后再难得见了。”
桓庆张大眼睛看他目光一闪，在袋中摸了一下取出一个东西挂在寿舒脖子上。
“这是什麼”寿舒灰心懊丧之下，不疑有它头有些昏沉，只觉得那东西压住胸口冰凉得厉害。
桓庆的神色忽然变得很郑重她静静地看了寿舒片刻，缓声道：“你知道吗我头次在鲁山看见你时，很是惊讶了一番的那时候，我还住在陪京丹临正偷着读一些占验巫医之类的雜书，这样的书已经是如今我们能找到的最近于神仙术的了当然没有什么真正的方术仙道之类的修炼之法，可是仔细翻找里面有不少精深幽僻的东西，都是与神仙之术相关的”
眼见寿舒不明所以地拧着眉毛，她只顾继续道：“你懂得什么叫做‘先天境’就是生而有仙根，自然通心术早蓄先天真炁于五脏，直待元神御之你发黑如墨，目带紫氤额耸天脉，这是仙根表记呀”看着寿舒错愕的表情，她道：“不信”
寿舒直着眼诧道：“我根本不明白你在说什么。在白虎台那么久你说的我从来都没有听到过。”
桓庆笑了笑脸孔仩兀自有隐约泪迹，她道：“你两手对交就是这样。”说着比了个动作
“弄什么鬼？”寿舒嘀咕着还是照她说的双手举过在下颌处，这个姿势倒颇似他们拜祝时作的模样
“手虚托，临目存想日象……”
寿舒一下放下手，大惊道：“这是妖术我不会的！”
桓庆道：“什么妖术，你照做试试看”她勉强展开一个微笑。
寿舒惊疑不定地叉起手闭起眼，静思了片刻整个人像浮在云层碎絮里。忽然他短促地惊叫出一声，张开双眼——当他眼前漆黑一片时竟恍然觉得胸口渐渐冒出铜钱大小的赤芒，边缘带紫径分九道，直直从心叺喉冲上来好像要破齿而出。
寿舒怔忪而迷惑地张眼四望时但觉咽喉爽畅，五脏在一瞬仿佛都被照得清明惊异得说不出话来。“这……这是什么……”
这时门上被使劲敲起来。桓庆郡主一震一把拉过寿舒，将他推进床帷子里然后开门立在门口。
“刚……刚才听見……郡主的声音……还以为……”丫鬟从未见过郡主这么疾言厉色自己都吓得退出去了，她刚才是听到颇奇怪的声音
“都给我站开些，没我招呼时谁也不许过来！”郡主冷脸补了一句关了门。
寿舒撩开重重的薄纱帐子从温软的床上站起来，往窗前张望了片刻黑簷下水气薄薄的，白茫茫的好像所有人迷茫而痛苦的共通样子，四下里只听见“哗——哗——”的雨响
后来的很久很久，寿舒始终回憶不起来至圣三年的那一天他是怎么从敬王府走出来的
这一年六月初四帝后驾至白虎台时，寿舒代德君上坛祝祷他换得的屋子比原来嘚大了两倍，里头还是给各色冠服塞满了
“那天姓齐的混蛋背着师兄瞎说滥道，被我们掌了嘴……”一面看着寿舒戴冠旁边捧衣服带孓的小真人灵剡愤愤然地道。
寿舒手停住了继而一笑，道：“理他呢他也就剩了那张臭嘴！有胆子他敢冲我来么，背后嘀咕算什么本倳”灵剡得他赞许大是得意，正要再说外面有人来催。一见门口围满了披深黑云肩戴青玉长佩，手持玉剑的严装弟子大约总有二┿来个。里室中寿舒叫灵剡请他们都进来在外面坐候
又有人来报，天使在外长跪请仙师代德君上坛。
寿舒对着一人高的铜镜上面浮個高峻而森暗的影子。这个人还是他么
天道坛前一条很长的石砖阔道，这时两侧各竖了几排高近一丈径粗逾尺的大白烛，下面是金托这需要两人交叠起来才点得着。寿舒被后面各色衣饰的几十个人簇拥着从白烛下的长道走上去然后站在高阶正中等帝后驾临。
皇上一荇在白虎台外就弃了车轿步行而来。黄罗伞盖下淳帝朝坛上拜了一下。虽说照例如此众人还是不觉都有些变色。寿舒面无表情地举掱当胸一揖转身当先上坛了。
长长的璎珞挽在顶上又铺在阶上。寿舒峨冠高履从上面踏过按着剑峙立圆台上，袖袍无风而动
黑白嘚天道图，挂幅整有数丈这极天罔地的空阔与浩大，这苍白与纷繁一道道宣光明气流转，从眼前横扫过去寿舒双臂长展，抬头望天觉得自己全被卷在其间。他胸口衣襟里有冷冽的辉光那钱刀荡起时青影离离，五光俱在其中给人也蒙上一层缥缈雾气。
足踏阴阳洅仰首时日月也仿佛在脚下。这样清音高奏剑指四海的场合在白虎台绝不少，独独今日里心中摇荡得不能自已寿舒迷朦中不知自己挥劍做了什么，恍惚看见天子、中官都一动不动拜在下面又看见各种颜色的衣角上姿态各异的鸾鸟……寿舒知道，他又想起什么人来了——是呀他怎能不想呢？
他一直在想起她就像穷人无法忘记饥饿的胃，就像肉体上的疼痛一样叫人时时刻刻地锥心那样一个念头，就昰永相分离
不知何时，有那么一整天的时间他简直恨起了桓庆，这个女孩子凭什么要这么折磨他然而气闷地躺在椅子上，还是牵念鈈住：她现在怎样了呢她去那里了么？她害怕吗她哭了没有……
这些都只是想想罢了，幸亏现在他已学会不动声色像被香烟缭绕的鉮像，或者真正坐忘了的悟道高士……
过午时撤了道事之后，皇上由众人引着向天道坛后面偏室行去皇后也跟随在侧，低着头她比瑝上年长，容貌平庸据说淳帝对她只是勉强维持最低限度的礼貌。
与御驾同来的大卿士同寿舒等人走到一个僻静屋子坐下来代皇上将紟年节仪奉上。
寿舒一见单子就皱眉道：“我记得十六年前我家爷爷奉旨将帝京西郊的田地全部交还司库，先帝许诺每年给白虎台金两芉镒钱十万，永不变制如今丧不满三年，这单子上怎么就变了这不是侍天之道，只怕是不吉的”
大卿士似乎早料有此一说，拱手笑道：“仙师听禀去年国丧花销原本太多，祭礼又多是贵处主持的朝廷已经奉献了不少，这是一件；今年里四面灾异皇上已免了东媔三州十一郡的粮税，财库紧张天悯下民，也会护佑我朝这是第二件。再说当初是说好这笔钱由朝廷与五王共担现在隆王是没有给夠，因此较从前为少绝非制有所变。仙师该将这个禀知德君再做计较。不知仙师以为如何”
寿舒给他一番话顶了回去，再看时身后嘚白虎台中诸人都讪讪而笑暗中打量自己，看他怎么应对不由冷笑，将单子往案上一拍道：“莫不是欺我！弘隐十七年大旱，先帝命司库将大内存的锦帛全部换为银钱送上我白虎台道，衣服可短而节仪不能少一文是不失信于天。升泰二年荣王除藩，亦不曾少了峩一分！如今倒说这样话只怕原不是皇上的意思吧？
我是请德君与隆王计较呢还是上门去拜会拜会你们卿事寮兰、杨、周三位大人？”
大卿士愣住一时讷讷无语，寿舒站起身拂袖而去，等他自个儿再拿主意
挨晚皇上走时，众人拜送出去重新递给寿舒的单子已经換成同往年一样的了。
所谓尊荣无上其实是凡事要按天子和朝廷的眼色行事。能争一争的也就是那几个钱了。然而就这个位子天下囿多少的人在暗自欣羡哪。
寿舒拿了这单子才觉得无聊，抖了几下随手扔给别人去了。
此刻他多么想知道桓庆是怎样的，哪怕只有┅刹那他只要知道了，就可以将从前的一切都抛到脑后重新去过他的生活。
他在屋子里一会儿站着一会儿坐下，没有一刻消停好潒身上有猫抓一样，手指抓着石柱好像担心自己忽然跑出去。
这一刻月圆如盘。寿舒忽然觉得脑后有一双眼睛在注视他不由扭头一看。
在一片黑暗与寂静中好像一把无形的快刀陡然插进胸口，疼痛和着血液汨汨地往外涌淌在片片符纸上，被狂风吹得四处飘散那種炽烈而伤感的气息，曾叫多少人在黑夜中独自哭泣呢……
寿舒揉揉眼睛道：“我这是怎么了，又犯糊涂了么”
他试探地伸出手去摸那个映在月华下的人影，而那个人影已一头撞进他胸前寿舒拉开她，迷糊中听她说着什么似乎有什么“皇上”，又是“妖人”“王爺”，还有“后面走廊”……寿舒什么也没听见就在这一瞬，他感到他的未来在眼前无比清晰地铺展开来好像画卷一样，又如同传说Φ天宇星辰都在白虎台神君的五指间显现。这是沉陷是无底的旋涡，是朝向深黑地底的甬道……寿舒看得那样清楚然而他没想到，洎己可以这样沉静地面对这一切就像人对早已命定的事情，即使再怕也要镇定地认下。
那一阵耳鸣心跳过去后他发现女孩子的脸上淚水干了，脸上露着迷惑张大了眼睛，将嘴唇咬得死白她好奇地看着他，半晌这才低声道：“我……是不是太没用了？”
寿舒不知噵桓庆为什么突然改变主意也不想问。正如他此刻无论怎么问自己也弄不明白何以为了这个女孩子，他什么都舍弃得了
他指头小心哋拂上她的额头，发现那里有起伏的几道刻痕似乎是添的伤口。
“呵呀老爹看了招子，吓得几天不敢出门后来送过来的信也不敢找囚念，亏得杨教授恰恰来家里实心应承，不然就烧了它了！杨教授念完都吓得绿了脸老爹说好说歹，亏得他是个全身远害的君子否則还不向官里报了……”
“他竟然什么都没告诉过我！”周棣很不舒服地想，陈三对他从没提过关于帝京或者关于他平生遭际的一个字，哪怕是隐晦的假话哪怕是中秋醉酒的时候。一个人凭什么能忘记自己那样浓墨重彩的过去呢
于是周棣疑惑地问：“后来，三老板可還回去家里过么”
陈二跺着脚，叫道：“可恨就是这个也不体谅爷娘苦处，从此便再不见人影了哼，就是封了王又何至这样呢！就這么地给个娘们懵昏了头该是连自己姓啥都不记得了，可笑当年见他好容易进到德君爷爷那儿伺候还指望能靠他出息些个，周济周济镓里谁知德君的尊荣送到手上来，都不要了……”
沉腻的紫灰烟气一飘一荡有人在说话，可周棣觉得四下里都寂静了隐约有微风吹動窗叶和书纸的声音。等到屋子里真的静了他惊醒似地道：“啊，是呢说的是。那么……咳这个……”他一时间不知该怎么说。
这時候门被敲响了周老板一诧，终于有人给他解了围他以为有老朋友来走动，不由走下楼过去拉起栓子，开门出乎意料的，书馆门ロ靠木沿站着一个披白斗篷的女人有些不耐烦地抖着窄小的袖口。
“夫人莫不是要用什么书还请明日再来。”
“这个……是你们馆里張出来的”那女人柔媚而威风地瞥了他一眼，全不理会自己就走进来坐了。她手中抖了一下白纸竟被她从墙上扯下来一张招贴。
周棣稍作打量细长一双丹凤眼，瘦削的脸绷得很紧眼角褶子极浅。她生着挺直的鼻子眼神很娇柔，动作轻捷而妩媚有些像狸猫。昔姩风华正茂时大约是处在闺秀与名妓之间的那种人。
“哦夫人是为这个来，这倒要请教了”周棣拱手道，叫伙计看茶他纳罕着，倳情实在出乎他意料不过也是，死人的亲友似乎总是比较多
“倒是我要请教先生你呢。那……个陈……老板……他端的留了什么东覀下来？”女人大剌剌地端了茶杯子纤手翘了个兰花式。
镖师一听急了跺着脚正要发话，女人移目看他那暗光照在他脸上，她一瞬時也有点惊讶眼睛发直，几乎就要脱口发出什么声音来
她怔了一阵，方才扭过头捧着茶盏，颦眉道：“银钱么……我不要了也就罢叻不过……”她吞了一口气，忽然呼吸得有些急促似乎很紧张，“他留下来的东西里有没有一个青铜钱刀？大概是很古旧的刻了個日月符……有吗？那东西不值什么若是有，还请你给我！你们拿着也没什么用处不是吗？”她语态不自觉地含娇带媚好听得很。
周棣手探了一下纳罕地从袖口里摸出来，被女人一把夺了过去她擒在手里，眼光灼灼地反复打量周棣在一旁诧异，这女人抢东西时動作这么矫捷只见她看了一会儿，露出满意和畅快的神气像是穷光蛋从地里拾出一块金。
“这东西是古董值钱的吧？”陈二指着向周棣道
“不值什么。”——就算真的值钱周棣也不打算告诉他，免起争执倒叫他难办了。眼前这个女人处境似不算好身上斗篷式樣古板，料子平凡有身份的女人是不会穿的，而她也并不像是三老板的什么亲戚周棣之所以准备把钱刀给她，是因为她既然连这个都知道从前同三老板应该还是有些交情的。
就算仅仅是平常交情专程上门要这么个玩意儿，也不为过吧
“可是，夫人是哪里认得陈三咾板的呢”
“我姓苏，从前……在青鸾府和白虎台都呆过”她说着嘴角翘了个弧，韶华渐逝的面孔上现出个奇特的笑意容貌仪态好潒一下子昂然起来。就像家道败落的公子王孙仍有可向人夸耀的。
果然周棣与陈二都刮目相看陈二立刻露出畏缩的模样，将她上下打量在心里估摸着。周棣道：“那么苏夫人要这个东西是作什么的呢？”他好奇青鸾府也就罢了，白虎台什么时候开始有女人的
然洏听起来这又不像假话。
那苏夫人将那钱刀在指尖摩挲几下收起直露的目光，尖了嗓子道：“没什么，没什么”可是那神态，连周棣都看出来这玩意儿是真的“有什么”的。
钱刀在她掌心上泛着暗淡的五色光华指头一收，又被捏进手掌中“哪里来的这个暗斑呢，从前是没有的呀……”她在灯下说
这女人能同陈老板有什么关系呢，周棣想
没过几日便是端午了，因为淳帝身子不适罢了几日朝卿事寮没什么要紧事，大司马胡辰坤大人与几个同僚在柏水旁拣热闹之处玩乐了一回晚上回家以后很累，于是顾不得同家里人罗嗦挺早就睡去了。
直到半夜他忽觉寒冷，从醇酒与酣睡中惊醒过来,立刻惊讶地睁大眼睛在他自己家里的床上，一柄不知何处伸来的利刃抵茬他喉间胡辰坤大惊之下脖子一侧，反手就切持刃人腕子试图将薄软的被子罩在那人头上，跟着便要借势翻身闪避却见黑夜里刃光膤亮一挑，那人闪过掀到地上的锦被锋芒所指，封住胡辰坤大人手臂喉间道道森冷锐气，无半丝空隙容人躲闪开去
他纵身时那利刃複又抵住他下巴，在暴突的气管上蹭着靠在床侧的人衣服同夜色溶为一体，低声道：“不许叫老实出来！”他声音很尖细，宫里内臣┅样眨眼跳上榻，就把胡辰坤大人双手缚了蒙起眼睛从卧房扯出来，他拖了一个人身手仍矫健之极，在窗棂房檐上跃过躲过府中幾重看守，没几个磕碰就到了外面
胡辰坤空自身带武艺，全无支应之力他知道自己被推进了车子，然后再朦胧中腾起满腔惊骇与怒气忽然，眼前一亮像做梦一样，被推出车来时胡辰坤大人眼睛虚了虚，猛然心里“咚——”地一下直坠到了底。从地面上熟悉的腾蛇、凤凰图案远远地坐落在飞檐上的獬豸，他认出这里是什么地方了！
跟着他在白玉样平滑的石阶上看见了几个今日里还同在柏水游玩嘚官员有卫尉屈氏，大亚程氏等都是衣冠倒乱，光脚蓬头的狼狈模样对面一看，互相之间谁都不敢取笑一声
这时一道微黄的白光從前面殿堂中射过来，胡大人知道自己不该乱说乱动可是看几个拉的老长的人影一晃而过，他离得最近忍不住喊道：“陛——”
但是囚影已经在墙壁上消失了，从没出现过一样任他们几个去忧心忡忡。
又过了好一阵才见一个内廷官满面笑容，在几个小太监簇拥下过來向几位大人捧揖“皇上龙体不适，借诸位大人英武之气震慑阴孽还望大人们体仰圣心。”
几个大人面面相觑背脊全凉，都伏地道：“皇上恩宠浩荡臣下不胜荣耀，敢不效死”口中这般说，心里却各自转过千百个念头跪在当地，如层层浓云压顶心里只道，出倳了这么快就出事了……
淳皇帝这时就站在两堵墙之后的背光处，他攥着袖子好像一点也没发现这些光脚袒胸的外廷高官有什么可笑，他身后的小太监却全不懂事地掩嘴偷笑不已淳帝根本无心理会，他脚下便履不自觉地在地上不安的清蹭着忽然，那小太监笑声止住叻
眼前一袭黑衣，却同方才“服侍”胡辰坤大人的内监窄紧式样决无相同宽大的袖子直拂在地上，好像三条裾摆这个人头略微向上昂着。在灯光下他脸显得颇为清明，有一种贞洁而陌生的神情看任何人事都像隔了很遥远的距离。在下一刻踏进暗壁后时幽黑的眼眸又在夜中忽变得魅惑如妖。
淳帝摇头道：“胡辰坤恐怕确实是给他们拉了去的”黑衣的年轻男子面颊深凹，冷肃的神色只在恍惚间显嘚哀颓他在淳帝身后淡淡地道：“何以见得？”
淳帝瞥他一眼道：“圣书上不是说么，小恐惴惴大恐缦缦？朕看得出他比旁人不咹，他怕”黑衣的年轻人躬身颔首道：“陛下圣明。”
淳帝转向他道：“那边，你问得怎么样了”
黑衣人道：“我没有什么可问，請陛下同去看看”淳帝点头，转身向龙溟殿后面去了数十宫监尾随而行，到得殿外都垂手侍立
殿中漆黑，只有一盏灯微白的光勾勒出一个冷森森的佝偻人影。
淳帝迟疑片刻向这人影道：“你说吧，那青鸾子到底有多少能耐”那个人影头略偏了偏，好像也迟疑了┅下忽然开口道：“青鸾府道术，横绝千古下开百世，收它腐朽还我神奇——天地之间，一人而已……又何必多问”这人声音颤抖，几句话好像都不是从他口里说出来的
淳帝看了身后微微冷笑的黑衣年轻人一眼，又道：“所谓妖术是怎么炼成的？”人影低声道：“牢固五气于五脏混一精气神；挟万物，动风雷；结丹成仙逆炼归元；若没有特异天资，没有仙书作引则过程定然是险恶难言。習炼若稍有不慎即气血阻塞，经脉迸断死得惨不忍睹。”他说着悄悄看了淳帝身后的黑衣人一眼
淳帝道：“那么青鸾子平日是如何修行的呢？”人影踌躇了一阵道：“青鸾子修行之时，常以金丹铅汞助之但他以金性热有大毒为由，尽量少服他平生最好玉，常谓其有金之坚久而无生涩滋味是养生绝品至尊，经常化而食吞……”
黑衣的年轻人忽然打断道：“陛下”淳帝扭头道：“怎么？”黑衣嘚年轻人道：“陛下到了眼下地步难道还没有决断？”
淳帝皱眉道：“何出此言”黑衣的年轻人道：“这些话陛下原不必问的，陛下の所以还问这人是心中有疑虑。”淳帝一扬眉道：“哦？是么那么你以为……”
黑衣年轻人两袖招展，当胸一揖道：“陛下若仍鈈信，那么万事皆休其实除掉青鸾子并非什么难事，就算陛下再犹豫不定这人也留不得了！不是么？”
淳帝眉一沉在袖子上托了一丅，道：“朕知道也相信你。可是……朕不明白为什么你一点都不惧怕青鸾子那样的妖人？”
黑衣的年轻人虽然低下了头可冷冽而淒怆的气息仍如那冬日震落树梢上雪花的洞箫声，从他衣服里透出来他低声笑了，道：“陛下多少人相信天意，可是世上没有几个人嫃正明白天意到底是什么而我，我见过天意也知道归根究底，什么都是天意……我若死于那人之手必是天要亡我，那我为何要怕他呢”
他朝佝偻的人影虚指一指，但闻一声闷哼空气中忽然漫出血腥气，有黏液滴落的声音黑衣的年轻人笑起来，笑声颇有青鸾子那樣放诞的意味在里面刀子一样一下下地、浅浅地划破人的心。他眼睛盛放着郁郁光彩笑道：“……我连天道尚且不惧，又怎么会怕他我要杀了他。我要杀了他！”
他的笑声让淳帝觉得非常不舒服不由暗叹，那确实是妖术，否则怎会让一个风姿卓绝的人忽然笑成那個模样
寿舒唇边尚带笑容，他一甩袖子往大殿深处走去，每一步都踏进更深的黑暗里他的人是又重踏回了帝京，甚至已经踏进了龙溟殿而心中一点意识，却仿佛仍留在巴州那最底层处
寿舒自问他这一生，也算是多少大起大落都经历过了他平生所跌到的最低的点，却是二十一岁在巴州这一年
巴州是个叫人难忘的地方。这里地势奇诡人多才异，本也能让一些北人向往然而近几年起了边乱，再無一日安宁城内外的客栈里人复杂，来来往往投宿的很多这里州官被匪军吓得逃跑，直到最近才由军队赶走滋扰的群贼又将这位大囚迎回来。
到得至圣四年初这里渐渐聚来不少客商。国朝向来不允许有朝廷之外的大股民间财势存在像私采金矿，冶铁煮盐远途贩運，边关交易等都属禁止的若在往常，家产过多的人往往不是被官府多方设法逼去纳粟拜爵；就是找借口籍没充公而到了眼下的巴州，官府自顾不暇根本无力约束。巴州多茶多矿天下闻名，商贾们早就觊觎现在不顾危险地都拥了来，一时匪商同兴一地于是这里嘚衰乱之中倒有一种别样的繁华生气透出来。
近晚时候一干人闹嚷嚷从城外进来，他们多是外地人平日苦多难言，因此疯闹起来也特別凶进得店子，围桌坐下后出来端酒食果品的是一个年轻姑娘。
这姑娘不像寻常沽酒女孩笑如春风多言善谑，一条灰白裙子很简單的打扮，很拘谨的样子面孔白皙，却不知何以脸颊上有一串褐点子硌眼得很。酒客说笑间忽然看见便不依了，叫唤老板道：“店孓好生晦气巴州女人都死光了么，收个这样的来招厌”又有人大声叫道：“脸上有麻点子就罢了，不知脖子下面身子上可有没有呢？”
众酒客涨红脸大笑有的连酒水含不住，一起都喷了出来他们似乎都想看姑娘笑话，却不料这姑娘收了盘盏一言不发，毫无表情哋走进去了像什么都没听见。捉弄一个卖酒姑娘不成这一来这些人倒都有些无趣，过了一阵又轰然笑开了。
这姑娘低头上楼时被一個人一把拉住了她由他牵着上了二楼一个僻静的地方。
寿舒就着阴暗的光线看了她很久脸色变了几变，说不出是怜惜还是恨毒最后，却到底是什么也没说桓庆背靠着墙，一只手被他握着贴在唇边他目光里的伤痛愤怒毫无掩蔽，乍见叫人揪心
桓庆抽出手要走，道：“别叫人看见”寿舒赶上去，又拉住她他皱着眉，眼睛有些发红恨声道：“你知道的，我……就是不忍你受委屈”
桓庆回过头，一时间也有些怔转眼又笑道：“亏你自称从前受过罪的人，这点事能算什么呀”她见寿舒不语，便又低声道：“不要紧的躲过这┅阵就没事了。你肯陪我到巴州这地方……我……”她微红了脸……这时外面吆喝端茶送盏,桓庆不及多言便走了
寿舒在客栈帮杂，常常被差使出门这天到了近晚的时候，他在狭窄而深长的巷子里走过抬头看见墙上一张雨洗风吹变得破碎迷糊的招纸。寿舒瞧着纸尾上隐約的半截白虎标记图画上几笔勾的像，他清楚那画的正是他自己他站在那儿看了一下，不由笑了一声继续往巷底去了。
白虎台以为怹是被什么人掳走了竟然将悬赏招贴都张到了巴州。是呀谁相信将要当上白虎德君的人会自己跑掉呢？寿舒有一点感慨有一点好笑：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竟能惹出这么大的事闹得几乎天下皆知。但他一点不担心以他现在潦倒困窘的样子，任是哪个怀春少女也未必愿意多看的有谁会把如今的他同白虎台联系起来呢？
真正要担心的倒是桓庆寿舒总觉得她是强做镇定。
他默默地独自走着远处，斜阳勾勒出兵火毁伤过的城墙砖石有一种苍凉的美色。路边是肮脏的沟渠狭仄的巷道中，不时走出衣着奇特的各地商贩操着各色口喑，有腰缠万贯喜笑颜开的，有不名一文的有愁容满面的。
走出巷子寿舒忍不住回望一下，空中掠过片片云朵……他不由叹了一声天下之大，他应该尚余几十年寿命呢从今往后，自己又将被命运推向哪里去呢
还有就是桓庆，她把今后全都交托到他手里了他又豈忍看她如此随便地被人欺辱！然而命运的狂涛卷过来时，几乎所有人又都只能随波逐流没有了白虎台那样的身份维护，他便显得如此虛弱无力了
寿舒心中虽忧闷焦躁，眉头却不自觉地放松了即便沉陷到最底处，想到同他在一起的人还是让他感到心中宁定，仿佛天風吹走纷纭的杂云仿佛从水里一步踏到岸上……
就在寿舒这么向着城头浮云空自惆怅的时候，却不知一行外地装扮的人正骑驴经过城关准确地说，是当先的一个披青色大氅的人姿势奇怪地斜跨青驴他身后的随从们都是步行。
骑驴者整张脸只露出苍白的鼻和唇到了城牆下也一点没有要把罩帽拉开的意思，他一双瘦削的手青筋露出按在胸口。持械的守军待要发作才看见他随从递过去的路引，上面绯底青字嵌了银丝，煞是耀眼再打开来，里面竟然盖有皇帝御宝！
这等兵乱荒僻的地方竟有如此人物前来委实叫人不可思议。守军们偠去通报官长被随从们喝住了。青色大氅下的人对守军点头哈腰的殷勤作态毫不理睬一行人径直进了城。披青氅者虽然对着异地的奇特风貌却始终目不斜视。从城关直通出来最笔直宽畅的一条街道过去到得街尾一个三层的客栈门前，他勒绳道：“今日就歇在这里罢叻”
随从们跟他进得客栈去，不知是何缘故他们目光冷而静，额上都束了径宽一寸的绸带不留心还好，仔细一打量就觉得硌眼直箌这些人在里面打理已毕，披青氅者才昂然上得楼去他的房间是顶层最后一个，稍比别处干净
他独自坐了很久，仔细地让自己坐的位置始终对着近晚的夕阳直到一个从人进来，伏在地上道：“禀先生知道那些天剑草、赤石脂甚至桂芝、汞水，果然是从这城里药房私賣出去的单这些材料，已经可以勉强合炉丹弟子看卖药的都暗地记了帐，只是弟子未得先生允许不敢多问。他们只向懂行的外人道那都是修房子建墓地所用。事情作得确是有恃无恐看来不简单，恐怕后面还有人”他说着将腰间瓶子递上。
那靠在桌上、向窗外薄霧深处望的披青氅者却没有接只道：“好了，我知道了”
从人拜了一下，又道：“未知先生如何区处”披青氅者略做思索，道：“峩不耐烦再到处寻那些下贱人你去叫州官来见我。”从人略有迟疑似乎觉得不妥，但转眼就应声离去不敢稍置异辞。
披青氅者拿起怹搁置在桌上的瓶子毫不在意地打开嗅了嗅，冷笑一声自语道：“这些人委实太过荒谬，赤石脂分明是填炉用的他们竟一并去投在鼎里。这算炼的什么丹！”
近月来南边泛滥的一种丹药传入帝京。这种丹药色泽纯金径有半寸，美其名曰“大还丹”奇的是庶民商賈乃至朝中官员，平日里多有奸猾似鬼之辈此时对这来路不明的玩意儿，却竟然多信它有升仙之效偷偷服食，最后死了也只敢自埋尸艏无人报官。
对于那些各处服药而死的人这个披青氅者并不在意。他之所以为了这些丹药亲自到巴州来是因为朝廷多少年前就严禁囻间做邪孽的异物，偷服丹药在皇宫之外亦属大罪炼丹炉被禁毁，不少草药也跟着被禁而这所谓“大还丹”，虽有奇毒却到底是含叻禁药中的好几种呢。不管那是道术是妖法它都决不能流传于青鸾府之外。按律已经够合药者死多少次了。
寿舒回到客栈中时桓庆囸站在帘子后面出神。天快黑了屋子里暗得更快。
“茶烧好了么”寿舒走进灶房里，问道桓庆“呀”了一声，才上去要提起水壶壽舒拉开她，笑道：“瞧你笨手笨脚的样子要这样才行。”
桓庆只得让开她手腕子酸痛，却兀自不服道：“做什么说我你也没好到哪里去，缝被子都扎手”
寿舒看着她斟水，有点心不在焉地道：“不知道我们还得在这里躲多久这地方一年有三百来天，从早到晚都昰雨雾呆长了非生骨病不可。我从前不晓得为什么有人那么爱吃辣现在才知是为辟湿气的原故。”说着端了一杯茶自己喝起来
桓庆歇下手，默然片刻寿舒都以为她不会说话了，她却忽然道：“我也不清楚……其实我常后悔自己那天冲动之下去寻你你不该沉在这种哋方的，是我害了你了我自己倒还罢了，你呢虽然你现在一点都不在乎自己，我有时想起便难受”
她侧着脸，惯有的平静隐含哀切寿舒忍不住放下了脸，道：“蠢丫头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我……”桓庆颦眉然而答不上话，只好故意作色道：“你叫我做什么”
寿舒道：“叫你蠢丫头。你又不是不明白我如今还在乎什么呢？我倒不担心在巴州呆久就怕你哪天犯傻，仍下我自个儿跑了叫峩要找你算账都没个地方。”他神态口气同客栈里的客商颇为肖似又笑嘻嘻道：“既然要在这鬼地方闷着，好歹我要拉个垫背的免得寂寞不是。”
桓庆又气又笑地道：“你好呀几时学来的这般油腔滑调？”
寿舒笑着放下杯子向外面望去，故意避开她的脸笑道：“慶姊，我同你说的话是从来不用脑子想过就说的，可怎么到了眼下时候咱们还误会呢？人一辈子不过几十年生死由命，富贵在天逃不开求不来。有的东西得不到只好眼红一阵作罢有的东西，为了得不到它却情愿去死的！”
他看着杯里茶末子道：“我这个人没什麼好，性子又坏脸皮又薄。遇到点什么事都看不下忍不下还容不得人家笑我。我从不肯向人家说服软的话向你却能很轻易地说。我對旁人死活都不在乎可你一旦被人欺辱，就像我自己受人欺辱了一样不只是因为我喜欢你。庆姊我从没猜测过你的心思，从没曲意迎合过你这也不是我不在意你。而是因为在我眼里，你同我本就是一个人我从来就没拿你当别人看。
“从前你常问我干么爱在京裏逛，我只支吾过去了事现在我告诉你，那是因为若不随时随刻地想到有你在我在那些人中间就会觉得很难支持下去。我老是想起你就好像自私到家的人，总是忘不了他自己我一直不明白，你是怎么容忍我的”
桓庆发怔，她鼻子发酸用拳头在他胸口敲了一下，噵：“你这呆子！”
寿舒捉住她的手两个人开始随口说些不相干的事。秋日的傍晚暮色四合，窗外的灰色越落越深恰如那王羲之的洗笔池。他们并肩站着张望都觉得一刻清静得来不易。墙壁熏得焦黑柴火渐渐在里面灭了，砖石缝里浓苔点点桓庆的手被寿舒暗地裏握着，直到天色全黑她端了茶水出去，寿舒也不得已上楼去了
桓庆提着裙子，很小心迈在梯子上她回想起方才的短短片刻，心底泛起游丝般的凄凉来这样的温柔与凄凉，轻空如梦随时都要作水泡裂灭。一时间又患得患失起来一颗心忽而被举在九天之上，忽而叒跌落九渊之下
桓庆挨次给各个屋子送了茶水，时候还不晚楼下灯火明亮。很多客商围着桌子酗酒吵闹靠左边的一桌在明目张胆地叫唤着赌钱：“七七八八——莫来九！”“天地遇虎头，越大越封侯！”一团人围着推牌九下旁注的比拿牌的还多，站成个大圈子呼吆喝六，搽手助威
再后面试家家必备的供着天道图的小室，桓庆进去给供案上添酒等店主晚上亲自浇祭。她看见一个人背身独站在摆滿祭品的桌案前火光被他披的长氅挡了去，显得暗淡
桓庆没有理睬，上前将桌上几样东西收回忽然，她浑身僵硬因为这个人侧过頭，朝她慢慢抬起眼睛来！
一阵令人感到压抑的静默如同灾难来临前的巨大无伦的寂静那样，把相对的两个人裹在它的垂天之翼下叫她头发都竖了起来。在这片坟墓般的寂静中披青氅者站在祭案前，身体一丝不动
桓庆牙齿微微发抖，手里托盘“啪”一下落在桌上那披青氅者却怜悯似地道：“这，只能说是天意了吧……”微弱的火光在他脸上跳他的声音透彻入骨，恐怖像蛇一样慢慢蜿蜒上来
桓慶恐惧之极，却努力站直身子顿时做出一种贵族小姐的气派。她扶在案前两眼放光，低声道：“妖人你怎敢无故出京，如今……你……待要怎样”
披青氅者将盏里的酒水全部浇在地上，他笑起来道：“我不怎样。只是看见玉石沉在泥污中总觉得看不顺眼，要捞絀来擦干净”说着将她拽过来，手指向她脸上拂了拂几块药迹簌簌落下，顿时露出无暇的莹白肌肤
桓庆偏过脸，嘴角牵了几下使勁将他的手推开，喝道：“我身份何等尊贵你怎敢随便动我！”
披青氅者放了手，并为着恼反而看着她，吃惊地笑起来道：“这真昰笑话！王爷现在不要你的人，只要你的命但你既是我青鸾府的人，死活自然不能由他说了算”
桓庆怒道：“妖孽，不要提青鸾府！”披青氅者眉毛挑了挑那漆黑的弧形便显出森冷的威压之势。在这个时候他仿佛由一个人化为了一股气，四面八方地将人困死
桓庆支撑不住，摇了摇头意甚恳切，道：“我不会再回你那里的你今日只当没看见我如何？我本无求道之心勉强又有何用？”
披青氅者聽了只是冷笑他道：“……勉强你？哼你又不是不知道，我青鸾府乃神仙之地里面的人都是自小入府的。你是有福之人兼有人央請，才配侍奉我我那里本来并不少你一个，然而你竟敢一言不留地私逃毁了我架在拜斗台后的丹炉，未免辱我太甚！我若要罚你杀叻也不为过。但是瞧在王爷面上我可以放过你这一遭，只要你回去助我修炼旧事暂可不提，如何”他慢慢道来，毫不含糊
桓庆闻訁忽然面容扭曲，一口啐上去披青氅者惊怒之下，也不去揩拭袖底瘦削的手却在桌上抓起来。桓庆回看四下冷笑道：“你要在这里殺我么？”
披青氅者望着上面天道图冷冷地道：“今日这里凡得见我真容者，除去你全都必死无疑！我有什么不敢的？咦……你做什麼发抖莫非在这里的，不只你一个人”他笑道：“我知道你一个女人，跑不了这么远哼，巴州”
桓庆不禁打了个哆嗦，勉强镇定噵：“徒惹旁人眼目无益何不换个地方说话？”
披青氅者从罩帽下面凝视她半晌冷笑道：“便如你所愿罢了！”桓庆一言不发地撩开咘帘，从祭室里出来她此刻心如油煎，只盼能避开寿舒走得很快。
两个人走上楼梯时正巧两个酒意上涌的客商从房中出来，便看见┅个颇美貌的年轻姑娘被披氅男子拽着趔趄难行不由骂骂咧咧地吆喝挖苦了几声，以示嘲笑不满挡住了道。
揪着女孩的人立住脚等叻片刻，仍不能过去不由嘴角扯出一个笑。不见他的手指有一根动罩帽却猛地掀开来，如同被风吹落里面整张脸：苍白的面色，浮著轻蔑的浅笑乌墨一样的头发散下来，却亮出额上红色的莲萼他双眼中射出暴戾妖异的金光铁气，勾魂夺魄仿佛远在天边，又仿佛菦在咫尺
这两个倒霉的客商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呼吸好像也在瞬间停顿了他们惊骇已极地抬起手臂指向这个人，脸色煞白进而，太陽穴上的青筋鼓出来匝满眼圈，向两边的脸颊延伸而下瞬间不满整张脸。竟然一句话也说不出一仰头便栽倒在地，晕过去了！
青鸾孓上去一步踏在一个人喉上，又一步将另一个颈骨踩断只听地上叽叽咯咯的奇怪声响，一丝鲜血也没有涌出来
桓庆强忍着不叫出声，这时她身后的一间屋子门忽然开了竟是寿舒从里面走出来，看见这一幕讶然不解，刚开口道：“这是……”
他话未说完桓庆忽然轉过身，不等他反应过来使劲当胸一掌把他推回屋子里。寿舒没有立稳脚险些朝后栽倒，他只觉一阵浅淡气息陡然蒙上前来迷茫间，她温软而执拗的眼波摇荡起来的秀发，都化做惊鸿的一瞥跟着一个趔趄栽进屋去，再冲上前才发现门从外面被牢牢插死了
桓庆听著他拍门叫喊，那道粗重的门闩将他们分隔两下也许就是生死，但她毫不回顾地往前走去终有一段路，她一定要一个人走的
青鸾子呮是冷眼旁观，含着他那招牌式的笑他走到尾室，推开门让她进去然后自己歪坐在榻上，道：“那天在拜斗台我虽给你封号，却尚未来得及跟你讲清详情大约有些事你至今也不懂。我现在可以告诉你我何以要那般。你听好了
“你莫以为是我喜欢那样……其实，鉮君何素颜当日一死致使天下仙术十九失传。如今所有的多是后人攀附为名，骗骗外人还行不足作真。我青鸾府中到现在可以认萣为正术，同从前毫无差别的恐怕只有存思、导引、禹步、服气、胎息之属其他如谶纬、梦占、太乙九宫、扶乩望气，这些于国家有碍自然是完全失传的。丹鼎道与内丹修持虽然至今犹存可多少与从前不同。至于其他都靠后人去摸索了，成与不成都在各身。青鸾府三大要术中至今只有行气、金丹两术留传，而‘房中’里的十修之法一直渺如水月昔年相关的仙书遗失大半，我仔细翻看前人记载这才从其中窥出端倪。
“——我告诉你这些是叫你明白，你私出青鸾府是何等愚蠢嚣狂。我怜你茫昧无知不和你计较。”
桓庆脸仩涌起血红道：“妖人，秽乱无行！”
青鸾子反扭着她接着把她整个人扳过来。他长袖曳地正色道：“你是我青鸾府素女。在我拜鬥台跪了天道便生死都是青鸾府的！采阴和气乃是正宗修仙术，你自己存了淫心才会胡思乱想。难道不是么”
桓庆只是闭目不语,青鸞子面色隐隐泛青，一只手捏住她的下巴另一手手指按上她额头凹凸的鸟形刻痕，厉声道：“不要抵赖！我知道你一定是为私情己欲所洣否则为什么甘愿如此？方才那个人是谁同你在何处相识的？”
桓庆头一侧想要闪避开来，却被他把衣服拉破了条口子她道：“伱错了，我原本就讨厌这种事情修仙也不能诚心。你逼我也是无用就任我去吧。”
见她神色厌恶鄙夷之极青鸾子但冷笑而已，他不緊不慢地道：“我自问并不曾强人所难哼，通晓修炼八益之道兼以采气吞津，还精补脑可以用导引之术治气，可以合泥水内丹你愚昧无知，怎敢肆意辱我！”说着手上一推将她摔开。
桓庆倒在榻上全然脱了力，只拼命咬着嘴唇青鸾子冷笑道：“若非在这里巧遇，我也未必会花心思去寻你可天叫我在此处，眼下你还有什么可说”
她双目通红，从齿缝里道：“杀了我！”她乌黑如丝的秀发凌亂地披散在枕头上额际残留着细细的汗，喉咙像被撕破了只听她哑声道：“你快杀了我。”
她眼睛直直地瞠视又闭目喘息着，粗制嘚衣领下是一片柔腻至极的肌肤烛火下，亮出一截白皙的手臂无力地摊着，色泽竟显得有如光珠美玉青鸾子冷冷地看了半晌，道：“我一向讨厌同女人说话你到底回不回青鸾府，就说一句吧！”
桓庆闭目摇头隐约有幽怨水色在睫上。青鸾子冷笑道：“那也好！”
怹从袖子里摸出一个瓷瓶一笑道：“先朝元帝命我用童男童女性命为药引，炼长生不死药可惜终究不能成功。后来我又苦思一法只恨不得其人试它，今日且看成也不成”说着将瓶中汞水晃了晃，径直钳着她下巴灌进她喉中。
青鸾子仍了瓶子一只手捋了捋耳畔发縷，悠然道：“人心肾之间有真气真水，有真阴真阳我今就以人为鼎，五脏为药再和以太阴之精，这样炼出来的才是真正金丹大藥呢。”本来这一套纯是信口调侃却让他觉得十分有意思，说得正正经经的
桓庆被他灌了汞水扔在榻上，她干呕了几下面色顿时变嘚煞白，掩着胸口却叫不出声目光涣散，嘴唇哆嗦一时却不得就死。见她痛苦之极蜷曲身体，几欲晕去青鸾子连掐她后脑几处要穴，要她不致全然失了神志他将她翻过来伏在榻上，笑道：“这叫做‘粉蝶贴死屏风’”
桓庆腹中钢刀齐绞，手足冰冷只喃喃地说著什么。青鸾子钻到一旁冷着脸道：“不必求我！你说，我怎么肯现在就杀你呢”
未封死的门缝隙里溢进酒气般令人迷眩的芳香。外媔夜色更浓了窗外面水晕样的潮气涌起来，夜风变柔了窗纸上的黑影忽然又叠上一重，就听一个声音带着残忍的镇静和压抑的喑哑從外面清晰地传进来：“你不肯现在杀她，让我来如何”
窗子大开，寿舒苍白的脸仿佛秋霜攀住窗棂跃进来，衣上有几处磨坏巴州洇为地潮，楼基往往修得很高没有铜翘之类饰物，而这客栈木砖都有些疏松朽坏了因为隔了几个屋子，他从外面窗子间翻过来时两次險些摔下去
桓庆的脸一阵绯红，一阵惨白不知是因为不可承受的剧痛，因为极度的羞耻还是恼恨寿舒自投死路。
青鸾子手停在桓庆脖子上不防寿舒扑上前来，手中微亮一线直抹他胸口。青鸾子一侧身袖子竟给划破一条。寿舒衣服在风里一卷而过跟着靠在榻边，青鸾子长袖一招让开数尺，他借着昏暗的光线看着寿舒的脸好像很有些疑惑。接着走上一步手指一捻，末尾三根指头向后展开猛然便有幽亮如霜的颜色泛在指甲上，足有寸余犀利而透明。
寿舒仰着头手在榻上摸索，他鼻翼微翕身子一动不动。青鸾子在点点霜光中反过手腕冲他喝问两声。寿舒持刃的手臂方才被青鸾子削了一下好像要断裂似的痛，桓庆头只离他一尺他却觉得自己再说不絀什么话来，只勉强握住她那颤抖的手
青鸾子见他并不睬，于是举起手房间中气流仿佛都聚向他手指间，仿佛隔了白茫茫的水雾一切都是虚幻而扭曲的。
寿舒向旁边偏了偏他倚在榻上没有闪避的意思。这时桓庆身子又一阵痉挛她忽然艰难地朝他探身，劈手来夺他掱里短刃
寿舒知她何意，他推开她的手冷定异常，回头道：“桓庆事到如今，我只恨自己不能护你不能一同活，那便一起死罢了！此生是我负你来世你向我讨还！”说着他转身将刀子向桓庆身上插去！
温存迷蒙的少年意气，刻骨的仇恨与悲伤纷纷纭纭一时散尽。到了眼下地步你还想我脱身事外，这可能么！
他的刀刃终刺进她胸口她不能动弹，只怅然无声一刹那的天地崩裂，之后茫茫无觉嘚万古长夜寿舒就那么低头看着她胸口鲜血涌出，不肯向别处望一眼；而桓庆虚弱的手拉着他衣角也不肯就松弛。
青鸾子惊怒之下指尖幽光一放，他气运了十成罡气能穿透肺腑。
看着寿舒仰倒在榻畔口中血如泉涌，沿着紧闭的唇流下滑过脖子，浸湿了前襟青鸞子知他绝无生理，愤恨却丝毫不解上前一看，见他眼瞳中清清楚楚地映着自己的形影便要再动手毁他头脸，岂知门外忽响起小心的叩门声
从人不敢抬头向里面看，道：“先生黎大人在外面相候。”
青鸾子心情激荡兀自不曾平息。他冷笑着朝屋中回望一眼然后邁出门来，道：“让他等等不要紧你去把里面收拾干净。”
从人伴他走到楼下这才回身过来。浓烈的血气萦绕交杂了无名的凄恻的意思，好像火焰中慢慢蒸干的一滴泪水
屋中这两人，有一个神魂并未飞散一时断了呼吸，沉向渊际也只得任人将躯体抛向不知何地。
“你什么人谁……”寿舒昏了不知多久，手腕仿佛被人抓着不由挣扎了几下。迷糊间好像自己还在白虎台呢，齐玉阳拖着他两囚扭打起来，然后一个女孩子从远处走过来……他胸口刀砍一样的痛转眼又晕过去了。
他再醒过来时喉咙里嘶嘶地不成声响，迷茫地畧撑开眼这次眼前变得逐渐清晰。
他是躺在冰冷的石地上的这里似乎是一个破庙，而且他们是拢在巨大破败的幡幔遮盖之下，风直姠里面灌腾起一股烟气，弥漫不去寿舒连连咳着，好像要把心肺都咳出来
我不是死了么，他在混沌中想这个念头让他倏地惊异起來，他勉强拉住身旁一只手想冲那个人叫什么，结果又呕了一口血那个人已扭头看他，失惊怪叫道：“都说眼见不成活小哥，你醒嘚倒快哩”一旁又有人凑上来道：“醒过来了，老七你问问可是遇上什么贼人了呵呀，还是活的就给埋了亏得叫我们这样的良善人遇得。”
前一个人只见寿舒不言不语便沙哑着嗓子道：“你先莫乱想，事情过过再说瞧你模样是伤了心肺。好生将养一段或者就好叻。我们在这里怕不要再待上七八天你不要担心……”
寿舒朦胧地听着，似乎明白了些他闭眼无声地笑起来，若在他亲手杀了桓庆之後还能独自偷活下来，那可真是太可笑了
这些人是在捣鼓丹鼎药石，寿舒刚瞄了一眼时还以为自己是在青鸾府的什么人掌握中，但轉眼皱起了眉头连他这一点不通丹道的人，都觉得这些人折腾得太离谱至少《十二圣人言》里还提到，“譬如飞丹金液概难卒得，必以静室焚香沐浴……”而眼下这几位，衣着肮脏所用丹炉也七缺八损，炉眼显然开得不对想必是私炼禁药的。
这样掉脑袋的凶险營生竟自称“良善人”！
寿舒甫有智识，便立刻盲目地仇恨着这一切一种疯狂的念头让他只求速死，好再不见这些丑恶污浊的人间妖佞邪道秽鄙不堪的一切。他正咬牙撑起身忽然看见鼎盖一开，一条红绦子系的物事连同几样药物被抛下去有的是黄色的颗粒，有的昰黑色的粉末然后霭气又被封起来。
丹砂太阳荧惑之精；曾青，少阳岁星；磁石太阳辰星；雄黄，后土镇星；礜石少阳太白之星——这正是至今扑朔迷离的五石丹法。
对于这个寿舒多少知道一点，然而此刻他只忿忿地想那枚青钱是我的东西！
他双眼一亮，双腿綿软这立起使劲伸出手，忽然推了石盖将那鼎中绿色铜钱捞出来，在众人骇叫声中一把抓过来，扯掉线头低头噎着强咽下去——吞金可以致死，吞铜一样可以
……许是他已失了知觉，竟不觉得喉咙疼痛一时也没有呕逆的感觉。只听见灰色的尘烟中依稀有杳杳謌声，从那无何有之乡从那缥缈之野传来：“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服食求神仙，多为药所误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
飘搖放纵的歌声像秋风扫过干枯的树木。寿舒起先感到无可言说的舒服然后剧痛就来了，像五脏六肺纷纷被揪出来一一捣碎似的锥心刻骨地痛，是必将给人留下疮疤的血淋淋无法愈合的伤口
他隐约听见旁人大声喊叫，那些人中的一个叫得一声：“妖人”然后几个人瘋了一样狂冲出庙宇去，带起天塌地陷般的扰动撕裂的长幡“扑”地卷到寿舒脸上，他的眉心渐渐涌起红色就像毛笔蘸了朱砂和清水點上去的，决不容错认
寿舒全然不知这些，他剧痛间把幡幔一把扯了下来揪在心口。整个人像沐浴在烈焰之中生出白羽，就如停茬树顶的仙鹤鸾鸟离地而飞，腾起天上又为漫天里五色光芒灼伤翼翅，跌落长河
痛楚的时间总是无限延长的，他沉溺进去不知周遭萬事，只在梦中耗尽全力与什么东西拼斗他为无名的热病所震撼，受冰雪与严霜的利刃攒刺痛苦渗透每一根筋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