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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牌间谍的巾帼传奇:深潜伏 作者:臧小凡

宁夏街晨雾弥漫,四川省第一监狱门口人声鼎沸,因为今天要枪毙一个女人。成都人看过开“爱情咖啡馆”的牟耀枢因引诱良家妇女而被毙,从此等了多少年,才等到一回杀人。
宁夏街,原名盛家口,清朝雍正六年(公元1728年),天津总兵盛瑛之子盛九功率领西北宁夏骑兵入川,因盛公馆和家眷居于此而得名。
天刚透亮,监狱大门便隆隆拉开了,一个女囚被狱卒押了出来。女囚披头散发,面容娇美,姓李,家住冻青树,罪名是掐死家里一个26岁的女仆,然后出钱让一个乞丐弃尸郊外,乞丐害怕了,报了案。
女囚站在当街,女狱吏开始临刑前最后一次搜身,紧接着是钉脚镣上手铐,游街示众。人群躁动起来,摩肩接踵,兴高采烈,跟着游街的囚车向前走着,一直走到春熙路国父铜像下。
开枪前,女囚仰天发出一声根本不像人类的恐怖叫声,围观的市民吓坏了,纷纷逃离现场。女囚一共被击四枪,场面惨不忍睹,致使全成都女人一个月内不敢吃麻婆豆腐。由此,成都市府向法院提出抗议,说国父铜像下并非行刑之地。
现场有两个围观者没跑,一女一男,女的12岁,男的10岁,他们目睹了母亲被枪毙的整个过程。
一个月后,悦来茶园上演以此题材为背景的川剧,名旦白玉琼饰演女囚,轰动一时,全成都市民纷纷争睹此剧,一票难求。审判女囚的法官兴致盎然地观看了演员们的精彩演出,尤其对法官的扮演者赞赏有加,说这个舅子的,他把老子演得好像哦!
1939年上海,在一个春夏相交的傍晚,一个年轻女人提着一只棕色小皮箱朝吴宅款款走来。她头发浓密,从中间分开,向两边倒去,刚好遮住线条柔和的脸颊,嘴唇被一层细密的绒毛包围着,像一口潮湿的井。一身深咖啡色的棉布旗袍,一条斜纹的丝质围巾,配上窈窕的身材,显得特别熨帖得体。她的眸子,很黑很黑的一对眸子--此时掩盖在眼镜后面--放射出稍显凌厉的光芒,准确地说,那是一股杀气。
这年春夏,天空像漏了一样,连绵不断的淫雨,把整个上海都泡湿了。傍晚这会儿,雨雾蒙蒙,欲望在每个角落蒸腾,越聚越浓。女人们叽叽喳喳,打着各种图案颜色的雨伞,像花蝴蝶一样在街上翻飞。欢声笑语,花红柳绿,伴随着咯咯作响的高跟鞋,整条街道热闹非凡。
半个小时后,她已经坐在吴宅的客厅里,对面则是一位打扮得雍容华贵的妇人。
“你就是简晗吗?这么年轻?”妇人扬起眉毛,软软的上海口音,让人听了舒服。
她略有不安地挪了挪身子--她不是职业杀手,肯定有些紧张。
“我以为你起码比现在的年龄再大点。”妇人的眉毛继续扬着。
简晗尽力让呼吸平静下来,她不卑不亢地说:“嗯,我今年虚岁25。”
“不像,一点不像,”妇人摇着头,眉毛慢慢耷拉下来,“你最多只有20岁,简小姐真是年轻有为啊!你叫我吴太太好了,先生姓吴的。”
来上海之前,她对吴太太的认识仅限于她搜集的资料上:
陈子卉,38岁,皮肤白皙,个子不高,略胖。喜欢朱红色唇膏,染甲,喜欢玉石饰品,尤其喜欢翡,不喜翠。
当真正的吴太太坐在她面前时,她发现资料有些偏差,她以为吴太太不是一个妖冶的徐娘,就是个清高傲慢的阔太太,交流上肯定有点困难,后来发现,她的担心是多余的。

坐在她面前的吴太太一点不妖冶,而是一个知书达理的知识女性,给人一种很温馨的感觉。这让她想起在《良友》画刊封面看到的朱秋痕女士。吴太太跟她一样,同样的暗格夹袍,衣襟斜斜地从左到右插进腋下,脖子下有几颗装饰用的纽扣,连发式都跟朱秋痕女士一模一样,乌黑顺滑的头发别在耳后,然后垂下,在发梢处弯转上来,形成两个优美的三角。
“当初船山泽人先生介绍你时,我就很喜欢你的名字。晗,欲明也。月落星稀天欲明,孤灯未灭梦难成。”吴太太微微抬起身子,眼睛眯缝着,有些陶醉。
“名字只是一个符号而已。”简晗打开皮箱,拿出一个信封,递给了吴太太,“这是船山泽人先生的介绍信,请您过目。”
吴太太展开信纸,匆匆浏览了介绍信,然后把信重新装进信封,“简小姐,我们来谈谈你的工作吧!”她把*的身子靠在沙发上,伸直腰,舒展眉毛,字正腔圆地说:“在整个上海,想要找一位学习西洋画法的画家很容易,而一个优秀的画家,又能讲流利的日语,这个也不难,可是想要找一个不但具备上面两种技能,而且还会讲授西洋音乐,并且弹一手好吉他的就不太容易了,而我们又要求这个教师必须是女的,这就更加难上加难。船山泽人先生推荐了你,说你品学兼优,完全够格,所以我们把你从日本请回来??只是,没想到你这么年轻。”吴太太还在琢磨她的年龄问题,心里透出的不信任让简晗有点手足无措。
她笑了笑,谦逊地说:“吴太太过奖了。”
“你的学生呢,只有两个,就是我的两个女儿。大的叫吴秋,16岁,学习西洋画;小的叫吴夕,14岁,学习吉他,同时你还要教授她们两个人日语,具体授课时间你来安排。酬金方面你放心,我们和船山泽人先生已经谈好,想必你也知道??”
“是的,谢谢吴太太!”
“哎,对了,你老家是哪里的?”
“福建莆田,一个小地方。”
“哦,不过听你口音,倒是一点听不出来。”
“我从小被叔叔带到日本,家乡话早忘得一干二净,只能说一点国语。”
“哦,我在一楼给你腾出一个房间,虽然小了点,但还是蛮舒服的。”
“我想,你一个女孩子住在外面实在不安全,再说进进出出的也不太方便,你应该懂我的意思。”
简晗当然懂,刚才走进别墅的时候,她起码经过了三道关卡,从大门到客厅,短短的30多米距离,竟然站立着二十几个荷枪实弹的保镖。
“哦!”吴太太突然惊叫起来,“简小姐,我倒忘了问你,你还没有吃晚饭吧?”
“看我,光顾着说上课的事儿了,薛妈--”吴太太拉着长声冲屋里叫道。
薛妈?听到这个名字,简晗一愣。不可能,绝对不可能!薛妈死了,她全身黑紫,被埋在成都郊外的狮子山上,不可能再复活。
但是,当吴太太呼唤的薛妈出现在简晗面前时,她相信,世界上没有什么事不可能发生了。
眼前这个薛妈正是在成都被母亲“掐死”的女仆。
晚餐很丰盛,不乏上海特色。简晗的味觉被俘虏了,但她的视觉和听觉却不在眼前的美食上,她的眼睛一直瞟着给她上菜的薛妈,耳朵则听见了一些不和谐的声音,很轻微的咔的一下,从餐厅门外传来的。一般人不会注意到这么细小的声音,但简晗的听觉非常敏感,这是驳壳枪打开保险的声音,她熟悉。叔叔就有一把驳壳枪,山西军人工艺实习厂制造,毫米口径,民国十七年产,称为一七式,枪身右侧刻有生产年份,叔叔的那把是“民国拾捌年晋造”,左侧刻有“壹柒式”字样,均为篆书。

简晗知道,吴宅有人在试探她的反应。如果你熟悉枪械,对这种声音必然有所反应;反之,则无动于衷。简晗想,干这事的大概是吴宅的保镖们。
吴瘦镛的家是个很敏感的区域,任何进入他家的人都应该引起怀疑,叔叔告诉她,吴瘦镛是汉奸,很多人都想置他于死地。简晗不关心吴是什么身份,她只关心实施报仇的每个步骤、每个细节,她想尽量让它完美,无疵无瑕,所以对付这种试探应该多加一万个小心,她不想在进入吴宅的第一天露出马脚。
简晗对此早有准备,来之前叔叔反复告诫过她,所以她有足够的心理准备,不会因此惊慌失措,或有什么过激的“神经反射”动作。
她没有认错薛妈,这个30多岁的女人就是成都那个女仆。简晗还记得她的名字,薛乃群,四川新津县人。当年父母带着她和弟弟在成都定居时,她是第一个来应聘当仆人的。她长相纯朴,性格温和,又做了一手好菜,当即就被父母收下了,尤其母亲,特别喜欢她。在简晗的记忆里,薛妈的性格柔和如柳,说话总是低声细语的,一双大大的会说话的眼睛,白白的皮肤,胖胖的身子,尖尖的手指,以及带着4个浅浅酒窝的手背,无处不透着让你无法抗拒的温暖。
简晗记得薛妈经常给他们唱四川当地的一个歌谣,她悦耳的嗓音至今仍在简晗耳边萦绕:“王婆婆,在卖茶,三个观音来吃茶。后花园,三匹马,两个童儿打一打。王婆婆,骂一骂,隔壁子幺姑说闲话。”一年后,父亲突然病逝,家里的气氛一下子变了样。母亲的性格变化很大,不像以前那么乐观豁达,父亲的去世对她的打击是致命的。此时,女仆在家似乎没有什么必要了,家里没多余的钱再请她,母亲有了辞退她的念头,可是简晗和弟弟不舍得,抱着薛妈的大腿,哭着喊着就是不让她走,薛妈也说不出来什么,只是一个劲地抹眼泪。母亲一看这情景,无奈只好留下薛妈,再说简晗和弟弟在家也确实没人照看。此后,薛妈经常带着他们姐弟俩到提督街菜市捡别人丢下的菜叶子,日子过得相当艰辛,即便这样,薛妈还是经常跟他们玩“王婆婆,在卖茶”,逗他们开心。这些往事在简晗的大脑中留下了深深的一笔回忆,一辈子都不能抹去。后来母亲开始跟一个中年男人交往,简晗仅见过那个男人一次,是母亲带回来的,他站在门口没有进门,看到简晗盯着他,他脖子猛地左右一摆,吓了简晗一跳。他大约40多岁的样子,中等个儿,头发梳得溜光,鼻梁上架着一副玳瑁眼镜,穿着黑色的风衣,一双锃亮的皮鞋,加上他不太平整的脸,简晗一点也不喜欢。后来简晗得知,他是母亲所在报社的社长,浙江人,刚刚离婚。此后给简晗留下比较深的印象是半夜家门口传来的汽车刹车声,高跟鞋不规则的咯咯声,然后是母亲推门进来,带来满屋的酒气,那个男人再也没跨进门过,每次都是把母亲送到门口就开车走了。母亲多半已经酩酊大醉,厕所里传来母亲一声比一声高的呕吐声。此时,薛妈就会马上起床,给母亲倒一杯开水,接着就不断地埋怨母亲:“不能喝你就别喝!不能喝你就别喝!看你吐的。”母亲也不搭理她,还是一个劲痛苦万分地干嚎。简晗恨死了那个社长,在她看来,那个男人一定不是好人,好人是不会让一个女人喝这么多酒的。可是母亲为什么非要喝那么多酒呢?简晗一点也不明白。书包网

日子就这么不咸不淡过着,谁知道,不久家里出了一件大事--母亲失手把薛妈掐死了。简晗不相信这是真的,不相信母亲会下那么狠的手掐死薛妈,再说,母亲和薛妈也没什么深仇大恨,她没有理由掐死薛妈呀!简晗哭,弟弟也哭,对着匆匆赶来的叔叔哭,但无济于事。法院判了母亲死刑。
母亲死了,薛妈死了,那个该死的社长再也不开着汽车找母亲了??
叔叔那时候正好在日本做生意,他决定把简晗送到东瀛读书,而弟弟由于年龄小,则被在重庆的外婆接走了。简晗不愿意,弟弟也不愿意,他们根本不想分开,他们开始攻击叔叔,踢他,咬他,掐他,抓他,但叔叔无动于衷。小孩子是不能决定自己前途的,必须由大人给他们把舵,他们无能为力。半个月后,不可避免的分手时刻来临了,姐弟俩紧紧抱在一起,整整一天,死死不愿分开??
想到这里,简晗不经意偷偷瞥了一眼薛妈,她发现薛妈正用一种奇怪的眼光死死盯着她,好像认出她来一样。简晗稳稳神,想:薛妈,你别盯了!再盯也没用。
高桥润一是日本最好的整容大师,她的整容手术非常成功--除了简晗的眼睛,那是再高明的整容术也无法改变的。但这又怎样?让简晗不解的是,薛妈不是死了吗?她亲眼看见警察把她的尸首抬进了殓车,难道那个尸首不是她?
简晗心乱如麻。薛妈有可能是吴瘦镛的帮凶,他们共同害死了母亲。这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惧,套在她心上,像一根麻绳,越缠越紧。简晗咬了咬牙,王婆婆爱卖茶不卖茶,那已经成为永不复返的往事,不能再回味了,它不代表甜蜜,而是梦魇,这个梦魇演化成一对谋害母亲的狗男女:吴瘦镛和薛妈。吴瘦镛就是当时在成都跟她母亲交往的那个混蛋社长,他根本没离婚,而是跑到上海安居乐业来了,这里不但有他的原配吴太太,还有两个可爱的女儿吴秋和吴夕。
一个仇人变成了两个仇人,既然如此,一个一个来,谁都跑不了。
正在这时,屋外传来几个女人嘻嘻哈哈的笑声,感觉整个吴宅都被笑声填满了。
薛妈说:“是李太太、冯太太、古太太她们来了,打麻将的。”
“吴太太真有雅兴啊!”简晗心不在焉地说,起身准备让薛妈带自己到睡房去,突然门外又传来咔的一声,这次声音比刚才大,大概以为第一次简晗没听到。简晗觉得整个吴宅都洋溢着一股不信任的气味。这个很正常,如果这么容易就能取得他们的信任,倒该让简晗提高警惕了。不信任意味着不了解,否则也就不需要反复试探什么,直接开枪把简晗毙掉比什么都省事。想到这里,简晗心里踏实多了,至少到目前为止,她的暗杀计划没有露出任何蛛丝马迹。可也是,谁会知道呢?除了她和叔叔,这个世界没有第三个人知道。
一个心怀仇恨的人正在无限接近目标,简晗开始兴奋。
两个人从餐厅出来后,她迅速朝两边观察了一下,一个人影都没有,估计外面的人听到她们要从餐厅出来早就已经隐蔽起来。简晗松了一口气,心里升腾着一种隐隐的胜利感,撩拨着她,弄得她全身痒痒的。
其实,吴宅餐厅外面--走廊、窗口、过堂、屏风--各个角度都有一把驳壳枪悄悄对准了她,起码10支。如果刚才她哪怕有一点过激反应,每支驳壳枪压满的20发子弹便倾泻而出,瞬间把她打成筛子。

半个小时后,一个“PINHEAD”(品海)牌空烟盒被送到一个男人的办公室桌上。他抽出烟盒里的锡箔纸,把它放进面前装有液体的水盆。几分钟后,锡箔纸背面有文字显露出来:
简晗(音),女,约25岁,家庭教师,自称师从船山泽人学习西洋油画,乘“姬路丸”邮轮抵沪,随身携带棕色皮箱一个,住吴宅一楼第二个房间。
男人大约45岁,浓眉大眼,目光深邃,鼻梁高挺,体格健硕,雪白的衬衣扎在黑色西裤里面,一副精神抖擞的样子,加上梳理得非常整齐的头发,显得特别干净,尤其发际处,刮得黑白分明。男人左腿是条义肢,那是在一次行动中被枪击中后截肢的,义肢型号大概不对,很影响走路姿势,使他看上去跟瘸子没什么区别,所以为了保持应有的尊荣,他一般采取坐姿,很少走动,尽量少暴露他的身体缺陷。其实他没必要这样,对面一个23岁的女子正深情地望着他,这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了,自她从震旦大学来到他身边的第一天起,就一直这样深情地望着他。
“任何进入吴宅的外来人都是杀手。”他自言自语道。
“也许。”女人说,带着浓烈的川东口音。
“人的简历就像人的脸,全是假的。我们应该怀疑一切企图接近吴瘦镛的人,他是我们钓了很长时间的大鱼,不能便宜别人。射杀和下毒都不解恨,他必须暴死!暴死!”他使劲重复了一遍,“只有这样!对!只有这样,才能震撼所有投靠日本人的汉奸。我在他身上花费太多心血了,如果让其他人不明不白地弄死他,我们何必等到今天?”
“据你估计,这个女人到底是哪方面的?”
“不是*,就是中统局的,还有,是他们自己人。”
“凡是有人的地方,就有斗争,就有尔虞我诈,就有争权夺利。日本陆军部军务课长影佐祯昭正计划把李士群、丁默等人勾结在一起,成立*抗日、对抗我党的特务组织,勾结归勾结,谁能保证日本人就那么信任他们?简晗说不定就有可能是日本梅机关埋在吴瘦镛身边的钉子。”
“吴是丁默手下的得力干将,监视吴等于跟丁对着干,而丁现在是汪精卫最信任的人,哪个有那么大的胆子?日本人?”
男人笑了,说:“你在某些方面还是显得太天真。我看李士群就不是一个好玩意儿,共产党和我党的败类,你记住,凡是背叛同党的败类,从来都不会在幕后默默无闻,他要证明自己的正确,就要想方设法让别人成为败类。我敢打赌,李士群虽然拉拢到丁默,但他是不会甘愿笼罩在丁默阴影下苟且偷生的。等着瞧吧!会有场好戏看的。”
“但愿你判断失误。也许这个简晗什么背景都没有,纯粹就是一个普通教师,是我们杞人忧天,弦绷得太紧了。”
“女人之见!很快就会证明她的真实身份的。你赶快办理下面两件事。”
女人拿出笔记本和钢笔。
“马上给重庆发电报,请示戴老板立即发布对吴瘦镛的制裁令,越快越好!同时准备拍照,把她的照片寄给日本老K,尽快搞清她的真实身份。当然,制裁成功后这个步骤就不需要了,她不一定能活下来。”
女人刚想离去,他又把她叫住了,“行动小组的训练怎么样了?”
“个个摩拳擦掌,请求立即参战。”
“记住!我要的不是远,是准。”
“距离、准度都已达标。”

“好!通知他们,时刻准备行动。也许就在今晚!今晚!”他重复了一遍,好像这事儿已经定了。
真正的试探和考察是在吴瘦镛回家后。
简晗洗了澡,正用吹风机吹着湿漉漉的头发,门外薛妈喊她:“简小姐,吴先生回来了,他想见你一下。”
简晗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真正考验心理素质的时刻来了,她要面对的不是死而复生的薛妈,不是驳壳枪打开保险的声音,而是真真正正的仇人,那个陷害母亲的仇人。
面对仇人而装作无动于衷,这是杀手的最高境界。
简晗迅速吹干头发,略施粉黛,跟着薛妈上了二楼。二楼最里面那个房间,就是吴瘦镛的书房,这是资料告诉简晗的。薛妈带她走到最后一个房间门口,说:“简小姐,吴先生在里面等你呢,你自己敲门进去吧!我还要去厨房忙我的,吴太太喜欢四川的醪糟蛋,她们打牌吃夜宵就吃这个,我要马上给她们准备去。”
“好的!”简晗深吸了一口气,弯曲食指轻轻敲了敲门。
“进来!”里面的人说。
简晗推开门,看见一个脸色阴鸷的中年男人坐在一张深色的办公桌前。没错!是吴瘦镛。他还是那个样,玳瑁眼镜,头发油光滑亮,跟简晗记忆中的一模一样,8年来几乎没什么改变。
吴瘦镛看见简晗进来,用嘴嘟了嘟,示意她坐在办公桌前的沙发上。
“晚上到的?”吴瘦镛挪开桌上的一摞文件,放下手里的笔问。
这是简晗第一次听到他的声音,显得特别陌生。8年前他跟母亲到家里来的时候,站在门口一句话也没说。他的声音说不上有什么特别,只是稍有点沙哑,大概是熬夜熬的。
“是的。”简晗在沙发上坐下答道,心脏由于紧张而砰砰有声。
吴瘦镛直视着她,从头发,从眼睛,从丰厚的嘴唇,从凸出的胸部??一寸一寸捋着,似乎要从她身上某个器官看出点什么不对劲的地方。突然,他的脑袋左右猛地一摆,像治疗落枕似的,接着全身一松,目光趋于柔和。显然,他没有认出简晗。
谢谢整容大师高桥润一先生。
简晗手心捏着汗,眼睛从这个有摆脖子怪癖的男人身上移开,迅速观察了一下房间。除了一张桌子和一排沙发,最显眼的是书架,各种颜色的书籍,厚的,薄的,新的,旧的,占据了整整一边墙。墙角有一个檀木做的酒柜,里面放满了各种颜色的酒瓶,以及几个形状各异的酒杯。
他们的谈话是从简晗的穿着开始的,像长者跟小辈唠家常,语调平缓,娓娓道来。
“你的旗袍我很喜欢,颜色看上去很舒服,但我知道,日本女性现在穿洋服的逐渐多了起来,是吗?”
他连简晗是否在日本留学都持怀疑态度,更别说她能否称职做一个合格的家庭教师了。两人像多年不见的朋友一样海阔天空聊着,一点没有陌生感,简晗注意到房间内一排盆栽的樱花,她找到了新的话题,这个话题比洋服重要。
资料说的没错,吴瘦镛酷爱樱花。我要把美丽的樱花变成夺命的恶之花。
“婀娜拔香拂酒壶,惟有春风独自扶。”简晗独自吟着,像大多数多愁善感的女孩子一样。
吴瘦镛顺着简晗的眼神望向樱花,“怎么?简小姐也喜欢樱花。”
“那你对樱花栽培有什么高见?”
“按说樱花很少有盆栽,不过我看吴先生的这些‘旭日’、‘豆樱’、‘郁金’、‘御衣黄’等,倒都是很适合盆栽的品种。”

“简小姐眼光不俗,”吴瘦镛用赞赏的目光盯着简晗,“一个年轻的樱花栽培大师。”
“过奖了,吴先生。这都是我在日本学的一点皮毛知识。你也知道,日本人对樱花情有独钟,樱花又是他们的国花,普通人都能讲出点道道的。”
“明天我如果有空,就带你到后花园看看,那里的樱花树有些壮观。”
“真的?太好了!”简晗提高嗓门,假装兴奋地叫了起来,她知道,吴瘦镛已经初步接纳她了。谁知道吴瘦镛脑袋又是左右猛地一摆,接着话锋一转,说:“不过,栽树容易,栽人就难了。”
“是啊!我的两个女儿就像两匹不肯驯服的野马,上海沦陷后一直辍学在家,整天就琢磨着看哪场电影,学业基本上荒废了,所以我有了聘请一位优秀家庭教师的念头。哦,你的老师船山泽人是我多年的朋友,我在日本的时候经常找他一起喝酒聊天。”
“吴先生也到过日本留学?”
“嗯??”吴瘦镛似乎不愿谈这个,“船山现在还好吧?”
“近年来身体欠佳,不过精神还是蛮不错的。”
“是吗?我记得那时他最欣赏的是安格尔,酒到微醺的时候经常跟我讲那个活了87岁的法国画家对*模特儿的赞赏:‘标准的美--这是对美的模特儿不间断观察的产物。’”
吴瘦镛是船山泽人的朋友,他不会不知道船山欣赏谁。
“你记性不好,船山先生不喜欢安格尔那种古典主义。”
“对!对!我想起来了!”吴瘦镛极力掩饰自己,准备撤退,“近几年我们少有来往,人各有志,不过说到聘请老师,他和他夫人还是肯热心帮忙的。这不,如果没有他们,我今天还见识不到??”吴瘦镛在岔开话题的同时,又挖出来一个陷阱等简晗跳进去。
我其实已看到了陷阱,我会小心避开。
“船山先生至今未婚。”简晗冷冷地说,口气中透出几分不满。
“怎么?他和濑惠一直没有结婚吗?”吴瘦镛不甘落败。
“据我所知,船山先生身边没有这个濑惠小姐,不是曾经有,而是一直没有。”
“你从来没听说过?船山是跟我讲过的。”
“也许,你们男人之间的对话向来不告诉女人,况且我只是他的一个学生。”
简晗以为说到这个份上,试探应该结束了。哪想到吴瘦镛身体前倾,直盯着简晗,说:“实际的情况是??”他突然停顿下来,足有一分钟也没有说出实际情况是什么。
屋里弥漫着浓浓的雪茄烟味道。
简晗感觉有什么重要事情要发生。
一分钟刚过,吴瘦镛的眸子开始发光,鼻子擤了两下,“听我说,简小姐,下午我给船山先生家里挂了一个长途电话。你知道,长途不好要,我等了足足5个小时??”
“他说??”他的脑袋第三次猛地一摆,这次脖子里传来咔嚓一声,好像颈椎一下子对上了位。
“他说,他的学生简晗根本没离开日本。”
简晗没说话,她强迫自己镇静。
“那么,你是谁?”吴瘦镛直盯着简晗问道。
简晗记得,叔叔说,一切都办妥了,没有问题,可以冒名顶替。
吴瘦镛笑了,“我看你情绪波动很大。”
“你错了,我很平静,说谎的不是我。”
“因为船山先生家里没有电话。船山先生除了绘画还是绘画,他根本不跟外界接触,他讨厌电话,讨厌人与人通过一根冷冰冰的电线交流,他宁可人们通过美术作品跟他沟通。”
吴瘦镛躲避着简晗的眼神,略微有点尴尬。他说:“简小姐,我不得不防,你知道有多少人想置我于死地吗?”
“不知道!我也没有兴趣知道,我只是一个普通的教师。”
“我不会轻易相信附在表面的身份符号。也许我错了,但你应该习惯慢慢适应我,我可以告诉你,我生性多疑。”
简晗扬起脖子,“我为什么要适应?”
“适应我,就是适应现在的上海,”吴瘦镛又咔嚓一声摆了一下脖子,“你先休息吧!明天就开始给小孩上课,另外我有一个要求,不知简小姐能否答应?”
“在不耽误简小姐时间的情况下,能否替我照看屋里的这些樱花?”
“很难拒绝,我确实非常喜欢樱花。”简晗答道。
吴瘦镛嘴唇绽开,很难看地笑了,“谢谢简小姐!”
他盯着简晗离去的背影想,她镇静得根本不像一个不谙世事的女教师,她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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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和夕站在她面前,漂亮得像两个瓷娃娃,皮肤白皙,双眸透彻,嘴唇像两朵浅红色的花瓣,准确地镶嵌在小巧的鼻子下方,精美至极。简晗不敢--也不愿--相信猥琐阴鸷的吴瘦镛竟然有两个这么纯美的女儿。姊妹俩都是清一色两条短辫,从耳朵后方探出头来,轻轻地停在蓝布旗袍的袍领旁边,显得温顺而贤淑。一模一样的圆头小皮鞋,白色的棉袜贴着鞋扣,清丽而沉静。
她俩长得实在太像了,连体型,发式,笑容几乎一模一样,除了胸脯高度,这让简晗很容易分辨出谁是姐姐谁是妹妹。让简晗没想到的是,只看了一眼,她就喜欢上了秋和夕,这让她有点始料未及,血腥的谋杀与两个健康美丽的女孩根本无法重合,它们不属于一个类别,简晗极力想把两者分开,但越分越混乱。
姊妹俩也非常认可简晗,她们毫无拘束,走到简晗面前近距离观察起她来。
姐姐秋歪着脑袋看过去看过来,然后像发现了什么似的,大声说:“夕,我说简老师跟艾霞有些神似呢!”
夕使劲摇头,“不!我不喜欢艾霞,她一点都不漂亮,眼睛那么小,嘴唇还那么撅着,哪儿有简老师好看。”
“你的审美观出了问题,在我眼里,艾霞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女人!”
“我觉得阮玲玉漂亮!”
姊妹俩跺着脚拉住简晗,非要她来个最终裁决。简晗笑了,说:“都别争了,艾霞和阮玲玉,姹紫嫣红,各有千秋。我哪里能比上她们?人家可是大名鼎鼎的电影明星啊!”
秋说:“但是老师确实有明星风采,当然,除了艾霞,你是第二个漂亮的。”
“老师比艾霞漂亮!”夕又开始争。
“哈哈哈??”简晗这次真的被逗笑了,“可惜??两个人??”简晗收住笑容,“她们离开得太早了!”
秋的眼神顿时暗淡下去。
简晗说:“你们快去休息吧!明天我去选购一些参考书,后天开始正式上课。薛妈说你们特别喜欢看电影,有时间我要陪你们去哦!”
“真的?”姊妹俩异口同声,一下子跳了起来。
“真的!我也很喜欢呢!”
一旁的薛妈听简晗这么说,直拿白眼瞪她。薛妈一个劲拉着姊妹俩向外走,秋甩开薛妈,还是不依不饶,“简老师,你说话要算话啊!”
“好!好!一言为定!”
“拉钩!”姊妹俩伸出小指。
简晗被她们感染了,也伸出小指跟她们勾在一起??
她回到卧室,打开台灯,拿出一支特制的白金牌钢笔,笔胆里没有墨水,装的是她在日本精心配制的一种无色无味的透明液体,她想用这种液体让吴瘦镛患上支气管哮喘,让他成为过敏体质的人,然后利用屋里的花粉刺激他。这样,当他的机体发生过敏反应时,便会引起支气管平滑肌痉挛。持续痉挛只有一个结果--死亡。患病过程可以通过吴摄入的剂量随时调控,可快可慢。吴绝对察觉不出他的肌体被一种神秘的液体浸染,最多有点感冒症状而已,外人就更不得而知了,即使最后死亡也无法查出具体死因。她的刺杀规则跟别人不一样,这是在日本酝酿这个计划时就确立了的。她不想让目标立即死去,那样会失去很多快乐,她无法享受这个过程,她想慢慢折磨他,用她学到的医学知识折磨他,让他享受折磨,沉溺于折磨,让他在相对漫长的被折磨中偿还母亲的血债。6个月之内完成这项任务,这速度正好,她可以看着吴的肌体在她的操控下病入膏肓,直至痛苦地死去。书包网 书包网最好的txt下载网

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不是臂力问题。
“撤退!”瘸腿男人一声令下,几个人连蹦带跳向街角跑去。穿过一条街,再通过一条里弄,一辆美国产黑色别克轿车停在那儿一直没有熄火。
他们以接近百米赛跑的速度奔跑着,杂乱的脚步声与粗重的喘息声汇在一起,惊醒了整条街道。很快,有另外的脚步声和喘息声加入了,那是吴宅的保镖们尾随了过来。跟着,刺耳的警笛声骤然响起,巡捕房的巡警们听到爆炸声也立即出动了。
不能有一点犹疑,此时逃命最重要。
“快!快!”瘸腿男人大声呼喊着,生怕谁掉队。实际上他不但手榴弹投得不远,跑得也最慢,那4个身强体壮的小伙子一直在他前面。
“快!快!”他嗓子变着调喊着,像是鼓励自己那条假腿。
子弹像精灵一样在身边跳跃着,街边墙壁和住宅的玻璃纷纷破碎,掀起的尘土和玻璃渣向街中央倾斜而下,整条街道乌烟瘴气。他们已经看到停在里弄口的黑色轿车,硝烟中它仍然像来的时候一样静静地停在那里。按计划,司机听到爆炸声后应立即踩下油门,缓缓启动车子,然后等行动小组的成员跑过来,飞奔上车,接着风驰电掣般逃去,以免出现无故熄火等无法预知的机械故障。此时,对面巷口有一道朦朦胧胧的灯光射了过来,从这边看去,轿车变成了一幅黑色的剪影,像城堡一样坚固,一动不动。
几个人以最快的速度跳上汽车,瘸腿男人对司机大喊:“快开车!”
司机没理他,他身体前倾,额头顶在方向盘上。
“快开车!”瘸腿男人狠命拍着司机的肩膀,声嘶力竭地命令道。他这才发现,他的手沾上了一种黏糊糊的东西--那是司机迸裂出来的脑浆。子弹从正前方射入,穿过头颅从脑后弹出,把整个后脑勺掀开一个碗口大的洞,他的脑袋像泄了气的皮球,耷拉在方向盘上。
又是一排子弹哒哒哒打过来,有人中弹,身体一颤,从未关上的车门掉了出去。
瘸腿男人用力抓住司机的肩膀,一把把他拉了下去,然后自己坐在驾驶座上,踩离合器,挂档,脚尖开始给油。可以看出,投手榴弹不是他的强项,他的强项是汽车驾驶。
“轰”的一声,车子向前窜了一步,引来了更加密集的子弹。
“救我??救我??”受伤的人两手垂在大腿两侧,身体斜斜地跪在地上,嘴里咕咕哝哝哀求着。他的八角呢帽不知道哪里去了,一缕头发从额头垂下来,遮住了他一只眼睛,而另一只眼则透着绝望。谁也不想再看见这只眼睛,车上的人等着他咬破衣领自尽。他不能,他的胳膊受伤了,根本抬不起来。
警笛声此起彼伏,响成一片,几个街角影影绰绰,全是他们的人,手里端着长短不一的枪支。他们开始朝这边蠕动,贴着墙壁,慢慢包围过来了。
不能再犹豫,否则全车人都得舔氰化钾。
瘸腿男人拔出一支暗蓝色的德国造20响驳壳枪,对准受伤的人,扣动了扳机。
那人像跳进油锅里的对虾,身子倏地弹了起来,随即上下颠簸,扭曲,抽搐,几秒钟后便软了下去。他身上的中山装上全是核桃大的弹孔,鲜血汩汩向外冒着??
瘸腿男人一踩油门,风驰电掣般朝前驶去。
哒哒哒,又是一阵疯狂的扫射。汽车玻璃碎了,车上的人满脸是血。
又有人中弹??书包网 想看书来书包网

简晗忘记了寒冷,被吉他声感染着,她的心逐渐热了起来,眼前蒙上了一层雾色。那是情窦初开的象征。
小伙子脚前的琴盒张开着,里面有几张零零碎碎的钞票和硬币,简晗没有多少钱给他,就用叔叔每天早上塞给她的10元日币的午饭钱买了一个热烘烘的糯米糕,放在琴盒上转身跑了。
第二天仍是如此。听琴,放糯米糕,转身跑掉。小伙子始终没看简晗一眼,仍然一遍又一遍地弹奏着那首名曲,他把心思全放在右眼全盲的弗朗西斯科·塔雷嘉的《阿尔罕布拉宫的回忆》上了,这让她稍微有些失落。
有一天,小伙子终于说话了,他叫她沙西米。
“沙西米是什么?”简晗感觉自己的脸都红了。
“就是刺身,也叫生鱼片。那是我最爱吃的,如果再加上一点绿芥末,我想我会立即放下吉他大吃一顿。”
“你的意思是,让我给你买沙西米?可是,我的钱不够。”
小伙子笑了,露出很白的牙齿,“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感觉你就像一道令人陶醉的沙西米,你光是站在那儿就可以让我解馋了。”
简晗对这种比喻很不开心,“我不是你爱吃的沙西米,我就是我,谁也不许吃我!”
小伙子有些惶恐,“不!不!你别生气,你理解错了,我不是想吃你,我只是说你像沙西米??”他有点辞不达意。
“你教我弹琴,我就不生气了!”简晗提出自己的要求。
简晗点点头,表示自己愿意学这种叫吉他的乐器。“就学你一直弹奏的这个曲子。你教我!”
小伙子说:“这是吉他乐曲中最难弹奏的了,你一点基础没有,根本没法学。”
小伙子嘴角抿着,继而摇摇头,说:“音乐不是有信心就行的,更重要的是天赋。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天赋应放在第一位,什么勤奋啊,信心啊,刻苦啊,还有其他什么优良品质都可以一概忽略。”
说着,小伙子用手指在吉他共鸣箱上敲击了几下,“你来一次!”
简晗伸出手指,按照刚才小伙子的节奏型敲了几下。小伙子又变了一个节奏,这次的节奏型有点难度,但简晗不假思索又准确地模仿出来。又变,又模仿成功,在节奏型变到第10种的时候,小伙子的眼睛开始睁大了,“你以前学过音乐?”
“后几种是爵士乐节奏,轻重音颠倒,大量的附点和连续切分,甚至还有三连音。”
“我不懂,你敲什么我敲什么。”
“啊!”小伙子伸直胳膊,眼睛放着光,“好吧!我们试试,什么时候开始?”
从简单的持琴姿势开始,然后音节、分解和弦??一连三年,就在浅草的街边,简晗跟这个叫小坂茂的日本小伙子学了三年吉他。她天赋极高,进步神速,到第三年夏天来临的时候,她已经可以很完整地弹奏《阿尔罕布拉宫的回忆》了。
小坂茂在简晗学习吉他的间隙,还带她转遍了整个东京,简晗第一次有了恋爱的感觉,她被这种感觉俘虏了,脑子乃至全身的每个细胞都被这个忧郁而聪明的小伙子占据着。夜里,她常常被这种感觉惊醒。“天哪!这就是爱情吗?”她喃喃私语着,被思念折磨得难以入眠。
然而有一天,小伙子突然不见了,这是他三年来第一次爽约,她为他担惊受怕,生怕他出了什么意外。她站在街边等着,呆呆地看着匆匆而过的行人,不知所措。第二天小伙子还是没来,第三天仍是如此,简晗一下子被失望击中了。她不知道小坂发生了什么,她久久地站在他们相会的街边,盯着小坂平时放置琴盒的地方,直到夜幕降临。

简晗大病了一场,一种被遗弃的感觉渐渐侵蚀着她。两个月后,她偶然在船山泽人老师家里看到一份旧报纸,说的是日本计划在20年内向中国东北移民的具体实施办法。简晗心里突然一亮,小坂的家是否全部移民中国了?可是,即使移民也应该通知她一声啊!她知道,很多日本人不想离开自己的故土,他们不想去满洲,但政府逼迫他们去,很多家庭都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拉上汽车走的,然后被赶进货轮舱底,向茫茫的日本海驶去。也许小坂家也是这样,来不及向她道别,来不及说声再见,来不及??
简晗哭了,为她夭折的初恋,为生死不明的小坂,为《阿尔罕布拉宫的回忆》。
远东琴行快到了,她的思绪从东京回到上海。她不得不回来,因为她发现有人跟踪她。
这是个大约二十六七岁的男子,身材高大,相貌英俊,穿着一身黑色的西装。他一直保持着40米的距离悄悄跟踪着简晗,简晗停下他停下,简晗走他也走,形影不离。这是跟踪术的最高境界,黏糕一样贴着目标。
简晗想,估计是吴宅的保镖,吴瘦镛或者黎哥派来保护她的。如果是这样,他会永远保持不断线的距离,不能近,也不能远。后来简晗发现自己错了,他越走越近,直到走进远东琴行,站在她身边两米远的地方,这让简晗不免有些心慌。
“拉贝拉美国琴弦,1913年创立,这个应该不错。”他说道。
“那就买罕纳巴赫琴弦吧,1869年德国创立的品牌,每个吉他演奏家的必选琴弦。”
简晗感觉遇到了专门勾引女人的拆白党。
“我们应该谈谈。”男人小声提议道。
“谈什么?”简晗一脸不耐烦。
男人从口袋里拿出一张名片。
简晗接过一看--《申报·自由谈》专栏 刘晓鸥
她撇着嘴准备走开,“据我所知,贵刊已于1935年停刊,想撒谎你都撒不好。”
刘晓鸥跟着简晗出了远东琴行,他仍然不依不饶,“听我说,简晗小姐??”
“不知道你名字怎么会来找你?我找你有很重要的事儿,这跟停刊不停刊没关系,我只是让你别误会才拿出那张名片的,那是我过去的职业。我说的是真的。”
简晗停住脚步,“你说吧!我听着!”
“我们找个地方谈,街上不方便。”
“到底什么事儿?”简晗皱着眉问。
“我不能说多了,找个地方谈谈吧!我会告诉你的。”刘晓鸥再次提议。
他们来到霞飞路815号DD’s咖啡馆,找了个靠窗户的“火车座”坐了下来。一个年轻貌美的俄罗斯女侍者扭着肥大的屁股走了过来。
刘晓鸥点了一份俄罗斯风味咖啡,给简晗点了一份“维也纳”,他的俄语非常标准,惹得俄罗斯女郎卖弄*地飞了他好几眼,然后一个转身,把屁股对着他,幅度很大地扭走了。
刘晓鸥说:“我这份咖啡是粗犷型的??”
“我在等你!”简晗耐着性子说,她对咖啡没兴趣。
“一会儿我们到二楼用餐??”
“??你看邻座,那些长髯拂襟的俄罗斯老人,那些老克勒,那些富家少爷小姐??对了,你知道老克勒的意思吗?”
简晗站了起来,“对不起,我走了!”
刘晓鸥一把抓住她的手臂,“坐下!”口吻是命令式的。
“我要喊了!”她的手腕被刘晓鸥抓得生疼。
“别喊!我只是不想提早破坏现在的气氛。”

“是的,我要是说出找你的原因,你就更没心情听我在这里胡诌了。”
“你到底找我什么事儿?”简晗提高嗓门。有几个金发碧眼的欧美顾客向这边望来,这给了简晗一些信心,她不相信光天化日之下刘晓鸥会对她采取什么暴力行为。
刘晓鸥的脸变了,不再是刚才叙述老克勒时的温和表情,他的眼睛射出很犀利的光芒。他压低声音对简晗说:“听着,简晗小姐,我只需要说出两个字,你就会乖乖地坐在这里不动,你相信不相信?”
“不相信!”简晗昂着脖子说道。
“绝不!你说吧!哪两个字?”
刘晓鸥笑了,他说出了那两个字,这两个字比吴宅的爆炸声还让她惶恐。刘晓鸥说的两个字是:组胺。
她全身僵住了,大脑里一片空白。
他继续说道:“组胺,英文名Histamine,1910年亨利·戴尔在研究黑麦毒素时发现的。平时以无活性的结合型存在于肥大细胞和嗜碱性粒细胞的颗粒中,以皮肤、支气管粘膜、肠粘膜和神经系统中含量最多。”
简晗的背脊骨开始发冷。
“如果有人故意在人体内注入组胺,可以把体内本来存在的无活性组胺变成活性,让它动起来!呵呵,当组胺积蓄到一定量时就具有致毒作用,比如摄入组胺量超过100毫克,便会引起中毒。简小姐,还要我说下去吗?”
“不!”简晗听到自己的声音异常虚弱,像谁在她胃上打了一拳。“请别继续了!”简晗感觉自己的身子开始发软,她担心刘晓鸥再说下去,她会立刻昏厥。
“你的表情告诉我,我说对了。还想听听哮喘持续状态是什么样子吗?”
“真的不了!”简晗几乎想哀求他。“你到底是谁?”简晗气喘吁吁问。
“前《申报·自由谈》专栏作者刘晓鸥,现服务于中国国民党军事委员会调查统计局。”
军统?他就是让人谈虎色变的军统特工?
“没错!是我们干的,可惜让吴瘦镛留了一条狗命。”
“那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你们找我干什么了吧?直说,别拐弯抹角!”简晗逐渐冷静下来,口气也硬了起来。
“很简单,加入我们!”
“加入你们?加入你们干什么?”
“我对政治不感兴趣。”
“几百万中国人被日本人屠杀,你无动于衷?面对投敌叛国的几万个汉奸,你不义愤填膺?你还有没有中国人的血性?”刘晓鸥提高了嗓门,邻桌一个俄国人不满地望了过来,伸出一根食指放在嘴唇上。
简晗浑身热起来,“我只知道家仇,国仇是你们男人的事儿??”
“但是女人却可以做到男人根本无法做到的事情,比如无限接近吴瘦镛??”
“对!无限接近,没有底线的接近,然后协助我们干掉他。”
“不!不!”简晗摇着头,“他是我的,谁也别想动。”
“听着!”刘晓鸥向前倾斜着身子,“你的方法不符合目前形势,太慢,你知道吗?中国人民不需要他得病,中国人民需要他立即暴死。懂吗?”
“我有我的方法,谁也别想干涉。请别把我的事跟你们掺和在一起!”
“这样吧,”刘晓鸥从西服口袋拿出一支钢笔,随手在账单上写下一串号码,“等你想通了,就打电话找我,要通总机后就说请接4632,我会在电话旁边等你!”
“那么,”刘晓鸥笑着说,“不久后,吴瘦镛就会收到一封信,我们可以向他详细介绍关于组胺的一切。你觉得这样好吗?”

“要挟我?”简晗仇恨地问道。
“不是要挟,不是!我们只想唤醒你的中国心,别睡太死了,该醒醒了,再说,制裁吴瘦镛跟你报仇并不矛盾。”
“我说过我有我的方式,我欣赏这种方式,也享受它。”
“你慢慢享受吧!记着给我电话。”刘晓鸥站起身离开了咖啡馆。
简晗两腿软弱无力,踩着棉花一样跌跌撞撞回到吴宅。精心安排的谋杀,思维缜密的步骤,用心良苦的组胺??原来以为只有她和叔叔知道,现在多了一个该死的刘晓鸥。不!是他后面的组织都知道这事。如果可能,吴瘦镛也会知道,这是刘晓鸥要挟她时说的话。
“你脸色怎么了?这么难看。”满脸伤疤的薛妈见到她后问道。
“没什么,可能有点累。”简晗极力掩饰着。
“我担心你发生什么意外,差点让黎哥派人出去找你。天色不早了,饿了吧?我给你弄吃的去!”
“不了,薛妈,我不饿。”
简晗真的不饿,一个刘晓鸥就把她撑饱了,再联想到薛妈、吴瘦镛,几个人搅在一起,像巨大的章鱼触角,紧紧缠住了她。她该怎么办?放弃计划回日本?绝对不甘心。不放弃呢,刘晓鸥那边怎么交代?他要是把她的计划捅给吴瘦镛,就全盘皆输了。还有,薛妈到底和吴瘦镛是什么关系?为什么她会“死而复生”出现在吴宅?这么多问号,简晗一个都解答不了。
按计划,上午是秋的油画课,简晗准备从“色彩”入手,培养秋对油画的感觉,就像她培育吴瘦镛这个过敏模型一样,都需要循序渐进,否则欲速不达,事倍功半。实际上整个上午她根本无法入手,脑子里乱哄哄的,精神恍惚,下午也是,夕心无旁骛听她讲述和弦的基本知识,而她则心猿意马,脑子里不但被刘晓鸥占据,那叮叮咚咚的琴声还让她想起了小坂茂。尤其在教夕弹奏音节练习时,她仿佛感觉到小坂那冻红的手指正放在她手指上,耐心地纠正她手指与琴柄的角度,尤其她把手指插进夕左手虎口,让它与琴柄保持一定距离时,那种温馨甜蜜的感觉一下子灌满她的内心。
这是一种折磨,躲是躲不掉的。她不是没有爱国心,她不是不痛恨中华民族的败类,但是“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这句话总让她认为那是男人们的事儿,与一个小女子无关。DD’s咖啡馆里发生的一切,让她经历了一场爱国主义教育的洗礼,她感觉胸中有个东西急欲涌出来,她不知道那是什么,总是憋在那里让她痛苦万分。
半夜的时候,她发现吴瘦镛憋得更难受,接连不断的咳嗽声从楼上传来,那是昨天滴进酒瓶的液体在发生着作用,并且以初期感冒征兆表现了出来。她兴奋地坐起来,支着耳朵,听了一遍又一遍,但很快又软软地倒了下去。光咳嗽有什么用?能不能继续让他咳下去还是个未知数,计划全被刘晓鸥打乱了。她知道他们不喜欢这种方式,他们想让他暴死,震撼所有投敌叛国的汉奸,而不是静悄悄地被病痛折磨。
凌晨4点,她仍然翻来覆去,还是拿不定主意。她没有加入军统锄奸的心理准备,舍不得协助军统让吴瘦镛轻易消失,更不想让军统强硬地搅乱她的暗杀计划。爱国对于一个刚从日本归来的她来说,还有些陌生,她不可能迅速从“家仇”转换成“国仇”,她的心还没那么赤,血还没有沸腾。她面临的问题是,军统突然插进来搅局,她一下子无所适从了。书包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让简晗的鲜血沸腾起来的是一个星期后的深夜,吴瘦镛从外面回来,大概喝了不少酒,叮叮咚咚地向楼上走着,吵醒了睡梦中的简晗。她侧耳一听,有黎哥的声音,有薛妈的声音,外面一片嘈杂。简晗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起身披上衣服,把门拉开一条缝隙一看,见黎哥和薛妈正搀扶着吴瘦镛向楼上一步一步挪去。沉重的皮鞋蹭着楼梯,每上一格就“咯噔”响一下,把整个吴宅都敲醒了。简晗听见薛妈说:“不能喝你就别喝!”
简晗打了一个寒战,重新回到床上。熟悉的嗓音,熟悉的语言,只不过时过境迁。简晗想起母亲,一阵无以名状的悲哀升上心头,她真想妈妈啊!
此时,楼上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是黎哥下来了。简晗听见大厅的大门打开又关上,又听见黎哥对外面彻夜巡逻的保镖们交代着什么。自从吴宅被炸后,吴瘦镛的保镖总数达到30个,里三层外三层的,整个吴宅被保护得严严实实,连只苍蝇都很难接近他。怪不得军统要找到她,想利用她家庭教师的身份迅速制裁吴瘦镛。
夜重新静下来,吴宅里悄然无声,简晗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这时,她听见了哭声。起初她以为是错觉,大半夜的谁在哭?可是声音越来越大,是那种很低沉很压抑的哭声,像个男人。
简晗披上衣服,重新打开房门。这次她听清楚了,哭声来自楼上。是谁在哭?吴瘦镛吗?好奇心驱使她想弄个明白,于是她蹑手蹑脚向楼上走去。
吴瘦镛的书房门没有关严,灯光从门缝射出来,把走廊照出一道窄光。哭声出自书房,呜呜咽咽,时长时短,夹杂着嘶鸣,像破旧的风车。
简晗踮着脚尖,越走越近,终于走到门前。通过门缝,她可以清楚地看到吴瘦镛趴在办公桌上,肩膀急速抖动着,而薛妈则侧立其旁,一只手放在吴的后背,似乎在安抚他。
简晗听见薛妈说:“别去想它,越想心里越难受。”
吴瘦镛呜咽着说:“能不想吗?鲜血淋淋,顺着下水道向外流,像个屠宰场,你说我怎么受得了?”
“不!还有4个,前几天破获的,嗯,是重庆方面的。死活不招供,人比铁还硬。”
“我能袖手旁观吗?有一个女的,像个毕业不久的大学生,指甲都被拔光了,胫骨断裂,她无法站立,趴在地下,用手拍着地,用四川话大骂,狗日汉奸,我日你先人??”
薛妈叹了口气,然后冷冷地说:“快睡吧!我下去了。”
一听薛妈要下楼,简晗急忙退了回来,踮着脚尖迅速回到自己房间。她盖上被子,被刚才听到的对话吓得心里扑通扑通直跳,她弄不清吴瘦镛和薛妈到底是什么关系,但是通过他们的谈话,她猜测吴瘦镛今夜一定经历了一场震撼心灵的审讯。被抓的人是谁?肯定是吴瘦镛的对立面,像刘晓鸥那样的抗日分子,不然也不会痛骂吴瘦镛汉奸。那他哭什么呢?难道良心受到了某种谴责?他还能幡然醒悟?不可能!
简晗浑身发抖,似乎在打摆子。她刚才听到了“执行”两个字,她对这两个字非常敏感,母亲被拖到春熙路国父铜像下面时,她听验明正身的刽子手说过。她的心揪在一起,紧紧不肯松开。她有点自责,刘晓鸥以及这个不曾谋面的女大学生都在为抗日而战斗着,为自己的国家与民族鞠躬尽瘁,不惜牺牲自己的生命,而她,还在为狭隘的家仇精心谋划着看似精明的谋杀。她猛醒到,她的方式太幼稚了,尤其国难当头时刻,更显小气。羞赧与惭愧涌上她的心头,她把身子缩进被窝,好像这样可以躲避国人的谴责与嘲讽。书包网

第二天午饭后,她利用在书房浇灌樱花之际,拿出刘晓鸥留给她的纸条,然后屏住呼吸,摇动了机柄。大概机柄与电话机接触的螺丝坏了,或者缺少润滑油,它“俺、俺、俺”地叫起来,吓了简晗一跳。
总机接线员是个声音娇柔的女人,她嗲嗲地问:“请问,你要几线?”
“4632。”简晗答道。
4632很快接通了,一个男人的声音从话筒传来,是刘晓鸥。
她对着话筒说:“我想见你!”
见面地点不在DD’s咖啡馆,刘晓鸥说,见面地点永远不要重复。他们决定在离DD’s不太远的Macha见面,那里安静一些,也在霞飞路上。
简晗比约定的时间早到,她特意换了一身深色的旗袍,头发也盘了上去,上面别着一个白色的月牙形发箍,露出光光的额头。高高的鼻梁上架着一副时尚的金丝边眼镜,像极了一个奢侈的富家小姐。她的臂弯处还挂着一个在日本买的小手袋,红色的,非常精致。她本来不胖,胸部也不太丰满,不过,玲珑的乳防和小巧的臀部裹在旗袍里,也能凹凸有致,别有一番风味。
咖啡馆里的留声机放着歌星龚秋霞最红的歌曲《秋水伊人》,简晗在日本的时候听过她的歌,很喜欢,没想到在欧美风味的Macha咖啡馆也能听到。简晗啜着咖啡,正细心欣赏着歌曲,刘晓鸥从侧后面突然坐在了简晗对面。
他盯着她,好一会儿才惊讶地说:“你简直变了一个人。”
“我差点没认出来。不过,离我们对你的要求很吻合,我信心大增。”
“你们的要求?什么意思?”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走吧!”
简晗扬起眉毛,问:“到哪儿去?”
刘晓鸥微微一笑,说:“我们的头儿要见你。”
“呵呵,你以为就我一个人活跃在锄奸前线?告诉你吧,千千万万!我们算什么?只能是‘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但正是这样的蜉蝣和一粟,组成了强大无比的抗日大军,反奸锄奸的钢铁长城,任何力量都摧垮不了。”
估计再给刘晓鸥一点时间,他可以神采飞扬地来一场演讲,可惜时间不允许他继续激昂,他们起身匆匆走出了咖啡馆。
刚出Macha大门,一辆黑色“福特”轿车“吱”地一声刹在街边,刘晓鸥上前拉开车门,躬身请简晗上车,俨然一个公子哥儿跟一个富家小姐的约会。10分钟后,刘晓鸥从西服口袋拿出一块黑布。
“怎么委屈?”简晗还是不懂。
“是,我们应该不信任任何人,这是规矩,不是针对你一个人的。”
简晗的脸涨得通红,“不信任我还找我干什么?”
“我说过,不是针对你一个人的。”
“针对所有跟你们合作的人?”
“不光这些,包括我们内部人员也一样,第一次到上海工作站,必须蒙上眼睛。”
“告密只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对你也有好处。”
“你记住,你知道的越多,对你越没好处,反之这个道理也成立。”
她气鼓鼓地问:“也就是说,我应该什么都不知道,只充当你们的工具?”
“聪明!你是个工具就好了,一旦落入敌人手里,你屁钱不值,兴许还能保住你的命,否则你只能叛变,然后供出所有跟你接触过的同志。”
“那你就太小看我了!”简晗愤愤不平地说。

“但愿我错了!我倒希望出现一个锄奸女杀手,杀人不眨眼的冷血杀手,而不是一个在大火中抢救两个小女孩的女英雄。”
“喂,刘晓鸥!”简晗第一次叫他的名字,“那是两个活生生的生命啊!你让我视而不见?可能吗?”
“那你还嘲讽我干什么?”
“我只是想告诉你,把你的激情与勇敢用在刀刃上,把你的温情变成冷酷,只有这样,你才能成功。瞧瞧你干的事儿,组胺,一滴滴地渗进他的身体??不说这个了,来吧!”刘晓鸥举起黑布,“简晗小姐,别这么看着我!戒躁!一定要戒躁!”
半小时后,车子停了,简晗侧耳听了听,周围特别安静,隐隐能听到远处传来汽车的马达声。简晗的眼睛在黑布里什么也看不见,她感觉来到了一个偏僻的远离街道的里弄。刘晓鸥牵着她--像牵着一个盲人--慢慢朝前走,时不时提醒她前面有阶梯,有门槛,有转弯。到了二楼,推开房门,刘晓鸥说:“简小姐,我现在给你解开蒙布,你先闭上眼睛,慢慢适应一下,别马上睁开。”
不知怎么回事,简晗感觉屋里不只有她和刘晓鸥,有其他人的味道。果然,等她慢慢睁开眼睛后,她看到一个硕大的写字台后坐着一个40多岁的男人。他浓眉大眼,目光深邃,鼻梁高挺,正歪着脑袋打量着她。
她想,这个恐怕就是刘晓鸥的头儿。
“简晗?”男人问,不等简晗回答,他就马上接着说,“暂时这么叫你吧!真真假假,叫什么都无所谓。坐吧!”男人说着,同时用眼神示意刘晓鸥,给简晗泡杯茶水喝。“你想知道你叔叔的情况吧?”
简晗觉得在这个男人面前,自己完全是个透明的物体,没有任何遮拦。
“请你放一百个心!以后你叔叔会亲自告诉你的。谈谈你的想法吧!”
简晗坐下来,拘谨地看着那个男人,“我考虑了一段时间,我觉得??我有一些新的想法??”
“说说吧!”男人向后一靠。
“把吴瘦镛留给我!”简晗说道。
“是的,我有我的理由。”
“首先,我可以利用和吴瘦镛的关系认识其他汉奸,随时掌握他们的动态,搞情报,或者锄杀,只要一个命令,马上可以执行,而且,我所学到的化妆术可以帮我很多忙。”
男人直起身,眼里放着光,显然他对简晗的建议发生了兴趣。“你是说,你可以取得吴瘦镛的信任一直潜伏在他身边?”
“他对我的身份曾经怀疑过,自从救了他两个女儿后,他对我基本没有戒心了,所以,我对自己能安全潜伏在他身边很有把握。如果按照你们的想法立即锄杀他,我们将失去很多接触其他汉奸的机会。从长远的目标来看,这样没什么好处。”
“在不耽误你慢慢暗杀他的情况下,替我们做事?”
“对,于公于私,都合情合理。”
男人点点头,说:“你的想法不错,可以考虑同意。还有吗?”
“在适当的时候,我愿意加入你们,因为我也是一个中国人,愿意为抗日战争做出应有的贡献。我可以随时接受命令,对汉奸进行毫不留情的锄杀!”
男人饶有兴趣地问:“你的动力来源于哪里?是一个中国人的良心?还是一时热血沸腾?还是害怕你的暗杀计划得不到实施而想出来的权宜之计?”
“昨晚,吴瘦镛回来,喝得烂醉,说了一些话,对我触动很大。”
“大概他参与了一个什么审讯,其中一个女的??”

“女的?”男人一下子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朝简晗走来,她发现他的腿有点瘸,“什么时候抓的?是不是前天?”
“是说前几天抓的,重庆分子,说那个女的,指甲都被拔光了,胫骨被打断,指着他的鼻子骂他汉奸??”
“是危雅云!肯定是危雅云!”
“危雅云?谁是危雅云?”
男人一瘸一拐地在屋里走来走去,“是我们的人,一个非常勇敢的女性。妈的,自从吴宅爆炸案发生后,那帮爪牙一直像狗一样到处寻觅,一刻都没闲着。前天我们一个工作站被捣毁,抓了4个,危雅云也在里面。”
这时,刘晓鸥从外面打开水回来,听到说“危雅云”三个字,立即放下暖瓶,问道:“危雅云他们有消息了?”
瘸腿男人说:“据简晗刚才描述,危雅云估计在吴瘦镛手里??”
“赶快组织营救!再犹豫就来不及了。”
说到营救,简晗猛然想起昨晚吴瘦镛和薛妈说的“执行”两字,她对瘸腿男人和刘晓鸥说:“我听吴瘦镛说,星期四执行,一共8个。”
两个男人差不多同时跳了起来,异口同声叫道:“还有4个?”
瘸腿男人问:“你确定听见他说是星期四?”
“这么说,还有三天的回旋余地。”
刘晓鸥说:“另外4个是什么身份?”
瘸腿男人一把抓住简晗的胳膊,问:“你能不能设法搞到执行地点与时间?”
“我怎么能搞到?”简晗感到他的手指像鹰爪似的,抓得她生疼。
“想方设法努力吧!碰碰运气,说不定歪打正着,如果连运气都不碰,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同志牺牲??”
简晗突然感到一个很重的担子压在自己肩上,她的心砰砰剧烈跳动着,迫不及待地问道:“如果能搞到,怎么通知你们?还是打那个4632号电话吗?”简晗也有点着急,为陌生的、不曾谋面的危雅云,以及其他三个不知名的同志。
“对!”瘸腿男人说,“就打那个电话,4632,注意一下说话内容。你就说,表哥买的黄芽菜运到了,然后就把电话挂掉,其他什么也别提!”
接头暗语让简晗兴奋起来,“然后呢?”
“离吴宅不远处一个路口,有个小书店叫读之味书店,你知道吗?”
“接到你的电话,我们派人在那里等你。我姓沈,叫我老沈吧。希望你能成功!危雅云和另外三位同志全靠你了!”
简晗壮志未酬地表白道:“放心吧,我会尽力!”
刘晓鸥又拿出那块黑布,这次轮到老沈说话。他略带歉意地对简晗说:“规矩,没办法,你委屈一下,对你有好处。”
简晗现在对那块黑布一点也不反感,她心里洋溢着喜悦,为继续留下来的吴瘦镛,为自己将要担负的重任,一切的一切,让她顿升“提刀而立,为之四顾”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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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多数情况下,吴瘦镛不可能把重要信息放在书房,他性格狡黠,疑心重重,不然也不会在第一次见到简晗时反复试探。他的某些做法很考验一个人的耐心,甚至令人厌恶,比如故意说船山泽人欣赏安格尔而不是戈雅,故意说跟一个叫濑惠的女人结婚,甚至还编造出跟船山泽人通了电话。这样一个谨慎小心的人能把什么重要情报放在自己家里吗?不可能!不过他有深夜回来继续工作的习惯,再加上每晚必喝点红酒,晕晕乎乎中说不定会在书房留下一点蛛丝马迹。
秋和夕的课程已经按部就班展开,下午给夕上完吉他课,就是她自由活动时间,按照吴瘦镛的要求,她可以进入书房,给盆栽樱花施肥浇水什么的。这给了她获取情报的机会。可是两天过去了,简晗在书房里到处翻,就是找不到任何有价值的东西。除了梅道克酒见少以外,书房里没其他任何变化,陷入魔窟的人的生命攥在她手里,而她却一筹莫展,强烈的焦灼感涌上她的心头,尤其想起不曾谋面的危雅云,那秃秃的手指,断裂的胫骨,这可怕的镜头无时无刻不在研磨着她。
也许今晚执行,或者凌晨,或者明天上午。时间越来越紧迫,她没有理由再磨磨蹭蹭了,她必须找到点什么,哪怕一字半句的纸条也行。
这天傍晚,简晗再次进入吴瘦镛的书房。此时秋在卧室靠在枕头上看杂志,夕在客厅沙发上弹琴,薛妈在厨房忙活,还有一个新聘请的50多岁的园丁--替代被炸死的那位姓叶的老头--在花园里锄草,全吴宅都在忙着,没人注意她。
她先给放在窗台上的几盆樱花灌了点水,然后打开酒柜门,拿出做过手脚的梅道克酒瓶,对着窗户查看了一下剩下的红酒,发现里面的葡萄酒又比昨天少了一些,说明昨晚吴瘦镛回来后是喝了点酒才回卧室睡觉的,跟往常一样。简晗像个医生,开出药方,而吴瘦镛则是个病人,并且按时按量服用。这种感觉让简晗异常兴奋。
等你喝完这瓶重新开一瓶新的时候,我再给你滴点。
写字台干干净净,整齐地摆放着笔筒、墨水瓶,还有一只玉石雕琢的龙头龟,静静地卧在那里,栩栩如生的两只眼睛沉默地盯着她,好像在监视她。拉出抽屉,里面无非是些没用过的白纸,毛笔,指甲刀,小剪刀等零零碎碎的玩意儿,跟前两天她看到的一模一样。看来想在这间书房找到有点价值的情报比登天还难。
就在这个时候,办公桌上的电话响了,声音之大,震耳欲聋。她刚想接电话,外面楼梯却传来一串急促的脚步声,有人向书房疾步走来,好像那人专门在等这个电话。她想躲起来,看个究竟。
书房里没有太多的家具,除了书架酒柜,无处藏身,唯一可以躲藏的地点是角落里的落地衣架,那儿挂着一件吴瘦镛的风衣。如果躲藏在那里,脚仍然会露在外面,但不躲在那里又没有其他地方供她选择。
她快速向风衣后面躲去。
风衣是中长型的,米黄色,由于上海已进入初夏,恐怕吴瘦镛很久没穿这件风衣了,但它仍然散发着淡淡的烟草味和酒味。
这是母亲熟悉的味道吗?
书房的门被推开了,有人进来,脚步声直奔电话机。简晗拨开风衣,向外一看,心里一惊,是满脸伤疤的薛妈。
“喂?嗯,嗯。好的,我记一下。”薛妈拿着话筒应答着,顺手从抽屉里拿出信纸和笔,边念边记:“P-M-E-H-C-N-W-I-K-H-A-”后面声音越来越小,含糊不清。薛妈写完后,就放下电话,撕下信纸,急匆匆地走了出去。书包网 书包网最好的txt下载网

豁出去,赌它一把!赌注就是这串字母。今晚是最后期限,谁会赢?谁会输?不得而知。她把那张信纸小心翼翼折叠起来,像捏着那8个人的命,现在她要干的是,给老沈打电话。
“表哥买的黄芽菜运到了!”电话通了以后,简晗战战兢兢地说。
“知道了,知道了,我们马上来接货!”出乎意料的是,老沈竟然答话了,这是事先没有说好的。他的语气非常焦急,同时还透着兴奋,他知道简晗已经搞到情报,不然也不会拨打这个电话。这更让简晗紧张起来,不知道自己做对没有,万一这串字母跟他们要营救的行动一点关系都没有怎么办?一个天大的笑话倒也罢了,但这“笑话”牵扯着8条人命呢!
现在的形势是,她必须干点什么。也就是说,不管这串字母是不是情报,都要把它当成赌注押在赌桌上,否则自己连赌的权利都没有。
必须去!相信自己的判断,就是这串英文字母,别再磨蹭了。
她稳了稳情绪,准备走出吴宅大门到约定的读之味书店。
路过花园的时候,新来的园丁迎面走了过来。园丁姓梁,是个身材矮小、头发花白的老头。此时,他正挥舞着一把铁锨,给一棵樱花树松土。
“梁大爷,忙着呢?”为了让自己镇定,她边跟他打招呼,边若无其事朝大门走。
“是啊!呵呵!”梁大爷笑呵呵地望着走来的简晗,“简小姐也有闲心到花园来转转吗?”
简晗嘴上应付着,快步向大门走去,但她没想到,刚到大门,就被一个保镖拦住了。
“简小姐,想出去吗?出去干什么?”保镖问。
“怎么?出门还要请假吗?”
“吴先生和黎哥反复嘱咐过我们,晚上不准许你出门,外面危险。”
简晗气不打一处来,说:“谢谢他们的好意,但是我告诉你们,我有我的自由,我想出门就出门,谁也管不了。”
“我们要对你的安全负责!”保镖毫不退让。
“你要搞清楚,危险只是针对吴先生和他的家人而言,我一个普通的教师有什么危险?难道谁还用手榴弹炸我?”
“你是吴先生请来的教师,也就是说,你已经是吴先生家里的一员,他们是不长眼睛的,只要是这个宅子里的人,都是他们谋杀的目标。”
“我实在想不出谁要谋杀我。”
“我不能让你出去!”他摇晃着身子,令人生厌。
“薛妈呢?薛妈回来了吗?”
“她为什么可以出去?”
“她是天黑之前出去的,我刚才说的是,天黑之后吴先生不让你出去。简小姐,别不领情,他也是为你着想啊!也请简小姐别给我们的工作带来麻烦。”保镖的口气逐渐硬了起来。
简晗压住怒火,大声喝道:“请让开!再不让开我喊了!”
她的声音之大,一下子把保镖镇住了,他软了下来,侧身让开一条通道。
简晗走到街上,确定没人跟踪后,她开始大步流星沿着围墙向书店走去。围墙有点年头了,在路灯的照射下,墙体斑斑驳驳,很不平整。围墙外的当街,没一个行人,简晗听见自己的高跟鞋嗒嗒响着,在昏暗的夜里显得特别刺耳。这段路黑,简晗打开手电,盯着脚下带着棱角的碎石、暗绿色的青苔、废弃的旧烟盒、踩扁的牙膏皮,甚至还有一只朽烂的布鞋。
简晗不禁掩住鼻子,唯恐更刺激的味道钻入鼻孔??她倒吸一口冷气,差点叫了出来,她的手电光束照到一双带着泥土的胶鞋。那双半新半旧的胶鞋并在一起,紧紧靠着围墙,并且??上面有腿。

她慢慢抬起手电,顺着那双腿向上照去。
“啊!”她真的叫出来了,她听见自己的嗓子在颤抖。
靠在围墙上的是梁大爷,他的眼睛被手电光照着,显得瞳孔放大许多。
“简小姐,你到这里寻找腐叶土吗?”梁大爷冷冷地问道。
“我??我??”简晗张口结舌,“你什么时候??出来??来的?”
“我在寻找草炭。嘿嘿!”梁大爷阴笑着。
“我??丢了一个东西,一个小首饰,白天经过这里,所以我??”
“不!不!”简晗退后几步,“不用找了,估计丢在卧室了。”说完简晗就匆匆向后退去,半分钟后变成小跑,跑步声伴随着她巨大的心跳声,足以划破夜空。
这个阴阳怪气的梁大爷是什么人?他为什么跟踪自己?难道他嗅到了简晗的秘密?
老远就看见刘晓鸥站在书店门口,两只手交互搓着,神情焦急而紧张。简晗用眼神把他引到旁边一个小巷子里,从口袋里拿出那张信纸,递给刘晓鸥。刘晓鸥展开一看,一个字也没有,他疑惑地问:“情报呢?”
“就在这张纸上,有第一张纸透过来的字痕,一串英文字母,可能是密码。”
“没有任何现成的情报等我去拿,我只能做出自己的判断,把赌注押在这串字母上。”
“你的赌注是人命啊!不是赌桌上的筹码。”刘晓鸥有些恼怒。
“别无他法。相信我的判断吧!我相信你们可以把字母还原。”
“这个没有问题,只是??你能把获得情报的过程描述一下吗?”
“没有时间描述,我得马上回去,请相信,它不是大街上捡来的,而是出自吴瘦镛的书房。那里的任何只字片语,都可能是份有价值的情报。如果这串字母什么也不是,我就实在无能为力了,那个叫危雅云的女人只能听天由命。”
简晗冷冷地说完这句话就和刘晓鸥分手了,她不能再待一分钟,刘晓鸥焦灼而疑惑的目光烤炙得她浑身不自在,连她自己都不能百分百确定的东西,却非要刘晓鸥相信,怎么可能?她越来越不自信,感觉递给刘晓鸥的就是一张普通的废纸,跟情报一点关系都没有。
回到吴宅,刚进客厅,见薛妈从厨房走了出来,她已经圆满完成任务了。薛妈问:“简小姐,你干什么去了?我到处找你!”
简晗停下脚步,“找我?”
“找我有事吗?”她对这个丑陋的女人没有一点好感,但此时此刻,她真想听到薛妈大声说:“我刚才送情报去了!你也送完了吧?”如果薛妈这么说,证明那一串英文字母就是情报,自己的努力没有白费,危雅云他们有救了。但是她知道,薛妈不可能这么说。她盯着薛妈的眼睛,想从中看出她需要的内容,但薛妈的眼睛里什么也没有。
“没事。能有什么事儿?还不是叫你吃饭。”薛妈说着,口气完全像是不折不扣的女仆,而不是什么卧底的情报员。
“我一会儿再吃,谢谢!”简晗的语调透着失望。
回到卧室,简晗一下子扑在床上,用被子捂着自己的脑袋,什么也不想去想。她毕竟不是受过专业训练的特工,而且是第一次干这种事,难免不自信,拼命地怀疑自己,难免不出现幼稚的思维与行径。这不是一份普通的情报啊!它毕竟牵扯着那么多条人命,简晗不可能心如止水。她想再打一次电话,询问一下结果,以证明自己的正确。她起身来到书房,直奔电话机,抓起摇柄拼命摇了起来。简晗把听筒紧紧贴着耳朵,一毫米也不肯移开。她的胸脯一起一伏,鼻尖渗出了汗珠,她太紧张了。书包网

络腮胡说:“那是吴先生的事儿,我的事是不准无关紧要的人进入,除非吴先生亲口授命。”
亲口授命?这说明他已神志清醒,脱离了危险,那就没有必要非要进去了。
简晗毕竟是学医的,她心里明白病人的状况,此时,她宁愿在走廊等,也不想见什么吴瘦镛。没想到过了一会儿,络腮胡重新从病房出来,向简晗招了招手,说:“吴先生请你进去!”
看来,想拒绝都难,必须进去!
仅仅两天时间,吴瘦镛瘦了整整一圈,大概是做过手术的原因,他的脸显得异常苍白,几乎跟病床上的床单一个颜色。眼窝也陷了下去,形成两个干枯的凹洞,无神的眼珠随着简晗的到来重新放出了光芒。此时,秋正用一个铁勺给她父亲喂水,旁边站立着一脸严肃的黎哥和捂着眼睛哭泣的夕。
吴瘦镛用眼神示意,让简晗走近病床,然后张开龟裂的嘴唇,说:“谢谢你!”
他的声音异常虚弱,这次大概伤了元气,需要很长的时间才能恢复。
“我没有做什么啊!”简晗客气道。
“照顾??照顾好她们!”
“拜托了!”说完这话,吴瘦镛的眼睛竟然湿润了。
这时,一个带着护士帽的高个子女人走了进来,“病人需要休息,不宜多讲话,你们还是走吧!”她下了逐客令。
从伯特利医院出来后,天已经黑透了,街上的霓虹灯闪烁着,映得整个上海既诡秘又暧昧。她们坐上黎哥开的汽车,向大光明大戏院驶去。说实话,此时的简晗根本没有心情看什么美国电影《绿野仙踪》,无奈她答应过秋、夕,再说她也是借这个理由到医院来的,她不好出尔反尔。
那晚,电影演的什么内容她根本没有兴趣,大脑里一直盘旋着吴瘦镛,以及老沈和刘晓鸥。
电影演到一半的时候,她去了一趟厕所。戏院的厕所非常干净,面积又大,亮堂堂的,像是一座豪华的宫殿。简晗从抽水马桶上站起身,想去洗手池洗手,无奈洗手池被一个老太婆占着,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进来的。
老太婆的穿着很摩登,一条几乎拖地的格子长裙,一条薄薄的开司米披巾,看上去手感不错,柔软滑腻,大概产于克什米尔高原,满足了众多女性对精致和优雅的憧憬。
老太婆见简晗站在她身边,她一边洗手一边问:“简小姐,近来还好吧?”
“你?”简晗大吃一惊,她听到的是一个男人的声音。
老太婆转过脸,是刘晓鸥。
他狡黠地眨眨眼,“没想到吧?”
简晗气急败坏,问:“你对进女厕所很感兴趣吗?”
“没兴趣,我只是想来通知你,”刘晓鸥说,“明天下午3点,立德尔咖啡馆门口,我来接你,老沈想见你!”
“是不是你们打伤了吴瘦镛?我不想见你,你们太不守信用了!”
刘晓鸥吃惊地盯着简晗,问:“怎么了?你情绪这么激动干什么?吃了我?”
“我们不是说得好好的吗?把吴瘦镛留给我!可是你们却??”
“我不想在女厕所讨论这个,我想告诉你的是,你干得不错!”
“那串可爱的英文字母我都背下来了。明天准时,不能迟到!再见。”说完他就把披巾往肩上一搭,踩着过于狭小的高跟鞋,跌跌撞撞扶着墙走了。
妈的!我要骂脏话了!什么人啊?还化妆成老太婆。我就不去!看你们怎么办
当晚,她改变了主意,她决定赴约,不为别的,为那串英文字母,她想解开隐藏在字母里的密码,这样,她就知道薛妈是干什么的了。书包网 想看书来书包网

简晗问:“具体要求我怎么做?”
“找出那6个人在哪儿。如果他们还活着,我们将不惜血本进行营救,如果牺牲了,那么务必搞清楚他们是怎么死的,对方采取的什么手法,谁整死的。上级已经发布最高制裁令,找出罪魁祸首,杀他全家老少。”
最后这句话刘晓鸥是咬牙切齿说的,眼睛里还放出一道骇人的光芒。
分手的时候,两人没说一句多余的废话,各自朝相反的方向走去。简晗感觉自己的腿特别重,好像迈不动一样。她知道,那是心重,以及肩上的担子,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手指还疼吗?”简晗问。
“早就不疼了,”夕答道,“你看,有老茧了呢!”
夕伸出左手,递给了简晗。简晗拿起夕的手指一一查看起来,除了大拇指不可能产生老茧以外,其余四根手指的指尖都有,只是小拇指的最少,毕竟它使用频率没那么高。看来,这小姑娘是死心塌地用了功的。
简晗握着夕的手说:“现在有茧不疼了吧?那么记住,你的手指一定要尽量保持垂直,还要必须用力,这样音色才能饱满。我最近发现你垂直的角度不够,有点畏惧的感觉,大概是前段时候长血泡时给你留下的阴影,应该克服它,不能让这个坏习惯继续下去,否则以后根本不好改正。”
“学习吉他,跟其他乐器不一样,小提琴要求手指柔软,绵中带力,平时不能干任何伤害手指的活儿,比如搬重物啊,打篮球啊,都不行。如果刺激骨节生长,骨节一粗大,基本上就废了,而吉他正好相反,不用力根本不行,尤其演奏和弦的时候,几根手指要一起用力,才能发出优美的声音,所以说,学习吉他的人就别再想拉小提琴了。”
“嗯,我不学小提琴,再说我这个年龄也不适合呀!是吧,简老师。”
“对!小提琴要从几岁开始学习,而吉他适合较大年龄层次的人,当然,越年轻越好,老人是学不出来的。别担心,夕离老还早着呢,哈哈!”简晗跟夕开着玩笑。
“是啊。我还没到15岁呢!简老师就跟我说老不老的事情,太早了吧?”
“我是小孩,我爸爸才老呢!”夕撅着嘴,满脸不高兴。
“你爸爸也不老啊!”简晗开始把话题往夕父亲上引。
“爸爸是不老。我跟你说一个秘密,你答应我不要告诉其他人。”
“我答应你!”简晗说。
夕起身把房门关上,在简晗身边坐下,说:“你答应得太快了,想都没想就答应了,说明什么?说明你的心一点不诚,你是在敷衍我,我保证你肯定要跟我姐姐说,或者告诉薛妈。”
“真的不会的,你的秘密就是我的秘密,我发誓!”简晗找不到更好的招数证明自己嘴严,只能乱发誓。
夕靠近简晗的耳朵悄悄说:“我希望爸爸找一个新妈妈呢!”
“真的?夕真的疼爸爸啊!”简晗嘴上说着,脸上掩不住失望的表情。
“简老师不高兴吗?”夕这丫头虽然小,但察言观色的能力一点不差。
“没有没有,”简晗拢了拢自己的头发,“只是我没想到你这个小丫头能有这个心思,还替你爸爸着想。”
夕的眼神顿时黯淡下来,说:“妈妈虽然死了,但我真不希望爸爸孤孤单单一个人过下去,看他每天工作那么忙,回来那么晚,我一个星期都看不到他几回,早上我起床后他早上班去了,晚上我睡觉了他还没有回来。”夕说着说着眼泪就流了下来。

你爸爸在干着伤天害理的工作,但你是无辜的,你的心是善良的。
“那你给你爸爸物色好对象了吗?”简晗想舒缓一下夕悲伤的情绪。
“干脆简老师当我的新妈妈吧。”夕破涕为笑,突然说道。
简晗吓了一跳,没想到这个丫头竟然这么想,这怎么可能?!
“不不!老师也年轻,老师还没考虑过这个问题。”简晗有点惊慌失措。
“哈哈哈??”夕大笑起来,“我跟老师开个玩笑呢,看把老师吓的,再说老师的年龄跟我爸爸也不合适啊!”
“就是,就是。”简晗还未从惊慌中缓解过来。
“那老师有自己的意中人没有呢?”夕歪着头调皮地问。
“他叫什么?是干什么的?老师能给我讲讲吗?”
“他叫小坂茂,是个吉他演奏家。”
“哦,我明白了,”夕说,“老师就是跟他学的吉他吧?”
“是的。他是我的吉他老师。”
“然后老师就爱上他了?”
“看你这丫头,说是告诉我你的秘密,现在却追究起老师的秘密来了。”
“这叫将计就计,反戈一击。哈哈!”
简晗不想把话题扯远,更不想扯到小坂茂身上去,那是她心里最痛的一个点,不触及都疼,何况提它。
简晗问夕:“怎么突然想到给你爸爸找新妈妈了?这种想法从多久开始的?”
“起因只是心疼你爸爸?”
“我不想爸爸跟那些女人接触。”
“哪些女人?”简晗不解地问。
“坏女人?你怎么知道你爸爸跟坏女人接触?”
“看过?在哪里看过?你可别乱说啊!”
“我就是看过。”夕的语气非常肯定。
“那你跟老师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好吧!”夕盯着简晗,“这可是我第二个秘密了,我说了以后,老师要跟我讲一个你的秘密,就讲那个小坂茂,说说你们怎么认识的,然后怎么相爱的,好吗?”
“嗯,我想想??”简晗用手指指着自己的太阳穴,假装思考着。
“还要想想才能答应我?”夕又开始不满。
“是你刚才说的呀!我答应快了你说我心不诚,所以我要想想才能答应你,我可不愿意你说我心不诚。心如果不诚,心就不好。是吧?”
“好啦好啦,我答应老师,不说你心不诚了,你现在就答应我!”
“同意我刚才提出的条件?”
“好吧。我告诉你,”夕把声音一下子放低了,“你还没来我家的时候,有一次爸爸带着妈妈、姐姐和我参加一个内部舞会??”
“就是我爸爸单位上的人办的舞会,只准他们单位的人和家属才能参加,任何外人都不准进入。”
“是啊!每个周末都要举办,参加的人可多了。”
“那你怎么看到你爸爸和坏女人在一起的呢?”
“在舞会上啊!除了爸爸单位上的叔叔阿姨们,另外还有一些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人参加,也不知道是谁邀请的,反正那些女人不像好人,见到我爸爸就飞媚眼。我妈妈气坏了,带着我和姐姐先回的家。所以,我认为,爸爸失去了妈妈,又经常喝醉,一定是那些坏女人灌的。我不想让爸爸跟她们在一起,我要他找个新妈妈。”
“原来是这样啊!那舞会一定在一个富丽堂皇的酒店举行吧!漂亮吗?”
夕说:“不是,是在一个酒店的地下,一个很大很大的地下室,非常漂亮!”

“地下室?什么酒店还有这么漂亮的地下室?”
“你不知道吧?是酒店躲避飞机轰炸用的,平时可以作为舞厅。这可是最最秘密的事情了,我爸爸不让我说的。”
“那你告诉老师好吗?在哪个酒店?”
夕审视着简晗,问:“老师也想去参加舞会吗?不行的,你进不去,除非有人邀请。”
“老师不想去,老师也从来没参加过什么舞会,我只是好奇心强嘛!”
“那我告诉老师,你可别跟我爸爸说是我说的。”
“你放心,我不会告诉你爸爸的。”
“爱多亚路,楼顶有钟楼的那个酒店,离大世界娱乐场不远。怎么样?没想到吧!”夕为自己能大胆吐露一个秘密而兴奋着。
够了!什么小坂茂,什么吉他弹奏时左手手指要垂直,全是扯淡!我要的是这个!
“好啦!”简晗若无其事地说,“现在我们练习三连音。”
她30岁的样子,硕大的乳防呈半球形从低胸旗袍挤出来,像婴儿的屁股蛋子。旗袍开叉开到大腿根,两条雪白的大腿暴露无遗,使旗袍看上去像前后两片布帘。她叼着一根带烟嘴的香烟,眼睛睨视着站在面前的这位穿着阴丹士林布旗袍、有大学生气质的姑娘继续问道:“叫什么?”
“珊曼尼。”大学生回答道,同时用手拉了拉腋下,旗袍是新做的,大概尺寸不合适,胳肢窝那里勒得有点紧。
“珊曼尼?哈哈,多好听的名字!我叫顾文英,是真名,不像你,还起个洋名。”她不停地笑。
“听说过顾文英这个名字吗?”
“你太土了,跟整个上海滩脱节。实话告诉你吧,我是一个电影演员。”
“像,顾姐有那个气质,也非常漂亮。”
珊曼尼说的是实话,顾文英的确很漂亮,当然她要不浓妆艳抹更漂亮。
“你要是看过《乘风破浪》、《除夕夜》、《铁鸟之歌》、《黑心符》、《良宵美景》??”她一口气说了好几部电影片名,“你就知道我的分量了,这些片子里都有我的身影,不是那种只给屁股一个镜头的丫鬟,是女二号,知道吗?除了女主角就是我,是一部电影不可缺少的角色,很重要的,但我保证你一部也没看过。”
顾文英又点燃一根香烟,鼻孔里哼了一声,不屑地望着珊曼尼,说:“对牛弹琴!”
“那你为什么不继续演了呢?”珊曼尼问道。
顾文英吐出一口浓烟,恶狠狠地说:“他奶奶的,我被一个流氓导演骗了,他答应给我一个女主演的机会,我答应把我的身体给他用用。结果呢,他用了我身体无数次,就是不用一次我的脸。”
“背信弃义!”珊曼尼咬着腮帮子,附和着顾文英说。
“你说什么?背什么义?”顾文英问。
“对!就这个词,还是你有文化,我想起来了,我在《长恨歌》里说过这句台词,是痛骂背叛妻子的那个杂种时说的,鼻涕、眼泪一起上,手指颤抖,指着他的鼻尖骂,演得非常过瘾。虽然我在那部电影就这么一句台词,但必须承认,那是整部电影的亮点。”
“后来这种亮点就再也没有了?”
“是的,我对中国电影界彻底失望了,这是一个充斥着烟鬼、政客、流氓、无赖的行业,黑暗无比,女演员只是他们手中的玩物,他们披着艺术的外衣,实际上干着无比下流的勾当。”
“顾姐说得太绝对了,什么领域也有好人和坏人的。”

“有好人哪,好人在里面都是精品,自古难求一精品。我上辈子说不定干了什么坏事,现在得到报应了,我从小到大就没碰上过一个好人。”顾文英越说越气。
“你又是怎么个情况?”
“我被一个40岁的大学教授骗了。他答应我会跟他太太离婚,然后跟我结婚,我痴痴等了他三年,为他堕了两次胎,最后他跟我说,对不起,我不想让我女儿失去父爱,她比你更需要我。我太傻了??”
“你没事爱一个可以做你父亲的教授干什么?”顾文英气急败坏地埋怨道。
“你不知道他有多英俊,多潇洒,很多女生都追求他,现在看来,我只是他的一个玩物罢了。”说着说着,珊曼尼流出了伤心的泪水。
顾文英抚着珊曼尼的肩膀,安慰道:“男人没一个好东西!我俩同病相怜啊!你遇到的是白天教授晚上野兽;我遇到的是,人前是导演,人后脱裤子自己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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