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天的就没有好时候,浑身疼痛,孕期手指麻木疼痛,上不了班怎么办?

手指麻木疼痛 需警惕腕管综合征
核心提示:腕管综合征是周围神经卡压综合征中最为常见的一种,被称为“90年代最典型的职业病”。对此,中山大学附属第六医院康复医学科主任王于领指出,一些需要大量活动双手的职业人群,如牙科医生、乐手、教师、记者、编辑、装配工、运动员等,都是腕管综合征的易感人群。腕管综合征的治疗比较麻烦,严重者甚至需要手术治疗。那么腕管综合征会出现哪些症状?导致腕管综合征的危险因素又有哪些呢? 且听专家一一道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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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腕管综合征(Carpal&Tunnel&Syndrome,CTS)是中最常见的一种。它是由于正中神经在腕部受到压迫而造成大鱼际肌无力和手部正中神经支配区的疼痛、麻木及进行性的大鱼际肌萎缩。国务院学位委员会委员、卫生部手功能重点实验室主任顾玉东指出:“目前CTS尚无明确的发病原因,国内外学者主要致力于该病危险因素的研究,认为是多种因素共同作用的结果。”许多人将腕管综合征称之为“”,虽然生动形象,但严格来说并不准确,毕竟使用鼠标姿势不当只是诱发腕管综合征的其中一个因素。  本文指导专家:中山大学附属第六医院康复医学科主任&王于领&主任物理治疗师  出诊时间:周二全天,周五上午  “三个半手指”麻木、疼痛需警惕腕管综合征  要想弄清楚鼠标手为什么会发生,先要了解一下腕管的结构。腕管,顾名思义,是腕部的一个管道。包括9条肌腱以及1条正中神经。正中神经掌管着拇指、食指、中指以及无名指一侧的感觉,即我们常说的“三个半手指”;其次,它能支配大鱼际肌(就是拇指下面连着的那一大团肌肉)的动作,从而帮助拇指灵活运动,还可与其他手指完美协作,完成较为复杂的动作。  腕管的空间狭小,组织坚韧,管内压力增加时很难释放。当腕管内压力升高、正中神经受损时,最先出现的就是感觉功能障碍,比如上面提到的“三个半手指”出现麻木、疼痛、动作不灵活、力量下降等症状,有的人晚上睡觉时还会被麻醒、痛醒,偶尔前臂、肘部、肩部也会隐隐作痛;手腕胀痛、无力,重复向内弯手腕后疼痛加重,需要甩手才能缓解。腕管综合征在病变初期由正中神经的水肿和充血,手掌局部发汗,逐渐造成神经内的纤维化,神经轴突压缩和髓鞘的消失,最后神经组织转为纤维组织,其神经内管消失并被胶原组织代替。王于领提醒,神经损伤一般以年轻人居多,症状表现为麻木、疼痛、有烧灼感等,早期治疗和恢复相当关键,一旦察觉有这样的症状,应立即去正规医院就诊。  腕管综合征的危险因素有哪些?  1.手部受力强度  腕部持续受力或者过度用力是CTS发生的重要危险因素。国外的一项研究通过对400名工人的横断面调查显示,手部受力强度大于1KG和CTS密切相关。同时用力抓握会增加CTS发生的风险。  2.反复操作  反复操作会使腕部的肌腱产生过多的关节滑液,会影响腕部软组织结构,由此增加了正中神经的压力。  3.使用震动工具  震动工具这一因素对CTS的影响是相对于长期、高强度而言的。震动会增加指围大小、减退肌力等。如长时间使用凿石机的工作者、牙医、长途车司机等均是高危人群。  4.不正确的腕部姿势  计算机使用者经常长时间手腕悬空、高速、单一和重复敲击键盘,肢体处于强迫姿态,很容易出现CTS。据美国劳工部1999年公布的资料显示,美国的CTS患者已超过800万;在工作性上肢损伤中,CTS对职业计算机操作者的影响最大。
  5.内分泌因素  一些特殊人群如孕妇、和患者、者、吸烟者等也容易得腕管综合征。  
常见症状: 并发症状: 相关检查: 推荐用药:
本品适用于高血压的治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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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指麻木麻痛怎么办?
  误区:颈椎病基本上被大家所了解,然而过多的了解也同样导致一些误区。比如手麻大家一直以为是颈椎病,去做个核磁共振,发现颈椎间盘稍有膨出,于是就开始一系列颈椎病的治疗。然而,正常情况下上了年纪的人,颈椎病或多或少,或轻或重都会有的,反而引起手麻的另一重要疾病却被大家忽视,使许多人错过了最佳手术时机,这个疾病就是腕管综合症。  症状(对生活的影响):腕管综合症是周围神经在腕部卡压引起的手指麻木,麻痛症状,严重者会出现大鱼际肌的萎缩,影响手功能。该病发病率很高,特别在中年家庭主妇更为常见。  治疗原则:早期的腕管综合症可以考虑保守治疗,口服非类固醇类抗炎药和神经营养药可以缓解症状,但是无法解除病因。随着疾病进展,可出现手大鱼际肌的萎缩,这时手术就无法避免了,而且是越早做手功能恢复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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沪ICP备号-4 Copyright (C)2018 youlai All rights reserved  第一章  朴城是全国唯一一座没有山的地级市,十年前这里的人们大多没有见过山。草址镇在朴城最南端,与邻市隔一条河,这河叫作安兴河,因其宽阔,当地人又称之为“大河”。大河北岸有一个名叫木易的自然村。从草址镇中心的十字路口向东走不到两公里,往南进一条两米宽的水泥路,再有两公里便是木易村。这两米宽的水泥路二十年前铺的还是青红砖头,途中的几座水泥板桥摇摇欲坠,骑车人能从两块桥板的缝隙里看见自己的脸。砖路两边遍植松柏,松柏都极精瘦挺拔。树后是平得如水的田,一望无际。在这个村里住的还都是农民的时候,有很多人在那些高大的松柏上上吊。种田的到田头喝水,时常一抬头便是两条直垂下来的腿。上吊的原因是多样的,有因为受了儿子虐待的,有因为和别人打赌输了钱的,有因为受了老婆气的,也有因娶不到老婆的。人吊死了便埋进村西北的坟地,坟地里长满了梨树。每至初夏,白梨花落尽,浅绿色的梨长至小孩的拳头大时,承包了梨园的人便在太阳还没完全落下之前赶到坟地中央的小屋里坐着看梨园。小屋不通电,靠煤油灯和蜡烛点亮,碰巧赶上油和蜡烛都燃尽了,就要在月光下看一夜鬼火。离这小屋不远,坟地的北边,有一段削下去的河岸,河岸盖满蒿草,蒿草丛里立着一间草顶砖墙、一人高的小屋。小屋里常住着一个人,他没有看梨园的责任,四处漏光的寓所也没有电。倘若他也碰上了需看一夜鬼火的情况,他便会趁着雪白的月光转到坟茔边,看哪座坟头上有未烧尽的蜡烛,有他便拿了,顺便向先他一步而去的人解释一句:“你白天用好了,晚上也要给我用用。”——他与木易的大多数人相信,已死之人的白天和黑夜同活人是相反的。这半截身子已经入土的老头成天佝偻着背,脸几乎与地平行,看人时将头费力地上仰,嘴里含混不清。这些坟头前的墓碑上刻着已死和将死的人,他认识这一个个如馒头一样的墓里睡着的人们,从不害怕,因为他知道自己有一天也会在这里躺下,变成蓝荧荧的鬼火,变成枝头雪白的梨花和淡绿的梨。看梨园的点亮那间小屋的时候,他偶尔也去坐坐,但他更多的是拎起电瓶灯,佝偻着背,费力地抬起头,往村里开商店兼做电工的人家里去看电视。从坟地向东走过一条只容双脚的小路,有一座南北向的桥,桥两边挤满了钢芦柴 ,像树了两扇屏风。再过一个傍着一棵大柳树的小池塘,柳树茂密的枝叶打在一座红色的小砖房上,这红砖房是杨如峰七岁以前的家。过了这小红砖房再向南,才算是真正进到了木易村。  这里是水乡,虽非江南,但也颇有几条河从村子里穿过。这几条河流的都是从大河里支出的水。大河每年都要泛滥,村里修了大堤,雨季来临几条河都用闸口关着,接连下上几天,闸口南的水便比闸口北高出一大截。雨过了,放闸,水“哗”地一下推开两扇闸门,打着花儿向北。其中一朵花儿流到杨如峰家的码头,没过了常踩的那块石头。那时他还不会游泳,被奶奶拦腰抱住扔进河里,像条小狗一样扑腾几下之后也就会昂头彳亍了。他的父亲杨汝林正筹划着盖村里的第一幢二层楼,那一年他才六岁。那时村里还没有多少出去打工的,杨汝林带着老婆周英凤在浙江湖州瞎混,他在码头当搬运工,周英凤在水泥厂砸石头。如峰没有人管,丢给爷爷奶奶带着。爷爷先前是村里的会计,退下来后到镇上的砖窑记账,在一条与大河差不多宽的河边,记多少条船运来了多少船泥。如峰跟着爷爷上窑,每天坐在二八自行车后座上,必要经过那条扁担宽的砖路和四五座两块水泥板的桥。  如今十多年过去了,如峰的爷爷和爸爸也死了十多年,砖头路已经成了水泥路,路两边的常青树也被拓宽的路面推倒了。现在这条不小的小路的最南头,已经是一片不大的停车场。因为怕留守的农民在停车场上晒粮食,场地没有硬化。捐钱修路的人却不能体会村干部的良苦用心,以为钱被他们贪污了。于是每逢过节,车轮扬起遮天蔽日的尘土时,总有人跳出来骂。杨汝亮每次从镇上回来,看见这些蠕动的小车,都要想想自己什么时候也能有一辆,然而这想法转瞬即逝,比受惊吓的枝头麻雀跳得还快些。他来到杨如峰面前,仿佛看见另一个自己。  杨汝亮的奶奶以前也住在村子西北,在红房子的东南方向,与红房子人语相闻。小池塘边的那棵柳树,便是汝亮的奶奶亲手种下的。汝亮能爬树,会钓鱼,敢掏龙虾,高兴起来鼻子一捏,像只水老鸦一样一个猛子扎下去半天不上来。如峰则啥也干不成,只会干瞪着两只大而无神的眼睛痴痴地朝一个方向望。他心血来潮,要汝亮爬上大柳树去折一大把细且长的柳枝下来。汝亮上去了,挑好的折了往下扔。有几根掉进池塘,枝叶和塘水一样碧绿。如峰要下去捞,汝亮在树上大喊:“别下去,水里有鳄鱼。”如峰不知道鳄鱼的凶恶,犹豫了一会,还是下去了。他把湿柳枝上的水甩去,编起两顶柳帽来,与汝亮一人一顶戴在头上,想象自己在草堆里打仗。  多年以后,如峰回忆起他还能记得的两个人的第一次见面,是在汝亮家的三间青砖房后。入秋不久的一个早晨,杨汝林去找汝亮的父亲杨金虎谈点事情,许久也不见回来。如峰想去找他,又怕杨金虎成天板着的脸,犹豫了半天不敢进门,便绕到青砖房后,贴在墙上听里面说话。两扇窗户紧闭着,透亮的玻璃如沾在他胳膊上的露水一般冰凉。如峰捡起地上的树枝,在玻璃上挠了挠,屋里立刻传来杨金虎的榔头声:“哪个?”他吓了一跳,赶紧要走,被追出来的汝亮抓了正着。如峰被带进堂屋,与汝亮并排站着,金虎指着他们道:“这两个往人前一站,你分得清哪个是哪个?”杨汝林没有说话,他笑着抹去了如峰额上的汗,仔细端详了他,又看看汝亮,仍旧只是笑,一言不发。  小学一年级的时候,汝亮带着如峰第一次做了件值得回忆的事。那是某个下午的二节课后,还没有放学,但是已经没有课了,小学生们便在操场上鬼闹。汝亮把如峰带进教室,教室里空空荡荡,散乱的课本和一地纸屑,黑板上密密麻麻的字让如峰看得头晕目眩,他还是想出去。汝亮把门关上,如峰这才发现门后还藏了一个人。汝亮对那人说:“兰兰,你被我们抓住了,就不能跑了。”兰兰是一个头发自然卷的小姑娘,听说自己被抓了,很有些紧张,瞪着两只大眼睛,呆呆地看着汝亮,不说话。汝亮接着道:“兰兰,你现在要听我们的。”兰兰愣了一会,点了点头。汝亮从桌上抓起一把长直尺,像端机关枪似地摆在胸前。他示意如峰也这么做,如峰找不到和他一样长的直尺,便把讲台上老师的教鞭拿来充数。汝亮踱步到兰兰面前,伸出舌头在她脸上舔了一口,如峰不知这是什么意思,但也照样做了。汝亮又来回舔了几次,每次都叫如峰照着做。这事后来被人传了出去,没人知道是谁先对外说的。那时候杨汝林已经客死他乡,周英凤正在按他的遗愿盖村里的第一座楼房。如峰放学回家,一个木工坐在杉木大梁上,高声道:“峰,你比表叔有本事多了,表叔这么大,连女人的手都没摸过。”  现在的如峰已是大二的学生,自那之后,他再也没有摸过任何一个女人的手。他在宿舍阳台上倚风西望翠屏山,时常心冷凄惶。因为幼年失怙,加之母亲改了两次嫁,他原本就不甚开朗的性格变得阴闷沉郁,从不多说一句话,在人群里就心慌盗汗。他在宿舍里养了一尾金鱼,等到只有他一个人的时候,就对着金鱼说话。如峰有间歇性的疯癫症,这是从基因里传下来的,他的曾祖母便是因为发疯而跳河死的。然而他的疯是文明的,没有借疯打人的毛病,疯也只是不住地说话。他说高兴了便要脱衣服,脱完便在村里跑。他在前面跑,周英凤跟在后面追,一路向西,直跑到西边没有路,横着一条宽阔的河,河岸两边直立着高大的大叶子杨 。到这里周英凤便不敢再追了,生怕他也会如他的曾祖母一般纵身跳下去,只好远远地站着等,等他自行恢复。英凤第一次改嫁失败后,心脏不好,不能上班,也不能种田,真正是一贫如洗,身无分文,如峰跟着她过了几年极其窘迫的日子。有了那段经历,他就自以为颇能体会世间的冷暖,把任何人的好意都当作虚伪,把任何人的失败都当作报应。他没有多余的朋友,故而只能将他的这些愤懑诉于他的金鱼。  如峰的心事重重,是可以从他的眉眼里看出来的,汝亮的有心无肺,也可以从他的眉眼上看出来。汝亮比如峰大一岁,长一辈,而且也并非同宗,但两个人的长相却如同从一副模子里刻出来的。因为杨汝林和杨金虎都极为正派的生活作风,村里并没有人怀疑他们两个的父亲是同一个人。但村里的人又大都戏称他俩是双子 ,如峰比汝亮略高一些,如峰便是大双子,汝亮是小双子。  汝亮虽也生了一副清眉秀目,但他两眼和鼻子之间却应当被涂成白色。深冬的夜晚,整个村子都是黑的,只有从窗户里漏出的零星几点电视光,汝亮在人家看完彩色电视,磨蹭到许久,不愿意回家,人家要睡觉了,他才依依不舍地扶门出去。他怕黑,一出门便蹦跳着往前跑,边跑边扯起嗓子学电视里喊:“疼哪——啊——疼哪——啊。”声音尖锐得像过年时玩的高升。  他胡闹至此,金虎也从不管他,只要看到他第二天早上在家里的床上醒来就行。金虎的肝不好,从母亲那里带下来的肝炎。有一年冬天,小麦已经绿成一片,他跟人去无锡抬木头,用了几天大劲后便觉得浑身疼。农村人不懂,以为是一冷一热着了凉,胡乱吃了几盒药,蜷缩在油布棚里困了几天,却疼得更加厉害。有一天突然昏死在工地上,差点被一根倒下的水杉木压死。送去医院急诊,是肝硬化加肝腹水。经过一番抢救,老命虽然保住了,但回家静卧大半年,只能喝如洗脸水一般稀薄的饮汤 ,脸黄如蜡,骨瘦如柴,再也不能负重。汝亮的母亲赵欣琴比杨金虎小十几岁,是个北地侉子 ,老家在朴城北部一个滨海小渔村。金虎有一年跟人去贩泥螺,名义上是贩泥螺,实则是哄当地的年轻姑娘回来结婚。金虎在一个长满了芦苇和蒿草的滩涂上碰到了欣琴,骗她说要带她去过天上的日子,年轻天真的欣琴就随他来了木易。木易村像这样近似被拐骗来当老婆的不乏其人,这村子虽只有两百多户人家,但娶了侉子或蛮子的却有不下十家。大部分外地老婆生完孩子后就跑了,男人一般也不追究,毕竟来路不正,况且她们业已完成了传宗接代的任务,跑了也就罢了。村里人都以为欣琴生完汝亮后也会一走了之,但他们渐渐发现自己错了,欣琴不仅没有走,而且连自己家乡话也几乎忘了,说出来的话与本地人无异。她虽然不走,但也不是就老老实实地跟金虎一个人。她曾经和村里一个假和尚鬼混,并且让汝亮认他做干爸爸。后来假和尚因为躲赌债,带着老婆孩子逃到南京去了。假和尚走后,欣琴又跟一个卖猪肉的好上了,一家子便隔三岔五有不要钱的肉吃。这卖肉的教给汝亮一句好话,汝亮在冬夜里奔跑时便不再只简单地喊疼,而是间杂着喊“找不到婆娘不要紧,王癞子肉摊上买两斤,掏个洞就行——了呕”。金虎当然知道欣琴在外面的所作所为,但他全当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一样。他明白得很,汝亮还小,他要是逼得狠了,她一怒之下跑了怎么办?被诊出肝病以后,他就更不敢说什么了,以前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现在则干脆把两只眼睛全闭上了。  金虎的肝调养得差不多了,仍种不了田,便去学了修脚擦背的手艺,在镇上的浴室上班。欣琴也是做不惯稼穑事务的,时常嚷着要出去当保姆。终于镇上新调来的派出所所长的女儿没有人带,欣琴便请卖猪肉的帮忙,接了这差事。为公家人服务,她自己仿佛也就成了公家人,开口便是“我们所长”。她不愿意再待在木易那个小村子里,便请所长帮忙,把一家三口的户口全迁到草址镇上去了。汝亮将要到镇上念初中的那年夏天,欣琴告诉他以后他们一家就是镇上人了。  户口虽然到镇上了,但却是虚挂着,他们并没有房子。欣琴早年广泛播撒下的人脉又起了绝佳的作用,一个麻将桌上的好友常年在外打工,有两间朝北的房子空着,以近乎不要钱的价格租给了欣琴。新家就在中学对面,他们一家搬去的那一年如峰已经念初三了。刚安顿好没几天,派出所所长便轮岗走了,欣琴没有保姆可当,木易的那几亩田早已扔了,闲在家里无事可干,百无聊赖之际她就坐在家门口看对面学校里的学生上课,下课,一群学生追一群学生,打架,胡闹。她经常在学校广播里听到如峰的名字,当然也偶尔能听到她自己儿子的名字。  零四年汝亮出了校门,跟同村一个幼年害了气卵后来怎么也长不高的矮子去嘉兴的纺织厂打工,头一个月的工资四百,吃住还要自负,钱不够用了就和矮子一起溜出去偷窨井盖子卖。他以为他再也也不会回那所中学了,然而就在他的工资即将涨到七百的前一个晚上,金虎打电话给他,要他回来中考。这是汝亮初二班主任的意思,金虎给他擦背时听他随口说了一句“今后没有初中毕业证的给人看大门也不要”。在汝亮的记忆里金虎的电话就没有过好事,有一年临过年,汝亮满心满意地准备到北京给人看厂 ,让老板回去过年,好去赚那等于白来的一千块钱,金虎在电话里威胁他:“你若不回来,我就和你妈离婚。”  汝亮能拿到初中毕业证书是连他自己也未曾想到的,汝亮得意洋洋地把通红的证书拿给人看:“监考老师说什么题目都不能空着,哪怕写一个解,一个就是一分。——每题我都划了七八个。”中考完他又去了嘉兴,这年的冬天,他在大桥洞下睡了两晚。同去的矮子偷人家自行车被逮住,打了一顿臭死后悄悄地走了,没通知他。汝亮在同一天被开除了,晃荡了几日,没能再找到工作,无处可去。寒冬腊月,汝亮抖抖缩缩地给金虎打电话,金虎这次没再提要和欣琴离婚的话,亲自到嘉兴,把桥洞下的汝亮接回了草址。  现在距离中考已经很久了,他们也早已不住在那空空荡荡到处是灰色水泥的屋子里。镇上新盖了几幢公寓,在原来荒芜的公园旧址上。那个公园以前是初中生星期五下午约架的地方,现在被压在五层高的公寓下了。这公寓是贷了款买的,顶层带阁楼。金虎给在外打工的汝亮下了命令:“每年过年都要带五千块钱回来还贷款。”这里给汝亮下完命令,转身他便闹着要和欣琴离婚。欣琴在家没事,打扫出一间屋子,开了一个棋牌室,玩家主要是对面学校的老师。棋牌室开了不久,她结识上了一个养螃蟹的,时常有人看见她和那个养螃蟹的在夕阳里慢慢地推着两辆电瓶车并排走。金虎知道后怒不可遏,动不动就破口大骂:“你给他睡,不给我睡!”欣琴并不理睬,反与那养螃蟹的愈加亲密。  欣琴白天去蟹塘帮着看狗,晚上回来,有时带两条鱼,鱼是蟹塘的副产品;有时捎一袋大米,这米是她自己在蟹塘的水田上种的。渐渐的,养螃蟹的有了姓名,汝亮知道他叫卞冬生,金虎喊他小卞,汝亮也叫他小卞。小卞开始频繁出入于那座盖满初中生笑声的公寓。小卞有两个女儿,他老婆丢下她们跟人跑了。这两个女儿也常往这里跑,她们称呼欣琴为阿姨,喊金虎叫叔叔。金虎常不在家,偶尔回来,看见小卞和他的两个女儿,态度也不很差。只是隔三岔五要给汝亮打电话,说日子不能过了,一定要和欣琴离婚。  每当汝亮跟如峰说起这些,如峰都要淡淡地回一句:“你还有爸爸。”他慢慢地抬起头,似乎看到了汝林。  如峰想起他六岁那年的夏天,从幼儿园到湖州,爸妈带他往姑奶奶家去,那也是一个傍晚,杨汝林在左边,周英凤在右边,太阳还没有落进山里的迹象,大地像水面一样波光粼粼,路在水田边,脚粘在地上。如峰在这夏天没结束便失去了爷爷,汝林失去了父亲,第二年如峰也如他的父亲一样失去了父亲。英凤在汝林死了不到一年便跟同村一个把老婆打得喝农药自尽了的人一块过,如峰清楚地记得她经常被那走路略有些罗圈腿的人打。在汝林第二个忌日前,英凤又和如峰相依为命了。英凤没有钱,汝林车祸的赔偿款全用来盖那两层楼了。如峰睡在楼上,总能听见楼下有声音,问英凤,她听不见。如峰眼睛睁得大大的,看窗外的月亮,月光照着他的影子在墙上,透过玻璃的月光像水一样干净,流动着。他期待做一个有关父亲的梦,然而始终都不能够。  汝林出车祸的消息传来时,如峰的奶奶正挑着两捆干草,如峰眼看着她栽倒在因长年照不到太阳而布满青苔的砖头路上,一声不吭。如峰和奶奶到了苏州,看见爸爸昏睡在白床单上,又是一个黄昏,树叶随风轻摆着,汝林死了。  如峰最后一次见他是在苏州的殡仪馆,汝林被从冷柜里拉出来,脸色平静,头发依然光亮,不久,他就要被如峰抱在怀里,回到他朝思暮想的故乡,回到他思念了一年多的父亲身边。如峰记得从湖州回木易的那个夏天,汝林趴在爷爷的身边号啕,汝林搀着他送爷爷去火葬场,爷爷也是这么躺着,汝林每过一座桥都会轻轻地告诉他:“爸,又过了一座桥了。”机船“突突”地开过爷爷曾经记过账的地方,天似乎还有些阴,如峰觉得再也不会坐这条船过这条河了。下午换了条河回来,水泥船推开的浪拨弄着那一河的莲花。  从苏州回木易,要过长江,汽车开到渡轮上,灰蒙蒙的天,翻滚着浑浊的江水,江风吹得透车窗。如峰轻轻地对汝林说:“爸,又过了一座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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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第一部分)  木易村在草址镇的西南角上,一二百户人家,不到一千的人口,像一颗蛋一样独立一隅,孤单冷寂。村子东西两面俱是广袤的农田,南面是一条极宽阔的河,以前河上没有桥,只有一个老光棍驾着一只木头船两边摆渡,村子向北是连着桥的一条水泥路,——这是木易村通向外界的唯一出口。从经济发展的角度来讲,木易村的地理位置要算是非常差的,然而木易的风水却又是人尽皆知的好。其原因大致有二:一是出了许多官,二是出了许多大老板。像今天要回来的这位,既是大老板,也是官。因为这个缘故,进村的桥边早早地等了一群人。  这是一座新修的水泥桥,桥北的第一个三间瓦屋住着原先很阔的杨金龙一家,后一幢两层的小楼则住着村主任杨如满。时候尚早,冬天的太阳刚能让人不觉得寒冷,杨金龙捧着早饭碗倚门站着。从他的眼睛里看过去,水泥桥的东首有一块功德碑,刻着捐资造桥人的名字。杨金龙看着那块碑上的第一个名字:杨汝国,不由得一阵淡笑。他是见过世面的,他大儿子曾经是苏州工业园区某个大镇的镇长,相当风光过一阵。尽管这位原镇长现在已经身陷囹圄,然而作为先前阔过的人,金龙仍然瞧不起那些人——那些此刻正倚桥站着的人。  杨是木易的大姓,村名即由此得来。虽然全村百分之九十的人姓杨,取名辈分也都一样,但这些姓杨的并不互认是同宗,从不在一块祭祖,而是以聚居的位置分成了三派:东门、南门和西门。这三门中只有西门是有家谱的,年代也不久远,从金字辈往上只能推出三代。村里目前健在的人中最长的辈分是成,成之后是金,金之后是汝,汝之后是如,如之后是玉。杨金龙的儿子杨汝顺,是西门里走出去的最大的干部。虽说只是镇长,但因为是苏州的镇长,乡民们便不敢将他与草址镇的镇长等同视之。特为他,西门还改了家谱。原先女眷在西门的家谱里只留姓,不著名,如姓王的,在家谱里便是杨王氏,姓张的,便是杨张氏。这家谱本不是谁人都能见的,只有轮值主祭的人家才有资格拿出来看。这年轮到汝顺,他翻到自家,发现自己的老婆在家谱上只是杨刘氏,登时大怒,声言:“我是国家干部,我婆娘也是国家干部,国家干部就用什么氏么?”虽然他还算小辈,但那些低头看了一辈子黄土的老辈们无一敢说半个不字,自此家谱上的女眷们便也都有了名字。按道理讲,汝顺是西门的骄傲,西门人该捧他才是。但从他发达过后的几年看下来,西门人发现他不是西门的,倒像是东门的。他难得回来一次,回来也待不了几天,西门人要见他一面难如登天,他的脚从不往西门人的家里送一步,天天和东门的几个好汉胡孱。像今天敲锣敲得最凶、拍手拍得最响的两个,都是先前与汝顺走得极近的东门的人。敲锣的叫杨如书,已知天命,是村里的行老板 ,一个很正派的人物。他身边那位空着手,不停鼓掌的叫杨汝清,也是行老板。两个人是既是同行,又是一条战线的。当年汝顺得势,杨汝清天天往金龙这里跑,他与金龙差不多大,却腆着脸喊金龙“姨父”。他儿子在苏州摆摊卖小吃,汝顺派城管把别的小贩全赶跑了,只留他儿子一个,从此便财源滚滚,飞黄腾达。后来汝顺因为贪污被逮了起来,杨汝清像兔子一样飞奔满村,逢人便说他早料到汝顺要出事。他还说出一件鲜为人知的事:金龙的老爹当年在兴化给人家挑石沙,半夜起来偷人家的鸡杀了吃,被人家发现后扒光了衣服骑在木杠上满世界游,裤裆都磨裂了。现在他在这喧闹的人群里,并不低声地向身边的如书道:“我早就说了,他们一家都是小偷,龙生龙,凤生凤,这是有遗传的,老祖宗的话还能有假?我前两天看见老金龙和北头的寡妇眉来眼去,儿子都被抓进去了,还这么不老实。一家三代,不是偷钱就是偷人。我早知道要出事,现在看吧。”  今天要迎接的这个人叫杨汝国,是草址镇最出名的有钱人。他因为有名,所以被人推荐为昆山市的政协委员,也因为他当上了政协委员,反过来使他更加有名。人一旦发迹了,便要有神迹与之匹配。据说汝国暴发的那一年大年初一,有一只癞蛤蟆爬进了他家堂屋。按说冬天是不该有这种东西的,汝国吓了一跳,忙要把它弄出去,他母亲在一旁拍手叫起来:“这是金蛤蟆,是菩萨老爷降下来的金蛤蟆。”连忙要汝国拿出床新被子把癞蛤蟆裹起来,供到案头上烧香磕头,而后又在河边找了个地方把癞蛤蟆连同被子一齐埋了。果然这年汝国就暴发了,并且从此就不可收。然而流传得更广的,是另外的神迹:汝国原本是个混子,一事无成,天天只会在家里摆弄自己嘴唇上的两撮胡子,弄得和中学历史课本上的李大钊一个模样。他看他姐夫在外面开着几万吨的大船,就让自己颇有姿色的老婆去与姐夫通奸,他去抓奸,把姐夫狠打了一顿,又威胁要告他强奸,后来他姐夫拿出十万块钱来,这事才罢。他正是靠着这十万块的本钱,才慢慢地做大了生意,又在昆山市政协里挂了名。木易人有好摆场子 如两位行老板的,走到哪里都要把汝国拿出来,即便原本谈的是一个外地女人养了小孩跑了,他们也能拐到汝国身上。杨如书从来都是要避汝国的讳的,谈到他时总亲切地称呼为“汝国爷爷”,宁愿自降一辈,仿佛这样叫了,原本属于他爷爷的荣光,就全跑到他脸上去了。除了这些将之引以为傲的,还有一些不齿于谈之的。这些看汝国不上眼的倒不是因为道德受了改革春风的吹拂而变得高尚了,多半是嫉妒使然。汝国是木易第一批丢弃铁铲跟镰刀的,紧随其后的村民一个个像发了情的公猪,不顾一切地往外拱。木易村还有多少人守着风水宝地种田?除了年纪大的和一些妇女,余下的都是些智力不甚完美的。绝大多数的人在外做生意,至于做的什么生意,如意与不如意,除了他们自己,谁也不知道。然而既然已经出去了,就不能再回来,离弦的箭,焉有收回之理?而且还不能让别人看出来他混得不如意。近些年小汽车流行起来了,从买车换车的速度上可以基本看出车主的实力,于是大家就争先恐后地去买,小小的木易村,每到过年都要在村口停下五六十辆小汽车,停车场不够,实在没地方停了,恨不能天气再冷些,河里上起冻,把车开到河面上去。  汝国进到昆山市政协的第一天就给杨如书打了电话,请他代为到村东头的土地庙里拜一拜,——这庙也是汝国捐建的。杨如书不晓得政协委员是个多大的官,但想起有首歌里唱的毛主席也是个委员,便以为是不得了的。听说委员要回来,如书提前多少天就召集起了一帮志同道合的,商议好天不亮就守在村北的桥边。  杨金龙的早饭碗空了,看见汝清在说着什么,一边说还一边用眼睛往这边瞟,似乎是在说自己,以为他又在念当年的好,竟突然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赶紧端着碗背身回去。  远处的鞭炮响了,是从第一个弯里传来的,等着的人知道,这是委员来了。如书叫起来:“快点,快点,来了,来了。”桥头的人将一挂一万响的盘鞭扯开,待一看见那辆黑色的奥迪转进来就点着它的引子。  汝国的车慢慢近了,一百响的大炮仗也轰了起来。汝国一家从车里出来,村主任杨如满第一个站在车边,伸出手去要和委员握手。汝国没有同他握手,而是给他递过一枝软中华。如满有些尴尬地接过烟来点上,一只手插在裤袋里站在旁边看。他依稀记得汝顺没被逮起来的时候也是这般威风,所不同的是汝顺与他毕竟都是党的干部,同志对同志,不像汝国这样无礼。  一万响的盘鞭放完,杨汝亮正好开着电瓶车由北向南,他看见了汝国的小平头,还有他脖子里挂着的一斤八两八钱重的金项链。他不无艳羡地看了一回,到如峰家添油加醋地讲了他的见闻。如峰自然也是听说过汝国是如何发家的,颇为不屑地道:“像这样的政协委员,他能去协商个什么呢?”汝亮不管这些,继续眉飞色舞地道:“他在昆山有五个大厂房,自己用两个,三个租出去。这租出去的三个一年收的租金就五百万。”  “像这些都是怎么来的?”如峰有些激动起来,隐约是责备他第二任继父的意思。他的继父,杨如山,此刻正坐在太阳下剥花生往嘴里送。这是一个绝顶老实的人,从来听不出他继子话音里的嘲弄,这次当然也不例外。他眯起眼睛看看天,黝黑的脸在阴天下像敷了一层青霜。  汝亮提议下午去草址新开的浴城洗澡,如峰以为这种小事告诉如山就可以。没想到他继父恩了两声后道:“你还是去问问你妈。”如峰心里不痛快,也不去问,径自和汝亮往草址去了。  草址镇只有两条各不到一公里的小街,这两条小街交汇的十字路口北,一东一西是仅有的两家不大的超市,路南是饭店,往朴城市区去的中巴车总是停在饭店门口等客。十字路口向西顶到头,立在路北的是中心卫生院,卫生院往东两步远是和缘公寓,草址镇中心小学和初中的老师们多寓于此。十字路口向东不远便是通往木易的路口,向南则除了一家酱厂外什么也没有。向北依次是小学、中学。杨汝亮的新家就在中学南门对面。更北一点,看见一个灰冷的天底下突兀在深绿麦田里的红色五层小楼,楼北一条青黑的河边伸出扭曲的老树枝,榆树长到河中间,倒影在整条河里。这天是阴冷的,南方的冬天一向如此。杨如峰想起那也是一个阴冷的下午,他一个人走在汝亮家西边的小桥上,那时候看这没有人烟的长着古怪树的河及其周围,心里的冷比河水更甚。  汝亮把电瓶车停在楼下,给他妈赵欣琴发了条短信,要她下来取电瓶,也不等回信,径自和如峰往那红色的小楼去了。
  第二章(第二部分)  这里自然可以见到难得奢侈一回的人们,开放了这么多年,虽然仍不太能认同贷款买车这种事,但对于过年拿出几十块钱来洗澡已是
。澡堂里人很多,人与人几乎要贴着屁股,排风扇力又不够,雾气重得连抬手都难,这些坦诚相见的人们并没有因为都已毫无保留而变得友善。锅炉加温的“隆隆”声在不大的空间里来回撞,撞在每一个人的心里。呼吸不顺畅,眼睛看不清,心似乎一直激昂地跳。自来水冒着热气“哗哗”地冲向地面,水池一圈坐满了人。水池里的水已经很烫了,如峰坐在水里,摸着它几乎要沸腾了,然而锅炉的响没有半点要停的意思。他艰难地爬出水池,想告诉汝亮一声他先回房间了,然而没有找到,便独自回去了,进到房间时却发现汝亮已躺在床上看电视了。  如峰正问着汝亮来年的打算,汝亮一会说还要去嘉兴找矮子,但不知矮子明年还去不去,一会又说要去郑州开店卖服装,那里有一个他多年前的相好。突然门开了,一个中年妇女提着篮子要进来,看见躺着的两个不太老,又停住了,掩着门只伸进个头来,问:“二位小帅哥要摩脚么?”汝亮看了一眼那个女人,觉得还不甚老,回头看一眼如峰,如峰直直地看着电视,似没看见有人送上门来,汝亮问她:“多少钱?”那女人笑容满面地将门推开,侧着身子进来,提篮子的手又顺带把门关上,走到汝亮面前,笑吟吟地道:“你难道不晓得摩脚和捏背是不一样的价么。”  “多少钱?”汝亮坐了起来,把那女人拉过来坐下。那女人捉住他的手道:“摩脚二十,敲背三十。”汝亮转向如峰:“峰哥,你要来么?”如峰涨红了脸,摇头不迭。汝亮笑了笑,道:“我敲个背。”  汝亮趴上床,脱得只剩内裤。那女人背对如峰,坐到汝亮身上,开始从肩膀处给他揉捏。  “你只敲小背,不敲大背的吗?”汝亮问。  “什么大背小背,”那女人道,“我不懂。——你哥哥肯定也不懂。”她转向如峰,问:“哎,你知道什么大背小背么?”汝亮嘿嘿地笑,那女人拍了一下他的屁股,又拿自己的屁股在他身上蹭,骂道:“你这个小坏蛋,就会寻姐姐的开心。”  汝亮瞥见如峰的脸愈发红了,不好意思再与她调情,只好请她快点,弄完走人。等这女人走了,如峰松了口气,仰面对天花板长叹了一声:“怎么现在过年不如以前有意思了?”汝亮道:“要有钱。有钱就有意思了,没钱没意思。有钱到哪都有意思,没钱到哪都没意思。”  因是年下,客多,跑堂的不停来催,两个人又扯了会淡,见已无可再聊的,也就罢了。汝亮开电瓶车送如峰回去,那时天色也将晚了,冬天太阳下去得早,隐约看见东南方向有几颗小星星。刚到巷子口,远远地听见周英凤在骂街。如峰吓了一跳,以为又出了什么事,走近了才听得仔细,原来如山下午到自留地拔青菜,碰见倒在田埂上的一个老汉,如山连忙把他扶起。不想老汉跌得昏了,没走几步便又摔了一跤。如山看情况不好,青菜也不拔了,把他搀起送了回去。老汉的儿子接了,要谢如山,如山连茶也不喝人家一口,直接往家里走。回到家里,被周英凤看见两手空空,以为他又出去赌钱了,问了才知道原来他还做了这么件好事,不由得火冒三丈。按英凤老家的风俗,年纪大的人跌倒了,年轻人是不作兴扶的,一定要找一个年纪比这人还大的人去扶,否则年轻人的寿就会被那跌倒的人借了去。如峰与汝亮走进来时她正骂得兴起。  如山劝了几句,英凤又趁机骂他:“你这少年死的,哪个要你去扶!你扶了有什么好?这消灭人家 的两个儿子要骂你打你哩!人家是故意让老东西跌死在那的,连养老费都省了。要你这少年死去扶,要你多管闲事。”  一阵劈头盖脸,把如山骂得哑口无言,自顾自地在灶膛前烧火。如峰听明白了事情经过,以为如山是难得做了一件长脸的事,便劝他妈少说两句。马上要过年了。又说:“你说这么难听的话,人家就不是人生父母养的?”  自如峰念了大学以后,英凤对他便有些敬畏的意思,听了这话,有气也只好压着。  厨房顶上的烟囱腾腾地向上冒着火星,灶膛里劈哩叭啦地响。汝亮要赶着回去,如峰挽留道:“今天就在这里,给你妈打个电话。我从南京带的好盐水鸭,还有你一直说的油豆腐。”英凤也极力地劝。汝亮本想着要回去给金虎捎饭,听见说有盐水鸭,就有点迈不开步子,说要先给欣琴打电话。接电话的是小卞,汝亮问他妈哪去了,小卞说去菜场买菜了。汝亮便把不回去的话告诉了小卞,小卞满口答应,说等会他去洗澡,亲自把饭给金虎送去。  晚上把如峰带回来的盐水鸭切了,电磁炉里烧的是骨头汤,滚开的汤水里翻腾着几十个油豆腐,还有自家磨的辣椒酱,这辣椒酱纯是用小红天椒轧出来的,不掺一点南瓜。四人正吃着,忽然面朝南坐着的如山对门外喊了一声:“是哪个?”其余三人都把头扭向门外,一个人慢慢地滑进来,原来是杨汝圭。  “汝圭,你怎么把发型换了?”汝亮面朝东坐,一眼便看见了他。  汝圭与他俩都曾做过同学,初中毕业后就没有再接着念,中考后的夏天,他老子杨金桃问他要不要念职中,他说要。杨金桃又问了一遍:“到底是要还是不要?”汝圭说不要。那年夏天没有结束,汝圭就被送到了南京去跟表哥学理发。后来如峰的奶奶问他怎么开始说要念职中,后来又不要念了。汝圭像蚊子一样地哼道:“我爸爸拿香烟烫我。”这话自然要传到汝圭他妈的耳朵里,她去和金桃闹了半天,把家里的条凳摔断了两张,还是没能挽救汝圭学理发的命运。汝圭在南京表哥那里学了两年,什么手艺也没有学到,就学会了留齐肩的长发。他脸白净,再加上笑起来还有酒窝,秋收回来帮忙卖粮食,坐在船头往粮站去,风吹起头发像柳条一般飞舞,与待嫁的大姑娘无异 。杨金桃很不满意他这个发型,要他春节回来时必须剪掉。那年春节果然剪掉了,只是又挑染成了橘黄色,像顶得一头金菊花。杨金桃大怒,却又无可奈何。年夜饭桌上,听汝圭说他在南京连睡觉的地方都没有,每天就在理发店的沙发上凑合。杨金桃气得连年酒都没喝,立刻打电话给他的外甥,大骂了一通他没有人性。过了年汝圭没再去南京,而是去了成都,在另一个姑妈家的夹芯板厂帮忙,春节回来头发又留长了,说是太忙,没时间理发。杨金桃这次没有因为头发生气,只是嫌带回来的钱少,问哪里去了,汝圭再三不肯说,打了两回耳光才说是玩老虎机输了。自此以后汝圭就再也摸不到姑妈那里发的钱了,他的工资都直接汇给了杨金桃,汝圭要用自己的工资还得向杨金桃伸手。为了表示对他老子这一行为的不满,他便年年春节顶着个爆炸头回来,只等旁人问他,他就说是他老子不给钱他理发。然而今年回来他却把爆炸头剪了,故而汝亮这么问他。  “哦?阿亮也在。”汝圭并不说别的,直直地往堂屋里一站,弄得堂屋西侧的一桌人十分尴尬。  “坐——吃饭没,在我们这里吃?”周英凤做出起身拿饭碗的样子。“不要了,我马上就走,”汝圭道,“明天到我家吃晚饭。”如峰道:“大过年的,没事哪个上你家吃。”汝圭认真地道:“当然有事,我姐出门。”  汝亮放下筷子,走到汝圭身边,摸一摸他的头发,又抽出枝烟递给他,汝圭拒绝了。汝亮问他:“你也不请我去吗?”汝圭说:“去,当然都去。”“我不在峰哥家你也叫我去么?”汝亮仍在摸着汝圭的头发。“我不同你玩了!我还要去通知其他人。”汝圭挣脱开汝亮的手,说声“走了”,便又移到黑暗里去了。  吃罢晚饭,汝亮和如峰又说了半夜不着边际的话,两人在一个枕头上睡了。  第二天一早,汝亮便告辞回草址去,到家时杨金虎还在睡着,他凌晨三点才从浴室出来。
  第二章(第三部分)  如峰在家里闲坐了一天,什么也没有做,外面天又黑了。今天已是腊月二十七,两天以后就是三十晚上。木易有个规矩,除夕前一天的下午要给死去的亲人烧纸。一年要烧许多回纸,这回的名义是送压岁钱,是必须到坟上去烧的。周英凤赶着叠了许多如船样的元宝,如峰一边帮她叠元宝,一边听她说从前的事。  如峰不禁想起了去年这个时候,他和他的大伯去梨园烧纸。大伯和他一起跪在祖父的坟前,他父亲的坟就在祖父坟的西边,紧挨着。大伯叹息道:“当年是真没钱,要是我和你死鬼 老子稍有点钱,你爷爷也不至于这么早死。他只是肺气肿,又不是什么大病。”说着就有眼泪要流出来。如峰虽然没能见到爷爷最后一面,但能想见爷爷黑瘦脸膛里的愁苦,与他小时候他母亲的愁苦大致一样。  “去吧,早点回来。”英凤看见汝亮已站在外面等着,便催促他。如峰起来拍拍屁股,同汝亮一起往村西头汝圭家里去。  木易的宴请共是三顿,头一天下午到客,吃晚饭,再加上第二天的早饭和午饭。这次汝圭的姐姐出门,排场算小的,请的人不多,一桌坐十个,只摆了七八桌。汝亮偷偷用手比划:“他老子也不怕被人家笑死么。去年他请客吃饭,巴掌大的鲈鱼,指甲盖大的螃蟹……”  七八桌一个堂屋摆不下,自家的天井又小,便借了邻居的天井放着,支起一顶大帐篷来。如峰和汝亮选了靠大门的桌子,虽是隆冬,帐篷里并不冷。长江里流出的湿气随着南风吹到这里,只在这帐篷外盘旋,并不进来。进来的是被成都的花椒油浸透了的兄弟俩。这兄弟俩是杨金桥的两位少爷,汝圭的嫡亲堂兄弟,据说在成都都是响当当拿得出手的人物。哥哥叫杨汝涛,兄弟叫杨汝剑。原先兄弟两个都在金桥开的夹芯板厂里帮忙,后来汝涛结婚了,便和老头子分了家,单独开了家夹芯板厂,自己经营;汝剑因为尚小,仍旧跟着金桥。汝亮凑到如峰的耳朵上:“金桥是螃蟹,有肉全在壳子里。他手上现在至少有一千万大洋。”汝亮自然没有亲眼见到金桥的一千万,他是听金桥的邻居说的。那邻居噇了点酒,颇有些不平地告诉汝亮:“狗日的东西,有了千把万,就把眼睛长到头脑上去了。就他那两个儿子,偷惯了的,一世没出息,——我家院子前有两棵梨树,结这么大的梨子,他们趁天黑打开窗户偷了摘,当我不知道。”  汝剑与如峰以前是同学,小时候经常在一起打扑克赌钱的,他一见如峰就故作惊讶地道:“嚯,我说今天这里这么暖和。大学生你从哪里来的?”汝涛也道:“如峰是大学生,现在还在南京?”如峰点点头,自嘲道:“狗屁大学生。”汝涛拍起手来:“人才!这种人才是少有的,整个木易村再也找不到第二个。像你这一表人才,以后是要当国家干部的。”汝亮也在一旁随声附和:“这个当然,哪个能有我们家峰哥有本事。”那兄弟两个听不得人说别人比他们有本事,很有些不高兴,老二表现得尤为明显,自己拿出烟来抽,也不给其他人分。  汝涛问:“阿亮,你在哪里发财?”汝亮摇了摇头,把手笼在袖子里,道:“发什么财,还不是瞎混,哪能跟你们这些大老板比。谈不起来,谈不起来呕——”  汝涛正色道:“不和你开玩笑,我听人说你会开机?”汝亮道:“会,怎么不会!——什么机都会。”汝涛道:“夹芯板,你会的?”汝亮道:“噫嘻,这个东西!我还当是什么,开这个东西还不是一句话。不是和你吹牛逼,我还没见过哪个机调得比我好的。”汝涛凑近了道:“明年去成都吧,去我那,我那缺一个开主机的师傅……”  正商议着,忽听到外面有人拉长了声音喊:“杨汝涛——,杨汝剑——,你们两个混账东西死哪里去了?”汝剑连忙用同样高的拉长的声音答道:“在这里呢——”  一个穿红色滑雪衫的高个子男人弓着背拱进帐篷,一进来就四下张望,终于看见了他要找的人,斤拱斤拱地挤过来坐下,一坐下就问:“这两个双子是谁家的?面熟得很。”  如峰一眼就看出这是他奶奶老屋前那户人家的大儿子,叫曹阳贵,十五六岁上就随父母搬出了木易。虽然多年不见,但他那一脸的凶相如峰一辈子也忘不掉。然而他没说话。汝亮反问他:“你猜我们是哪家的?”曹阳贵摇摇头,道:“这个怎么猜法,木易这么大,我又是多少年不在家,这比中彩票还难,猜不出来——”一会他又似乎想起什么来了,指着汝亮道:“你是杨金虎家的?”汝亮笑而不语,如峰也不说话。曹阳贵用手点点汝亮,用非常肯定的语气道:“肯定是杨金虎家的,但杨金虎只有一个儿子。旁边一个不知道是谁家的。”如峰脸上有些不自在了,低着头看桌面。汝涛道:“小姑父,他你都不知道了,张大妈的孙子。”曹阳贵恍然大悟地直拍脑袋,连声说不能怪他,又摇头道:“我现在肯定是年纪大了,连这都不记得了!”他用手指着如峰道:“你小时候最信人哄,别人只要说给你块糖,让你骂谁你就骂谁,你太爷是个瘌子,人家让你骂他秃驴,你就跳着脚骂。”  曹阳贵说了一回他在成都找小姐的笑话,便又和他两个内侄谈起过年要吃什么,他用手比划了一个脸盆大小的圆,故作神秘地对所有人道:“你们猜猜,这么大的甲鱼要卖多少钱?”旁人一个也答不上来。汝涛见他说得吓人,便道:“这么大的甲鱼还不成仙了,你敢吃?”桌上一个花白头发的老家伙一边剥花生一边道:“我听人家说甲鱼是一斤一个的最好,肉最嫩。像这么大的,肉就死了,不值钱。”曹阳贵点着他道:“呶,呶,呶,又说鬼话,那是收甲鱼的哄你哩!甲鱼越大越贵,越好吃。像这么大一个甲鱼——”他又用两个手比划了一遍,道:“不得要三五千一个。”剥花生的老头不相信:“就值这么多钱?”曹阳贵也不急着答他,继续说道:“半斤一个的大螃蟹,全是团脐,绳子捆得好好的,亲眼看见从阳澄湖里拉上来的,二百钱一只。一尺长的鲫花,细鳞大嘴,浑身上下没有一处是碰坏了的,放到水里活蹦乱跳,八十一斤。野猪肉,没有一点肥膘,全是精肉,朋友从凉山给我带来的,没花一分钱……”汝涛打断他道:“这么多东西,你们一家三个人吃得完么,不如匀点给我们,也让我们沾沾光?”汝亮也道:“脸盆大的甲鱼我还从来没有见过,也带过来让我们见识见识,开开眼。”曹阳贵道:“你们到我家去呀,到朴城去看,带过来还不带坏了。”汝剑冷笑道:“从成都开回来都没坏,从朴城开到木易就坏了?小姑父你就是小气,不舍得。”  正说着,忽然对面桌上有一个小孩趴在一张条凳上作匍匐状,曹阳贵正好看见,便指与他两个侄子道:“看见没,小小年纪,就开始锻炼了,长大了怎么得了!”弟兄两个眉开眼笑,汝剑点头道:“这个动作是蛮成熟的,但是跟姑父比起来还是有一定差距,你应该开个班,教教这些上进的小畜生们。”  菜上到一半,有一个穿着打扮与木易风俗格格不入的少妇悄无声息地站到了汝涛身边,嘟着嘴作不愉快状。汝涛先时没有发现,汝剑见嫂子来了,忙捅了捅低头微笑的哥哥。汝涛抬头看见这个冤家,满心的自由和欢喜一下全没了,略有些结巴地问:“你,你怎么来了,不是说好在家休息的么?”这少妇用四川话道:“你好烦哟!我一个人在家,怎么也睡不着撒。”汝涛觉得在大庭广众之下调情有点不合木易的规矩,便起身把她带到帐篷外。等他们两个走出去了,阳贵用手在还盯着看的汝剑眼前挥了挥,道:“咋了?你对嫂子也有心思?这个没事,人家早就说了,大嫂就是用来玩的。”汝剑皱眉道:“你又来了!”这时汝亮才知道原来那模样俊俏的少妇便是汝涛的四川老婆。
  第三章(第一部分)  腊月二十八的早上,有心急的人家已经把花花绿绿的春联贴起来了,红底金字的挂落 在门楹上贴了一溜,风吹过飒飒地响。农村里贴春联不讲究,只要好看,说的全是吉利话就行了,至于上联在左还是下联在左,没有人在意,也没人在意得了。昨晚上吃过饭,汝亮照例是与如峰在一个枕头上睡的。早上天不亮,如峰家买了准备过年杀的大公鸡就昂首挺胸地号了起来,号来号去也只有它一个鸡的声音,并不像以前会有无数个附和它。现在村里养鸡的人少了,养公鸡的更是凤毛麟角。这也是乡风文明的一种体现,至少不会有满地的鸡粪粘脚。汝亮起来抄水洗了把脸,早饭也不吃,骑上电瓶车就往草址开。  转弯刚能看见进村的那座桥,隐约听见有人在喊着什么,像是在打架。汝亮突然就来了精神,冷饿全都忘了,飞一般地开到了桥上。他一眼就张见人群中央像弥勒佛一样站着的杨汝国。汝国此刻正对着一个瘪三一样干瘦的男人训话。  “怎么啦?”汝亮问一个倚在桥上的人。那人笑了笑,道:“谁知道,看看,看看。”于是汝亮就看看。只见汝国像抓小鸡一般揪住了那个瘪三,手顺势往下一掼,看起来并没有用力,那瘪三“哎呀”了一声居然就趴在地上了。冬天干燥,满地浮土,他这一打滚,把一身黑衣服全染成黄的了。汝亮凑近了才发现他一脸血,有些都已经干了,看样子之前已经打过一回。汝国高声道:“狗日的东西眼睛都瞎了!我的钱你也敢贪污?你以为我不管你?老子今天非把你皮剥了!”那躺在地上的瘪三可怜巴巴地哀求,说以后再不敢了。汝国像指着死囚一般地指着他道:“姓孙的,老子今天不弄死你,不代表以后也不弄死你。看见那个碑了没?”他一扬手要指那块功德碑,差点打到一直紧随其后的杨汝清的脸。还躺在地上的那位以为又要打过来了,连忙告饶道:“姑父!看在我妹妹的份上,你就饶我这次罢!”“汝国爷爷,”一旁的杨如书道,“他犯的这个法就是送到派出所判他十年八年也不为过,至亲间做出这种事,实在叫人寒心。但他今天的表现也算可以的了,经过这一番教育,估计以后他想再犯的时候就要摸摸脖子,想想今天的疼了。谅他也不敢了。也快要过年了,要是真把他打死了,你是没事的,也要顾一顾大奶奶的心。”汝国听完如书的话,哼道:“罢了就罢了,不必要弄得这个样子惹本村人笑话,我脸上也不好看。滚吧!”说罢,身后跟着一帮人,过桥向南扬长而去。杨如书把姓孙的扶起来,又替他假模假式地拍了拍土,赶忙追着汝国一行往南去了。等得汝国走远了,这里才有人恨恨地道:“妈的,这个逼养的简直比王洪文还要威风了。”汝亮把车停了,去扶那人往桥沿上坐下,拿出纸来给他擦脸,这才知道原先脸上的血是从头上流下来的,左脸的油皮蹭掉了巴掌大一块,已经映出血来。汝亮不平地道:“你刚才怎么不还手,净被他打?”那人抹了一把眼泪,道:“又打不过他,明年还要在他手底下做工,打了再上哪找班上?”汝亮坐着生了一会闷气,人群渐渐散了,这被打的也要回家,他家离得远,还要到草址去坐中巴。汝亮见他并没有车,估量着也没人来接他,便问:“你是要走到草址去?”那人点点头。汝亮拍拍自己的后座,道:“上来,我也去,顺路。”一路上汝亮慢慢地开,不停地问这姓孙的,姓孙的起初并不愿意说,后来汝亮问得多了,才勉强说出他是汝国的嫡亲大舅子,偷了厂里两根钢材出去卖钱,被汝国发现了。  汝亮到家后发现只有金虎一个人在酣睡,欣琴和小卞一家三口一个也不见。他吃了两个包子,闷坐了会觉得无事可做,便跑出去上网,中午回来饭已是现成的,吃完又去上网,直上到晚上十点多,才依依不舍地回来。次日一早起床对着中学的教学楼刷牙。寒假时候,学校里半个人也没有,教学楼上拉着一条横幅,上面写着“欢度春节”四个大字。这座四层的教学楼是草址中学唯一的高层建筑,其余全是平房。一片灰黄的颜色,正对大门的水泥路两边花坛里种了一些低矮的常青树,给枯寂的校园增添了一点生命的气息。  汝亮家所在的这个小区是一位非常有眼光的老板开发的,这里地方偏远,上面管不到。说要征地了,好,给钱,要多少有多少。地早就没人种了,开发商几乎是免费拿到手的。地理位置好得很,就在中学对面,原来镇上小公园的故址。五六幢拔地而起的楼才上市就被抢购一空。汝亮家买了一套临马路的,顶层九十平米,外送一层六十平米的阁楼。  汝亮的思绪正被马路两边电线上的麻雀牵引游离着,忽听得楼下有人按喇叭,他往楼下看去,是一辆白色广本,“川”开头的,正要猜是谁,就看见汝涛摇下车窗,伸出头来向上看。汝亮看他的头转来转去像只蠢笨的母鸡,不禁觉得好笑,于是故意不答应,好让他多转一会。汝涛把头缩回去,又按了几声喇叭,小区房子与房子的间距小,尖锐的声音在狭小的缝隙里激荡,弄得整幢楼瓮声响。其时尚不太晚,还有人在睡着,被这样吵醒了,甚觉可厌,于是就有人伸出头来骂。汝涛也不甘示弱,说已经什么时候了还挺尸,与他对骂。汝亮见耍得差不多了,慢慢拉开窗户,向已站在车外的汝涛招了招手,汝涛正忙着与那个倒霉鬼一来一去,没看见他。汝亮朝那个骂得起劲,大有跳下来与汝涛决斗之势的人喊了一句“别吵了,都是自家兄弟”。那人一见是汝亮,嘟囔了两句,回去继续睡了。
  第三章(第二部分)  汝涛看见汝亮,大喜,连忙下车上楼。汝亮这才发现他婆娘也跟着来了,这个四川女人今天穿的与初见时又不一样。上身是红色呢子,脖子上围了一条毛绒绒的狐狸毛围巾,围巾上红色的毛随她的步伐上下颠抖。下身穿着紧身绛紫色条绒裤,把两条细腿包成了两条甘蔗。脚下尖头高跟皮鞋,摇摆起来夺夺有声。汝亮跑到客厅看了一圈,觉得没什么可收拾的,便把门打开,等他们两个上来。他心里仍有些不安,生怕楼上四位中的某一位会因为生理问题下来,被汝涛看见了不好介绍。  家里有现成的茶,又拿出些瓜子花生糖,摆了几碟在茶几上。汝涛一面说不用麻烦,一面拿眼睛在屋里上上下下地看,见汝亮家里似乎并无其他人,就没了拘束,一屁股坐在朝南的位置,四川女人在他右手边挤着。这女人一点也不生分,抢着端茶倒水,倒像这不是汝亮家,而是她家了。  “大老板今天怎么有空上我这来的,不忙?”汝亮递给他一枝烟,他接了,自己掏出打火机来点,开开合合了好几回,清脆的金属铜声响了无数遍,还是不出火,摇一摇,原来是没气了。汝亮笑道:“几万块钱的打火机还不如我这五毛一个的,来,点我的。”四川女人也笑:“天天拿你这地摊货出来摆,看吧,丢人现眼了。”汝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道:“这狗日的,往常都有用的,今天不知犯了什么病,马上回去就扔了。”  “听说老板在四川生意做得大得很哪。”汝亮竖起大拇指道,“整个草址属第一。”汝涛道:“听他们日怪,多呢!他们还有人说我婆娘是黑帮老大的女儿,锤子!”又寒暄了一阵,汝涛突然收住笑脸,一本正经地道:“阿亮,明年准备去哪里发财?”汝亮自嘲地笑笑,道:“我连上班的地方都没找到,还谈什么发财。”汝涛道:“怎么,今年做的人家做不下去了?”汝亮摇头道:“是我不想去了,全是大爷大妈,没意思。”  汝涛又铺垫了良久,终于道:“你明年去我那,去我那开主机,我不会亏待你的。”四川女人跟着道:“我们那全是像你这个年纪的,你们肯定有共同语言。”  汝亮想了想,估量着四川是不是太远了,老头子会不会不同意,没有直接答应。汝涛接着劝:“成都有无数的草址人,去了你就知道了,好玩得很。”四川女人道:“还没对象吧?到成都去,我给你介绍,四川美女是全国有名的哟。”  汝亮现在才知道这女人叫何露芝,他装出被四川美女蛊惑了的样子,点头不迭地道:“这可太好了!不过我要跟我老头子商议一下,他要爬灰呢。”汝涛高兴地道:“二爷在哪呢?我去跟他说,他肯定同意。”  当下汝涛就和汝亮定了口头协议,一个月三千五的工资,按天发,请几天假就扣几天的钱。汝涛临走时催促了几次,让汝亮赶紧到朴城去买票,稍晚点就去不成了。  从朴城到成都,火车行驶的距离是两千零四十五公里,耗时一天零八小时四分。汝亮从草址去朴城的火车站用了一个半小时,等火车花了一个小时,一天十小时三十四分后,汝亮从中国的东南到了西南,时间是二十二点十五分。没有人来接他,他要在成都站的大厅里等到第二天早上,也许是六点,也许是八点。  杨金虎发现这是他儿子第一次坐火车,并且将要去到那么远的地方,那个地方据说山清水秀,但他没有见过。他去过合肥,去过北京,看过济南的趵突泉,像是在一个不大的池子底下装了一根自来水管,一打开水就突突地往上冒,也看过西安的大雁塔,那不就是一个不能住人的斜楼?他觉得哪也不如江苏好,哪也不如朴城好。  “你做什么跑那么远,就近点不好?镇上的地毯厂难道不能待?”金虎不高兴地道,“你在地毯厂上班,还能天天给我送饭。”  然而汝亮是绝不肯留在草址的,一是在家上班无聊且丢人,二是不自由。  赵欣琴曾在一次麻将桌上对人说:“汝亮就随他去吧,他愿意到哪就到哪,我也不管。他能有多大的出息,我早就知道了,从小一看,到老一半,该怎样还是怎样。别人儿子大了担心找工作娶老婆,我是一概不管的。”汝亮上楼知会她去成都的事,她问:“你和汝涛说定了没?金桥要同意才行。”汝亮说都已经谈妥了。她点头道:“那是了,去了就有个打工的样子,别成天吊儿郎当的,一分钱赚不到,还反过来问我要钱。今年的房贷要还两万,你老子擦背能赚几个钱,你至少得带五千回来。”她问坐在一旁逗弄两个女儿的小卞:“小卞,你说是不是?”小卞正和他那两个像花蝴蝶一样的女儿拉麻虾子 ,无暇听她说的是什么,随口答道:“这个是当然的,汝亮又不是小孩子了。”欣琴冷笑了两声:“嗯。他是长大了,懂了。——我就指望他能懂呢。”  汝亮起身也去和那两个小姑娘玩了一会,两个小姑娘一个八岁,一个六岁。大的叫卞珍,小的叫卞佳。珍珍已经上一年级了,佳佳还在幼儿园里鬼闹。欣琴把这两个女儿当自己养的一般照顾,把她们打扮得像城里人家的小孩。汝亮倒觉得没什么,不眼红。这两个丫头也漂亮乖巧,一口一个哥哥,汝亮很乐意有这样的两个妹妹。然而金虎有点看不下去,处处和她们做对,欣琴就背地里骂他没出息,居然和小孩子争。三十晚上吃饭,两家六口吃团圆饭,桌子中央放了一只烤鸡,只得两个鸡腿,欣琴打算给珍珍佳佳一人一个。金虎就不高兴了,一定要给汝亮一个,珍珍倒也懂事,自己把已经到碗里的鸡腿夹给了汝亮,汝亮自然不好意思要,刚要再给珍珍夹回去,不料金虎抢先一步,叉到了自己碗里,说:“有什么好客气,不要就给老子。”一桌子面面相觑,把汝亮弄得无地自容。
  第三章(第三部分)  汝亮与汝涛约好是初九到成都,汝涛一家初八便放炮仗开车走了。但节后去成都的人太多,汝亮连初十的票都买不到,最后只能十一晚上到,少赚两天的工资。因为没有坐过火车,不知道还有站票,以为有票便能坐,上车看票才发现没有座位号,只有一个圆圈里写了一个“站”字。朴城不是始发站,火车停在朴城站的时候人已差不多满了。汝亮挤上车,过道里塞满了鼓囊囊的蛇皮袋和卧在蛇皮袋上的人。车向北开,汝亮倚在车厢靠南的第三排座位上。坐着的人或眯起眼打瞌睡,或对着窗外发呆,没一个人说话。路基两边是绿的麦田,长而柔的麦叶,在太阳下闪着跃动的光。有人想从车厢一头走到另一头,一路“劳驾”。车厢里人贴着人,人的身体像压缩了的弹簧,走路的人脚抬起来,马上就没有地方再放下去。火车开出后不久,汝亮倚在硬座上的左半边身子便已麻木了,想换个姿势,可往哪换呢,到处是人。列车“突突”地开着,阳光穿过窗户照进来,车厢里又湿又热,像个蒸笼。“把窗户开开吧!”有人喊起来,“快热出人命事来了。”旁人告诉她开不了,她便扯开嗓子大骂:“不要脸,太不要脸!”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像是长夜里的猫叫,凄惨悠长。汝亮顺着众人的目光望去,只见一个梳着童花头的老女人别着身子站着,满脸愤怒。见众人都朝她看,她又人来疯似地大喊起来:“杀得来的!哪能卖这么多站票,还要不要人活了?我今年都六十多了,从扬州到成都!我六十多了,我要从扬州站到成都,我腿断了哪个管?”她一面说一面把眼睛往四下里望,见众人并未因她的老而产生怜悯,于是愈发愤愤难平。旁边一个戴眼镜的络腮胡子笑道:“断了就找开火车的赔。”这老女人没有眼力,不晓得他是在笑话自己,还以为找到了同盟,接他的话道:“我饶得了他!你们说说看有没有这个理,有座位的票是二百四十五,没座位的还是二百四十五。想钱想疯了,不要脸!实在不要脸,太不要脸。”  车厢里本来就拥挤,每个人都是烦躁的,这老女人一遍遍地重复“不要脸”,听的人,无论是坐的站的还是躺着的,均渐渐地听成是说自己不要脸。于是在这老女人一边喘气一边大骂的同时,有个粗犷的嗓音吼道:“你说卖火车票的不要脸,这车也是人家的,你不要坐了,跳下去吧。”这声音像敲的钟声,浑厚,传得远,虽然是在车厢的另一头传来的,但还是字字清晰地送到了听者耳朵里。老女人艰难地想扭动身子,实在转不动,只好伸长了头,直起眼睛想要找到那个说话的。她环顾了一周,见没有人应,便吼道:“是哪个喊的?敢说不敢认,比卖铁路的还不要脸!是哪个?”  那出声的大汉正坐在汝亮的旁边,也是一个络腮胡子,小眼睛,厚嘴唇,脸黑得像石炭,油光锃亮,略有些花白的头发半寸长,密密地扎在头皮上。“是我,”大汉答应道,“在这里,往这里看。”不等老女人回答,他站起来:“你这老不识相的,你要是不一直这么吵吵闹闹,我还能把座位让你坐上个把小时。现在呢,就要让你这个老东西站站,站死你!”  老女人长嚎一声,伸出手要越过几百人来掐大汉的脖子,只可惜她的胳膊不够长,过道又堵得根本走不动,躺在蛇皮袋上的人不肯让她,反倒怒斥了她一回。老女人收回双手捶向胸口,欲哭无泪地干嚎至发不出声音。  太阳已经全部落下山去了,车停了三站,将要到徐州了。车窗外隐约有山的影子,像一条模糊的线一样上下起伏。火车经过一个山洞,车厢里“嗡嗡”响了一阵,车窗上又画上了山线。汝亮已经坐在过道里,胳膊架在他的行李箱上。突然灯全部灭了,几秒钟后又亮了,尖叫的人们的声音还有一半留在喉咙里没拖出来,“噢”了一声,都望向自己最容易看到的灯。天已经全黑了,是到了吃晚饭的时候。有人拿着方便面去找开水,其余人看了,也陆续拿出各自带的干粮,有需要开水的起身往厕所方向走去,走道里的人极不情愿地站起又坐下。刚才那个老女人又嚷起来,似乎是有人要从她躺的地方过,她不愿意,让人从她身上跨过去,待人的脚当真要越过她脸时她又觉得受了委屈,于是又骂起来。汝亮掏出手机来看,时间已是六点半,火车到了徐州站,上来更多的人,一阵推推搡搡,火车又开动了。乘务员推着车从隔壁车厢走来,边走边叫卖他车上的东西。人已经多到不能再多了,他每前进一步都异常艰难,“让一让,让一让。”他用四川普通话喊,路过汝亮身边。那为民除了害的络腮胡子“哎”了一声,把乘务员叫住:“给我来一桶方便面。多少钱?”乘务员说是五块。胡子问了句:“外面不是只卖三块?”乘务员道:“直接到厂里拿只要两块。”胡子起身去接开水,回来对座位上的汝亮道:“先别起来,你也坐一会,我稍微站站。”他站着和旁边的人聊天,谈他为什么要出去打工。前两年他所在的镇上办了一家蔬菜脱水厂,大队干部天天宣传要农民种大葱,全村人种了一年大葱,脱水厂收不了,一车车堆得像小山丘,卖不掉的不能当饭吃,有人家就往河里倒,胡子笑道:“天上太阳红又亮,我们相信共产党。镇上办了个脱水厂,大葱河里淌。”又道:“同志们,向前看,再这样下去就要完蛋;同志们,向后看,这么多下岗工人怎么办?”  推车的乘务员终于到了大骂卖铁路的不要脸的老女人跟前,老女人非要这乘务员送她一桶方便面,乘务员自然不肯,又闹了许久。因为这两个人一直僵着,有要去接水上厕所的都被拦着走不了,看的人都骂这老东西不识抬举。老女人一边慢慢地爬起来,一边恨铁不成钢地道:“反抗要大家一起来,大家要团结,光我一个人有什么用!”这看似醍醐灌顶的话却没有引来多少人的赞许,仍然没一个人理她,让过了乘务员,她只好还挤在过道里。  汝亮有些困了,车厢也开始关灯。他闭上眼睛,朦胧里看见不远处有个小女孩正躺在她母亲怀里睡觉,像是在做梦,睫毛忽闪忽闪的。汝亮想象着成都的模样,不大一会便睡着了。  列车过了绵阳就快了,一直往西南,不到两小时便是成都。越往西南,窗外的景色越不一样。车开始在山里走,虽然是冬天,却并不少绿色。经过两座山之间的铁路,右侧的山上还有几间房屋亮着灯。山的气息被玻璃阻隔在外面,有青草,流水,还有凋落在泥土里的银杏叶的味道。车厢已经很空旷,汝亮选了临窗的位置坐下,看窗外的黑夜,黑夜里的自己,总觉得成都还远。列车广播已经开始介绍起成都来,窗外也渐渐变得明亮了,铁路两边微黄的灯显得十分清醒,一道道光线利落地打在车窗玻璃上,汝亮的目光跟着灯往后移,直到看不见了才回过头看下一个。  “马上就到了。”络腮胡子道。  汝亮起身拍拍灰尘,提着行李箱往车门走去,车停稳了,迎接他的是偌大的空旷的月台,铁路警察木木地站在火车头边,看着下车的人流。一阵冷风吹过,汝亮不由得抖了抖肩膀。看那个警察,依然纹丝不动,他手里的电子钟上显示着二十二点十五分。  汝亮突然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他扭头想再找找那个络腮胡子,却发现车厢和月台上早已空无一人。
  第四章(第一部分)  将近凌晨的成都火车站,广场上来往的人不多,灯光也不很亮。几十棵掉光了叶子的树在暗黄的灯光里显得老态龙钟,有些拉客的出租车就停在树下,时候不早了,没几个人出站,司机们把脚跷在方向盘上,似乎是要睡着了。  汝亮看一看将圆的月亮,知道今晚是要在这站前待一夜了,刚才给杨汝涛的电话没有打通,大约是已经睡了。他自己又不知道怎么走,事先也没问清,以为到了车站再和汝涛联系就好。现在正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时候,想进候车厅躺会,没票又进不去,没奈何地转了两圈,在一个看上去还稍微能避点风的花坛根坐下了。坐下没多久风就变了方向,从头顶持续地灌下来,像是要把他的头皮撕裂了。实在不能过,只好拉起行李箱去找网吧。半天才找到一个,一问价钱是朴城的数倍,颇觉得不值,但又无其他法可想,只好进去坐下。  在网吧看了会电影,无事可做,自己又没本事去找黄色录像看,只好睡觉。睡醒了看看时间,已是第二天七点,包夜的时长已经用去,电脑在眼前是一片大海一般的蓝。汝亮估摸着汝涛已经起来了,便给他打电话,等了半天那边才接起来。  “你到哪啦?”汝涛的音色是木易人所谓的破竹子声。  “涛哥,我在火车站,你来接我?”汝亮满心欢喜地以为汝涛会开他的白色广本来接他,不料汝涛说厂里太忙,一刻钟的时间也拿不出来,要他自己坐公交过去。  “你不是说来接我的么?”汝亮非常不满意,以为自己还没有到他手下就已经被他摆了一道。汝涛觉察不出汝亮口气的变化,道:“才过完年,人家老板急着要货,我哪里有空呢。你就自己来,不要着急,今天到就行了,工钱我还算你的。”  “这个畜生东西,太不上道子!”汝亮想起自己在冷风里站了一夜——尽管他是在网吧里过的,但他现在已经把自己当成是在空荡的冷夜里吃了一夜北风的活鬼——几乎暴跳如雷,来之前对成都的一点好感也全没了。他又不能赌气一走了之,只好老老实实地去坐公交。他只知道要去的那个地方叫新扬村,往那里去的公交车是十八路,至于在哪个区什么街,一概不知。  汝亮满世界找人问哪里可以坐十八路,没有人知道。最后实在没法了,只好开口问一个开三轮电瓶车的老汉。老汉一招手:“上来,还早哩!”  老汉不会说普通话,他说的汝亮多数听不懂。他也不管汝答应不答应,自顾自地说了一路。汝亮看他从大路下来,拐进一条小街,街两边支着许多茶棚,有不少坐在棚子下打麻将的,小街与两边店铺之间的水磨砖路上满是散步的闲人,有些老头仰着脸,连路也不看,手里捧着紫砂壶,走一步喝一口。又有许多摇着折扇的,汝亮不知道这是从三国时传下来的好作风,很有些诧异。他曾经听汝圭说过,成都的老头上街即便是买两头蒜,也要到茶馆里坐坐,买两个烧饼,一坐吃半天。路两边有不少树,有些他认得是白果树,还有些枝干较细,叶子像手掌的,他叫不上名字,便问开车的老汉。老汉慢悠悠地道:“木芙蓉。”汝亮东奔西走了这么多年,自以为见多识广了,一直以为芙蓉就是荷花,从没有想过这东西原来是长在树上的。  车又往偏僻更偏僻处去,走到没有城市样子的地方,前面是一个又脏又黑的小饭馆,里里外外坐满了吃早饭的人。老汉指一指路边一个破旧不堪的中巴,道:“就是这个,你上去吧。”汝亮看了看,车上并没任何一个地方标了“十八”或“18”,有些疑惑,不肯下去。老汉又催促:“没错,就是这个,下去吧。”还没等汝亮跌跌撞撞地下来站好,三轮车就一溜烟地跑了。  眼前的景象已不像汝亮到过的任何一个城市了,临街的几间矮旧小楼,黄白的墙上画了好几个鲜红的圆圈,圆圈里是大大的“拆”字。汝亮站在路北,似乎一伸手就是路南,正对着小饭店有一个下水道口,窨井盖的铁条上挂满了饭菜,黄的绿的污水直延伸到小饭店黑漆漆的屋檐内。抬眼望去满眼都是尘土,不远处有好几个建筑工地,都在哐啷哐啷地响,那一片地方便被笼罩在了棕色的烟雾里。  汝亮饿了,看见小饭馆里热气腾腾。忍不住胃里长手,可心里又嫌它脏,犹豫了半天,回头看看那十八路车,一个人也没有。  “不会是耍我呢吧?”汝亮走近车,扒着窗户往里看,车身已是与路面一个颜色,里面的脏乱却又远甚于车身,不少座椅连弹簧都蹦出来了,像是要扎进每个敢于坐上去的人的屁股。  “哎——看什么呢,还有半小时。”一个人在他身后喊。  汝亮回头去看,喊话的是一个头发乱成麻的胖子,他心目中的胖子都应当是小平头,而眼前的胖子却长发披肩,又是自然卷,也不知多久没有洗过,一头油加上一头汗,发稍像是能滴得下水来。  “你是要坐车的不是?”胖子问。汝亮走过去,道:“是的,这是十八路么?”胖子点点头,示意在他旁边的凳子上坐下,抿了抿嘴,道:“车是我的,坐着先等会。”  汝亮站着的时候觉得脏,坐下了觉得自己也无非就是那样。于是他叫服务员出来,要了菜单来看,服务员说菜单没有,包子馒头都有,粥也有。他正说要两个包子一碗粥吧,那开车的胖子插嘴道:“他们的粥不好,有老鼠屎,喝酸辣汤吧。”汝亮笑道:“那就听大哥的。”说罢,递了枝烟过去,胖子接了,又没有火,也是汝亮给他点上。  “大哥,你是本地人不是?”汝亮没话找话地问。胖子反问道:“你看我像不像本地人?”汝亮装作看不出来的样子道:“你让我猜猜!我去过的地方不少,各个地方人的长相我还看得出来。像大哥这样的,身材魁梧,性格又豪爽,一看就是东北来的。”胖子大笑道:“人人都说我像东北的,我其实就是老四川。多少东北来的都被我骗了,以为我是他们老乡。”汝亮也跟着笑,又问这地方外地人多不多,都是哪里的。胖子道:“怎么不多!雷劈死十个有八个是外地的。最多的就是江苏人,前几年还没什么,这两年也不知是怎么了,江苏人像是从地上长出来的,到处都是。你马上上车就知道了,沿这条路一直过去,两边的泡沫厂、彩钢厂、夹芯板厂,全是江苏人开的。像这些都是小的。还有些大厂,是日本人和台湾人开的,一个厂就有四五千人,全是像你这样的小年轻。你看见前面这条街没有,你现在看不上眼,一到晚上,一整条街都是花花绿绿的彩灯,热闹得你脱光了跑都没人理。”  一路果如司机所说,两边都是大大小小的工厂,其时正是上班的时候,各个厂门口都还有进进出出的工人。这些工人都着统一的靛蓝色制服,汝亮略有些奇怪的是他看到的所有工厂的工作服都是靛蓝色的。那些戴白帽子的女工们配上这剪裁合体的蓝色外套,像开了一片的风信子。工厂与工厂之间的空地上满是枯黄的野草,从这些枯草的长度就可以想见春夏时节这里的繁茂,汝亮相信这些高可过一人的野草丛里一定发生过一些混账事。偶尔能看见用石棉瓦和夹芯板搭建的小卖铺,这些小卖铺的旁边往往都有一个加油站,空的满的大货车进进出出,扬起遮天的黄土。  车开过一座桥,又有一片不小的湖,湖面干干净净,倒影着天空若隐若现的云彩,云被水消去了轻浮的颜色,只留下灰与白。汝亮突然惊奇地看见一片规划得相当齐整的建筑,高低错落有致的楼房,楼房与楼房之间有大片空地,并不像是厂房的样子。待开过一座极宽阔的大门,才知道原来这是个大学。汝亮扒在满是尘垢的车窗上看了半天,果然是到了大学了。  车经过一片荒凉的草地,渐渐地显出些繁华的影子。路两边也多了许多小摊,卖水果的,卖羊肉串的,卖烤面筋的,蹬着老式火炉卖棉花糖的,棉花糖上了颜色,红的绿的黄的粉的,买的多是些小姑娘们,为了拿在手上好看。路两边多了店面,也多了人。到处都是电瓶车,有的电瓶车上装着音箱,车影呼啸而过,音乐久久流传。马路上走着的男女们多与汝亮同龄,他们的头发打满了一整个春天的颜色。汝亮从心底里升腾起一阵欢喜,仿佛失散多年的地下党找到了组织的归属感油然而生。他简直要振臂高呼起来,他认为这才是他的人生,多么朝气蓬勃,多么蒸蒸日上。他开始觉得成都有点意思了。  “到啦!”汝亮还没有从狂喜中恢复过来,胖司机一声长吼,把全车的人都轰下来了。汝亮回头问他:“哥,这就是新扬村么?”司机拿手指了指路边的三轮电瓶车,道:“找他们,哪里都是三块钱。”不等他上前,三轮车就靠过来了,问他哪去,汝亮说去新扬村。开车的道:“这就是新扬,你去往哪边?”汝亮试着问:“旺国彩钢,认得么?”“那哪能不知道呢,上来——”汝亮这才发现这开车的是个残疾人,大约是个瘸子,而且瘸得与众不同,——他有一条腿是朝后长的,如果只看他下半身,根本看不出他脸的朝向。汝亮安稳地坐上去后,师傅说一声“走咧”,车的后座就猛地把他往前推去,背上像被人狠狠地砸了一拳。汝亮强忍住疼问:“师傅,你开这个车一天能赚多少钱?”车开得太快,他的问题被风声吞没了,那师傅只是“啊”了两声,汝亮估计他没听见,于是不再说话。车一路向北,开在一条双车道的柏油路上,路两边种的是大叶子杨,这种树极易长大,一到夏天,叶子又多又密,能在整条路上都投下阴凉。草址镇几乎所有的马路两边都种了这种树,汝亮没想到成都也是如此。这两排树已有了年头,树干粗有半抱,高约有二丈,枝杈繁茂,汝亮几乎已经可以看见它们在微风阵阵里摇着巴掌大的叶子沙沙作响的样子。
  第四章(第二部分)  “多少钱?”汝亮问。  “五块。”  “不是三块么?”  “三块就三块。——三块是熟人的价。”  汝亮笑道:“我们难道还不算熟人?你看,我今年一年都要在这,就这个厂,以后还不是要经常叫你的车?”那师傅也笑。汝亮留了他的电话,便提着行李箱站在了旺国彩钢厂门前。  偌大的一个厂房!汝亮虽早就听说汝涛的厂办得大,但头一次见还是颇有些吃惊。那几乎看不见顶的高大厂房南北向陈列着,像一个大体育馆。一个足球场大的天井,全部铺的石子,天井的南向和西向各有一排红顶白墙的房子,是住人和办公的。此刻正有两辆大卡车停在天井里,一辆已经堆满了白色的夹芯板,准备往外送,另一辆上站着两个人。陆续有人从厂房里抬着板子出来,由车上的两个人接了,摆正,码好。汝涛和一个腆着肚子的胖子正站在卡车前说笑,两个人不知道谈到了什么得意的地方,汝涛笑得站立不住。  “老板,我来了!”汝亮大喊了一声。汝涛回头看见汝亮向他走来,指着笑骂道:“狗日的,我还以为你被人抓去当鸭子了。怎么现在才到?”  汝亮走到他面前,把行李箱往地上一丢,抱怨道:“差点就来不了啦。你这地方这么偏,叫我好找!我四点多就搭了趟三轮,找半天也找不到十八路在哪,那师傅就带着我在火车站旁边兜圈子,花了我多少钱!最后在一个小饭店前找到了,那车子我还以为是人家报废了的。哼哧哼哧颠了半天,生怕它要散架,我当时就想,完啦,要是散架就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啦。”  一旁那满脸横肉的胖子道:“蛮好蛮好,我这个地方是偏僻,你头一次来就能摸到,不丑。”汝涛指了汝亮道:“这是我兄弟,一个村的。”又指了那胖子道:“这是孙书记,新扬村的这个。”他把大拇指亮出来。汝亮连忙道:“哦,书记书记!我还当哪里的大老板,原来比老板还大,有眼不识泰山了。”  有两个抬板子的出来,等这块板子放好了,汝涛便对在厂房外的几个人道:“你们来认识一下,我兄弟,杨汝亮。”汝亮的目光扫过天井里的几个人和两条黄狗,靠西的房子前有一个水龙头,一个老年妇女正在淘米。厂房门口站了一个萎靡不振的人,睁不开的双眼像是几天没有睡觉。抬板子的两个中前一个大方脸,黄头发,脖子看起来和头一般粗细,后一个满脸胡须,乱糟糟的头发,通红的双眼周围像镶了一圈铁边,高高瘦瘦,是个鱼背。车上靠西站着的是一个白脸,看起来不太多话。东边一个穿着洗白了的蓝工作服,身材高大,看人的眼睛直勾勾的,像是要从车上跳下来和汝亮打招呼一般。  汝涛朝淘米的老女人道:“孙大妈,饭不着急,先把他带到房间去,把东西放下来。”孙大妈丢了手里的东西,朝汝亮招了招手,汝亮正待要去,只见一个彪形大汉独自顶着一块板子从厂房蹿出来,健步如飞。汝亮有些好奇了,五六米长的板子不是一般人能扛着飞奔的,那先前出来的两个人已经进去了,车上的板子又堆得高了,他想看看他要如何把它送上去。只见那大汉来到车前,把两只原本弯曲的胳膊伸直,高度刚好合适车上的人接着,他再用力一推,几乎不要接的人用力,板子与板子之间的瓦楞口就合上了。这彪形大汉把板子送上去后,对车上的白脸道:“明远,你怕他么,跟她打,她能打过你?”白脸旁边那穿蓝工作服的笑骂道:“你屄嘴里就没好话,你要不服气你上来。”她一张嘴把汝亮吓了一跳,汝亮没想到这个高大健硕的人居然是个女的。他浪荡过好几个夹芯板厂,不是没有女工,但那都是三十岁往上的,像眼前的这位,虽然一身尘土,又不修边幅,但还是能看出与他年龄相仿,这就少见了。  汝涛看见汝亮把头转过来了,便对那独自抬板子的彪形大汉道:“小龙,来,认认新朋友,这是我兄弟。”刘志龙笑道:“不用介绍,以后都一块了,自然熟悉。”  孙大妈催着汝亮往房间走,最南边一间,窗户开得小,大白天屋里也是黑的,靠北贴墙放了两张上下铺,三个床位是满的,只有靠门的下铺是空的。“这是前一个开机师傅睡的,现在他走了,你就睡这。枕头和被我去给你拿。”汝亮不解道:“开机的师傅走了,今天的机是谁开?”孙大妈道:“老板也会。”说完便出去了。汝亮四下打量这屋子,虽然从外面看还挺像样,但里面仅用白石灰抹了薄薄一层,到处都可以看见墙里映出来的水泥。两张上下铺占了屋的一半,南边开了一个巴掌大的窗户,窗户下横着放了一张小学生用的课桌,桌面上排了三个茶缸,里面插着牙膏牙刷。桌肚里黑洞洞的看不清有什么,桌下有几个开水瓶,落满了灰尘。汝亮把东西放下,灰也没来得及掸就往厂房走去。汝涛和那个书记仍然站在卡车前说笑,汝亮不理他们,径直往车间里走。  又有一块板子抬出来,是另外两个人,刚才没有看见。前一个戴副眼镜,黑脸,厚嘴;后一个是个老头,干枯瘦小,看不出多大年纪。汝亮和他们点头打了个招呼,继续往前走,在一堆塑料泡沫前停下,仔细看厂房里的设备。厂房正中间摆了两台夹芯板机,西边一台没有开,东边一台还在转着,不过还有一两块板的样子,也将要停了。厂房西边堆的是顶到屋脊的泡沫,按阻燃和普通的分类隔开。汝亮估算了一回,单是这些泡沫,就有几十万的成本在里面。东边放的是卷材,十几个大白卷子,整整齐齐地排列着。最里边是一台折边机,一男一女窝在里面压包边。  眼看着机器要空转了,刘志龙连忙把汝涛叫进来,汝涛赶着进来,爬上爬下,舞弄了一阵,好不容易把机器摆停当了,跳下来,指着汝亮道:“师傅在这里,你还跑出去喊我,叫我来出洋相。”小龙道:“你看你这资本家,人家才来,饭也不让吃一口,就要给你做工?”汝涛笑骂了他一回,又出去找书记说话。  里面的一男一女见机器已经停了,他们也就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地往外走。汝亮看他们两个像是夫妻的模样:走在前面的女的身材高挑,长脸,薄嘴,轻盈地迈着外八字,十分潇洒;后面的男人则身量短小,形容猥琐,黄脸,大耳,顶了一头钢针般的直发。这两个人从汝亮面前走过去,女的还跟汝亮打了个招呼,男的则径直过去,头都没有抬。汝亮看着他们的背影在黑暗里消失,从口袋里拿出烟,给面前的小龙递过一枝,小龙接过去,点上,指着外面道:“出去说,在这里抽烟被老板看到了要说话。”
  第四章(第二部分)  外面是极好的太阳,正照在人的头顶,春节刚过去没多久,春意已经渐渐地来了。天井里一辆车已经开走,还有一辆正在倒车,刚才门口的那个瞌睡虫就是这车的司机。小龙示意汝亮坐在厂房台阶上,已经坐着的还有刚才站在车上接板子的两个。汝亮也要递给那男的一根烟,不料却被那女的接了去。  “明远是不抽烟的,我代他。”那女的一边伸手要火,一边笑道,“小龙,你又开不成机了。”汝亮看那个叫明远的人,清秀得像个女孩子,但又不显得阴柔,脸上没有表情。  “陈兰!你又吃烟!”孙大妈隔着老远喊,“夜里咳不死你!”  陈兰连忙把烟往明远手上送,分辩道:“没有,我不敢抽,这是明远的。我替他点着。”  孙大妈道:“你又捣鬼,他的烟怎么会在你手上,他自己没手?小兰,你不要抽烟,跟他们男的一样不学好。”说完她就往水龙头走,看见有个老头正把嘴包在水龙头上喝水,便骂道:“老张,老板娘看见又要剥你的皮了。”旁边戴眼镜的也像是渴得不能耐了,听到这话,赶紧提前分辩:“我是要把眼镜洗一洗,不喝。”  晒了会太阳,陈兰说要去尿尿,汝亮也要跟着去。小龙道:“你不能跟她去,你去她就不去了。”陈兰回头骂了一句,顺着厂房东墙绕到后面去了。汝亮看着陈兰的身影闪到墙后,不知道是去还是不去。小龙道:“只有一个抽水马桶在老板和老板娘的办公室里,厂里没有厕所,厂外倒有一个,远。”汝亮回头看了看那一面红砖垒成的围墙,并不甚高,人站在马路上就能把整个厂一览无余。汝亮问外面的厕所怎么走,小龙摇手道:“不用出去,等她回来你就去,我们都这样。”  陈兰尿完还坐在原来的位置,回头问:“你又说我什么坏话?”小龙叹了口气,道:“我倒想说你好话,你有吗?”陈兰便跳起来要把那没洗过的手往他嘴里送。汝亮起身也往围墙走,转弯进去,还能看见陈兰刚才尿过的痕迹,她居然是对着墙尿的。汝亮往围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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