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奇葩英语翻译译这么奇葩没有固定规律? 为什么台风名字朝三暮四更改? 百万个为什么?

一片亲情,几丝感慨,满腹疯话。时光没有教会我任何东西,却教会了我不要轻易去相信神话。每个人都是一个国王,在自己的世界里纵横跋扈,你不要听我的,但你也不要让我听你的。因删贴不及时所产生的任何法律纠纷或责任本人概不负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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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开的花
人行道上,化妆化得富于挑逗性的女郎们身旁聚着身穿颜色发黑服装的男子。无论男女,全都无所事事,只是愣愣站着。女郎们大多讲一口流利的英语。不时擦肩而过的不知什么国籍的男子们用我听不明白的外国语交谈着。这座城市里莫名其妙的语言也多起来了一一正这么想着,转而察觉他们口中说的竟是日语。
星期五的夜晚。和几个同事在公司附近的餐馆喝完啤酒,又坐出租车一起赶到六本木的酒吧。年轻的同事一杯接一杯喝着度数高的杜松子酒和苏格兰威士忌,简直像要把一星期来的心理压力用酒精冲个一千二净。醉得一塌糊涂的一个喝的过程中起身吐了一次。见他折回时脸色苍白,我为他要了一杯葡萄柚汁。他一口气喝干,紧接着要了一杯戈登。喂喂……看来他已打定主意:哪怕多少让肝脏纤维化,今晚也要一醉方休。见他第二次跑进卫生间之后,手机响了。
十二点都过了,街上也还是人如潮涌.泡沫经济破灭后冷清一段时间的这座城市,近几年又恢复了活力。不过,这只是表面上的。公司接待性活动减少,孩子们涌上成年人的街头。一个染发的年轻男子盘腿坐在人行道上,一边弹着吉他一边胡乱唱着什么。几个高中生模样的女孩蹲在大楼背后打手机。走过一个用萨克斯管吹奏《怀念乔治亚》(GeorgiaonmyMind)的蓄胡男子身旁,沿狭窄的小路往右一拐,来到人少些的地段。这一带人也好路也好都格外脏兮兮的。暖烘烘的风吹来,路上扔的纸屑随风起舞。
走上大路拦出租车。大概失火了,路面有警车和消防车的云梯,通往涩谷的路车来人往混乱不堪,很难拦住出租车。于是分开人墙,往稍离开些的地方走去。看热闹的人一齐往高楼顶上仰望。看情形好像有人要跳楼自杀,混乱由此而来。围观的人像看烟花一般,或骂骂咧咧或大声起哄,七嘴八舌喋喋不休。顺他们的视线不经意地看去,原来楼顶边缘站一个身穿泛白衣服的男子。
走了一段路,好歹拦住一辆出租车钻了进去。车内一股烟味儿。告以目的地,闭上眼睛,忽然有点儿想吐。为了冲淡呕感,我让意识集中在由希的身体状况上面。打来电话的是她母亲,说是从医院打的,随即简单讲了女儿身上发生的事情。这位平时蛮刚强的母亲最后竟呜咽起来。
“消防车出动了,”司机从后视镜里看着我说,“失火?”像是跳楼自杀。”我懒懒地回答。“跳下去了?”“不,还没有。”“是吗。”
交谈中断片刻。我一边怅然注视车窗外流动的街头景致,一边思忖刚才那个志愿自杀的人。那个人怎么样了呢?那般众目睽睽之下,说不定反倒跳不成了。下面围观人的起哄声仍执拗地留在耳底。
“人多大年纪?”司机再次问。“脸没看清。”“男的,是吧?”“公司职员模样。”“说不定被裁员裁掉了。”“也可能醉醺醺懒得拦出租车了。”
司机没笑,我也无意逗他笑,只希望他闭上嘴开车。但不知是有意还是迟钝,他不想闭嘴。
“干这个之前,我是管裁员的。”他径自说起来,“在建筑公司人事部。”
我没有搭腔,把司机话当耳旁风。他以从容不迫的语气继续说下去。说泡沫经济破灭后,公司的订单当即一落千丈。结算情况不妙,连日开会,决定以多给退职金为条件征集二百名左右退职志愿者。他的任务是负责说服不愿退职的人。
“我列举数字说明严峻的现状,没使用辞退这一字眼,只说请求配合,或希望为年轻人着想等等。都是和自己年龄相仿的人,心里不好受啊!”
我很厌烦司机的饶舌。对素不相识的客人说这个,到底什么用心?是想引起对方的共鸣,还是打算进行精神赎罪呢?看计程表旁边贴的名片式照片,估计年纪在五十五上下。
“当时使用的设想问答集的最后一项是:那么你是什么打算呢?”说到这里,他催促似的看着后视镜。
“回答呢?”我随便问了一句。“走也地狱,留也地狱。”我差点儿笑出。
“有道理。”我没有笑。“但实际上没有人这么问。”司机以深有所感的语气继续道,“我是幸运的,因为大家尽管很不好受,但最后都予以配合了。这样,在没发生什么争吵的情况下,两年左右就凑足所需要的退职志愿者。”
车在六本木大街行驶。
“可是在完成目标舒一口气的同时,我觉得自己心里好像开了个空洞。”看来他非要把话说完不可,“设想问答集的那句提问就像打往心口窝的重拳躲闪不开一一“那么,你是什么打算呢?”“辞职了?”“嗯,辞职干起了这个。”
大概总算满足了,司机安静下来。我闭目合眼,任车摇晃自己。我什么也不想,唯愿这么睡过去。
“去正门吗?”问得我睁开眼睛,以大梦初醒的感觉环视四周。我一边从夹克内侧的口袋掏钱夹一边说:“去夜间门诊那边。”司机伸手拿过停车票后,拦车杆提了起来。“这个时间还探病?”司机找回零钱,恍然大悟似的问了一句。
由希身上似乎发生了下面这样的事。晚上十一点左右,她在自己房间床上睡着了。虽说一天几乎所有时间都在床上过,但也还有起床有就寝的。她尽可能中规中矩地保持白天和黑夜的区别。睡着大约一个小时后,强烈的胸痛使她醒了过来,向睡在隔壁的母亲求救,父母起来时她已陷入呼吸困难。父亲叫救护车时间里,嘴唇四周出现了青斑。拉到医院后马上输氧确保呼吸。但呼吸困难未得到改善,甚至出现意识障碍,处于危险状态。于是紧急往鼻腔插入气管,用人工呼吸机帮助呼吸,得以暂且脱离危险.
由希的父亲原封不动转达医生的说明。父母都很疲劳和憔悴,但因为事态在某种程度上已有所预料,看上去没有过于惊慌失措。
“能会面吗?”我问。“求求看。”父亲说,“估计睡着了。”
我们跟着护士走进集中诊疗室。一排有几个用布帘隔开的房间,其中一个躺着由希。床边围着很多器械,几乎所有器械都伸出透明的或分色的软管连着她的身体。监控心跳次数的显示屏发出电子声。也有泵类刺耳的声响。此外还有不知从哪里发出的“辍鄙N颐嗣旁诖采系氖帧A沽沟模羯膊缓谩E隽伺鲋讣祝环从ΑN艺驹诖脖撸中疟漳亢涎鄣挠上!R换岫な糠祷兀呶颐抢肟姓锪剖摇
坐在长椅一端的父亲呆呆望着漆布地板。母亲躺在沙发上闭起眼睛。感觉上两人小了不少。去卫生间洗手时随意看了一眼镜子里自己的脸。我比由希的父母憔悴得多,胡子拉碴的,眼圈多少陷了下去。由于没洗澡,头发油腻腻的。而且睡眠不足弄得脸色不好,由于饮酒过度,唯独双颊不自然地发红。若是韦思①,很可能以这张脸为模特画一幅杰作。
看表,快后半夜两点了。我在自动售货机里买了纸杯装的咖啡,坐在休息室长椅上喝着。我回想和由希最后一次见面的情形。那是上个星期六。
那天较晚的时候,我去了她位于柿木坂的家。被留下吃晚饭,连同她父母一起围在桌旁。多少喝了点酒,快到八点还在由希房间里磨磨蹭蹭。房间面对南面的庭院。房子相当旧,但窗是铝合金的。放着小书架,形成她单独使用的小图书室。大多是诗集、随笔集、游记类的书。最下面一格摆着几本大号影集,差不多全是以自然为对象的风景照。书架旁边放着她上小学时开始用的旧书桌。我就坐在桌前椅子上。
“近来做了个梦。”她忽然想起似的说,“梦见你永江了。”“怕是好梦。”
“地点弄不大清,大约是大学校园里的一个角落,也就那样的地方。好像有个水池或喷水池什么的。你拿一条芦苇样的植物出现在那里,问我那叫什么名字,我说叫物种起源。”
①AndrewWyeth(1917一),美国画家。
我不由得笑了。“何苦出来达尔文呢?”“不知道。不过梦留下很深印象。”
“下次出现时,拿个地道些的东西。”
说梦到此为止。我从书架里拿起一本诗集,目光落在随手翻开的一页的诗句上面:漫长岁月里我和你朝夕相伴而今我们即将各自扬帆为了重逢的那一天
正要往下看,由希唐突地抛出话题:“高中古文课学过《枕草子》吧?”
我从打开的书页抬起头。“现在还时不时想起菊花移香那一段。”
“讲的什么?”我合上书问。“旧历九月九日是菊花节吧,在那前一天夜里把棉布盖在菊花上面沾得夜露,再用移有菊花香的棉布擦身一一好像有这么一种风习。”
“《枕草子》是平安朝①的吧?”①亦称“平安时代”,公元8世纪开始历时约400年。“古人够细心的了。”“风流地方也不是没有吧?”我说出另一种感想。“我想那些人肯定很敏感细腻,都能玩味菊花淡淡的移香。”由希仍好像放不下古人那份细心。
“啊,现在用的倒大多是足以把人熏昏的香气。”我附和道。
不料由希不知是开玩笑还是当真说出这样一句话来:“我若在菊花开的时候死了,你用菊花的移香给我擦身可好?”“记住就是。”我轻轻应道。
交谈中断,房间里的静寂分外明显。房子位于从道路稍拐进些的地方,几乎没有车辆往来。过了一会儿,由希以仿佛自言自语的口气说:“每年一到夏天,我就觉得自己活不到秋凉的时候,不知今年怎么样。”我默然。
“过完这个夏天,父亲可能离开现在这家公司。”她继续道,“不过好像打算另找工作,想在能干的时候多于些,尽可能多留一点儿存款,尽管晓得我要先去那个世界。”
一直坐着的我从椅子立起,在她躺着的床头轻轻坐下,顺势拿起她的手。
“说得好心虚啊!”由希伏下眼睛。少顷老实说她近来有些突然透不过气。
“原以为不过是轻微发作,但后来一个劲儿担忧若剧烈发作可如何是好,担忧得晚上几乎睡不着。”“跟父母说了?”“没有。”她微微摇头,“说了,肯定提出睡在这房间里。那一来,母亲就休息不好了。本来为我操劳得够呛,晚上时间再搭上,母亲要垮掉的。上年纪了,原本心脏就不好……”
天亮的时候护士来叫。我们战战兢兢跟在她身后走去。由希身上仍用着硬管和软管同器械连在一起,但眼睛睁开了。看见我,想做出笑容,但只是脸颊松了松,再次闭上眼睛。我拿起她的手。她已没了回握的气力。觉得如果用力过大,很可能把她整个人弄坏。
由希和我在大学里由同一教授指导。那位教授退休时,在城内一家宾馆举行了纪念晚会。会后,不少与会者接着去喝第二场。而我因为第二天要去国外出差,所以提前离开一步。她在出租车站那里。等车的人很多,看样子要等些时间。站着说话当中,得知两人回去的方向相同。我问她去宾馆会客厅喝杯茶如何。反正回去同乘一辆出租车,把她送到家即可。
我察觉自己比平时话多。我讲起几天前刚看的电影。是吉姆谢里登的新作,主演是丹尼埃尔刘易斯。舞台是北爱尔兰的贝尔法斯特。男主人公原是IRA①活动家,因实施恐怖爆炸嫌疑入狱十四年,已刑满出狱。由于现在洗手不干,组织当然心生不快。所以返回原来城市是有危险的。他所以冒险返回,一是为了继续参加拳击比赛,二是为了同恋人相会。对方已经结婚生子,丈夫同样是IRA活动家,被关在监狱没出来。
“在IRA内部,服刑者的妻子作为斗争的象征具有特殊意义。有义务一边守护家庭一边在精神上支撑狱中的丈夫,放荡行为是绝对不允许的。就连有男人以眼神挑逗,组织的成员都要当即发出威胁。何况男主人公对组织来说等于叛徒。周围人都晓得两人曾是一对恋人。其实相隔十四年相见也没办法好好交谈,因为若被人瞧见传出去,就会有生命危险。”
①IrishRepublicanArmy之略,爱尔兰共和军。
“但两人还是相互吸引。”“就是所谓犯禁的恋情。”“为什么呢?”“为什么?”“十四年前的恋人重逢时也还会相互吸引?”“大概会的。”“无动于衷的可能性也有的吧?”“因为两人都一直思念对方。”“不过实际相见,形同路人也有可能。”“你是说时间会改变人?”“嗯,双双改变。”由希不无悲戚地说,“结果,十四年前站在同一位置的两个人,现在说不定离得像英国教会和罗马天主教那么远。”“那可就成不了电影喽!”“的确成不了电影啊。”她笑了。
“不过相反的情况也有。”我说,“十四年前天各一方的两个人此时正在同一休息厅一起喝茶一一我们成为电影。”
说来也怪,大学时代我们并不特别要好。我有相处的女孩,由希在同一课堂上的女生中间总的说来也不显眼。
“头发长得很不一般,”她眯细眼睛说,“胡须也够长的吧?”“记得蛮清楚嘛。”“那是的,人家喜欢你永江来着。”
语气像谈天气似的。我不知怎么应对才好,便向旁边走过的女服务生要了瓶啤酒,以便再琢磨一下她口中“来着”这个过去时的含义。我把啤酒倒进两个杯子,讲起毕业以来的情况:曾在银行工作,眼下的工作,结婚和离婚的原委……如此讲述自己的经历还是头一遭。可能是十几年没见的关系,也许因了对方始料未及的表白,或者仅仅心血来潮也未可知。她默默倾听我的话,除了偶尔附和一声,几乎没有插话。
我说完之后,她接着说了起来。字斟句酌,声音十分平静。说的过程中有时夹带长久的沉默。若是电话咨询,即使对方说出“下一位”也是奈何不得的一一便是这么长的沉默。然而两人都不觉得别扭。倾听由希讲述,觉得就好像独自走在寂静的森林。她日常生活中流淌的时间同我度过的时间似乎截然不同。
“在新宿一起看电影来着,记得?”她道出意外的事来。“和我?”“不记得了?”记忆中完全没有。“看的什么?”“忘了”“那么就是说,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电影。”她继续下文,语气仿佛在说那个怎么都无所谓。
“有条连接东口和西口的地下通道吧?那时候东口旁边那个地角还是空地,或者像是个停车场。倒是铺着水泥,但这里那里不是有裂缝就是碎了,露出下面的土,长着很多杂草。”我当即明白她说的是哪里。
“长着像木莓那样的野草,结着很多小果果。蹲下来用手一碰,你说那是cloudberry①。”她还是记错人了。“真的是我?”“欺负人!”“不不。可这……”
此人同自己果真有相同的过去不成?理应共同拥有的过去,实际上说不定是别的东西。人与人所能共同拥有的仅仅是现在,若对这点有所怠慢,心势必分离,一如往日的妻子和我经历过的。
“回来路上不是还在涩谷喝茶了么?”她言之凿凿地说,“店里黑得要命,脏得要死,吵得不行。放着鲍勃迪伦的唱片。你说他的歌词很难懂,还说再次和孟菲斯布鲁斯一起被关进大型移动住宅到底什么意思。”
她口中说出的情景简直像昨天的事一样鲜明。
“这回你还装糊涂?”我提起音乐话题来逃避她的追问。“六十年代迪伦的歌词,有说法认为几乎全是毒品。我一边翻开尤金兰迪的《美国俗语辞典》同朋友各持一词争执不下,一边解释歌词来着。”
①&&& 一种食用小浆果的名称。
“和一个吸大麻的女孩之间有风言风语,知道?”“我?”今晚全是令人吃惊的事,我心想。“真吸来着?”“怎么可能呢!”她用怀疑的眼神看着我。
“那么说,我想起来了。”我以接受刑警审问的嫌疑人那样的心情说道,“有人说用英日辞典的纸页卷红茶叶吸有一股大麻味儿。一边吸呛嗓子的烟一边听迪伦和‘斯通兄弟’。但吸真正大麻的家伙,我身边应该没有。就连有没有人见过真正的大麻……不管怎么说,我那本英日辞典确实丢一页坏一页的。X啦Z啦,撕扯的是不怎么查阅的部分,这点倒也够可爱的。”
在休息厅坐了一个来小时。出门时下起了雨。我用出租车把她送到家。车上几乎没说话。“今晚太谢谢了!”车停在她家门前时她说道。“偶尔打个电话可以的?”我随便问了一句。“嗯。”她微微一笑,“基本在家东倒西歪,有电话来我会高兴的。”
我开始照自己说的做,或许该说做过头了。每月往她家打几个电话。就像初中生打长电话一样,没头没脑东拉西扯。说的几乎全是我,她大多当听众。尽管如此,她的生活场景也还是从谈话中一点点浮现出来:养一条杂种狗,弹钢琴,喜欢野生紫罗兰。由希独身,去她家里应该不碍事,但我没有介入她的生活,而代之以偶尔约她出去。美术馆举办有意思的展览,两人就在平日上午等人比较稀少的时间段前去观看。音乐会也去。还开车往远处去了几次。秋天去看红叶,冬天去看雪景。
这些小小的乐趣正一点点失去。她的病是先天性的。心脏很难往肺部送血,致使短时间出现呼吸困难。病情一步步发展,最终只能采取同时移植心肺的治疗方法。国内不大可能做这种移植手术,而在美国或澳大利亚做又费用太高。即使费用能够筹措,也未必能找到器官捐献者。就算碰巧找到了,手术也不一定成功。
病情在漫长的岁月里一点点榨取由希的生命。她必须随着病情的发展适应一个又一个新阶段。刚适应就再次被榨取掉,绝对不会好转。即使看上去暂时控制住了,病情也还是暗中发展。
我们重逢的时候,由希还可以歇歇停停地料理家务。可是病情缓慢而又执著地向前推进。外出路上必须频繁地站住休息。又不能站太久,所以家务差不多全交给了母亲。此外以前能做的事也一点点做不成了,例如出去遛狗、去附近商店买日用品、上下楼梯等等。狗由一个熟人领养了。由于不能长时间坐,钢琴也弹不成了。不觉间,一天中的多半时间要在床上了。
上个月还能做的事在这个月却做不到了,这将是怎样一种心情呢?莫非类似以“快捷键”体验衰老?而由希却以正常的精神状态忍耐这一遭遇,在我看来她已超越令人惊诧的范围,成了不可思议的存在。除了忍耐自由被剥夺的苦难,最近又增加了呼吸困难等肉体痛苦,并且没有减轻的希望。痛苦像熵一样有增无减,等到承担不了的时候,她势必死去,只要时间之箭不改变射向。而那一时刻已为时不远。
敲了敲厚重的红木门,传出藤木多少有些嘶哑的语声。他不会走来门口,遂开门进去。藤木的两个房间纵向相连,前面是接待室,里面是办公室。他正坐在排列着电脑显示屏的大写字台前打电话。我站在接待室等他。房间白墙上挂着色彩亮丽的石版画。从不时传来的电话内容听来,电话另一头像是政府官员,事情似乎相当复杂。也想出去一下再转来,但叫我来的毕竟是藤木,姑且这样等下去。
过了五六分钟,终于打完电话的藤木来到接待室。
“劳你久等了。”他劝我坐在沙发上,“来杯咖啡怎么样?”“不,不必了。”
藤木在我对面缓缓坐下,抱起双臂。
“其实被医生禁止来着,”他说,“咖啡、酒、烟……烟很早以前就戒了,酒也喝得不多,但咖啡戒不了。这么跟医生一说,他说那就把咖啡因去掉。开玩笑!不晓得喝那种东西的家伙是什么心情。去掉咖啡因的咖啡,岂不成了被阉的男人!”“哪里不好?”“血压。本就偏高,而且主要是低压有问题。”
“多少?”“低压一百出头。”“那是有点高啊。”“所以医生才那么说.”藤木不大开心地嘟囔道,“不说这个了。对了,CRYOGENESIS①来势很猛。”
“谢谢。”“资料看过了,无论股票方面还是业绩方面,都没发现危险因子。由于塞莱拉.热那米克斯的关系,投资家对基因工程的兴致越来越高,其中CRYOGENESIS表现尤为出色。”“唔,啊。”“再买进一点也可以的吧?”
我未置可否。“怎么了?”“一段时间想原地不动。”“有什么不安因素?”
“不,不是那个意思。一来有同其他品种的平衡,二来想看看以后的行情再决定。”
“根据你提交的资料,CRYOGENESIS公司提出的战略是:运用丰富的资金把事业扩大到整个生物工程行业。”他边翻阅边说,“看资产负债表,经营状况也极其良好。无论税后纯利还是每股收益都一清二楚,可以预测股票处于上扬态势,世界所有的投资家势必进一步买进,股票有涨无跌一一你这样认为。”
①原意为低温学。此处为与此相关的上市企业的略称。
藤木从资料上抬起眼睛看我。“股票看涨是毫无疑问的。”“有什么理由犹豫不决?”“对法律限制的问题放心不下。”“你不至于真心担忧那种问题吧?”他惊讶地说,“发达国家的政府不可能对体外受精加以限制。如果侵害想要孩子的夫妇的心愿,那可就是人权问题。”
“对胚胎的选择则是另一回事。德国、挪威、奥地利、瑞典都制定法律禁止选择胚胎,无论出于什么目的。即使美国国内,也有路易安那州、缅因州、明尼苏达州、新罕布什尔州、宾夕法尼亚州……”
“某个国家某个州,肯定有肯接受的医院。”藤木打断我的话,“你的资料也指出了,如果有限制,就去找像对待堕胎手术那样限制不严的州。国内不行,就在开曼群岛或其他哪里建一个生殖遗传中心。总之,无非把胚胎冷冻保存运去没法律限制的州或国家就是。还有什么可放心不下的呢?”
“以长远的眼光看,很难认为CRYOGENESIS要干的事情会在社会上稳步发展。”
“你是真的认为不会稳步发展呢,还是不希望稳步发展呢?”藤木像要看透真相似的眯细眼睛。少顷问道:“你认为我开办这家公司的理由是什么?”
我默然。他继续说下去:对原来的银行不满当然有很多,但最主要的理由,是我认为这个国家也需要真正意义上的投资专家。日本的银行也好证券公司也好,都无法处理好泡沫经济膨胀时积攒的钱,致使美国的套头交易基金(HedgeFund)赚了不少。毕竟,就连本应是风险管理专家的人寿保险公司都管理不好自家财产风险。结果,日本成了在年金和保险方面毫无希望的国家。手里的甜饼被外国抢走了,年轻人和老年人只能围绕剩下的甜饼剑拔弩张一一全都是因为没能充分运用自家资金的关系。”
他把显得深恶痛绝的脸转向落着百叶帘的窗口。
“随着金融全球化的推进,世界即将进入真枪实弹的资金争夺战。以目前情况看,日本人自己赚的钱难免被外国投资家整个拿走。为了避免这一事态出现,日本国民只能人人成为金融世界里的成年人。可那需要时间。我想,当务之急是培养能够同世界抗衡的金融专家。在政府百般保护下舒服惯了的银行人员和证券人员是无法同世界抗衡的。过去,证券公司只把信托投资视为赚取手续费的工具。所以……”
茶几的对讲机响了,传来秘书的声音:“打扰一下,斋藤先生往办公室打来电话。”藤木当即打断:“就说现在不在。其他还有什么?”他按下对讲机的开关,不屑地说,“政治家这种家伙!”之后再次转向我,“你是基金经理,不是这方面的行家里手吗?别被廉价的感伤俘虏!我们保管着客户的巨额资金。他们相信我们,把宝贝资金托付给我们。
我们的任务就是冒着风险尽最大努力提高收益。由于长期实行低利率,投资家们的目光终于转来这边。这个时候如果辜负了他们的期待和信赖,日本的金融就无从发展。我们的使命就是提高收益。无论道理多么冠冕堂皇,如果不同利益挂钩也是没有意义的。看好顾客的资金,这就是一切,此外的事不必考虑!”“明白。”“在这个世界上,恰到好处地赚钱那种事是不可能有的。”藤木紧紧盯住我的脸说,“这是因为,没有人能够始终正确下赌。重要的不是正确还是错误,而是正确时候赚多少、错误时候亏多少。如果能赢的时候不多赢,就会输不起的。认为正确买下就是,不要考虑什么平衡不平衡。”
公司有几种基金,分别由基金部门经理和SupporStaff(骨干职员)运作。国内自不用说,在北美和欧洲、亚洲也驻有自家公司的证券分析员。每月有一次品种分析会。会上,各证券分析员就事先排列好的企业提交其财务内容和预期收益的调查报告。以股票收益率等项指标为基础判断升值空间和降幅,从中挑选品种。每星期还要开两三次品种过滤会就人选品种讨论“买人”、“抛出”和“保持”的对象。届时基金经理们的投资判断将经受验证。
藤木所擅长的,是有关国际政治、全球金融政策、物价上涨的变化、利率、通货等世界动态的宏观分析。大家以这些信息为基础就经理们进行的交易进行讨论。多数交易存在不明朗部分。精确判断行情发出买人指令的可以说罕有其人。藤木准确地指出交易中的不明朗部分,一如拳击手击打对手柔软的小腹。经理们开始说明之后,他寻找说明中的漏洞加以追究,以针一般的目光盯视前言不搭后语的经理们的面孔。对方因之分外紧张,狼狈不堪。最后,他低头沉痛地嘟囔一句:“那个你也不清楚的?”虽然这是拷问时间结束的信号,但被追究责任的经理较之解脱感,怀抱的更是自己乃无能之辈这样的败北感和疲劳感。
要经常发问!藤木口头禅似的说道。因为好的品种不升值的时候肯定哪里有陷阱,必须就此不断思考。经济环境和股市整体动向……停止思考就寿终正寝,这是他一贯的观点。藤木尤其想知道股市是否朝预测相反的方向发展。
股票或升或降或原地踏步,三者必居其一。每当某一股票同预测背道而驰,沿下降线和平行线滑动时,他必定对假设加以验证,和经理们一起重新思考其原因,思考是依据何种认识进行交易的,如此同股市动向对撞。他不就短期损失加以责备,而代之以严厉追问失误的原因,一直追到得出正确答案为止。如此作法甚至让人以为较之现实的得失,更是出自纯粹的智性好奇心。若是局外人单单听得这种隔桌进行的交谈,说不定认为所追求的并非收益而是真理。只是,我们追求的真理总是同巨额资金联系在一起。即使会议多少带有学究式气氛,交易也还是百分之百的经济行为而并非智性游戏。成功取决于赚多少钱,赢了自然拿到款项。
尽管差不多一起工作了五年,但和藤木的关系丝毫谈不上融洽。比之上司与部下,更接近师生关系。也不光是我,在他手下干活的任何人都这样。既不和部下一起喝酒,又不去打高尔夫球。公司中谁也不晓得他下班后做什么。我有时觉得恐怕再没有比藤木更孤独的人了。
吃罢午饭返回办公室,和我搭档的三个年轻同事正目不转睛地注视各自的电脑显示屏。上面或是证券交易所的股票信息,或是企业主页,又或是可以链接业界报纸和金融杂志、企业发行刊物等信息源的检索系统。金融终端信息的页面上二十四小时实时滚动投资信息,随时纳入最新信息来取代过时消息,同时由上而下显示世界各地发生事件的标题。没有评论没有强调,每天有一千则以上的消息以秒为单位滚动不息。不但事件,金融市场的各种指标也一目了然。现在的股价和国债的利息等等,也可以通过简单的键盘操作调出。
我负责的主要是投资美国市场的海外基金。出于对市场进入调整期的判断,近来选了不少的小盘成长股。
“怎么样,总经理的情绪?”植村从显示屏上移开眼睛问。
“或许该说是丽日蓝天吧。”我站着看了一会儿植村的终端电脑,“怕是因为股市预测命中了吧。往下但愿就像贝克那时候谁都不轻率发言。哪怕再出色的基金经理都把握不了政府要入朝三暮四的讲话。”
“确实。”“话说回来,如果一切都能预测,那么搞活经济的东西恐怕就真的只剩下离婚什么的了。”
“借用总经理的格言,大概就是所谓发生的是正在实际发生的事。”
“结果,我们成为信息的人质。”“什么意思?”植村不解地问。
“因为正在实际发生的事即是一切,所以只能紧紧抓住此刻和此处不放。想离开电脑去小便都需要孤注一掷的勇气。”“果然。”植村笑了。
“那么,讨论一下今天的要点吧。”即使再是熊市,也还是存在持续获利的企业。精选这样的朝阳企业投资,必定得到令人满意的回报。从理论上讲是这样的。但投资这个世界里不存在绝对手法也是事实,因而在逐一排除不确定因素的同时,最后不得不依靠直觉或灵机一动。唯其如此,获得大回报时的喜悦也才格外大。问题是能够按照自己描绘的图像运用基金,一年之中至多一两个月。剩下的十个月时间,势必冒着胃溃疡危险,持续感受挪动他人资金的压力。
在转入藤木的公司之前,我在一家大银行的信托部工作,负责美国股票。初进公司时日本投资家的对美投资尚未真正展开,在信托部内部被视为比较轻松的工作。不料,为外贸盈余节节上升感到头痛的日本政府为了消化过剩的美元供给量而开始放松对外投资的限制,从那时起对美证券投资急剧增多。数年之间受理量膨胀了好几倍。接受态势跟不上,遂增加了工作人员。尽管如此,还是要连日加班,半夜十一二点回家是家常便饭。工作和个人生活之间失去了平衡。由于长期顾不了家,妻的心情离我而去。
她在丈夫以外找到的乐趣是购物,把我并不很高的工资挥霍一空。衣服、饰物、室内装饰品、艺术品……现金没了就用卡买。妻挥霍的目的是为了拉回我的心。其实若想让我回头,同男人乱来或声称自杀也未尝不是办法。没有孩子,又不工作,作为她或许不知如何打发一天时间。她常说没有自己的位置。我购故我在。大概想通过购物来勉强保持自己这一存在的轮廓。
我不曾认为自己聪明。聪明人怎么会当什么基金经理呢?果真聪明,是不会围着别人的钱打转转的。当时的我只是一味对她气恼。一天千十二小时不止,拼死拼活挣得的钱却被她流水一般花掉。就像一个不太富裕的小国整个养活一个处于发展中的国家一样。我同专门处理离婚的律师商量后,暂且离家分居,不久正式离婚。
倒是一身轻松了,但问题并未全部解决。每天的工作成了负担。工作是为了什么?报酬呢?快乐呢?牺牲婚姻生活弄到手的,只有妻大刷特刷的信用卡上的欠款。在美国,索罗斯的套头交易基金使用各种导数(Derivative)赚取巨额收益。而我们则在固定工资之下为让他人发财而忙得甚至削减睡眠时间。通宵跟踪股市,即使判断对了给银行带来若干收益,也不至于提升工资和晋升职务。同上班时间对着桌子消磨时间的那伙人相比,如果进公司时间相同,收入也相差无几。至多把自己提高的收益的微乎其微一部分加人奖金。
藤木是我任职银行的调查部的干部。在我们面对每天浮动的几个百分点的美国债券苦战的时候,他预见金融将自由化而从银行辞职,自己开了一家小型投资信托公司。泡沫经济时期,无论企业还是银行全都以外行人的判断涉足股市,结果被烧得不轻,有的甚至被逼到破产地步。实际吃亏以后,他们切实感到理财还是委托投资专家才是明智的。而且,在少见的低利率之下,投资家们极力追求效率好的理财手段。对于由能力出众的职员管理的基金的潜在需求,可以说相当之大。在这一时代需求的推动下,藤木的基金以超常速度增加了可以运用的资金数额。
我因为有美国股票买卖经验,藤木几次拉我过去。当时,日本还几乎没有专门从事投资信托的理财公司。从大银行转入藤木的公司,在我看来很像是一种高风险赌注,很难当机立断。为时不久,银行刮起了裁员台风。同期进入银行的同事中不断有人外派或调出。银行的作用将在经济全球化和放宽限制的形势下发生剧变一一这点在任何人眼里都一清二楚。方方面面综合考虑之后,终于下决心转入藤木的公司。
“来电话的时候,真的正想你来着。”淋浴后沙织说道,“很久没通音信了,再说也有礼物想交给你。”
她是晚间十点过后来的。许久没见的她晒得十分可观。她说,因公差去了南洋的帕劳或其他什么海岛一个星期,顺便畅游一番。她说还没吃饭,我为她简单做了通心粉和蔬菜色拉。她称赞我在商店卖食品的地方买来的黑麦面包好吃。我切了自己用的奶酪,干喝别人送的威士忌。
“日本人真是什么地方都去。”她谈起采访去的南洋群岛,“到了关岛和塞班岛,那里的日本人全都不相信日本战败了。”
“感觉上就像住在城内旅馆的人去了外国吧?”
“涩谷和六本木也有外国人,数量怕要更多一些。所以每到一处,日本人都觉得不好意思,对方也可能同样看待我们。”
“怎么回事?”“反正总是聚堆,切切实实让人觉得日本人是一个人干不成事的。所以不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羞耻。年轻情侣就算抱在一起吧唧吧唧接吻也毫不忌讳一一大家都那么干,所以自己也干。”
“看来你是观察了南海群岛上的日本人生态喽。”
“鱼也吃了,吃了好多好多五彩缤纷的鱼一一鱼类观赏者见
“老穿牛仔裤还不知道!现在身上的不也是吗……说什么来着?”
沙织在电视台从事节目制作。虽然她本人说是“介于导演和勤杂工之间”,但又是筹划自家电视台的节目制作又是外出采访,工作像是比她嘴上说的富有实质性内容。至于结婚后能否继续工作我不得而知。两人从未就此谈过,都尽可能不过问对方的工作。分手的妻子是所谓专职主妇。尽管这不是唯一原因,但有可能是导致离婚的原因之一。如果沙织想继续工作,我这方面毫不介意。
“傍晚时分,每天都有暴风雨。”她又说回南洋的海岛,“与其说是雨,莫如说是瀑布,简直什么都看不见,一两米开外的东西都模糊不清。而雨一停,就云开日出,彩虹横空……早午晚天空颜色各所不同。”
我在餐桌上把她作为礼物送给的瑞士产军用小刀的刃器一个个拉了出来。小锯、开瓶器、开罐头刀、指甲剪……大凡能想到的器具一应俱全。
①claudelevi―Strauss(1908一)法国文化人类学家。曾在巴西从事印第安各民族情况的调查。
“听说即使现在近海也好像有海盗出没,外国船只时常遭袭。海盗们把船上的男人统统扔到海里,女人被强奸后作为妻子。作海盗的妻子,不知是怎么一种心情。”
她的头发晒红了,脸颊的柔毛仍好像有南洋的阳光留在上面。褐色的皮肤,略带橙黄色的口红,耳朵带着珊瑚耳环,桌面上轻轻交叉的手指涂着和耳环同样的颜色。
“夜晚和当地的教练员一起潜海来着。”不觉之间,她讲起潜水用呼吸装置,“原来白天游来游去的鱼儿都在礁石上睡觉呢!用手指一捅,简直就像从床上滚下去一样掉下礁石……嗳,可听着呢?”“啊。”“困?”“有点儿.”“小心别从椅子掉下去,像鱼似的。”
早上起来,打开电视一边看CNN新闻,一边掀开电脑显示屏确认路透社金融情报。好消息坏消息都没有。NASDAQ暂时问题不大,DOW也处于平稳状态。影响股价的唯一原因就是情报。重灾、事故、气象、各国的经济政策、总统和财政部长的发言……任何一种都可以成为左右股市的因素。只要投资家持悲观态度,股价就下跌不止;而若他们对未来怀有希望,股价就止跌转升。所以持续买进美国信息高科技方面的股票,是因为发达国家的大多数居民在这一领域看见了未来。环境基金(EcoFund)所以受到追捧,是因为他们同时对地球环境感到担忧。离开买卖眺望世界股市,有时觉得人类好像同一种人格。
连休很无聊。打算上街看电影,却又没有特别想看的片子。天气晴好,到阳台上一站,微微秋日香气随风飘来。寥廓的天空有几缕毛刷刷出一般细长的云絮。待在家里太可惜了,决定偏午时分出门。路上吃罢午饭,徒步走到涩谷。我知道这里不是星期日来的地方。平时都想尽量避开这里。
药店前面有个身穿红色号衣的揽客员。照相馆的喇叭声吵得要死。对面走来的人同我撞了一下肩,不耐烦的咂舌声从耳旁掠过。但双方都没回头,径自走过。人人都不管不顾地走着。撞上也罢踩别人的脚也罢,一切听之任之。所以没导致争吵,恐怕是因为大家都在微妙处避免接触。这样的人群不再是人,而像是其他生物。这么多人在这嘈杂脏污寒伧的街上寻求什么呢?不说别人,自己又到底是来这种地方干什么的呢?
为了避开人群,我转了几家唱片店。准确说来,也许该说是“CD店”才对,因为实际上摆在那里的几乎全是CD。或者说即使模拟或数码产品也可以说是“唱片店”不成?看来人世越来越变得莫名其妙。进入HMV和TOWER唱片店试听间的CD,哪一种都没什么意思。无论纽约、伦敦还是东京都同样走红的CD,以股票品种来说,无非微软和英特尔之类。适合所有人,却索然无味。
买了几张前不久出的而没买成的CD。进口的即使同样CD也一店一个价。花几百日元得到便宜货,自然有占便宜之感。货币真是个不可思议的东西。工作中驱使以亿为单位的钱,现在却为数百日元之差而或喜或忧。货币本身是抽象的,若不用于具体商品的购买,就无法实际感受它的价值。而一个人所需商品又是有限的,所以超出一定限度的钱就失去了意义,愈发成为抽象存在。
金融即是在这种抽象性基础上发展起来的。正因为是抽象物,也才成为交易对象。从事金融工作的人恐怕没有人将货币看成交换价值,货币仅仅是货币,财富仅仅是财富。自己有时为此生出深不可测的惧怵感。在进行多于通货供应量几十倍的交易的这个世界上,发生任何事都无足为奇。甚至觉得引发地震的地下能量已经达到临界点。
在BookFirst买了几本书,然后在咖啡馆喝着咖啡挑着浏览。其中一册是一位美国金融记者写的关于风险管理的书。
依作者的说法,risk(风险)一词来自含义为“勇敢尝试”的意大利语。勇敢尝试……结果或赚或亏。可是,任何人都想大赚特赚而尽量不亏。书中设想了种种驯养风险的方法。正规分布之结构和标准偏差之概念差不多三百年前就被发现了。用这些手段将风险量化,预测将来出现的情况,组合几种选择。这便称之为风险管理,我们干的事与此没什么两样。
自然界每每出现所谓“回归平均”现象。例如,最高身高组的父母的孩子倾向上固然比其他孩子高,但比父母低。我们因之得以避免无限长高。股市方面也有许多研究人员支持“回归平均”原则发挥作用的说法。具体说来,股价往一个方面的过度倾斜将引起“回归平均”,继而诱发往相反方向的过度倾斜。亦即,被过分看涨的品种肯定下跌,被过分看跌的品种肯定上涨。因此,任何一种股票投资的入门书上都会这样写道:股市在数月或两三年期间内是危险场所,但在五年或五年以上期间里遭遇实质性损失的危险性则变小。
长期投资的确会使我们变成富翁。如果在长达三五十年时间里不屈不挠地持续保有自己的股票,人们都会变得幸福,无须我们操心。问题是,实际上很多投资家拘泥于三年或几个月这种短时间的理财实绩。评估公司打分一般也以过去三年时间的表现为基准。至今我仍不明白何以如此。
在咖啡馆看了一小时书,之后出门离开。在“东急”百货商店的食品专场买了晚饭材料,搭出租车返回住处。我这一天归终于了什么呢?在唱片店买了CD,在书店买了书,在咖啡馆喝了咖啡,在百货商店买了副食品。没给任何人添麻烦,没同任何人说话(除了“给我这个”、“谢谢”、“咖啡”几个词以外),以微不足道的消费行动满足了自己的欲望。星期六是无聊的。在电影院只放映好莱坞装神弄鬼的科幻影片的时候,如此消磨时间即可。
回到家,一边听刚买的CD,一边慢慢看没看完的晨报。上面有则报道,说一个美国男人仅靠因特网关在家里生活了一年。买东西通过网上购物送上门。不但购物,包括爵士乐巡回演奏和医师诊断在内的所有生活需要都通过因特网解决。完全可以称之为圈养鸡式的便利。闭门不出而无所不能。人类终于从狩猎采果阶段到了这个地步。没准就连吃饭和生殖都无须面对他者那个时代都将到来。能够用遥控器和鼠标控制整个环境的世界。看来,高科技这东西偏爱懒得不能再懒的人类。
吃罢简单的晚饭,正为明天的会议整理资料时,大学时代一个朋友打来电话,告诉我过去一起登山的同伴死了。
“事故?”“不,病死的,听说是癌。不知道?”“一无所知。一个那么壮实的人!”“胃癌。”对方淡淡地,“前年检查还正常,一年后就到了晚期。不知是发展太快,还是做检查的医生看漏了。”“变幻莫测啊!”
“癌是查不得的。不是查不出,就是查出时晚了,非此即彼。”“一塌糊涂。”停顿片刻。
“今晚非正式守夜,明晚六点开始正式守夜。”他事务性地继续,“葬礼定在后天下午一点。葬礼不习惯,打算参加守夜。你怎么办?”“那,我也去守夜好了。”他告以守夜场所的名称和位置。
“对了,工作如何?赚了?”关于故人的话告一段落,对方问道。“啊,多多少少。你呢?”“想一死了之。”“焦头烂额?”“算是吧。见面慢慢聊,还有必须通知的地方。”“啊,倒也是。”
放下电话,我开始考虑打来电话的这个朋友。他叫波佐间,虽不在一个系,但在登山部亲密交往了四年时间。他的家族在川崎经营一家上市的建筑公司。大约祖父是创业人,父亲当总经理。他本人大学毕业后,经过美国留学进入客户一家大企业,几年后转人家族公司。由理事而常务理事而副总经理,走的是作为接班人的既定路线。只是,公司方面数年前出现空前的经常性赤字之后,由于作为主力的品牌工程的一蹶不振,减收仍在持续。电话中半开玩笑说的“想一死了之”,想必就是指的这个。
接着往下想死去的朋友。他叫村上,同在登山部来着。毕业后进人一家外资商贸公司,常驻欧洲。同互相出席婚礼的波佐间不同,毕业以来和村上一次也没见过,差不多只是互致贺年卡那样的关系。尽管如此,他的死还是给我带来轻度震撼。那大概来自自己也可能像那样死去这一担忧。的确,在年龄上死于癌是有些早,可我们毕竟正朝理所当然的年龄稳步接近一一情况叫人忧心忡忡。
不过,这种担忧又同此次得以幸免的释然连在一起。死的是村上,不是自己。他的死这一现实亦是对自己的死的否定。这怕是一种心理性的资产负债表。
那家酒吧位于商业街外围一条小巷往里进一点点的地方。打开门,有一道感觉沉稳的锯齿形吧台,老爵士乐低声回荡着。除了刚开始老的老板,还有两个年轻的调酒师。看情形波佐间常来这里,和老板亲热地相互寒暄,让年轻的员工拿出自己单用的波旁威士忌,对水斟上,我则要苏打水对酒。
“我们也到了为同学守夜和参加葬礼的年纪啊!”他把琥珀色酒杯举在眼前深有感触地说,“来年四十?这样子下去,一忽儿就五十。”
“差不多会有人叫你总经理了吧?”他显出苦涩的神情,含糊应道:“啊,会不会呢……”
后来有新客人进门,酒吧里多少热闹起来。波佐间似在倾听正在放的音乐。
“二十岁左右那阵子,以为四十岁人相当成熟来着,”他停了停,“以为三十岁都已是像样的大人。而自己到了那个年纪,却总有些心里不踏实,有时甚至以为自己还是孩子头。”“这个时代长大也难。”
“听你那么说,心里还多少好受些。”“什么都变得简单明了,没有必要长大。大家都不长大,直接变成老人。”“没准像村上赶紧死了才够明智。”
那天,守夜从傍晚六点在町屋一个殡仪馆开始,我晚到了三十分钟。经已念完,村上的妻子正代表亲属致词。不久开始上香。我跟在队伍后头向故人告别,对夫人简单说几句安慰话。走出守夜场波佐间在电梯那里等我。
“除我俩好像没熟人来。”他说,“本以为会有几个人来。”
“都不在城里了,不少人赶不回来守夜。酒井倒说他参加明天的葬礼。”
“再多几个人,就可以借机开个同窗会了!”
为了便于波佐间回横滨自己家,准备在涩谷附近简单吃点喝点。离开守夜场时我就打算往下由他主导,波佐间首先提议离开而走出头一家饮食店时,我以为该是约定近期见面时间分手的时候了。不料他拉住我不放,说有一家店即使穿葬礼服也能进去。说罢在九点过后仍留有白天暑气的街头率先走了起来。
“太太可好?”年纪谈完后,他这样问道。这回轮到我露出苦涩表情了。
“没说过?”“什么?”“和老婆分开了。”“回答深得要领,却是为什么?”
“要我扼要回答?”“用二百个字说明离婚原因有难度?”波佐间一口喝干杯里剩的威士忌,又要了一杯。“什么时候的事?”“六七年了。”“换公司呢?”
“在那以后……瞧我,只说有利的部分了。”“同搭档分手的事,用不着张扬的嘛!”
年轻调酒师把威士忌放在吧台上。
“不过也够意外的了。”波佐间没把拿起的酒杯送往唇边,“以为一帆风顺来着。”随后一下子换了话题:“对了,政府好像说经济该起死回生了,你是专家,看法如何?”
“所谓专家,不过是股票玩家罢了,不敢就经济夸夸其谈。”“是基金经理吧?”我递过名片。“想像成大型证券公司什么的可不好办。”
“乔治索罗斯的公司叫什么来着……量子基金?”“所以说不是那种套头交易基金嘛!”
波佐间含了口威士忌。虽然算不上大口小口,但入口频率仍相当快。我的波旁苏打水还没下去一半。
“我不知道索罗斯那么受人尊敬。”说着,波佐间现出困惑的表情。
“怕是因为从事慈善活动吧?”“不,不然。索罗斯受人尊敬,不是因为他向东欧的高中赠送了电脑。他是因为赚了大钱才受尊敬的。问题是,赚钱就是那么伟大的事业不成?”“天才!一如达芬奇和爱因斯坦。”
“他发明了新的赚钱方法?”“也不是有什么新义。倒是通过杠杆作用驱动巨额资金,但干的事和过去的股票商一个样。总之就是故弄玄虚……因为什么被尊敬的呢?”
波佐间笑道:“反正大家都注意他的一言一行。我刚才没说量子基金?”
“的确听见了。”
“你能相信?连日元和美元兑换率都稀里糊涂的人也晓得索罗斯的公司名称。他究竟是什么角色?二十一世纪的救世主?”
“一旦在华尔街投资失败,人们好像不说了JesusuChrist①,而是仰天叹道乔治.索罗斯。”“说谎吧?”“说谎。”“谢天谢地!若是真的,我真不想在这个世上活了。”
波佐间依然快速喝着威士忌。我喝一杯时间里,他的杯子斟了两三次。本来就能喝酒,怎么喝都面不改色,舌头也不失灵。但我还是对他的速度之快有点放心不下。杯子里的水几乎没碰。若用啤酒来代替水,那可就是不折不扣的酒精中毒症了。
“你那里怎么样?”“指什么?”“公司嘛。”“再糟不过。若有什么能赚钱的derivative①,给我介绍介绍。”
波佐间以平淡的语气讲起公司重建计划。年度末以他为核心,制定了以重视老品牌的维护和扩大高科技领域的业务等为支柱的经营计划。
“虽说是家族公司,可是我也好父亲也好都没进入十大股东。整个股票的两成控制在作为客户的一揽子承包商手里,情况实在可悲。父亲似乎打算让我接班,但在股东大会上,父亲也罢了,而对我,就连我作为经营者的资质都受到严厉质疑。为了说服股东们,只能提出简明易懂的对策。说彻底改革性对策固然好听,可内容都是整合子公司和裁减人员。也就是说砍掉员工来保自身。”
“哪里都是这样,有什么办法呢!”我安慰似的说。波佐间轻声哼了下鼻子:“就是所谓globalStandard②吧?”“啊,现在是有这么一种情形,无论什么,只要那么说就能获得通过。”“对卡洛斯.戈恩你怎么看?”“突如其来!”
①泛指金融派生商品。②全球标准。
“对第一次见面的人,我必定这么问:对卡洛斯.戈恩你怎么看?算是测验纸吧。那么,你怎么看?”“答得不好会立即绝交?”
“当然不会。采取成年人对策,例如尽可能不一起喝酒啦……喏喏,让我这么信口开河,可就越来越难回答了。”
“怎么看也不怎么看。”我说,“顶多现出食物纤维略不足那样的脸色。”
“那也能当得了基金经理?”“因此才当得了。”“或许。”波佐间啜一口威士忌,扭歪嘴唇。“近来我也以我的方式考虑了很多。”他说,“股份公司这玩意儿,在存在论上到底是错误的,我想。”
“话可是够大的了。”“说起正论,话自然变大。”“愿闻。”我笑道。
“说到底,将卡洛斯戈恩那样的家伙视为什么理想的经营管理者,简直笑掉大牙。是的,大量裁员是会使股票上扬,作为股东那样做未尝不好,经营管理者也暂且舒一口气,所以才干方百计压缩规模和裁剪人员。可问题是,公司并非让股东赚钱的东西,至少不是首要目的。我很想说:连务工人员的生活都不能保证,那还算哪家子公司!”
“确是正论。”“是的吧?”他咧嘴一笑,“企业业绩改善,是裁员和压缩规模的结果。以更大的视野考虑,不外乎把保险和退休金方面的负担推给了国民一一就像搜刮民脂民膏中饱私囊,难道不是?”
“我可是越来越觉得像是同代代木①方面的政治家交谈了哟!”
“那些小子能说得这么乖巧?”“我想这不大像是公司的经营者说的话。”
“啊,我自己也晓得问题就在这里。”波佐间长叹一声,“反正今晚喝酒好了!虽说喝也解决不了什么。”
酒吧里放了一张令人怀念美国过去美好时光的女歌手的唱片。看板架上的唱片封套,可以认出《和LEEWIILEY②度过的曼哈顿之夜》字样.
“秋天不去登山?”我忽然想起问道。“山?”他露出往远看的眼神,“时常登山?”“很难说是登山。”“登中老年之山吧?”“年轻时,反正只要高就行,对吧?”我征求同意似的说,“眼睛只盯在三千米高度的山和困难路线。但随着年纪的增长,高度和难易度就不再是问题了。总之是想登没人去的安安静静的山。甚至觉得那才是登山的真正乐趣。”
①地名,位于东京涩谷区,多有政府机关。日本共产党总部亦在这里,此处应为日本共产党的代称。
②上世纪四十年代纽约夜总会白人爵士乐女歌星。
“常说山会逃走一一迟早要爬一次那座山,想着山越离越远,如此几年过去。那期间又是工作又是结婚,人走我随的路线。”
“所以才登中老年之山嘛,追赶失去的梦。”
“可你看嘛,”他隔着衬衣抓起肚皮,“还能登的?这都什么样子了!顶多在高尔夫球场转转圈。差不多一坐一整天,去哪里都坐车。”随后他注视我的腰围,“你也蹲办公室,身体却还紧绷绷的。”
“看外表看不出来,其实内脏的脂肪也很成问题了。”
“像是。”他诧异地眯细眼睛。“不过,背着帐篷和睡袋登山的气力,我想怕是没有了。”
“如今路线方便,稍登几步,就会登到相当高的地方。支帐篷嫌麻烦,利用登山小屋就是。”“别诱惑我了!”波佐间摇晃杯里的冰块好像犹豫不决。
“怎么样?我来做计划,咬牙去一次嘛!”“登山鞋好像得新买一双。”
“那就定了!有特想去的地方告诉我。”“全交给你。只是你可要有领风湿症或心脏病患者爬山的打算!”
起居室的音响装置低音聚拢不起来,于是把音箱的落地座换成了铸铁的。这样非电声低音自然改善了不少,但仍不令人满意。店员劝我换的一米两万五千日元的电源线,这次就不考虑了。价钱倒也罢了,所以下不了决心,主要是因为担心换了线而音质却没改变,白折腾一场。
音乐发烧友中有人煞有介事地说西日本①比东日本②的音响装置音质好,证据是有仅仅十赫兹的频率之差。对英国音响装置的音质之好,任何去过英国的人都承认,有的音响评论家把原因归于家庭用电的电压。顺便说一句,英国的电压是二百四十伏。和喜欢音响装置的客户喝酒,对方有时质问是谁把我国的电压定为一百伏的,为此谈得热火朝天。大概是明治某位元勋……不过恐怕还是引进高价电源线才对。
听什么都没滋没味。换落地座也是因为这个。原以为音质好了,音乐也会听出味道来,然而依旧无法把心情集中到音乐上。耳边流淌的不过是悦耳的动静罢了,就像在无聊的宴会上为打发时间而送人口中的味道寡淡的掺水威士忌。原因我很清楚:既怪不得频率又怨不得电压,是听的人的问题。
①日本列岛的西半部分,以大阪京都为中心。②日本列岛的东半部分,以东京横滨为中心。
我知道,尽管外表举止一如往常,但自己心里有什么正发生变化。感觉上就像盛满水的器皿裂了一条细纹,不断有水滴落下来。莫非哪里出了重大过失?而且那过失此刻也在看不见的地方一如不反映在资产负债表上的亏损一样正稳步膨胀?时不时被无可名状的焦躁感弄得失魂落魄。尽管如此,却又弄不清原因抓不住实体。就像早上每次被推上满员的通勤电车①却觉得上错车似的。不是奔赴哪里,而是浮在半空中怅怅地期待着什么一一便是这么一种感觉。
每星期去医院看望由希一两次。她仍旧连着人工呼吸机,见也说不成话。至多以眼睛回应我的话,极轻微地笑一下。短时间会面之后,我漫无目标地在医院里走来走去。不用说,触目皆是病人。尤其每次看见身患重病的小孩子们,我都产生一种怨天怨地的冲动。那被担架抬来的小学生模样的女孩儿想必接受了强力化学疗法,头发几乎掉光。同乘电梯的少年的左手肿得像大丝瓜。他们为什么得这样的病呢?得病的为什么必须是他或她呢?
大概生命科学会在遗传因子这一层面就许多疾病提出一个合理的解答。但是,那终究不过是病与遗传之间的因果关系。而对于为什么必须是他或她这一疑问的解答,恐怕仍是人所棘手的东西。我们姑且能够把握的几乎是唯一的解决方案,就是事先排除。比如在胚胎阶段通过检查排除掉。对于带重病的孩子,从一开始就不允许其出生。那样,像我现在看见的孩子们就会迟早消失。
一位临终护理权威说,哪怕再幼小的孩子都知晓自己的死期。果真如此,只能存活数月或数星期的孩子每天将是怎样的心情呢?十几岁就必然死于白血病或脑干肿瘤的人呢?背负连男女约会都约会不成的命运的人呢?无法想像长大成人的自己的人呢?想像不出将来职业和结婚对象而过一天少一日的人呢……
倘若发生在像由希这样和自己年龄相近的人身上一一这还算好的一一那么尚可拉近距离多少想像得出,但对孩子们的情况则全然弄不明白。明白的只是世上还有比由希更悲惨的人。或许我是为了确认这点在医院里走来走去的。
这天前来的沙织一进起居室就站在那里说道:“今天什么也不想做!一开始就说清楚,免得往下不愉快。”“那不至于。”“好一个成年人的应对态度嘛。”我把在厨房泡好的咖啡连盘子一起端到餐桌上。
“有什么有趣的事?”我问。“有趣的事近十年来一概没有。”她冷淡地回答。“听你这语气,好像多少年没见了。”“抱歉,工作上出了点烦心事。”
①电气列车。
她简单说了事情的经过。
“无论口头上说的多么进步,可心里还是嘀咕女人就该笑眯眯端茶送水才是一一就是那样的地方。自己倒不愿说,可我确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女人吧?”“是的吧。”“不对?”“啊,因为那些家伙怕是不知道床上的你的。”
“今天说定不去那里了。”“不是那个意思。”我往自己杯里倒了第二杯咖啡。沙织的咖啡仍剩在那里。早已熟悉的香水味隔着餐桌飘来。
“上次见是什么时候?”她问。“上个星期五吧。”“啊,是吗。”“你说第二天一早就有事,没住下,回去得很晚。”“想起来了。有个紧急采访,关于捕捞金枪鱼的人的。因为那天下午要出港,所以匆匆忙忙去找。不过蛮有意思,当时说的。说一直跑到南大洋那里。”“跑去捕金枪鱼?”
“所以半年才回来一次。提出采访时倒是答应OK,但很难抓到……反正他们对金钱的感觉有点儿异常。说异常倒有点儿那个。”“和我们不同?”
“说腰揣一捆钞票去玩,感觉就像宁可倾家荡产。有一百万花一百万,一个晚上就花得干干净净。”“了不起!”“那不像招待股东似的?”“像不像呢……”
“上了陆就没办法不大手大脚,那些人笑道。但由于有渔业协定问题什么的,不可能总在海上。水产厅命令船主一定期间必须上陆。这才得以听到许许多多趣闻。他们说南大洋一带也污染得相当厉害,海水都臭了。”
“现场证言。”“心想这个话题会讨环境保护团体欢心,正转动摄像机听的时候,突然讲起别的话题。什么在开普敦进港后找女人从不戴避孕套啦等,要我别把这种话掺进关于海洋污染和臭氧洞的话里去。事后剪辑很费工夫。”
“那伙人每次进港都放荡不羁,那么就是说这座城市的HIV阳性反应者比例相当高的吧?”
“过不多久,说不定挂起厚生劳动省或什么部门的‘HIV阴性反应者酒吧’认定证书。从在南大洋捕捞金枪鱼那些人看来,多少年后发病都不知道的病怕是担心不过来的。一回出海要死多少回,暴风雨中险些沉船,作业当中遭遇事故,有的同伴甚至被钓鱼钩扎在胸口上扎死。”
“和死为邻的活计!”“一点点伤或食物中毒都可能丧命,毕竟是在距医疗设施完备的医院几千公里远的大海上作业。正听得不胜感慨,身旁坐的一个人说起高利贷缠身的事来。那种人是给债主送上船的,结果被老船员来个鸡奸,苦不堪言。听得我很想说自己可是女人的哟。这种情况算不算性骚扰呢?”
“是你想要听的吧?”“倒不是想听鸡奸。不过心情不难理解……是吧。你怎么样?”“指什么?”“清一色男人坐一条船,时间长多半年都不上岸。”
“所以问指什么?”“觉得男的也可以?”“哪里。”“还是得女的才行吧?”“可能。”“你莫不是在搞话语节能?”“也不是想把自己的人生弄复杂才好。”我辩解似的说。
“知道知道。”波佐间豁达地应道,“任何人都想活得简简单单。问题是人生从来就没简单过。”
为村上守夜过去半个月了。波佐间因公事从位于川崎的公司进京了几次。傍晚七点左右碰头,在适中的餐馆喝着啤酒吃点东西,然后像往次那样转往他常去的酒吧。
我向波佐间讲了由希和沙织的事。想必是想找个人一吐为快。对我和女性的关系他几乎一无所知,更没见过她们本人,作为诉说对象再合适不过。
“起初助人为乐的心情我想也是有的。觉得如果能为除了移植器官别无希望的同学做点什么当然很好一一蛮有侠肝义胆的。”“睡觉不是目的吧,和那位妇人?”
“向天地神明发誓……政治家被传唤作证的时候是这么说的吧?”
“碰巧可以在这个病弱女人身上得手一一没这么想吧?”“真的没有。”
“相信好了。人活着并非仅为面包……就算和面包无关。”
波佐间一如上次,以相当快的速度喝着加水的波旁威士忌。我则像喝加水威士忌一样喝着Guinness黑啤。
“对在金融市场投机我从未认为有违道德。”我说,“也不认为运用金融知识根据对世界政治经济动向的判断进行投机仅仅是赌博。我们是和医生律师同样的专业人士,按劳取酬。”“天经地义的权利。”
我啜一口Guinness继续说下去。“只是,在使用联网的终端电脑每天鼓捣大笔资金过程中,活着的感觉变得莫名其妙也是事实。”
“似乎不难理解。”“怎么说好呢……”“慢慢斟酌。”波佐间竖起食指,示意调酒师上酒。调酒师明白客人的小动作,点点头。
“只消这么竖起指头就能沟通,你不认为很好?弄出厚厚一沓文件并进一步详加说明……我们工作的大部分岂不就是这样子的?”他停了停,“本来是想诱使你说我才说的,可说起来反而打断了你的话。”
少顷我开口道:“钱这东西,其本身是十分抽象的。对赚得的金额患得患失只限于最初一段时间,一旦习惯了,差别不过数字旁边排列几个零罢了。”
“不愧是基金经理,财大气粗。”
“不,那不是的,我只是说摆弄钱的空虚感。”
“啊,鄙人明白,继续下文。”
“由国际金融吞下去的钱,既被借去破坏热带雨林又被借去发动战争。钱好比在世界这个身体来回流淌的血液,我们仅仅在发挥其中一个阀门的作用。这样一来,势必质疑自己是在于什么。”
“无须介意。我们几乎所有的工作都在间接地剥削发展中国家的人们,自以为是创造的,不过是盗窃作为罢了。买卖这东西,基本是这么回事。”
“我说的不是道德。”
“啊,是的。你可是忘了你是个铁石心肠的基金经理哟!”
调酒师把又一杯调好的威士忌放在波佐间面前。他只是看着,好一会儿没动,就好像酒杯里藏有什么秘密。说不定在用这个办法调节酒量。
“上次提到索罗斯了吧?”我重开战火。
“记得。”
“他所以想创立基金对东欧各国进行资金援助,恐怕是因为即使他那样的投资家也忍受不了仅仅和钱打交道的空虚感。”
“言之有理。”
“赚钱没有任何意义,好比考试取得高分。既然赚钱没有意义,那么工作也好为此掌握的技艺也好甚至自己这个人都将失去意义。就是说……她可能像是对于索罗斯的东欧似的。拿索罗斯相比倒是妄自尊大。”
“那有什么,索罗斯也无非股票商,对吧?”’
“倒也是。”
“总之,你想用和她之间的关系来弥补自身生活的缺憾。”波佐间终于拿起酒杯,“就像钙和矿物质。不料意识到的时候,已不再是微量营养素的问题了。不对?”‘
“对不对呢……”
“对的,毫无疑问。就是说成了主食,那位病弱者……说出名字可好?一一说病弱者或需要移植器官者够麻烦的吧?”
“由希。”
“写什么字?”
“理由的由,希望的希。”
波佐间似乎在脑海里推出由希两个字。
“果然。那么,那位年轻女子……的名字?”
“年轻的算了。”
“光靠她填不饱肚子,就是说。”
“那种比喻不能适可而止?”
杯底剩的Guinness变得温吞了。瞧见空杯,年轻的调酒师做出轻轻歪头的动作。我手指酒杯,示意上酒。的确,这里是最好远离厚厚一沓文件和计划书说明的世界。所以让波佐间尤其感到惬意,或许。
“听的人可是觉得够有艳福的喽!”
“可能。”
“打算结婚的吧,和年轻的?”
“迟早。”
“打算来个话语节能?……怎么了?”
“流行不成,那个?”
“哪个?”波佐间放下端起的杯子,显得有些惊讶。
“同样的事被人用同样的说法说了嘛,被那个年轻的一一‘打算来个话语节能?”’
“我想也谈不上什么流行,巧合吧。”
“我也不是搞什么话语节能。”我略一迟疑,“老实说,觉得无聊了,对她的话。”
“若对我的话觉得无聊,就直接说好了!别玩什么话语节能。”
“以前没那种情形。头脑聪明,话也有趣。本来就该是为她这种地方所吸引的。”
“结果不知不觉之间以睡觉为主要动机了。”
“怎么说呢,倒是觉得未尝不可以那样说。也有时候纯属应付了事,半是出于义务感。”
“什么呀,那?义务感?这就告辞了,我。”
“大概是想向自己证明什么吧。”
“证明自己还干得来?”
波佐间把盛水的杯端到唇边。放回吧台时,里面的冰块放出轻响。
“像是有点儿醉了。”他说。
“差不多该回去了。”
“是啊。”
波佐间嘴里这么说,却把臂肘支在台面闭上眼睛。
“是《浪》吧?”他在说酒吧里流淌的音乐,“安东尼奥卡洛斯乔宾,他是不是也死了?”
“死好几年了。”
“去者日日疏……都要死掉的啊!”.
乔尼哈特曼唱的《浪》,慢得好像转动次数出错了。当然,因是CD,不可能有那种事。不久的将来‘转动次数出错’这样的说法很可能就讲不通了。
忽然,波佐间以醉中醒来的语声说:“往后人怕是要变成更吓人的东西。”
“怎么搞的,风风火火地?”他没有回答。
“诺斯特拉达穆斯①的预言没有说中。”他像把话语投进又深又暗的什么地方继续道,“2000年问题平安无事地完结了,谁都开始认为再没什么可怕的了。人把可怕的东西消灭了,而人自己可能变成无可救药的生物。觉得好像有极讨厌的事发生一一奥斯威辛唯是牧歌似的那类事情。”。
我不明白波佐间那时为什么说出那种话。觉得奇异,又觉得有些乖离,但没有往深处想,也没有追根问底。不久,我们出门离开。两人都醉得相当厉害,只好各自搭出租车回家。相互像是说了一句过几天再见那样的话,最后好像还重新提起登山的事。,
回到家,按老习惯在睡前查看电子邮件。不料有新邮件进来。公司同事和世界各地的证券分析家、投资家们来的,内容大同小异。看了几个,打开电视。
出现的是匪夷所思的图像。客机就像被什么吸附似的扎进大楼。机身像用小刀裁纸一般嵌入大楼墙面。刹那间,机头从大楼另一侧探出脸来,旋即被橙黄色的火焰包围,轰然爆炸。
我从电冰箱拿出塑料瓶矿泉水喝了一口。电视反复播出飞机撞楼那一瞬间的图像。看着看着,被一种奇妙的既视感所俘虏,觉得一模一样的场景已经看过了好几次。我没办法想得更多,只顾怔怔注视电视荧屏――
同事们紧紧盯视显示屏上的股价,谁也没开口。就连平时好说俏皮话的佐佐木也脸色有些发青地盯视显示屏出神。这天,推迟三十分钟开盘的东京股市,日经平均指数一瞬间跌破一万日元。时隔十七年。谁都不记得十七年前的情形。对于二十多岁的佐佐木,更该是闻所未闻的事。
纽约股市已经关闭。电脑网络等基础设施不知受了何种程度的损伤。但是,因为银行办公室本身随着大楼的崩毁而荡然无存,网络终端部分肯定破碎不堪。既然银行之间或银行往FRB①输送的数据已经停止,那么股市只能封闭。美国政府表示尽快开放,但不晓得什么时候。从华尔街惨状看来,迅速重开股市在客观上是不大可能的。
办公室里,投资家们打来的问询电话一个接着一个。三个同事忙于应对,抽空往显示屏看上一眼。大家忙得团团转,任何人都一副茫然不知底细的眼神。我自身大概也如此。自己做的事说的话不伴有实感。感觉很奇异,就像现实与虚幻错综复杂地搅和在了一起。而且,原以为是虚幻的东西成了千真万确的现实。那么,现实一一我们天天面对的“现实”又是什么呢?
情报没有进来。一直没关的电视不断播放两架客机扎进大楼的图像和大楼崩毁瞬间的图像。那既是不可能发生的事,又是何时发生都无足为奇的事,莫如说是不能不发生的事,我觉得。最初给人以冲击力的图像,看过几次也见怪不怪了。毫无所感的心间所飘浮的,是不明所以的悲哀。至于那是不是我自身的悲哀,我不太明白。就连对什么悲哀都不清楚。有的只是仿佛到达终点的凄苦。
“好像挺悲伤似的。”沙织以同样的说法道出和我同情的心情,“刚看见双塔倒塌的图像时很害怕,但反复看过多少次之后,就渐渐感到悲伤了。是悲伤坐在飞机上的人,还是悲伤大楼里的人呢?觉得两种都是,又觉得两种都不是。”
我们是在外见面吃的饭,想找一个要好的人说说,但同时又清楚找谁说都排遣不了这无形的孤独。
“感觉好像世界和昨天完全不一样了。”她用筷子戳着盘里的菜说,“直到昨天世界还好端端的,就连美苏冷战都很有牧歌情调,现在想来。”
我默默端起老酒的杯子送到嘴边。她继续说下去:“上初中的时候,看历史教科书觉得有些不可思议。第一次世界大战啦‘满洲事变’啦一一看见那种战争的照片,脑袋里知道死了很多人,做了很多惨无人道的事,但另一方面又好像有些怀念……怎么说呢,说怀念怕是不大对头。从战壕里开炮的照片也给人一种从容不迫的感觉,就像卓别林电影里的一个镜头……这个你可明白?”“好像明白。”
“对到昨天为止的世界怀有一种乡愁,已经过去了,完结了,好像成了历史教科书。总觉得一个晚上就上了很大年纪。”她扬起脸,“对不起,光说自己了。工作那边怎么样?”
“至少股市方面的人现在看上去还冷静。”“因为同钱有关?”“想必。”
餐馆的桌子几乎满了。人们像往常一样吃吃喝喝说说笑笑。这一来,我再次陷入感觉不出现实的心境中。位于这里的果真是人不成?觉得他们全都缺少“人”这一字眼所应附带的微妙感觉和情绪。他们超越性别和年龄差异,而给人一种纸币般平板和均衡的印象。或许在他们眼里我和沙织也是那个样子。
“GodBlessAmerical①的God是怎样的神呢?”她忽然想起似的说,“祝福特定国家的神,你不觉得一点儿也不像神?”
“本来神就有不像神的地方的。”
“有个巴勒斯坦妇女口念阿拉祝福恐怖袭击成功,是吧?”
“啊,看见了。”①上帝祝福美国。God,神,造物主,上帝。
“她心目中的神和GodBlessAmerica的神是怎样一种关系呢?”
“哪方面的神都没人介绍给我,不晓得。”
她对我的玩笑没有任何反应,只是百无聊赖地注视着黑暗的窗外。这时间里,服务生把新菜端来。
“不知是谁写的来着:世界的成败取决于那个时代有没有真正正确的三十六个人。”沙织边说边把菜分到小碟里,“好像《塔木德经》①或什么书里写的。问题是,如果没有三十六可如何是好呢?”
对此我没有直接回答。“现在,恐怕全世界每一个人都觉得自己是被抛弃的人。”我说出自己的感想,“所以才格外求助于神的祝福。”
“想找个安全地方生孩子,却哪里也没有避难场所,这个地球上无论哪里也……敌人看不见,战争永远没完。没有胜利没有败北,人们怀有的只有恐怖和憎恶。”“过于悲观不大好吧。”
“找不到可以不悲观的理由。”她出声地嚼着黄瓜,停了一会。“我们怕是生活在比安妮.弗兰克还不幸的时代,至少她还有希望,对吧?”
“就是说,这个世界已经让你绝望到不得不在安妮。弗兰克(1929一1944),荷兰的犹太少女,二战中饿死在纳粹集中营,以《安妮日记》广为人知。身上寻找乡愁了。”
“我想她有她的孤独和绝望,还有恐怖。这里的她,指的是安妮弗兰克。在那种孤独、绝望和恐怖之中也还有一丝希望。”
“你是说我们也同样?”“希望同样。”简直就像塞着耳塞说话,无法确认自己讲的话传达给对方没有。觉得和谁也不相连,即使和眼前的她。每次向别人摇唇鼓舌,都有一种徒劳之感,好像不架桥梁就要往对岸铺桥板似的。
“结婚也不打算要小孩儿,”沙织说,“可以的?”
“可以是可以……怎么突然提起这个?”
“怎么也不怎么。”她长长叹息一声,“对这个谁都不能准确表述的吧?姑且被称恐怖袭击,但没有哪个人明白伤口有多深,会给将来带来什么影响。我们必须在不明不白和惶惶不安的情况下活下去。不认为在这样的世界上养育小孩儿风险太大了?”
“任何世界上养育小孩儿都有危险相伴。”“我不是作为泛论说的。”“知道。”话突然中断,桌面上流过尴尬的空气。
“对不起,”少顷她以干巴巴的声音说,“好像有点焦躁。”“不光你。”又是泛论。
“觉得和自己这么位于这里一事格格不入似的。”
倒不如这么说才好:人正和身为人这点变得格格不入。作为默契以为人只要处于“人”这一范畴内就绝不可能做的事已然成为现实。“人”这一字眼早已不再有任何理想韵味了,我觉得。
我们最怕的是美元在恐怖袭击影响下暴跌,外国股市陷入巨大混乱或整个股市彻底麻痹。不料,虽然事发当天美元被抛售,但后来开始反弹,本星期在较为平静的进展中度过了。当然,FRB和欧洲中央银行的介入恐怕也是有的,不过相比之下,股市人士之间产生不可思议的共识这点似乎起了更大的作用。也许出于类似恐惧心理的因素。全世界的投资家们害怕人们失去对美元这一基轴通货的信任,害怕以美元结算的体系出现危机进而导致国际金融市场的混乱。为此似乎达成了看不见的共同意见来保证美元不大幅下跌,同时不做非做不可的交易。
以前产生过几次的奇妙感触这次又产生了。通过金融来看世界,有时觉得这颗行星好比一个活物。我们恐怕通过因特网和卫星网络而置身于同一共同体的内部,超越英语日语等民族语言而潜在性地置身于同一通用语言的内部。平时我们在此通用语言的基础上以各自的语言尝试沟通。在这一限度内,看上去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动机和欲望。可是,当极其视觉性的东西像此次恐怖袭击这样赫然出现的时候,网络上的全世界所有人都显现出令人惊异的共同反应。
我们首先显现的反应是惧怵。即便以这颗行星保安官自居的合众国总统也不例外。希拉克等人明确表示可怕。但共识很快开始形成。无论在政治外交层面还是在金融经济层面,要达到的目标都是秩序、和平与正义。全世界简直就像物理现象一样遵循同一法则迅速达到系统性均衡。其井然有序的动向,看着都让人不寒而栗。
纽约股市下个星期一就早早开盘了。想到灾难的严重程度,堪称惊人之举。我指示所有同事确认有关品种。乘客必然减少的航空方面的股票、须支付巨额保险金的平安保险公司的股票以及二次保险企业的大幅下跌是任何人都一想就明白的事。相反,国防方面和医药等股票必然上扬。这些不过是简单的加减法。问题在于企业间的相互关联和波及效应导致的股价走势。布什向国民强调“消费是爱国精神的发扬”。消费者若抑制消费,那么GDP差不多七成依赖国内消费的美国经济就运转不灵。重开股市,大概FRB就要有所动作,就要通过降低联邦基金利率和法定贴现率等所有手段致力于稳定股市。ECB①也可能协调降低利率……我把这些话讲给同事听。
“也可能有托盘出现。”植村说。“不管怎样,就算一时下跌,跌幅也不至于很大。”
“说不定反倒上涨。”佐佐木接道,“由于股市对策充满布什所说的爱国精神的关系。”
“投资家不那么傻的,”我说,“一般消费者在爱国精神的驱使下买的顶多是星条旗之类。股市是没办法靠爱国精神支撑的。上涨有上涨的理由,下跌有下跌的理由。”
①EuropearCentralBank之略,欧洲中央银行。
面向投资家的网站持续发布信息,说即使纽约股市重新开盘也绝对不会暴跌和狂抛。判断我想是不错的。道琼斯工业股票平均指数虽然跌破九千美元,但首日下跌处于预料范围之内。另一方面,主要工业国开始降低外汇储备中美元所占比率。金融机构投资者们开始重新考虑美元本位资产的比重.这已作为外汇市场美元抛售现象反映出来。
“较之投资家,问题更在于消费者吧?”在紧急召开的投资战略会议上,藤木质疑我提出的投资蓝图,“出于恐怖袭击的担忧,消费者心理无疑更加趋于保守。这点在你的蓝图中好像没有作为具体战略考虑进去。”
“差额利润由于利率下调而变大的消费者金融和信用贷款公司、股价因恐怖袭击暴跌而使得评价下滑的保险业和传媒业一一这些我正在注意。”
“那些嘛,全世界投资家都在注意吧。”他不无揶揄地说,“跟你说这个怕是班门弄斧。不过美国人通过401K以股票赚取了养老资金,股票上扬自然没了养老之忧,所以减少了储蓄。但是,纽约已不再具有吸引全世界资金的磁场。从中长期看,可以认为世界经济将以美元疲软为基调向前推移。而美国股市规模一旦难以维持,那么储蓄率为零的家庭势必削减消费开支。这样一来,就有可能发生日本十年萧条这样的情况。日本的泡沫经济也好美国的繁荣也好,地方和股市固然不同,但在以资产膨胀为基础这点上是一样的。”
①美国1978年开始实行的一种年金制度。大约相当于集资制(公积金制)养老金。加入者有权参与年金运用计划的制定、选择投资对象并监督其效果。
“我不认为美国会变得和日本一样。美国拥有通过放宽限制而在信息、生命工程、新材料、流通、医疗等领域进一步增加就业机会的能量。”
“这种话以后还能适用下去吗?这种新经济国家,同时也是世界最大的债务国,年年出现巨额经济赤字,可以说正在沦为生活破产者。出现赤字也能不存款而进行投资,是因为外面有资金流人。而资金不流人的时候怎么办?”
不用藤木指出,我自己当然也正在就此考虑。国际金融市场已开始对继续以美国这一国通货为基轴这点怀有不安。资本总有一天从美国流出,或者抑制流人美国。一旦美元失去向心力,世界经济就将失去方向性而开始漂流。
最为容易理解的前景是,美国将一个接一个发动战争,用战时经济这个法宝以美国为中心重新整合世界经济。新保守主义那伙人说的总之就是这么回事。从经济角度读取布什主义,等于我们宣布把世界置于战时经济之下。否则资本主义有可能寿终正寝。
从根本上说,没有暴力,资本主义是无法存续和扩张的。如马克思分析的那样,资本所以产生剩余价值,是因为让劳动者从事了超过必要劳动的剩余劳动。然而剩余劳动时间的增加伴随体能极限.所以,资本为了继续保持自我增殖,就必须不断从非资本主义国家制造出新的无产阶级和劳动力。这就是资本主义性质的帝国主义、就是殖民地政策。这一做法曾经伴随武力,如今则以钱为媒介在别人看来温情脉脉地进行,如此而已。
货币绝非中立的东西。它以其适于自我繁殖的方式改变人们的生活形态和思维,改变世界本身。所谓全球化,无非是力图在货币这一超宗教之下对世界进行重组的运动,原教旨主义是对它的抗拒。再概括得激进些,不妨说在全球化方面找出制胜机会的人祭起新保守主义大旗;相反,将其视为导致进一步受苦受难的元凶的人则皈依原教旨主义。
只要蕴含这样一副构图,全球化的渗透就不可避免地使恐怖活动和纷争变成恒常行为。而为了实现所期望的秩序、和平和正义,美国军队就不得不愈发作为世界警察耀武扬威。日本的自卫队将以荣任世界警察远东支部的形式参加美国主导的治安维持活动。我觉得这几乎已成定局。新保守主义的政论家们开始主张:此次恐怖袭击证明民主党主导的抑制和封锁政策彻底失去效力。对于阿尔卡伊达那样不惜自杀式袭击的对手,抑制本来就无能为力。而且,从恐怖袭击的本质看来,反击对手的攻击这一做法早已依赖不得。为了保卫国民,只有先行攻击一一找出可能施加危害的潜在威胁,在其到达国境之前予以摧毁。
为了维持本国和平而先行攻击他国。编造种种借口极力挑起战争。曾几何时,战争被视为旨在维持和平的消极活动。从今以后,倘若不将战争作为恒常行为接受下来,任何和平都将无从指望。纵然自己所在的场所风平浪静,也不能称之为和平。对于我们手中的“和平”,也许早该看作战争的一部分,或视之为战争与和平交织的无法命名之物。
我想起沙织说的话。我们岂不比安妮.弗兰克还不幸!或许如此。她可以希求和平和自由,而我们连祈求和平的资格都没有。为什么呢?因为在这个世界上希望和平不外乎反过来希望战争。眼下的平静,是以眼睛看不见的他者的恐怖和痛楚换取的。和平是丑恶的东西,差不多和战争同样血腥,我认为。
看报也没有任何前景看好的材料。世界经济开始带有通货紧缩色调,放松到接近零利率的各国金融政策没有达到预期效果。棘手感很快在投资家之间扩展开来。有的经济评论家指出甚至有可能发生世界性经济恐慌,而不仅仅限于日美同时萧条。
美国发动了在任何人看来都愚蠢透顶的报复阿富汗的战争。我们则开始估算这场报复性战争的经济效果。恐怖袭击也好战争也好,都会产生股价因此上扬的企业。所有的基金经理都把它们一一列在表上,开始在脑袋里构思重新搭配股票品种或批量买进。这样,我们就成了那个毫无知性可言的人,成了那么唾液四溅地谴责恐怖行为而公然打响以“自由”和“正义”为目的的报复性战争的人的帮凶,为搜刮顾客的钱财而忙得团团转。
“真的开始了!”傍晚往公司打来电话的波佐间一开口就触及战争,“不过这战争也够奇妙的,同一军队,不光扔炸弹,还扔药品和食品。作为阿富汗人,怕是搞不清自己是被攻打还是被保护、是要被解放还是要被镇压。”
“作为我们也看不明白。”
“就是说大概一切都被复杂化了。”波佐间事不关己似的继续道,“可以照单全收的一样也没有。”
“战争本身正变得似是而非。”我说,“同一军队既扔炸弹又扔药品食品一一这样子早已不能称为战争。”
“不是战争又是什么呢?”
“一份报纸的社论写道是行使联合国宪章认可的自卫权。不但报纸,国际社会也似乎想在乃是对于恐怖袭击这一无法无天行为的惩罚这点上达成妥协。即使为了这点,恐怕也必须空投救援物资。但为了取那些空投的救援物资,必须步行穿过好几公里埋有地雷的沙漠。对这个报纸倒好像不怎么报道。”
“啊,报道那玩意儿是为了同现实状况妥协才存在的嘛。”“或许。”
交谈中顿片刻。之后提起其他话题。
“近来看的一本书有点意思,一位古生物学家写的关于生命史的书……内容可想听?”“即便我说‘No,thankyou’,你也照样开讲的吧?”
波佐间笑道:“算是吧。”“讲来听听!”
“宇宙年龄约有一百五十亿年,生命诞生以来有四十亿年。关于最古老的人类自是众说纷纭,但以常用的比喻说来,在表示地球历史的钟表盘上大概处于午夜前一分钟的位置。”
“怕是灰姑娘想起自己同继母的约定那个时候吧。”
“恐龙和旧石器时代的人类相隔六百五十万年也是第一次知道,于是我陷入了沉思。”少顷,他继续说:“上小学时倒是看了《恐龙一百万年》那部电影。”“那部电影我也看了。”我附和道,虽然不晓得他的话讲去哪里。
“拉克威尔韦尔奇遭遇恐龙的镜头有吧?”“记得……啊,是的是的。”
“那个镜头看得我胆战心惊,心想可怜巴巴的我们算是什么呢?”
我低低笑出声来,算是表示同感。
“联想生命漫长的历史画卷,当今世界各地发生的纠纷看上去总好像微不足道。”他不无诚挚地继续下文,“说是文明的冲突,可是基督教和伊斯兰教的历史,充其量不过二千年吧。至于以色列和巴勒斯坦问题,还不出五十年。较之生命四十亿年的历史,不过是眨眼之间。”“的确。”
“纯属徒劳无益的想人非非。例如让古生物学家来调停复杂的民族纠纷和宗教战争如何?让布什和沙龙在卡纳第安.洛基或哪里一边找三叶虫化石一边清醒脑袋……”
“设想可能不坏。”“除了不现实这点。”
我开始用圆珠笔在桌面上的便笺涂鸦。这是开始无聊的证据。但流势未能停止。
“心里某个地方恐怕还是信赖美国这个国家的。”波佐间以懒洋洋的语调继续话题,“虽然这个那个抱怨多多,但还是乐观地以为最低限度的良心和理性还是具备的,至少比日本的政治家好些。但就是这个美国变得莫名其妙了,说失去平衡了也好,总之几乎没有反战的呼声。”
“对布什的支持率,真有点难以置信。”波佐间在电话另一头点头继续:“说到底,你以为美国国内投布什票的家伙有多少?往最多里算也才占有选举权的人的半数,实际上要少得多……问多少次也从未真正理解合众国总统选举是怎么个体制。”“我也差不多。”
“我想说的是,六十亿人类之中投布什票的家伙不过占极小极小的百分比。和佛罗里达州的戈尔大约只差五百票左右吧?但选举中胜了就是所谓总统,加之碰巧是美国总统一一仅凭这一点就好像全人类代表似的不可一世。这一来,人们就要问民主主义这东西所反映的到底是谁的想法?是无限正义还是什么我不知道,布什可是真要把全世界拖入永久战争的。”
“而他本人战死的可能性几乎是零。”“一点不错。”波佐间略一停顿,“未尝不可以说是仅为他一人之故。当然未必是他一个人的责任,但作为人之常情,难免心想若是多少有点见识的家伙当总统就好了。”
“阴差阳错是他。”“是的,阴差阳错……或许不如认为就那么回事。”
“那么回事?”“说是的民主主义。民主主义所带来的是若干选项中最糟的东西,好比收视率优先的电视节目。沟通方法上有没有问题我不明白,反正取决于多数结不出好果子。”电话线另一端传来点烟的声音。吐罢吸人的烟,他接着说下去:“民主主义和股份公司一一到底是万恶之源。只要这两样不从地上消失,世界就好不了。”“听你这么说,觉得真可能那样。”
“保准那样。”我蓦然想他怕是喝酒了。看钟,已过四点半。太阳虽然还高,但开始喝酒也差不多可以了。想着想着,发觉想酒喝的可能是自己。
“如果方便,不一起吃饭?”我试探道。不料他好像有些歉疚地答说今晚不大合适。“有安排了,应酬!因时间空出来,就打了这个电话。添麻烦了?”
“哪里。”话出现空档,往下本应约定下次见面时间。但在听他讲的过程中,我开始有了不吐不快的感觉。“到底看不顺眼啊!”我不知趣老调重弹。
“对布什?”对方的语调已带有安慰意味。
“布什也好美国也好联合国也好日本也好,一切的一切。”我像吐出一直克制未吐的东西一口气激动地说,“美国的空袭无论谁看岂不都毫无道理?然而恐怖袭击是恶、空袭是正义这一不伦不类的逻辑大行其道。各国所以支持美国,总之是想站在欺负者一方以免自己受欺负。无论小泉还是布莱尔都一副胆小鬼的窘态。说起来,所谓人道战争和平军队到底算是什么?
布什之流或许是那样认识美国军队的,但由和平军队进行的人道战争云云,岂不令人作呕?人被杀害了还有什么人道可言?无论找什么理由都不可容忍。NGO①也面目可憎,和耶稣基督会有什么区别?先进行人道支持,紧接下去就开始经济侵略,不是吗?在这个世界上,善已沦为丑恶的东西,根本不可能有什么不被任何人指脊梁骨的善……有什么不对头?”
“啊,一点点。”“什么?”“原来你竟是这么讲伦理的人!”我默然。
“你恐怕是世界上最讲伦理的基金经理。”他说。
“那是对基金经理的偏见。”“未必不是。”看样子他并未理解。
“我倒认为是普通人所具有的普通感觉。”我没掩饰语气中流露的不快,“眼前接连发生这么荒唐的事,愿意不愿意都不能不讲伦理。不是我变了,是情况变了。”
“不,不然,”波佐间格外斩钉截铁,“是你变了,里边有女人影子。需要移植器官的女子……是叫由希吧?是她的存在把铁石心肠的基金经理奇异地变成了执著于伦理的人,我猜想。”
“离奇的借口!”“是吗?”这回轮到我不理解了,遂缄口不语。
“也罢,过几天喝一杯去,”少顷他改变语气收场,“骂一通布什消消气。”
“不大可能让人欢欣鼓舞。”“欢欣鼓舞对我们好比一种传奇。”
在床上一闭眼睛,飞机扎进大楼那一瞬间的图像倏然闪出。我开始考虑被劫飞机上的乘客。恐怖分子挟持不巧同乘一架飞机的人不由分说地向大楼扎去。用无关的人杀无关的人。这就是我们生活的世界的现实。
因了仅仅一次的恐怖袭击,整个人类就被阉割了。当然,这或许是位于日本这一场所从事金融业之人偏颇的看法。但是,至少从股市这一相位观察世界,不难看出攻人我们生存秩序的这一突发暴力使得人们的欲望明显萎缩。谁都好像感到无可奈何,觉得只要平安活着就应满足。为此任何不自由都甘心忍受。甚至压制眼下都叫人心里舒坦。
我们也许正陷入一种恐慌状态。一人叫喊,全世界一齐随之叫喊。似乎全都吓得大气不敢出。谁也不再相信自己的力量。唯独竭力回避破灭的僵直欲望笼罩着世界。一切都是客机扎进大楼那幅图像造成的。
美国打算招募同盟国建立全球保安体制。英国最先报名,日本慌忙跟上。法国和俄国固然把本国利益放在天平上称量,但结果上势必承担以美国为盟主的保安体制的一角。此乃美国主导下的自由贸易主义的另一面目。
冷战结束以后,美国作为可以掌控国际正义的唯一权力得到承认,联合国自不用说。就连IMF①和NGO也要求那个国家在世界秩序中承担核心职责。其权力中枢受到攻击,掌控正义的主体本身正在失去冷静。因意外遭袭而血冲头顶的超级大国发疯一般开始了空袭,而联合国予以支持。对于安南获诺贝尔和平奖的闹剧,国际社会看上去丝毫不以为耻。
无论往世界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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