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助一匹布 英文的标准翻译

原文:Ne Me Quitte Pas
作者:Louise Lux
原作:最游记
警告:成人描写
原文地址:
授权:无。自己翻着玩儿的,不打算发到任何公共论坛,路过的诸位请高抬贵手不要举报偶。
翻出这一篇来T T给小五的生日贺文,居然只发了一半(?)
××××××
“什么?你要跟那个臭和尚走?”
“悟净,我必须去。”
八戒的话语轻柔决绝。
“可是那——”
“我呢”两字几乎脱口而出,他在它们毁掉一切之前及时地住了口。毕竟他有何理由说这种话呢?他们之间没有协定,什么都未曾言明。只是悟净从没设想过,抹去了八戒的自己的未来。恐惧在他脏腑内翻滚:他要被丢下了。
“八戒——”他开口道,然后停住了。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像孩子似的哀声乞求带我一起走,那种事他做不来——绝无可能。“打算去多久啊?”
这话听起来如此势单力薄,他知道自己兜不住,只好故意令它响亮散漫些。他感到难受而且极可怕的无法设防,只想紧闭起双眼关上耳朵生怕听见那一句“永远”。
八戒在狭小的室内走来走去,已折叠好的一小沓衣物摊在床上。
“我不知道。”他说,紧紧卷起一双袜子直到棉料被挤出声响。“三藏没说。”
“我真没法相信。你就这么走了,马上?”
包很快就打好了。悟净掂量着自己的选择。除非把八戒绑到椅子上,他实在想不出其他强迫他留下的方法。不论如何,他从来不想强迫八戒做任何事。
“悟净。”八戒又一次对他微笑,目光柔和而悲伤。他拎起他的背包,紧攥住磨旧了的皮革背带。“请你好好照顾自己,尽量别抽那么多烟。垃圾收集时间是在星期五早上。你可以通过长安城的寺庙联系我们,只不过消息传到我们那儿可能需要一段时间。我不知道能不能有机会回信,可我会非常想了解你过得如何。”
“别走”是他打心眼里唯一想说的,大概再加上“你这傻瓜混蛋”,但他没有说——他算八戒什么人,能对他提这种要求?八戒离开一定有他自己的原因。不可能因为那混蛋和尚一句话就走了,对不对?
“那就走吧,”相反他这样说,同时拉开大门。他的手挪到八戒肩膀上好像要推他出去,最后却是用力攥紧了,透过衬衫感受到肌肉与骨骼的触感,以及领口以上裸露肌肤传来的温热。他的拇指微微磨擦着。
“再见,悟净。”
八戒顿了顿,倾身上前飞快地吻了他的脸颊。
悟净关上门,回身靠在门板上,试着不去听八戒远去的脚步声与渐渐消逝的吉普车的引擎轰鸣。慢慢滑坐下来,他把脸埋进手臂里保持那个姿势直到天黑。之后他走出门去,大醉一场。
××××××
此后数月,悟净的人生照常继续。他重拾起早年的生活方式,好像从没丢下过一样。他才二十八岁,倜傥英俊,就算眼角有了些细纹发际线也稍稍高涨。“秃头。”某一天他站在镜子前喃喃自语,然后不得不转过身去,握紧了拳头。
女人们依然乐于投怀送抱,只不过空说情话的长夜越来越难熬。这些日子,也很难再不留宿醉痕迹地豪饮一场了,但他的牌技仍然出色。他能养活自己。然而这并非生活,他很清楚。
这天夜晚,坐在厨房餐桌前,看着裸露的灯泡在污秽墙角洒下粗糙原始的光,映出油毡的磨角、咖啡和茶的污迹,他定下一个计划。内容很简单,他要搬家。如果能离开这里,事情会好起来。他已经改变了,至少重新一个人生活已经不那么难了,他这样告诉自己。
八戒刚走那几天,痛苦的寂静使他好似生活在真空空间,哪怕是在嘈杂的酒吧或者街面上。但实话实说,早在那之前事情已经开始错位了。一切都错位了,从悟空——在悟空走的那天。
多么奇怪他甚至没有哭过。他不记得三藏有没有,却也无法想象三藏会做那种事。眼泪就在他眼角灼烧着,他想起尔燕以及那位听任死亡摆布的蠢货“神样”以及悟空如何让他们坚持战斗下去。他揉了揉脸暗暗骂自己。如果八戒在此——如果八戒在此就不会这么糟糕了。混账。悟净看着那廉价的陋室、尘封的老式单人床、餐桌与椅子,并且憎恶这一切。
他被赶了出来,就在几天之后,当房东太太发现后院里烧火的遗迹,与悟净那终于被劫掠得一干二净的房间。
所以他下定了决心,他要重新上路。没有理由留在原地等一个不可能再回来的人。如果赌博能挣到足够的钱,他可以放弃烟酒与泡女上的挥霍,攒一笔存款。他可以找一处像样的居所,最好找个人教他读书写字。甚至有可能找份收入稳定的正式工作。听上去挺无趣,同时也挺诱人。安安稳稳、属于他自己的一方天地,至于独自一人的问题?那样子的人生,总有一天你会遇见你想要与之分享的人。
你已经遇见过了,看看现在怎样。
附近有一辆破破烂烂的旧巴士,漆成明黄色的外表与硬邦邦的木座椅,每隔一段时间打这儿经过。没人能确定它的路线,包括司机。它只是来来去去,隆隆奔跑在乡间小路上,驶过渺无人烟的荒陆与空荡荡的原野。这对悟净来说不成问题。他上了车,感受到一丝传奇的昨日阴影,并在一两天之后,已经远去数百英里的某处下了车。
这个镇子要大上许多;清晨的细雨中中显得灰暗潮湿,带着一股味道。一条生癞疮的骨瘦如柴的狗趴在街沟里觅食,对他的经过咆哮抗议。他租的那件屋带有米黄色墙面与破旧的家具摆设,和他烧毁的那些十分相似。他整天坐在吧台前面或者上街闲晃,直到光阴逝去,几日延伸成了几星期。遇见的每一个人或粗鲁或丑陋或愚蠢或者三者兼之,所以他不再上街去了,然而坐在屋子里盯着墙发呆更糟,结果三周之后他开始疑惑还有比这更悲惨的生活吗?他实在讨厌米黄色。尽管如此,隐姓埋名、自由自在地行走于市集间,令他心跳陡然加速,像是走下了悬崖。已经没有人在家里等着他了,没人让他担心,让他做着做那。但很快,他就发现自己期待起那辆巴士来。
下一个镇子简直耸人听闻,比第一个还糟糕。他没有停留多久。再下一个也是如此:他的红发红眼引起了不小麻烦,而且反正那儿的酒吧都烂到死。他又一次登上巴士。
镇子越来越小,路途越来越长,每个地方总有些东西惹他厌恶。酒吧,女人,男人,住处的外观,不是太大就是太小,以及他走在街上时收到的口水。他无法安身因为从头到尾总觉得自己拖着什么东西在身后。它嵌在尘土飞扬的路面上陷出一个坑,也陷入他的身体里。比他妈的什么都要疼。
某一天,在不知名的山里某个不知名的城镇,他遇见一个卖饺子的年轻人。他矮小强壮,有一张开阔的脸与灿烂的笑容。看起来像是悟空长大会成为的那种人。
“嘿,先生,尝尝这个,味道好极了!”他喊道。
悲痛攫住了他,令他心口空空荡荡。他冒着雨步行离开了该处,甚至没想到要搭车。他努力不去想三藏,双倍努力不去想八戒以及他离开的原因。在谁更需要他的竞赛里,就算悟净也能一眼瞧出三藏手里那副同花大顺。
今天的旅程弥漫着羊膻气味。他凝视着沿路崎岖不平、排成整齐方格形状的农田,只能想到它们此时有多空洞。夕阳西下,他们正迎向那一片耀眼的金光。遇见“伪悟空”时那股感觉又一次袭来,他不得不埋头入手掌里,遮住眼睛。他必须得重新振作了。
“你没事吗?”司机问,“猜你是喝多了吧?啤酒味没错。”
那司机的气味更难闻些,膻气与汗臭混在一处,但他有香烟和相对友好的态度。也许太友好了些,考虑到落在他大腿上那只手。他把它推开了,于是车子在沉默中驶过无垠的旷野。
八戒,他想,在半睡半醒间,回来找到我吧。拜托了。
××××××
下个城镇还过得去,街面清洁整齐,一条小河绕着镇子边沿蜿蜒流过,树木掩映下繁忙的中心广场上排列着货摊、商店与酒吧。这是个友善的地方,大得足够隐藏其中,小得足以很快与本地人打成一片。两三天过去,悟净觉得自己应该能停留一阵子了。
酒吧条件都不错,甚至有一家愿意给他提供份工作。他喜欢这里——没有人再找他发色的茬而且就算有女人问起,他发现现如今自己已能够用嬉笑糊弄过去。最终她们也不再提起。他在一条静谧的小巷子里租了间房,每天清晨在自家床上一个人醒来;日子过得不坏,安静而自由。
“你这么可爱的小家伙怎么能天天独自回家呢,悟净?”他的老板偶尔会问,挂着促狭而锐利的笑容从眼角斜瞟他。他自己也没什么答案,至少,没有一个他有觉悟承认的答案,不管是对自己还是对任何人。
“我就是太危险了,宝贝儿,”他咧嘴一笑答道,她总会大笑着拧他的后背。有时候,某些下雨的日子里,他的语气大概很奇怪,因为她仅是看了看他然后伸出手来触碰他的头发。
“嘿,都会好起来的。”她说。
白天上班,夜晚归家,窝在他租住的小屋里。这间屋很像他的老房子,三个小室加一个虽狭窄却还算清新的卫生间。然而这里阳光充足,环境清洁。不知怎的他居然能保持这份清洁,在某种程度上。当然无法达到八戒的标准,但有谁能达到他高不可攀的标准吗?一股滚烫的胆汁伴着愤怒上涌,令他攥拳攥得手指疼痛,偶尔连月牙铲都跑了出来,像是个无法自控的孩子,眼前还会出现鸣响的锁链与血光——他曾经的生活。他们曾经的生活。然后他甚至更生气了。他们他妈的又没有睡过觉,管他八戒去哪儿了?他们是朋友,朋友聚散有时。反正悟净也并不需要他。
他在酒吧打工攒下了一些钱,决定去雇个当地的教员到家里来教他读书写字。他可以活出点名堂的。刀尖上的日子已结束,现在该是他面对生活的时候了。上第一堂课的那天他特地打扫过屋子,没想过为什么他的手掌遍布汗水,也没想过为什么他要换上干净的衬衫。
“你好,我叫陈力,在镇上的学校工作。”
“你比我想象的年轻。”悟净唐突地说。
陈力为他的鲁莽挑眉微笑起来,这景象让悟净只想摔门砸上他的脸。他胸口危险地一紧,但还是挤出了一个笑容,以及其后礼貌的寒暄。大部分课程下来他都没有说脏话——太多。
两周一次,每周二与周四晚,陈力会上门来,悟净则学习知识:阅读,语法,一点数学,他很擅长数学。陈力微笑着说这恐怕得自他的赌徒天性,对此他发现自己难以名状地脸红了。直到有一天悟净发觉比起上街他更愿意找本书来读,于是他整日整夜地读书,伴着座椅扶手上的一罐啤酒与填充速度渐缓的烟灰缸。
时光流逝。飞鸟,他打工那个酒吧的一位女服务生,不时来造访并与他上床。她有一头丰盛亮泽的黑发,社交生活极其繁忙,除去规律的性爱之外别无他求,这很适合悟净。
他有大把独处的时间,令他开始想许多事。他想到他的母亲,与尔燕原来的样子。他想到悟空,悟净的人生永久丢失了的那一角。他甚至想到三藏。实际上,他经常想到三藏,想到为何自己对他的复杂情绪中掺着某些成分可称得上是爱。第一次意识到这一点时他笑出声来,但那笑声很快消褪了,因为他想起恐怕再也见不到三藏。
他去上班。他回家。他上课、存钱。夏日某一天,冲动之下未加三思他就剪去了头发。后颈上有微风吹的感觉不错,哪怕那微风比周遭一切还要热上几度。镇上的姑娘们臭骂了他一顿,但又很喜欢摸他头皮上的短茬,因此也没什么损失。
陈力已经来了半年,悟净开始觉得,尽管不需要那些课程,他还是喜欢上课。那男人静静的存在令人心安,他的微笑也给人一种悸动。他从不过问私人问题,悟净也从没有讲过自己以前的生活。这天下午他们边喝茶边漫无目的地闲聊,悟净很乐意听见陈力温暖的笑声与他对镇上家长们的评论。
“悟净,”陈力说,放下他的茶杯,“我想问你一点事。”
“你介意的话,我出去抽好了。”
“不,不是那个。我们学校一位老师要退休了。”
“所以你要忙起来喽?”
也许他要说他没法再来教课了。那也没关系,他想。他不需要、而且已经数月没有再上过课了。他吞咽下一丝失落。
“那个,只怕也不是。”
“怎么你已经找到合适人选了?”
“啊,没错,我想是的。悟净,”他说,对着悟净无表情的脸加深了微笑,“就是你啊。我认为你会是个好老师的。”
悟净手里的香烟落地,烟灰洒在木地板上。他用手把它们铲起来,不去看陈力的脸。
“没戏。”他说。
“为什么?”陈力的语气好像早已预知这个答案,“你很会对付小孩子,他们都听你的话。我看见过。”
“也就偷苹果和卷香烟时管用。总而言之,我不知道怎么教有用的东西。”
“当然了,我们有师范课程啊。”
“不。”悟净摇摇头,这主意太蠢了,“听好:多谢你,但你不知道我原来做过啥——算了吧。我不干那个。”
“悟净,”他的声音带着温柔的责备,这腔调如此熟悉让悟净想要立刻跑出屋去,跑出大门,迷失在酒腥或某人的两腿之间。这是个错误。“没准你会喜欢呢,你想过吗?”
“我已经知道自己喜欢什么了。”听到这儿,陈力一挑眉转开了视线,似乎是望向窗外,在树叶间簌簌流金的阳光。他的表情既僵硬又失落。悟净把头埋进手掌里想,难道所有教员都是一个样吗,还是他碰巧运气欠佳?——或者说,上佳?
“好吧。我再考虑考虑,行不行?”
陈力给了他一个小小的微笑,鼓励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再来杯茶吧?”悟净问,起身离开餐桌。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谎。其实根本不用再考虑了,这主意非常无聊,他甚至有点迁怒于提出它的陈力。他必须得站起来,找点事做,也许表现得更粗鲁些好把陈力赶走。结果他只是又给他泡了杯茶。
几天后陈力又来造访。
“我还没定好呢。”悟净说。
“不,我没有期望你这么快做决定,”陈力又露出那种深深的、甜美的微笑。他抱着一捧香气扑鼻的粉色花朵。
“那就进来坐会儿吧。这是干什么?”
“来的路上刚摘的。我猜它们很适合摆在你的厨房柜台上。”
“哦。呃,多谢。”
“悟净,”陈力又开口道,二人都已落座之后,“还有一件事我一直有意——不,应该说有心要告诉你。已经有一段日子了。”
陈力把手覆在悟净的手背上,用严肃的深色眼睛凝视着他。那里藏着一个问题,忽然之间就昭然若揭。如果悟净诚实点看,它已经存在很久了。他的答案,他立即明白,将会是拒绝。他低头看他们的手,一只盖在另一只上面,衬着廉价的餐桌桌面。
“嘿。不好意思啊,兄弟,我没有那方面的爱好。”这话粗糙伤人,悟净知道。看见陈力的微笑萎缩直到摇摇欲坠,他的脸已经羞愧得烫了起来。陈力的手骤然缩回。这也是谎言,因为就在不久之前,就在——他闭上眼看见八戒的脸一闪而过。到底从什么时候起他也开始扯这种谎了?“对不起。”他重复道,这才敢看对方一眼。
“不,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悟净。我们能否忘掉这个话题?”
“如果你没问题的话。”
“不。”陈力又笑了,略带伤感。“是我太欠缺眼力了。”他又看着悟净。“但请你再考虑一下工作的事好吗。”
他试着不去想工作也不去想陈力本人。与此相反他想到再次登上巴士车,它大概每周都会吱呀作响着穿过市镇。登车一点儿也不难,随便去到哪儿再从头来过。
当天夜里他叫飞鸟来过夜,努力让她的柔嫩肌肤与温暖怀抱填满整个脑室。结果并不成功。
“出什么事了,悟净?”她问道,此时第一声鸟鸣刚刚在窗外响起。“我怎么感觉你的心思不在这儿。”她侧过身来端详他的脸。
他伸出手抚过她的胸脯与腰线,完全不知如何对答听起来才不那么像撒谎。
“跟你没关系,是我自己。”最终他说。
飞鸟翻了翻眼睛。“是,是,好吧。”她转过身去开始翻找衣服。“什么时候捋清了你那漂亮脑袋再通知我吧。”她说,“虽说我没做太多指望。”然后凑上来亲他。
“喂,”他叫道,但她已经走了,门砰然合上,走廊里传来高跟鞋声。他跌回枕头上。
离开并不难,容易过继续住在这里,假装没有在等待某个人,即便从未指望他会来找到他。他几乎起床打了背包,直到想到下一个镇子会发生什么,然后再下一个,再下一个。一长串空空如也、无物可寻的站台与同一个不变的沙悟净。第二天他敲开了陈力家的门。
“我接受了。”他说,然后吻了他。
××××××
作为“沙老师”的生活并不坏。他始终没法习惯学生这么称呼他,也没法习惯那些热衷于与他讨论课程的家长。有时他还会忘记身份开口讲粗话,惹得小孩子们或尖叫或嬉笑,但总体而论一切都好。陈力教会他许多事,并不都是与教学相关。陈力喜欢亲吻,偶尔在做爱之后他们会躺好几个小时在陈力家床上,仅仅是亲吻,陈力会抚摸他身上的伤疤,什么也不问。
时间如流水,但在这涓流之下掩埋着另一种模糊而长久的钝痛:来吧,来重新找到我。
“我们还是算了。”陈力紧握着他的手这样说,在几个月之后的某日,“我觉得你并不想要——不想要我。”他修正道。
他早有此预料,而且陈力说得没错,但该疼的还是那么疼。
八戒一定是有原因的。悟净经常在思考这个问题。跟着三藏走,留下他——一定有某件必须完成的事。八戒做事永远有自己的目的。悟净以将领检阅部队般的严密反复掂量一切,算计着、测量着他们从未讨论过因而只能靠猜测的那些概率、问题、答案,诸如此类。那想法相当苦涩:因为悟净不重要。因为八戒渴望或者需要的是其他什么。因为悟净活该被丢下。
在更深层意识里,散布着一些纷乱、不连贯的思绪:八戒没有假作礼貌时眼瞳的确切颜色与笑声。他是否已换下那副裂边的眼镜,它是否还像从前那样在他鼻梁上留下小小的凹痕——你永远不可能看到的凹痕,除非你碰巧在他宽衣睡觉最后摘下它时就在他身边。他忆起八戒曾说“我的心太狭小了”。也许的确是,从始至终。
深夜里,他偶尔会步行至镇外一英里左右的小树林,在林间召唤出他的武器,挥舞劈砍直到浑身酸痛,大汗淋漓。不出一个月他已在那片幼嫩的桦树苗与山茱萸之间清出很大一块空场。结果也没有多大帮助,后来他就不再去了。
某个深秋的夜晚他正在处理煎锅上糊掉的鸡蛋,忽然听见敲门声。他一直在想着八戒,潜意识中模糊地想着他在哪儿他是否安好,还是他弄的鸡蛋比较好吃。所以当悟净打开门时,好像他是为了回应悟净的想念而从天降临一样。
吉普坐在八戒的肩膀上冲他欢声鸣叫,大张着粉红色的嘴以示问好。
“你好啊,悟净。”八戒说。落日在他身后的路面上投下一道道倾斜的光带,将他的耳朵尖与长发发丝染得猩红;黑色藤蔓缠绕过他的手背爬上一边脸颊。“我回来了。”
悟净的心跳如此剧烈,呼吸也仿佛梗阻。八戒正在他的房间里慢慢转悠着,目光掠过那些家具,靠窗的小书架与厨房柜台,不时也转向悟净以确信他还在这里。他的刘海又搭进眼睛里,被他习惯性地甩开了。他身穿一件悟净从未见过的落满尘灰的长外套,远看上去就像个陌生人。
“你还好吧?”悟净踌躇着说,尾音落进那片压得他胸口生疼的沉默中。
八戒拾起一个洁净的空烟灰缸,紧紧盯着它看,好像在检查表面蒙落的每一粒灰尘。
“我不知道。”八戒说。
“出什么事了吗?”
“没什么特殊的。”八戒说。他放缓脚步走过来,立在悟净面前。他的目光清澄然而深邃。“是不是让你觉得困扰了,看见我这副样子?”他问。他的长指甲垂在身侧,微微抽搐着。
“没有。”悟净说,喉咙忽然无比干涩,结果只发出一声嘶哑的叹息。他不敢说那是否真心话。他真正想问的是“为什么”,但却问不出口。八戒盯着他,令他不得不强压下抽身后退的冲动。
“你变了。”八戒说,语气平板,似乎在陈述某个既定事实。
“你也一样。”悟净说。
八戒的头发覆在义眼上,就算那么长了,还能看得出发丝边缘倾斜成某个角度,说明他自己对着镜子修剪过。悟净几乎立刻能想象到那画面,他站在某个肮脏小旅舍的卫生间里修整他的刘海。然而破损的单目镜不见了,将他圆形的人类耳廓卡得微微发红的那三枚银质耳扣也不见了。他眼角出现一些隐约的细纹,骨骼也更加锋利。妖怪花纹嵌满他的全身。
八戒点点头。“但只变了一点儿。”他的瞳孔黑暗仿佛无底深渊。
“你怎么回来了?”悟净冲口而出,立刻皱了皱眉。除了傻乎乎地发问“你去哪儿了?”,他实在想不出别的问题。
八戒退后两步看着他,眼底忽然透出极深的凄凉。
“三藏很好。”八戒答非所问。他的声音也变低沉了,令悟净后颈的毛发直竖。
“他在哪儿?”
“我也不大清楚,现在。他说他还想继续西行。”
“再往西去?去干嘛?他的活体靶子用光了?”悟净挤出一个不算靠谱的笑容。
八戒的微笑让悟净想要后退更远,要么就拉他更近。
“他说那与我无关。”八戒说,“你知道他的脾气。现在已经好多了。”八戒补充道,声音柔和低哑。
好多了。八戒转过身去。
“你开始藏书了?”八戒问,目光指向窗边那个整齐的小书柜。他似乎很惊讶,这有些伤人。“我没想到你——你会读书。”
“如你所见,我变了。”他说。这话听起来比他意想中更加尖酸。
悟净泡了茶,只是为了找回点常态,因为八戒的妖怪姿态令他脊背汗滴涔涔。他们面对面坐在桌前,他注视着桌面上褪了色的咖啡渍,从眼皮底下看八戒是怎样小心翼翼地捧起茶杯啜饮,长指甲敲在瓷器上叮叮作响。偶尔他的衣袖回落到小臂,悟净就能看见缠绕他整个手腕的那些蔓藤。八戒则相当坦率地看着他。
“看今晚天气这么好,我们是从中心广场一路走过来的。我很喜欢这个镇子,非常——干净。”八戒喃喃道。
“起码有二十七条法令禁止乱丢垃圾。”悟净试着让声音保持放松。
“听起来不像你会选择的地方。”八戒说,然后归于沉默,低头注视他的茶杯。他的头发厚实蓬松,凌乱地落在脸颊上盖住了双眼。
悟净竭力想找到记忆中那个八戒的影子,他存在于惊鸿一闪的那些瞬间,在他饮茶的姿势里,同样的嘴唇与鼻梁,同样严肃的目光。但黑色藤蔓遮盖了原本苍白的皮肤,尖尖的耳朵从头发两侧伸出来,他张开嘴说话或者啜饮的时候隐约能看见尖牙的痕迹。这样寻找一张不复存在的脸孔,好像是在看迷宫地图般令人晕眩。他是八戒却又非八戒。
悟净怀疑自己是不是疯了。也许这只是个玩笑,八戒马上就会解释一切:解释他为什么离开悟净,为什么突然又回来,以及为什么满不在乎般以妖怪之躯走来走去。
“所以说,”悟净开口道,却停住了。他应该早已过了八戒离开这一关的。他真以为自己过了,他已掌握了自己的生活。滚烫的愤懑穿胸袭来。是啊,好极了。看看你自己。他看着八戒喝茶,思索自己有没有可能再原谅他。最终的决定是彻底打消那念头,至少眼下。
“你的妖力制御器呢?”他问。语调尖酸刻薄,掂在舌头上犹如碎玻璃。“一点都不像你了。”
“三藏把它们取走了。”八戒回答,同时避开了他的视线,“刚一上路时。”
“开什么玩笑?为啥?”
三藏。厌恶感在悟净胃里翻滚。
“我也不能确定。”八戒微微抿起嘴说道。他的指甲在茶杯外沿刮出微小的声响。“但从那之后我就再没有戴过。”说到这儿,他抬起头看着悟净,那双眼绿得如此明亮锐利,令悟净感到暴露,感到浑身赤裸。“这样似乎更——自然些。”
自然。八戒的神情却郁郁不乐。
“八戒——”
“我猜我失去自我了。”八戒说,声音低沉嘶哑,“不止一次,三藏都看见过。”话音渐强,“他离开之前,特地来跟我说我是个白痴,然后替我摘下了所有耳扣。别太责怪他,我们都改变了很多。”那个微笑刺得人眼疼。
“可是一声不响地离开,就那么——我还以为你是创伤什么综合症,之类的玩意。”
“不,需要疗伤的是三藏。”八戒说。
“什么?”悟净柔声问,“你……只是为了他吗?”
“还有什么能把我拽走呢?”
“我——我还以为你自己想去。”
“你也没留下来。”八戒边说边把五指伸开摊平在桌面上。“回来之后,我怎么也找不到你。我找了好久——”他轻轻说道,抬起手捂住了脸。
“八戒。”悟净感到手足无措。他回想起自己烧毁房东家具的那一天,回想起木材与衣料燃烧的刺鼻气味。“我不能永远呆在原地,我都不知道你还会不会回来。”
“可我回来了。”八戒抬眼看着他说,在那双眼眸里悟净似乎感觉到了那个熟悉的八戒,温柔哀婉的,“我就在这儿。”
“是啊,”他说,因为必须得说点啥。他还不想面对这些。“我得出去一趟。”
“现在吗?”八戒微微张开嘴。
“就——一小会儿。是是啊,我有个……约会。”他说,“不能放她鸽子,对吧。不礼貌。”他感到头疼欲裂。
“别让我拖累了你。”八戒凝视着他说道。
他抿紧了嘴唇,指甲在桌面上轻声敲击。他的话听起来不像客套,更似发自真心的。
“呃,好吧。”
该死。悟净的心跳过速,掌心发汗,他从没比现在更厌恶过自己。
“留下吧。”他急促地说,“我的意思是,如果你愿意的话,你可以留在这儿。冰箱里有吃的,还有——多余的一张床。随便你想做啥,只是——对,留下吧。”然后他立即退出门去。八戒的绿眼睛定在他身上,眸光纹丝不动。
他必须得离开那儿,马上,离开这个新八戒的切实存在,他的形貌与气味如此陌生。悟净狂奔起来。
××××××
“你把客人丢在家里了?”飞鸟夸张地惊叫着,丢过来一罐啤酒。
酒吧的一些常客哄笑起来。悟净就知道,八卦是这镇子最爱好的消遣。
“他累了。”悟净说。人人都竖起耳朵听,他真希望今晚有选个更隐秘的约会地点。
“是个帅哥的话,明晚一定要带他过来哦。”她狡黠地微笑着。
悟净抓起啤酒蹭到角落里坐下,背对嘈杂的大厅。
夜深了,他面前已有六个空瓶,这在工作日是个不可饶恕的错误。八戒走进来的时候他立即觉察到了,因为所有人都安静下来。脚步声在他背后响起,然后一只手落在他肩上。
“跟酒瓶约会吗?”八戒俯下身趴在他耳边问。
“对不起。”他说不出别的话。所有理由堆在一起堵住了彼此。“对不起。”他只是重复道。
“不,拜托。是我的错。”
八戒在他对面坐下来。悟净目瞪口呆地盯着他,因为他又是原来的八戒了,耳朵上挂着三枚银扣。悟净吞下喉口的骤然疼痛,喝了一大口啤酒掩饰他的惊讶与他颤抖的手。八戒还在,就在这里,从一开始到现在。八戒脸上挂着那个笑容,表示他非常清楚悟净内心所想。他不敢再说一句话。八戒打个响指叫服务生。
“一定吓到你了。”八戒说,“我应该告诉你一声再过来。”
“无所谓。”
“可是——”
“没关系,我都说了。”他说,似乎太大声了些。
他知道有不止一双眼睛在他们身上游移,密切注视着一切。刚入口的啤酒令他舌尖发酸、左眼后面的某处针刺般疼痛。飞鸟逡巡着走了过来。
“请给我一杯白酒,女士。”八戒说。
“你没必要跟我道歉,”她走了之后,悟净开口道,“你回来了,这是个意外,没别的。”他聚精会神地揪着酒瓶上的标签,怕自己落入八戒柔和的绿眼睛里。那玩意好像磁铁,或者别的什么。该死。“我大概有那么点儿以为——”
“——我不会回来了?”八戒接下他打了结的话头。
“大概,是啊。”
沉默持续了许久。
“我应当告诉你我会回来的。是我太疏忽了。”
“有那个必要吗?不到临行当天你也没告诉我你要走。”悟净说。
“对不起,悟净。求求你,请一定要相信我。”
“我也可以跟着去的。”他说,被自己此刻的坦白所震惊,因为它已埋藏得太久。
“最好不要。”酒精将八戒的脸颊染成薄红,“我不希望你来。”
这很伤人,真的很伤人。埋在心底数年之久的愤怒喷薄而出。“你他妈的是什么意思?”
“我想知道,自己还能不能一个人生活。”
“可你身边有那混帐三藏!”
“也许吧。但我不需要他,不像我需要——”他猛然住嘴。
他坐回位子上,悟净眼看着他迅速换上那副似曾相识的镇定面具。悟净仰回身体,颤抖着深吸一口气。
“所以呢,结果如何?自己生活?”
八戒轻笑起来。那声音刺痛了悟净的耳朵。
“自从三佛神大人取回三藏那张金卡,我必须得靠赌博来维持生计。”
“开玩笑吧。每天吗?”
“和你的频率差不多,一半是出于乐趣吧。”
“可这不一样;你不是我!那个光吃不做的懒鬼,我要杀了他!”
“没有必要。我还算享受自己的工作吧。基本不需要出老千,偶尔出也只是为了打压某些可怜人的气焰。我们几乎从没缺过补给,各方面而言。”八戒说着,扯了扯他的袖口,“你剪掉了头发。”他继续道。
“我想来点改变。”
八戒点头。悟净伸出一只手摸向自己颈后,揉了揉那里的短茬。八戒的目光追随着他的动作,正如它追随着屋子里的每个人,但仍大部分时间都停留在他身上,而悟净敏感地意识到了这一点。他突然发觉自己完全不了解八戒过去两年的生活。
“看起来你在这里过得不错,我很高兴。”八戒说。
“我交了些朋友,也有了工作。”他说,想看看八戒的反应,“在一所学校,当老师。”
八戒呆住片刻,才小心地放下酒杯。“这可真——好极了。”他说道,尽管他的微笑有些僵硬,“我可以想象到,你一定很受小孩子欢迎。虽然乍听起来不像,但你会是个好老师。”他得体地微笑着,温暖而真实,那一刻他真的是八戒了,就在他身边,那个熟悉的八戒。悟净忽然有越过桌面紧紧抱住他的冲动。
悟净猜这念头在他脸上显现出来了,因为八戒伸一只手过来环住悟净的手腕。他的手掌温暖,有一点潮湿。“悟净,”八戒说,倾过身来,“我必须得去。”
“到底为什么?”悟净问,为自己微弱的声音而不耐。
“因为是他的要求。”八戒说。
“就这样?”
“这还不足够吗?”
他的手指握得更紧了,顷刻之间悟净只想逃离。他抽回手搓了搓眼睛,掌根下它们刺得发疼,微微肿胀。他又搓了搓脸颊,拂过他刚修剪不久的短发,什么都可以,只要不看八戒。他还无法承受这一切,连呼吸都疼痛起来。
“悟净,”八戒开口道,无限轻柔。
“我们先走吧?好不好?”
回去的路上他们交谈不多,这沉默已然减轻了某些份量,所以悟净并不太在意;然而他始终暗自心惊,看见八戒离他这么近,或者单纯看见八戒的存在。他必须时不时扭头去查验他是否真的在此处。八戒在几步距离内和他并排而行,二人肩膀偶尔相撞。
到家后,他帮着八戒在那间小卧室里铺好了垫子,又翻出一些味道还算清洁的毯子来。悟净明白自己应该不管不顾上床去睡觉,但他一直徘徊在附近。他用余光瞥着八戒洗漱解衣,只留下T-恤和牛仔裤。他看上去缩小了,不知何故,那样手持牙刷与毛巾站在床边。
“你有什么想问我的吗?”最后,八戒问。
“没。啊,也算吧。我就是在想,”他开口道,感到自己的颜面升温,“你干嘛又把它们戴回去。”
“你说这个吗?”八戒伸出手指轻触耳廓,“经过这么长时间再戴上,确实有点奇怪。”
“刚才你似乎有些……困扰。我那副样子是很吓人的,我知道。”八戒说,“我记得。”
不,并非如此。令我震惊的并不是你的妖怪姿态,他想说,但说不出。而是这一切,甚至包括你归来的事实。悟净闭上眼数秒钟,觉得自己是世上最大的傻瓜。他重新睁开眼,发觉八戒忽然比先前靠近了许多。他的毛巾和牙刷已放回床上。
“呃,大概真是有点吓人吧,”他说道,咽了咽口水,“但你不用专为了我戴着它们。”他说。
“不用吗?”八戒说。
那一瞬间他听起来相当迷惑,悟净忽然想到他第一次看见自己变化的脸孔时该是何种滋味。那一定得追溯到他们刚开始同居生活时,他一个人在悟净家狭小的浴室里,尖牙与长爪的影像映在那廉价的、会在炎热雨季长出蘑菇的木框镜面上。
“你生气了?”
八戒摇摇头,柔和地微笑着。“不,当然不。”
八戒这一刻的距离之近,足够悟净闻见他身上的香皂味与干净的体味与其他什么;八戒香型。他吸了口气,脉搏开始加速。八戒的目光如此清晰,他全身的肌肤都感觉得到。
“所以……我的意思是,你想摘的话也随便你。”悟净说。八戒盯着他的双眼,他忽然喉咙发干。“那就摘了吧。”他说,甚至没想到组一个问句。
“不。”八戒说,仍然摇头。
他十分温和地笑了。悟净眨眨眼。
“你来摘。”八戒说。
他的脸烧的发烫,但手指已先斩后奏地移动起来。八戒缓缓合上了眼睛。摘下的过程惊人艰涩,但他不敢开口问疼不疼。他什么也不敢问,只有潮湿的指尖摸索、拉扯着它们。第一个扣子脱下来了,八戒猛抽一口气。第二个脱落时他整个身体僵硬了,舌头伸出来舔了舔嘴唇。拽下第三颗时悟净的手掌已被汗液润滑。他紧紧握住它们,任凭金属锐角扎进掌心。八戒眼帘微动,胸腔里发出深深的呻吟声,然后忽然剧痛般弯下腰。他缓慢地直起身来。
悟净看着他。他逼自己看着,以从前没有过的勇气。他的眼睛依然美丽,睫毛纤长,眼珠绿得像盛夏的树叶。这样近瞧,他的妖怪花纹并不是纯黑,而是一种深咖啡色,和他的头发同种色彩。
悟净未加思索,倾靠上前伸出双臂环住八戒的脖子,只轻轻地。当回应的手臂绕过他的腰将他拉紧那一刻,他几乎宽慰地流下眼泪。
“哦,悟净。”八戒说,把头埋进悟净肩窝里圈紧手臂,几乎勒得他双脚离地。“悟净,我也想回来。”
“没事了。”他说道,感到胸腔快被挤碎,滚烫潮湿的气息落在他脖颈上。细流顺着他肩膀流下。他抚摸着八戒厚实柔软的头发,将手臂收得更紧。他感到八戒在颤抖。
说不清从哪一刻起,安慰转变成了别的什么。他们紧锁着彼此很久,作为拥抱似乎已经太久了一些。悟净开始意识到贴住他身体的、八戒身上的每条曲线与每个硬角,他们相互摩擦的每个微小的动作,八戒压迫更近的方式,朝他颈间呼出的气息,在他怀里磨蹭、倚靠的重量。八戒的手掌缓缓沿着悟净的脊骨上移,而后又转而向下,更向下,直到他脊椎末梢的位置,最终覆在臀部正上方。悟净屏住呼吸,一点也不敢动。他知道自己没有期待这动作,但此时他开始期待了。八戒的嘴唇贴在他皮肤表面,在颈窝里凝成一滩温暖的湿气,隔着两副胸骨他肯定能感觉到悟净的剧烈心跳。
“悟净。”他说。这不是个问句,什么都不是,只是八戒在叫他的名字,印在裸露肌肤上的低语。
从来没有人这样喊过他的名字。八戒发出柔和低沉的一声喉音,他的手移动起来。悟净能感觉到它们的热量穿透衣物,挪向两旁托住他的臀部。蓄谋已久般,八戒手上加力,拉他更近了一点。这一点距离已足够他感觉到八戒的下体与他自己的相碰。八戒在他怀里轻颤,悟净忽然发觉自己动弹不得,只有靠着他,攀住他的脖子。
八戒微微转头,柔软的脸颊与他相贴,如此之轻柔仿佛是梦境。他的发丝擦得悟净发痒。
“我应该放你去睡觉了。”八戒说,听上去似乎是在小心斟酌每个字。他的手没有移动,直到悟净率先松开怀抱。
“是啊,”悟净说。他口干舌燥,声音嘶哑。他的老二疼,他也没法抬头与八戒对视。“呃。说起来,我明天还得早起去上班,抱歉万一吵醒你。”
悟净努力不去盯着八戒皮肤上的花纹,它们像蛇一样蜿蜒緾绕他的脖颈,没入他肩颈处的衬衫领子下面。
“没关系的,我都习惯了。”
躺在床上,他侧耳聆听另一位房客发出的不熟悉的声音,浴室水管的呻吟声与开门关门的柔和声响。弹簧垫的吱呀作响,台灯关闭的咔嚓声,说明他已经躺下了。悟净的手挪到自己仍然疼痛硬涨的下体处,回想起八戒的嘴唇和手指。似乎过了很久时间,他才终于能够入睡,眼前仍残留着八戒在某个低陋小旅社大厅中危险地微笑着赢钱谋生的画面。他想到外屋的八戒,躺在床垫上犹在等待。我想念你,他心道,然后就睡着了。
餐椅尖声作响,他迎着晨光坐下来系好长靴。床垫上的人影嘟囔了句什么转过身来,使得长头发纠缠成一团。八戒睁开双眼,他气色很好,温暖而睡眼惺忪。
“悟净,”他喃喃道,“几点了?你去哪儿?”
“嘘,”悟净走过去俯身轻声道,“接着睡吧。我四点左右回来。”
“唔,好的。”他仰视着悟净绽开微笑,笑意很深连尖牙都露了出来。这是他回来之后悟净见他露出的第一个笑容。“我会做点什么吃的。”他咕哝道,接着又睡着了。
悟净犹豫了一小会儿,俯下身吻了吻他的脸颊。
“那样最好。”他说。
这个清晨有些寒冷,阳光明亮锐利地投射在晨露上,但他一路上精神抖擞。陈力在学校大门前等着他。
“我听说,你家里来客人了。”两人在教职员室喝咖啡时,陈力忽然说。
“哦,对。是个老朋友,原来很有些交情的,你知道。”
“啊。你的旧日生活,你一直缄口不提的那一段。”
“我没有。”
“他要住很久吗?”陈力直接无视他,继续问。
“我不知道。”悟净说。
他不愿想这个问题。也许他回到家时八戒又走了,他想起昨晚八戒在他面前变化时颤抖。陈力在盯着他,他忽然意识到。
“你还好吗,悟净?”
“很好,好极了。”
他进屋时发现八戒不见了。起居室的临时床已被挪走,悟净的枕头也回到他自己床上。他查看了每一间屋,逼自己不要跑起来。他发现了那张字条,用一杯咖啡压在柜台上,此时他的腿开始发抖,不得不找地方坐下来。
很快回来,上面写着,笔迹比八戒以往的字体凌乱些。用那么长的指甲握笔大概不容易。
他趴在餐桌上,埋下了头。
八戒过了相当一段时间才回来。奇特的景象:那个人以熟悉而居家的风格抱着大包小包购物袋,但那个人并不是他记忆中的八戒。过去那位通常不会迈那种掠食者般的步伐,也没有能划破塑料袋的指甲。袋子被搁在餐桌上,窸窣作响。
“你用不着弄这么多。”悟净瞟视着内容物。面粉、洋葱,番茄,一包盐,芹菜,某种泥泞的块根类蔬菜,一袋苹果和一盒茶叶。好几瓶啤酒、白酒,还有两条包着蜡纸的湿淋淋、滑溜溜的鲑鱼。
“我知道,”八戒说,并一样一样把它们取出来,“但我想弄。”很难想象八戒就这样走过街市、走进商店同店主攀谈。恐怕吓到他们的成分多些。“我遇到了你的朋友。”八戒说。
随即审视地盯住悟净片刻。悟净不知道他们会怎样看他,有没有什么不该说的话。自从负波动过去,妖怪不像以往那么常见了。大部分都死了。
“你喝酒了?”悟净吸吸鼻子问。
“没有。那个,可能有一两杯吧。”八戒哑声道,“我又去了那家酒吧。那儿的服务员相当友好,结果一桩事接着一桩……”八戒耸耸肩。
“你是说飞鸟?”悟净问,顿住一会儿然后合上嘴,因为他发现自己目瞪口呆。啊,该死的。“别告诉我你和她——”后半句被吞回了。他不了解这个八戒。“她是个好女孩,不管怎么说,”他慢慢地说,“你还没做到最糟的。”
“哦不,你误会了。”八戒说,脸上那微笑让悟净怀疑他是故意的。“她邀请我玩一局扑克。玩得很成功。”
悟净看了看购物袋,又看了看八戒。“所以说你大获全胜,对吗?需要钱的话你直接开口管我要就可以了。”
八戒凝视自己的手。“我不想拖累你。”
“不是拖累不拖累的问题。你以为我会拒绝吗?”
八戒摇头。“我只是想帮上你一点忙。”
弄好晚餐花了八戒不少工夫,他承认自己已经很久没下过厨了。
“这种状态下,事物的气味和味道变得更强烈些。”他搅动着锅里的酱汁说道,“我的五感都敏锐了许多。”
悟净屏住气息。过去八戒对这种事只字不提,妖化的感受之类……
“是吗?”他努力挤出随意的口吻。他疑心八戒还闻出了些别的什么,又想起昨天夜里自己精_液的气味。
“嗯。当然,你大概已经注意到了?”悟净只有点头。八戒又一次把勺子伸到他嘴边。“尝尝看。”他说,目光停留在悟净嘴唇上。
他叫悟净尝了一遍又一遍,但其实每次味道都是一样好。
“好吧,现在你想干点啥?”饭后,悟净问。
“都听你的。”八戒说。
悟净没给自己太多思索时间。“扑克?”
“求之不得。”八戒说,看上去非常愉快,悟净知道他是说真的。
这曾经是件乐事,他们往日的常规活动,舒适而惬意。八戒做的菜,他输掉大半的扑克游戏,几罐啤酒。这乐趣曾令他放弃外出寻欢转而留家过夜。
他们玩了两轮,逐渐跟上了节奏。八戒一局未败。
“你居然还能提高。”悟净怒道。“怎么可能的?”
“不,我想是你退步了。”八戒说,但他脸上挂着笑。他拢起扑克。
“可不能让你就这么溜了。发牌。”悟净点起一根烟说道。
他们安静地玩着。月亮浮了上来,挂在天鹅绒般的夜幕中显得银白寒冷。悟净起身去补充啤酒。
“你不打算问问我,我们这么久以来都做过些什么吗?”看见他回来,八戒轻声问。他的眼光稳稳驻留在手里的牌上。
悟净能想到其他的,更好的问题,却咬住嘴唇不让它们脱口。
“我也不知道。听起来比第一趟还烦人啊。”
八戒笑了。“哦,是的,的确是,肯定没有过去那么开心了。我俩是悲惨的一对,我得说。”
“三藏可不是什么有趣先生,哪怕常规状态下,这个不提——”他顿住了。“咱们最开始上路的时候也谈不上开心吧。”他继续道。
“谈不上吗?”
“噢,算了,”悟净微笑道,替八戒满上酒。二人目光交汇时他甚至感到有点窘迫。“大概有那么一两次不算太糟。挺有意思的,难以置信我会说这种话,但有时我挺怀念那一段。”
“我也是,虽然我真不想再给你们三个当保姆了。”
“我们很难搞吧,嗯?别担心,那种事没可能了。”
确实没可能了。八戒摇摇头,沉默了。
“蠢猴子。”悟净说,沉默数分钟后。他放下手里的牌。“我总觉得像是丢了什么东西,你明白吗?估计三藏是最难过的。”
“悟净,”八戒说。他的眼睛睁圆了,眼底写满担忧。悟净不想看见他这副神情,混搭着他的藤蔓和爪牙。令人难以承受。
“别,”他喃喃道,蹭了蹭眼角,“我很好。”
“是吗,也许我不好,”停顿许久,八戒才说道。他定定看着自己的牌,低垂下头。看上去很像是在思索牌局,但他的手在微微发抖。“我遇见了你的朋友,陈力。”八戒说。
悟净几乎呛到啤酒。“你挺忙嘛。”他说。
“他也去了那间酒吧,碰到我。他对你相当欣赏。”八戒说,“对我似乎不那么喜欢。”
“你是指什么?”悟净问,同时暗暗畏惧那答案。
八戒摇头。“我猜他不喜欢妖怪,或者至少他面前这位。你和陈先生怎么相识的?”他问道,语气随和自然。
悟净后颈的汗毛立了起来。当猎物的滋味可不好受。
“啊,怎么说。我雇他做家教。教我写字,你知道,原来写得像蜘蛛爬一样。还有阅读。”他说。
“撇开那些不谈,”八戒说,“他告诉我你们在某些更高级的领域也能和谐相处,悟净。”
“八戒。”悟净只迸出两个字。他不知道该如何继续下去,而八戒摇了摇头,打断他。
“你想听个故事吗?”八戒问。
“什么?”
“哦,是我旅途上发生的故事。”
“好吧,当然。”
任何话题都被听八戒谈论陈力强。八戒靠回椅背,咬咬嘴唇微笑了,笑容深可见齿,不是一点半点的惊悚。
“我们的目的地是西藏。忽然某一天,我们已经接近喜马拉雅山山脚时,我开始意识到自己的状态变化了。难以用语言形容的变化,好像我被掏空了。随着我们走得更远,爬得更高,这感觉也愈发强烈。每一天都阳光普照,酷热难耐,然后几个礼拜过去忽然下起雨来。那种饥饿感逐渐增强,我甚至理解了我想象中悟空该有的感受——永远贪求着什么,永远饥肠辘辘,不可能填饱。我开始失眠,有时候夜晚漫长到似乎等不到日出。那是些孤独难耐的时光。那里的雨季十分难熬,和我过去所经历的一样难熬。”
他停下来,放下手中的牌。悟净耐心等待。
“必须得承认,第一次时,我自己也感到惊讶。我在旅馆里遇见某人,我们开始谈这谈那。”八戒露出爱怜的微笑。“我记得她也喜欢诗歌和烹饪,我们聊了很久。她是个妖怪。一个迷人的女孩,称得上漂亮。她在那晚的表现相当……啊,体贴。”
“你是说,你跟她上床了?”
就悟净所知,自打他俩相识起,八戒从来没做过那种事。他脸上戏谑的笑容坠落了,毫无预警般溺进黑色的漩涡里。他的腹内绞痛。他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不,他知道。漂亮贤惠的妻子,或许吧,在某处安身立命的小家。八戒一直想要孩子。
“是的,但不仅仅是她。”八戒说,从这个角度能看见八戒的脸颊在长刘海下晕红了。他咬住嘴唇,白色尖牙陷进柔软的粉红里。“还有,我在路上遇见的每一个符合我的审美并且乐于敞开怀抱的人。”八戒别开目光,嘴角瞥向下。“有一阵子我甚至不再关心相貌,但我的确倾向于某一类型,可以说是,对他们有欲望。”
悟净的皮肤刺痒。八戒的欲望。他知道自己肯定脸红了,他脸很烫。他全身发烫。门外树林里一只流浪狗哀叫起来,像是在高声乞求黑夜的赏赐。
“我和许多人做爱,一旦开始就停不下来。那是种饥饿,我饿得快要死了。我一直腹内空空,如你所见,哪怕在饱足的时候。”他的声音发颤,“哪怕刚刚做完,因为一直没找到我需要的。”
悟净发觉自己已经倾身上前,大张着嘴。他没法移开目光,八戒的眼睛凝视着他。“那是什么呢?”
八戒摇头。
“我应该讲完这个故事,悟净。”
“对,呃,继续。”
“这状况持续了好几个月。就我所知,三藏似乎觉得很有趣,然而过了不久他自己也开始做奇怪的事情。”
“你别告诉我他也——”悟净被迫停下来甩甩头,才能吐出后半句,“开始找人上床了?”
“没有,可他确有一些惊人之举。他托我转给你点东西。”八戒说,“稍等。”
八戒在背囊里翻拣,最后捧着一捆似曾相识的布匹回来了。随着纸制品般的摩擦声,它砰然展开,而悟净只有瞠目结舌的份。绿色和白色的丝绸,黑墨水写上去的梵文。
“开玩笑吧?”他结结巴巴问。
“那时候的情境,谁也没法肯定。他让我告诉你,他想把它交给某位习惯性捡东西的人。”
“我怎么觉得他一点儿也没变呢。”悟净说。
“他还说,最好让某位愚蠢到绝对学不会使用方法的人拿着它。‘既然猴子不在了你就是第二人选。’”八戒用他的柔和嗓音学着三藏的低吼。
他难以自持地微笑起来,尽管很疼。悟净伸出手去,轻触那浆硬的白色丝绸。他的嘴发干。摸起来没什么特别的,只是一匹布,他却能想象到它们在他手下颤动鸣响的样子。
“所以说,他不再当三藏了?”
“依我所见,他不可能真的彻底摆脱这头衔,但他似乎认为它太陈腐过时,应该禁除了。僧院里群情激愤,我猜现在还没平息。”
“他把它丢给我真是好意吗?”
“我想他会在未来某天回来取走的。我直觉三佛神对这件事不那么赞同。”
“可他难道不能就把它揣进包里,别穿着不就得了。干嘛千里迢迢托你带回来?”
“也许——也许他认为和他相比,你能更好地照顾它。”沉默了一会儿,八戒柔声说
照顾它?三藏还以为他会跟在他屁股后面随时待命吗,都到现在了——他停下来,看了看对面的八戒,他正审视着桌布的花纹。照顾它。哦,呵。这话还用得着说?他放下经文。
“好吧。”他说,喉咙又紧涩起来,“这种事我想我还没问题。八戒?”
“是的,悟净?”八戒问,那一瞬间尽管尖牙利爪仍在,却是确证无疑的八戒坐在那儿,他了解熟悉的那个八戒。他的目光柔和发亮。
悟净小心翼翼地卷起经文,将它推向一边,离他远远的。
“我们再玩两局吧。”
“好主意。”八戒说。
悟净深吸一口气,开始洗牌,手指仍在发抖。
他们玩了好几个小时,直到悟净终于也赢了两三局,而八戒已经昏昏欲睡,不时掩口打着呵欠。他们没有多话。经文静静躺在桌边,几乎像是在嘲弄着他。他决定无视。不久之后,躺在床上,听着外屋八戒翻身时垫子的吱呀声响,他又一次睁着眼睛难以入睡。这房子里充满着他,从一面墙到另一面,满布他的声音和气息。他把脸埋进枕头,强迫自己闭上眼。
黎明时分他醒了,蹑手蹑脚溜进起居室,把经文穿在肩上。它轻微蹭响着铺平到位,好像是在抗议。经文发脾气没什么稀奇的,这可是三藏的经文。它落在他裸露的肩头,惊人沉重,而且仿佛紧紧包裹着他,几乎钳住不放。他飞快地脱下它,折叠整齐,然后走到八戒的垫子跟前。悟净看见苍色晨光反射在他眼睛里,八戒在注视着他。
“悟净,我回来是个错误吗?”他低喃道。
这间屋很冷,他只穿着短裤跪坐在垫子上,微微发抖。他的勃_起在冲他挑衅,而且他感觉荒谬无比,但八戒的呼吸声那么重。悟净能听见它颤抖着从他唇间流出。
“不。”他说。
八戒掀开被单。他赤裸着。
“不,”悟净重复道,然后吻了下去。他伸出一只手托住八戒的下巴,用舌头舔过他的唇缝。八戒发出窒息般的一声,他的舌头滚烫潮湿地探进悟净口腔。他的手滑过悟净裸露的后背,向下扶住他的髋骨,有那么一瞬间悟净感到恐惧。八戒的指甲冰凉,十分平滑,几乎蜻蜓点水般掠过。悟净明白他肯定用心不划伤他的皮肤。他松开八戒的嘴,一只手指抚摸着八戒的耳朵尖。八戒猛抽一口气。
“你打算把他们戴回去吗?”悟净问。
“我会的,如果你希望的话,如果你喜欢那样子的我。”八戒说。他的手滑进悟净头发里,拽他下来吻住他。“什么都好,只要你愿意。”嘴唇分开之后,他低语道。
“还有,我忘了问你点事,”悟净说。
他正跪在床垫上,俯身靠着八戒。八戒的脸在朦胧微光中是一团模糊的白影,但他脸颊上的暗纹与蜿蜒到小腹的藤蔓仍清晰可见。悟净伸出手轻触其中的一条,沿着它的曲线向下抚到他大腿跟。
“什么事,悟净?”八戒说。他的手正覆在悟净腰上,划着密集的小圈。指尖在悟净皮肤上轻颤。
“你还会走吗?”
八戒摇头。
“不会了。”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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