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根据嵌入“一言不合就XY”构式的成分的特点,可以把“一言不合就动手”类的称为语法构式,把2016年新兴的“一言不合就任性”类的称为修辞构式。“一言不合就XY”在由语法构式到修辞构式发展的过程中表现出以下特点:嵌入成分扩大,“一言不合”的语义泛化,事件参与主体由双向性到单向性转变、由指人名词拓展到指物名词。在具体运用中, 修辞构式还采用连续使用、构式仿拟 (仿出“二言不合就XY”、“二话不说就XY”) 、嵌入项重叠 (VVV形式) 等手段, 来表达言说者的主观态度、主观情感。修辞构式在如此短的时间内以爆炸方式扩散开来, 与这一构式自身的表义特点密切相关, 也与网民追求语言时尚和表达主观化的心理有关。

关键词：“一言不合就XY”构式；语法构式；修辞构式；承继关系

作者简介：孟祥英(1975—),女,山东肥城人,齐鲁师范学院文学院副教授, 博士。

基金：山东省教育厅社科研究项目“当代汉语新兴语法构式研究” (J17RA031) 的阶段性成果。

“一言不合就XY”是2016年的十大流行语之一。如:

(1) 一言不合就任性!美国男子推5独轮车装30万枚硬币缴税 (中国日报网, )

(2) 跳槽, 在今天的职场中已是司空见惯。而作为职场生力军的90后, 似乎更给人留下了一言不合就跳槽的印象。 (中国经济网, )

(3) 返乡过大年:亲戚聊天一言不合就催二孩 (半岛都市报, )

(4) 老婆这样的脾气我真是醉了, 一言不合就要出去逛街买东西。 (腾讯视频, )

(5) 一言不合就时尚:SUGAR糖果时尚手机 (凤凰资讯, )

(6) 今夏最后一天:惊天一声雷, 济南一言不合就大雨 (凤凰资讯, )

从形式上来看, 这一构式由固定项“一言不合就”和嵌入项“XY”构成, 属于后嵌式构式。作为流行性框填的一种, 它具有短时性、高频性和能产性等特点。通过搜索百度网、搜狐网、凤凰网、中国知网等, 得到218个具体示例。我们发现, 无论是搭配对象还是构式义, 新兴构式与传统的构式 (如“一言不合就动手、一言不合就打架、一言不合就拔刀相向”等) 都有明显不同。本文将对这一构式从语法构式到修辞构式的演变过程、修辞构式表达主观性的手段以及修辞构式的流行动因等方面展开深入探讨。

二、从语法构式到修辞构式

根据Goldberg (1995) 的构式语法理论, 构式指的是语言中固定的形式和意义的配对体。 (1) 刘大为 (2010) 将构式分为语法构式和修辞构式:“具有可推导性的是语法构式, 当新的表达动因作为构式义加在语法构式上时破坏了构式的推导性而形成的具有不可推导性的是修辞构式。” (2) 基于以上定义, 我们把“一言不合就动手”类的构式称之为语法构式, 将新兴的“一言不合就任性”类的称为修辞构式。

(一) 作为语法构式的“一言不合就XY”

传统的“一言不合就XY”构式是一个语法构式, 因为“一言不合”和“就XY”之间语义明晰, 结构关系松散, 具有可推导性, 其中嵌入的多是表示冲突性事件 (尤其是暴力性事件) 的词语。如:

(7) 为什么土耳其一言不合就搞“军事政变”? (网易财经, )

(8) 一言不合就被砍?我们的差评权谁来保障? (央视新闻, )

通过检索北京大学中国语言学研究中心 (CCL) 语料库我们发现, 这一构式在古代汉语中初见雏形。在得到的48条语料中:“一言不合”以逗号的形式与后接小句间隔开来的居多, 有40条, 而“一言不合就 (便) XY”仅8条。“一言不合”最早出现在唐代李颀的诗歌———《别梁锽》中:“抗辞请刃诛部曲, 作色论兵犯二帅。一言不合龙頟侯, 击剑拂衣从此弃。”含有“一言不合”的语法构式在古代汉语部分的具体分布如下:唐代1条, 宋代3条, 明代3条, 其余的41条出现在清代和民国时期。如:

(9) 王珙……为政苛暴, 多猜忌, 残忍好杀, 不以生命为意, 内至妻孥宗属, 外则宾幕将吏, 一言不合, 则五毒将施, 鞭笞刳斮, 无日无之。 (宋《旧五代史》)

(10) 时八郡骚扰, 陈参政方事兴复, 光总藩幕, 独謇謇持正, 一言不合, 遂拂衣而退, 曰:“吾岂贪禄者哉!” (明·钱谦益《国初群雄事略》)

(11) 杨仁先自不语, 后来便说:“要我依顺, 也须好好相劝, 怎么一言不合就把我打成这个样子?” (清·无垢道人《八仙得道》)

现代汉语继承了古代汉语的用法, 在31条语料中, 有29条描写的是冲突性事件。如:

(12) 好莱坞明星们的婚姻十分随便, 兴之所至就可以结为夫妇, 恩恩爱爱;一言不合就立即分手, 形同陌路。 (《人民政协报》)

(13) 萧军身上有种绿林好汉的“血气之勇”, 有时一言不合便可能拍案而怒, 不畏惧什么权威。 (邢富君《毛泽东与文坛名流》)

值得注意的是, 在现代汉语中有2例, 与新兴用法相关。如:

(14) 那个姓陶的, 不看风使舵, 白有他的理想, 一言不合就拍拍屁股辞职, 结果呢? (梁凤仪《金融大风暴》)

(15) 偏偏这个小家伙, 天生一副贱骨头!没常性, 三天两头, 一言不合, 大摇大摆的就开小差。他自己不爱好, 我当师傅的, 拿他也无可奈何。 (白先勇《孽子》)

例 (14) 中, “一言不合就拍拍屁股辞职”, 描写的不是冲突性事件, 其主语不涉及事件参与双方, 仅涉及一个主体 (“那个姓陶的”) ;例 (15) 亦如此。在此, 新兴构式初见端倪, 但嵌入的成分具有单一性, 只有动词性成分, 而无其他。

在语法构式中, 固定项“一言不合”的意义比较实在。按照认知语言学的观点, 语言是对客观世界的折射。依据惯常思维, “一言不合就”后多跟的是“动手、打架、拔刀相向”等词语, 这些词语在语义上具有[+冲突性]、[+短时性]等特征。既然是冲突, 就必然有两方或两方以上的参与者;而一个事件有开端、发展、高潮、结局这几个环节。因此, 这一事件基本的框架模式是:双方 (或多方) 交谈———话不投机———大打出手。事件爆发的突然性、动作性突出, “一言不合”和其后的嵌入项具有先后性, 在时间上紧密相接, 语义关系清晰, 多为条件复句、假设复句或因果复句, “只要一言不合就XY”、“如果一言不合就XY”或者“因为一言不合所以就XY”。

作为语法构式的“一言不合就XY”与传统的“一X就Y”构式存在着语义上的继承性, 王弘宇 (2001) 指出, “一……就……”格式内部两项之间具有紧随关系和倚变关系。 (1) 如:

(16) 她一进门就哭了起来。 (引自王弘宇)

(17) 绿色的丛林底下, 仙人掌疯狂地生长, 一不小心就会掉进荆棘的陷阱。 (同上)

例 (16) 中“进门”和“哭了起来”两个动作是紧接着发生的, 两个动作只有先后关系, 没有其他关系;例 (17) 中, 只要“不小心”, 就必然会紧随着出现“掉进荆棘的陷阱”的结果, 两项之间是倚变关系。我们认为, 语法构式“一言不合就XY”是对“一X就Y”倚变关系的一种继承。如:

(18) 关于他的汇报几乎就像新闻联播一般:必有更新, 且内容充实。比如:和同学一言不合就大打出手;一生气就把凳子砸烂。 (廖美华《区分观察与评论, 走好沟通第一步》, 《中小学德育》2014年11期)

(19) 枣庄:“一言不合”就放火烧房滕州这俩少妇火气真大 (凤凰资讯, )

在例 (18) 中, “一言不合”和“大打出手”具有时间上的先后性和逻辑上的倚变性, “只要一言不合就大打出手”或者“如果一言不合就大打出手”, 前为条件复句, 后为假设复句, 表示事情还未发生;在例 (19) 中, 因为“一言不合”导致“放火烧房”, 事情已经发生, 是因果复句, 具有评价义, 具体地说明“俩少妇火气真大”。

综上所述, 语法构式“一言不合就XY”具备如下特性:第一, 句子的主语是施事性强的指人名词;第二, XY是具有强动作性的自主动词, 在语义上具有冲突性、短时性;第三, 构式有一种强结果义, 即在具体事件中, “一言不合”后必然地会产生一个结果XY。因此, 这一构式只有肯定形式, 而没有否定形式, 这一特点也被新兴的修辞构式所继承。如:

一言不合就动手 *一言不合就不动手

一言不合就跳舞 *一言不合就不跳舞

一言不合就下雨 *一言不合就没下雨

很显然, 加*的短语是不成立的。

(二) 作为修辞构式的“一言不合就XY”

在当代汉语中新产生的“一言不合就XY”是一类修辞构式, 其构式义无法从其构成成分“一言不合”和“XY”自身的意义上推知, 因此它具有不可推导性。陈文博 (2016) 指出:“语法构式变为修辞构式是一种句式的语法化, 是一种因语义结构或语义关系的衍生而由实 (表具体、实在语义的句子) 到虚 (表抽象概括义的句子) 的过程, 是由表示指称客观事物与逻辑关系的句子变为表达某种特定语用效果和特定语义关系的句子。” (1) 作为修辞构式的“一言不合就XY”, 与语法构式比较, 呈现出以下特点:

通过比较, 我们发现, 修辞构式的嵌入成分更加多样, 更具包容性和开放性, 体现出言说者思维的灵活性和言语的创新性。

第一, 从词性来看, 语法构式中嵌入的仅是动词性成分, 结构上都较为简单;而修辞构式除了能嵌动词性成分, 还可以嵌入形容词和名词等其他成分。

A.一言不合就+动词性成分。其中, 动词以双音节动词为主;动词性短语的形式比较多样, 既有主谓短语、动宾短语、状中短语、联合短语等一般短语, 也有结构上更为复杂的连谓短语、兼语短语等。如:

(20) 盛夏到了……大家都是一言不合就健身, 恨不得马上把脂肪摄入量减到零。 (中国质量新闻网, )

(21) 父母为孩子主动做出积极的榜样示范, 供他观察和学习。坏家庭一言不合就怒气弥漫, 父母通常霸道强势, 说一不二, 把孩子逼进死胡同, 教育效果事倍功半。 (全球加盟网, )

(22) 张继科, 一个一言不合就写诗的美男子 (华西都市报, )

(23) 一言不合就摆POSE, 白浅和夜华要气死导演了! (橘子娱乐, )

(24) 来伊贝诗保湿节网红一言不合就和闺蜜拼了 (新浪时尚, )

(25) 由于拥有最多的群众基础, 她有时跟其他演出者会一言不合就走下舞台取消演出, 有时高音唱不上去竟然挥手要乐。 (汪燕《永恒的歌剧女神》, 《书城》1999年10期)

(26) 素有“中国打女”之称的青年演员魏璐在片中饰演性感女杀手“莎莎”, 一言不合就令郭德纲“神秘失踪”。 (腾讯新闻, )

以上例句的嵌入项中, “健身”是动词, “怒气弥漫”是主谓短语, “写诗、摆POSE”是动宾短语, “和闺蜜拼了”是状中短语, “走下舞台取消演出”是连谓短语, “令郭德纲‘神秘失踪’”是兼语短语。其他的例子再如:“一言不合就卖萌、一言不合就创业、一言不合就KISS”, “一言不合就送MONEY、一言不合就亲子疏离、一言不合就唱起歌跳起舞、一言不合就回18岁、一言不合就给员工买房、一言不合就请客吃饭”, 等等。

B.一言不合就+形容词

(27) 公开骂渣男, 一言不合就耿直的李小冉很美! (凤凰时尚, )

(28) 高考毕业生:说好的致青春旅行, 一言不合就黄了 (青年人网, )

(29) 一言不合就蓝、蓝、蓝, 威海上半年霸屏的就是TA啦! (未来网, ) 其他再如“一言不合就任性、一言不合就时尚、一言不合就白了”等。

(30) 一言不合就素颜!周冬雨眯眼拍照自黑成瘾 (凤凰资讯, )

(31) 一言不合就地王!南昌今现2地王朝阳楼面价9200 (传媒狐, )

其他再如“一言不合就套路、一言不合就国产、一言不合就毒舌、一言不合就汪峰、一言不合就雾霾、一言不合就高温、一言不合就RAP、一言不合就CP”等。

按照常规认知, “一言不合”是一个动词性短语, 其后经常性搭配的对象也是动词性的。而在当代的新兴构式中, 形容词、名词等成分也试图进入构式充当了XY, 形容词和名词与原型构式中的动词在句法意义上不相匹配, 与整个构式的意义不协调, 这就涉及到构式对词项的压制作用。进入新构式的形容词、名词等被整个构式动词化了。如“高考毕业生:说好的致青春旅行, 一言不合就黄了”中, “黄”是形容词, 其后加上动态助词“了”, 表示动作已经实现;在“一言不合就地王”中, “地王”前可以添加上存现动词“出现”。

第二, 从语义上来看, 语法构式的嵌入项在语义上具有冲突性, 而新兴的修辞构式则突破了这一限制。

A.语义上具有不如意性的事件。如:

(32) 小孩子一言不合就闹出国, 家长是答应还是不答应。 (网易财经, )

(33) 艺术留学的语言关:“一言不合就挂科”的讲座, 数十名观众入场参与。 (凤凰资讯, )

(34) 航班一言不合就晚点?其实也有“套路”。 (新浪新闻, )

“闹出国、挂科、晚点”等事件, 对于言者来说, 均为不如意的或者不期待发生的事件。

B.语义上具有日常性的事件。如:

(35) 一言不合就吃火锅这个冬天怎能少了它 (男人窝, )

(36) 贾乃亮遇甜馨变迷弟网友:一言不合就晒娃 (华东在线, )

(37) 美少女涛也是一言不合就扎起半丸子头, 搭配那一抹羞涩的笑容, 以及耳边缓缓垂下的碎发, 少女感爆棚! (新浪时尚, )

“吃火锅、晒娃、扎起半丸子头”等是在日常生活中与人们的衣食住行等紧密相关的事情。

C.语义上具有如意性的事件。如:

(38) 一言不合就发红包!见者有份, 就等你来! (南阳事网, )

(39) 一言不合就秀录取通知书。 (中国青年网, )

(40) “任性!”是近期沈阳楼市的主基调, 一言不合就降价, 一言不合就送礼, 一言不合就发钱! (沈阳房天下, )

“发红包、秀录取通知书、降价、发钱”等是大众喜闻乐见的事情, 具有如意性特点。

2.“一言不合”的意义虚化

在语法构式中, “一言不合”的意义是实实在在的;而在修辞构式中, “一言不合”的意义发生了虚化, “XY”的出现或发生与“言”、“不合”没有任何关系。我们认为, 固定项意义的虚化与嵌入项的语义是紧密关联的。从语法构式到修辞构式的发展过程中, “XY”的[+冲突性]语义特征经历了一个“强———弱———消失”的过程, 冲突义逐渐减弱, 而调侃性、自娱性逐步增强。“一言不合”和后面的“XY”失去了语义上的逻辑联系, 整个构式表示“突然”“动不动”的意义。试比较:

(41) 一言不合就拔刀男子街头借火点烟聊天被刺死 (四川新闻网, )

(42) 一言不合就体罚的“教育”该管管了 (长城网, )

(43) 帕托自己的心情看上去也完全没受影响, 短暂的假期里他在北京、天津转了转, 看什么都新鲜, 一言不合就发微博, 坐回电动车要配图配说明“这是我的新车”。 (新浪体育, )

(44) 一言不合就中奖石柱彩民揽双色球大奖776万。 (网易新闻, )

例 (41) 中“一言不合就拔刀”, 事件的冲突性是最强的, 描写的是暴力流血性事件;例 (42) 中, 老师动不动就体罚学生, 这是师生之间发生的一般的冲突性事件;而在后两例中, “一言不合就发微博”、“一言不合就中奖”, 冲突义完全消失, 调侃的、幽默风趣的意义浮现出来。

3. 事件参与主体由双向性到单向性转变, 由指人名词拓展到指物名词

成向阳 (2016) 认为, “‘一言不合’关涉的必须是两个人或者两个人以上, 也即某人与某人或某些人言语意见不合, 而这种不合引发的结果也必须是重大且具有破坏力的后果。而在网络流行中……‘一言不合’背后那颗本该炸响的地雷在流行中竟像被拔掉了撞针, 一股烟雾之后落地的尽是鸡毛蒜皮, 无论吃麻辣烫还是买本书, 其实都是自己单个的行为, 与其他人根本没有关联” (1) 。可见, 在语法构式中, 事件参与者是两个或两个以上的主体, 具有双向性和互动性;而在修辞构式中, 事件参与者是单一的主体。而且这单一的主体既可以是指人名词, 多是第一人称或第三人称的, 还可以是具有客观性和低意志性的“非生命体”。如:

(45) 当下社会, 作为独生子女的90后们, 自主意识强, 个性十分鲜明, 一言不合就懒得理你, 用沉默来代替抗议。 (王慧娟《你得过“失语症”吗》)

(46) 大学生“一言不合”就退出学生社团, 不能简单归咎于新生不够。 (人民网, )

(47) 网红是我国当今社会的“高能群体”, “一言不合”就会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洪荒之力”。 (沈霄《公共管理视角下我国网红的现状、问题及其治理》, 《电子政务》2016年第12期) 以上几句中的主语均为指人的名词性成分, “作为独生子女的90后们”、“大学生”和“网红”, 它们在语义上具有主观性和强施事性。

(48) 济南:一言不合就来个蓝天加白云迷醉你! (网易财经, )

(49) 最近上海的商场都怎么了?一言不合就炫酷卖萌 (新华网, )

(50) 法国有条公路一天只出现两次一言不合就消失 (腾讯网, )

以上句子中的主语“济南”、“上海的商场”、“公路”都是非人名词, 无施事性。基于隐喻思维, 这些主语被具体语境赋予了生命性, 言说者“以无生作有生看”、“以非人作人看” (2) (钱钟书1986) , 将其拟人化, 表达上具有生动性、新颖性和娱乐性等修辞效果。

综上所述, 修辞构式“一言不合就XY”具备如下特性:第一, 搭配对象扩大, 嵌入项可以是具有强动作性的动词, 还可以是弱动作性的形容词和名词;与语法构式只能嵌入描写冲突性事件的词语不同, 修辞构式扩大到可以嵌入一般性事件, 还可以嵌入如意性事件;第二, “一言不合”的意义虚化, 与XY之间无内在的逻辑关系;第三, 修辞构式的主语可以是具有主观性和高意志性的指人名词, 还可以是具有客观性和低意志性的指物名词。

三、修辞构式的主观增量手段

“主观性”和“主观化”是当前语言学界关注的一大热点问题。主观性指的是“在话语中多多少少总是含有说话人‘自我’的表现成分。就是说, 说话人在说出一段话的同时表明自己对这段话的立场、态度和感情, 从而在话语中留下自我的印记”;而“主观化”指的是“语言为表现这种主观性而采用相应的结构形式或经历相应的演变过程” (3) (沈家煊2001) 。应该说, 新兴修辞构式“一言不合就XY”本身就含有一定的主观性, 带有一定的情感色彩, 在具体的语用中, 言说者还通过其他的一些手段, 比如构式连用、构式仿用、嵌入项重叠等来传达更为强烈的情感, 使得表达具有了更为突出的主观增量义。具体来说:

就是由这一构式组构出的几个短语以排比的方式在句子中连续使用或间隔使用, 起到列举解释、增强语势的作用, 让人印象深刻。如:

(51) 继上一次戴尔旗舰型XPS系列与吴亦凡的合作大获成功后, 更加深谙粉丝之道的戴尔, 时隔不到三个月, 在新推出的二合一变形本家族系列传播中, 继续牵手吴亦凡, 并将粉丝营销推上了一个新高度。一言不合就向粉丝扔了一张电影票, 一言不合就给粉丝包场看电影, 一言不合就把爱豆双手奉上…… (搜狐财经, )

(52) 一言不合就告白, 一言不合就飙车, 一言不合就分手, 在这个一言不合就爆发的年代, 你的生活也可以一言不合很任性。比如住进【伟星公园大道壹号】, 3大公园之间, 一言不合就能邂逅最健康的清新生活。 (行业新闻, )

例 (51) 是一个句群, 前后两个句子之间是解说关系。第二个句子中, 三个“一言不合就+状中短语”构式连续使用, 形式整齐, 对第一句中“将粉丝营销推上了一个新高度”进行了细节列举, 将营销手段花样翻新的方式密集地展示出来, 具体形象。例 (52) 中, 构式是连续使用和间隔使用并存。

在“一言不合就XY”的基础上, 言说者对这一构式进行仿造使用, 这种仿用具有新鲜活泼、幽默风趣的修辞效果。具体有两种情形:

1.“一言不合”和“二话不说”对举使用, 形成“一言不合就XY”和“二话不说就XY”这一扩展构式, 追求对称的表达效果, 描写性特征突出。如:

(53) 原来宝莱坞是这么拍动作戏的, 印度人是这般撩妹的, 一言不合就跳舞, 二话不说就开挂, 风吹秀发耍耍酷。 (凤凰资讯, )

(54) 一言不合就开学, 二话不说就报到 (经典网, )

以上句子中, 嵌入的成分之间是联合关系, 从两个不同的角度对某一个事件进行说明。有时, 嵌入的成分之间还可以是顺承关系的。如:

(55) 一言不合就下雨, 二话不说就看海 (经典网, )

“下雨”之后“看海”, 两个动作先后出现, 属顺承复句。

有时, “一言不合”和“二话不说”连用, 或者用逗号隔开, 然后共同接后续成分“就XY”。

(56) 一言不合二话不说就翻跟头看着都头晕 (资讯社会, )

2. 在“一言不合就XY”的基础上, 仿造出“二言不合就XY”、“三言不合就XY”等。

(58) 现在的年轻人呐, 太不像话!真是一言不合就发广告, 二言不合就秀恩爱, 满满的都是套路! (今日头条, )

(59) 一言不合就减价, 二言不合送墨镜, 三言不合就包邮, 就是这么任性。 (网络论坛, )

这里指的是嵌入的单音节动词进行三次重叠, 形成“一言不合就VVV”构式。如:

(60) 一言不合就送送送!陆地港各种网红进口商品满减乱卖啦! (龙岩网, )

(61) 爱喝酒的人, 做梦都想交一个李白这样的朋友, 一言不合喝喝喝, 酒楼里面喝喝喝, 自己家里喝喝喝, 宫廷里面喝喝喝, 妓院里面喝喝喝。 (杭州网, )

(62) 最近广州的天气, 真是一言不合就晒晒晒, 烤烤烤, 热热热啊! (广州日报大洋网, )

一般来说, 单音节动词的重叠多是“VV”形式, 如“说说、看看、想想”, 仅限于表示具有持续性的动作动词, 在语义上表示“时量短或动量小” (1) (朱德熙1982) , 第二个音节读为轻声。而在“一言不合就XY”构式中, 嵌入项是单音节动词的三次重叠。我们认为, 这一方面是为了追求语音的和谐, “一言不合”、“就VVV”, 前后形成“4+4”的韵律模式, 满足了大众“以偶为佳”的审美需求;另一方面, 也是更为重要的一面, “VV”形式表示量小或量减, 而在该构式中, “一言不合就”后面跟的是具有强结果义的成分, 该构式要求嵌入的是具有量大或量增的成分, 而“VVV”形式是有主观增量义的, 而且重叠后的每一个音节都是重音。因此, 可以说“一言不合就喝喝喝”, 而不能说“一言不合就喝喝”, 就是因为“一言不合就XY”与“喝喝”这类表示量小的动词重叠式在语义上是不相容的。

四、修辞构式的流行动因

基于以上分析, 我们认为, 新兴“一言不合就XY”构式之所以在如此短的时间内以爆炸方式扩散开来, 与这一构式自身的表义特点密切相关, 也与网民追求语言时尚和表达主观化的心理相关。

(一) “一言不合就XY”构式适宜于描写事件发展过程中的“包孕性顷刻”。

在绘画、摄影、雕塑等造型艺术中, 艺术家会选取高潮前那个“次高潮”的时刻, 而极力避免选择高潮 (或顶点) 时刻, 因为一达到顶点, 事情的发展就到了尽头, 不能再“生发”了, 这是钱钟书 (1962) 在《读〈拉奥孔〉》里所指出的“莱辛讲的富于包孕的时刻” (2) , 这一时刻包含着从前又蕴蓄着以后, 是最能激起人的期待、启发人的想象的。

从语义上来说, “一言不合就XY”就是描写了这样一个“包孕性顷刻”。对一个事件过程的描述包括:开端———发展———高潮———结局, “一言不合就XY”构式截取了一个事件过程中的关键部分, 即“发展”和“高潮”部分。这两个部分是构成一个冲突事件的最显著的要素, “一言不合”是发展部分, 是起因, 是一个触发点, 是矛盾产生和积聚的那一刻, 是要爆发而尚未爆发、即将爆发的顷刻, 而当矛盾和冲突达到饱合, 达到顶点, 就会产生后面的“XY”, 即高潮。“一言不合就XY”描写了一个事件最关键、最核心的部分, 而这一事件是怎样开始的, 又是如何结束的, 则是留白, 期待读者通过自己的想象和联想来填补这一事件框架。“语言表达往往‘以点带面’, 一个词、一个句子往往触发的是一个或多个概念框架或系统。” (3) (束定芳2008) 可以说, 这一构式的流行, 与其所提供的富有张力的想象空间是紧密相关的。

语法构式“一言不合就XY”描写的是冲突性事件。依据Hopper Thompson (1980) 对动词及物性的研究 (4) , “一言不合”和“XY”前后两个动词性成分均具有较强的及物性。如在“一言不合就大打出手”中, 动作的参与者至少在两个以上, 参与者个性突出, 有“易冲动、脾气暴躁、非理性”等联想义, “一言不合”和“大打出手”这两个动作是相互发生的, 具有倚变关系, 而且它们不具有持续性, 也就是说这两个动词短语及物性很强。因此说, 这个构式是组合性的, 具有强烈的现实感, 是对某个具体事件的描述, 这就使得嵌入成分受到很大限制, 整个构式能产性较弱。

而新兴的修辞构式大大地拓展了语法构式的使用范围, 扩大到可以描写一般的冲突性事件、日常生活事件以及如意性事件, 其暴力性、冲突性大大减弱甚至削弱为无, 整个构式具有了[+动不动]、[+任性]等构式义, 表示很容易产生某种行动或情况, “调侃性、戏谑性”的主观义也随之浮现出来, 如“一言不合就跳舞”、“一言不合就中奖”。在人们的惯性认知中, “一言不合”之后必然是一场矛盾冲突达到顶点的剑拔弩张的冲突性事件, 而在新兴构式中, 吸引人眼球的冲突性事件没有发生, 取而代之的是与大众的吃穿住行等紧密相关的日常生活事件或者如意性事件, 前后两个行为之间形成了极大的反差, 听说者原有期待落空, 这种“雷声大”而“雨点小”的表达方式营造出幽默、风趣的语用效果。如束定芳 (2008) 所言“各种不同的幽默最通常的一个成分就是突然的框架替换” (1) 。

(二) 满足了网民们追求语言时尚和表达主观情绪的需要。

在这个“一言不合就飙流行语”的时代, 修辞构式满足了言说者反崇高、反严肃的心理, 如徐默凡 (2012) 所言:“现代人试图消解崇高、庄重、高雅这些沉重的东西, 而代之以‘藐视一切’的世俗娱乐态度。” (2) 360度百科是这样介绍这一新兴构式的来源的:“2015年末举行的世界电子竞技大赛, 由于大赛主办方的态度极其粗疏, 引起观众的强烈不满。一些网民在百度贴吧中贴出低俗内容以示愤怒, 导致贴吧被封。”在这一事件中出现了“一言不合就开车”的表达。这里的“开车”非“驾驶车辆”的短语义, 而是通过隐喻的方式指“在网络上传播低俗内容的行为”。这一新闻事件引发了网友热议, 作为最早实例的“一言不合就开车”, 在短时间内被网友大量仿用, 类似的表达迅速积聚, 由量变而质变, 从而被提炼出“一言不合就XY”这一框架结构。由于这一热点新闻事件的触发, “一言不合就XY”在搭配上突破了原来保守的、中规中矩的组合方式, 新兴构式所具有的包容性、开放性和新颖性的超常规搭配方式一下子点燃了网民的仿用热情, 星星之火迅速成燎原之势。辛仪烨 (2010) 认为:“网民千方百计寻找机会使用它, 一旦发现适合它的场景, 就会迫不及待地用上去。” (3) 这种语言狂欢一发而不可收, 使得该构式爆发出前有未有的活力和强劲的生命力。新兴构式的大量使用满足了广大网民追求语言时尚、追求个性的需要, 也满足了彰显自我、宣泄情绪的心理需要。

(63) 上班开会下班做事, 永远是上班时间开会, 开到下班然后把一天的工作压在下班时间里。一言不合就要开个会碰一下。 (大不六文章网, )

(64) 房屋产权都不是永久的, 还要征收房地产税, 老百姓还房贷已经很辛苦了, 这是要闹哪样儿?真是的, 一言不合就收税! (中国网, )

在以上语境中, “开会”、“收税”, 对言说者来说是比较闹心的不如意事件, 然而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通过这一构式表达对“动不动就开会”、“动不动就收税”的不满情绪, 抒发一下无奈的、抱怨的心理。

(65) 北京大妈讲网银:一言不合就飙英文 (乐视视频, )

(66) 一言不合就变文艺范儿的购物中心, 你不可不来 (经典网, )

例 (65) 中, 在我们的认知中, “飙英文”是特有文化、特别精英的一个行为, 在此句中这一行为的主体是“北京大妈”, 在我们的刻板印象中, 与“北京大妈”经常联系在一起的是买菜、跳广场舞等日常行为, 因此, “北京大妈一言不合就飙英文”, 含有极度褒奖的、夸赞的主观情感;例 (66) 是表达对购物中心“特别文艺”的一种喜爱和赞美。

(67) 霸道总裁一言不合就发钱, 郭台铭拿出22亿股票分红奖励员工 (艾瑞网, )

(68) 一言不合就吃吃吃, 二言不合就拍拍拍 (微博)

当代汉语中, 很多新词语具有明显的戏谑色彩, 这满足了网民追求轻松闲适的审美需求。例 (67) 中, “一言不合就发钱”以开玩笑的方式凸显了“总裁”的有钱和任性;例 (68) 中, “一言不合就吃吃吃”则是对自己作为一个吃货的自我调侃, 显示出生活的轻松和随意。

2 刘大为:《从语法构式到修辞构式 (上) 》, 《当代修辞学》2010年第3期。

3 (1) 王弘宇:《说“一A就C”》, 《中国语文》2001年第2期。

4 (1) 陈文博:《现代汉语新型构式的语义认知研究》, 北京:中国书籍出版社, 2016年, 第242-243页。

5 (1) 成向阳:《网络流行语的滥用与汉语的命运》, 《语文教学通讯》2016第10期。

7 (3) 沈家煊:《语言的“主观性”和“主观化”》, 《外语教学与研究》2010年第4期。

9 (2) 钱钟书:《读〈拉奥孔〉》, 《文学评论》1962第5期。

10 (3) 束定芳:《认知语义学》, 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 2008年, 第217、75页。

11 (4) Hopper Thompson认为动词的及物性强度由以下的特征束来定义: (1) 动作的参与者在两个以上; (2) 动词表示动作 (过程) 而不是状态; (3) 动作是瞬间完成而不是持续的; (4) 动作是人为的、有意愿的; (5) 动作是现实的而非虚拟的; (6) 施事对受事有很强的支配力; (7) 参与者有很强的个体性。

12 (1) 束定芳:《认知语义学》, 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 2008年, 第217、75页。

13 (2) 徐默凡:《流行语的游戏心态和游戏成分---以无关指称为例》, 《当代修辞学》2012年第1期。

14 (3) 辛仪烨:《流行语的扩散:从泛化到框填》, 《当代修辞学》2012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