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可能是元诸帝中汉文化水平最差的元武宗与泰定帝两人为引子,简单阐述一下元帝对于汉语汉学究竟掌握到何种程度。
首先说武宗,武宗年少时受过相当长时间的正规经史教育,幼与其弟仁宗一同受养于怯薛歹乞台普济(史姓西夏人)处,开蒙于此,受书习句读。乞台普济去世后姚燧为其撰写的《开府仪同三司太尉太保太子太师中书右丞相史公先德碑》记录了这件事: “ 顺考生皇上(武宗)、储皇(仁宗),诏公保育鞠视之。每帝(世祖)召见,则必左右兼抱之至前。 至元三十一年成宗即位,武宗、仁宗也日渐长大,祖母徽仁裕圣皇后欲使之接受更高程度的教育,聘请名儒李孟为师。时武宗十三岁,仁宗九岁。《元史 李孟传》云: 成宗立,首命采访先朝圣政,以备史官之纪述,陕西省使孟讨论编次,乘驿以进。时武宗、仁宗皆未出阁,徽仁裕圣皇后求名儒辅导,有荐者曰:“布衣李孟有宰相才,宜令为太子师傅。”大德元年,武宗抚军北方,仁宗留宫中,孟日陈善言正道,多所进益。 由此可知武宗失学较早,大德元年(1297)即“抚军北方”赴西北前线与察合台、窝阔台汗国诸王作战,时年仅十六岁,受李孟之学仅三年(至元三十一年至大德元年)。少年失学,青年长于荒蛮,军务在身,一般认为武宗的文化水平不会太高。
然而据陶宗仪《元氏掖庭记》记载,身在后宫的武宗俨然一翩翩之士: 至大中,洪妃宠于后宫。七夕诸嫔妃不得登台,台上结彩为楼,妃独与宫官数人升焉。剪彩散台下,令宫嫔拾之,以色艳淡为胜负。次日设宴大会,谓之“斗巧宴”,负巧者罚一席......熊嫔性耐寒,尝于月夜游梨花亭,露祖坐紫斑石。 这位“见其身与梨花一色,因名其亭曰联缟亭”、与嫔妃中秋同游太液自比穆天子,求“上元夫人”欲“闻步玄之声”的风雅君主,显然不是“不解汉语,至少是不能流利使用蒙古语以外的语言做日常交际” 。
论冲龄而崩的天顺帝、宁宗之外元帝的文化水平,倒数第一必定是以白话即位诏书闻名的泰定帝。武宗至少受过正式书院教育,拿来与几乎是半文盲的泰定帝相比颇为冤枉。泰定、天顺父子本与皇位无缘,南坡之变英宗被弑,弑君者拥立漠北晋王也孙铁木儿为帝,是为泰定帝。泰定帝与其父甘麻剌(世祖长孙,裕宗长子,追显宗)一样为人忠厚,对弑君者极度反感。登极后即以手中漠北大军为依靠,尽诛铁失乱党。此时,朝臣大概已经察觉到这位爷的文化水平其实非常拙计,适时提出了开设经筵的建议。也孙帖木儿对自己以及自己那批即位诏书都只能用白话文写的侍从肚子里有几两墨水也非常有数,从之,成为了元代第一个常设经验的皇帝,三日一讲。 (泰定元年二月)甲戌,江浙行省左丞赵简请开经筵及择师傅令太子及诸王大臣子孙受学,遂命平章政事张珪、翰林学士承旨忽都鲁都儿迷失、学士吴澄、集贤直学士邓文原,以《帝范》、《资治通鉴》、《大学衍义》、《贞观政要》等书进讲,复敕右丞相也先铁木儿领之。(《 元史卷二十九 本纪第二十九 泰定帝一》) 然而,也孙铁木儿的基础(差)大大超乎了朝臣们的想像,为泰定帝上课十分困难,大大考验了这些名儒们的耐心,正如《元史 虞集传》云: 泰定初,除国子司业,迁秘书少监。天子幸上都,以讲臣多高年,命集与集贤侍读学士王结执经以从,自是岁尝在行。经筵之制,取经史中切于心德治道者, ,润译之际,患夫陈圣学者未易于尽其要,指时务者尤难于极其情,
侍奉经筵的理学家、经学家翰林学士吴澄之《吴文正公集》 中还保存有两篇为泰定帝上课用的白话《经筵讲义》,足见其费劲:
泰定帝经刻苦学习之后文化水平究竟几许,不得而知。可以肯定的是,泰定帝至少能写不错的大字,并有一定的文化常识。《钦定四库全书 子部 御订书画谱 》中即收录了泰定帝赐号于大臣并御书与之的故事: 泰定间,陈楚舟使南番,番王遗以金珠,舟却之使还。上廉其却赂状, 说好了“不解汉语,至少是不能流利使用蒙古语以外的语言做日常交际” ,你怎么突然就会写大字了呢。
说完了分列元帝文化水平倒数第一二名的泰定帝、元武宗,再简单概述下其他皇帝的情况,其余元帝大多工书,比起这两位,他们中的很多人完全可以用大儒来形容。 世祖忽必烈:留有诗《 陟玩春山纪兴 》一首,诗略显平淡,对仗工整,尾联气象雄浑有画龙点睛之妙,帝王气度跃然纸上。 录于清《御选元诗》中。 时膺韶景陟兰峰,不惮跻攀谒粹容。花色映霞祥彩混,垆烟拂雾瑞光重。雨霑琼干岩边竹,风袭琴声岭际松。净刹玉毫瞻礼罢,回程仙驾驭苍龙。 元代帝王诗存量极少,共存九,残诗一,其中世祖一,文宗四,惠宗四,昭宗一。这个数字应远低于元帝创作的帝王诗总量,元帝御制词章内府便集今已不见,恐于元末兵乱中湮毁,今之元帝王诗均取自他史,清人陈焯《宋元诗会》云: “元有天下,文治蔚兴, 成宗铁木尔:无御笔亦无诗传世,考虑其为裕宗与徽仁裕圣皇后与最喜爱的幼子,教育自不会差。 仁宗爱育黎拔力八达:开创“御书除官制”, 翰林袁桷曾作《仁庙御书除官赞》为之颂德(《清容居士集》 卷十七): 于赫人考,御龙中天,追琢王度,左右惟贤,思索俊髦,嘉量达权,稽古九官,匪曰叙迁,严严秩宗,维直且清,佐理大政,宰士是程,皇畿膴穰,具瞻靡轻,率彼缁流,出纳纠绳,八柄驭臣,首爵以贵,或超或常,执管渊思,昭哉云章,铢黍奠置,勿私以恩,不悦其媚,番番老臣,卒秉国钧,山立阳明,如岁之春,帝宾于天,执简涕沦,虹光彻楹,万亿日新。 邓文原作《奉题延祐宸翰》为帝赞(《巴西集》): 钦惟仁宗上承祖武,蒐罗俊彦,求治靡宁。尤尊礼儒臣,务敦风化。由是治书侍御史臣郭贯擢礼部尚书,凡在选者六人,惟贯进秩有加。 英宗硕德八剌 :陶宗仪《书史会要》言 英宗承武、仁治平之余,海内宴清,得以怡情觚翰,尝见宋宣和手敕卷首御题四字,又别楮“日光照吾民,月色清我心”十字。一琴上“至治之音”四字。皆雄健纵逸,而刚毅英武之气发于笔端。
文宗图帖睦尔:文宗与惠宗(顺帝)是元帝中才艺最佳的,文宗对前代元帝的书法水平十分不客气,文宗朝编修的《皇朝经世大典》中如此恭维这位皇帝: ”我国家自世祖皇帝爱择名儒以传东宫,世故裕宗皇帝制在春坊,尝有日习倣书藏之东观以示子孙。迨夫仁宗皇帝英宗皇帝,时有宸翰,宠赐群臣。 文宗的确有自吹自擂的资本,《书史会要》高度评价文宗的书法: 文宗以聪明睿知之资入正大统,迺稽古右文,开奎章阁,置学士员讨论治道,几致刑措。喜作字,每进用儒臣,或亲御宸翰作敕书以赐之,自写阁记,
文宗擅书又善画,即位后有御作《相马图》一幅传世。为亲王时,文宗曾布局《京都万岁山图》,命房大年按其稿画之(《南村辍耕录》): 文宗居金陵潜邸时,命画京都万岁山。大年辞以未尝至其地,文宗索纸运笔布画位置,令按稿图之。大年得稿敬藏之。
《宋元诗会》谓“文宗怡情词翰,雅喜登临。居金陵潜邸时,常屏从官,独造钟山冶亭,吟赏竟日。”此言不虚,文宗现存诗中有两首即与登临有关:
惠宗妥欢帖睦尔与昭宗爱猷识理达腊父子:《书史会要》如此评价惠宗与昭宗的书法 庚申帝(惠宗)天性仁恕,务以宽平致治。改奎章阁为“宣文”,崇儒重道,尊礼旧臣,万几之余,留心翰墨。
惠宗有数首御制诗传世,其中最佳作为明初笔记《草木子》中记录之“鸟啼红树里,人在翠微中”残句,“天下诵之”。《草木子》亦载昭宗佳作《新月诗》一首,并赞“真储君诗也!” 昨夜严陵失钓钩,何人移上碧云头。虽然未得团圆相,也有清光遍九州。
说好了“不解汉语,至少是不能流利使用蒙古语以外的语言做日常交际” ,你们写那么多大字作那么多诗干嘛?人与人之间最基本的信任呢! 补充——评论区又有同学问:“ 不过其他答主那些需要翻译的例证该怎么解释呢?”在此逐条辨析一下其他答主举出的材料: 忽必烈在元代皇帝中算是对文教比较倾心的,但他见当时的儒臣许衡时,也需要“自择善译者,然后见之”(《元朝名臣事略》卷8《左丞许文正公》) 苏天爵《元朝名臣纪略·左丞许文正公》原文是: 先生每有奏对,或欲召见,则上自择善译者,然后见之, 可以很明显的看出忽必烈本人可能并不依赖译者,甚至皇帝偶尔需要纠正译者的翻译错误。许衡奏对时使用译者很可能是为方便参与讨论蒙古朝臣、侍从中不通汉语者。 事实上《元史》与《元朝名臣纪略》中存在大量世祖使用汉语交谈的纪录,如许衡就“曾三年春二月,召至檀州后山,面奉德音”。世祖又曾赐汉名或汉语绰号于怯薛侍卫(以下均取自《元史》其人本传),有爱自取,无爱可跳过引用部分阅读): 王伯胜,霸州文安人。兄伯顺,给事内廷,为世祖所亲幸,因以伯胜入见,命使宿卫。时伯胜年十一,广颡巨鼻,状貌屹然,帝顾谓伯顺曰:“ 。”帝谕之(刘哈剌八都鲁)曰:“自此而北,乃颜故地曰阿八剌忽者,产鱼,吾今立城,而以兀速、憨哈纳思、乞里吉思三部人居之,名其城曰肇州。汝往为宣慰使, ,或曰哈剌八都鲁,汝可自择之。”对曰:“龙,非臣下所敢承。”帝曰:“然则哈剌八都鲁可也。” 对于部分亲近宠臣,世祖呼字、阶号或汉语绰号而不名: (张德辉)陛辞,又陈先务七事:敦孝友,择人才,察下情,贵兼听,亲君子,信赏罚,节财用。 ,赐坐,锡赉优渥。世祖尝呼文炳(士选父)曰 。赵璧,字宝臣,云中怀仁人。世祖为亲王,闻其名,召见, ,赐三僮,给薪水,命后亲制衣赐之,视其试服不称,辄为损益,宠遇无与为比......世祖尝燕处,望见(李)昶,辄敛容曰:“ 。”其见敬礼如此。(许国祯)遂拜集贤大学士,进阶光禄大夫。每进见, ,由是内外诸王大臣皆以许光禄呼之。希宪年十九,得入侍,见其容止议论,恩宠殊绝。希宪笃好经史,手不释卷。一日,方读《孟子》,闻召,急怀以进。世祖问其说,遂以性善义利仁暴之旨为对, ,由是知名。一日,(许楫)从省臣立殿下,世祖见其美髯魁伟,问曰:“ ?”楫顿首曰:“臣学秀才耳,未敢自谓秀才也。”(秃忽鲁)自幼入侍世祖,命与也先帖木儿、不忽木从许衡学。帝一日问其所学,秃忽鲁与不忽木对曰:“三代治平之法也。”帝喜曰:“ 另,世祖有文言的阅读与一定鉴赏能力: 时方立尚书省,命(赵)孟頫草诏颁天下, ,喜曰:“得朕心之所欲言者矣。”......孟頫所赋诗,有“往事已非那可说,且将忠直报皇元”之语,帝叹赏焉。(阎复)上京, 世祖未称帝时即可能对十三经掌故有所了解: (廉希宪先斩后奏,果断镇压刘太平、霍鲁海之乱后)乃遣使自劾停赦行刑、征调诸军、擅以惟良为帅等罪, 然《元史》此段可能经过明人润色,《元朝名臣事略》的原始材料中,世祖的话更接近俗语,为:“此辈读书所说'权'字,即是也。”
第一个与第二个材料都是元仁宗的事情,第一个出自《元史 卷二十四 本纪第二十四》,不过我不清楚这位答主引用第一个材料是何意,材料明明是“帝览《贞观政要》”后,下令翻译为蒙古语供不会汉语的蒙古色目人学习,第二个材料同理,翻译非为服务皇帝本人,仁宗自幼读经史,是不会需要《大学衍义》这种帝王学入门读物的。 第三个材料是蒙古族大臣相威向世祖忽必烈进献译语《资治通鉴》,世祖已经在上面说过了。 第四个材料出自《元史 卷一一五 列传第二》。说的根本不是一位生前的皇帝,而是泰定帝的父亲,一度被追为显宗的甘麻剌: 显宗光圣仁孝皇帝,讳甘麻剌,裕宗长子也。母曰徽仁裕圣皇后,弘吉剌氏。甘麻剌少育于祖母昭睿顺圣皇后,日侍世祖,未尝离左右,畏慎不妄言,言必无隐。至元中,奉旨镇北边,叛王岳木忽儿等闻其至,望风请降。既而都阿、察八儿诸王遣使求和,边境以宁。尝出征驻金山,会大雪,拥火坐帐内,欢甚,顾谓左右曰:“今日风雪如是,吾与卿处犹有寒色,彼从士亦人耳,腰弓矢、荷刃周庐之外,其苦可知。”遂命饔人大为肉糜,亲尝而遍赐之。 总之,至少这些材料基本无法证明元帝读书需要翻译,更无法证明元帝不解汉语,至少是不能流利使用蒙古语以外的语言做日常交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