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名言我是把别人喝为什么要把“吧”写成罢?

(在首都图书馆“人文精神与文化名人”讲座上讲,2010年9月11日)

鲁迅的形象应该是多面的,在座的每个人心目中都有一个鲁迅形象。我今天的讲题,姑且把鲁迅形象分成两个,一个温和,我称之为“文人”的一面,另一个呈现的是“战士”形象。这两种形象在民众中都有一定的认知度。过去很长一段时间,人们认识较充分的是鲁迅战士的即“横眉冷对千夫指”的形象;现在,人们更多强调其“俯首甘为孺子牛”的一面。其实,鲁迅兼有战士品格和文人情怀,但时人和后人根据自己的理解和需要,常常有所侧重。这两种形象此消彼长过程中透露出的社会心理变化,耐人寻味,值得研究。今天,我来简单介绍一下这两种形象在读者心目中的形成过程和影响,以及两种形象之间的关系。


战士形象,不言而喻,是刚健英武,勇猛无畏;文人呢,在一般人们的印象中,是身体孱弱的“书生”,“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文人即便参与世事,最终往往落得个“不识时务”的“坏名声”。他们好发牢骚,什么都看得不顺眼,满肚皮不合时宜,在现实生活中不顺利,受了委屈,又无力反抗——秀才造反,三年不成——最后只好“认命”,有诗句总结道:“文章憎命达”、“诗穷而后工”。诗圣杜甫,战乱时代颠沛流离,忠于皇帝却不得重用,他“读书破万卷”,做诗做得很苦,李白有一次见他,既怜悯又带讥讽地说他“太痩”;郊寒岛瘦,不但形容其诗,也是诗人现实命运的写照。宋代诗人陆游,气质上稍显得雄健一些,“铁马冰河入梦来”,他渴望北上抗金,建功立业,也就是说,他很想当战士,但是终于没有实现。战士的路走不通,另一条道路就是“细雨骑驴”,吟诗作赋,晚年写下“家祭无忘告乃翁”的诗句,寄希望于后代实现他的理想。请注意这样一个区别:战士的坐骑是马,文人的代步工具是驴。杜甫“骑驴十三载,旅食京华春。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跟在人家骑马的后面,可想而知,是跟不上的。西班牙乡绅唐吉诃德,平时好读书,本来属于骑驴的角色,却偏要骑马当战士,结果失败了。

总之,文人给人的印象,是手无缚鸡之力,在实际事务中起不了多大作用。虽然学富五车,道理能讲一大篇,美文能写好多卷,但人们否定他们的意见时,简单一句“书生之见”就够了。弄得古人感叹道:百无一用是书生!而且,文人既然有多病的身,多愁的心,能讲话,善于作文,自恃才高,得不到好的待遇,又牢骚满腹,自暴自弃,于是就有一些不健康的情绪,古代讨厌文人的人说“文人无行”,是指他们道德品质上有问题。还有一个说法就更彻底了:一为文人,便无足观。

       就这样,文人成了人们嘲笑的对象。历来有很多文学作品讽刺读书人,民间传说中这种段子也很不少。直到上世纪六七十年代,读书人还有“臭老九”的雅号。

一提到鲁迅,人们立刻就会有这样一个概念:鲁迅是一位斗士、战士,一个英勇无畏的革命者,他的文字是投枪匕首,具有杀伤力。人们的脑海里可能还会出现鲁迅的一幅照片或一尊雕像,神情严肃,甚至一脸怒气。中国现代史是一部激烈斗争史,鲁迅参与了文化方面的很多次论争,当时被他批评的人,有的本是意见不合,同他打点儿笔墨官司罢了,但在后来的政治斗争中却大倒其霉。例如,鲁迅说某某是“才子加流氓”,这个人的名声后来就不大好;他给某某取了个“洋场恶少”的诨名,这位作家在日后历次反帝斗争浪潮中的命运就可想而知了;在一篇文章中,他说,有一天,有一位名人约他谈话。他到了约见地点,看见驶来了一辆汽车,从中跳出“四条汉子”,田汉、周起应(扬),还有另两个,一律洋服,态度轩昂。这四位,后来成为新中国文艺界领导人,在文革中遭受批斗和折磨。他们的“罪状”老百姓可能记不清、辨不明,但“四条汉子”这顶帽子却十分形象,让人难以忘怀。

鲁迅虽然青年时代入过海军学校,但只是下船舱、爬桅杆,练习一些基本动作,而且中途辍学了,不能算行伍出身;他课余喜欢骑马,业余爱好而已;在日本曾想学习柔道,可惜报了名后,没有真正开始学习;后来选择了医学,确实拿过解剖刀,然而却没能坚持下去。所以,鲁迅终于还是一个文人,使用的工具是笔。他自己也说过,自己不是登高一呼应者云集的英雄,而是一个弄弄笔的文人。在黄埔军校演讲时,他大力称赞枪炮的力量,对文章的作用表示怀疑。《呐喊》那样有影响的作品,他后来也不满意,说是“空留纸上声”,没有用。

各位请注意,我今天的讲题,“战士品格,文人情怀”,战士在前,文人在后,是分了主次的。我把“战士”放在第一位了。本来应该倒过来说“文人情怀,战士品格”的,因为鲁迅首先是一位作家、文人。但即便按我今天的顺序,在以前强调革命斗争的年代,也是不适宜的。文人情怀,总含有伤感、同情、仁慈等等成分。社会上分阶级,阶级之间要斗争,而且往往是激烈的、你死我活的斗争,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能讲情面的。斗争的结果是实行无产阶级专政,因此不能有怜悯心,不能讲妥协。那时代的社会组织,基本上是军事化的,政府的首脑和军队的首脑合二为一。军队之外,还有民兵,中学生是红卫兵,小学生是红小兵,现实中人,差不多都是军装打扮,真是“全民皆兵”。社会上其实根本没有文人的立足之地,或者说,文人都必须成为战士,才能适应形势。历史上战斗性强的人特别受崇拜。所以就有了文人也必须革命的问题。文人当然也要有阶级划分,要参加党派斗争,不能有中间人,而且还要参加军事斗争,文人从军,投笔从戎。这就要求文人必须改造自己,同工农兵结合,乃至最后融合于工农兵。文人变成了工农兵,结果就没有了文艺;反过来说,等工农兵变成了文人来创作,不就成了文人吗?这个矛盾一直很难解决,不是喊喊“与工农兵相结合”的口号就能完事大吉的。

毛泽东对鲁迅的评价,大家都熟悉的,是“三家五最”:鲁迅不但是伟大的文学家,而且是伟大的思想家和革命家。虽然把革命家放在最后,实际上却是最重要的。这三个“家”不是平行的,而是递进式的,最后的那个最重要。毛泽东一连用了很多个“最”字称赞鲁迅,说他“骨头最硬”,“最正确、最勇敢、最坚决、最忠实、最热忱”,这就使鲁迅的声望达到顶峰。

        二十世纪的大半部分时间是在革命和不断革命中度过的,连文化也逃不脱被革命的命运。鲁迅是革命派,是进步力量的代表,当然不能仅仅是一个文学家,所以一定要把他的思想家和革命家的称号特别显现出来。


鲁迅战士形象是怎么塑造出来的?

        鲁迅的战士形象与后人的塑造工作有关。一个人活着的时候,人们用种种手段来描绘他的形象,他还可以补充纠正;等他死了,人们就可以自由发挥想象力和创造力,来美化或者丑化他。鲁迅作为一个公众人物,当然逃不过这命运。

人生活在社会上,多少都有点儿演员的性质,演员是要装饰要造型的。装饰造型有好也有坏。人有了过错,要掩盖,要辩解,古代称为“文过饰非”,说明这个“文”是不好的,文人会有掩盖修饰狡辩的毛病(当然,别的行业的人也有)。可是,文同时又是一个好东西,因为经它一装扮,东西就显得漂亮,人就显得雅致了。所以,人们又喜欢文章,崇拜文豪。文人善于写文章,他们的装饰和造型的水平就比一般人高。这是文人的特殊技能,但也很可能成为他的一个缺点。

        鲁迅的形象,首先靠他用文字来描绘,是自我塑造;同时也有读者、批评家的判断,是他人的塑造。

鲁迅本是矮小瘦弱的人,但他为什么会给人高大雄健的印象呢?高大雄健的形象是自我塑造的,还是他人塑造的?或者兼而有之?应该说,不是鲁迅故意摆出一种高大威猛的形象,他也不会狂妄到那个地步。鲁迅自己不会画像,只留下一些照片和他人所绘肖像,但不很多。严格地说,照相也是一种创作,创作者除摄影师外,还有本人。人在照相时,除了故意摆姿势外,还不免突然神情专注,甚至显得紧张,于是离开原本状态就远了一些。所谓写真,往往不能写“真”。我去年在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参加“多媒体鲁迅”学术讨论会,讲题是“照相机前的鲁迅”。我举了一些例子,说明人们选用鲁迅照片也是有时代特色的,革命时代选用的那几张,大多是严肃的、不苟言笑的所谓的“标准照”,并且用这类照片为基础,创作了很多绘画、雕塑作品,变本加厉,呈现出威风凛凛,金刚怒目的艺术形象。久而久之,鲁迅高大威武形象就形成并固定下来了。

鲁迅本人有革命倾向,呈现出战士风姿,可以算是自塑形象;但他的战士形象的形成相当大程度上得力于主流意识形态,也就是政治力量。从革命领袖、文学研究者到普通读者都参与了这种形象的塑造工作。鲁迅曾说过,读者对《红楼梦》有不同的视角: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革命家看见排满,流言家看见宫闱秘事……,如同外国人说的“一千个人有一千个哈姆雷特形象”。毛泽东是革命领袖,一直在政治、军事斗争中拼杀,是一个“战士”。他喜欢鲁迅的文字,鲁迅的精神鼓舞了他的斗志,他觉得鲁迅的思想对中国革命事业有启发和激励作用,于是就发表了那些评价。他领导中国共产党取得了政权,掌握了国家的话语权,他自己是一言九鼎的领袖,他的“三家”、“五最”就为鲁迅的评价定了基调。

但不能因此说,毛泽东的评价就是支撑鲁迅声望大厦的唯一柱石。不能说,把毛泽东这个评价拿掉,鲁迅的声望就轰然倒塌了。那不符合实际。实际情况是,并非毛泽东一个人这么观察和评价鲁迅,很多读者都持这样的观点。毛泽东个人的论断固然起了很大作用,但如果广大读者不认同,单凭强行灌输,让所有人都“指鹿为马”似地跟随一个人那么说,是难以长久的。

当然,在毛泽东大受崇拜的时代,研究者按照毛泽东的论断诠释鲁迅时,不但要亦步亦趋,而且必须踵事增华了。既然鲁迅是战士和革命家,那么鲁迅必须有一个战斗历程:他少小就有民族革命思想的萌芽,后来成为反清斗士,积极参加民族、民主革命——也就是推翻清王朝的斗争。史实告诉我们,鲁迅在东京留学时期接触过一些革命者,例如他的同乡秋瑾等;听过革命志士章太炎先生的课,可能还听过革命先行者孙中山的演讲。这些活动,可以被定性为倾向革命,甚至参加了革命。人们是这样假设的:既然20世纪中国的主要任务是革命,那么一个被誉为民族魂的人物当然应该是一位革命者。可惜,没有具体的材料证明鲁迅参加了实际的革命斗争。鲁迅倾向革命,同情革命者,有反满思想,是不错的,但他是否主张暴力革命,却是一个问题。鲁迅当时对革命运动在观察和思考,他对革命者是同情的,但他并不赞成使用暴力手段,甚至不赞成激烈的言词。革命党要他参加组织,采取实际行动时,他表现了犹豫的态度,担心自己的家人。他在东京听了吴稚晖的反清演说,就表示了不满。后人塑造他的革命家形象时,不免有夸张的地方,说他确实参加了光复会,但却没有实在的证据。我觉得,要断定他是反清革命党的一员,最好的办法就是拿出党证、党员花名册之类的实物。或者有很多革命党人的证言。这些其实不难,因为国民革命后来胜利了,胜利者总是要追怀先烈、论功行赏的。如果鲁迅是革命党党员,即便他自己不愿说,组织或者战友也要使这事实昭彰天下的。

        革命是一种紧张状态,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更处在秘密状态。但鲁迅在那时的状态时却是颇为悠闲的。他当时的思想还不成熟。他喜欢文学,凭着个人爱好选择学业,乃至放弃学业。他的性格,其实是不合群的,他喜欢独来独往。

鲁迅五四前后参加了文学革命,写文章出了名。他的文章中说过一些过激的话,震惊世人。但既然是文学革命和思想革命,那就是纸面上的和脑子里的行动,激烈的主张往往是不能实施的。但是,也可以说,激烈的言论可以为实际的革命行动做准备,理论是能够产生力量的。人们常用后来实际发生的革命运动来解释以前的舆论准备,以后证前,就是所谓的“马后炮”。例如,鲁迅在“三一八”事件中虽然没有什么实际行动,但他声援学生,写了多篇文章,言辞犀利,也是一种行动,也是产生了力量的。但是要说,鲁迅以战士的姿态,以大无畏的革命精神,勇敢地反对军阀政府,抨击反动统治者的暴行,毫不顾忌自己的人身安全,就多少有些夸张了。首先,鲁迅没有参加游行,不但没有在游行队伍中,甚至也没有站在路边声援学生;其次,还应该考虑到当时的舆论情态。文化界普遍都在谴责政府屠杀学生,可以说达成共识,一致认为政府无理无情,丧尽天良。鲁迅的谴责只是众声合唱中的一个声音。只不过后来其他人差不多都落伍了,站到不革命或者反革命的阵营里了,不再被提及了,于是,鲁迅的文章就成为代表作,选入教科书,流传广远。这样一来,给人的印象,好像只有他一个人站出来反政府,是个孤胆英雄,像法国德雷福斯案件中的左拉,“J‘acuse!”(我控诉!),成就了战士风采。要知道,当时虽然这么写文章有一定危险,但言论并没有绝对控制,很多人都有这样激烈的言论。因为是正义之声,文人学者们就理直气壮,当时已有定论,不待以后历史学家来结账。那个时候,连下令开枪的政府要员也知惭愧而忏悔了。

鲁迅发表抨击当局的言论,后来被说成是他离开北京的主要原因,甚至鲁迅自己也在自传中说,因为做评论,敌人多起来,有人告密他的真实身份,政府要逮捕他,于是不得不离开北京到厦门当教授了。鲁迅这里没有说政府通缉是离京的唯一原因,而研究者就有认定这是唯一原因的倾向,过度强调鲁迅与政府之间的对立。至于离京的其他原因,鲁迅本人可能不便说,那就是,他这时已经同女子师范大学的一个学生恋爱,面临组织新家庭。这当然是个人私生活,别人不好干涉,任其自由罢了。但是人们对名人甚至圣人的要求要严格得多,对这些细节必定要多加注意,也是可以理解的。文学研究者则更要细致入微,否则不能掌握全面真实。研究鲁迅离京的原因,如果简单片面,就会误导读者。要正确描绘鲁迅形象,就必须把各个方面的原因都说清楚。这些年,人们对此有了比较清醒的认识,也把握得比较好。其实很简单,去除了单一的革命论,而以历史的观点,用实事求是的态度来观察分析鲁迅的言行,就可以了。

鲁迅到了广州,又遇到革命阵营内部的斗争和清党运动大屠杀。鲁迅离开广州,后来被说成鲁迅反对国民党,同情和拥护共产党。实际上,鲁迅那时候还不十分了解两党的主张,或者说并不清楚两党有多大区别——本来就是在合作嘛。他反感的主要是动不动就“革命”——革别人的命,革命成了杀人的代名词——好像中国的问题归根结底只能用杀戮来解决似的。我们没有充分重视他的这种思想,而强调他反对蒋介石,把他卷入政党政治斗争中,其实还是“不革命就是反革命”的思维方式在起作用。他在广州写了一篇文章,叫《怎么写》,透露了当时文人的艰难处境。在革命阵营里,写信就是不革命,写长信就是反革命。文人必须成为“战士”,否则就无路可走。革命思维已经把文人逼到了绝路。

所以说,在广州时期,鲁迅面临着身份危机,是文人还是战士?他解决不了这个危机,只好离开,到了上海。鲁迅正是因为厌恶这种革命思维才到上海的,上海可以容留文人,以写作为生,可以不参加革命斗争,可以不去杀戮。在创作上,也不一定像革命文学家们提倡的那样,必须写打打杀杀的革命主题,或者遵循“革命加恋爱”的模式。

到了上海,鲁迅坚持社会变革的理念,仍然倾向革命,因此参加了左联。但当左联进行实际的革命斗争时,鲁迅的参加就并不积极了。他不可能去搞飞行集会,上街撒传单,他甚至也不写激烈攻击政府的文章,像共产党的领袖李立三指示的那样。李立三希望他更激烈一点,并保证如果因为骂政府,政府威胁他的安全的话,共产党可以把他送上苏联的舰船。即便这样,他也还是不能遵命。这种态度,招致左联领导人的不满。于是,鲁迅只能被当做“同路人”,可以团结利用,但不能完全信任。革命文学家们攻击他很凶猛,说他既是封建余孽,又是资产阶级,是“二重反革命”,是心理阴暗、虐杀青年的“世故老人”,总之是不革命,甚至是反革命。

鲁迅面临这种围攻,既感到紧张,也很不服气,他担心自己落伍,因此就积极应战了。他首先要解剖自己,看思想中是否有落后的、阴暗的东西;同时,他潜心阅读并亲自翻译了一些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著作,要看看革命文学家们据以批判他的武器究竟是些什么玩艺儿。这一看不要紧,立刻看穿了那些年轻人的幼稚,原来是一班口头空嚷革命,貌似很急进实际上很浅薄,意志并不坚定的人;也有些是投机取巧的、左右摇摆的文人;其中有一些,他干脆称之为“才子加流氓”。鲁迅打退了这次围攻,岿然屹立,文坛领袖地位更加稳固了。革命文学家们看看难以扳倒鲁迅,就改变了态度,拥护他当左翼作家的领袖,算是和解了。但随后一个时期,鲁迅跟这些所谓“革命文学家”在一起,并没有感到安心,矛盾还是不少,一直到他去世,仍然在跟他们闹意见。鲁迅希望自由讲话,开展他的社会批评,不但要批评政府,也要批评那侵犯人的自由,发号施令的组织头目,鲁迅称之为拿着皮鞭的“工头”。让鲁迅做那些工作,是没有认识到鲁迅的价值。这方面,左联的领导人的水平就和毛泽东差的很远。毛泽东在苏区的时候,有人提出,可以让鲁迅到苏区来担任教育文化工作的领导,毛泽东听后直摇头,说这样提议的人一点儿也不了解鲁迅。

        总之,鲁迅不是实际的战士,他是文人中的战斗者。毛泽东的评价也说,鲁迅是文化战线上代表新文化方向的旗手。既是文化领域的,但又称为“战线”,这就是那个时代的特色。



        既然鲁迅一生不大参加实际战斗,但又是“战士”,那么,人们就想办法把他塑造成“精神界的战士”。

鲁迅思想深刻,言辞激烈,有时甚至偏颇。早在日本留学时期,他就喜欢西方浪漫主义文学,为浪漫主义文人的激越反抗之音所倾倒。他不赞成儒家的温柔敦厚的诗教,甚至不赞成屈原,而赞成拜伦、尼采。五四时期言论很具革命性,例如说中国历史是吃人的历史、要中国青年不读或者少读中国书,说中国历史分两样时代:一个是人民做稳了奴隶的时代,指的是和平时期,一个是人民做奴隶也不得的时代,指的是战乱年代,等等,能起到振聋发聩的作用,催促人们反思。

鲁迅要人们睁了眼看,不再瞒和骗,因为中国历史上充满了瞒和骗,不破除瞒和骗,中国不能前进。他看问题很透彻,又敢于把看到的真实讲出来。其实,在中国,很多问题,不是没有人看出来,不是没有人认识到,只是没人说出来,没人站出来,当第一个发言者和行动者。先发言先行动可能会得罪人。鲁迅有勇气这样做,这是战士身上不可或缺的一种品质。

        五四运动,鲁迅没有实际参加,但他是可以算是思想参与者,所以也有一定的贡献。他虽然没有使用激烈的手段,例如没有上街游行,没有放火烧楼,但他的思想激进,用形象的语言说,他点燃的是思想之火。

五四运功之后是一个思想多元的时代,一个混乱的时代。青年人虽然被动员起来了,但也逐渐分裂成不同阵营。鲁迅常常被视为思想界领袖,但作为文人,是不大适宜当领袖的,所以他很矛盾,很痛苦。加上自己生活中遭遇不顺,一个时期里他写的文字较为悲观,彷徨起来了。也就是说,五四运动后一个时期,他的状态是时而英勇奋战,时而愁闷忧郁,他在两间徘徊。“两间余一卒,荷戟独彷徨”。还把自己视为战士,但自己也承认,“战斗的意气却冷得不少”。这个阶段创作的小说《彷徨》和散文诗集《野草》,从其中的人物身上能看到上述状态,散文诗集中就更多直接抒发内心挣扎的篇章,是作者自我形象的生动写真。

        虽然有这种苦闷彷徨,但鲁迅毕竟是一位现实感和责任感非常强的人,他的进取精神、韧性的战斗意志没有衰退。在中国古代的哲人中,鲁迅最后认同孔子和墨子的主张,简单地说,是信奉和力行“有为”的哲学。

人的社会属性,决定了他们是讲面子的。自我塑造形象,不仅仅是本能冲动,常常也有源自他人的期待。鲁迅既然是文豪,是思想界权威,人们就有理由期待他说出人们不能说、不愿说、不敢说的话。他在北京时期批评社会,与人论战,所写文章,论辩居多,后来编成《华盖集》和《华盖集续编》。因为里面多有关于北京女子师范大学学潮的论争文字,以至于批评鲁迅的人说鲁迅的杂文爱骂人,泄私愤。但鲁迅辩解说,这两本杂文集里的文章,虽然大多是同个人斗争,但“实为公仇,决非私怨”。读者不明白个中情由,以为是在说个人的事情,并以此说他“太凶”,太不饶人,对他产生了反感,甚至影响了两本杂文集的销量。鲁迅说,这足见读者的判断,以幼稚者居多。

鲁迅到了厦门、广州,人生地不熟,本来想以教书糊口,不愿也不能多讲话写文章。但当地人对他很期待,希望他仍然以思想界先驱的作风打破当地的沉闷空气。有的人等急了,竟然写文章呼叫道:“鲁迅先生往哪里躲!”这使他很为难,发言吧,自己没有把握;不发言吧,又让读者不满。由此可见,他人的期待对一个人的形象塑造的影响不容忽视。

        鲁迅性格上嫉恶如仇,眼里揉不得沙子。他不喜欢温吞吞、软绵绵。他曾说,有些动物看起来就让人神旺,例如虎、豹等等,有些动物则让人看了恶心,让人有猥琐之感。所以,他在塑造自我形象时,偏重于战士并不奇怪。鲁迅的代表性文体是杂文,他最擅长的战法是辩论、讽刺、冷嘲。


        说了这么多,不如来看看具体作品。《野草》中有一篇《这样的战士》,很有代表性,是鲁迅的自画像,言辞精炼,形象生动。

   要有这样的一种战士——已不是蒙昧如非洲土人而背着雪亮的毛瑟枪的;也并不疲惫如中国绿营兵而却佩着盒子炮。他毫无乞灵于牛皮和废铁的甲胄;他只有自己,但拿着蛮人所用的,脱手一掷的投枪。

   他走进无物之阵,所遇见的都对他一式点头。他知道这点头就是敌人的武器,是杀人不见血的武器,许多战士都在此灭亡,正如炮弹一般,使猛士无所用其力。

   那些头上有各种旗帜,绣出各样好名称:慈善家,学者,文士,长者,青年,雅人,君子……。头下有各样外套,绣出各式好花样:学问,道德,国粹,民意,逻辑,公义,东方文明……。

   他们都同声立了誓来讲说,他们的心都在胸膛的中央,和别的偏心的人类两样。他们都在胸前放着护心镜,就为自己也深信心在胸膛中央的事作证。

   他微笑,偏侧一掷,却正中了他们的心窝。

   一切都颓然倒地;——然而只有一件外套,其中无物。无物之物已经脱走,得了胜利,因为他这时成了戕害慈善家等类的罪人。

   他在无物之阵中大踏步走,再见一式的点头,各种的旗帜,各样的外套……。

   他终于在无物之阵中老衰,寿终。他终于不是战士,但无物之物则是胜者。

   在这样的境地里,谁也不闻战叫:太平。

既然鲁迅是一位战士,那么,他的战斗对象是什么人呢?这篇散文诗回答了这个问题。鲁迅说,这篇作品是“有感于文人学士们帮助军阀而作”。请注意,战斗目标并不是军阀,而是文人学士们。为什么不是军阀呢?军阀才是最凶恶最反动最应该打倒的啊。但是,军阀可是很不好惹的,弄得不好,他们要杀人的,国人畏惧武力,尊长之权威力无边,混乱时代,不讲法律,杀人就像踩死蚂蚁一般容易。鲁迅了解中国,不会去找军阀叫阵,自取灭亡。他迂回曲折地攻击军阀身边为军阀辩护的文人学士。所以,当时和后来的一些“文人学士”就讽刺鲁迅,说鲁迅这人其实是怯懦的,并不是真勇士,他要么拿同行文人出气,欺负弱小,要么躲在租界里放些冷箭,不敢出头,这样没出息,是断断不能称为“战士”的。这其实是苛刻之论。我们可以换一个角度来思考:鲁迅同文人学士们争论,嘲讽他们,无论多么严厉,总还是把他们看成相当的对手,跟这些人还有理可说,还可以说理。而对军阀政府呢?就不能这样,跟他们是不能讲理,也无理可讲的。另外,鲁迅是个性格冷峻磊落的人,他看不得做作,装假,掩饰,狡辩的文人。他本来并不赞成学生上街游行示威,但学生死伤后,他是无条件支持学生的,这是人道主义,是天下公理和正义。在鲁迅看来,军阀固然可恶,而到了这时还埋怨、批评学生的文人学士们,作为“帮凶”,更加可恶。他有一个比喻,很生动,可以拿来说明他的这种态度,“跳蚤的来吮血,虽然可恶,而一声不响地就是一口,何等直截爽快,蚊子便不然了,一针叮进皮肤,自然还可以算得有点彻底的,但当未叮之前,要哼哼地发一篇大议论,却使人觉得讨厌,如果所哼的是在说明人血应该给它充饥的理由,那可更其讨厌了。”跳蚤好比军阀,蚊子就是文人学士了。

        鲁迅写这篇文章,是在经历学潮、卷入大论战并且大病一场之后。他总结了这个时期的生活和思想,描绘了他心目中的战士形象,也就是他自己的形象。

        这位战士使用的装备如何?他不佩带所谓文明的武器,手里拿的是最原始的投枪,穿的是什么呢?没有明说,只说了他不穿什么。这让我们想起丛林中的土著,或者希腊的雕塑。

这位战士最关注什么,或者说他最恨什么?点头,客气的,似乎是友善的点头。这是文人学士的特性,但他看到的是温和的面貌下面藏着的凶恶。这种点头也是一种武器,是杀人不见血的“软刀子”。历史上很多英雄人物被这点头包围、吞噬了。假如是真的战士,就不应该理会这些点头,不讲情面,而继续同他们战斗。

        这位战士手中的投枪打向什么目标?奇怪,不是什么人,而是抽象的“旗帜”和“外套”,如慈善家,文士,长者,青年,雅人,君子,学问,道德,国粹,民意,逻辑,公义,东方文明,等等。

鲁迅要揭穿假面,使其露出真面目。因为名目层出不穷,这些东西是永远也打不完的。战士打了一场,看似取得了胜利,实际上却只打掉一件外套。对手逃走了,又穿着另外的好看的外套跳出来。文过饰非,文人为自己辩解的水平是很高的,军阀政府野蛮地开枪杀人,文人却能冠冕堂皇说这种暴行说符合天理、大快人心。鲁迅斥责他们“假借大义,窃取美名”。要做事的时候援引孔墨学说,不做事的时候就用老聃哲学,有些力气的时候看看达尔文、赫胥黎的书,要人帮忙就拿出克鲁泡特金的《互助论》。孔夫子很早就看透了这种人:说:“君子疾夫舍曰欲之而必为之辞。”但这种人历代层出不穷。他们无特操,善变化,总有理论武装,总是冠冕堂皇。这些人成了鲁迅当时愤怒的集中点,他痛恨文人学士的原因就在这里。鲁迅说自己进入了“无物之阵”。所谓的无物之阵,就是把握不定,变幻多端,永远也抓不住。在鲁迅看来,这种战斗是很费心力的。鲁迅就是这样的战士,跟这一类对手打了一辈子。

        鲁迅知道,他同这位战士一样,必须永远前进,不能停止战斗。这篇文章中四次使用“他举起了投枪”,是鲁迅在表达一种决心,一种永不懈怠、勇往直前的精神。

日常生活中的鲁迅,或者是一个和蔼慈祥的人,可能与我们从照片上得来的印象差距很大。我们没有见过他的人只能猜测,而与他接触较多的人的意见如何呢?他的弟弟周作人不同意传记作者或画家把鲁迅写成或画成金刚怒目式的形象。周作人有一回感叹说,文人之间最好见见面,见了面就不会激烈地打笔仗了。这恐怕就是中国人所谓的“面子”在起作用。见了面,认识了,一回生,二回熟,还好意思用文字攻击吗?当然熟知以后反目成仇是另外一回事。周作人举了郭沫若的例子,说他原来读郭沫若的文章,有点反感,后来见了面,觉得跟文字上的印象有出入,原来也是可以谈谈的。许广平的回忆录中也说,在平时,鲁迅甚至对敌人说话也是少愤怒的。

鲁迅性情的底子是文人,因为我们不满足以文人来看待他,才一定要给他戴上战士的桂冠。长期的宣传和有政治目的的解读,已经把鲁迅打扮成一个战士之身,不容易改变了。其实,鲁迅虽然参加了文学革命,是新文学的倡导者和大功臣,但是他也写文言文,写旧体诗,与旧文学并没有一刀两断。他收藏古物,喜欢美术,印笺纸,刻闲章,旧文人的嗜好也沾染了一些。他做事认真,追求完美。别说出版一本书要装帧精美,就是邮寄书籍,也要包裹得结实而美观,绝不肯敷衍潦草。他的《中国小说史略》被翻译成日文在日本出版,封面装帧很精美,他看了十分高兴,写信给朋友说:“《中国小说史》豪华的装帧,是我有生以来,著作第一次穿上漂亮服装。我喜欢豪华版,也许毕竟是小资的缘故罢。”还在“豪华”、“小资”下面加上着重点,这是因为他一直被人攻击为封建旧文人和资产阶级文人。他这是在故意发牢骚,说反话,偏要让攻击他的人不舒服。这都是很典型的文人习性。

        他在私人信件中常常发牢骚,讲的话与杂文语言差距不小。我们读他的书,不但要读杂文读小说,还要读书信,前者更偏重战士形象,后者则多文人情怀。

但鲁迅的文人习性、文人情怀是有一定限度的,并非泛滥没有收拾。他的这些文人习性和情怀很大一部分是对狂暴荒谬的反拨,也使他在狂热革命的年代保持了清醒,没有丧失人道主义的立场,没有失去分寸。他的最基本的理念是:革命是让人活,而不是让人死的。动不动就“革命的名义”杀人是荒唐的、错误的。看来,鲁迅很早就对极左思潮十分反感。极左这班人,总是摆出一副盛气凌人的架势,不但对敌人,而且常常对营垒内部的战友,也要“实际解决”,充军流放,关进监牢,或者杀头枪毙。鲁迅一生看到这些暴行不少。早期,他很愤怒,文字上显得很激烈;后期,战友和学生惨遭杀害,他的文字除了愤怒,更多了悲凉,怜悯和绝望情绪。我们看《为了忘却的记念》,沉郁悲愤,写尽了文人的悲伤和压抑,以及无处诉说的境况。同《记念刘和珍君》对照阅读,其差别是比较明显的,我想,把这两篇文章的差别说成是战士和文人之间的差别,虽然太过绝对,但也还是有一定道理的吧。

因此,我们读鲁迅的著作,不能一味从中寻找战斗性语言,而要体会鲁迅的仁厚用心,慈悲情怀。除了“俯首甘为孺子牛”的诗句外,鲁迅还有“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的名句。深厚的感情是战斗的根据地,有爱的恨是热情,没有爱的恨是冷酷。过去人们对鲁迅的文章的偏见,根源就在不是从爱恨两方面去阅读和解释,只注重金刚怒目,寻找革命腔调,挖掘辱骂、恐吓式的词句。其实,鲁迅著作中这类词句不多,他也很不赞成那种腔调。他经常与人论辩,我们不能说他的论辩是完全合乎理性的,但仔细阅读,可以体会到,他的论辩不乏同情理解,不超出常识的范围,不是强词夺理,胡搅蛮缠。

有人说,鲁迅与古代温柔敦厚诗教培养出来的文人不同,他嫉恶如仇,绝不妥协的性格,不是一个文人会有的。这说得有理。的确,这是鲁迅不同于一般文人的独特之处。他做事认真、不妥协,是对过去的马虎、中庸的反拨;但其实,他这种精神也恰恰是文人特质的体现。坚持己见,甚至固执己见,往往被视为文人行事的特点。过去为民请命,舍身求法的人都是有些固执的。鲁迅三十年代连续写了七篇杂文论“文人相轻”问题,他主张文人有了自己的观点,以为是对的就要坚持,不能一味谦让、和气,而没有了是非之分和爱憎感情。

  我很羡慕鲁迅的文字能力,他的文字有一种特殊的刚性是属于他自己的(有点像Swift的文笔),华丽,柔媚是他没有的东西,虽然他是极力提倡着欧化文字,他自己的文字的美却是完全脱胎于文言的。他那种敏锐脆辣的滋味多半是文言中特有的成分。...我有时读他的杂感文字,一方面感到他的文字好,同时又感到他所[瞄准]的对象实在不值得一粒子弹。骂他的人和被他骂的人实在没有一个在任何方面是与他同等的。

文章题目虽然说鲁迅“非战士”,但从这段话中还是能读出鲁迅的战斗性。而且,叶公超的话说得很绝,鲁迅战斗了一生,十分悲哀,没有对手,不值得他这么打拼。这可以和鲁迅文章中的“无物之阵”相印证了。叶公超这段话还得罪了他的一些朋友,因为那些人曾与鲁迅论战。遭到这样的贬低,心里当然不是滋味。

       由此看来,当我们说着鲁迅文人情怀和“非战士”的一面的时候,却更把鲁迅推向战士行列了。我们不能不问,鲁迅有什么资格高出一般文人,成为战士乃至圣人?为什么中国现代其他很多文人不像他这样被塑造呢?

鲁迅敢于说出真实,富于理性,深沉,扎实,不同于一般文人的浪漫,夸张,甚至浅薄。即便是幽默,他的幽默也是趋于冷,而不是比较暖的有时难免流于滑稽的说笑。本来,既然为文,就必然有夸张,有掩饰,有假设,有偏爱,有柔情,有仁慈,有怜悯,这些文人普遍都有的习性,鲁迅自然都有一些。但鲁迅与一般的文人的区别就在于他在这些方面比较克制,摒除了一些不健康的情绪。他不是浪漫感伤的作家,他的作品中有怜悯,但更多的是愤怒和冷嘲。他喜欢用客观观察的视角,而不大径直跳起来,做激昂慷慨的宣誓。

我想可以这样说:鲁迅身上的文人习气要比一般文人少一点,他的战士品格将他的文人情怀大大提升了。鲁迅后期竟然也不大写小说,而大量写杂文,进行社会、历史、人性的批判。这其实也是文人作风减少的一个现象。相比小说的虚构,散文和杂文形式的时评政论、读书札记,能更直接地表达作者的思想。

鲁迅逝世前不久写了《“这也是生活”……》一文,记述他大病中的思想和感受。他说,他以前太用功于工作,很少休息,现在他反省了:战士也需要休息的。他把工作比作花果,把生活休息比作枝叶,“删夷枝叶的人,决定得不到花果。”当时有人宣传抗战,调门很高,例如说吃西瓜的时候,要想到我们的国土像西瓜一样被割碎(被列强瓜分),其用意是要人们无时无地无事不爱国。但鲁迅说,一面这样想,一面吃西瓜,恐怕咽不下去,即使咽下去,也难免不能消化。最好的办法,是先用西瓜的比喻,讲国耻讲义,然后高高兴兴地把西瓜吃下去。鲁迅的结论是:“战士的日常生活,是并不全部可歌可泣的,然而又无不和可歌可泣之部相关联,这才是实际上的战士。”这其实也是鲁迅对自己一生历程的总结和反思。在鲁迅,这方面有没有教训?应该是有的。他本人其实也太偏重战士的一面,工作多,休息少。他的所谓休息,常常是写得累了的时候,到书桌旁的椅子上坐一会儿,翻翻报纸、画册之类。把别人喝咖啡的时间,用在工作上,是他的名言。即使在大病中,他也总在想,还有哪些文章要写,哪些书要编,哪些书要译,叮嘱自己,病好了以后“要赶快做”。他其实是战斗至死的,有时为了工作不顾身体,抱病工作是常事,甚至躺在病床上写论争文字。

       鲁迅这篇逝世前一个月写的文章对我们认识鲁迅战士和文人生活状态有参考价值,值得一读。

       鲁迅既是战士,又是文人。在文人中是他很具有战斗性的。我开头说了,鲁迅的形象在他去世后不断变化,有时突出战士一面,有时突出文人一面。大致说,文化大革命前和期间是战士形象,偏向横眉冷对千夫指一面;文革后则更强调他文人的形象,寻找他人道主义的、温情慈爱的一面。例如,学术界对《野草》的研究很活跃,不再讳言他内心的矛盾,他的彷徨、失望乃至绝望的情绪。此外,研究者还致力于塑造他的学者形象,大力表彰他写的文学史、小说史等等,因为这些著作是客观的叙述,对社会的批评不直接。

不但如此,思想解放后,个人迷信渐渐渐解除,毛泽东既然犯了重大错误,那么他对鲁迅的评价也就需要再斟酌了。学界和社会上陆续出现一些对鲁迅提出质疑的观点。有的甚至走向另一个极端,例如说鲁迅是一个一般平常的文人,成就并不大,小说只能做做短篇的,一大堆杂文不能算是文学作品,不能称为大文豪;还有人干脆把鲁迅称为品质恶劣的文人,等等。这种根本否定鲁迅的观点,不在今天议论的范围。因为按照这种观点,鲁迅不值得学习,还讲什么战士、文人形象的关系,就没有意义了。

        一,是时代因素,包括政治利用。鲁迅在革命和继续革命中要扮演角色,后人在他身上加上他本来不具备的品质。在历次斗争中,他都是正确的、革命的、进步的代名词,例如在文化大革命、批林批孔运动中,都是这样。

        二,中国文化思维模式和中国国民心理的作用。五四运动前后,中国文化传统至少在表面上出现了一次断裂。鲁迅以新文化旗手的身份,成了时代英雄。把新文化和旧文化完全对立起来,其实是一种割断历史的做法,但这种思维模式在现代却成为自然。加之中国现代国民自卑感很强,崇拜外国文化——虽然有时候表面上特别仇恨。鲁迅这一班人海外留学回来,要用外国文化改造中国传统文化,取得了话语权。后来发展到认为中国之所以取得了胜利,是因为从西方引进了正确的思想和先进的文化,固有文化一钱不值了。于是,鲁迅自然被视为前无古人的创造者。

        三,个人崇拜的原因。本来已经有了对文豪的崇拜,又加上对毛泽东的崇拜,不断加码,越崇越高,越拜越伟大,终于成了完人、圣人,至矣尽矣,无以复加矣。

       最后,我尝试得出结论:鲁迅的形象,战士品质为主,但也不能少了文人情怀。单单强调其中之一,是错误的。文人情怀,不是可有可无的点缀,是一种必备的情趣和修养。如果缺少人文情怀,战士会让人觉得面目可憎。

      战士和文人两种形象的比重不能失调。假设我们现在为鲁迅塑像,我觉得艺术家还是要重点表现他那坚定的、凝重的眼神,还要以刚的一面为主,而把温和的一面作为底蕴。这样说有点玄妙,对雕刻家提出了很高的要求。确实,鲁迅像的塑造不容易。

最近,大家热烈地讨论中学语文教科书中去除鲁迅作品的事,与我今天讲的鲁迅形象有些关系。从有些省市区教材去除或者更换的鲁迅著作篇目看,编者既考虑现时代的社会状况,也顾及读者的阅读口味和接受能力。例如,把传统入选篇目《药》、《记念刘和珍君》等撤去,减少斗争性;增加《祝福》等,强调慈悲、同情、仁爱,也可以算是战士形象向文人形象的过渡吧。

鲁迅在中国文化史上的意义,主要体现在他的战斗精神上。因为我们屈指一数,中国文化史上这样的“勇者”不多。有人说,鲁迅现在被边缘化了,鲁迅在“大撤退”(这也是军事术语,还是把他看做战士了),这很值得我们注意。提倡社会和解、和谐,是很必要的,但不能一味迁就,养成柔弱、巧滑的社会风气。不能掩盖矛盾,而要通过解决矛盾达到真正的和谐。

       鲁迅战士和文人两种形象起伏消长的历史,给予我们的启示是,看待历史和历史人物不能偏向一面,而要兼顾两面,并力求把握全面。

鲁迅在文章中指名道姓“骂”过的人,有百人上下;与其论战的重要人物,也有二三十人。如此之多,在中国现代文坛和学界,不说绝无仅有;也是十分罕见的。许多人当时是名人,不少人后来成了名人。许多人当时是那样,后来却变了一个样。中国人尤其爱面子,中国文人则酷爱面子,被“骂”之后,是绝不会善罢甘休的。于是,在一场又一场的论争中,你来我往,你争我斗,批评,反驳,辩解,声明,反思,诸如此类的文章,鲁迅生前身后,不绝于文坛,虽有是非曲直、利害功过,却时不时被当事人和非当事人搅扰得不清不楚,沸沸扬扬。

到了新时期,鲁迅研究冲破了种种禁区,呈全方位开放趋势。鲁迅曾经被陪绑在另一个神身上,似乎也成了神;一切被神化了的,都还了俗,鲁迅也成了实实在在的鲁迅了,所谓“返回鲁迅本身”是也。于是,有人提出鲁迅研究也有“两个凡是”,比如有人认为应该推翻“凡鲁迅骂过的人就一定糟糕,凡鲁迅赏识的人就好到底”的观点。有的人公开对鲁迅表示不屑:“鲁迅么,无非就是骂人。”至于别人骂鲁迅,对鲁迅进行围剿,他们是有眼无珠,全然不见了。至于鲁迅为什么“骂人”,“骂”得对不对,以及与社会、时代的关系,乃至鲁迅“骂人”的意义和价值,等等,等等,他们都无暇无心去细究。一切以条件、地点和时间为转移,分析问题不顾及这些,抽去了历史背景,前提条件,等等,惟余“骂人”二字。这无非是为了贬低鲁迅、否认鲁迅。

鲁迅生前死后,或是被攻击被践踏,或是被利用被神化,但我们只要忠实于鲁迅本身,就可见这些侮辱与损害,并不影响鲁迅自身的伟大。有人为鲁迅的屡遭误解鸣不平,认为鲁迅也是不幸的。其实,这不是鲁迅的不幸,鲁迅至多是被蒙上了一层灰尘而已,轻轻一抹,灰尘自去。有《鲁迅全集》在,犹如崇山峻岭、长江大河在,“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我倒觉得,从一些无聊的、浅薄的诋毁鲁迅的文章中,看出了某些中国人,甚至某些中国名人的不幸。郁达夫说:“没有伟大人物出现的民族,是世界上最可怜的生物之群;有了伟大的人物,而不知拥护,爱戴,崇仰的国家,是没有希望的奴隶之邦。因为鲁迅的一死,使人们自觉出了民族的尚可以有为,也因为鲁迅一死,使人家看出了中国还是奴隶性很浓厚的半绝望的国家。”(《郁达夫散文选集·怀鲁迅》)

    鲁迅是伟大的。鲁迅的伟大决不因为哪一个大人物盛赞过鲁迅,所以才变得伟大起来。不是的。鲁迅存在的本身,决定了他应有的地位。鲁迅是中国现代文化史上的一大奇观,倘没有鲁迅,本世纪中国的文化史,尤其是文学史,不说黯然失色,也肯定要减色几分的。那么,我们应该怎样理解鲁迅的“骂人”现象呢? 

我以为,我们首先要理解当时的时代。“五四运动”前后,是中国历史上少有的学术文化空前繁荣的几个时期之一。在对传统一元文化进行全面彻底的批判的同时,外来文化纷纷涌进国门,逐步形成了文化机制的多元格局。蔡元培循“思想自由”原则,首先在北京大学实行“兼容并包主义”,即:“无论有何种学派,苟其言之成理,持之有故,尚不达自然淘汰之运命者,虽彼此相反,而悉听其自由发展。” (蔡元培:《致<公言报>并答林琴南君函》,载1919年3月18日《公言报》)同人刊物层出不穷,此起彼伏。派别林立,论战不休是二三十年代文坛的特征之一。这与其说是反映了文人的“不团结”和文坛的矛盾,不如说是体现了新文化运动的繁荣和活跃。彼此骂来骂去,虽有意气用事的时候,但大多是涉及大是大非问题。虽然也有“骂人”的“不雅”,而惟其“不雅”,才更真实,更有生气。较之于文化取向不受制约和挑战的“一边倒”----无论倒向哪一边,不管是雅的还是俗的----都应该看成是一种进步。

二三十年代,并不是只有鲁迅在那里“骂”,也不都是鲁迅首先开骂。不是的。被称为温文尔雅的梁实秋,不仅骂过鲁迅,甚至也骂过以胡适为代表的“人力车夫”派。带着湘俗湘风进入北京文坛的沈从文,在《沫沫集》中也指名道姓地抨击了许多文人。高长虹不仅骂鲁迅,也骂周作人、郁达夫。冯乃超在《艺术与社会生活》中抨击鲁迅的同时,还“举了五个作家”的例,其中说叶圣陶“是中华民国的一个最典型的厌世家,他的笔尖只涂抹灰色的‘幻想的悲哀’……这是非革命的倾向”!当然,每一个作家与社会、时代联系的紧密程度不同,每一个作家的个性不同,有的作家埋头创作,从不参与“骂人”,有的作家偶尔骂骂,但“骂”的是皮毛,“骂”不出名堂,也就销声匿迹了;有的作家唾面自干,骂不还口,你骂你的,我干我的,比如,同样面对《艺术与社会生活》,鲁迅的反响是激烈的,叶圣陶却置之不理。

像鲁迅这样会“骂人”,并把它诉诸文字,说明了鲁迅是非之心不泯,爱其所爱,憎其所憎,并且不虚伪,不造作,敢说敢骂,其实还是十分可爱的,鲁迅说:“我想,骂人是中国极普通的事,可惜大家只知道骂而没有知道何以该骂,谁该骂,所以不行。现在我须得指出其可骂之道,而又继之以骂,那么,就很有意思了,于是就可以由骂而生出骂以上的事情来的罢。”(《集外集拾遗·通讯(复吕蕴儒)》)鲁迅的“骂人”文章不仅指出了种种之可骂,并继之以骂,而且挖掘出了“骂”以上的文化意义。有那么一些文字上温柔敦厚的人也骂人的,因为他们也知道这是极普通的事。他们与鲁迅的不同,就是没有把骂人的内容写成文章,背后骂起来,也许比鲁迅还要声色俱厉哩!这是一种区别。还有一种区别是,只是人,没有“生出骂以上的事情”来,就是说没有形而上的文化的东西,虽然写成了文章,那骂人也仅仅是骂人了。

    通过以上分析,我甚至认为二三十年代是一个“骂人”的年代。说好听的,叫百鸟争鸣,说难听的,叫彼此相骂。总之,不足为奇。鲁迅不过是百鸟中声音比较宏亮的一只鸟,“骂人”不是只有鲁迅才为之,也一样不足为奇。如果说鲁迅杂文与一般的“骂人”文章有什么区别的话,就在于鲁迅比一般作家高明,刻划了社会典型,骂出了形而上的文化意义来。

    此外,我们还应该看到,循思想自由原则,观点的分歧乃至对立不应影响正常的人际关系。在“问题与主义之争”发生以后,胡适仍邀李大钊来家谈论政事。在新文化阵营分裂以后,鲁迅、周作人仍跟胡适一起畅谈文
学,胡适还在日记中夸赞“周氏兄弟最可爱”。周作人与胡适曾围绕溥仪被赶出宫的事件展开尖锐的原之
争,同时他们又保持着密切的合作。至于李大钊与章士钊,辛亥革命后他们政见日见分歧,在北洋军阀统治时期,甚至处于敌对状态,但两人居然奇迹般地保留了14年深厚的友谊。在鲁迅针对林语堂的“费厄泼赖”痛骂 “叭儿狗”以后,林语堂不但接受了鲁迅的批评,还画了一幅“鲁迅打狗图”,鲁迅也仍认为林语堂是自己的老朋友。 

    其次,“骂人”常常是以团体为阵营的,比如“创造社”、“太阳社” 骂“新月派”、“语丝派”等。

一个时期以来,我们有这样的倾向,把某个团体定为反动的了,团体内的人物自然都成了反动派。若这个团体内有革命的呢?或者为革命派讳,一笔抹去,仿佛他根本就没有参加过这个团体;或者当作辫子,当某一运动来了,可以作为内部整人的把柄。至于被定为革命派的团体,那概念上好的东西,一律往上贴金,搞得金光闪闪,而那些非革命的,还有叛徒、汉奸之类,或是一笔抹去,一字不提,似乎他们根本就没有参加过这个团体;或者干脆称他们是投机钻营。经过这样“清理阶级队伍”以后,把十分复杂的二三十年代文艺团体之间的彼此互骂,简单化为两个阶级、两个阵营之间你死我活的斗争。

事实上,问题并不是那么简单。当时的团体,虽然有一个总体的倾向,但基本上是大杂烩,是同人的松散的团体。几个朋友,你拉一个,我拉一个,就这样拼凑起来了。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一般不会像成立一个政党那样,对加入者既要申请,又要考察。没有那么复杂的。事实是,除了“左联”以外,大多数的团体是愿来就来,愿走就走。即便以“革命”团体而言,“创造社”中,不是还出了汉奸张资平吗?“太阳社”中,不是有了变节分子“革命小贩”杨[屯阝]人吗?“左联”不是也有“第三种人”杜衡吗?

当然,若是进行所谓成分分析,还是右翼团体比较典型。我们以“现代评论派”为麻雀,来一番解剖。过去,我们总是简单化地斥“现代评论”派为“帝国主义及买办资产阶级的代言人”。事实是,其成员和主要撰稿人有中间偏左或中间人物。他们中,不少人后来逐步成为无产阶级革命的拥护者、支持者和战士,比如原创造社的部分成员和李四光、丁西林、陈翰笙等。有当时就是共产党人,或革命的或倾向进步的文人,他们经常在该刊上撰稿。比如,陈启修、杜国庠、田汉、胡也频等。也有当时确实是偏右的人,如胡适、陈源,甚至后来成为敌人的王世杰、唐有壬等。

“现代评论派”成员和主要撰稿人的复杂,必然决定其政治立场、思想倾向和文艺观点的迥异。郭沫若曾经说过:“现代评论派”“构成分子大部分还是有相当学识的自由主义者,所发表的政论,公开地说,也还比较开明”。(《创造十年续篇》)《现代评论》的政治思想比较开明,发表了大量的反帝、反封建、反军阀,支持正义、有进步思想倾向的文章,在“五卅运动”和“三一八惨案”中,发表了一系列抗议帝国主义和军阀政府暴行的文章,声援爱国群众运动,悼念烈士。如《上海租界的杀气》、《上海租界的惨剧》、《论上海英捕枪杀中国人事》、《英国侵略中国的概况》、《要纠正政府的外交步骤》、《段政府的高压手段》、《人权的保障在哪里》、《示威运动与警察》、《持久的爱国运动》、《对爱国运动的谣言》、《悼三月十八日的牺牲者》、《论三月十八日惨剧》、《三月十八日惨案目击记》等。《现代评论》还刊发了不少共产党人和进步人士宣传介绍马克思主义理论,拥护支持苏联和中国共产党的文章,如《唯物主义的警钟响了》、《什么是帝国主义》、《劳动阶级政党组织上之二种见解》、《苏联事情的研究与对苏联政策之研究》、《一个月在苏联的所见所闻》等。但是,“现代评论派”中也有不少人在该刊发表了一系列维护帝国主义、封建军阀政府,为他们罪行开脱,向革命群众泼冷水,反对马克思主义、攻击苏联和中国共产党的反动文章,如陈西滢的许多《闲话》。“现代评论派”支持拥护五四新文化运动和文学革命,热情肯定新文化运动中出现的作家作品,批判反击封建复古派和国粹派,甚至连陈西滢也极力推荐过鲁迅的《呐喊》等新文学作品。他们在刊发文章时,没有宗派门户之见,注重发现和培养青年作者,如胡也频、沈从文、凌叔华、李健吾、吴伯箫、施蛰存等。由此可见,“现代评论派”无论是在政治立场、思想倾向,还是在文艺观点方面,都是复杂的,具有浓厚的自由主义色彩。 

一本《现代评论》,就是多元文化的活标本。我以为,对于“现代评论派”,既要指出其反共反人民的一面,也要具体问题具体分析,不能因为鲁迅“骂”了“现代评论派”的某些人,就一概否认“现代评论派”,事实是,对于“现代评论派”,鲁迅主要是“骂”陈源,基本上是不及其他的。至于鲁迅的“骂”胡适,那主要是在上海时期了,与《现代评论》时期的胡适几无牵涉。

我以为,二三十年代的论战,有的时候,仿佛矛头是对准了某一团体,但究其实,也只是对准该团体的某一时期或某一具体的人。把对个人的抨击扩大为对团体的攻击,就给人混战的感觉,乱糟糟,说不清楚了。就说“左联”吧,鲁迅抨击过周扬、田汉等,也有对“左联”很失望的时候,但不能以这些为根据,一概否认“左联”。到了“左联”解散时,鲁迅甚至可以说是不大赞同的。

   再次,也是尤其重要的一点,我们对鲁迅“骂”过的具体人的功过是非问题,要有一个把握的原则。换言之,即我们应该怎样理解鲁迅对人的评价问题。

鲁迅著作中,涉及那个时代各式各样的人物很多。鲁迅对他们,有赞扬的,有批评的,有严厉责斥的,有极端鄙夷的。当然不能说被鲁迅批评的人就必定一直不好,因为一个人毕竟是可以发展变化的。鲁迅的批评有时也只是针对某人的一时一事,不一定是全面的评价。我们只要推敲一下,就可以发现鲁迅的批评对象是各有侧重点的,鲁迅对章士钊是无情揭露,从思想到人格,都在抨击之列;对胡适,只是挖苦、讽刺他的某些言行;对陈源,着重揭露的是他为军阀作伥的一面;对徐志摩,只不过是讽刺他的诗;对杨荫榆,是紧紧围绕“女师大风潮”的;对梁实秋,也没有超出“阶级性”等若干重大的是非问题。对争论范围以外争论对象的功过,鲁迅一般较少提及。就事论事,抓住要害,不及其余,从当时的斗争实际看,从一般的杂文写作的方法看,这都是合乎情理之举。就好比我们指出一个人头上生疮,而不必管他脚下是否患了脚气,也不必管他胃是否好,肝是否坏。鲁迅是个作家,是个战士,而不是给人盖棺论定的个人人生档案的执笔者;鲁迅写的是杂文,而不是追悼会上的悼词。 

虽然鲁迅在争论时,往往难免措词激烈,意见尖锐,有时甚至颇带意气、情绪,“你要那样,我偏要这样是有的;偏不遵命,偏不磕头是有的;偏要在庄严高尚的假面上拨它一拨也是有的……”(《华盖集续编·小引》)但在对人物进行历史评价时,却不以个人的亲疏好恶定高低,而是坚持客观的科学的理性的态度。例如,对于《现代评论》和陈源,他在《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的序言里,就公正评价了陈源负责编辑的文艺版,并突出地介绍了陈源之妻凌叔华的创作成就。他曾尖锐地批评胡适、林语堂,但在回答斯诺关于中国现代最优秀的诗人的提问时,他谈到了三个人,其中就有胡适;在回答中国现代最著名的杂文作家的提问时,他谈到了五个人,头三名是周作人、林语堂、鲁迅。

人是会变的,人是矛盾的,这是常识。新文化运动的先锋、激烈反传统的陈独秀,息影政坛后一直沉溺于小学之中;力主全面向西方学习的胡适,却长期提倡“整理国故”,并孜孜不倦地考证《红楼梦》、《西游记》、《水浒传》等,其人生的最后20年,几乎倾全力于《水经注》的考据之中。就说鲁迅自己吧,在辛亥革命后的失望之余,也曾一度致力于古碑的搜集整理,颇有些成就。陈丹晨在谈到对鲁迅“骂”过的人的评价时,为了说明人的一生会有很多变化,曾举过杨度的例子。杨度是筹安会六君子之一,一心想做袁世凯洪宪皇朝的宰相,在这方面,他是有言有行的,很多历史书已有定评。但根据现在公布的材料证明,他晚年却是一个共产党员,为支持党的事业曾变卖家产。陈丹晨说:“这个跟头翻得是很大的,我真有点不敢相信,但这是历史事实。可见一个人的一生的变化,可以很大的。”(《鲁迅研究动态》1988年第7期)

既然鲁迅是针对具体的人和事,不是盖棺论定写悼词,那么,鲁迅“骂”过的人的以后的变化,本该与鲁迅无涉。宋志坚对鲁迅的“骂人”现象有过一个形象的比喻,他认为鲁迅针对具体人的批评是“照相”,而照出的形象当然只能反映照相时的真实。有的丑小鸭以后变成了天鹅,他可能会拿着自己成了天鹅时的标准照,来非议鲁迅:“难道,我是这么丑陋的吗?鲁迅骂错了!”这只能证明,天鹅先生虽然成了天鹅,但搞的还是形而上学。至于有的实实在在的被鲁迅赞赏过的天鹅,后来脱毛了,老朽了,这和鲁迅其实也是没有什么关系的。

然而,长期以来不少人就是以脱离历史,脱离具体事实的形而上学的态度,来评价鲁迅对具体人的批评,其目的无非是要贬低鲁迅。早在1983年,李何林在《鲁迅论》“重印说明”中就举有一例。他在谈及鲁迅与“现代评论派”论争时说:“到五十多年后的1980年还有说鲁迅当时批评李四光和章士钊都是错误的,因为李四光的地质学对新中国的地下资源的开发贡献很大;章士钊晚年也替新中国作了些好事,他们都是好人,鲁迅先生批评好人,可见错了。”李何林批评的这种人的逻辑若是成立,那么,鲁迅“骂”过的人,几乎都骂错了。今天我们同日本友好,那么,八年抗战也是错的吗?

   这几年,有一股风,专门捧鲁迅“骂”过的人,并以他们的文化成就来否认鲁迅的批评。比如,胡适、林语堂、梁实秋等。胡适等人,在中国现代文化史上各有其独特的贡献,占有一定的学术地位,肯定他们的成就,与鲁迅对他们的批评,本来是并不矛盾的。可是,有的人把鲁迅当作反衬,贬低鲁迅从而抬高他们,不说别有用心,起码也是缺乏历史唯物主义的眼光的。 

     林语堂等人,都比鲁迅长寿,在鲁迅逝世以后又走了很长的人生道路。因此,他们的历史评价问题,都是后人的任务,与鲁迅无关。一个人若干年后好的言行,不能证明若干年前他的坏的言行是正确的;一个人若干年后坏的言行,也不能证明他若干年前好的言行是错误的。这是常识。然而,并不是所有人都时时记着这些常识,有的人有意无意地把某些历史人物以后的作为与鲁迅先前的评价做对比,得出他的结论,来损坏鲁迅的形象。

    我们也不妨来看看鲁迅“骂”过的人的以后的几种情况。

    一是正如鲁迅所“骂”的。许多鲁迅极端鄙夷和严厉斥责的人,后来的历史发展,越发使他们现出了原形。例如,张资平、张春桥之类的人物。他们以后的整个历史发展,毕竟为他们究竟是怎样一种角色,作了最好的说明。知人论世,是一门非常不易掌握的学问。鲁迅知人论世的眼力,应该说是非常高明暗  的。

    一是变得好起来了。比如周扬,“左联”时期搞过宗派,被鲁迅“骂”为“奴隶总管”,建国后整过胡风等人。到了晚年,他似乎少了霸气,为人道主义辩护,殊属不易!又如杨荫榆,后来她敢与日本人抗争,死于日本宪兵的刀枪之下,是有民族气节的。此外,在对待学生的问题上,态度也有了很大的变化,早年镇压学生运动,晚年甚至为学校无理开除学生而辞职。

    一是变得更坏了。比如周作人,兄弟反目,是因为家事,与政治、思想无关。三十年代对他的批评,也无非是小品文等小摆设、大摆设问题,属于文艺观的不同。可是,后来周作人却成了大汉奸,这大约是鲁迅所始料不及的吧。

一个人变得好也罢,坏也罢,我们都不能让鲁迅为他们的变化负责。尽管这样,我们也不得不正视鲁迅研究以外的这样一个社会历史事实:在一个相当长的时期内,由于毛泽东高度评价鲁迅,鲁迅也就跟着毛泽东沾上了神气,也被神化了。虽然鲁迅赞扬过的胡风、冯雪峰等人,鲁迅并不能保他们安然无恙,但鲁迅“骂”过的人,不少是遭了厄运的:“四条汉子”惨遭迫害,那是众所周知的了。吴组缃因了鲁迅“据说”他的家人为躲红军逃到上海,长期陷于困扰。徐懋庸因了“反对鲁迅”的罪名,屡遭揪斗。高长虹因为与鲁迅的纠纷,甚至殃及他的孩子……可是,这仍然不能证明鲁迅“骂”错了,也决不是鲁迅要陷害他们。这只能证明,中国某一时期的政治,是多么黑暗!鲁迅说孔子成了敲门砖,但不会有人以此否认孔子的伟大存在;一样的,鲁迅曾经成了政治棍棒,但只要理智健全的人,也不会因此而否认鲁迅的伟大存在。 

其实,纠缠于人事的纠纷,决非鲁迅的本意。1936年7月,鲁迅逝世前夕,他和冯雪峰谈到某些同人、战友不理解甚至误解他的论战的意义时,沉痛他说:“看出我攻击章士钊和陈源一类人,是将他们作为社会上的一种典型的一点来的,也还只有何凝一个人!我实在不大佩服一些所谓前进的批评家,他们是眼睛不看社会的,以为总是鲁迅爱骂人,我在战场上和人斗,他们就在背后冷笑……”(《雪峰文集》第四卷第25页)关于这一点,下文还要详说。

    我觉得,我们还应该研究一下一些人讨伐杂文的观点,鲁迅对自己“骂人”问题的看法,以及他对人的评价的态度。

    杂文的兴盛,完全是因了鲁迅的崛起。倘若抽去鲁迅的创作,杂文在文学殿堂可否占到一席之地,也还是一个问题。尽管鲁迅杂文是一个巨大的存在,然而,时人对杂文的攻击,也从未停止过。从某种意义上说,攻击杂文,就是攻击鲁迅,至少包含有贬低鲁迅的成分。归纳起来,他们不满鲁迅、反对杂文的观点,大约有以下几条。

他们攻击杂文的“不满现状”。梁实秋在《不满于现状便怎样呢?》一文中攻击杂文作者说:“有一种人,总是一味的‘不满于现状’,今天说这里有毛病,明天说那里有毛病,有数不清的毛病,于是也有无穷尽的杂感”,“专事嘲骂只图一时口快笔快”。官方的《中央日报》发表的《杂感》一文,说“鲁迅先生对于这样也看不上眼,对于那样也看不上眼,所以对于这样又有感想,对于那样又有感想”,“一天到晚只是讽刺,只是冷嘲,只是不负责任的发一点杂感”。这样攻击一通之后,官气十足地指摘鲁迅不拿出“究竟的主张”和“鲜明的回答”。梁实秋也认为作家的“责任不仅仅是冷嘲热讽的发表一点‘不满于现状’的杂感而已,他们应该更进一步的诚诚恳恳去一个积极医治‘现状’的药方”。如果开不出“药方”,人人都要变成哑巴吗?那不是又成了“死的中国”了?

从梁实秋等人的观点看,他们当然不满于鲁迅的不满现状;他们还不满鲁迅不满当时的正人君子,每每跟他们过不去,报告着他们的卑劣。鲁迅说:“我有时决不想在言论界求得胜利,因为我的言论有时是枭鸣,报告着大不吉利事,我的言中,是大家会有不幸的。”(《且介亭杂文二集·序言》)鲁迅会给正人君子们“不幸”,如此,他们当然对鲁迅的“不满”是不满的。鲁迅“决不想在言论界求得胜利”,是他偶尔有的心情,他另一方面的心境是,他要给他所不满的对象一点“不舒服”:“自然因为还有人要看,但尤其是因为又有人憎恶着我的文章。说话说到有人厌恶,比起毫无动静来,还是一种幸福;天下不舒服的人们多着,而有些人们却一心一意在造专给自己舒服的世界。这是不能如此便宜的,也给他们放一点可恶的东西在眼前,使他们有时小不舒服,知道原来自己的世界也不容易十分美满……”(《坟·题记》)在“一心一意在造专给自己舒服的世界”的人眼里,鲁迅的“不满”,破坏了他们的好心境,当然是恶毒的了。 

在对“不满”的不满的同时,他们攻击鲁迅的杂文是“骂人”。他们把鲁迅和左翼文艺对于各反对派别的原则性论争,一概都谥以“骂人”的恶名。官方的《中央日报》上的《文坛与擂台》一文,就把鲁迅的笔战文章说成是“骂人文选”,并且说:“养成文坛上这种浮嚣、下流、粗暴等等的坏习气,像鲁迅先生这一般人多少总要负一点儿责任的。”杜衡的《文坛的骂风》则认为当时的文艺论战,是“一团糟的混战”,而造成这“混战”的原因,是“杂文的流行”。他把杂文与骂人文章划上了等号,“杂文也,差不多成为骂人文章的‘雅称’,于是骂风四起,以致弄到今日这不可收拾的局势”。他攻击杂文的作者,说:“写这些文章的动机……大概十分之中三分是为着意气,三分是出于编辑先生的‘拉’,三分是为了除了杂文无文可写,除了骂人无杂文可写,除了胡乱找‘假想敌’无人可骂之故”,只有“剩下来的一分,那大概是可以让给真理或正义这些东西去吧!”于是,他的结论是:“现在是大彻大悟的时候,不要为着这十分之一的真理而化尽了十分之十的勇气。大家不是吵着文坛的寂寞,没有伟大的作品吗?我们的气力是应该用得更值得一点的。”要杂文作者改过自新,停止杂文的写作。 

对于“骂人”问题,鲁迅是有着清醒的认识的。他说:“在中国做人,骂民族,骂国家,骂社会,骂团体……都可以的,但不可涉及个人,有名有姓。”(《而已集·谈所谓“大内档案”》)为什么呢?骂别的什么,似乎都可以与他无干,他甚至还可以和你一起骂。比如,柏杨的《丑陋的中国人》引起了多少中国人的共鸣,人人在声讨中国人的丑陋,仿佛这么声讨了,他自己就不在丑陋之列了。倘若柏杨也像鲁迅那样,“经过私人问题去照耀社会思想和社会现象”(瞿秋白:《<鲁迅杂志选集>序言》),指名道姓地“骂人”,情况又将会怎样呢?那自然难逃被骂者的愤怒声讨。所以,所谓反对“骂人”的人,一当自己被骂了,也是要骂人的。鲁迅是看透了这些人物的。他说:“为艺术而艺术派对俗事是不问的,但对于俗事如主张为人生而艺术的人是反对的,则如现代评论派,他们反对骂人,但有人骂他们,他们也是要骂的。他们骂骂人的人,正如杀杀人的人一样----他们是刽子手。”(《集外集拾遗·帮忙文学与帮闲文学》)鲁迅又说:“倘有人骂,当一任其骂,或回骂之。”(1933年10月18日致陶亢德信)“骂人”不足为奇,假清高的、讥讽鲁迅“骂人”的人,自己未必不“骂人”。正如我在上面已提到的,鲁迅认为“骂人是中国极普通的事”。在《论讽刺》和《谩骂》等文中,鲁迅对所谓“骂人”的问题进行了分析,指出被称为“骂人”的,其实却是因为他说出了某些人和事的真实。所以“含含胡胡的扑灭‘谩骂’,却包庇了一切坏种”。在《“题未定”草(八)》中,鲁迅论及战斗的作者在社会上一定有敌对,“只是这些敌对决不肯自承,时时撒娇道:‘冤乎枉哉,这是他把我当作假想敌了呀’”。这显然是对杜衡之流的回答。

因为总是“不满”,因为“骂人”,所以他们认为杂文是没有价值的东西。他们又假惺惺地劝鲁迅去潜心于“鸿篇巨作”,搞“伟大的著作”。《中央日报》的文章说:“杂感文章,短短千言,自然可以一挥而就”,但这种文章“一星期后也许人们就要忘记”,所以劝鲁迅要学莎士比亚、托尔斯泰等名人,“去发奋多写几部比《阿Q传》更伟大的作品”。大学生林希隽也像《中央日报》一样,要人们想想外国为什么会有《和平与战争》这样伟大的作品产生。他把杂文和伟大的作品对立起来。但他缺乏一般的文学常识,连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的书名都搞不清楚,所以鲁迅称他为“还不到一知半解程度的大学生”。

对于这种攻击杂文的文章,鲁迅作了针锋相对的回答。鲁迅认为,所谓搞“伟大的著作”,是为了用名利诱使他离开激烈的现实的阶级斗争。鲁迅说:“托尔斯泰学不到,学到了也难做人”(《准风月谈·后记》),也不“希图文学史上的位置”。表示“还要做这样的东西”,“只知道这样的写起来,于大家有益”(《且介亭杂文二集·徐懋庸作〈打杂集〉序》),就仍要它来适应斗争的需要,作为“感应的神经”,“攻守的手足”,“对于有害的事物,立刻给以反响或抗争”。(《且介亭杂文·序言》)

    至于伟大,大的稍懂得现代史的人,没有人否认鲁迅是伟大的。鲁迅的所有杂文作品,其实就是一部伟大的著作。它的主人公是中国人,它刻划的是中国人的灵魂,是关于中国人的百科全书。鲁迅对于中国的意义,决不亚于莎士比亚之于英国、托尔斯泰之于俄国。鲁迅虽然时有“骂人”,但其实,他对人的评价却有其客观的标准,理性的态度。

首先,鲁迅论人是重大节,观其趋向之大体的。许广平记录的鲁迅谈话中,记着鲁迅一次同来访者谈起某些人喜欢用绝对化的观点看问题,简直有切肤之痛。他说:“中国人对于某人的观察,因其偶有错误、缺点,就把他的一切言语行动全盘推翻,譬如有人找出高尔基一点‘坏处’,就连他的全部著作都不看。又如吴稚晖不坐人力车,走路,于是崇拜他,反而把他的另外行为,比损害一个人的体力更不止的一切,都可宽待。又如孙传芳晚年吃素,人们就把他的杀人凶暴,都给以原谅了。”(许广平:《片段的记录》)鲁迅同意明末东林党人顾宪成在《反自录》一书中所说:“凡论人,当观其趋向之大体。趋向苟正,即小节出入,不失为君子;趋向苟差,即小节可观,终归于小人。”这里提出了“观其趋向之大体”的论人标准;而所谓“趋向之大体”,即指“趋向苟正”还是“趋向苟差”。这是着眼于“大体”的、历史的、全面的论人的科学态度和方法。三十年代初,林语堂等人借明末袁宏道的小品文,提倡“性灵”。鲁迅认为,这是从根本上歪曲了袁宏道的本质。“倘要论袁中郎,当看他趋向之大体,趋向苟正,不妨恕其偶讲空话,作小品文,因为他还有更重要的一方面在”;这更重要的一面,即“中郎正是一个关心世道,佩服‘方巾气’人物的人,赞《金瓶梅》,作小品文,并不是他的全部。”(《且介亭杂文二集·“招贴即扯”》)袁宏道的形象被林语堂等人歪曲了,于是“招人好笑,大触其霉头”。鲁迅与郭沫若曾笔墨相讥,然鲁迅看郭沫若,也是“观其趋向之大体”,“都为着同一的目标,决不日夜记着个人的恩怨”。 

其次,鲁迅是抓住要害,不及其余的。鲁迅一生批评过的人是如此之多。面对鲁迅批评过的人,我们是不是应该想到:鲁迅批评了什么?是批评他的“全人”,还是批评他的“一肢一节”,还是批评他的一时一事?鲁迅说自己作文是“好作短文,好用反语,每遇辩论,辄不管三七二十一,就迎头一击”。(《两地书·一二》)鲁迅批评“女性”的文章,是“一到辩论之文,尤易看出特别。即历举对手之语,从头至尾,逐一驳去,虽然犀利,而不沉重,且罕有正对‘论敌’之要害,仅以一击给与致命的重伤者。总之是只有小毒而无剧毒,好作长文而不善于短文”。(《两地书·一0》)这里,鲁迅道出了他的战斗方法,抓要害,作短文。如此“剧毒”短文,反映了一个客观事实,鲁迅的攻击,只是攻击可攻击之处,而不是针对攻击对象的一切。比如,攻击对象的脚底流脓了,鲁迅只攻击他的脚,而决不无事生非,说他得了梅毒。鲁迅批评蔡元培,是批评他在“清党”前后的言行,而不涉及他的教育思想;鲁迅批评李四光,是批评他在“女师大风潮”中的具体作为,而不涉及他的道德学问……而这些不及其余的批评,并不影响鲁迅在其他方面赞同被批评者的观点,甚至并不影响彼此之间有可能成为朋友。比如,冯乃超说鲁迅“醉眼陶然”,鲁迅也不客气地“回敬”过他,但在反击梁实秋时,他们却是一致的。鲁迅批评过周木斋,后来他们在曹聚仁家中却“相见倾谈,彼此释然了”。(曹聚仁:《文坛五十年续集·史料述评》)

再次,鲁迅是重视团结,也力行团结的。鲁迅疾恶如仇,但他决不因小忿而误大端。我们知道,鲁迅与成仿吾有过笔战,鲁迅对成仿吾甚至有厌恶之情。然而,事情过去了也就过去了。据许广平在《鲁迅回忆录》一书中写道,有一回,鲁迅在上海见过成仿吾,夸赞他“从外表到内里都成了铁打似的一块,好极了”。成仿吾也说过,他是通过鲁迅和党接上了关系的。与此相类似的例子,可以举出一大串,比如,鲁迅和郭沫若,等等。以上这些内容证明了鲁迅有宽广的胸怀,力行团结。其实,团结是以宽广的胸怀为前提的。

在谈到鲁迅“骂人”一类杂文时,茅盾有过一段精辟的分析;倘就鲁迅杂文的作用而言,“匕首”或“投枪”,固然可以概括鲁迅的绝大部分的杂文。但他的六百余篇,一百万字的杂文,包罗万象,除了匕首、投枪,也还有振聋发聩的木铎,有悠然发人深思的静夜钟声,也有繁弦急管的纵情欢唱。鲁迅杂文的战斗性,固然指对敌人的斗争,同时也指对自己阵营内的错误倾向的斗争,对迷路的朋友们的不妥协的坚持原则的忠告,以及对中间分子摇摆不定的针砭。“在对敌斗争时,鲁迅用的是匕首和投枪,但在对友、对中间分子时,鲁迅有时用醒木,有时也用戒尺,有时则敲起警钟。”(茅盾:《联系实际,学习鲁迅》)茅盾的话,是符合鲁迅“骂人”的客观实际的。鲁迅决不是一味地骂,鲁迅心中有一杆秤,心明眼亮。 

    鲁迅的“骂人”,大约可以分为这样几种类型:

    一、原则之争、是非之争,从总体上看鲁迅所“骂”的内容是正确的。这是鲁迅“骂人”的主要部分,换言之,鲁迅对时人的批评、批判,绝大部分是正确的。比如,鲁迅对“现代评论派”的陈西滢的批判;对“新月派”梁实秋的批判;对当时周扬、张春桥极“左”萌芽势力的批评;以及对章士钊种种劣迹恶行的揭露与抨击,都属此类。

二、大原则上鲁迅是正确的,小枝节上有批评失当、感情用事之处。这一点,可以举“革命文学”论争和“两个口号”论争为例。“革命文学”论争,是由于成仿吾他们当时尚不了解鲁迅对于革命的重要作用,把本来属于乎同一阵营的鲁迅错误地当作了敌人,对鲁迅进行了猛烈的攻击。尽管他们给鲁迅戴上了“封建余孽”、“双重反革命”等高帽,鲁迅仍然坚持批评所该批评的,但不论争论怎样激烈,鲁迅并没有反对他们提倡革命文学的根本主张。关于“两个口号”的争论,在抗日统一战线这个根本问题上,鲁迅是拥护的,所余下的矛盾,大不了只是提法问题。但是,在枝节问题上,鲁迅确实因为动了肝火,动了感情,有失当和言重的地方。比如,骂创造社的成仿吾等人是“才子+流氓”,与他们的“才子+革命”的本色似有距离。说“四条汉子”等“我甚至怀疑他们系敌人所派遣”,也言重了。对自己精心栽培过的后生小子徐懋庸动了那么大的肝火,是不是也有不够冷静和大度之处呢?

三、有批评正确之处,也有误解、误会的地方。这一点,比较典型的是对周木斋的批评,在大学生的“赴难”与“逃难”问题上,鲁迅认为“倘不能赴难,就应该逃难”,称自己是“逃难党”,鲁迅对周木斋的批评无疑是正确的。然而,关于“这回是王平陵先生告发在前,周木斋先生揭露于后”,却是误会。对于这桩公案,曹聚仁追忆说:“鲁迅的确有点误会,认为周木斋乃是某君的‘化名’,意在讽刺鲁迅。后来,我告诉鲁迅,周木斋另有其人,并非‘化名’;那段杂文,只是主张一个作家着重在‘作’,并无讽刺之意。过了一些日子,鲁迅在我家中吃饭,周木斋也在座,相见倾谈,彼此释然了。”(曹聚仁:《文坛五十年续集·史料述评》)

    四、纯粹是误会。这一类事在鲁迅的“骂人”生涯中并不多,但亦可举出明显的例子。一是“杨树达”袭来的事件;一是怀疑丁玲来信是沈从文化名捉弄事;一是怀疑钟敬文与“鼻”(即顾颉刚)乃一路人之事。对钟敬文,鲁迅是意气相向,恨屋及乌了。这些误会,鲁迅有的公开做了自我批评、自我解剖,有的也在致友人的信中表示了某种歉意和不安。

顺便提一下,有人把鲁迅“骂人”现象分为当时是正确的,现在看还是正确的;当时是正确的,现在看不那么正确了,等等若干类。我以为,这种分法是不科学的。当时是正确的,现在看怎么就变得不正确了?用现在流行的眼光去衡量当时具体的争论,这不是历史唯物主义。离开了当时特定的社会环境,奢谈正确与否,貌似公正,然客观上起了贬损鲁迅的作用。比如,有人说过去讲“斗争”,鲁迅“骂”梁实秋是对的;今天讲“团结”,再“骂”梁实秋是“资本家的走狗”就不对了,云云。这是一种奇怪的逻辑,我们今天十分重视发展海峡两岸的关系,但我们能以此否认中国人民的解放战争吗?如此媚时、迎合,就不是搞学术研究了。钱理群认为,这样的人就不配称为“学者”,而是见风转舵的“政客”了。

    我以为,关于鲁迅的“骂人”,从另一意义上理解,可以分为“ 实骂”和“虚骂”两类。

    所谓“实骂”,意即针对具体的某人某事,就事论事,不及其余。比如,鲁迅与高长虹冲突中关于“太阳、月亮和夜”的问题,梁实秋的“硬译”问题,刘大杰的标点本的错误问题,等等,皆属此类。鲁迅的“实骂”,分析问题本身就是目的。

所谓“虚骂”,意即抓住当时的某人某事,然醉翁之意不在酒,乃在于借题发挥,生发开去。问题的本身不过是起了触发鲁迅灵感、引出话题的作用。鲁迅与引出的这类人并无直接冲突,所涉之事、亦无利害干系。这比较典型的例子应是梅兰芳、马寅初和杨荫榆的例子。鲁迅“骂”梅兰芳,是“骂”梅兰芳所象征的男扮女妆之类不男不女的“太监文化”,是骂“男人看见‘扮女人’,女人看见‘男人扮’”的病态的社会人格。鲁迅“骂”马寅初,很大程度上是针对当时文人学者的无聊,与其说鲁迅骂马寅初,不如说鲁迅是在反抗无聊。至于杨荫榆情况稍稍复杂一些。鲁迅“骂”杨荫榆的“实骂”成分是很大的,是主要方面。但是,那篇被有的人认为有人身攻击成分的《寡妇主义》却是“实骂”中的“虚骂”。文中,鲁迅指出杨荫榆是“寡妇”或“拟寡妇”,实行“寡妇主义”教育,对于大学生,“始终用了她多年炼就的眼光,观察一切,见一封信,疑是情书了,闻一声笑,以为是怀春了;只要男人来访,就是情夫……”这些语言,都是不确定的推测,与杨荫榆所涉无多。其实,杨荫榆虽然孤身,但她也和鲁迅一样,也是封建婚姻的受害者。据杨绛介绍,她是由祖母之命定亲结婚的。她的夫家姓蒋。虽然门当户对,然蒋少爷却是一个“傻爷”,“老嘻着嘴,露出一颗颗紫红的牙肉,嘴角流着哈拉子”。成亲时,她把“傻爷”的脸皮都抓破了,后来逃回娘家,出外求学,当然,鲁迅当时并不知道她的这一身世,倘知道,接受过母亲“礼物”、与朱安有过不幸婚姻的鲁迅,在下笔讨伐“寡妇主义”时,以杨荫榆为话头、也许会有所踌躇?我以为,鲁迅关于“寡妇主义”的这种深切感受,可以说是郁积于长久,得之于偶然。他之所以如此不无刻薄地骂杨荫榆,只不过是找到了灵感的触发点,借题发挥而已。心中有思想,总是要喷发的。若不是杨萌榆,在此后的某日,碰上了牛荫榆、马荫榆,一有机会,鲁迅关于“寡妇主义”的思想,还是要表白的。

鲁迅“骂人”文章的伟大意义,表现在他“实骂”部分包含有“虚骂”的成分,鲁迅是具体的,但他不像一般的平庸的杂文家那样,拘泥于具体。他升华了,超越了,抽象了,成了哲学意义上的“一般”。我们读鲁迅的论战文章,常常发现,面对对手洋洋洒洒的宏文伟论,鲁迅仅还以匕首般的短文,三言两语便击中要害,致使对手再也无招架、还手的余地。鲁迅的批判,例如在“庄子与文选”论争中将施蛰存称为“洋场恶少”,“两个口号”论争中称周扬为“奴隶总管”,就具体的人与事而言,确有过苛之病;但如果排除个别性与特殊性,跳出具体的人事关系,作为一种“社会典型”,却只是极其深刻的。鲁迅在谈到自己杂文写作的经验时说:“砭锢弊常取类型。”所谓“取类型”,就是如上所例举的抓住典型事件或典型人物。正如鲁迅自己所解释的,“盖写类型者,于坏处,恰如病理学上的图,假如是疮疽,则这图的是一切某疮某疽的标本,或和某甲的疮有些相象,或和某乙的疽有点相同”。(《伪自由书·前记》)就就是说,鲁迅是把“实骂”的对象当作一个标本的,它虚指了“实骂”对象们所代表的所象征的人物。

鲁迅的杂文之所以实中有虚,由个别而到一般,在于他的思考绝不停留在个别的“这一个”,而是将其放在广阔的时代、社会、历史背景下进行剖析,竭力排除其个别性、具体性、特殊性,快刀斩乱麻迅速切入本质,使其成为具有历史概括性、普遍性的“这一类”的标本,这种从个别现象立即切人本质的整体概括的思维方式,借用杜勃罗留波夫的话说,就是“在看到一件事物的一瞬间,就能够从许多偶然性中,区别出它的基本特征”。(杜勃罗留波夫:《黑暗的王国》)我们认识鲁迅的“骂人”现象,也应该跳出困宥于“实骂”的误压,跳出个别看到一般。如此,才算是掌握了阅读鲁迅的钥匙,可是,论者每每不察,对鲁迅的“骂人”文章,总以意气论之。对此,鲁迅当年即已感慨系之:“足见读者的判断,亦幼稚者居多也。”(1934年5月22日致杨霁云信)在鲁迅写这封信的前一年多,瞿秋白就在《<鲁迅杂感选集>序言》中阐述过这种见解:

现在的读者往往以为《华盖集》正续编里的杂感,不过是攻击个人的文章,或者有些青年已经不大知道“陈西滢”等类人物的履历,所以不觉得很大的兴趣;其实,不但“陈西滢”就是“章士钊(孤桐)”等类的姓名,在鲁迅的杂感里,简直可以当做普通名词读,就是认做社会上的某种典型。他们个人的履历倒可以不必多加考究,重要的是他们这种“媚态的猫”,“比它主人更严厉的狗”,“吸人的血还要预先哼哼地发一通议论的蚊子”,“嗡嗡地闹了半天,停下来舐一点油汗,还要拉上一点蝇矢的苍蝇” …… 到现在还活着,活着!揭穿这些卑劣,懦怯,无耻,虚伪而又残酷的刽子手和奴才的假面具,是战斗之中不可少的阵线。

鲁迅视瞿秋白为知己,称“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当以同怀视之”,这在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瞿秋白理解鲁迅,认识他的“骂人”杂感的伟大意义之所在。后来,王得后等人对瞿秋白的鲁迅观有所发挥,他们认为:“鲁迅杂文是个别的,具体的,但也是一般的,抽象的。杂文中所涉及的人物、文章、事件,都是活生生的,有血有肉,有根有据,都是历史的真实,但又多有一般的意义。因此,人物的生辰八字,文章的最初出处,事件的背景过程,对读懂鲁迅杂文,似乎很要紧,其实又并不那么要紧。”(王得后、钱理群:《<鲁迅杂文全编>前记》)是的,具体人物的恩恩怨怨既有重要的一面,也有不重要的一面,既有实的一面,也有虚的一面。应该指出的是,随着许多历史人物的相继谢世,这种实的恩怨将逐渐淡化,虚化了。最后,给我们留下的、重要的将是瞿秋白所认定的作为普通名词的社会典型。有学者狠狠地贬斥鲁迅杂文为“骂人文选”。首先,这是一种因不读鲁迅原著的无知所产生的误解和偏见。在鲁迅一百多万字的杂文作品中,“骂”了人或者涉及“骂人”的,充其量只占百分之一二,怎么可以将其一概斥之为“骂人文选”呢?即使鲁迅作品中最具战斗性的“骂人”部分,它们也决不会由于得罪了某些“正人君子”,因而不断遭到他们和他们的徒子徒孙的贬斥,而失去所固有的伟大意义。倘若我们真的把鲁迅的“骂人”文章编成一部《鲁迅“骂人”文选》,那其中也自有其“大众的灵魂”和“时代的眉目”。鲁迅对自己的“骂人”文章就有这样的自信。他说:

    这两位(按指《中央日报·中央公园》所载《杂感》的作者洲和《文坛与擂台》的作者鸣春),一位比我为老丑的女人,一位愿我有“伟大的著作”,说法不同,同的却一致的,就是讨厌我“对于这样又有感想,对于那样又有感想”,于是而时时有“杂文”。这的确令人讨厌的,但因此也更见其要紧,因为“中国的大众的灵魂”,现在是反映在我的杂文里了。(《准风月谈·

这一本集子和《花边文学》,是我在去年一年中,在官民的明明暗暗,软软硬硬的围剿“杂文”的笔和刀下的结集……当然不敢说是诗史,其中有着时代的眉目,也决不是英雄们的八宝箱,一朝打开,便见光辉灿烂。我只在深夜的街头摆着一个地摊,所有的无非几个小钉,几个瓦碟,但也希望,并且相信有些人会从中寻出合于他的用处的东西。(《且介亭杂文·序言》)

鲁迅的作品中,“大众的灵魂”中反映了“时代的眉目”,“时代的眉目”里也包含着“大众的灵魂”。鲁迅一生的战斗历程,若是把几次主要的“战役”罗列出来,基本上可以看到文学史的一个轮廓。鲁迅总是把当时的事和当时的人结合在一起,每一个“战役”,鲁迅往往把矛头指向对立面中有代表性的人物,痛加批判。比如,对复古派的斗争,鲁迅主要把矛头指向林琴南、章士钊;对“新月派”的斗争,主要指向梁实秋;对“第三种人”的斗争,则是揪住了杜衡……章士钊、陈西滢等无疑是“大众灵魂”的代表,而与他们的斗争过程,自然又留下了时代的眉目。

    概而言之,鲁迅的“骂人”,有骂对的,有稍感过火的,有误会,等等。但这都并不重要。它的意义在于“实骂”中包含着“虚骂”的成分;而纯粹的“实骂”部分,也将不断地被历史虚化。鲁迅留给我们的是超越个别具体的一般和抽象,鲁迅的价值,在于他的“骂人”文章给我们提供了社会典型,大众的灵魂和时代的眉目。

     鲁迅“骂”过这么多人,他为什么老爱“骂人”呢?正人君子们、同一阵营的战友们于是说他“多疑”。“多疑”这个词儿与“尖刻”、“刻毒”等一起,是鲁迅同时代以及以后的人们评价他的常用语汇。另一方面,忠诚于鲁迅的人们、也许考虑到“多疑”是贬损鲁迅的,所以,为尊者讳,对鲁迅确有“多疑”之处的实例,多持避而不谈的态度。我以为,我们首先应该正视鲁迅的“多疑”。鲁迅就曾承认自己“多疑”的时候,鲁迅的“骂人”生涯中,也不难举出“多疑”的实例。在以直率地表述自己的思想和心情而著称的《两地书》中,他谈到“我看事情太仔细,一仔细,即多疑虑,不易勇往直前”。(《两地书·八》)“我的习性不大好,每不肯相信表面上的事情。”(《两地书·一O》)这算不算鲁迅承认了自己的“多疑”呢?在《关于杨君袭来事件的辩证》中,鲁迅是明确地承认自己“太易于猜疑,太易于愤怒”。鲁迅还曾说,自己的“灵魂里有毒气和鬼气”,这种“毒气和鬼气”是一种泛论,当然也包含了“多疑”。若说鲁迅“多疑”的实例,又可以举“杨树达”袭来事件,误认丁玲求助信为沈从文捉弄事等。从这些实例看,鲁迅确实是“多疑”了。

然而,在讲鲁迅“多疑”的同时,我们也可以举出大量的事实证明鲁迅并不多疑,相反,有时倒是过于天真了。许广平在《鲁迅和青年们》中,讲了那个著名的鲁迅“儿子”的故事,那是叫人哭笑不得的。许广平感慨道:“谁说先生老于‘世故’,我只觉得他是‘其愚不可及’。世界上竟有这样的呆子吗?可是这呆气,先生却十分珍贵着。他总是说:‘我不能因为一个人做了贼,就疑心一切的人!’”(《许广平忆鲁迅》,第234一235页)还有那个声称持有烈士遗稿《孩儿塔》的史济行,也轻而易举地骗取了鲁迅的信任,还让他老夫子动了感情,说:“一个人如果还有友情,那么,收存亡友的遗文真如捏着一团火,常要觉得寝食不安,给它企图流布的……”(《且介亭杂文末编·白莽作《孩儿塔》序》)可是,史济行是这样一个重友情的人吗?他只是一个骗子。钱理群认为,从鲁迅给曹靖华、章廷谦、萧军、萧红、胡风等人的书信中,会强烈地感到鲁迅对人的诚挚、直率、宽厚,无微不至甚至天真。 “应该说,这都比较接近鲁迅的真性情。”(钱理群:《心灵的探寻》第67页)鲁迅摘译岛崎藤村《从浅草中来》中有一句话)“我希望常存单纯之心:并且要深味这复杂的人间世。”钱理群在《心灵的探寻》中又说:“人们多注意到鲁迅“‘深味这复杂的人间世,这一面,而往往忽视了也许是更为本质的一面,即‘常存单纯的心’。一切站在历史的高峰,看透现实、因而超越现实的伟大人物,必定有‘返朴归真’的一面。萧红曾经回忆说:‘鲁迅先生的笑声是朗朗的,是从心里的欢喜,若有人说了什么可笑的话,鲁迅先生笑得连烟卷都拿不住了,常常是笑得咳嗽起。’我常想,能够这样放怀大笑的人,一定有一颗纯真的心。”鲁迅既是“多疑”的,又是不设防的,单纯的。

 鲁迅有种种矛盾,他自己有时责怪自己太易于猜疑,有时又认为“多疑”并非坏事。他说:“中国的人民是多疑的。无论那一国人,都指这为可笑的缺点。然而怀疑并不是缺点。总是疑,而并不下断言,这才是缺点。”(《且介亭杂文末编·我要骗人》)对世事人物持怀疑的眼光,于不疑处有疑,疑而能断,这不仅不是缺点而是优点了。鲁迅这里谈“多疑”时用了“怀疑”这样的字眼。多疑,也就是多了一点怀疑。这一点,下文还要涉及。

说鲁迅“多疑”,言而有据;说鲁迅不“多疑”乃至单纯,一样言而有据。事实是,鲁迅是心地单纯的,鲁迅是想常存单纯之心的。然而,他生活在一个可怀疑的国度,这个国度里有许多互相猜疑的人们,这个国度里有许多可猜疑的事物。于是,任你怎样单纯,也不得不变得“多疑”起来。我们来看看当时的社会环境吧。钱理群等许多有识之士都把眼光注视到了这一点。鲁迅的“多疑”,乃是本世纪以来空前尖锐、复杂的政治斗争与思想斗争的产物。历史正经历着“把陈旧的生活方式送进坟墓”,新的婴儿诞生前漫长的阵痛,这是一个充满了污秽与血的时代,在生与死的最后搏斗中,一切温情脉脉的面纱全部剥落,露出本来面目的疯狂与卑劣;古今中外人类历史、现实中一切阴谋诡计、鬼蜮伎俩竟然集中于二十世纪中国政治舞台上。鲁迅经常痛苦地谴责自己:“我向来是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推测中国人的,然而我还不料,也不信竟会下劣凶残到这地步。”(《华盖集续编·记念刘和珍君》)“那么风云变幻的事,恐怕世界上是不多有的,我没有料到,未曾描写,可见我还不很有‘毒笔’……我还欠刻毒。”(《三闲集·通信》)鲁迅更忧虑着“未经世故的青年,不知底细”,容易“上当”,“碰顶子还是小事,有时简直连性命也会送掉”。(1934年12月10日致萧军、萧红信)现实就是如此严峻:在你死我活的拼杀中,人们的天真,思维方式的简单化,认识与现实的脱节,都要付出血的代价。鲁迅自己就多次“亲历”了这样的流血,而且多是最为宝贵的青年战士的血;社会、时代的大环境,让鲁迅持怀疑的眼光看问题。鲁迅不能不以“多疑”的冷眼看当时的社会。

就具体而言,许多人的作为也证明着实际生活中有着可怀疑的人和事。其实,从某一方面讲,鲁迅疑得还不够,他对人的推测,实在太倾向于好的方面,有些人自己所表现出来的,比鲁迅对他们的推测还要坏得多。上文提到的史济行就是一例。当后来鲁迅知道史济行所谓藏有《孩儿塔》文稿完全是假的,他这样说完全是为了骗取鲁迅的手稿后,鲁迅不禁感慨系之,说:“我虽以多疑为忠厚长者所诟病,但这样多疑的程度是还不到的。不料人还是大意不得,偶不疑虑,偶动友情,到底成为我的弱点了。”(《且介亭杂文末编·续记》)

正是这种教训,使鲁迅常用多一点怀疑的眼光去看社会、看人。“多疑”,并非鲁迅的罪过,事实常常证明他“疑”得对。“民族主义的文学家在今年的一种小报上说,‘鲁迅多疑’,是不错的,我正在疑心这批人们也并非真的民族主义文学者,变化正未可限量呢。”(《南腔北调集·<自选集>自序》)鲁迅的这个怀疑并没有错,所谓的“民族主义文学者”并不是真正站在民族立场的爱国者,而恰恰是一批“洋大人的宠儿”,他们的作品充满着对帝国主义侵略者的谄媚之态,并竭力鼓吹借用侵略者的暴力,把国内的人民革命运动镇压下去的法西斯主张。这一类的例子是不胜枚举的。所谓鲁迅“多疑”,就是不肯轻易相信那些“不是东西者流”,往往要对他们的言行打个问号,看一看,等待一下,分析一番,务必看清他们的五脏六腑,弄清楚他们的真实嘴脸。倘若面前有“貌作新思想者”出现,鲁迅并不轻易相信他们,因为他看到过许多这样的人,“骨子里却是暴君,酷吏,侦探,小人”;倘若有人自称是“新式青年”,鲁迅也不轻易相信,因为他深知有的人“皮毛改新,心思依旧”,新式的躯壳里埋伏着古老的魂魄。鲁迅曾经说过:“向来,我总不相信国粹家道德家之类的痛哭流涕是真心,即使眼角上确有珠泪横流,也须检查他手中上可浸着辣椒水或生姜汁。”(《华盖集续编·马上支日记》)由这样的怀疑,进而达到犀利的解剖的目的,这就使鲁迅戳穿了许多两面派的迷人假面,从而暴露出他们的真实面目。我以为,鲁迅的“多疑”也就是怀疑精神,它包含了两方面的内容,一是对有具体当事人的指名道姓的怀疑,并且由怀疑而质问、而抨击,而升华到一般的文化意义上的批判,即由“实骂”而包含而带出了“虚骂”;一是对没有活着的具体当事人的怀疑,──“从来如此,便是对的么?”──是一种超越现时代人事纠纷的纯粹意义上的对历史、对文化的怀疑,诸如“真有上帝吗”?以此类的反问、进而得出“上帝死了”的结论。痛快淋漓,让人人激动,又不开罪任何人。鲁迅的前一种怀疑,被人们目为“多疑”,多少带有贬意;而对后一种怀疑,则视为批判精神,大多并无异议。鲁迅的这种怀疑精神,在他的创作中同样
留下了引人注目的深刻印记。他的杂文中对民族文化心理的挖掘和批判,刨祖坟、究根底的思维方法和写作特点,《故事新编》中对古人的调侃和嘲弄,《野草》中对自我的严格剖析和审视,《呐喊》、《彷徨》中主题与形象的深刻历史内涵的现实意义,无一不渗透和贯穿着这种怀疑精神与理性思考。具体一点说,比如,在《狂人日记》里鲁迅发现:“我翻开历史一查,这历史没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叶上都写着‘仁义道德’几个字……仔细看了半夜,才从字缝里看出字来,满本都写着两个字是‘吃人’。”(《呐喊》)对此,大家齐声称颂,说这是鲁迅对历史的新发现。可是,倘若鲁迅写道,在章士钊的什么文集里,看到了“吃人”二字,那不仅是说鲁迅“多疑”了,简直要打官司。

鲁迅具体的和非具体的,换言之,有牵涉到活人的纠纷的“多疑”与纯粹文化意义上的怀疑,是鲁迅怀疑精神的两个方面的表现。鲁迅太过于真诚,太过于天真,又加上他有着顽强的“硬骨头”精神,他不回避活人的纠缠,而只进行文化的批判,所以才被戴上了“多疑”的帽子。鲁迅的两方面的怀疑,都缘于中国历史与现实的启迪,鲁迅的怀疑精神、批判精神,是中国这块土地上培育出来的智慧之花。

鲁迅用“多疑”的眼光看社会人生,写了许多“骂人”文章,本来“骂人”也是很正常的。“骂”又何能一概指责呢?鲁迅表达过这样意思的话:假如指一个女人说:“这是婊子!”如果她是良家,那就是谩骂,不行的;如果她实在是在做卖笑生意的,那是说了真话,并不是骂人。可是,中国是一个多有死要面子人的国度,中国是个多有虚伪人的国度。许多正人君子既要做婊子,又要立贞节牌坊。因而,在他们的眼里,鲁迅是撕人脸面的家伙,当然是可恶的。于是,有了一大串关于鲁迅的尖刻、刻毒、不宽容、刀笔吏、绍兴师爷、睚眦必报的小人之类的议论。这不仅伴随鲁迅生前,也纠缠于他死后。中国有一句成语,叫做“众口铄金”,好话使人增光,反过来就是“积毁销骨”了。一次又一次的造谣诽谤,鲁迅似乎真的成了刻毒的人了。 

王乾坤在《鲁迅的宽容》中说:“如果有人不耻下问于我:在未来的社会里,鲁迅将在哪些方面成为诘难的对象?别的方面我说不确,但我现在可以肯定地回答出一个,那就是他的:‘刻毒’。或者说,他的‘恶’,他的‘反恕道’,他的‘复仇’,他的‘以恶抗恶’,等等。都可以看作一个意思。”他又说:“很难想象渴望平和环境的人们,乐于接受‘复仇’,‘一个也不宽恕’之类的声音;很难想象人们在对历史作总体反思的时候,不把这种声音同古老的怨怨相报或人际倾轧‘望文生义’为同一个东西。”(《鲁迅研究月刊》1993年第十一期)那么,鲁迅真是刻毒的和恶的吗?

    就像古希腊雕塑中的毒蛇缠身的拉奥孔一样,鲁迅是个受苦难的时代先行者的形象,也是一个激烈的愤怒的时代批判者的形象。首先是时代、社会的压迫所带来的苦难,接着自然是对压迫的反抗,带着愤怒的激情对时代、社会的不留情面的批判。

鲁迅的一生,是受迫害的一生,伴随着他的是无数的谎言,谣诼,诽谤,诬陷。一会儿说鲁迅“开书店”,一会儿又说他“同收版税百余元”;一会儿说鲁迅已领取“中央党部文学奖金”,一会儿又说他“被捕”了;一会儿说他“收苏俄卢布”,一会儿又说他充当“日探”;一会说他“往莫斯科”了,一会儿又说他“生脑膜炎”了,凡此种种,谣言与诬陷像蝗虫似的在鲁迅头上飞转。鲁迅一不战斗,一不扑打,似乎立即就要被吞噬了。 

    有的谣言,暗含杀机,鲁迅在悲愤的同时,不得不认真对待。例如 1931年初,国民党的大小报刊上盛传鲁迅已经“被捕”,被“刑讯”,并且在报上纷纷揭露所谓鲁迅的“罪状”。有的甚至透露鲁迅住址,促请当局加以搜捕。谣言之炽,惊动了鲁迅的四方亲友,“老母饮泣,挚友惊心”,鲁迅自己则如处于荆棘之中,感怆交并,难以言喻。为了预防不测,鲁迅不得不搬家避难,他在1931年1月23日致李小峰的信中说:“众口铄金,危邦宜慎,所以我现在也不往在旧寓里了。” 

鲁迅多次谈到了自己的受压迫,被围剿,既谈了历史的重压,又谈了现实的压迫。比如,在《三闲集·序言》中说:“我是在二七年被血吓得目瞪口呆,离开广东的,那些吞吞吐吐,没有胆子直说的话,都载在《而已集》里。但我到了上海,却遇见文豪们的笔尖的围剿了,创造社,太阳社,‘正人君子’们的新月社中人,都说我不好,连并不标榜文派的现在多升为作家或教授的先生们,那时的文字里,也得时常暗暗地奚落我几句,以表示他们的高明。我当时还不过是‘有闲即是有钱’,‘封建余孽’或‘没落者’,后来竟被判为主张杀青年的棒喝主义者了……”1931年2月5日在致荆有麟的信中说:“我自寓沪以来,久为一班无聊文人造谣之资料……其实这只是有些人希望我如此的幻想,据他们的小说作法,去年收了一年卢布,则今年当然应该被捕了,接着是枪毙。于是他们的文学便无敌了。”1934年12月6日在致萧军、萧红的信中,谈了对诬陷谣言的感叹:“中国是古国,历史长了,花样也多,情形复杂,做人也特别难……尤其是那些诬陷的方法,真是出人意外,譬如对于我的许多谣言,其实大部分是所谓‘文学家’造的,有什么仇呢,至多不过是文章上的冲突,有些是一向毫无关系,他不过造着好玩,去年他们还称我为‘汉奸’,说我替日本政府做侦探,我骂他时,他们又说我器量小。”

是的,鲁迅一生“骂”过许多人,他的个性中也有着强烈的攻击的倾向。但是,我们不禁要问,他为什么爱“骂人”,为什么“刻毒”呢?我们应该去寻找隐藏在鲁迅这种攻击性背后的客观的原因,这就是鲁迅被压迫、受围剿的苦难的历程。被压迫了,为什么不反抗?“骂不还口”,是奴才哲学;以牙还牙,则是战士的性格。鲁迅的“刻毒”的“骂人”文章,与其说是理性使然,不如说更多的来自个人的际遇或经验。他自己也说过,他的很多主张,不是来自理论的蛊惑,而是亲见亲历的“我以为然”。一套《鲁迅全集》,留下了鲁迅几乎所有的文字。然而,由于种种原因,骂鲁迅、甚至首先骂鲁迅的文章,多已灰飞烟灭。如此,人们只看到鲁迅“骂”,而难以看到别的一切了。这就客观上给不懂真相的人感觉到,鲁迅似乎真的是刻薄了。鲁迅的母亲曾经说过一段大白话,也是实在话:“大先生所以死得这么早,都是因为太劳苦,又好生气。他骂人虽然骂得很厉害,但是都是人家去惹他的。他在未写骂人的文章以前,自己已气得死去活来,所以实在是气极了才骂人的。”(北平《民国学院院刊》第七期,1936年11月3日)“人家去惹他”,鲁迅“气得死去活来”,才还击,这道出了一个基本的事实:首先是时代、社会的压迫,接着才是鲁迅的反抗与攻击。 

    然而,同是鲁迅的亲人,周作人与鲁老太太的见解并不一样。他甚至比鲁迅的许多论敌都走得更远,认为鲁迅“个性不但很强,而且多疑,旁人说一句话,他总要想一想这活于他是不是有不利的地方……”周作人甚至把鲁迅的“刻毒”解释为迫害狂的心理。

    钱理群在分析“杨树达”袭来事件时,把鲁迅的精神状态和《狂人日记》中狂人的精神状态结合在一起进行分析。他说:

我们看到鲁迅的多疑与尖刻,又看到了鲁迅的诚挚与坦荡。这构成了完整的鲁迅。我们更痛苦地发现鲁迅在事件发生过程中强烈的“防范意识”,由此而领悟到《狂人日记》里“狂人”过度敏感伪精神病态,正是我们这个时代的先驱者(包括鲁迅在内)精神状态的一个侧面夸大的变形的反映。是这种病态的社会环境:四面充溢着阴谋、流言和陷阱,人与人之间满怀敌意与猜疑,鲁迅精神上时时处于高度紧张状态,他不得不“横站”,提防八方来敌,鲁迅之“太易于猜疑,太易于愤怒”,正是病态社会、病态人际关系对鲁迅心理、性格的扭曲与损伤,也是鲁迅的一种自我保护性的反应与反抗。(钱理群:《心灵的探寻》第68一69页)

狂人是社会压迫的结果。鲁迅的“多疑”是对社会现状的一种否认----这是一个处处需要打问号的社会。人不是天生就多疑的,当我们探究一个人为什么多疑时,是不是应该首先探究一下造成多疑人格的社会原因?如果说,鲁迅有自认为还“刻毒”得不够的一面的话,也决不是“迫害狂”心理的作怪,“从心理学上讲,恐怕情况正好相反,恰恰是受迫害的心理反映。应该说,鲁迅在长期的受迫害受压抑的历史情境中,他由反抗而生的刻毒有时确乎超出了应有的敏感,而时有一种受迫害臆想。”(王乾坤:《鲁迅的宽容》,《鲁迅研究月刊》1993年第十一期)鲁迅对自己一生挨骂的命运,曾诉说过内心的苦状。他在1930年3月21日致章廷谦的信中说:“半生以来,所负的全是挨骂的命运,一切听之而已,即使反将残剩的自由失去,也天下之常事也……我常常当冲,至今没有打倒,也可以说是每一战斗,在表面上大抵是胜利的。然而,老兄,老实说罢,我实在很吃力,笔和舌,没有停时,想休息一下也做不到,恐怕要算是很苦的了。”

虽然苦,但鲁迅决无退却之意,在公开的言论中,话也说得格外不留情面,他不给他的论敌看到他也有软弱的时候。在《华盖集续编·学界的三魂<附记>》中说:“……我要‘以眼还眼以牙还牙’,或者以半牙,以两牙还一牙,因为我是人,难于上帝似的铢两悉称。如果我没有做,那是我的无力,并非我大度,宽恕了加害于我的敌人。还有,有些下贱东西,每以秽物掷人,以为人必不屑较,一计较,倒是你自己失了人格。我可要照样的掷过去,要是他掷来,但对于没有这样举动的人,我却不肯先动手;而且也以文字为限,‘捏造事实’和散布“流言”’的鬼蜮的长技,自信至今还不屑为。” 在最后,当考虑到临终要不要请人宽恕自己,自己也宽恕别人时,鲁迅郑重其事地表了态:我想了一想,决定的是:让他们怨恨去,我也一个都不宽恕。(《且介亭杂文末编·死》)这是鲁迅个人意志的选择,是鲁迅战斗一生的最后证明。这种“能杀才能生,能憎才能爱”的“坏脾气”,其中所蕴含的大恨,若不曾陷入和经历整体包围和要求突围的冲突会是不可能具有的。然而,这一切并不能掩盖鲁迅一生言行的另一方面的一个巨大的事实存在:鲁迅是单纯的,是宽容的。 

对比时人对鲁迅的攻击,鲁迅要宽厚得多。王得后、钱理群在《<鲁迅杂文全编>前言》中有这样一个比较:“历史记载的就是这样:人们攻击鲁迅的,是‘学匪’,‘学棍’,‘赤色作家’,‘汉奸’,‘双重反革命’,‘法西斯蒂’,明说是同志的也还是‘右倾’,‘危害联合战线’,‘助长着恶劣的倾向’,都是含着杀机,可以遭到通缉,撤职,逮捕,监禁乃至杀头的诬陷和谣言。而鲁迅的反击,给论敌定的大多止于‘正人君子’,‘绅士’,‘叭儿狗’,‘资本家的乏走狗’,‘鹰犬’,‘洋场恶少’,‘才子+流氓’,无一有生命的危险,就是直斥为‘帮凶’,也分明和他们的主子划出分明的界限。”我认为,这一比较,近乎发明,使原来模模糊糊的骂来骂去,彼此彼此的东西明确起来。它足以证明貌似刻毒的鲁迅的宽厚,又让那些事后骂
鲁迅刻毒旨在反证自己宽厚的人,“麒麟皮下露出了马脚”。批评别人刻毒的人自己未必不刻毒,指责别人缺少宽厚的人自己未必就宽厚。

鲁迅疾恶如仇,但他决不因小忿而误大端。这位怒目圆睁,在敌阵中冒着“枪林弹雨”勇猛厮杀的无畏斗士,与友人、同志相处,却是春光煦煦,和风习习,诚恳相待,富于情谊的。有人说,鲁迅是一个一言不合,奋袂即起,给人难看的人。这种评论并不公允。鲁迅自己就曾说过:“现在的许多论客,多说我会发脾气,其实我觉得自己倒是从来没有因为一点小事情,就成友或成仇的人。我还不少几十年的老朋友,要点就在彼此略小节而取其大。”(1936年2月21日致曹聚仁信)事实也正是如此。鲁迅并非没有忍耐,没有退让。特别是对于青年,他不仅热心为他们效力,有时还受到其中有些人的责难、讥笑与攻击。遇到这种情况,鲁迅一般并不还手,他认为“他们还脆弱,还是我比较的禁得起践踏”。(《两地书·七九》)当然,人非木石,忍无可忍,挨了十刀,还上一箭,完全是合乎情理的。然而,鲁迅的胸怀毕竟是宽广的,“对于为了远大的目的,并非因个人之利而攻击我者,无论用怎样的方法,我全部没齿无怨言”。(《三闲集·鲁迅译著书目》)鲁迅是不屑于对具体个人的“陷害”的----这是他的论敌常用的武器----他的着重点,在于通过具体个人的某些言行,实行文明的批评和文化的批判,这既是鲁迅的宽厚使然,又是鲁迅的伟大所在。

在对谣言进行反击之外,鲁迅更多的情况下是采取“谣言不辩,诬蔑不洗”的态度。这固然是由于他经受过各种打击,能够“细嚼黄连而不皱眉”了。还由于鲁迅深信,只要是谣言,就会自生自灭的。鲁迅也没有办法与所有的谣言作战。因此,对于无聊之谣言,鲁迅只是付之一笑,只管自己做事。对待这类东西,“‘由它去罢’,是第一好办法”。(1935年10月29日致徐懋庸信)这着实表现了鲁迅不屑计较的宽容。

    曾经挨过鲁迅“骂”的傅东华说,“谁要说鲁迅先生的精神成分里只有‘恨’而没有爱,我就和他拼命!谁要把鲁迅先生的哲学解释成唯恨哲学,我就永远痛恨那个人!”(《人民日报》1990年10月19日第8版)鲁迅哲学中的“爱”是另外一个命题了,这里略去不谈,但傅东华的话表明,鲁迅的哲学不只是刻毒的哲学。

    没有慈悲与宽容的世界是狼的世界,但是迄今为止的历史表明,没有“刻毒”的慈悲宽容,只能是眼泪的世界。鲁迅既是宽容的,又是“刻毒”的,鲁迅宽容于应当宽容之时,鲁迅“刻毒”于应当“刻毒”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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