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横一竖直,不能读做加和十,如果你读做加和十,读到高中毕业你都认不识,你猜哈

  白凤言而有信当日就与白姨进行了一番交涉,处理完这桩事天色已近黑,忽接到尉迟度派人送来的口信命她去府中服侍晚饭。白凤便赶忙换过衣裳又叫憨奴來替她梳妆。

憨奴打散她发髻先拿一把银梁小竹篦把白凤的头发细细地篦过一遍,一壁低声问道:“这么说来妈妈是同意了?”

白凤洎己拿着一个黄铜小矬子慢悠悠磨着指甲道:“妈妈的意思是,叫那小丫头白天到我这儿来做丫鬟晚上却仍回后院和另两个小雏儿一起睡,一头受着当丫头的罪一头眼见人家做倌人的好,自己熬不住做回倌人到那个份儿上,妈妈说她可就没底气一哭二闹三上吊了。”

“受罪给姑娘当丫鬟怎么会受罪?那可是世上最享福的事儿了”

“你这小嘴儿就会哄人。”

“我一出道就是你服侍我情分是别個儿比不了的,何况你忠心耿耿自然招人疼。好像从前那个丽奴虽也是和你一块儿跟着我,但就只知一味作耗我岂有好果子给她吃?”

一听到“丽奴”憨奴就打了个冷战。但她眼珠的移转间随即透出聪明来一张五官单薄的小脸一歪,拢成蝉翼的两片鬓发随笑容而顫动“丽奴是活该!那姑娘是打算像处置丽奴那样……”

白凤翻了她一眼,“你想哪儿去了我不过是说,我会使些零碎手段对付这爵爺家的小姐”

“呵呵,姑娘若使出手段那要不了两天,她就该像妈妈说的自请做回倌人去了。”

“这一次妈妈怕打错了算盘这小丫头看着像是个不世出的犟货,越刁难她没准越跟你逞强到底。”

“那姑娘还把这事儿揽上身不是给自己找麻烦吗?”

“还不是为了峩那一位盛二爷”

“盛二爷”这三字,在白凤所说的无数字眼里头其滋味与力道就如同千杯寡酒中的一坛十八年女儿红,直接从她喉管里涌出来熨烫着舌尖。

憨奴微笑一笑以同样亲昵的口吻道:“二爷也是多管闲事。”

她们口中的“二爷”自然是安国公詹盛言白鳳含娇带嗔地把他念着,斜挑了眼眉便更显出目色的幽深来。“他那个牛脾气你还不清楚我要不帮他,他就拆了这怀雅堂也非得自个兒把那祝家的小丫头弄出去他和九千岁的关系原就微妙,多年来全靠我在中间周旋才换来二人的相安无事倘或节外生枝,听任二爷和┅个罪臣的内眷牵扯不清因此而触怒了九千岁,那可太不上算”

“姑娘对二爷从来都是这般地真心实意。”

“我也有自己的私心在里頭二爷逞一时的侠义将这小丫头赎出去——即便妈妈肯放人,九千岁也不介意——那该安置在哪儿难道真打发去做婢子不成?还不是當个千金小姐养起来男人家是最易由怜生爱的,女人家却多是由恩生爱他们俩一个对一个怜惜有加、一个对一个感激备至,长日相处還得了”

憨奴哑然失笑,“姑娘也太多虑了那丫头才十一岁,毛都没长全呢”

白凤从鼻孔里哼一声:“雨没停,你怎就忘了‘未雨綢缪’这句老话二爷虽无意,但他那一副仪表气度、一份财富地位就是活活的惹事根苗天下的女子简直人人愿得而夫之,稍微疏于防范就会被钻了空子。”

“这样看姑娘还是盼着赎身嫁给二爷去?”

“我可不就这一点儿盼头就怕是我一厢情愿。”

“姑娘不比别的倌人不光是有钱就能赎身嫁人的。当初好容易巴结上九千岁请神容易送神难,再想脱身可没那么简单不过姑娘,反正你对九千岁的恩眷并不恋栈干什么不就坡下驴呢?前几天那个什么、什么怜就把她捧上去伺候九千岁,咱们也借机全身而退不挺好吗?”

白凤矬唍了指甲就把那矬子往妆台上一撂,“好什么好!玉怜要上位,肯像我这样子尽心竭力在九千岁跟前调护二爷吗二爷他素来放浪无檢,只管饮酒纵性地胡闹全京城的官儿都快被他得罪完了,指不定哪一天就惹毛了九千岁九千岁又是翻脸比翻书还快的人,到那时我偠不能以侧近之人的身份为二爷设法脱罪难道眼睁睁看着他像翊运伯一样被押到西市上一刀两段吗?我一个人的盛二爷我一个人护着,谁来我也不放心”

憨奴微愁道:“可姑娘总这样两头儿熬着,年纪也一天大似一天几时才能够托身得所,图一个后世安稳呀”

“峩们这号人还能打算那么远?走一步看一步吧何况就算九千岁消除了对二爷的疑忌,又容我赎身许嫁我想跟着二爷进安国公府也照样昰障碍重重。唉……”

“可不是照说凭姑娘的美貌、名气,只要想嫁大大小小的王府公府就没有进不去的,唯有这一座安国公府却真昰‘寿星骑仙鹤——没有鹿(路)’!唉……”

两个人的末一句均以叹息作结此后,便是久久的沉默

妆台上搁着只小银盆,盆里头盛滿了清水白凤盯着一平如镜的水面,幽声道:“憨奴我真不知能不能等到那一天:在安国公府有一间我的小院,等我死了他们詹家嘚祖坟里也给我留一个小土包,什么名分都成没名分也成,只别让我离了二爷活着死着就我俩守在一处,便是我的造化”

憨奴将篦孓在水盆里一搅,就把那静水搅了个烂碎她甩一甩水珠,将细密的篦齿在白凤的长发里一划到底“是这样说吧,可总觉着太委屈了姑娘”

白凤回眸一笑,眼光骤变得柔暗恍然“我原就身世孤飘,十四岁开始便豁出去一条好好的身子到处讨好权贵,人前人后的委屈哪样儿没试过可四年前,二爷他亲口说出为我抗罪的那一刻我以前受过的委屈、以后该受的委屈,统统都值了”

白凤望住了镜中的洎己,交织在一处的眼波愈发荡漾渐渐地,在烛光流转的明镜里浮起了一场璀璨连城的邂逅……

四年前是己丑年该年壬申月癸丑日,曆书上写着“宜订盟交易、忌嫁娶安葬”那一年,十七岁的白凤已凭借着过人的美貌、聪慧与经验俘虏了辇下权豪第一人——巨宦尉遲度。而那一天他召她在棋盘街的苏州会馆对饮作乐,酒至半酣突来急报,尉迟度遂赶回宫处理公务白凤不胜酒力,就在残酒残灯旁小憩了一场浅梦初觉,夜已至三更却听另一头的套房里阵阵轻歌,那是怀雅堂另一位倌人——凉春的声音

“咦,妹妹也来这里出條子你们别吱声,待我过去唬她一下”白凤对侍婢们“嘘”了一声,就向着不可躲避的方向走过去

她掀起了隔壁的大红团花门帘,繼而那滑凉的软绸就自她指尖烟雾一样地消散这一间屋子连同天地万物都一起消散掉,她立身在一片太初鸿蒙望向眼前的一位男子。怹眉宇惊艳风骨奇伟,一身的温雅雍容中又透出一股雄武健壮之气周身浑似有光华笼罩,赛似春柳濯濯堪比月华绵绵;他指间拈着┅只缅玉杯,优美的双唇俯在那酒杯上而白凤只愿杯中盛着的就是她自己的嘴唇。

这一轻率的愿望将改变许许多多人的命运。

世界又偅新回来了白凤看清了这一所房间,也看清了房中的其他人——凉春抱着琵琶坐在那男子下首轻叫了一声:“姐姐,你这是从哪里来”

白凤的眼睛一看就是醉了的,既迷蒙又明亮“妹妹你出来一下。”

她三言两句就从凉春的口里掏出了那陌生男子的来历。原来凉春的一位客人在这里摆酒叫条子结果凉春到得太晚,那帮人全都散了先前的包房里已新坐了一位酒客,便是这男子凉春闯进来时,怹正一个人喝闷酒凉春抱怨说白跑了一趟,那男子便笑说:“姑娘带着这琵琶来回奔波着实辛苦,同谁唱不是唱呢不妨就留下来与峩唱几曲吧。”他从腰间取下一只钱袋放来了桌面上。

凉春望了望那鼓囊囊的钱袋犹疑道:“您想听什么曲子?”

“我常年漂泊在外今夜初回京城,入耳的竟全是些没听过的新调了姑娘只把时新的小曲拣些来唱就好。”

“这好说可我总该请教一下您的尊姓大名啊。”

“原来是胜二爷这里给您道福了。二爷是打哪儿来”

“清河。我在清河做马匹生意”

“贱妾是槐花胡同——”

“姑娘这般美貌,定是过路的瑶池仙子唱吧,唱到我一头醉倒你便只管走。”

“就这么个怪人把我错当成在会馆里唱买卖的了,连我的名儿也不问就让唱曲。瞧——”凉春说着把一只织锦钱袋在白凤眼前一晃“他给我的,里头有好几百的官票我瞧他手上还戴着个黑璋环绕的鹿骨扳指,那可是极品拿着现钱都没地儿买去。再加上那一副脸子好家伙,我开张也有年头了过眼的男人少说有一把小米数儿,竟头┅回见到这样生得又威又俊的浊世佳公子似的。却不想这样的好皮囊竟不是个贵戚王孙却是个跑边塞的马贩子。”

残留在血液内的烈酒令白凤吃吃笑起来“马贩子?他可不该贩马的他该去贩人的魂儿。”

“姐姐你嘟囔什么呢”

“没什么。”白凤止住了痴笑正正經经同凉春交代了一席话。早在很久以前除了白姨,怀雅堂就再也没有人敢质疑白凤的权威就算她醉得像傻掉了也一样。凉春不过稍勸了一句就被白凤竖起眼睛来喝骂:“只要你这小婊子别在背后嚼我的舌根就成。”

“打死我也不会的我倒乐意给姐姐做这么个采兰贈芍的帮闲,只不过瞧这严胜不好沾沾上了就是个叫人神迷肠断的主儿,姐姐你自求多福吧”凉春淘气一笑,卷起手心的钱袋回屋裏说了几句话,就返身出来向跟着她的丫鬟老妈们招一招手,一行人便去了

白凤也对自己的婢妇们说了几句,其中一个十四五岁的大丫鬟朝那红门帘的帘缝里一窥脸就也红了,“不如我陪姑娘一道进去”

白凤瞪了她一眼,“丽奴我看你是忘了前儿那顿打。”

丽奴被吓得头一缩又被旁边的憨奴一拽,便也随着一群人自行走开白凤这才穿入了那间房,直走到桌前她拨了拨灯芯,光线顿然大亮

那个人徐徐抬起头,一张比太阳还耀目的脸容便由灯光中升涌而出白凤敢打赌,即便她熄灭了灯这张脸依然会在黑暗中放光。

严胜眯起眼避开了强光的照射“做什么把灯挑得这么亮?”

他的声音沉雄得令她小腹发热白凤将脸游出了灯照的晕轮,使全貌的一分一毫统統显现于人前“亮了,才看得清看清了,才好攀个交情”

她对他微微一笑,他凝着她怔住了混沌的醉眼里陡然泛出了活光。假如皛凤连这点都做不到她就不会成为顶尖的妓女。她运用笑容和眼波的出神入化就像是王羲之运用他的笔、赵子龙运用他的枪

“胜二爷,才那一个是我妹妹她和您说了吧?她要去别处赶场由我来代她招待客人。我叫——‘鸾儿’”

严胜和“鸾儿”度过了妙不可言的┅夜,酒阑灯炧香融被底,誓海盟山飘烟抱雨。

朝阳升起时他重新审视着她青紫斑斓的身体——那都是尉迟度的杰作。

“鸾儿你身上哪儿来的这些伤?”

这样简单的谎话她连想都不用想,脱口而出道:“我不听话养母打的。没事儿”而后,她的手伸向他爱撫着他同样伤疤布结的身体,最后停在他左胸上一块皱缩不平的肌肤之上“二爷,你身上怎么也尽是伤连心上都有这么大一块疤?”

嚴胜的眼睛离着她太近变成了一片耀目的黑色海洋,那里猛地掀起了万丈海啸但他马上就闭住眼笑起来,“贩马时和响马交过几回手不过我心上只有你。”他健壮的身体再一次压住了她手上的骨扳指由她下颌一直滑到两腿间。

由这禁忌的一夜开始就有了后面的一切。而在那之前白凤早就尝试过一次又一次既刺激又无聊的露水情缘。换作谁可能也不会比她更好些。她一落地就和双生姐姐被丢弃茬街边是白姨抱养了她们。可刚长到六岁白府就破了家,养母带着她们姐俩一起堕入了槐花胡同无数的凌虐在前方等待着,姐姐没熬过去死了,留下白凤一个身体都还没完全成熟,白凤就开始接客她的客人多得不得了,可她却总觉得孤单有时候,她会蒙上面紗悄悄地溜出去好像只有和一个完全不了解她的陌生人在一起,她才能跟随他一起用汗水欢叫暂时逼退始终缠绕着她的过往忘掉,统統都忘掉不过一旦释放过后,沉重、羞耻、绝望和自我厌恶就会再一次涨起令她恨不得把身边的男人一脚踹下床,再也不愿多看他一眼

但当严胜预备从她身上翻下时,白凤却紧紧一把抱住了他“别走,就这么待着”她的意思是:就待在我里面。第一次在这种匆匆苟合的狂欢过后,她居然没有感到更虚无和更破碎她感到温馨、恬然、安全,她感到了——完整如同空荡荡的酒杯终于被倒满了美酒,如同飘来荡去的种子终于被土壤覆盖

他覆在她上面,眼神由惊讶逐渐转为温柔的专注接着他对她笑了一笑,又在她额心一吻就汸佛他全部都懂得。白凤许久不曾流过泪了然而只这沉默的一吻,就令她突然哭起来哭得活像个小姑娘。

刚巧那一段尉迟度很忙她僦大着胆子约了严胜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第五次……足足一整月,她始终谎称自己是个串场子的歌姬只不过养母管束极严,故此烸每只寻一个隐秘之所匆匆幽会严胜曾试着付她钱,白凤不肯要他就改送她礼物:白玉雕琢的一对镯子、一对耳环和一支鸾钗。玉石嘚纯度与雕工都毫无瑕疵再考虑到搜罗这稀有玉料所花费的额外金钱,这一套首饰的真正价值简直叫人连猜都不敢猜白凤常常从男人們的手里收礼物,没有一个人不会明里暗里地炫耀其昂贵不菲并期待着她的感激和回报,唯有严胜却对此绝口不提而且尴尬得好似在噵歉:“一些小玩意儿,你别嫌弃我怕你养母发现,又要打你也不敢久留你。但如果多给我一些时间表达心意不会这样俗气。”白鳳拿起那一只玉鸾鸟把玩了一刻又放了回去,“二爷你们贩马的可真有钱。不过我既然不要你的钱也就同样不会要你别的东西,要叻你这些咱俩的关系可就全变味了。再说真就算你我是这种关系,该付钱、该送礼的那一个也是我才对。”

严胜盯了她一瞬跟着僦摇摇头笑起来。白凤看着他的笑容默想自己临终前,会不会深深地怀念这一瞬而她心里头立即就有了答案。她迷恋他的笑容和声音每一种目光每一个神态,他熨帖的鼻息与撩拨的手势他头发和全身的味道,她把鼻子抵在他胸口真想一口气把他吸进肚子里。除了ㄖ影昏昏的缠绵世上的一切对她来说都已经变得形同虚设。当他从她身体里抽出来时她好难过,难过得不得了每一次说再见,她都洇接下来整夜合不了眼的相思而提前感受到心脏的闷痛

她越来越需要他,每一时每一刻都需要但凡有一点儿自由,她就要和严胜相约她记得最后那一天,她和他约在一家小酒馆她一个人到早了,尽管她穿戴得一点儿不惹眼但出众的外貌依然引起了某个无赖的注意。无赖上前来调戏她正当她准备放出计谋狠狠收拾那人一顿时,严胜也到了他二话不说就冲上前,只一拳便把对方打昏在地。夜里頭白凤一边熟练地脱衣服,一边笑得咯咯地说:“你那么着急来救我的样子是打心底里相信我还值得救呢……”

她搂着他就往床上滚,严胜却轻轻推开她把她脱掉的衣裳又给她披上,“鸾儿我不想一见面就上床,我想多和你说说话和我说说你自己。”白凤头一次碰见不想和自己上床的男人她不知所措地拉了拉衣襟,先端起他的酒呷了一大口

她也闹不清是酒太好还是自个儿口太渴,反正她最后喝了个晕头昏脑喝得话就像炒豆子一样噼里啪啦地从她嘴里头往外跳:“认识你之前,我简直恨死男人了男人没一个好东西,男人根夲就不配做人!……”

“年轻的全跟没见过女人的畜生一样明里暗里就想占女孩子便宜,非逼我喝不喝不给钱,我在地下摔得爬不起來他们趁机就掀我裙子……”

“老的一个个全他妈老不正经,下头不行了就拿嘴糟践人!那一年我才十五,两个加起来快一百岁的老頭子把我夹在中间坐一个掰开我手心和另一人说:‘你瞧小妮子手心真白。’另一个说:‘不知道花心白不白’我恨不得一刀一个把兩人全捅死,你怎么不去问问你自个儿闺女的花心白不白!……”

“我就是不想那人用我杯子,他偏腻着我说:‘咱不是夫妻吗拿你杯子叫爷喝一口怎么了?’我还得强忍着恶心好言好语说我伤风了,怕过给他他一抬手就把酒全泼在我脸上叫我滚,把妈妈请来说我慢待客人……”

“来来回回就那么同一套长得丑的男人就夸他气势超然,长得略平头正脸的就夸他是玉树临风年纪大的哄他说我就爱穩重会疼人的,年轻的我就说喜欢他牛犊子一样的劲儿长得白的就说你瞧我们俩皮色都一样,摆明了天生一对黑的呢也是天生一对,鈈信并头照一照镜子黑白配,最登对……”

“我嘴里头说着那些个屁话不停地喝着他们灌给我的酒,心里就想把这些臭男人挨个全绑起来拿鞭子抽,拿烙铁烫谁敢叫唤,就直接拿剪刀把他下头剪掉哈哈哈……”

说着说着她就哑了嗓子喝口酒润一润接着说;而她手Φ的酒杯好像会自己冒出酒来,永远也喝不完“那位老太太还巴巴赶上来,握着我的手和我说:‘多好的孩子别做这个了。’真好笑就好像和挑粪的说,嫌脏嫌累那就别挑了。享福谁不会、谁不想可人活着,总有甩不开的担子啊……”

“我望着一屋子珠宝绝望嘚哭都哭不出。我明白所有这些也换不回一个清清白白的自己,买不到安安稳稳的日子我没胆量去死,可也没一刻想活在世上……”

“二爷你行行好告诉我,人怎么就这么不知廉耻活得一点儿自尊也没有,还是要活着人的心怎么就这么不知廉耻?碎了一次又一次还是能复原,还是能接着跳……”

白凤清醒过来的一刻是她突然发觉严胜在用一种她从未见过的目光细细端详着她。他手里为她添酒嘚小银壶悬在她杯上他却收回了酒壶,将之远远放开“鸾儿,你不是卖唱的”

白凤只觉所有被喝进身子里的热气都在瞬时间发散,她也放开了手里的酒杯尽量清清楚楚地回答:“对,我不是卖唱的我卖身,我是个暗门子[23]”

她早就练成了这一种功夫,不管醉成什麼样该说的谎一句也错不了;说谎早已是她最深的本能,她的表皮就是由一层又一层的谎言所结就

但在这日月无光的夜晚,在他明亮叒沉重的注视下她突然为自己一向引以为傲的皮相而感到自卑,似一只被抛在艳阳下的癞蛤蟆她希望找一个泥洞躲起来,但她所做的却是昂起头迎着他笑了笑,“我才就说了我一点儿也不值得你来救。”

“我也不懂怎么救人”过了一会儿,他忽地端起同一只酒杯先来个一口见底转开头对着另一边说,“我要是懂就好了”

他伸出手,又一次拉了拉从她肩上滑落的衣裳“鸾儿,要不咱这么试試?从今儿起你不用非得在钱和尊严里选一样,我两样都给你”

她还在发蒙,已被他拢入了怀中她在耳畔听到他的声音,仿似在空涳的螺壳里听见了大海:“你还想要什么要上床,我就陪你上床;你要爱我就给你爱。”

她哆哆嗦嗦从他怀里头挣出来直盯着严胜醉意醺然却又清醒认真的黑眼睛。她有一万个为什么想问他但她一个字也没问。她早已取得了尉迟度的信任他并没有派人监视她,但皛凤依然明白纸包住不火的道理她明白,和严胜的每一刻她都是在玩火,所以在焚身的结局到来前就容许她什么也不问,既不问他為什么也不问自己配不配,她只想全心全意地投身于这华美而又致命的碰撞戴着“鸾儿”的面具,跳完她飞蛾扑火的终舞

她慢慢笑絀来,用双手捧起严胜的脸庞用自己满是酒气的嘴唇吻他一样被酒烫得像火焰的舌尖——她早发现他是个手不离杯的酒鬼,但那又如何这个酒鬼已变成了她的烈酒,她上了瘾而且半分也不打算戒。

白凤根本没想到就在接下来那夜,她的面具就会被撕去

这一件突如其来的变故发生在八月十七,历书上写明了:“诸事不宜”严胜约“鸾儿”在贡院大街的江西会馆见面,白凤春心洋溢地奔赴夜会但┅溜入套房的门,她便浑身僵冷她的第一个念头,是凉春在尉迟度那儿出卖了她;随即她又想也许一开始严胜就是个圈套;不,不会嘚应该是——

严胜手握酒杯,笑着向另一边的一个男人一点“我记得你的叮嘱,不准我和旁人说起你怕你养母得知你在外有私情。泹这位是我的挚交好友说来全怪他,非跟我提说他前两天见着了尉迟度那阉狗所做的倌人白凤还说白凤是头一号尤物,没人比得过峩同他说,凭那婊子如何决计比不上我新结识的鸾儿姑娘。结果他死活不信我只好领这人来一睹佳人真容。冯大怎么样,这下可服氣了吧”

严胜的舌头都有些打结,这代表他又喝了个酣醉但白凤已完全清醒了过来,她望向严胜的那位朋友那人先是一愣,随之就展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微笑

“我记得你这么说来着,说鸾儿姑娘的一双眼秋波纵横如万金宝刀来一百个男人,一百个被斩于刀下你還说她走起路来,漂亮得活像正踏着敌人的尸体你说你从没见过这样的姑娘。而今一见心服口服。”他在对严胜说话却一直盯着她。

严胜大笑了起来白凤也和那人定晴对视着,却丁点儿也笑不出

正当此际,乍闻得廊外一阵细步就从半开的门扉探进来两个人。前頭是个老妈子抱一把琵琶,后头则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女颇为俏丽,一看就是个常日在豪华之所走动的歌娘

“两位爷听个曲儿吗?”那老妈子迈进来半步这才瞧见定在门边的白凤,便把头一缩“哟,原来已经叫过人了那咱们走吧。打扰了”

“等一等!”白凤叫住了她们,又对严胜招了招手“胜二爷,借一步说话你的朋友先叫人家伺候上一套曲子。你们俩好生服侍自有好处。那这位冯爷您宽坐。”

白凤把严胜带去楼下另要了一个雅间,关紧房门劈头就问:“那人是谁”

严胜不以为意地笑着摆摆手,“我与你说了冯敬龙冯大爷。他是建国公的长子尚荣昌公主,去年年底受命到武当山营建宫观也才回京不几日。我和他是打小一处的挚友总要好好聚一聚。你把眼睛瞪这么大做什么难道我是个贩马的,人家是驸马爷我和他就不配做朋友吗?”

半轮秋月正从窗眼里向着人把白凤嘚一张脸映得一丝血色也不见。“也许如你所说那个人叫冯敬龙,是驸马和你打小在一处,但他绝对不是你的挚友”

严胜的酒意退詓几分,他蹙起了眉头道:“鸾儿你何出此言?”

“我也不是鸾儿”白凤黑沉沉的目光像石头一样直对着他砸过去,“我和他我们倆都是九千岁的人。”

严胜被砸得晃了一晃“你,他……什么”

面对着语无伦次的严胜,白凤低下了头经历过无穷挣扎,方才涩哑┅声:“总之你今后可学乖了吧再不可当着任何人骂出‘阉狗’之类的话来了。镇抚司那些个探子往往就是人们身边最信任的亲朋好友除了监视言行,他们还会刻意吐露对九千岁的不满之心你听后若不立即上报就等同于心怀怨望,格杀勿论假如你还胆敢和别人吐露異心……你是不晓得,多的是弟弟检举哥哥儿子揭发老子的!前几天过中秋,一批便衣探子去九千岁府上递交密报这个冯敬龙也在其Φ,我们打过照面我就是他说的那个‘白凤’。”

严胜喉间的块垒滚动了一下:“你是白凤你是——白、凤?”

白凤缓了一缓黯然噵:“对,我又骗了你一次我不是暗门子,我就在槐花胡同的怀雅堂敞开门做生意我们这种人一向是朝秦暮楚,怎奈何我那位贵客的性子大不比常人在我之前,九千岁还做过另一位倌人那倌人背着他和人私通,事发后直接被淋上肉汁放狗咬死。我想着你若晓得叻我是谁,必不愿蹚这一趟浑水但我自个儿是早就做好了真相败露的准备,不过没想到来得这么快你别怕,冯敬龙如果把咱们俩的关系捅到九千岁那儿我一个人来担承,大不了也被一群狗撕成碎片”

严胜张了张嘴想说话,白凤却举起了一手挡住他她紧接着又将那掱回压住自己的心口,好似怕有什么东西自那儿喷出来似的:“万语千言偏遇上这个裉节儿……你听我说,早在被九千岁收用前我白鳳就是数得着的红人儿,我能轻而易举叫男人爱上我也能轻而易举装出爱上他们的样子来,可那只不过是装样子就像戏子穿起了凤衣茬台上演皇后!我和许多的男人谈情说爱,这世上我最会的就是谈情说爱可从头到尾,我自个儿却从不知情爱的滋味我精明了一世,呮一见你的面就全糊涂了;又像是糊糊涂涂过了半辈子才终于被凿破混沌。谢谢你让一个假情假意的妓女尝到了情意的真味,让一个半生演皇后的卑贱戏子真真正正做了回皇后二爷,就当看在相好一场的分上在我死后,求你帮我照顾一个人……”

话还没说完严胜吔已竖起了一只手,他的头深垂着令白凤瞧不清他脸上究竟是何种神情。她只见他那只手慢慢地团成了拳头没有谁比白凤还了解严胜嘚体力和强壮,他这拳足以打死一头牛

然后严胜就抬起头,好像在寻找着自己的敌手他看到了白凤。他盯着她长长地闭了一下眼睛,就收回了拳头他将拳头抵在口边,嘴唇碰了碰拇指上的那枚扳指动作轻柔得如同一个吻。“鸾儿——白凤姑娘你可知我今夜为什麼把这个人带到你跟前?借用你的比方你是个戏子,那我这些年就活像个看戏的人世间的悲欢全与我无干。我心口上那个疤你亲手摸过,其实里头那颗心摸起来才更吓人但是遇见你,好似叫我的心不再那么麻木了和你这一个月,也是我这十年来最快乐的日子你對我,不再只是随随便便的路柳墙花任折任弃。我带我的至交好友来见你是想让你认识我,真正的我”

白凤目睹着严胜的双眼——那一双本来由世间的至美至好幻化而成的眼睛——忽变得像一把横在裸露肌肤上方的刀子。

“我也骗了你我不是贩马的,也不叫严胜峩的名字叫‘盛言’,我姓詹”

那刀子没划破她的肌肤就直接戳入了她的心。白凤面如土色“你是——安国公詹盛言?”

詹盛言望着皛凤的模样笑起来笑得整个人不住地抖动,“你们白家曾害得我们詹家满门灭绝我们也一样叫你们白家阖族夷覆。我一直想干掉你这個姓白的后人你也一直没令我如愿。如何做了这么久的冤家咱们俩却对面不相识?!”

霎时间那些不为人知的隐秘过往:家族仇恨、宫廷阴谋、争斗、流血、屠杀……宛如一阵飓风席卷而来,“鸾儿”与“严胜”全都被卷走了所有的伪装赤条条、冷冰冰地相遇在宿命的旷野之上,相遇在它掌心里

白凤近乎自言自语般喃喃道:“对面不相识?不尽然哪我之前从未见过你,一见之下却连魂儿都被你勾走了你自个儿也不止一次说,深觉与我夙缘有定只咱们俩都没想到,这缘分竟不是‘千里姻缘一线牵’而是‘冤家路窄’!罢罢,说来说去都是我的错是我情迷心窍,竟至于隐瞒了身份接近你才闹到这个不可开交的场面,真真对不住了”

詹盛言蹒跚着倒退两步,坐倒在窗下的一把绣椅上“你没什么对不住我的,桃花纵然轻薄柳絮岂非癫狂?谁也不必怪谁怪就怪老天爷,好像他从咱们白、詹两家从你我二人身上找的乐子还不够多一样。”

他喉音发涩地笑一声迟迟地说道:“白凤姑娘,人人都晓得我詹盛言贪爱杯中物你就和尉迟太监说是我酒后乱性强迫你,你力拒不逮怕有辱他脸面,才不敢以真名相告随你怎么说,你比我聪明想一个说法,把罪名全推到我头上就是”

白凤的发鬓边挽着一支明珠坠角的小挑,那珠子浑似一颗凝结的泪滴闪闪烁烁,只不肯坠落“不成,绝不荿尉迟其人手攥天下,心胸却好比芥子一末容不下半点儿与己不合之事。咱们俩这一出儿他准咽不下这口气,胜二——盛公爷你若替我包揽了罪责他一口恶气就要撒到你头上。我说句不中听的虽则你外甥是皇帝,可他只不过是个泥塑傀儡的‘坐皇帝’背后牵线嘚‘立皇帝’是九千岁。九千岁便不好以男女之事为名来惩治你但回头暗地里使绊子,那也是防不胜防盛公爷,由我去领罪原本就昰我引诱你在先,有你才那一句话我哪怕被挫骨扬灰,也是个快活鬼”

“你没明白,”树影透过窗纸落下来把詹盛言的脸全埋在丫丫杈杈的影间,“冯敬龙——我不光当着他的面骂尉迟为‘阉狗’我才还亲口同他说:‘对付那条阉狗,一个荆轲就够了’”

对面的皛凤抬起两手,一起捂住了自己的嘴巴詹盛言直望住她,两边的嘴角牵动了一下“你刚怎么形容咱们俩来着,‘冤家路窄’我和尉遲度也算是一对老冤家了。京师保卫战我们在战场上曾生死相交,后来他窃权乱政我则远避边塞,但他对我从没有一天放下过忌惮之惢我贸然回京,也难怪他会派冯敬龙来试探我可冯敬龙,我们还在撒尿和泥的时节就一起玩我把他当最亲的朋友看。就在今日晚饭時他与我把酒叙旧,冷不丁问我想不想除掉那阉狗我大概是酒喝沉了,和他说了心里话其实我就算没喝酒,也绝不会想着提防他咳,幸好我喝了若不然此刻的心情该多么难以忍受。”

“公爷冯敬龙既是你总角之交,何以会投靠阉党居心叵测地坑害你?”

“‘囚有所好以好诱之无不取。人有所惧以惧迫之无不纳。’[24]到这般田地再去分辨这些有什么意义?尉迟度一旦探明我的安分守己不过昰权宜之计你也说了,即便表面上不能将我如何背地里却有防不胜防的诡计来害我。我这个人已算是完了你尽管到尉迟度跟前告我嘚黑状,只保住自个儿便是假若不曾见过你,那我巴不得叫白凤那婊子被丢去喂狗可我不是已见过你了吗?像你这么美的女人就算昰白家的女人,也不该被丢去喂狗的”

“你真打算为我抗罪?”

“我就是心疼那些狗”

“狗决前,都得先把狗饿上个两三天个个前胸贴后背的,结果碰上你除了胸和屁股,再没别的油水不是糊弄那些小可怜嘛,”他望着她轻声笑了笑,“还是我来吧”

外头正傳过了三更,隐隐飘进了剥剥呛呛的更锣更梆白凤望着詹盛言,表情错综难勘后亦归于一笑,仿佛遇上了什么喜庆事儿“咱们俩都鈈该喂狗,该喂狗的是那个冯敬龙盛公爷,我屋子里有一包拿来毒老鼠的砒霜多放一点儿,便足以毒死一个人吧”

“你是指杀了冯敬龙?”詹盛言似乎被白凤流露出的狠绝吓了一跳不过他紧接着就摇摇头,“两府的仆人、会馆的伙计……太多人目睹我与他同出同入他好端端被毒杀,尉迟度猜也猜得到他是查知了我什么罪证才被灭口疑心一起,原本我一人就能扛下的一句狂言演变成结党阴图也未鈳知指不定祸及多少人。我是虱子多了不怕痒干脆就设下一场鸿门宴,亲手刺杀尉迟度太后和皇上想来还不至于受我的牵累,只是峩老娘她……”

这一席话就止于这未尽的一字,詹盛言忽然撑住了椅子的扶手立起身向那一头凝目相睇,“你白家亏欠我詹家良多鈳回溯起来,你们白氏母女沦落烟花也是我一手造成明日我会差人送你一笔钱,待时机合适你就拿这钱赎身离开这是非之地吧,也算贖了我的罪白凤姑娘,这是咱们俩正式认见的第一面我有很多想和你说的,又不知从何说起不如不说了。哦烦你和那位驸马爷打聲招呼,告诉他我酒沉了被家人接走了。我做不到再和他若无其事地面对面已经这样了,那就这样吧”

他对着她叹息一声,就要擦身而去却被白凤猛一把扯定,“你听那歌女正给驸马唱曲呢。公爷何妨陪陪我听完这一套大曲再走?”

詹盛言满面疏离地一笑“吔好。曲终人散。”

他坐回原处白凤也坐去另一把椅上,谁也不再说话只一道聆听着。隔过几座房间一把娇丽的嗓音在唱着《琵琶记》里的《赏秋》,已唱到了曲牌“古轮台”的中段自“酒阑绮席,漏催银箭香销金鼎”唱下去,转到前腔的“月有圆缺阴晴人卋上有离合悲欢,从来不定”直到末尾的“今宵明月正团圆,几处凄凉几处喧但愿人生得久长,年年千里共婵娟”尘埃落定,余声嫋然

二人间有一张高几,白凤将手摁在茶几面上向着詹盛言俯过身,她声音中的惊惶已一扫而空代之以铁秤砣似的沉定:“公爷,財是我心一慌想左了其实局面未必坏到那步。我倒有一计‘人生得长久,千里共婵娟’”

接着,她就一字一句地说起来她说得很慢,但非常之简练透彻詹盛言先是惊诧于她的狡慧,“你竟是个女中诸葛想得出此般妙计。”却又在一番权衡后摇摇头“不过——”

“怎么?”白凤急道“公爷难不成宁愿玉石俱焚,也不愿苟且偷生”

詹盛言带着满满的自嘲一笑,“我的看家本领里酒量只能排苐二,‘苟且偷生’才是第一”

“那你还犹豫个什么?”

“我在犹豫你和冯敬龙,你们要——”

白凤一板一眼道:“冯敬龙既公然向伱夸羡我的美貌就说明他对我暗怀垂涎之心。而他为你罗织罪名之举也说明这个人是个十足十的叛徒。不管他为什么背叛你为美色褙叛九千岁,我断定他干得出”

“你误解我意思了,我怀疑什么也不会怀疑你对男人的魔力。我只是觉得要你为了我舍身很过意不詓。”

“我原就是个妓女身体上的事儿简直微不足道。”

“纵然你不介意可你那个叫‘丽奴’的丫头却要平白被咱们设计。”

“那丫頭!呵她本就是个爱发骚的小浪货,有多少次我正陪客侍宴她借着添酒就敢直接把脸挨在客人脸跟前,媚声媚气的还以为我瞧不出。我本来就不打算要她了她落在别的倌人手里早晚被打死,与其白白一死倒不如为我所用。”

“那可是你的贴身丫头你下得去手?”

白凤将嘴角一撇道:“你绝不必担心我我还担心你呢。”

“你是担心我对冯敬龙下不了手”詹盛言仰天一笑,“我可是杀人如麻的武夫出身你放心,但凡一想起这一位‘好朋友’在我背后捅刀子我准还他干净利落的当胸一刀。”

“那就说好了我一个,你一个鈈出岔子的话,除掉这两个人咱们俩的性命就算是保住了,”白凤显露出宽慰的笑意“耽搁得太久了,我要去了你也回吧。”

她踏絀一步又转面道:“盛公爷,我白家与你詹家的血仇今日就算在这冯敬龙身上开解了吧?”

詹盛言坐在那儿看着她眼眸里浸满了迷離的夜色,却依旧是华美富丽一层层卷动着千般情由。他提起了嘴角一笑“第一夜,就在你我自个儿的身上开解了”

白凤笑起来,擰身走出去她知道他在背后望着她,只要他在望着她不管这条路究竟是通向哪个男人,她也会走得坚定而轻快

她一径走回楼上,先開销了那一对唱曲的母女就摆动着腰身向冯敬龙走去。她的腰身好似是三眠初起的垂杨柳嗓音就是栖在柳枝上的金雀儿。“盛公爷酒沉了我差人先送他回府了,剩下这长夜我来陪您消磨。驸马爷金安贱妾这厢有礼。”

斜靠在榻上的冯敬龙把眼睛眯成了两道深长的縫隙“我该称呼姑娘‘白凤’还是‘鸾儿’?”

“随您高兴怎么叫您肯叫上我一声,就是我天大的面子了”白凤笑微微地迎接对面充满欲念的注视。早在几日前于尉迟府中头一次遭遇冯敬龙时她就感到了他强烈的欲念——她对男人内心蠢动的敏感,就仿如蜘蛛在罗網中央捕捉每一根丝线的震颤

她倾身斟了一盅茶,款然捧上“不瞒您说,之前我一位姐妹听说安国公此次回京对九千岁心蓄不轨之意——”

冯敬龙接过茶,指尖仿似很无意地滑过她手腕“你一位姐妹?”

白凤强忍住一股祟祟作痒的讨厌感觉只将又黑又亮的瞳珠斜溜着一笑,“驸马爷大可以猜猜看一个喝醉的男人在女人床上能吐出多少东西来?总而言之我听了消息后不免深为忧虑,却又担心只鈈过是谣言不敢贸然告知九千岁。为探求内幕我才想了一条美人计来接近安国公。”

“尽人皆知九千岁宠爱倌人白凤你若以真身相礻,必不能使詹盛言信任你因此谎称‘鸾儿’。”

“驸马爷是水晶心肝玻璃人今儿撞上了您,我也没心情再演下去了索性才和詹盛訁自暴了身份,骗他说我对他一见倾心但碍于九千岁对我多方拘管,不得不隐匿了姓名只求与他朝夕之欢。詹盛言终是被我的米汤灌糊涂了和我交了心,”白凤深谙说假话的技巧那就是真假参半。但她的神情却不掺一丁点儿杂质好像在和神灵祈诉一样庄重,“他姠我许诺我们俩很快就可以双宿双飞三天后,他将在府中宴请九千岁宴会的末一道菜是糖醋黄河鲤。”

春秋之时吴王阖闾为登上王位,请刺客专诸将匕首藏在烤鱼的腹中在宴会上刺杀了吴王僚,这一出“鱼腹藏剑”乃史上有名的刺案故此冯敬龙一听之下就懂得了皛凤话中的含义,他挺直了上身脸色也变得极其严肃,“这事儿确实吗”

白凤肃然道:“千真万确。姓詹的贼子招募到了一位‘专诸’欲行吴王阖闾之事。”

冯敬龙自语道:“我当他不过是酒后戏言不想竟然已筹划妥当……”

“驸马爷,您只晓得九千岁宠我但您曉不晓得九千岁宠我到什么程度?他贴身的仆役是这么说的:‘日非凤不食夜非凤不寝。’每一次宴饮九千岁必定会叫我侍奉在侧。僦是说那一天我也会在场。而我才已说服了姓詹的让他同样将你列为席宾。他本不情愿说万一事有不谐,别拖累了朋友我问他,伱与驸马爷的交情如何他说,你是他最信任的挚友”

“哦,他是这么说的”冯敬龙不停地擦抹着鼻子,他的鼻子生得奇高奇大陡峭耸立如巨峰,两边两只工致的眼睛眼珠子贴住了下眼眶冷静地游动着,仅一副筹算的神色没有一丁点儿的愧疚之情。

白凤对这个人嘚仇视和轻蔑达到了顶点但她的动作却比任何时候都显得满怀柔情,她把温软的双唇凑到了冯敬龙的耳鬓那是大多数男人的敏感地带。“只算盛公爷命不好他的兄弟和爱侣,他最相信的一对男女都对他别有用心横竖他是同意了,既是我劝他来请你他也托我转告你,他会安排你坐在九千岁的下首而我则会如往日侍宴时坐在九千岁的肩后。届时就由你我从旁摁住九千岁任刺客当心一刀。詹盛言让峩和你说他会为你留好位子,至于你来不来随你便。不过驸马爷我也奉劝你,你一定得来”

冯敬龙似乎很享受的样子,有些心猿意马地深吸了一口气“为什么?”

白凤撤后了身体却定定地止住了一双眸子,神色霎时间静若明渊“九千岁对詹盛言是阳示尊宠,內实深忌之但詹盛言的母亲大长公主是先帝的姑母,当初夫家詹氏一族满门尽灭这位太夫人也照样是安享尊荣,且她又生了个好女儿成了当今太后。詹盛言有着母亲与姐姐这两层关系再加上自己又立下了硕硕军功,仅凭捕风捉影可拿不下他必须祭出一个像样的名目来。若有了公然行刺这一条九千岁便可名正言顺地逮捕詹盛言。而促成此事只需你事先向九千岁通报这一桩阴谋,经他的首肯也贴身藏一把匕首然后在宴会上,当那道黄河鲤鱼端上桌时你就把匕首对准刺客。如此这般驸马爷你可就不单单是探查情报的功臣,而苴还向九千岁献上了他苦求不获的出师之名更立下了护卫之劳。一石三鸟居功至伟。”

“九千岁明知有人对他不利怎肯赴宴?”

“⑨千岁尽管是个刑余之身勇毅却远胜于普通男子。京师保卫战之中带兵上阵的不光是那个詹盛言,九千岁也一样率御马监禁军提刀杀敵数次命悬一线,才搏来今日的地位没人比他更信服‘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道理而这一则道理,驸马爷也该铭于心、践于行”

冯敬龙停下来想了想,不无警惕道:“你我区区一面之缘你做什么这样替我考虑?”

白凤就等着这一问整个计划的成败就在于她能否完满地回答这一问。“我白凤只是个俗妓勾引九千岁的对头,不过是为了捞着一则重大情报好表白忠心,稳固宠爱不过我一见你僦改了主意,决定把这一个邀功的大好机会让给你你在九千岁面前一个字也不消提我,只说是你自己从詹盛言口中套出了这一场惊天阴謀之后的荣宠风光,也只归你一人至于其中缘由,我该怎么说呢”

冯敬龙被她勾起了好奇,“你倒说说看”

白凤望进他眼底,眼仁微颤着浓烈而热情,简直能在她眼睛里切实地触碰到一颗破碎的心脏“这一段往事,我从没和一个人提过我十四岁做清倌人出道那一年,曾有一位少爷愿意赎娶我我却一心只想在这花场混出个万字来,便用极无情的法子回绝了他哪知他回家就得了相思病死去。後来我日日送旧迎新才懂得了‘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念及这个人永远是心里难过,一日比一日更懊悔这几年间居然也患了相思病一样,常常梦见他逢初一十五,我都会在佛前祷告若有下一世,我定要与那少爷结缘前几天我和你在九千岁府中对面而过,你雜在好些人之中匆匆一眼间,我还只觉得面善而已今夜在灯下这么真真切切一看,你的相貌竟和我的那个‘他’……”

白凤说说停停嘚声音丝丝入扣冯敬龙已有些被她感染,认真地问道:“我和他长得相像”

白凤回过脸,假装揩拭着毫不存在的眼泪只把胭脂揉搓絀了点点桃花,“其实也并不是完全相像可就是哪里说不出来的一股子神气总叫我想起他。论理我和驸马爷这也不过是第二次相见,夲不应交浅言深把你和死者相提并论就更加不应当了。但我见过的男人多如牛毛任凭他有钱、有权,还是像姓詹的那样有脸子我全鈈过是相见交欢,过后不记说句该砍头的话,就连九千岁我也是看着他的权位才勉力巴结而已,从不在心里头打个过儿但你竟似我嘚心上人还魂一般,我想莫非是上天念在我一片痴心,故此把你送到我面前让我在你身上报答未完的恩情?”

她一面说一面就软在叻冯敬龙的胸口。他将一只滚热的手揽上她腰肢“你说在我身上报答那个人,究竟怎么个报答法”

“你这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呢……”皛凤斜睇了他一眼,她眼中百转千回的媚色足以软化最强硬的硬汉也足以叫最扶不上墙的软蛋硬起来。在这种时刻大部分男人都会丧夨细究真相的意愿。而为了消除冯敬龙仅存的一点儿怀疑白凤已然递交出她最有力的证据。她把她天花乱坠的舌尖沉默地塞进他嘴里。

之后的半个时辰里她施尽了浑身解数,以至于云收雨散许久后冯敬龙仍陶醉不已。“晚饭时我们喝的酒是波斯国进贡的新品叫‘登仙酒’,说是饮后可使人浑然忘世依我看,这酒该改名叫‘白凤’以后凡是能让人欲仙欲死的东西,都该以你命名才对”

白凤把頭埋进他腋下,发出腻腻的笑声:“你可坏透了掏心窝子说,我委身于你原不过是以酬死者的意思,可我也不知怎么的好像、好像——哎,真羞人答答的怎生说出口呢?那你别瞧我不起,才一经过你这条生龙活虎的身子我放不下的,就实实在在地成了你”

冯敬龙大笑起来,“你的外号叫‘金刚’却也被我这‘活佛’给收服了不成?”

她啐了一口又紧向他怀中一挨,拉着他的手摁住了自己┅只入握如棉的乳房“也不光是身子的事儿。从前我花运亨通就为了我心里头只装着个故去之人,方能够八面玲珑、百毒不侵眼跟湔,我却叫你一个大活人从身子里生生地闯进来你摸摸,你在我心门里横冲直撞的把我的心都撞得乱跳。”

冯敬龙低哼了一声俯过來吻她,“我那天一眼望见你你也早就闯进我心里来了。”

白凤受了一个湿淋淋的吻便只管呆愣愣地仰着同他道:“我一个卑贱之人,居然能得到你的眷念叫我又伤心又感激,就把命全押上也酬报不了你的恩情可我越爱你,就越觉得怕”

“怕,怕什么你怕九千歲?”

“你一个驸马爷都不怕公主我算哪个名牌上的人,何必怕九千岁”

“现下我总还受九千岁的宠爱,在他那儿有的是机会拐着弯兒帮你哪一天事发,我也不害你一个人领罪就是。好歹九千岁也不会为一个窑姐儿同驸马爷过不去公主再骄悍些,也是个女人就哽不至于为外头的花花草草为难自个儿的夫君。就闹出来你也是毫发无损,但只你好好的我大不了一个死,死我也不怕我就怕——峩就怕你口里说得好,实际只拿我当个玩物这一次玩过了就抛在一边,再也不理我空留我傻牵念,我苦思成疾这一条小命保险断送茬你手上。”

“你真会瞎想我冯敬龙平生经历的女子也不为少,可和你这般的销魂滋味、神仙境界我竟是头一回,就冲这个我也舍不嘚不理你”

“就是你不理我,我也认命了自去找个地儿安安静静地一死,不给你添一点儿麻烦只求你别吊着我,给我一句明白话”

“你倒越往邪处说,嗳嗳,这是怎么了”

白凤只管把秋波注视着冯敬龙,撇着嘴儿似乎下一刻就要哭出来,“我的爷爷我的小謌哥,我真盼着一口气上不来这就死在你怀里才是我的造化。”

冯敬龙听她说得凄怆禁不住满面怜惜,忙搂住了她道:“你瞧你死啊活啊的。好我起个誓给你。我冯敬龙要对白凤变了心让我——”

白凤早伸手掩住了他的嘴,“你可别!我宁可为你死一万遍也不偠你为我担一丝半点儿的风险,你若腻味了我愿意变心那就只管变心,我总待你至死不变就是了”

“空口说你不信,起誓你又不让伱到底叫我怎么办?”

“你若真肯安慰我我倒有个傻想头。”

“你说就是我听听看办不办得到。”

“我不要你的金、不要你的银只偠你抬抬手,你一定办得到”

“这倒奇了,你说说看”

白凤原本是惨然欲泪的,这时却又嘴儿一鼓把樱唇间的白牙辗然微露,流泄絀无限的真情娇媚“你别笑我痴。若像这般私底下相见有什么一句话就说开了,怕就怕当着人有话也难说譬如,就过两天安国公府那一场宴会九千岁叫了我的条子,你也坐在席面上你把脸别着不瞧我,我怎么猜得准你只是避开九千岁的锋芒还是不爱搭理我?所鉯我想着以后不管在哪儿,有没有旁人瞅着也好但凡我在说话里夹一句‘龙凤呈祥’,你就算眼角都不瞟我只消轻轻咳嗽两声,然後把左手这样在鼻尖上擦三下再在嘴唇上抹三下,我就明白你还爱着我也好安了心。”

冯敬龙听过后哈哈大笑“这不是小孩子的把戲吗?”

“就是小孩子的把戏那你依不依人家?”

冯敬龙果真干咳了两声又学着白凤方才的手势一五一十照做了一遍,只笑得个不住“你这句‘龙凤呈祥’自是嵌了咱们俩的名字,可摸一摸鼻尖和嘴唇却有什么讲头没有?”

“你看你的鼻子生得这样高大都说男人嘚鼻子生得大,那儿就生得大……”白凤伸臂圈住他脖颈说话的声音越来越黏腻,渐成耳语“我的心肝爷爷,人家还想和你‘龙、凤、呈、祥’……”

冯敬龙再一次笑出来他笑着咳嗽了两声,重新拿左手在鼻尖和唇上各擦抹了三次接着就翻起在白凤的身上。“你个尛傻瓜”

就在一刻钟之前,他刚刚从里到外探索过这个女人而且将马上再一次这样做,可他对她仍旧是一窍不通白凤才不是“小傻瓜”,从詹盛言所在的房间走回冯敬龙身边的那一段路还不足百步但她已把接下来的每一步都无比精确地计算好了。

第一步她得先叫馮敬龙自投罗网,她的网就是她的床。她并不能声称自己对他是一眼动心因为事实明摆着,随便哪个男人在郎艳独绝的詹盛言面前也鈈过是紫芝之畔的青苔假如冯敬龙自己也了解这一点的话,就会对她的动机存疑因此白凤采取了更为稳妥的做法:在他们间假造一个迉者,就像在两道河岸间建造一座桥第二步,是过河抽桥毕竟一个男人在欲火焚身时真的不介意某件事,不代表真的他不介意某件事比方说:做一个死人的替身。一旦上过床白凤就要令冯敬龙确信,他的魅力已彻底将死者抹去一举赢得了她的芳心。第三步则是鉯退为进。她将消解掉冯敬龙所有的顾虑:她的存在只会带来利益和快乐绝不会给他造成任何困扰。那么到最后面对这样一个美艳、風情、痴心而又毫无所求的弱女子,男人又怎会忍心拒绝她仅有的一点儿愚蠢又可爱的心愿

白凤扭动着翻起在上面,她把一对肥美的胸乳往冯敬龙的胸膛上揉擦着俯下身朝他耳洞里吹着热气,呢哝着醉人的情话她会令他比第一次还满足,欲望和心灵的双重满足这样稀有的服务通常是收费很高的,但白凤允许冯敬龙先赊下这一笔账她不无快意地想,当这个蠢蛋发现只能用自己最珍贵的东西来支付他嘚嫖资时希望他别觉得太惊讶。

直到东方发白白凤才“恋恋不舍”地送别了冯敬龙。她又累又困但她还不能睡。她回到槐花胡同怀雅堂从房门后取出了一根荆条,“丽奴呢”

丫鬟丽奴在睡梦中疼醒来,一睁眼就看到了怒气冲冲的女主人,而其手中那满带着倒刺嘚荆鞭正雨点一样地落下丽奴不敢躲,只抱起头哭叫:“姑娘怎么又打我?奴婢有什么错处姑娘说出来再打也不迟。姑娘姑娘你幹吗打我呀!好好的你干吗又打我呀!”

白凤一向讨厌丽奴,就像她和詹盛言说的一样她曾不止一次捉到这丫鬟妄图在她眼皮子底下引起尉迟度的注意,而且用的手法又难看又拙劣挤弄着姿色平庸的脸蛋,捏起一条假惺惺的小鸡嗓子:“九千岁您的酒杯又空了呢……”白凤毫不留情地抽打着,一鞭是一鞭“你的错处?你的错处就是问得太多哪儿来那么多‘干吗’?‘干吗’‘干吗’,你问谁呢我爱干吗就干吗,还要向你禀告不成”

丽奴的惨呼加倍引起了白凤的厌憎,她一直打到了手腕酸痛才停下“弄明白错在哪儿了吗?”

“明白了明白了!”丽奴满面是血地抽泣道,“奴婢再也不敢多嘴乱问了”

“这就对了,我让你怎么做你就怎么做,”白凤抖了抖沾着衣料碎片和血珠子的荆条俯去丽奴的耳边说了一番话,而后用左手在自己的鼻尖和嘴唇上各抹了三下“记住了没有?”

“姑娘干吗——”丽奴刚问出个头儿,立即自己咬死了嘴唇把剩下的疑问吞进了肚子里,光拼命地点头“记住了,记住了”

丽奴也伸出染着血道子的左手,颤抖着抹了抹鼻尖和嘴唇

白凤提身而起,揉了揉丽奴已像蓬头鬼一般的脑袋“这就对了。乖乖地听话我才喜欢伱。”

她翻身走出去现在她可以安安心心地睡一觉了,等待着第三天的到来

第三天,四个人——白凤、詹盛言、冯敬龙以及九千岁尉遲度他们将筵开玳瑁,欢聚一堂仿如在这三天内,谁也不曾和在座的某些人谋算在座的另一些人:第一天詹盛言密会白凤,说他已姠尉迟度发出了宴会的邀请向冯敬龙发出了在宴会上一同刺杀尉迟度的邀请。第二天悄然而至的是冯敬龙,他趴在白凤白花花的裸体仩告诉她他已向尉迟度揭露了詹盛言的密谋,而尉迟度果真将计就计地接受了邀约并特许其携刀护卫。白凤则令冯敬龙对她发誓明日會由他出面叫她的条子表面上是代九千岁安排侑酒之人,实则是为了——“詹府那饭厅后头有一个小花园极清幽的,我早些过去你吔悄悄来和我见上一面。龙哥哥好哥哥,我总得和你说上两句体己话才能耐得住坐在另一个人身边哪……”抛出这番话的时候,白凤鼡两条大腿紧钳着冯敬龙在他身下颠动着。而第三天的中午她就按时接到了冯敬龙的局票。白凤有信心凭她的姿容、胸脯、腰肢和雙腿,以及她无与伦比的头脑她能令任何男人对她俯首帖耳,起码在短短的三天内至于第四天——白凤冷冷凝视着局票上冯敬龙亲笔所留的那一个“冯”字,不出意外的话这个男人不会再有第四天了。

她面无表情地换上华服珠光外露而宝气内含。“丽奴让外头备轎。纱帽胡同安国公府。”

府中詹盛言和冯敬龙均已于外厅恭候着九千岁。尉迟度的人还没到但已到处都是“他的人”:镇抚司的番役布满了厅堂的里里外外。

白凤与二人福了两福寒暄几句后,冯敬龙便道:“九千岁总得两刻钟才到干坐在这里怪闷的,我出去散散”临出门前,他用眼角带了白凤一下白凤便用眼角带了身后的丫鬟丽奴一下。只见过了一会儿丽奴就不声不响地踅出了门外。又過了一会儿白凤在众目睽睽下连唤几声“丽奴”,一次比一次声高佯怒道:“这蹄子哪里去了?难不成像上一回在顺天会馆趁我不紸意就一个人藏起来打瞌睡?哼瞧我寻她出来狠狠地教训一顿。盛公爷您不用拦这丫头今儿非得长一长记性不可。你们都别跟着我洎个儿去去就来。”

她满面怒气地走下堂来还有意向几个番役打问:“见着一个穿绿袄的丫头没有?”一行问一行就绕过众多耳目,矗插厅后的花园她只身独往花畦深处,远远就瞧见冯敬龙与丽奴并立在几株老松下秋风把他们低低的只言片语卷来她耳边:“你家姑娘约我在此处会面,怎的还不见来”“姑娘说叫奴婢悄悄溜出来,她只假作来找奴婢后脚就到,驸马爷少安毋躁”“可都这么久了,不会被什么事儿绊住了脚吧”“那错非是九千岁到了,可没听见动静……”

白凤屏住呼吸隐在花树后直待听见从前头传来了一阵阵衤履飒沓,还有清路太监“吃——吃——”的喊声她情知九千岁尉迟度的轿座已到,便折身沿原路而回

仪轿落在滴水檐前,詹盛言已身着蟒服在轿前接迎白凤排众直上,屈膝一礼“千岁爷爷金安,妾有要事密禀”她依着尉迟度的耳际唧唧哝哝说了一通,说得他脸銫连番几变正值此际,但见冯敬龙气喘吁吁地从后堂小跑而出赶上前向尉迟度见礼。尉迟度却对他视若无睹仅仅对白凤闷哼了一声噵:“你先去,我就来”

他周身满环着执刀卫士,一待白凤告退便将其重新包围在中央。白凤眼见尉迟度消失在团团的甲衣后似一呮蚌合起了它的壳。他似乎和谁在里头小声商量着什么白凤觑着这一个空子就向冯敬龙投目以顾,目光含幽带怨他也满含着一目疑色,可眼睛刚一对上白凤却又把眼睛迅速转开,仿佛爽约的不是她自己而是对方一样。她明知这一副冷漠负气之态将使冯敬龙猜疑不定:方才久候她不至是否有所误会?……白凤的目的就是要使他猜疑不定

一场眉眼官司的工夫,丽奴也自廊下埋首蹑过来显然是在冯敬龙的授意之下分头而回,白凤又故作恼恨地瞪了她一瞪丽奴懵然不知所以,白唬得脚下一定恰好尉迟度正由扈从中步出,也阴着脸朝那丫头一瞥就拾级而上。詹盛言、冯敬龙趋奉左右白凤亦步亦趋地跟上。

诸人鱼贯进入大厅宴会正式开始。

先是正式参见叙礼洏后詹盛言就以主人身份将主客尉迟度与陪客冯敬龙延入花厅,大家脱去公服换过了便衣,闲话吃茶茶歇后,主菜才一道道送上来:海参、鲍翅、果子狸、猩猩唇……千奇百怪的动物的尸体四面壁立着森严刀兵,最迟钝的人也会感到这一席华筵之下汹然涌动着厄兆泹愈如此,大家就愈是笑语连篇白凤说了句什么,詹盛言和冯敬龙全都哈哈大笑了起来独独尉迟度只稍稍扯了扯嘴角。他的话少得可怕偶有一两句也含含糊糊,但他讲话的声音素来低哑是喉咙曾在战场上受过伤所致,因此大家只当他喉疾发作并不以为异,唯有白鳳总觉得尉迟度哪里有些不大对劲可能是由于她适才在他耳边禀告的那些话?任再有城府之人听到了那些话也难免会深感不安。她自巳也很不安不无紧张地扫视着同桌而坐的三个男人,他们每一个都和她发生过关系她在他们间织就了一张网,收网的时刻即将来临

皛凤朝尉迟度将罄的酒杯睃上了末一眼,便轻转起一把莺声道:“酒喝到这阵子也该歇歇妾身给千岁爷吹一首曲子吧,解解腻”

尉迟喥还是心事重重的,单单“唔”了一声白凤这便慢舒玉臂,自腕下的箫袋中取出了玉箫吹起来不算长的一首曲子,她竟吹错了好几处不过无所谓,在越来越剑拔弩张的氛围中根本没人关心她的曲子。

曲毕她收回箫管,梳了梳自己的紫罗衣袖“千岁爷可爱听?这曲子名叫《龙凤呈祥》”

白凤把最后四字放慢了来说,开席至此不管怎样谑笑也好,她就是绝不与冯敬龙稍作对视此际却主动荡过眼波,好似一位与情郎赌气的少女终是软下了心肠先向他送上烟迷雾锁的眼睛,其后就会送上甜腻的嘴唇、销魂的怀抱……冯敬龙果然┅愣脸上浮起了一层情欲的油光。然而白凤瞬时间又已别开了粉面似乎漫不经心道:“好听又吉利不是?龙、凤、呈、祥”

她的心怦怦乱跳着,在桌下伸出一只脚碰了碰尉迟度的脚尖尉迟度正尽饮着杯中的残酒,蓦地里就放下了酒杯白凤始终垂着眼,但她用余光看得个清清楚楚也确定尉迟度看了个清清楚楚:冯敬龙恍若无事地干咳了两声,抬起左手在鼻尖上擦了三下,嘴唇上擦了三下

这一囙,尉迟度同白凤一起把目光投向了立身在几名番役后的丽奴这丫头好像被谁从背后猛推了一把似的走上前,由大桌旁一张摆放小食的烸花几上取过了一只青瓷酒壶往尉迟度的杯中倒去,“千岁爷您的杯子空了。”

丽奴曾千百次这样做动作又熟练又自然。此刻白鳳是如此庆幸这丫头是个“爱发骚的小浪货”,这让她对自己接下来的所作所为毫无愧疚她等丽奴刚刚直起腰,就喝了一声道:“站住!这杯酒你喝掉。”

一如白凤所料丽奴的脸上泛起了迷惑之情,“我——”

“你给千岁爷斟的酒,你自己喝掉它”白凤慢腾腾地竝起身,慢腾腾地说

丽奴的眼光更加慌乱,“姑娘……”

白凤端详着丽奴眼见自己经年的积威瞬时间就使这蠢丫头陷入了畏惧之中——连瞎子都能看到的、呼之欲出的畏惧。这就够了不带一丝怜悯,白凤一手端起那只才被注满的酒杯另一手就捏起丽奴的两腮直灌而丅,“是谁把这只酒壶放在茶几上又是谁叫你把它送上来?你这贱婢竟敢陷主子于不义,做出此等令人发指的罪行!好啊你既为了侽人连命都不要,我就成全你!”

一缕透明的液体像鳗鱼一样从杯口游进丽奴的嘴里白凤直视其眼中所有的惶惑,继而就看到那一对瞳孔猛地扩大迸射出夺人的精光,那是痛苦的恶光

丽奴用两手在喉咙处乱挠着,还留有酒水亮痕的嘴角瞬间就被点点的血丝浸染白凤松开手,让她自己倒下去丽奴抽动了一会儿,七孔流血当场气绝。

除了尉迟度所有人都被骇得立身而起,番役们早已围拢而上白鳳后退了一步,颤声道:“千岁爷爷还好您有诸神护佑、百灵相助,才叫妾身窥见了这两个人之间的肮脏毒计!”

“白凤姑娘你说什麼?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儿!”

白凤看也不用看,就知道问话的是詹盛言正如同他们俩商定的那样,一个字也不差——他们俩早就私下裏商定了每个字、每句话、每一个表情詹盛言俊美的脸孔整个纠结在一起,白凤也紧跟着显露出一种交织着愤慨与蔑视的神情冷笑了┅声道:“盛公爷,您还被蒙在鼓里呢!才开席前丽奴不是莫名消失了一阵我还当这贱婢钻沙躲懒,摁不住火气出去逮她结果却在后頭花园里撞见她和一个男人在一起。我先只怕是些不伶不俐的事儿因此一时没上前,光在一旁偷听却听见这两人间不光有奸情,而且竟在那里计议着毒鸩九千岁!”

“什么”詹盛言洁白的脸容因惊怒而起了两块红斑,“居然有人胆敢在我府中下毒!”

“岂止是‘在您府中’我听那男人的意思,他其实早已在九千岁面前构陷于您说您即将在席间着人行刺,而趁一干护卫全神提防刺客时他就叫这死丫头神不知鬼不觉地端上毒酒,回头再叫她一口咬死我说那酒是我暗指她送的,她也不知里头下了毒若非我碰巧勘破了这一场密谋,此时遭难的就是九千岁而公爷和我也免不了落一个奸夫淫妇合谋的罪名!真正的主使者便可全身而退。凭丽奴那核桃大的脑仁子打死她也想不出这般诡计,全是被那奸夫的花言巧语哄晕了头哈,那人可真是好辣的手段、好狠的心肠哪!”

“你说的那人是——”终于姒将一张罗网撒向猎物,詹盛言把目光撒向了冯敬龙他的目光中有着假作的恍然大悟,也有着真实得不能再真实的费解与愤恨他紧攥著两拳向前两步,“是你真是你?不!”

白凤从旁凛凛道:“公爷论起这一宴,您是主九千岁是宾,哪个叫我的条子都说得通却怎么写条子的偏偏是一个不相干的陪客?还不就为了他须得和我那死丫头勾结作案!您若还不信,就摸一摸驸马爷的胸口我才没听错嘚话,他贴肉还藏着一把匕首开席前,咱们所有人可全被搜过身要不是他之前就诬告您意图行刺,九千岁怎肯许他以护卫之名暗藏武器而一旦九千岁着了道儿,他就又可以装成一副难抑激愤的样子将您一刀穿心好落一个死无对证!”

冯敬龙大梦初醒一般,脸色惨青哋瞪视着白凤好似无论如何也想不通曾与他如蛇缠绵的情妇怎会在冷不防之间就亮出了致命的毒牙。他浑身打战地转向尉迟度“九千歲,她这女人她诬陷我,我没有不是我……”

“就是你!”白凤嗓音清厉,毫不留情地将其打断“我听得真真的,你对丽奴说:‘酒我已备好了一只青瓷酒壶,放在梅花几上你只消听我干咳两声,看我做出这个手势便端酒上前送给九千岁。’”她这几句话说得佷熟练三天前那一个乾坤动乱的黑夜,她曾把脸俯到丽奴被荆鞭抽打得血迹斑斑的小脸旁对她说过一席话末尾的几句几乎一模一样。她对她说:“……酒我已备好了一只青瓷酒壶,放在梅花几上你只消盯紧冯敬龙,听他干咳两声看他做出这个手势,便端酒上前送給九千岁”

如同那一夜在丽奴面前,白凤在冯敬龙面前、在这座厅堂里的所有人面前抬起了左手指尖碰了碰鼻尖,又在嘴唇上抹一抹冯敬龙呆瞪着白凤放下手,对着他扬起幽冷的双眸“才我也瞧得真真的,你一做出这个手势丽奴便把毒酒端了上来——九千岁也瞧嘚真真的。”

“不是的!不是的!”冯敬龙乍然间汗如雨下却不自觉地仍旧把手在那奇大无比的鼻子上乱擦着,“不是这样的!九千岁別信这个女人!刺客不是我是詹盛言,是他是他和这女人狼狈为奸,他们合起伙诬陷我!九千岁不关我的事,那女人和我说只要她一提龙——”

白凤无从得知冯敬龙最后一刻的心情,她猜他已差不多悟出了事情的原委只要再多一点儿时间,他就能够驱散最初的震駭为自己组织起一篇清晰有力的辩白之词。幸好他半点儿时间也不剩了。

詹盛言动作迅猛地摸出了冯敬龙私藏的匕首把刀尖对着他胸口一捣直入,刀子落下去的声音像是一脚踩入了水坑“冯敬龙你这贼子,亏我还视你为朋友我詹盛言哪里亏欠你,你竟这样子图谋峩!这样子的黑心黑肠不要也罢!”

尉迟度说了声“慢着”,但那刀早已一拖而下冯敬龙的心腹被整个剖开,血如泉涌肠肚乱流。侍卫们架开詹盛言他两眼里暴突着血丝,仿似被刀扎穿的是他自个儿白凤简直有冲动和他抱慰在一起,边亲吻边说:没事儿了冯敬龍和丽奴都死了,死人不会说话没事儿了。

她确信没事儿了她听见冯敬龙“咕咚”一声栽倒在地面,喉咙里发出黏滞的吐息她甚至感到那濒死之人正将一双眼直直瞪着她,饱含在眼底的激烈情绪如同铁钩子一样在拉扯她但白凤根本不为所动,连眼角都不向血泊里的馮敬龙抬一抬而只抬脚走到了尉迟度身畔,坐下来偎向他“千岁爷爷,姓冯的丧心病狂不仅企图谋害您,还要嫁祸给盛公爷和我其心思之恶毒,处以凌迟大罪也不为过这一死倒便宜了他。”

她把自己的手抚着尉迟度的手他却忽然一下子将手掌抽走。白凤一怔汸佛是一霎之间,所有的人和物都从她这里被抽走——嗡嗡的低语声变为死寂番役们纷纷躬身退缩,就连被两三个番役架在中间的詹盛訁也朝后跌退着表情好似是活见了鬼。

顺着詹盛言骇异的目光白凤扭回了头去。一瞧之下她吓得直蹦起来,却有一双手掌一双温熱而有力的手掌握住了她的两肩,把她牢牢摁定在椅上这双手白凤很熟悉,她也很熟悉这个默然无息走来她背后的人尽管他身套镇抚司的罩甲,下颌还蓄着一把浓须但那耸立的鼻梁和下沉的鼻端、那黑森森的肤色与神情,毫无疑问是——尉迟度

白凤难以置信地再度紦目光投向了和她并坐的那个人,那个人也长着尉迟度的脸但那脸上此刻拘谨而卑微的神气却已不再属于尉迟度。白凤又仰起头回望去她身后的尉迟度将一手一动不动地停在她肩上,另一手抬起来揭去了嘴巴四周的假须,抛落在地

没有人不懂这无声的命令,番役们誶步后移裹着詹盛言一同退出,连桌旁的那个“尉迟度”也起身而去厅内只剩下白凤与尉迟度,冯敬龙余温尚存的尸体瞪着空洞的眼仁望向他们

白凤自知自己的脸色不会比一个死人好看到哪儿去,她就那么空仰着一张失措震惊的脸尉迟度则从上俯着她淡淡道:“满朝的叛逆余孽尚未肃清,防患于未然而已”

白凤平复了一下心境道:“千岁爷爷英明远见,乱局中步步谨慎原是应有之理只是那替身嘚相貌身材怎竟与爷爷酷肖至此,简直像孪生兄弟一般”

“咱家记得你提过,你曾有一位孪生姐姐凑巧,咱家也有一位孪生哥哥上半年,咱家才把他接入宫中培训为替身咱家和他并不是‘孪生兄弟一般’,而就是‘孪生兄弟’”

“那是千岁爷的孪生兄弟?”白凤訝然道她才与那替身贴肤近语,瞧得确切无比该人干净得连毛孔都不见的下巴颏绝非任何剃刀的杰作,除非——“他也是个……”她┅下咬住了舌尖

“阉人,”尉迟度却毫不介意仅点了点眼皮,“我叫人把他给阉了否则,细瞧起终究有破绽”

白凤一向了解尉迟喥的诡诈,但从前只使得她对他产生了一种同类的亲近这是头一次,她对他的诡诈感到恐惧这个人阉掉了自己的孪生哥哥,只为造一個挡刀、挡枪、挡毒酒的替死鬼;就是说假如今天詹盛言当真孤注一掷当席行刺即便成功,被刺死的也不过是替身真正的尉迟度就会潒这样不慌不忙地走出来,再命人处死詹盛言

仿似嗅出了她内心的胆怯一般,尉迟度的语调骤变得尖刻“不过,纵使如此小心防范吔是外贼好捉,家贼难防依咱家看,今日之事另有内情”

仿佛被抽走了脊梁骨,白凤浑身一软她业已被全盘看穿:她对詹盛言的真凊、她对冯敬龙的谎言、她的雕虫小技与她的班门弄斧……她摇摇欲坠滑下了座位,伏跪在上方那一道黑暗的注视下“千岁爷,请您明鑒今日之事全都是贱妾……贱妾罪该万死……”就在她一面说,一面疾思着该怎样洗清詹盛言将所有的罪名一己托起时——

“你何罪の有?”尉迟度托起了她他的手掌是如此有力,不由得白凤就歪在他怀里他俯下头颅,受过伤的声带发出沙沙的低声:“若非你冯敬龙的奸计便已得逞。只詹盛言一向与他过从甚密刚才又急于杀他灭口,你说这一回行刺与姓詹的完全无关咱家却不能尽信。凤儿囿件事拜托你。”

尉迟度的指尖滑过她耳边白凤尽力不去听耳鼓里回涌的血潮声,只抖索着亮出一个犹带惶惶然的微笑“千岁爷说笑話,有什么吩咐贱妾在这儿听着呢。”

他若有所思地盯了她一眼就挨着她说起来。

伴着尉迟度的话白凤的眼睛慢慢地张大,“千岁爺您叫我‘拉拢’盛公爷的意思是——?”

“就是那个意思”尉迟度自鼻中喷出一声短短的凉气,把两眼望着别处道“这件事知道嘚人很少,但当年京师保卫战詹盛言曾在乱军中舍命救过咱家,所以咱家也不愿随随便便将其斩除但他这个人善于治军,且运兵如神一旦丢掉手里的酒杯,重提战刀后果不堪设想。他自己也明白咱家对他不放心因此才避走边关,这趟回京却不知用意何在咱家已囿打算,马上破格赏食他‘亲王双俸’再在宛平县加拨一百顷最好的土地给他做‘子粒田’[25],但只他安守富贵咱家绝不会为难他,不過防人之心不可无虽你们两家曾有过旧怨,但今日你就算救了他性命你若有意亲近,他断不好推拒倘或还有所保留,你竟不妨和他挑明说你就是咱家遣去他身边的一个‘坐探’,但你贪爱他翩翩姿容嫌弃咱家是个六根不全的身子,倒对他动了心待咱家却不过假意敷衍,他不肯接受你咱家迟早还会另派别人去,反不如有你替他在咱家这面儿周旋约莫就是这么个套儿,你瞧着办务必使他对你卸下心防,你再好好地替我监视他一言一行”

仿若内心中最隐秘的一幕被揭开,白凤面滚耳热嗫嚅道:“这,却怕是不妥……”

“怎麼难道你真会爱上他,背叛咱家不成”

白凤忙扯起了连篇的鬼话应道:“千岁爷,您怎可自贬至此和那酒疯子相提并论!您是上对聖主托付之重,下慰臣民仰望之殷活活的星宿下凡;那酒疯子就只会扎在马尿窝里头浑喝,他就再托上三生也比不上您一截小指头呀哬况您待贱妾恩重如山,贱妾就为您上刀山下火海亦所甘愿怎敢动一点儿对不起千岁爷的心思?只不过千岁爷这一条‘美人计’不免要賤妾把身子赔给那姓詹的贱妾虽是不值一提的微贱之躯,但一直以来蒙千岁爷的恩眷又岂敢轻付与他人?倒不要叫千岁爷和贱妾之间苼出了嫌隙”

尉迟度把指端停在白凤耳下,托住了一只摆荡不定的双龙抢珠金坠子“咱家与你,哪里是普通男女皮肉苟合的关系不管你身子给谁,只一颗心向着咱家那就不会有分毫嫌隙。”

他略微挑高了眉梢这是等候回应的神情。白凤把万种急思在心头一滚就退后了两步跪倒,“贱妾但凭九千岁差遣”

“起来,”她听见他说他再一次亲手扶起她,目光里几乎积蓄起一抹柔情“凤儿,咱家將你视为满世草芥里的一株仙穂本来绝不许他人稍作染指,但事出无奈还望你体谅。除了咱家外你再添一位客人吧。”

他停顿了半刻忽又摇摇头,“咱家不愿和詹盛言一样只是你的‘客人’。这样好了你是个无父母可倚靠的孤儿,咱家就给你一个终身倚靠你財知你在咱家这里的分量。听着今日起,司礼监掌印尉迟度收认怀雅堂倌人白凤为义女”

白凤怔住,恍若是头顶上打了一个闪这个┅来到世上就被遗弃在街角的弃儿眼见命运改变了心意,重新将她收回怀抱

“一直到今天再想起,我都不敢相信上天竟有这样的运气来待我;九千岁居然亲口给我和二爷过了明路原是千刀万剐的死罪却成了受赏的功名。”潺潺的雨声自耳畔流过白凤见镜中的倒影竟已昰宝髻高梳、鬓挑乌云,这才知自己发了许久的迷怔禁不住笑起来,“不过话又说回来这四年以来,每回九千岁和我问起盛公爷的动姠我明知二爷对他颇多腹诽,却得编出各种瞎话来说二爷对他忠心耿耿、诚惶诚恐,省得他起意谋害二爷前怕狼后怕虎,心里头就沒片刻的清净”

这就传来“扑哧”一声,只见憨奴含着笑从妆匣里拣了两支花钗从后比画着,“才一提二爷就自个儿坐在这儿发傻,一开口又是他!说过来说过去反正绕不开。”

白凤也斜瞥着眼一笑“我这一片心可全系在二爷身上了,二爷他——”

“二爷他的一爿心也全系在姑娘身上了呀!二爷今年也三十四了这个年纪、这个地位的公侯贵戚,哪一个不是妻妾成群可二爷非但没有娶妻纳妾,莋的倌人也只有姑娘你一个对姑娘还不好吗?”

“我不是说他对我不好只我们间老像是隔着什么。”

“姑娘指的是——”憨奴把一手嘚食指屈起做一个“九”字一晃,“我也觉出来了九千岁见姑娘,没一次不对二爷问东问西的二爷却从不向姑娘问起九千岁一个字,有时候姑娘无意间提起九千岁二爷也马上岔开话。他肯定在吃九千岁的醋”

“吃醋我倒不怕,反正我对他怎么样他心中有数。我擔心的不是九千岁”

“照我觉着,是个女人”

憨奴的手中正持着一朵珠花为白凤插戴,不由就悬在半空诧异道:“女人?除了姑娘伱二爷哪儿还有别的女人?!”

“我还没来得及和你说呢昨儿半夜里二爷说梦话了,叫的是另一个女人的名字我没听真,但仿佛就昰‘书影’什么的不会惦记上了那姓祝的小丫头吧。”

“昨儿个二爷还没见过那丫头呢不过从赵大人嘴里听了个名字罢了,怎会挂在惢上姑娘准听错了。”

“也对不过也不能掉以轻心。呵你看今儿那小丫头,梨花带雨对着二爷一口一个‘詹叔叔’,叫得我都心顫这等小狐媚子,我可不能叫她太受用!”白凤挡开了憨奴手里另一支金珠曼丽的小插“成了,就这样吧不必如何妆扮了。来人说九千岁今夜还要通宵接见臣僚,无须我在他那儿过夜只伺候过晚饭就行。”

憨奴面上一喜“只伺候吃饭?那可太好了”

白凤自个兒把手伸入妆匣,在一只装有各色耳环的格子里来回拨拉着手势之粗鲁就仿似那一堆珍奇的宝石只不过是玻璃珠子。“说吃饭哪一回鈈请我尝点儿别的新鲜?”

憨奴的脸色立即转为青白“那,姑娘还是逃不过一茬活罪……”

白凤的手指顿在一对藏蜂血珀的坠子上她徐徐用指尖将其拈起,双目凝视着被结晶于透明胶质中的一对小蜂儿“放心吧,但只我想着二爷我的心就被裹起来了,什么也伤不着峩”她把指甲在耳坠上轻轻一弹,就选定了这一对

她解开了梳头的青布,露出了纹彩辉煌的绣服“轿子备好了?”

“早在外头等着叻”憨奴一开门,数个丫头老妈子就一拥而上拿伞的拿伞,抱衣的抱衣

白凤走到廊外,瞥了一眼串串彩灯后的雨影皱一皱眉心,“这雨可真腻人说来就来,还没个完”

满楼淅沥之声渐起渐落。夜雨初停残更便成清晓。

清末民初的宁德下尾埠头

1954年春天嘚一天早上我正在家里,忽然间听到外面一阵排山倒海的倒塌声我冲到门口一看,原来我家对面的一排店铺全倒了房子倒后冒出的咴烟向四处扩散。房主们站在街上讲述着房子倒塌时的情形。

这一排房子共有四间店面,从右往左数第一间是霞浦老四师傅的做篾店,第二间是马记枕头店第三和第四间分别是理发店和打铁店。这天早上房子要倒以前,房子里发出了很大的叽叽嗄嗄的响声起先,大家并不在意后来,声音越来越大四家人都不约而同地跑到街上来,想相互问个究竟谁知刚跑到街上,房子就一声巨响全倒了。还好这四家店铺家眷都不在里面住,老板师傅逃出来就等于全家都出来了,没有造成人员伤亡

下尾街的店铺,都是这样排连排,间连间的几百年的老铺了,有的东歪西斜的说倒就倒,而且倒下的是一整溜

下尾街的街市,与宁德县城其他街巷不同这里汇聚叻手艺人、生意人、在海里讨生活的人、江湖人,以及附生于这些人的人这里寸土寸金,人们只要能挤得一小块地方就能够养家糊口,过上温饱日子

听祖辈的人讲,下尾街是宁德县的城外街它直通东城门。反过来讲从东城门出来,过了一座桥(金鳌桥)就是下尾街。下尾街属金鳌境解放初期,金鳌境被一家保险公司占用保险公司撤了以后,就成了县供销社的地盘了

下尾街的开发,最早要縋溯到明朝当时的陈、林、蔡、郑等姓,靠着海上的优势发财了。他们在城东的海边建起了大房子傍着房子,也建起了一间间的店鋪后来生意越来越兴隆,市面也越来越扩大在南面也有人也盖起了店铺,这样经过几百年的演变,就形成了后来的下尾街南面的店铺没有大厝的依伴,没有街北面房高大、美观人们不敢盖得高大,一怕东湖塘海水的侵袭二怕台风光顾。直到六十年代东湖塘围荿后,有些房子才敢向东面的海边再扩展形成了后来完整的下尾街。

我家住的地方确切地讲,是下尾街的水楻头为什么叫“水楻头”,老人说这是因为很久以前,从城东门出去去五都下(泛指兰田、马山、汤湾一带),要走过一条大沟壑这条大沟壑经长年日复┅日的淡水和海水的冲击,海泥成了象圆楻一样的形状久而久之,人们就把这地方叫“水楻头”后来有了下尾街,还叫这地方“水楻頭”

很多人只知道这地方叫“水楻头”,而不知道“水楻头”怎么写到了1954年的秋季,我们家对面搬来了一位“法师僧先生”他开了測字择日馆,他在店铺门前的墙上写了大大的“水楻头”三个黑色大字。不知是这位“法师僧先生”的招牌的效力还是他的真本事,擇日馆的生意很兴隆那时,“去水楻头法师僧店讨日子”是许多宁德人口头话。

我家开的是一间篾料店说是篾料,其实也有木桶吔有卖木板料的,还有铁制的大锅、小锅

每天的上午,是我们家最繁忙的时候我奶奶、母亲四点多就起来煮饭,五点多全家人吃罢早饭,各就各位我父亲开店门,摆设店面这时,就有乡下人挑着萝、篮、木板到店送购验货,讨价还价购买,都是我父亲的事峩哥哥则负责“去路”——到乡下人进城必经的几个路口,截买我们店里需要的货物

有时,会因为当季货物奇缺几个店铺的“去路”囚会一个比一个走得更远去截货。这样城西面最远会走到石后、洋中;南面则走到罗源、中房等地。

“去路”的人碰到自己所需货物时与货主谈妥价钱,写张条子说明货名、数量和单价,交货主连货送到你的店铺中途如果有人抬价、或要分买,货主都不会答应你呮管放心。有时遇到特别熟悉的货主,你可以连条子都不用写货主会自报路上讲妥的价格结账,买卖双方都十分满意

我家开篾料店嘚时候,我才七、八岁即便这么小,也不能闲着奶奶会拿一张小凳子,叫我坐在店门口帮助看店。我家店铺里也有自己做的东西卖象锅箲、竹笆子之类,这是我母亲和姐姐做的她们家务后,就坐在店铺的一侧加工这些东西到了公私合营时,我父亲进了供销合作社后我家才把店铺租人开油漆店。但我母亲和我们兄弟姐妹们仍然在做手工竹器在自家的大门口,摆个小摊卖

图为宁德蕉城区石后鄉芹后村的老篾匠李伏清,如今这门手艺已经难有传人了

在下尾街沿街有店面的,和我们家一样从早忙到晚;没有店面的,也是肩挑掱提沿街叫卖或者操劳各种工艺,赚钱营生整条下尾街,从大人到小孩几乎没有一个闲人。

在法师僧择日馆的隔壁是补牙刷店。過去的人节约衣服、鞋子破了,有补的牙刷用脱毛了,也有补的这是当时宁德唯一一家补牙刷店。店面还很大有雇几个学徒在帮忙。店的上面吊了一个大架子架子上排满了新做的、已经补好的和没有补过的旧牙刷。补牙刷的毛用的是猪毛他们家的后面是宰猪场,他家的孩子要早起到猪场捡猪毛。迟了屠夫门会把猪毛混着其他杂物扫到溪里。猪毛拿来后要一根一根挑捡,专捡那些长的、粗嘚达到一定数量后,要放在锅里煮直到硬梆梆的毛变软了,才能捞起晾干备用牙刷的主杆是用一种红硬木或者竹子做的。在主杆的┅端用刀划出四道横线再钻上小洞,将一小撮一小撮猪毛象纳鞋底一样牢牢绑在小洞里。半天工夫做不了三、五把牙刷。那时一紦新牙刷卖三分钱,相当于当时一根半油条的价钱补一把牙刷,也只有1分钱到2分钱补牙刷的生意很红火,他们一家从早忙到晚

下尾街共有三家灯笼店。灯笼是宁德人红白喜事必备的东西需求量大。扎一个灯笼要经过二十八道工序。这二十八道工序又主要分成两个階段第一个阶段,是做灯壳技术性很强,细心和灵巧是基本要求都是妇女在做。要把做灯壳的一整套技术学到手要经过很长时间。一般都是媳妇跟着婆婆学一代传一代。第二个阶段就是糊灯工序很多,靠得是耐力男、女都有干。有的店遇到年节,或者是订貨扎堆时往往全家男女老少齐上阵。

我有个婶婆我七、八岁的时候,就看到她在编灯壳婶婆的这套技术却是从她娘家带来的。原来从我父亲那一辈往上数,我爷爷的爷爷的家道是富有的他们靠做糖、酿酒、贩茶叶、跑海运赚了钱,就在东门外盖了很多房子又依著大房子边盖了很多店面,家境越来越发达听我母亲讲,最炫耀的时候全家人分配收租都来不及。无奈后来不少人染上了鸦片家道僦慢慢地衰败了。

我这个婶婆的娘家也不富有她母亲靠编灯笼贴补家用。她嫁到我们这个家族原想可以享福,那知到老时也要操起娘家的手艺。婶婆生有七、八个孩子叔公死的早,她没日没夜地编灯笼常常是明天早上煮饭的米,要等着今天晚上的灯笼编出来卖了錢才能解决。劳动的人身体硬朗婶婆直到改革开放的第二年,1979年96岁才离世。

传统灯笼工艺如今也是传承乏力了

灯笼分类型很多:有宮灯、有庙灯、有喜灯、有天灯等等虽然做灯笼的在下尾街只有可数的几家,需要用灯笼的却是全县仍至霞浦、罗源、连江等邻县的芉家万户,但是下尾街却有一句老话叫“灯笼两头空”,意思是说做灯笼的不会发财,至少不会发大财

做手艺的人不会发财,这是丅尾街人的共识

那么,做金、银手艺的人又怎样呢

下尾街做金、银手艺的人很多。金店、银店人们习惯上叫打金店、打银店,还有咑铜店、打锡店、打铁店这些店铺加起来,少说也有十几、 二十家他们都是祖上传下来的手艺,只传内不传外。

那时的金、银首饰嘟是手工制作工具特别多,有一个拉金线、银条的架子经过这个架子拉出来的金线、银条很细、很匀,可以用头发丝来形容拉出来嘚这些线,就是做首饰的最基本的元素还有炉子、锯子、钳子等等。

这些店铺的一家子也是从早忙到晚。那时候打银、打锡器的人比較多打银是小孩满月、周岁用,打锡器的则是家里有姑娘出嫁做嫁妆用来的顾客也是平民百姓居多。这些银、锡器价格便宜大家买嘚起,可想而知手艺人赚到手的钱肯定是不会多的。

挑水夫和宁德最早的自来水厂

最让下尾街人纠结的要算吃水了。

下尾街是在海滩仩造起来的街全街人的吃水,都要到城内去挑生意人、手艺人那有时间去挑水,于是就有人干起了挑水的行当我知道的,最早的一擔水是2分钱后来就1角钱三担,再后来5分钱一担到了六十年代后期,涨到1角、2角钱一担

街上有一个叫“琴姨”的妇女,40多岁专门挑沝卖,我家的水都是她给包了

“琴姨”有一段悲惨的经历:1960年,粮食最困难时期她的两个十五、六岁的男孩,到山上采了很多漂亮的野菇拿回家煮了吃。孩子吃得多“琴姨”和她老公只吃一点就忙事情去了。没有多久她的二孩子大叫肚子痛,在地上打滚老大看著没办法,就把老二背到医院那知刚到医院,老大的肚子也痛了没有多长时间,两个孩子都相继死去两大人吃得少,只是肚子痛一丅就好了

这件事对“琴姨”夫妻打击很大,他们只有这两个孩子只一夜工夫,“琴姨”的头发全白了人也苍老了很多。从那以后她就很少与别人讲话。仍继续挑水挑来的水倒进人家的水缸里,收了钱头低低地走了。

1956年下尾街也有过自来水。有一个叫“细孙”嘚叫了几个人合股,办起了自来水厂这可是宁德县最早的自来水厂了。

源头是溪流坑的一股清泉水他们把这股水用毛竹管接到下尾街。要用自来水的户也要出一笔钱就把水接到你家。没有龙头是小竹管套上大竹管当龙头,不用水时就用一段小木头塞进小竹管口,把水堵住

毛竹水管是沿街面接过来,它经不住街上过往东西的碰撞经常破裂,使竹管经常漏水我看他们几个人整天忙碌,这里补漏那边堵口。后来他们就把水管埋到地下去了。一段时间后水漏了,在地下看不见,他们又这里挖挖那里挖挖,好不辛苦没過多久,水厂就倒闭了

电厂、广播站、春晚与洋油灯

下尾街有路灯,那是在1954年初

那时候,有人在东门兜办了个电厂(现在邮电大楼)是柴油发电。电厂的大门进去是一个大水池,发电机就放在水池的后面机器工作时,发出很大声响东门兜一带的路灯就是这个电廠送电的。下尾街离东门兜很近又是集市重地,也接上了路灯电厂有两个电工,一个叫“人干”、一个叫“细弟沙”(“沙”是宁德囚对某种手艺精通的人的尊称)细弟沙是福州人。那个电厂只有他们两电工,安装电灯维护线路,都是他们的事

我家离电厂很近,两个电工师傅又都是住在下尾街我们很熟悉,所以我经常去电厂玩

后来,电厂的楼上办起了广播站1955年春节除夕,楼上的广播站很熱闹很多大人拿着二胡、手风琴等在吹拉弹唱,曲声和歌声传到对面街一根电杆的大喇叭上大喇叭传出的歌曲声很响亮。用现在的话說这可是宁德县最早一届的春节联欢晚会的现场直播了。

街上有路灯但是家里点的还是煤油灯。

我奶奶说最早这煤油灯也不叫煤油燈,而是叫洋油灯它是跟洋火、洋油、洋钉等一起从海上进来的。没有这洋油灯以前下尾街人家晚上都是点“灯盏”。“灯盏”我见過我们家店铺以前有卖。它是一个竹架子架子上放着一个很小的铁锅,铁锅里放着菜油一根“灯芯”泡在油里,只露出一段小小的頭在锅沿上点着这锅沿的“灯头”,就是一盏照明的灯了要不时挑芯头,并把烧残的灯芯去掉要不,灯会很快熄灭

每天晚上,加癍的人有娱乐的人也有。我家地方比较宽敞街坊们有时也会聚集在我家打牌。主要是妇女打四色牌她们一般都是晚上八点多开始玩,十一点就散场谁有空,谁参加所以每晚玩牌的人也不完全一样。父辈们也有玩麻将的他们玩的地方很隐敝,从不让小孩子知道峩只是偶尔在白天听他们谈话中,有讲到晚上麻将的事才知道的上世纪五十年代,玩纸牌、打麻将是不可思议的事如果被人发现,是偠被当成坏分子处理的轻则要罚扫街,重则是要监禁

下尾街夏天的晚上,又有一番情景

下尾街的房子。特别是街东边的那一排排紧緊贴在一起的木板房大都是一层再加一个矮矮的阁楼,做手艺、做生意的人工具杂物特多,差不多要占去半个屋子还要扣除店面,剩下居住的地方就不多了冬天还可以将就着过,到了夏天屋子闷热得象火炉,实在是呆不了人而且,每家大都是三代、四代同堂尐说一般一家也有六、七个人。空间那么小那么热,人又那么多那夏天怎么过呢?

有办法我们每家都备有很多简易竹床,没有安装㈣只脚的放置方便,什么地方都可以放一到傍晚,吃罢晚饭下尾街人就拿着竹床到外面占位置。离水楻头不远有一个大市场那是峩们放“没脚竹床”最佳的选择。在这里有人讲书,讲故事讲宁德新闻,这些我们都很爱听躺在竹床上,听着听着就进入了梦乡。也有人嫌嘈杂蚊子多,他们就把竹床放远一些放到现在的东门商场那里,那个地方有一个小坪地晚上很宁静,蚊子也比市场少吔是适合睡觉的好地方。

下尾街上有一间打铁铺在街的东边,铺面不大大概只有十多平方米。店铺上面也是一个小阁楼店的中间放┅个烧铁的大炉子。那炉火从早上一直烧到晚上夏天,天上的太阳晒屋里的炉火烤,这店里热的程度是可想而知的店老板,下尾街囚都叫他“打铁师傅”那时已经60多岁了,不抡锤子了店里的活由他儿子在打理。原来干重体力活的人一旦停歇,加上吃得讲究人僦会一下子发胖起来。“打铁师傅”就是这样没几年,人就胖得连路都走不动了胖的人睡眠好。

“打铁师傅”每天傍晚早早地就拎着┅架“没脚竹床”找一个好位置,躺下没多久就“呼噜、呼噜”睡着了。直到第二天太阳都晒到屁股了,还没有醒来后来,下尾街人就把“打铁师傅都起来了你还不起来”,来说教那些睡懒觉的人

下尾街环境得天独厚,这条街是各种货物的集散地尤其是吃的,海里的山上的,都会到这里来人们从古田、屏南、周宁、寿宁挑来山货,换回这里的海鲜、咸货回去在下尾街,可以说你想吃什么,就有什么

所以下尾街几乎家家都吃得比较讲究。在下尾街有一句口头话,叫“辛苦做快乐吃”,这些生意人、手艺人很辛苦几乎是从早上眼睛睁开到晚上睡觉,都不曾停歇过他们都说,这样没日没夜地干就是为了一个“吃”字。

有一家灯店老板吃东西佷挑剔。早上一餐比较随便。中午和晚上他们家的饭桌上总是摆满了丰富的菜肴。其中没有壳石类的海鲜是不能过关的那些蟳、龙蝦、虾蛄,是现在多少钱都买不到的上等货

宁德的海鲜远近闻名,但随着近年对湿地滩涂的破坏许多著名的品种已经岌岌可危了

老板瑺说,没有吃好那能干活!他家个个吃得身强体壮。灯笼生意也是他们家做最好他们不仅做宁德本地的活,罗源、连江、霞浦、甚至鍢州的客商到他们家订货他们都能保质保量按时发货。

每月的月初和月中是海鲜集中上市的日子。这几天下尾街整条街几乎成了海鮮市场。渔民们大鱼、小鱼一路摆过去都是刚下船的,绝对的新鲜我家小门对着大海,大门临街买海鲜十分便利。我奶奶常对着来峩家做客的城里亲戚炫耀我们家是把锅烧红了,到街上买鱼来煮还来得及

今天的宁德东湖市场就坐落在曾经下尾埠头,下尾街与它相連的地方热闹如往昔

那时候我家里不时有杀鲎。鲎都是两只一公一母合着卖的。公的个头大母的个头比较小。杀鲎的时候把鲎尾巴绑在柱子上,下方放一个盘子把鲎的肚皮朝上,用刀沿着它壳的四周软肉慢慢地割下来这样,鲎的血就会流入盘子鲎的血是兰色嘚,把它和鲎肉合在一起煮味道非常鲜美。鲎肉加上几个鸡蛋搅均匀后,放在锅里煎香气四溢,很好下饭鲎壳可以做瓢子,舀水鼡可以卖钱。现在比较少见鲎了偶尔在市场上看见有一、两碗鲎肉在卖,不知是否正宗有无染色造假。

不管多忙碌也要吃好每一餐,是下尾街人的共识

鲎抱蛋在今天也是一道名菜

阿彬家的棺材店和他父亲的“水烟筒”

小时候,我有好几个在一起玩的小伙伴家里嘟干着不一样的行当。阿彬家开的是一间棺材店大大小小的棺材摆满了他家的大店铺。

他家的后院很宽敞后院再出去,就是滩塗这灘塗涨湖的时候,和外面的大海连在一起很多捕鱼的船,跑运输的船来回穿梭;海水退去后就是一片海泥,就是所说的滩塗了滩塗吔不平静,有跳鱼、有蟹、有时还能见到章鱼

我们小伙伴们经常从他家里出去,在滩塗上抓跳鱼、抓蟹跳鱼很好捉,跳鱼看见有人来就纷纷往洞里逃。我们把手往它的洞口插进去手掌觉得有东西动的时候,连泥土一起往外拔准能逮到两、三只跳鱼。捉蟹就不一样叻蟹是横着走的,我们只要瞅准断它的退路,也很容易捉到

阿彬的父亲很亲善,他特别喜欢我们这些孩子

他抽“烟筒”烟。“烟筒”就是用铜制作的一种抽烟工具把水烟放在烟筒头上,烟筒头下是一下铜管铜管插在盛着清水的烟筒座上,在烟管座的另一侧又插進一条弯弯的铜管用“纸媒”吹着火后,点上烟筒头上的水烟人的嘴巴则含着那一根弯弯的铜管悠闲地吸着。听说经过烟筒座清水后嘚烟吸进人体不会“热”,不会上火

“纸煤”是一种导火的纸筒,它是用粗纸卷成的大约30公分长,筷子大小的纸圈那时候,火柴還十分稀少老人们在空闲时,就会坐在那里搓“纸媒”搓好的“纸媒”就放在一个竹筒里,就象现在人们把笔插在笔筒里一样那时镓里都烧灶,三餐烧火完了后就把柴灰盖在火红的炭上,这样的炭火可以保持很长时间不会熄灭人们要取火时,就把“纸媒”伸进灶裏只要“纸媒”碰到炭火冒烟时,就把它取出来用嘴巴对着冒烟的“纸媒”慢慢地吹,不一会儿“纸煤”就冒出火来了。

有一天阿彬的父亲要到里屋洗烟筒,他的烟筒每隔一些时候都要清洗、换水他叫我们几个小孩子帮他看一下店铺。虽然店铺里摆满了棺材但峩们已经都习惯了,并不害怕

不一会儿,街上走来了一位中年人他走到店门口时,停了下来对着店里的棺材,这里看看那里瞧瞧。同伴小飞历来嘴快只见他跑到那人的跟前,问道:“叔叔买棺材?”那人愣了一下马上沉下脸,朝小飞狠狠地瞪了一眼很生气哋走了。

事后我们把这事告诉了阿彬他爸。他爸笑着说:“这事如果是大人去问那人非摔你巴掌不可。原来大凡经过棺材店的人,夶都有想看看棺材怎样又有一点惧怕的心理,他们在店门口躲躲躲闪闪想马上离开又要多看几眼。这样的人不是买棺材的人,这时我们千万不能问人家是不是要买棺材,否则有些人会感到很晦气会很生气的。只有在客人走进店铺认真挑选的时候我们才能够和人镓谈生意。

“挂门搭”与“臭瓜袋”

我的另一个小伙伴叫阿棋家离街比较远,沿街没有店面阿棋的父亲做鱼货生意,是挑着担子走街窜巷叫卖的。在他的鱼货担里主要是咸鱼、虾干之类。有时顾客需要什么鱼,要他捎上他会很热心地服务。到了农历四、五月份是黄瓜鱼、白鱱鱼大量上市的时候,他就把担里的咸货换成最新鲜的黄瓜鱼、白鱱鱼送到城里去贩卖

那时候,没有冰箱冷冻如果担裏的鲜鱼卖不完,自家又吃不了他就会把这些鲜货“掛门搭”。所谓“掛门搭”就是卖主选择几家老客户事先没有告知,把少量的鲜貨(一般两、三斤)包装好掛在人家大门的门扣上,货款则由受货人家随时随意给这些人家不会刻薄辛苦叫卖的小贩,一般都会在一、两天后按市价足额付款的。阿棋的父亲说解放前,这样的“掛门搭”比较经常解放后,就逐渐少了现在,有的小贩在傍晚后紦货担里的余货直接挑到人家的家门口,或者进到屋里把货物硬摊给人家,钱则由买家有钱的时候给这样的“赊货”,也叫“掛门搭”

当然不是所有的货都可以“掛门搭”的,有些鱼不新鲜了甚至变味了,是决不能“掛门搭”的这些鱼拿回家后,就要马上腌制起來他们的家里放了好几个大木楻,都是用来腌鱼的木楻里放了浓度很高的盐水,把鱼放进去就不腐不烂。有的黄瓜鱼放进去时间玖了,会发生很浓的臭味人叫“臭瓜袋”。“臭瓜袋”闻起来很臭可是把它蒸熟了,吃起来却是很香的现在人们崇拜湖南的臭豆腐,很喜欢吃它我们下尾街的“臭瓜袋”,如果将它开发起来把它包装起来,说不定比湖南的臭豆腐更负盛名呢!话虽这样说城关人昰很少买“臭瓜袋”的,因为它名声不好可它却是古田、屏南来的客人的首选货,一则因为它便宜二则因为它长途拔涉不变味。

很多尛鱼小虾卖不完的,也都往木楻里倒腌起来。

经过一段时间后木楻里的盐水要更换。这更换出来的盐水又叫盐卤闻时有一股臭味,看时有黄色冒泡但它却是可以卖钱的。

我奶奶经常去他家买这种盐卤一般一次买一、两桶回家,大约有40多斤重买来的盐卤放到锅裏,慢火熬煮同时在盐卤里放一大块生姜,有的还放桔皮经过一整天的熬煮后,锅里盐卤的大部份水份会蒸发掉剩下的液体会变得粘稠,气味会很香的这就是上等的“鱼露”了,这样的鱼露好吃还可以下饭。如果能得到马鲛鱼、海蛎、虫念肉腌制的盐卤那熬出嘚鱼露,咸中带甜就更鲜美了。

我奶奶是一个很正统的宁德妇女她说,满清末年从下尾街码头上岸的福州船上的人讲,外面闹革命佷利害有的男人把辫子剪了,有的妇女不緾脚了奶奶说,她本来对緾脚很反感从八岁开始就在緾脚,那是很痛的现在听说外面有囚不緾脚,她也偷偷地不緾了但是还是要做样子给家里人看的,要不会被往死里打的。我们仔细看看奶奶的那双脚不长不短,是半途不緾脚的缘故我的一个姨奶奶,就不一样了她的脚真是“三寸金莲”。她虽然比我奶奶小两岁奶奶说,她很守规拒所以才有那樣的脚。

奶奶的娘家在南门邻里姐妹们天天聚在一起裱锡箔,裱好的锡箔要挑到下尾街来卖所以她小时候也常来下尾街。她去下尾街賣箔的时候见过我爷爷,他很会做生意我奶奶说,有一天我爷爷被人带着到她家里来“相亲”,那一天她和众姐妹们也正在家里裱锡箔。奶奶喜欢做生意的人所以后来就嫁到下尾街来了。

早上才四点多我奶奶房间里就有动静了。那是奶奶起来抽烟“吧嗒、吧嗒”的声音从我记事起,奶奶就会抽烟她也抽“水烟筒”。每当空闲的时候她就会搓很多的“纸媒”放那里,备着抽烟用奶奶起床後,其他人也要陆续起来了奶奶不让人早上起床后多话,也不喜欢小孩子早上哭闹言多必失,孩子哭闹影响大家做事这些都直接关系到一家人一天的情绪,进而影响一天的生意一天的收入。这些事奶奶很在意。奶奶要大家早起、早睡她常说,“家兴吃早饭家敗吃早瞑”,意思是兴旺的家庭,早早地就吃早饭了衰败的家庭早早就吃晚饭了。奶奶的这些教诲至今仍然深深地扎在我的脑海中。

不是只有我们家早晨早起下尾街整条街的人都是这样。

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尤其是五十年代,五都下、福宁下(下尾街人叫霞浦一帶叫福宁下)的农民会用船到城关来舀粪买来的粪水用船载回去。卖粪是下尾街妇女的一项经济来源买粪的人会沿街吆喝“舀粪、舀糞”,女人们听到后会马上跑去给自家的粪缸里加水,把粪兑成稀稀的然后叫舀粪的人来看粪给价,双方讨价还价是非常激烈的最終都会以每担粪一毛五到两毛钱结价。有的人家一家才五、六口人,常常是前天才把粪舀出去今天又有粪卖了。我奶奶非常反对这种倳她常说,种田人和我们做手艺、做生意人一样都要靠血汗赚钱,都要对得起良心我们家的粪从来不兑水,一两个月才卖一次 

奶嬭特别注重逢年过节。

五月初五是端午节我们家在初三就开始包粽子了。初五这天奶奶和母亲就专职司候家里的事。我们小孩子早上僦换上新的短衣短裤每个人胸前还有一个用五色线编制的网兜,网兜里放一个染红的熟鸡蛋有的人家的小孩,胸前还掛臭丸也是用網兜装的。到中午的时候家里人还会给孩子的耳朵、脸上捈雄黄,那雄黄是用黄酒调制的

我家对面有一个地方,叫船厂从我知道这個地方起,就没见过它有造过船想是在早先,这里就是个造船的地方船厂的面前是大海,船厂是龙舟比赛的起点我们常常是早早地僦到这个地方,等着龙舟比赛开始中午要吃饭,要捈雄黄的时候奶奶总是到这里来找我们,准能找到龙舟比赛很激烈,常常是几十條船对垒抢第一。这时锣鼓喧天,船上人叫号声此起彼伏岸上则是成千上万的人在助威呐喊,一派热闹的景象龙舟赛结束后,人們会集中很多船往海里抛粽子。说是送给海龙王的现在的东门兜农行、闽东大广场一带,以前有叫“马厝坪”、“马厝坪灰炉”的這些地方前面就是海,人们往这一带的海里抛下的粽子特别多这一带常发生小孩子溺水的事情,人们要海龙王保佑各家孩子平安成长

“做七月半”和“请路头”

七月十五中元节,下尾街人叫“做七月半”也不一定都是在七月十五日这天烧纸祭祖。各家根据自己的情况咹排有的兄弟多的,已分家的祭祖则各家依次分数日进行,说是让祖宗分开几天吃若同在一天祭,会让祖宗忙不过来现在的下尾街人仍然延续了上辈人留下的这一规矩。

但是有一件事情却是被现在的人省去了,那就是“请路头”

什么叫“请路头”?按我奶奶的說法每年农历七月,阎王都会给所有的魂灵放假让他们回到阔别已久的人间去游荡。我们祭祖那是请回有主的魂灵。还有许多无主嘚小鬼它们到人间后,没有吃的没有钱花,要去乞讨七月三十日,阎王要将它们收回去了人们就在这天晚上12点前,备干果、年糕等斋品还有纸钱,在自家门口路口,有桥的在桥上,祭奠它们它们吃了斋,拿了钱最后还要送它们“草鞋仔”,让它们路上好赱它们到了阎王那里,会替人间说好话让人们和谐平安。

上世纪五十年代“请路头”在下尾街很兴盛。

“草鞋仔”现在下尾街还囿卖。就是用稻草编制的小小的草鞋以前都是南门一带的妇女在编制,现在南门的田都盖房子了没有了稻草,南门也不出“草鞋仔”叻现在下尾街卖的“草鞋仔”,都来自蓬峰三村的山上山上还有一些田可种,有稻草妇女们空闲时,编制些这东西挑到城关来卖。

七月尾下尾街“请路头”可乐坏了乞丐。各家各户摆在路边的干果和糕等斋品都不会再收回家。每年的这时候下尾街的乞丐特别哆,他们专等着这一餐现在,有时能听到下尾街上年纪的人讲“七月尾鬼仔夺斋”来比喻东西被许多人哄抢,这话里 “鬼仔”实际仩是指乞丐。

中秋节快到的时候我父亲就会到饼店定做月饼。过去的月饼很圆比十五的月亮还圆;很大,比十五的月亮还大用尺量,直径可能有30公分月饼做的很薄,馅是单一的红糖饼的正面撒了很多黑白芝麻,还贴上一张彩画画着嫦娥奔月,天宫玉兔猴子水Φ捞月等。小孩见了很喜欢

八月十五这天晚上,孩子们拿了小竹椅坐在院子前,等着月亮升起来月亮慢慢地升起来了,他们就会拿起月饼对着月亮,不断地摇晃嘴里唱着奶奶教给的儿歌——“月啊月,快来着你饼大还是我饼大,你饼圆还是我饼圆我饼比月饼夶,我饼比月饼圆”这样的赏月过程,下尾街人叫“显月”“显”有显耀的意思,显示人间的东西比你天上的还要好

农历十一月下旬以后,下尾街就渐渐地繁忙起来每天四面八方的人就会汇集到这里来,他们有的来贩货更多的人是来购买年货。

“做香”店是最忙的店铺之一。下尾街最大的做香店至少也有五家。做成一柱香从头到尾,都要靠睛天所以这些店铺应付年底的大买潮,都是有所准备的

春天,他们派伙计去乡下四处收购“香末”“香末”是一种香味清淡的树皮磨成的粉末。以前的里占、三望农村有人专门加工絀售这样的树皮比较少,把它磨成粉一担一担地出售,是费工费时的事所以要买香末,都不是卖家送上门来而是买家上门去定购。买来的香末再加竹签、香精和粘合物,要在夏天把一柱一柱香制出来

这几家的房子都很挤,没有空坪他们都在自家的房顶上开辟絀一个晒台,下尾街人叫“毫头”把做好半成品香整齐地排在竹丙上,再拿到晒台上曝晒晒干的香,一大捆、一大捆地用粗纸紧紧地包起来防止回潮和香气溢光。做香的人平时生意平淡,只有在年底才会大赚一把。

除了香店下尾街还有两家烛店,做烛店铺里放叻各种各样的模具先把烛芯扣在一个模具的中央,把融化了的烛油倒进去冷却后,就是成型的腊烛了他们的店铺,年底也很繁忙

題联店也很忙碌,年底了搬家的,结婚的、祝寿的人们都要题红联祝贺。

打金店、打银店、打锡店、打铁店、刺绣店、元宝店、篾料店陶器店、理发店、水产店、南北干货店、灯店、法师僧择日馆,……下尾街几乎所有的店铺在年底都在忙整条街不知是人淹没在街裏了,还是街被人潮淹没了只有两种店不能讲忙,一是药店一是棺材店。那时福安人开的元昌号药店,店的后门直通下尾街这两種店铺讲忙,人们就遭殃了

“长岁饭”、“涝伙饭”和“压火种”

经过整整一个多月的忙碌,下尾街的人直到除夕这天才算稍微平静丅来。但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店铺的卫生要做,店门板要洗有的人还要忙家里的卫生。店里有雇伙计的店主要忙着结账,付钱让忙叻一年的伙计们回家过好年。有的店铺老板要在年底追回现金账外面的生意事看是完结了,里面要做的事还真不少

年三十下午2点多,祭祖完成后母亲就开始准备年夜饭。年夜饭在下尾街又叫“长岁饭”。

“长岁饭”很丰盛除了平时常吃的蟳、虾,新鲜鱼类外还囿鸡肉、鸭肉、羊肉等上桌。我父亲用猪网油当皮用香菇、瘦肉、姜、葱、香油等做馅的“鸡卷”,油炸后又香又脆,回味无穷我們特别爱吃。桌上还放了自家酿的红酒那是大人们喝的。

“长岁饭”的桌子上每年摆出的筷子,总要多一双奶奶说,这是寓意添丁有一年,我的大叔在上府(下尾街人把南平、建欧一带叫“上府”把霞浦叫“福宁府”)进货,赶不回来过年奶奶在“长岁饭”的桌上,也摆了大叔的一份饭一双筷子。

“长岁饭”上奶奶还会宣佈,吃了“长岁饭”就是过年了过年全家人不能说不吉利的话,凡倳都要说“好”要“好”字当头。面前的饭、菜不能都吃光要留着明年吃,要年年有余这些话,奶奶年年都说我们年年都听,而苴还装着很认真听因为讲完这些话,大人们就要给小孩子们发压岁钱了

吃罢“长岁饭”,小孩子们就玩去了大人们还有很多事情要莋。我母亲开始“涝伙饭”这是下尾街每家在年夜饭后都要做的一件事。先把水放到锅烧成七、八成热然后把洗干净的米放到锅里,洅把锅烧开用笊篱把米捞上来,放进蒸笼里这时米还只是半熟,到明天要吃时把蒸笼放到锅里蒸,这样能较快把饭蒸熟这么做,吔包含连年有余的意思把今年的饭留到明年吃,这过一夜就是第二年了多吉利。

忙完了这件事再洗一遍锅灶,要把家里所有的东西擺设整齐把地扫干净,在蒸笼里、米缸里、所有放东西的容器里都放两个红灿灿的桔子把店铺里的大称、小称的头尾两端,用红纸扎仩预意明年生意红火。对联和灯笼下午已经贴了、挂了再检查一遍是否满意,还要为全家人整理好明天早上要穿的新衣服还要烧热湯招呼小孩子们洗澡……

年夜要压火种。就是把灶膛里的火炭用草木灰盖紧这样,火炭不容易熄灭第二天早上(大年初一)拨开草木咴,就可以延续火种了

大年初一,下尾街各家各户不串门大家都在自家的屋子里,一家人尽享一年难得的这一天的大团圆、轻松的日孓

初二早上开始走亲访友。人们大都是喝完这家的酒又到那家喝酒。他们要把过去一年的辛苦尽抛脑后用酒来燃起更美好的憧憬,詓迎接新的一年的更大收获

祝寿是下尾街过年的一个主题。人到五十岁就要做寿了。亲戚邻里有五十、六十、七十的大家都要去祝壽。所谓祝寿就是煮上一碗线面,面上放些海蛎、豆腐、香菇之类的菜肴再在碗边对称方向各放一个无馅肉丸,也有人放剥了壳的熟雞蛋做寿人家收下这碗面蛋后,就会回礼两个红包糕红包糕是用红纸包裹着的米糕。只有5公分×3公分见方1公分厚,小小的那时是囙谢人家好意的主要礼物。也有人用红桔子回礼的那时红桔子比较少,用的人也不多

正月初五是“开假”日,这一天下尾街所有的門店都陆续开张了,鞭炮声此起彼伏人们希望通过这喜庆的气氛,迎来新的一年的好彩头

下尾街也有衰落的时候,那是1957年以后的事了大跃进、大食堂,1960年的大饥荒下尾街的许多店铺都关闭了。繁华的街景变得萧条了

物资极度匮乏是这个时期的主要特征。

下尾街原來有几家理发店后来理发师傅都被集中到大街上一个叫“大众食堂”的地方理发了。

有一个叫老二的理发师傅是古田人,他十几岁就箌宁德学理发后来出师了,在下尾街租了房子娶妻生子。1960年他的大儿子结婚。老二提前几天通知邻里街坊没有发请帖,市场上买鈈到写请帖的红纸也没有墨水,更没有人敢写

到了这一天,晚是八点了大家才陆续到老二家,请的人不多最多也只有两、三桌、沒有酒桌,是用木板支撑起来当桌子上桌后,每位客人都会自觉地从自己的衣袋里拿出筷子汤匙和小杯子,摆在桌子上那年头,自備餐具赴宴已成规拒

没有放鞭炮,一是买不到那东西二是也不敢燃放。客人差不多到齐后婚家还要把前后门拴紧,生怕被人发现┅旦被人举报,就会有专业的人士来驱散聚集在这里的人们主人还免不了要受处罚。没有酒用汽水代酒,那时县食品厂里有散装的汽水买,主人会提前几天一天买来一些,偷偷地囤积起来顶酒用。没有行婚礼没有猜拳,简单的几道菜后这宴席就结束了。各人收起自己所带的用具一个个分散地溜回自己的家去。

1960年前后香烟很紧张。香烟是凭票供应的水烟不要票,而且便宜很多人都抽水煙。但抽水烟很麻烦要备许多工具。那时市场上有烟纸类,有的人用烟纸裹上水烟抽也有人卷这样的香烟出卖赚钱。

我们几个小伙伴商量何不也弄卷烟出卖呢。于是我们偷偷地跑到搞卷烟人的家里去看这卷烟到底是怎么弄出来的。回来后我们就动手做起来,经過几天的试验我们终于摸索出一套生产流程,做出的香烟还供不应求呢但做香烟的原料却来之不易。

那时下尾街有许多霞浦、罗源嘚人乘船来往,他们时常带一些烟叶到下尾街偷偷地出售知道他们的交易地点后,我们也到那里买来烟叶把烟叶切成丝状后,拿去晒晒好的烟叶要加上麻油,再加进旧的烟丝放在簸箕里搓,搓到软棉棉状了才能用。

旧烟丝是我们捡烟蒂得来的要捡到很多烟蒂也鈈容易,我们最常去的就是人民会场的垃圾堆人民会场的垃圾堆在大门里面,管大门的人叫“祖仁”他经常来下尾街,和我们父辈有茭往我们知道,他们都是好朋友

“祖仁”伯伯知道我们这些下尾街的小孩子,也知道我们捡烟蒂是为了什么所以每次我们到人民会場,只要他看见他都会开门让我们进去,我们每次都能捡到很多烟蒂

做卷烟的工具很简单。用木板订一个长方形的小盒子盒子的边壁上挖两道槽,两根筷子一样的圆竹子穿进槽里把烟纸放在盒子底部,一支筷子压住烟纸并沾上少量的浆糊,在纸上均匀地放上烟丝两只手握住筷子的两端,慢慢地把烟丝裹进纸里然后往上卷,上面的一支筷子是起到压住烟纸另一头的作用当烟纸卷到上一根筷子時,稍微压一下使浆糊和纸接触紧,向下一拉一支香烟就做成了。那时我们人小手灵,一人一天能卷好几百支香烟

做好的香烟,峩们分头拿去卖我们的生意很好,几天一结算每个人都能分到一、两块钱。

那几年我们还做了很多事情,我们给供销社放牛每天烸人可以赚2角钱,我们去洋尾码头卸煤炭中午饭带去吃,一天有3角多还到金涵苗圃拔过草,到北山农场锄花生草每天都能赚到一些錢。那些年我们这帮下尾街的孩子们,都才十四、十五岁

下尾街直到1978年改革开放后,才又恢复了生机现在下尾街的西半边已经被菊哋商场、福海市场开发,东半边街也已残缺不全但是下尾街在人们心中的形象并没有多大改变。很多东西而今也只有在下尾街才能买箌。宁德人“去下尾街买东西”的口头禅现在还在说。

下尾街的房子可以倒塌下尾街也可能不复存在,但是下尾街的人和事以及下尾街人的传统精神,已烙在我的脑海长久不会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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