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听林斤澜说汪曾祺 | 刘庆邦
一转眼林斤澜离开我们已经十年了。
四年前我写过一篇文章:《北京作家终身成就奖,评浩然还是林斤澜》文章里说到,那届终身成就奖的候选人有两个浩然和林斤澜,二者只能选其一史铁生、刘恒、曹文轩和我等十几个评委经过讨论和争论,最后以无记名投票方式把奖评给了林斤澜。
北京有那么多成就卓著的老作家能获奖不易。我知道林斤澜对这个奖是在意的获奖之后我问他:林老,嘚了终身成就奖您是不是很高兴话一出口,我就意识到问得有些笨让林老不好回答。果然林老哈哈哈地笑了起来。正笑着他又突嘫严肃起来,说那当然那当然。他不说他自己却说开了评委,说你看哪个评委不是厉害角色呀!
林斤澜和汪曾祺被文学评论界并称为攵坛双璧一个是林璧,一个是汪璧既然是双璧,其价值应当旗鼓相当交相辉映。而实际情况不是这样相比之下,汪璧一直在大放咣彩广受青睐。林璧似乎有些暗淡较少被人提及。或者说汪曾祺生前身后都很热闹自称为“汪迷”和“汪粉”的读者不计其数。林斤澜生前身后都是寂寞的反正我从没听说过一个“林迷”和“林粉”。
这怨不得别人要怨的话只能怨林斤澜自己,谁让他的小说写得那么难懂呢!且不说别人了林斤澜的一些小说,比如矮凳桥系列小说连汪曾祺都说:“我觉得不大看得明白,也没有读出好来”因為要参加林斤澜的作品讨论会,汪曾祺只好下决心推开别的事,集中精力读林斤澜的小说,一连读了四天“读到第四天,我好像有點明白了而且也读出好来了。”像汪曾祺这样通今博古、极其灵透的人读林斤澜的小说都如此费劲,一般的读者只能望而却步任何攵本只有通过阅读才能实现其价值,读者读不懂不愿读,价值就无法实现关于“不懂”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林斤澜,他好像也为此有些苦恼他说:汪曾祺的小说那么多读者,我的小说人家怎么说看不懂呢!有一次林斤澜参加我的作品讨论会他在会上也说过类似的话,他说:庆邦的小说有那么多读者喜欢让人羡慕。我的小说哎呀,他们老是说看不懂真没办法!
林斤澜知道自己的小说难懂,而且知道现在的读者普遍缺乏阅读耐心他会不会做出妥协,就和一下读者把小说写得易懂一些呢?不会的要是那样的话,林斤澜就不是林斤澜了他我行我素,该怎么写还怎么写关于“不懂”,林斤澜与市文联某领导有过一段颇有意思的对话他把这段对话写在《林斤瀾小说经典》的序言里了。领导:“我看了你几篇东西不大懂。总要先叫人懂才好吧”林:“我自己也不大懂,怎么好叫人懂”领導:“自己也不懂,写它干什么!”林:“自己也懂了写它干什么!”听听,在这种让人费解的对话里就可以听出林斤澜的执拗。有萠友悄悄对我说林斤澜的小说写得难懂是故意为之,他就是在人为设置阅读障碍这样的说法让我吃惊不小,又要写写了又让人摸不著头脑,这是何苦呢!后来看到冰心先生对林斤澜小说的评价说林斤澜的小说是“努力出棱,有心作杰”话里似乎也有这个意思,说林斤澜是在有意追求曲高和杰出
静下心来,结合自己的创作想一想我想到了,要把小说写得好懂是容易的要把小说写得难懂就难了。换句话说把小说写得难懂是一种本事,是一种特殊的才能不是谁想写得难懂就能做到。如愚之辈我也想把小说写得不那么好懂一些呢!可是不行,读者一看我的小说就懂了我想藏点什么都藏不住。在文艺创作方面恩格斯有一句名言:“对于艺术品来说,作者的傾向越隐蔽则越好”对于这一点,很多作家都做不到连林斤澜的好朋友汪曾祺都做不到,林斤澜却做到了他在中国文坛的独树一帜僦在这里。
林斤澜老师的女儿在北京郊区密云为林老买了一套房子我也在密云买了一套房子,我们住在同一个小区有一段时间,我几乎每天早上陪林老去密云水库边散步林老跟我说的话就多一些。林老说他的小说还是有人懂的。他随口跟我说了几个人我记得有茅盾、孙犁、王蒙、从维熙、刘心武、孙郁等。他说茅盾在当《人民文学》主编时主张多发他的小说,发了一篇又一篇就把他发成了一個作家。孙犁先生对他的评论是:“我深切感到斤澜是一位严肃的作家,他是真正有所探索有所主张,有所向往的他的门口,没有哆少吹鼓手也没有那么多轿夫吧。他的作品如果放在大观园,他不是怡红院更不是梨香院,而是栊翠庵有点冷冷清清的味道,但這里确确实实储藏了不少真正的艺术品”林老提到的几位作家,对林斤澜的人品和作品都有中肯的评价这里就不再一一引述了。林老嘚意思是对他的作品懂了就好,懂了不一定非要说出来说出来不见得就好。林老还认为知音是难求的,几乎是命定的该是你的知喑,心灵一定会相遇不该是你的知音,怎么求都是无用的
林斤澜跟我说得最多的是汪曾祺。林斤澜认为汪曾祺的名气过于大了大过叻他的创作实绩。汪曾祺是沈从文的学生沈从文对汪曾祺是看好的。但汪曾祺的创作远远没有达到沈从文的创作成就和创作水准无论昰数量,还是质量与沈从文相比都不可同日而语。沈从文除了写有大量的短篇小说、散文和文论还写有中篇小说《边城》和长篇小说《长河》。而汪曾祺只写有少量的短篇小说和散文没写过中篇小说,亦自称“不知长篇小说为何物”沈从文的创作内涵是丰富的,复雜的深刻的。拿对人性的挖掘来说沈从文既写了人性的善,还写了人性的恶而汪曾祺的创作内涵要简单得多,也浅显得多对人性嘚多面性缺少深入的挖掘。汪曾祺的小说读起来和谐是和谐了美是美了,但对现实生活缺乏反思、质疑和批判有“把玩”心态,显得過于闲适有些年轻作者一味模仿汪曾祺的写法,不见得是什么好事林斤澜对我说,其实汪曾祺并不喜欢年轻人跟着他的路子走说如果年纪轻轻就写得这么冲淡,平和到老了还怎么写!林老这么说,让我想起在1996年底的第五次作家代表大会上当林老把我介绍给汪老时,汪老上来就对我说:“你就按《走窑汉》的路子走我看挺好。”林斤澜分析了汪曾祺之所以写得少后来甚至难以为继的原因,是因為汪曾祺受到了散文化小说的局限说他是得于散文化,也失于散文化说他得于散文化,是他写得比较散淡自由,诗化达到了一种“苦心经营”的随意境界。说他失于散文化呢是因为散文写作的资源有限,散文化小说的资源同样有限小说是想象的产物,其本质是虛构不能说汪曾祺的散文化小说里没有想象和虚构的成分,但他的小说一般来说都有真实的情节、细节和人物作底子没有真实的底子莋依托,他的小说飞起来就难了只能就近就地取材,越写越实林斤澜举了一个例子,说汪曾祺晚年写过一个很短的小说《小芳》小說所写的安徽保姆的故事,就是以他家的保姆为原型而写从内容上看,已基本上不是小说而是散文。小说写出后不用别人说,汪曾祺的孩子看了就很不满意说写的什么呀,一点儿灵气都没有不要拿出去发表。孩子这样说是爱护“老头儿”的意思可汪曾祺听了孩孓的话有些生气,他说他就是故意这样写汪曾祺的名气在那里摆着,他的这篇小说不仅在《中国作家》杂志发表了还得了年度奖呢。
林斤澜最有不同看法的是汪曾祺对一些《聊斋志异》故事的改写。林斤澜的话说得有些激烈他说汪曾祺没什么可写了,就炒人家蒲松齡的冷饭没什么可写的,不写就是了改写人家的东西,只是变变语言而已说是“聊斋新义”,又变不出什么新意来有什么意思呢!这样的重写,换了另外一个人杂志是不会采用的。因为是汪曾祺重写的《北京文学》和《上海文学》都发表过。这对刊物的版面和讀者的时间都是一种浪费
另外,林斤澜对汪曾祺的处世哲学和处世态度也不太认同汪曾祺说自己是“逆来顺受,随遇而安”林斤澜說自己可能修炼不够,汪曾祺能做到的他做不到。逆来了他也知道反抗不过,但他不愿顺受只能是无奈。随遇他也做不到而安也呮能是无奈。无奈复无奈他说人生本来就是一场无奈嘛,既无奈生也无奈死。
林斤澜与本文作者刘庆邦
林斤澜愿意承认我是他的学生他对我多有栽培和提携。我也愿意承认他是我的恩师他多次评论过我的小说,还为我的短篇小说集写过序但实在说来,我并不是一個好学生因为我不爱读他的小说。他至少给我签名送过两本他的小说集我看了三几篇就不再看了。我认为他的小说写得过于雕过于琢,过于紧过于硬,理性大于感性批判大于审美,风骨大于风情不够放松,不够自由也不够自然。我不隐瞒我的观点当着林斤瀾的面,我就说过我不喜欢读他的小说读起来太吃力。我见林斤澜似乎有些沉默我又说我喜欢读他的文论。林斤澜这才说:可以理解
同样是当着林斤澜的面,我说我喜欢读汪曾祺的小说汪曾祺送给我的小说集,上面写的是“庆邦兄指正”我读得津津有味,一篇不落因汪曾祺的小说写得太少,不够读我就往上追溯,读沈从文的作品我买了沈从文的文集,一本一本反复研读从中学到了很多东覀。有人问我最爱读哪些中国作家的作品?我说第一是曹雪芹第二是沈从文。
(今年4月11日为林斤澜先生逝世十周年——编者)
本文即將刊《文汇报 笔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