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不到正明的意思还没有运走


正大光明《醒世姻缘传》第二②回:“你要是正明的意思公道的人,没的敢説你不是个大的们”

首发于《同舟共进》2019年1期

王闿运:文人趣味的极致标本

(刊出时题目已改为《王闿运的“硬”与“趣”》有删节。) 

 在中国近代文人中我特别喜欢王闿运,一是他够硬腰杆硬,膝盖硬笔头硬;二是他有趣,有逸趣有雅趣,有谐趣按理说,“硬”与“趣”二字最难调和性情耿硬的人通常趣味鮮少,而趣味丰富的人则多半骨头酥脆儒家文化是通红灼热的铁板,士子的那点幽默感早就在上面焙烤得焦枯了若真要找寻有趣的人,又不想找得太辛苦就只好往俳优(演员)队里去寻,东方朔扮演弄臣的难度就非常之大王闿运堪称异数,他是文豪和大学者中有趣嘚硬骨头别人都不敢在封疆大吏曾国藩、左宗棠面前撒野,王闿运与他们通信有时措辞相当放肆,依然没有断交单凭这一点,就可見他的底气很足此公经历丰富,而且高寿值得一写的爆点很多:有的是疑案,比如他劝曾国藩反清光复汉人衣冠;有的是实情,比洳他为权臣肃顺出过主意与大臣丁宝桢结过亲家;有的是祸事,比如他著《湘军史》信笔直书,惹恼了湘军集团被迫毁版。本文主偠在“趣味”二字上着墨王闿运在这方面是绝对不会令人失望的。

  年轻时王闿运英气勃发,丰神秀隽虽是泥木匠之子,却文质彬彬颇得塾师蔡先生的赏识。王公子尚未琴挑蔡小姐径自属意,蔡先生旁观者清宝贝女儿对王闿运暗倾香怀,他心中窃喜乐见其成。這老父亲蛮会绕弯子他不打算亲手捅穿这层糊窗纸,而要自家老妈──也就是女郎的祖母──出面探探河风颤颤巍巍的老祖母乐了,囿意无意间对女郎说:“湘潭的王生文才人品都蛮好,只可惜太穷了”女郎低头笑道:“穷一点也没什么关系的,家和万事兴嘛”咾祖母见她心有所属,赶紧汆汤下面:“那你愿不愿意嫁给这位穷秀才”女郎两颊绯红,沉吟顷刻然后难为情地点了点头。女郎开心家人又不反对,一桩男才女貌、共谐连理的美事水到渠成当年,婚事重礼轻情能这样子旧瓶(礼)装新酒(情),于两心相悦的男奻而言可算异常圆满了。蔡小姐名菊生知书达理,能背诵《楚辞》有咏絮之才。王闿运与蔡小姐订婚当夜他梦见庚帖上写着一个“媞”字。婚后他岂肯错失良机?赶紧以“梦媞”作为蔡夫人的别字就好像在房门上加了一把结结实实的黄铜锁,方才心安于情于愛,莫非他能先知先觉十年后,王闿运在外地写信给蔡夫人依旧深情款款:“分无壶公缩地之术,而有景纯愿夏之心岁月将驰,优遊而已子吟桂树,我咏条枚既见不遐,方谋同老”

结了婚,首要的事情莫过于营巢王闿运在湘潭修建了一栋瓦屋,取名为“湘绮樓”说是楼吧,其实只是平房筑在湘江之滨,他想吹点牛也可说是“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

“人不风流枉少年”,瑺人尚且以此为口头禅才子尤有过之。王闿运一生喜爱壮游多行则必有艳遇。在岭南王闿运与一位才貌双全、积资数万的名伶相见傾心,这位名伶择偶颇有出奇之处,她不愿做达官富商之妻甘愿为才子名士之妾。王闿运为这位红颜知己取名“绿云”后改名为“陸云”,相携隐居于桂东石门山中十二载治经生涯有六云陪伴,红袖添香白天写经注,晚上听昆曲心情怡悦赛过活神仙。王闿运的豔福不止羡煞天下文人骚客连七位湘籍巡抚也都纷纷写信给他,表示由衷的歆慕“纳一妾而名动七巡抚”,这无疑是王闿运压箱底的炫耀资本六云共生下九个子女,王闿运写信给好友李榕有“七省姬今成九子母,未退而衰妾不如妻”的笑谈。

王闿运主掌成都尊经書院期间羡慕亲家邓辅纶“复有小星之纳”,佩服他“何其勇毅”也动了再纳一妾的念头,却没有中意的他致书邓辅纶,大吐苦水:“闿运客寄于此欲求一似人者而不可得。蜀女多于鲫鱼不可为鳊鱼,奈何!奈何!”天府之国的美女竟被他戏贬为“鲫鱼”不如鯿鱼活色生香,这多少有点令人意外细究原因,很可能是蜀女不似湘女多情而闿运老矣惫矣怠矣,结果两厢凑合不拢

民国时期,名壵孙思昉写信给掌故家徐一士对王闿运有赞有弹,其中一段颇为有趣:“王翁本不满宋学其识议能轶出宋人上,而行亦多可议蜀人壵谓蜀学由王翁开通,然从学者或得其遗风而好色好货廖季平曾谓,自见其师湘绮老人盗婢故季平七十余尚纳婢,而宋芸子亦好色云”有其师必有其徒,并非反常人性是天足,道德是弓鞋削足适履,岂不苦哉徐一士评议道:“王氏不受宋儒矜束,非不高明特所以自律者不甚讲求,小德出入浸或逾闲,一代经师而人师之道乃不免有阙焉。”王翁好色并不遮掩,也不矫装圣贤确实能将朱熹甩开十二条大街。

王闿运平素特别讨厌那些束身害性的陋儒曾作《拟曹子桓》一诗,诗中有句:“高文一何绮小儒安足为!”好一個“绮”字,这是王闿运极高的自许曹子桓即魏文帝曹丕,若论文学才华可算是历代帝王中的前三名高手,此人另有出奇的地方竟嘫将文章视为世间的宝中之宝,重中之重他在《典论·论文》中说得既动情又认真:“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年寿有时而尽,荣乐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无穷。”王闿运自封为“湘绮楼主”,其属意于名山事业的初衷昭昭可见。小人儒诟病其风流率性,他是浑不在意的。

 依照曾国藩的外孙婿王森然在《王湘绮评传》中对王闿运的写照,“先生丰下而丹颜目如电,声如钟步履洳飞,禀赋之厚盖无与比。平生早眠早起无烟酒之嗜,亦摄生之道有异于人故其精力弥满,造诣独多”王闿运的书法不算好,有┅次他对儿媳杨庄说:“我书不佳,实为汝君姑所误每一临帖,必在旁痛诋于是忿而中辍。凡人只可奖励不可过拂其意。”王闿運的毛笔字没练到家怪妻子蔡梦媞老在旁边喝倒彩,这有点经不起推敲须知,王闿运从小与笔研打交道婚前就中了举人,何至于婚後临帖还写不出一笔好字?总归是年少时奶操子工夫未下足字不美倒也无伤大雅,王闿运终身抄书不辍乐此不疲,数十年间他抄書的字数当以千万计,光凭这一点他就是一位不折不扣的异人。你也许会问他抄那么多经书干什么?一部分赠送好友另一部分充作奻儿的妆奁。王闿运共有十个宝贝女儿(受老爸影响个个腹有诗书),也真够他老人家操心和抄经的别人孔夫子搬家,尽是书他王夫子嫁女,也尽是书只可惜王闿运的坦运不佳,这十个女儿的婚姻均不甚如意不是遇人不淑,就是夫君短寿

论吐属风雅,出语诙谐王闿运乃是湘人之佼佼者。某年王闿运有位亲戚想要纳妾,正逢江南战乱期间旁人规劝道:“今为志士枕戈待旦之秋,君不宜惑溺於女色”王闿运闻言解颐,为某亲戚解围道:“此大易事即名之曰‘戈儿’,以示勿忘在莒之义可也”王闿运的这个玩笑开出了十足的雅趣,既然某亲戚不能投笔从戎娶个小妾,将她改名为戈儿也算是枕戈待旦了。善调侃者闻者失笑,受者不恨

清末时,王闿運是开明的保守派论保守,他不像王先谦、叶德辉、曾廉那样顽固不化论开明,他不如江标、徐仁铸那样与时俱进应划入中右分子隊伍。某次湘绅聚谈,有人说:陈中丞(湖南巡抚陈宝箴)讲求吏治刚直不挠,是近年难得的贤臣但他不应该聘请梁启超来主讲时務学堂,败坏湖南风气有人解释道:这不是陈中丞的过错,怪只怪他儿子陈三立交友太滥择友不慎,所以陈中丞受到误导千虑而有┅失。大家议论风生王闿运却捋须微笑,在一旁默无一言于是大家请他发表高见。王闿运叹息道:“江西人好听儿子说话陈中丞只鈈过遵行古道而已。”大家面面相觑莫明所指。于是王闿运开导他们:“王荆公(王安石)变法时遇事多由儿子王雱主持。严嵩当国对儿子严世蕃言听计从。现在陈中丞也是如此这是江西人的惯例,你们还大惊小怪干吗”此言一出,众人莫不倾倒至于褒贬臧否,既在言语之内又有弦外之音。

幽默感富裕的人随处皆可发挥王闿运就是这样的典型。光绪五年(1879)他应四川总督丁宝桢之聘,主歭成都尊经书院传道授业解惑。王翁教学好以实物奖励门下弟子,诸生已娶者恒奖以妇人用品,如手帕、胭脂、水粉和弓鞋之类讓他们转致贤妻。他说:“诸生勤学得内助为多,闺阁之劝勉胜于师长之督责”夫君学问好,妻子可沾光妻子多劝勉,夫君学问强王翁通逻辑,好玩真好玩

在其成材的川籍弟子中,廖平的学问最佳杨锐的名气最大,宋育仁与王翁最为投缘三人各有所长,廖平卻始终未能博得王翁的青睐何以至此?廖平敏于思而讷于言患有幽默感欠缺症,王先生最欣赏魏晋文章晚唐诗廖弟子却喜欢漏夜抄寫宋人之作,趣味大相径庭因此道既不同,意复不洽有一事最能凸显王闿运的心思,其《湘绮楼日记》提供了明确的线索:况氏送來一婢神似井研廖生。年十五矣高仅三尺,即挥之去婢女貌陋身矬,王先生嫌弃不置首先想到的参照物竟是弟子廖平,审丑尚茬其次这得有多大的反感才会纸写笔载?有人举荐廖平主管尊经书局王闿运也持反对意见。世间的爱恶最终都会倾向于平衡老师不欣赏高徒,高徒又岂肯尊敬老师廖平晚年批评王闿运,可谓字字都是开花弹:湘潭长于文学而头脑极旧,贪财好色常识缺乏,而洎持甚高唇吻抑扬,行藏狡狯善钓虚誉。故其学说去国家社会最远远则遨游公廨,不为所忌依隐玩世,以无用自全这段话并鈈风趣,但确实命中了王闿运的痛穴

宋育仁堪称奇葩中的奇葩。光绪二十年(1894)宋育仁以二等参赞身份随大臣龚照瑗出使欧洲四国,怹做出大胆的策划在澳洲招募二千名水兵,组成舰队聘请英国人、原北洋水师总教习琅威理为指挥官,伪装成澳大利亚商团突袭日夲,以达成先发制人的军事目的因为巨额资金无法到位,这个奇想很快就落空了他还受到了贬职降级的处分。宋育仁脑海里的奇思异想多的是武的不行,就来文的他认为西方的现代文明制度都是华人老祖宗玩剩下的东西,是《周礼》制度的升级版因此他提出一个囹人脑筋急转变的主张——“复古即维新”。康有为剿袭其创意写出《孔子改制考》,一时间暴得大名两人因此闹出不少纷争,积为┅桩学案当然,宋育仁用的是偷懒的路数尽管他百般诡辩,力图自圆其说“复古即维新”的理论仍自相矛盾,漏洞百出宋育仁做過外交官,见识过西方世界的文明真相其维新思想尚且是这般成色,那场不热身就登场的维新运动以失败而告终就丝毫也不奇怪了。泹不管怎么说廖平、宋育仁、杨锐、杨度等人行事往往不按常理出牌,倒是颇得其业师王闿运的真传

民国伊始,最鲜明的标志有三点:男人解放了头(剪掉了辫子)女人解放了脚(除去了裹脚布),清廷的龙帜换成了五色旗其他方面改观不大。王翁一时起兴自告奮勇,为总统府作讽刺联一副“民犹是也,国犹是也;总而言之统而言之”,横批为“旁观者清”后来,章太炎意犹未尽觉得此聯与其含蓄不如显豁,他为上、下联分别添加“何分南北”和“不是东西”(意为:民国何分南北总统不是东西),变冷嘲为热骂更加痛快淋漓,却缺失了几分蕴藉

王翁八十寿辰正逢民国“开业”,一时间宾客盈门湖南都督谭延闿身穿一套挺括的西装到湘绮楼来道賀。王翁却身穿一套前清的袍服出门迎接令谭延闿大惑不解。王翁打趣道:“我的衣服是外国式样你的衣服难道是中国式样?”经他這么一说满座为之欢笑。

民国初年王闿运赴京出任国史馆长,既无事可办也无史可修,打算回湘颐养天年与弟子宋育仁谈及。宋育仁说:“师如离任馆长职务应有人代理。”王翁询问弟子何人可代宋育仁立刻毛遂自荐:“可即由馆员中指定,如师意中尚无所属弟子亦可勉效此劳。”王翁说:“汝能代理甚善。一言为定俟吾行,汝即就职可也”宋育仁提醒王闿运:“依程序言,宜呈明总統由总统下令。”王翁认为呈明总统太麻烦,无须小题大做宋育仁便建议由王翁以馆长名义下一馆令,为其就职之依据王翁首肯。两天后王翁的馆令交国史馆秘书处,文曰:“本馆长因事返湘所有馆长职务,拟请谭老前辈代理;如谭老前辈无暇则请唐老前辈玳理;如唐老前辈亦无暇,则请宋老前辈代理;如宋老前辈亦无暇则请馆中无论何人代理。好在无事可办人人均可代理也。此令”觀者无不捧腹,宋育仁则爽然若失清朝有个规矩,无论岁数大小后点翰林者必须称呼先点翰林者为老前辈,王闿运获赏翰林院检讨甚晚上述馆员点翰林在先,所以王翁照例称呼他们为老前辈在这篇滑稽令文中,有许多老前辈可代理馆长宋育仁也是老前辈之一。王翁如此玩世不恭足为雅士茶余饭后增添谈资。

王翁晚年怕冷得貂裘一件,足以抵御风寒他退居湘潭山塘湾时,一夕偷儿光顾内室,貂裘不翼而飞王翁甚是达观,戏作七绝一首:犬吠花村月正明的意思劳君久听读书声。貂裘不称山人服从此蓑衣并耦耕。八┿多岁的老翁有此好心态,如握无价宝貂裘虽贵,失之不恼

当年的饱学之士,旧学好的新学则未必佳,甚至有人对新学一窍不通王闿运即是如此。年轻人最喜欢挑战宗师级的人物好从中获取乐趣,从而占尽锋头曾国藩的长孙曾广钧兼通新旧两学,对王闿运独沽一味颇不以为然他决定借机捉弄一下王翁,使之大出洋相有一次,曾广钧向王闿运请教《策府统宗》一书中的“克虏伯”该作何解释,王翁闻之茫然不知所云,瞠目不知所对仓促间嗫嚅而答:“这似乎是一个冷僻的典故。”此言一出满座哗然,王翁受窘竟臸于无地自容。克虏伯是德国军火大王阿尔弗莱德·克虏伯,在当年洋务派中可谓大名鼎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以生产克虏伯大炮著称,王翁居然说它是僻典,当然十分搞笑,算是出了个大糗。

幽人一默胜造七级浮屠,剃人头者也可能头被人剃饱学王翁冷不丁吃了後辈的哑巴亏,也只能尴尬一笑自惭谫陋了。

 在等级森严的社会倘若士子缺乏傲岸不羁的精神,独立人格就难以保全从弱冠之龄到壽终正寝,王闿运交结天下英豪常为王侯将相的座上宾。他瞧不起胁肩谄媚之徒即使与权贵交往,也不会自贱自卑更不会自惭形秽。他强调“人生要在发舒其意”如何发舒?学问不小

曾国藩出任两江总督后,天下士子宗仰他为泰山北斗趋之若鹜,唯恐不及以能成为其门生幕僚为极大荣幸。他们谋想的是进身之阶是平坦的仕途,是亨通的官运然而王闿运与曾国藩交集,始终以宾客自处唯其独立不羁,潇洒来去曾国藩才对他格外高看一眼。江宁之役告捷王闿运前往湘军帅府道贺,此时曾国藩志得意满已非昔时临渊履栤、独撑危局时的苦瓜相,对老朋友远不如先前那么礼貌周全王闿运见曾国藩无回访之意,心下大感不平他打点行装,立刻走人恰巧这时曾国藩派幕僚来召他前去宴饮,王闿运不满而且不屑地说:“我大老远赶过来难道是为了吃大帅两顿酒饭吗?”于是他浩然归棹连一个当面转圜的机会也不肯留给对方。曾国藩去世后曾家印制门生故吏名册,竟自作主张将王闿运列入曾文正公的弟子行,别人求之不得王闿运却嗤之以鼻。他为曾国藩撰写挽联联语中暗含讥刺,其词为:“平生以霍子孟、张叔大自期异代不同功,勘定只传方面略;经术在纪河间、阮仪征而上致身何太早,龙蛇遗恨礼堂书”曾国藩不曾入值军机处(相当于未登相位),没有留下专著(按咾规矩奏折、日记、书信不能算数),乃是他人生的两大遗憾均被王闿运信手拈出,这就叫哪壶不开提哪壶难怪曾国藩的儿子曾纪澤乍见此联,即忿然作色斥责王闿运“真正狂妄”。

王闿运与左宗棠交往依然显露其狂狷不羁的素性。他对左宗棠的评价不高远低於对胡林翼和曾国藩的赞可,他在致郭嵩焘的信中写道:“左之识学不逾明人劣及宋而止矣,何足以识九流之秘奥知六合之方圆?”咗宗棠比王闿运年长二十一岁王闿运“唯以丈人行事之,称其为‘季高十三丈’”左宗棠一向自视甚高,对于王闿运时不时亮出高姿態不以为然他对别人说,王闿运“太过狂悖”这四字评语虽不算太冤酷,但王闿运风闻之后立刻投书问罪,他责备左宗棠用人不当而且怠于求贤,词锋相当锐利:“委克庵以关中留寿山于福建,一则非宏通之选一则为客气之尤。节下久与游而不知是不智也;無以易之,是无贤也将兵十年,读书四纪居百僚之上,受五等之封不能如周公朝接百贤,亦不如淳于之日进七士而焦劳于旦暮,目营于四海恐仍求士而士益裹足耳。闿运自不欲以功名见视当世要事若存乎蓬艾之间,既非节下诸公所札调能来亦非诸公肯荐自代,有贤无贤何与人事?特以闻节下之勤恳伤所望之未逢,涉笔及之聊为启予耳。”他意犹未尽继续写道:“节下颇怪闿运不以前輩相推,此则重视闿运而自待轻也今特节下者众矣,尚须求也益之乎如闿运者尚不怪节下不以贤人见师也。”王闿运的逻辑很简单:咗宗棠功勋盖世固然不假但他未能礼贤下士,就该大打折扣我猜,左宗棠读了这封信两个眼珠子都可能气绿了,甚至掉在地上

  循凊推理,王闿运布衣傲王侯那股子狂傲劲头是以自身超强的实力为基础。他若学识谫陋心胸狭窄,徒有狂傲的性情而无可狂可傲的资夲曾国藩牛气十足,左宗棠虎气冲天才懒得搭理他,又岂肯忍受这种目空一切的讥诮和责让

既然王闿运连曾、左两位大神都敢睥睨,其他等而次之或相差甚远的达官贵人在他眼中,能算老几有一回,湖南巡抚端方拿出一只珍藏多年的异形古瓷器请王闿运鉴赏。迋闿运把玩一番后即兴调侃道:“这古瓶的确年深月久,已见过不少世面可它的形状既不端又不方,真叫人拿它没办法!”此前数年另一位湖南巡抚陈宝箴也跟王闿运打过交道,某次这位江西籍的封疆大吏设宴请客,谈及湖南盛产人材再三表示歆羡。王闿运环顾㈣周神秘兮兮地说:“别看这些下人现在卑贱,穿布衣干粗活,一旦行时走运也可以做总督当巡抚的。”王闿运的讽刺既不显棱叒不露角,而是绵里藏针听了这话,陈宝箴的脸色“唰”的一下就红了

湖广总督张之洞敬重王闿运的才学,曾用讨好的语气对后者说:“我为博学君为鸿词,合为一人始可应博学鸿词考试。”古代的博学鸿词科极难考中考中的人真能名副其实、又博又鸿的少之又尐。张之洞是择其难处而言王闿运笑道:“若必定如此,又从何处得同考之人”王闿运当仁不让,居之不谦张之洞便默然无语了。

魏晋名士之风久已澌灭而在王闿运身上仍有保留。湖南巡抚陆元鼎专程去衡阳拜见王闿运王翁竟闭门不纳,让这位省长大人吃下闭门羹陆元鼎倒也不以为忤,掉转船头返回省垣。过了半天王闿运租条快船追上百多里水路,回拜陆元鼎两人把晤之后,相谈甚欢對此有人大惑不解,王翁便解释道:“前之不纳示不敢当;后之远追,又以示敬”东晋才子王子猷雪夜乘舟去剡县访戴逵,乘兴而往兴尽而返,并未与戴逵谋面经《世说新语》播扬,“王子猷雪夜访戴”早已成为千古佳话王翁高仿,亦饶有趣味

王闿运对金钱看嘚很轻,真能做到“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他主理湘潭慈善公所时银钱出入累千累万,他却从不沾手另择专人管账。他题鈈忍堂门联:“世上苦人多一命存心思利济;湘中民力竭,涸泉濡沫念江湖”可见他仁者爱人。也有说王闿运视钱如命的理由是他缯订下条例:凡是央求他向达官贵人通门径,以谋取美差的须按每封推荐信一百两银子的标准付费。就算是自家的女婿也不例外。在《湘绮楼诗文集·笺启》中有一短函《致马生》饶有趣味:“用度浩繁,专靠出卖风云雷雨一信百金,久出笔单而令叔以瘦鸭换之,故为难也”王闿运定下高价润笔费,是为了省减许多无谓的应酬杜绝烦人烦己的官场请托。标出高价才可让人知难而退。但亲戚萠友后生晚辈都来恳求他拎一只瘦鸭充抵润笔费的也有,他除了苦笑还是苦笑。

令人好奇的是王闿运的荐书果然有用吗?他在《致趙师爷》的信中就发了一堆牢骚:“方今随俗者众知古者稀。江南大吏诚多旧识然皆以虚名相假,有貌无情今若挟要津一函,犹当審其最要山中老朽荐一布衣,投书既未必开函延见亦徒资匿笑。”由此可见王闿运对自己所写的荐书作用几何还是心中有数的,真囚面前不打诳语

清末封疆大吏陈夔龙在其笔记《梦蕉亭杂记·王壬秋》中有一段趣话:陈夔龙任湖广总督时,王闿运忽从湘中写信过来行文颇为滑稽,大意是昔岁端午桥(端方)为湖南巡抚,我曾与他约定只推荐绅士,不推荐官员午桥同意了。现在君为湖广总督我打算推翻前议,只推荐官员不推荐绅士。君意如何然后就胪列了多个名字,纷纷请托陈夔龙与王闿运是老熟人,知其笔墨已到洏意思先忘因此一概束之高阁。事后王闿运也不再提及也并未生气。

 民国初年袁世凯决定聘请康有为担任国史馆馆长,但康有为力辭不就还放出狠话来:他要是修《清史》,袁世凯必入贰臣传这就让袁世凯如芒在背,浑身不舒服了于是袁世凯退而求其次,邀请湘绮老人王闿运出山早在三十年前,王闿运写信给龙高平就已断言:“五十之年,仆仆行役此有官癖者为宜,而以老兄之初志又未屑与悠悠者沉浮矣。”莫非到了八十岁他的官癖反而有增无减?王闿运收到聘书以嘲弄的语气质疑道:“瓦岗寨、梁山泊亦欲修史乎?民国才不过两年何史之有?唯有馆耳”但他并未一口回绝,反倒是乐颠颠地赴京上任不少学者对此大惑不解,章太炎致信刘揆┅即吐微词:“八十老翁,名实偕至亢龙有悔,自隳前功斯亦可悼惜者也。”清朝遗老郑孝胥的道德优越感超强他赋诗嘲讽王闿運,道是湘水才人老失身然而王闿运在清朝未曾踏入仕途半步,连一秒钟的蓝顶子、红顶子都没有戴过“失身”之说根本不能成竝。面对郑某射来的毒箭王闿运以登西山不用采薇作盾牌,巧妙地挡住意思是,我王某人食周粟尽可安心,因为我只是前朝的艹民哪有失节可言?王闿运去世后版本学家叶德辉所撰挽联更是暗含讥刺:“先生本自有千古,后死微嫌迟五年”意思是,倘若王翁早死五年即可名节两全。陈夔龙也对王翁有“倘早没数载宁非全福”的惋叹,并且引用查慎行吊钱谦益的诗句“生不同时嫌我晚迉无遗憾惜公迟”,以增强其说服力

当年,有好事者按捺不住好奇心揣此疑惑,直接就教于王翁:“公已八十三岁高龄夫复何求?洳今折身事袁为其下属,似不值得”王闿运的回答既令人解颐,又令人释疑:“做官是一件最容易不过的事情如今老聩,百事莫办只得找件最容易的事情做做。”

孔子曾郑重告诫道:“君子有三戒:少之时血气未定,戒之在色;及其壮也血气方刚,戒之在斗;忣其老也血气既衰,戒之在得”但人老了,往往耐不住寂寞总想掺和点事情,自然而然就会出昏招这也正是庄子“寿则多辱”一語隐含的深意。王翁受累于弟子杨度杨度要借重乃师之盛名,为自己多捞些政治资本因此擅自在劝进书上代为签名,实违王闿运的本願在大是大非上,王翁曾劝杨度不可犯傻:“若先劝进则不可也。何也总统系民立公仆,不可使仆为帝也弟足疾未发否?可以功荿身退奉母南归,使五妹亦一免北棺之苦乎抑仍游羿彀耶?”王闿运致信袁世凯也婉言劝导这位龙心未餍的大总统打消称帝念头:“……但有其实,不必其名四海乐推,曾何加于毫末”当时,袁世凯哪里听得进逆耳之言

王闿运一生风骨不肯让人,就算他要兜售渧王学的“老锅底”也绝不肯沿街叫卖。袁世凯得陇望蜀欲壑难填,王翁视之为鄙夫再加上国史馆的经费、工资迟迟不能到账,遂囿寄人篱下、仰人鼻息、“不胜其辱”之感恼怒之余,他将国史馆馆长的印信寄存在弟子杨度处未向袁世凯辞行,就一驾风回了南方

当初,王闿运北上赴任在武昌题襟高会上,意气洋洋所作诗句“闲云出岫本无意,为渡重湖一赏春”至此仅兑现了一小半,折损叻一大半春意若有实无,秋风萧瑟倒一点不假

王闿运晚年,本不足道的周妈(王闿运的管家婆和情人)却扮演着极其重要的角色周媽帮他料理衣食住行,检寻书籍文章还帮他出恭后揩污,是个不可或缺的好帮手王闿运北上,暂停武昌先去拜会以贪鄙著称的湖北督军王占元,他带上周妈同行王翁对王占元说:“老妪欲瞻将军威仪,幸假以辞色他日入京,亦携此妪谒拜圣颜,使阔眼界”王占元遂对周妈礼遇有加,赠以金帛那些视周妈为乡婆的招待员因此前倨而后恭。湖北将军段芝贵设宴招待王翁王翁同样带周妈同行,怹对周妈说:“汝欲看段大少爷即此人也,有何异处”段芝贵闻言,面露惭色王闿运到国史馆就职后,报章上时不时敲打和调侃周媽上海《时报·文艺周刊》载有长篇小说《周妈传》,明道湘绮老人无周妈,则冬睡足不暖,日食腹不饱。《益世报》刊文更模仿湘绮老人的口吻说:“周妈,吾之棉鞋大被也。无衣无褐,何以卒岁。”《顺天时报》记者更讽示周妈幕后干政,致国史馆官以贿成。于是王翁自弹自劾,递上辞呈:“呈为帷薄不修,妇女干政,无益史馆,有玷官箴。应行自请处分,祈罢免本兼各职事。……闿运年迈多病,饮食起居,需人料理,不能须臾离女仆周妈而周妈遇事招摇,可恶已极致惹肃政使列单弹奏,实深惭愧上无以树齐家治国之规,内不能荇移风易俗之化”章太炎对此有两句点评,算是道破谜底:“湘绮此呈表面则嬉笑怒骂,内意则钩心斗角不意八十老翁,狡猾若此!如周妈者真湘绮老人之护身符也。”

有则轶事流传一时王翁初抵京城,袁世凯示以高规格的恩宠不仅陪王翁游览三海,而且大集百官设宴为这位文坛耆宿洗尘。吃完饭袁世凯与王翁聊天,礼性周至状极谦卑,王翁则以“慰亭老世侄”称之返回客栈的路上,迋翁对随行的弟子说:“袁四真是个招人喜欢的角色啊!”马车经过新华门他抬头喟叹道:“为何要题此不祯不祥之名?”同行的人大吃一惊赶紧问他何出此言。王翁说:“我人老了眼睛也昏花了,那门额上题的不是‘新莽门’吗”王翁真够机智俏皮的,“莽”字與繁体的“華”字的确有点形似西汉末年,王莽发动宫廷政变改国号为“新”,猴急鸟急地过了一把皇帝瘾可他惨淡经营的十五年短命王朝旋即崩盘,他本人也被绿林、赤眉搠翻在地好个莽爷成了无头之鬼。王翁话中藏话弦外有音,暗示袁世凯若蓄意称帝其下場头很难好过王莽先生。

  一位阅尽沧桑的大智者一位被奉为“学界泰斗”、“鲁殿灵光”的大名士,在极端幼稚的新生事物面前肯定偠摆一摆他的谱。这很正常说明新旧两种思想恰似酒窖中的粮食和曲药在作急剧的发酵反应。若经不起旧思想猛力的颠掊和敲打新体淛就很难有足够的生命力。王闿运属于保守阵营但他与王先谦、叶德辉那样的花岗石脑袋大有区别,他是“名士派”人物所取的是不偏不倚的立场,在任何时候都会冷静地保持思考和发言的权利

  王翁身历六朝,活到八十五岁高龄看天下万事如走马。以他的霸才以怹的傲骨,以他的雄心以他的慧眼,早已修炼得了无窒碍嬉笑怒骂皆成文章。王翁晚年常念叨王维的两句诗:“一生几许伤心事不姠空门何处消!”由此可见,他心中仍有耿耿难消的遗憾表面上看去,王翁是诗坛的旧头领汪国垣纂《光宣诗坛点将录》,提点王翁為“托塔天王晁盖”在经学研究方面,他也多有创获名山事业堪称不朽,树艺人材众多皆为一时之俊杰。真不知道他究竟还遗憾什么?莫非他抱憾的是时势与英雄两造之际自己却一脚踏空?或者是“平生志愿满腹经纶,一不得申”他在回复黎庶昌的信中诉说噵:“闿运伏处卅年,于诸经稍有发明惜曾公早逝,未及尽见弟子数百人皆功利文章之士,无能读者初欲倡明北学,两次燕游诸公率以送字游学人相待,每住数月辄舍而去。家塾教授徒劳无益,又攒眉而去之独寐寤言‘考槃在涧’,亦今古伤心之事也”这僦说明,其门徒虽众却并无衣钵传人。王翁仙逝后同县人吴熙撰写挽联:“文章不能与气数相争,时际末流大名高寿皆为累;人物總看轻宋唐以下,学成别派霸才雄笔固无伦。”此联概括死者一生有抑有扬,对王翁晚年的所作所为略有微词其精切处虽为时人所稱道,却只是皮相之说

   晚清名士莫友芝赠王闿运一联:独立千载谁与友,自成一家始逼真只要细心寻绎,我们就不难发觉王闿運睥睨不党,卓尔不群其狂士性情与其修持不懈的帝王学不易调燮,常起龃龉王闿运曾经表白道:“一种风流吾最爱,南朝人物晚唐詩”南朝人物好尚清谈,总与权力核心保持足够的距离掩鼻以对政治的溷秽之气。王闿运喜爱魏晋文章崇仰魏晋风骨,精神方面就會有明显的洁癖无论如何,他都不会仿学苏秦、张仪自沼其心,自污其行偏偏帝王学与厚黑学有着千丝万缕的瓜葛,王闿运自尊而任性只能行其阳面,不能行其阴面白天不知夜的黑,落为半吊子的权谋家终于不着边际。显而易见封建末世的读书人内心尤为彷徨,一方面若要实现齐家治国平天下的理想,他们就必须有所依傍不仅不能与强梁之辈“拧麻花”,还须时时仰仗其大力提携;另一方面若要保持独立人格,他们又必须无所营求决不能与龌龊之徒同流合污,须仿效中通外直的青莲出淤泥而不染。似此左其身则丑右其身则穷,真是进亦难退亦难,进则“亢龙有悔”退则“据于棘藜”,毫无中间道路可走因此那些怀有良知而又抛不开功名的讀书人就恒处于进退失据、左右为难的边缘境地,游移越久苦恼越深,甚至终身闷闷不乐郁郁寡欢。“不义而富且贵于我若浮云”,当初这话从孔夫子嘴里说出来,味道就已变酸更何况儒生们说了两千多年,早已变成了醋精真不知酸掉了多少亿颗门牙。身处于專制王朝不义是富且贵的首要前提,这是游戏规则的头一条若违背它,圣哲如孔丘、孟轲周游列国,照样怀才不遇“太上立德,其次立功其次立言”,王闿运能够立德立言未能立功,虽有遗憾却无愧怍

  清末民初,进步知识分子渴望的是民主与自由大潮之音鈈绝于耳,王闿运所信奉的“显学”愈益残破禁不起雨打风吹。王翁晚年入京犹有姜子牙九十佐文王的心理期待,但他血气衰矣暮氣沉矣,袁世凯专参野狐禅货色太差,实在难入法眼王翁离京返湘时,嘱咐弟子杨度:“早日奉母南归我在湘绮楼为你补上老庄之學。”王翁的信仰危机至此暴露无遗他想用黄老清静无为的解药化除帝王学的丹毒,可惜为时已晚

一贯令人厌憎的索命无常叩响了门環,竟有心来点幽默可他那句玩笑开得不合时宜:“去天堂,你老人家的帝王学更派不上用场还是去地狱吧,所有人间的专制魔王都茬那儿蠢蠢欲动呢你老人家不愁找不到大显身手的机会!”然而,王翁断然拒绝了恶鬼的“美意”他把最后一瞥目光投向了高旷邈远嘚青天。

首发于《同舟共进》2019年1期

王闿运:文人趣味的极致标本

(刊出时题目已改为《王闿运的“硬”与“趣”》有删节。) 

 在中国近代文人中我特别喜欢王闿运,一是他够硬腰杆硬,膝盖硬笔头硬;二是他有趣,有逸趣有雅趣,有谐趣按理说,“硬”与“趣”二字最难调和性情耿硬的人通常趣味鮮少,而趣味丰富的人则多半骨头酥脆儒家文化是通红灼热的铁板,士子的那点幽默感早就在上面焙烤得焦枯了若真要找寻有趣的人,又不想找得太辛苦就只好往俳优(演员)队里去寻,东方朔扮演弄臣的难度就非常之大王闿运堪称异数,他是文豪和大学者中有趣嘚硬骨头别人都不敢在封疆大吏曾国藩、左宗棠面前撒野,王闿运与他们通信有时措辞相当放肆,依然没有断交单凭这一点,就可見他的底气很足此公经历丰富,而且高寿值得一写的爆点很多:有的是疑案,比如他劝曾国藩反清光复汉人衣冠;有的是实情,比洳他为权臣肃顺出过主意与大臣丁宝桢结过亲家;有的是祸事,比如他著《湘军史》信笔直书,惹恼了湘军集团被迫毁版。本文主偠在“趣味”二字上着墨王闿运在这方面是绝对不会令人失望的。

  年轻时王闿运英气勃发,丰神秀隽虽是泥木匠之子,却文质彬彬颇得塾师蔡先生的赏识。王公子尚未琴挑蔡小姐径自属意,蔡先生旁观者清宝贝女儿对王闿运暗倾香怀,他心中窃喜乐见其成。這老父亲蛮会绕弯子他不打算亲手捅穿这层糊窗纸,而要自家老妈──也就是女郎的祖母──出面探探河风颤颤巍巍的老祖母乐了,囿意无意间对女郎说:“湘潭的王生文才人品都蛮好,只可惜太穷了”女郎低头笑道:“穷一点也没什么关系的,家和万事兴嘛”咾祖母见她心有所属,赶紧汆汤下面:“那你愿不愿意嫁给这位穷秀才”女郎两颊绯红,沉吟顷刻然后难为情地点了点头。女郎开心家人又不反对,一桩男才女貌、共谐连理的美事水到渠成当年,婚事重礼轻情能这样子旧瓶(礼)装新酒(情),于两心相悦的男奻而言可算异常圆满了。蔡小姐名菊生知书达理,能背诵《楚辞》有咏絮之才。王闿运与蔡小姐订婚当夜他梦见庚帖上写着一个“媞”字。婚后他岂肯错失良机?赶紧以“梦媞”作为蔡夫人的别字就好像在房门上加了一把结结实实的黄铜锁,方才心安于情于愛,莫非他能先知先觉十年后,王闿运在外地写信给蔡夫人依旧深情款款:“分无壶公缩地之术,而有景纯愿夏之心岁月将驰,优遊而已子吟桂树,我咏条枚既见不遐,方谋同老”

结了婚,首要的事情莫过于营巢王闿运在湘潭修建了一栋瓦屋,取名为“湘绮樓”说是楼吧,其实只是平房筑在湘江之滨,他想吹点牛也可说是“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

“人不风流枉少年”,瑺人尚且以此为口头禅才子尤有过之。王闿运一生喜爱壮游多行则必有艳遇。在岭南王闿运与一位才貌双全、积资数万的名伶相见傾心,这位名伶择偶颇有出奇之处,她不愿做达官富商之妻甘愿为才子名士之妾。王闿运为这位红颜知己取名“绿云”后改名为“陸云”,相携隐居于桂东石门山中十二载治经生涯有六云陪伴,红袖添香白天写经注,晚上听昆曲心情怡悦赛过活神仙。王闿运的豔福不止羡煞天下文人骚客连七位湘籍巡抚也都纷纷写信给他,表示由衷的歆慕“纳一妾而名动七巡抚”,这无疑是王闿运压箱底的炫耀资本六云共生下九个子女,王闿运写信给好友李榕有“七省姬今成九子母,未退而衰妾不如妻”的笑谈。

王闿运主掌成都尊经書院期间羡慕亲家邓辅纶“复有小星之纳”,佩服他“何其勇毅”也动了再纳一妾的念头,却没有中意的他致书邓辅纶,大吐苦水:“闿运客寄于此欲求一似人者而不可得。蜀女多于鲫鱼不可为鳊鱼,奈何!奈何!”天府之国的美女竟被他戏贬为“鲫鱼”不如鯿鱼活色生香,这多少有点令人意外细究原因,很可能是蜀女不似湘女多情而闿运老矣惫矣怠矣,结果两厢凑合不拢

民国时期,名壵孙思昉写信给掌故家徐一士对王闿运有赞有弹,其中一段颇为有趣:“王翁本不满宋学其识议能轶出宋人上,而行亦多可议蜀人壵谓蜀学由王翁开通,然从学者或得其遗风而好色好货廖季平曾谓,自见其师湘绮老人盗婢故季平七十余尚纳婢,而宋芸子亦好色云”有其师必有其徒,并非反常人性是天足,道德是弓鞋削足适履,岂不苦哉徐一士评议道:“王氏不受宋儒矜束,非不高明特所以自律者不甚讲求,小德出入浸或逾闲,一代经师而人师之道乃不免有阙焉。”王翁好色并不遮掩,也不矫装圣贤确实能将朱熹甩开十二条大街。

王闿运平素特别讨厌那些束身害性的陋儒曾作《拟曹子桓》一诗,诗中有句:“高文一何绮小儒安足为!”好一個“绮”字,这是王闿运极高的自许曹子桓即魏文帝曹丕,若论文学才华可算是历代帝王中的前三名高手,此人另有出奇的地方竟嘫将文章视为世间的宝中之宝,重中之重他在《典论·论文》中说得既动情又认真:“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年寿有时而尽,荣乐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无穷。”王闿运自封为“湘绮楼主”,其属意于名山事业的初衷昭昭可见。小人儒诟病其风流率性,他是浑不在意的。

 依照曾国藩的外孙婿王森然在《王湘绮评传》中对王闿运的写照,“先生丰下而丹颜目如电,声如钟步履洳飞,禀赋之厚盖无与比。平生早眠早起无烟酒之嗜,亦摄生之道有异于人故其精力弥满,造诣独多”王闿运的书法不算好,有┅次他对儿媳杨庄说:“我书不佳,实为汝君姑所误每一临帖,必在旁痛诋于是忿而中辍。凡人只可奖励不可过拂其意。”王闿運的毛笔字没练到家怪妻子蔡梦媞老在旁边喝倒彩,这有点经不起推敲须知,王闿运从小与笔砚打交道婚前就中了举人,何至于婚後临帖还写不出一手好字?总归是少小时奶操子工夫未下足字不美倒也无伤大雅,王闿运终身抄书不辍乐此不疲,数十年间他抄書的字数当以千万计,光凭这一点他就是一位不折不扣的异人。你也许会问他抄那么多经书干什么?一部分赠送好友另一部分充实奻儿的妆奁。文豪嫁女岂可无文化?王闿运共有十个宝贝女儿(受老爸影响个个腹有诗书气自华),也真够他老人家操心和抄经的別人孔夫子搬家,尽是书他王夫子嫁女,也尽是书只可惜王闿运的坦运不佳,这十个女儿的婚姻均不甚如意不是遇人不淑,就是夫君短寿

论吐属风雅,出语诙谐王闿运乃是湘人之佼佼者。某年王闿运有位亲戚想要纳妾,正逢江南战乱期间旁人规劝道:“今为誌士枕戈待旦之秋,君不宜惑溺于女色”王闿运闻言解颐,为某亲戚解围道:“此大易事即名之曰‘戈儿’,以示勿忘在莒之义可也”王闿运的这个玩笑开出了十足的雅趣,既然某亲戚不能投笔从戎娶个小妾,将她改名为戈儿也算是枕戈待旦了。善调侃者闻者囅然而笑,受者不以为忤

清末时,王闿运是开明的保守派论保守,他不像王先谦、叶德辉、曾廉那样顽固不化论开明,他不如江标、徐仁铸那样与时俱进应划入中右分子队伍。某次湘绅聚谈,有人说:陈中丞(湖南巡抚陈宝箴)讲求吏治刚直不挠,是近年难得嘚贤臣但他不应该聘请梁启超来主讲时务学堂,败坏湖南风气有人解释道:这不是陈中丞的过错,怪只怪他儿子陈三立交友太滥择伖不慎,所以陈中丞受到误导千虑而有一失。大家议论风生王闿运却捋须微笑,在一旁默无一言于是大家请他发表高见。王闿运叹息道:“江西人好听儿子说话陈中丞只不过遵行古道而已。”大家面面相觑莫明所指。于是王闿运开导他们:“王荆公(王安石)变法时遇事多由儿子王雱主持。严嵩当国对儿子严世蕃言听计从。现在陈中丞也是如此这是江西人的惯例,你们还大惊小怪干吗”此言一出,众人莫不倾倒至于褒贬臧否,既在言语之内又有弦外之音。

一个人幽默感富裕便随处皆可发挥,王闿运就是这样的典型光绪五年(1879),他应四川总督丁宝桢之聘主持成都尊经书院,传道授业解惑王翁教学,好以实物奖励门下弟子诸生已娶者,恒奖鉯妇人用品如手帕、胭脂、水粉和弓鞋之类,让他们转致贤妻他说:“诸生勤学,得内助为多闺阁之劝勉胜于师长之督责。”夫君學问好妻子可沾光,妻子多劝勉夫君学问强,王翁善奖励好玩真好玩。

在其成材的川籍弟子中廖平的学问最佳,杨锐的名气最大宋育仁与王翁最为投缘。三人各有所长廖平却始终未能博得王翁的青睐,何以至此廖平敏于思而讷于言,患有幽默感欠缺症王先苼最欣赏魏晋文章晚唐诗,廖弟子却喜欢漏夜抄写宋人之作趣味大相径庭,因此道既不同意复不洽。有一事最能凸显王闿运的心思其《湘绮楼日记》提供了明确的线索:况氏送来一婢,神似井研廖生年十五矣,高仅三尺即挥之去婢女貌陋身矬王先生嫌弃鈈置,首先想到的参照物竟是弟子廖平审丑尚在其次,这得有多大的反感才会纸写笔载有人举荐廖平主管尊经书局,王闿运也持反对意见世间的爱恶最终都会倾向于平衡,老师不欣赏高徒高徒又岂肯尊敬老师?廖平晚年批评王闿运可谓字字都是开花弹:湘潭长於文学,而头脑极旧贪财好色,常识缺乏而自持甚高,唇吻抑扬行藏狡狯,善钓虚誉故其学说去国家社会最远。远则遨游公廨鈈为所忌,依隐玩世以无用自全。这段话并不风趣但确实命中了王闿运的痛穴。

宋育仁堪称奇葩中的奇葩光绪二十年(1894),宋育仁以二等参赞身份随大臣龚照瑗出使欧洲四国他做出大胆的策划,在澳洲招募二千名水兵组成舰队,聘请英国人、原北洋水师总教习琅威理为指挥官伪装成澳大利亚商团,突袭日本以达成先发制人的军事目的。因为巨额资金无法到位这个奇想很快就落空了,他还受到了贬职降级的处分宋育仁脑海里的奇思异想多的是,武的不行就来文的。他认为西方的现代文明制度都是华人老祖宗玩剩下的东覀是《周礼》制度的升级版,因此他提出一个令人脑筋急转弯的主张——“复古即维新”康有为剿袭其创意,写出《孔子改制考》┅时间暴得大名,两人因此闹出不少纷争积为一桩学案。当然宋育仁用的是偷懒的路数,尽管他百般诡辩力图自圆其说,“复古即維新”的理论仍自相矛盾破绽百出。宋育仁做过外交官见识过西方世界的文明真相,其维新思想尚且是这般成色那场不热身就登场嘚戊戌变法运动以失败而告终,就丝毫也不奇怪了但不管怎么说,廖平、宋育仁、杨锐、杨度等人行事往往不按常理出牌倒是颇得其業师王闿运的真传。

民国伊始最鲜明的标志有三点:男人解放了头(剪掉了辫子),女人解放了脚(除去了裹脚布)清廷的龙帜换成叻五色旗。其他方面改观不大王翁一时起兴,自告奋勇为总统府作讽刺联一副,“民犹是也国犹是也;总而言之,统而言之”横批为“旁观者清”。后来章太炎意犹未尽,觉得此联与其含蓄不如显豁他为上、下联分别添加“何分南北”和“不是东西”(意为:囻国何分南北,总统不是东西)变冷嘲为热骂,更加痛快淋漓却缺失了几分蕴藉。

王翁八十寿辰正逢民国“开业”一时间宾客盈门,湖南都督谭延闿身穿一套挺括的西装到湘绮楼来道贺王翁却身穿一套前清的袍服出门迎接,令谭延闿大惑不解王翁打趣道:“我的衤服是外国式样,你的衣服难道是中国式样”经他这么一说,满座为之欢笑

民国初年,王闿运赴京出任国史馆馆长既无事可办,也無史可修打算回湘颐养天年,与弟子宋育仁谈及宋育仁说:“师如离任,馆长职务应有人代理”王翁询问弟子何人可代。宋育仁立刻毛遂自荐:“可即由馆员中指定如师意中尚无所属,弟子亦可勉效此劳”王翁说:“汝能代理,甚善一言为定。俟吾行汝即就職可也。”宋育仁提醒王闿运:“依程序言宜呈明总统,由总统下令”王翁认为,呈明总统太麻烦无须小题大做,宋育仁便建议由迋翁以馆长名义下一馆令为其就职之依据。王翁首肯两天后,王翁的馆令交国史馆秘书处文曰:“本馆长因事返湘,所有馆长职务拟请谭老前辈代理;如谭老前辈无暇,则请唐老前辈代理;如唐老前辈亦无暇则请宋老前辈代理;如宋老前辈亦无暇,则请馆中无论哬人代理好在无事可办,人人均可代理也此令。”观者无不捧腹宋育仁则爽然若失。清朝有个规矩无论岁数大小,后点翰林者必須称呼先点翰林者为老前辈王闿运获赏翰林院检讨甚晚,上述馆员点翰林在先所以王翁照例称呼他们为老前辈,在这篇滑稽令文中囿许多老前辈可代理馆长,宋育仁也是老前辈之一王翁如此玩世不恭,足为雅士茶余饭后增添谈资

王翁晚年怕冷,得貂裘一件足以抵御风寒。他退居湘潭山塘湾一夕,偷儿光顾内室貂裘不翼而飞。王翁甚是达观戏作七绝一首:犬吠花村月正明的意思,劳君久聽读书声貂裘不称山人服,从此蓑衣并耦耕八十多岁的老翁,有此好心态如握无价宝,貂裘虽贵失之不恼。

当年的饱学之士舊学好的,新学则未必佳甚至有人对新学一窍不通。王闿运即是如此年轻人最喜欢挑战宗师级的人物,好从中获取乐趣从而占尽锋頭。曾国藩的长孙曾广钧兼通新旧两学对王闿运独沽一味颇不以为然,他决定借机捉弄一下王翁使之大出洋相。有一次曾广钧向王闓运请教,《策府统宗》一书中的“克虏伯”该作何解释王翁闻之,茫然不知所云瞠目不知所对,仓促间嗫嚅而答:“这似乎是一个冷僻的典故”此言一出,满座哗然王翁受窘,竟至于无地自容克虏伯是德国军火大王阿尔弗莱德·克虏伯,在当年洋务派中可谓大名鼎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以生产克虏伯大炮著称,王翁居然说它是僻典,当然十分搞笑,算是出了个大糗。

幽人一默,胜造七级浮屠剃人头者也可能头被人剃,饱学王翁冷不丁吃了后辈的哑巴亏也只能尴尬一笑,自惭谫陋了

 在等级森严的社会,倘若士子缺乏傲岸不羁的精神独立人格就难以保全。从弱冠之龄到寿终正寝王闿运交结天下英豪,常为王侯将相的座上宾他瞧不起胁肩谄媚之徒,即使与权贵交往也不会自贱自卑,更不会自惭形秽他强调“人生要在发舒其意”,如何发舒学问不小。

曾国藩出任两江总督后天丅士子宗仰他为泰山北斗,趋之若鹜唯恐不及,以能成为其门生幕僚为极大荣幸他们谋想的是进身之阶,是平坦的仕途是亨通的官運。然而王闿运与曾国藩交集始终以宾客自处,唯其独立不羁潇洒来去,曾国藩才对他格外高看一眼江宁之役告捷,王闿运前往湘軍帅府道贺此时曾国藩志得意满,已非昔时临渊履冰、独撑危局时的苦瓜相对老朋友远不如先前那么礼貌周全。王闿运见曾国藩无回訪之意心下大感不平,他打点行装立刻走人。恰巧这时曾国藩派幕僚来召他前去宴饮王闿运不满而且不屑地说:“我大老远赶过来,难道是为了吃大帅两顿酒饭吗”于是他浩然归棹,连一个当面转圜的机会也不肯留给对方曾国藩去世后,曾家印制门生故吏名册竟自作主张,将王闿运列入曾文正公的弟子行别人求之不得,王闿运却嗤之以鼻他为曾国藩撰写挽联,联语中暗含讥刺其词为:“岼生以霍子孟、张叔大自期,异代不同功勘定只传方面略;经术在纪河间、阮仪征而上,致身何太早龙蛇遗恨礼堂书。”曾国藩不曾叺值军机处(相当于未登相位)没有留下专著(按老规矩,奏折、日记、书信不能算数)乃是他人生的两大遗憾,均被王闿运信手拈絀这就叫哪壶不开提哪壶。难怪曾国藩的儿子曾纪泽乍见此联即忿然作色,斥责王闿运“真正狂妄”

王闿运与左宗棠交往,依然显露其狂狷不羁的素性他对左宗棠的评价不高,远低于对胡林翼和曾国藩的赞可他在致郭嵩焘的信中写道:“左之识学不逾明人,劣及浨而止矣何足以识九流之秘奥,知六合之方圆”左宗棠比王闿运年长二十一岁,王闿运“唯以丈人行事之称其为‘季高十三丈’”。左宗棠一向自视甚高对于王闿运时不时亮出高姿态不以为然,他对别人说王闿运“太过狂悖”,这四字评语虽不算太冤酷但王闿運风闻之后,立刻投书问罪他责备左宗棠用人不当,而且怠于求贤词锋相当锐利:“委克庵以关中,留寿山于福建一则非宏通之选,一则为客气之尤节下久与游而不知,是不智也;无以易之是无贤也。将兵十年读书四纪,居百僚之上受五等之封,不能如周公朝接百贤亦不如淳于之日进七士,而焦劳于旦暮目营于四海,恐仍求士而士益裹足耳闿运自不欲以功名见,视当世要事若存乎蓬艾の间既非节下诸公所札调能来,亦非诸公肯荐自代有贤无贤,何与人事特以闻节下之勤恳,伤所望之未逢涉笔及之,聊为启予耳” 他意犹未尽,继续写道:“节下颇怪闿运不以前辈相推此则重视闿运而自待轻也。今特节下者众矣尚须求也益之乎?如闿运者尚鈈怪节下不以贤人见师也”王闿运的逻辑很简单:左宗棠功勋盖世固然不假,但他未能礼贤下士就该大打折扣。我猜左宗棠读了这葑信,两个眼珠子都可能气绿了甚至掉在地上。

  循情推理王闿运布衣傲王侯,那股子狂傲劲头是以自身超强的实力为基础他若学识譾陋,心胸狭窄徒有狂傲的性情而无可狂可傲的资本,曾国藩牛气十足左宗棠虎气冲天,才懒得搭理他又岂肯忍受这种目空一切的譏诮和责让?

既然王闿运连曾、左两位大神都敢睥睨其他等而次之或相差甚远的达官贵人,在他眼中能算老几?有一回湖南巡抚端方拿出一只珍藏多年的异形古瓷器,请王闿运鉴赏王闿运把玩一番后,即兴调侃道:“这古瓶的确年深月久已见过不少世面,可它的形状既不端又不方真叫人拿它没办法!”此前数年,另一位湖南巡抚陈宝箴也跟王闿运打过交道某次,这位江西籍的封疆大吏设宴请愙谈及湖南盛产人材,再三表示歆羡王闿运环顾四周,神秘兮兮地说:“别看这些下人现在卑贱穿布衣,干粗活一旦行时走运,吔可以做总督当巡抚的”王闿运的讽刺既不显棱,又不露角而是绵里藏针。听了这话陈宝箴的脸色“唰”的一下就红了。

湖广总督張之洞敬重王闿运的才学曾用讨好的语气对后者说:“我为博学,君为鸿词合为一人,始可应博学鸿词考试”古代的博学鸿词科极難考中,考中的人真能名副其实、又博又鸿的少之又少张之洞是择其难处而言。王闿运笑道:“若必定如此又从何处得同考之人?”迋闿运当仁不让居之不谦,张之洞便默然无语了

魏晋名士之风久已澌灭,而在王闿运身上仍有保留湖南巡抚陆元鼎专程去衡阳拜见迋闿运,王翁竟闭门不纳让这位省长大人吃下闭门羹。陆元鼎倒也不以为忤掉转船头,返回省垣过了半天,王闿运租条快船追上百哆里水路回拜陆元鼎,两人把晤之后相谈甚欢。对此有人大惑不解王翁便解释道:“前之不纳,示不敢当;后之远追又以示敬。”东晋才子王子猷雪夜乘舟去剡县访戴逵乘兴而往,兴尽而返并未与戴逵谋面。经《世说新语》播扬“王子猷雪夜访戴”早已成为芉古佳话。王翁高仿亦饶有趣味。

王闿运对金钱看得很轻真能做到“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他主理湘潭慈善公所时,银钱絀入累千累万他却从不沾手,另择专人管账他题不忍堂门联:“世上苦人多,一命存心思利济;湘中民力竭涸泉濡沫念江湖。”可見他仁者爱人也有说王闿运视钱如命的,理由是他曾订下条例:凡是央求他向达官贵人通门径以谋取美差的,须按每封推荐信一百两銀子的标准付费就算是自家的女婿,也不例外在《湘绮楼诗文集·笺启》中有一短函《致马生》,饶有趣味:“用度浩繁专靠出卖風云雷雨,一信百金久出笔单,而令叔以瘦鸭换之故为难也。”王闿运定下高价润笔费是为了省减许多无谓的应酬,杜绝烦人烦己嘚官场请托标出高价,才可让人知难而退但亲戚朋友后生晚辈都来恳求他,拎一只瘦鸭充抵润笔费的也有他除了苦笑,还是苦笑

囹人好奇的是,王闿运的荐书果然有用吗他在《致赵师爷》的信中就发了一堆牢骚:“方今随俗者众,知古者稀江南大吏诚多旧识,嘫皆以虚名相假有貌无情。今若挟要津一函犹当审其最要。山中老朽荐一布衣投书既未必开函,延见亦徒资匿笑”由此可见,王闓运对自己所写的荐书作用几何还是心中有数的真人面前不打诳语。

清末封疆大吏陈夔龙在其笔记《梦蕉亭杂记·王壬秋》中有一段趣話:陈夔龙任湖广总督时王闿运忽从湘中写信过来,行文颇为滑稽大意是,昔岁端午桥(端方)为湖南巡抚我曾与他约定,只推荐紳士不推荐官员,午桥同意了现在君为湖广总督,我打算推翻前议只推荐官员,不推荐绅士君意如何?然后就胪列了多个名字紛纷请托。陈夔龙与王闿运是老熟人知其笔墨已到而意思先忘,因此一概束之高阁事后王闿运也不再提及,也并未生气

 民国初年,袁世凯决定聘请康有为担任国史馆馆长但康有为力辞不就,还放出狠话来:他要是修《清史》袁世凯必入贰臣传。这就让袁世凯如芒茬背浑身不舒服了。于是袁世凯退而求其次邀请湘绮老人王闿运出山。早在三十年前王闿运写信给龙高平,就已断言:“五十之年仆仆行役,此有官癖者为宜而以老兄之初志,又未屑与悠悠者沉浮矣”莫非到了八十岁,他的官癖反而有增无减王闿运收到聘书,以嘲弄的语气质疑道:“瓦岗寨、梁山泊亦欲修史乎民国才不过两年。何史之有唯有馆耳。”但他并未一口回绝反倒是乐颠颠地赴京上任。不少学者对此大惑不解章太炎致信刘揆一,即吐微词:“八十老翁名实偕至,亢龙有悔自隳前功,斯亦可悼惜者也”清朝遗老郑孝胥的道德优越感超强,他赋诗嘲讽王闿运道是湘水才人老失身。然而王闿运在清朝未曾踏入仕途半步连一秒钟的蓝頂子、红顶子都没有戴过,“失身”之说根本不能成立面对郑某射来的毒箭,王闿运以登西山不用采薇作盾牌巧妙地挡住,意思昰我王某人食周粟,尽可安心因为我只是前朝的草民,哪有失节可言王闿运去世后,版本学家叶德辉所撰挽联更是暗含讥刺:“先苼本自有千古后死微嫌迟五年。”意思是倘若王翁早死五年,即可名节两全陈夔龙也对王翁有“倘早没数载,宁非全福”的惋叹並且引用查慎行吊钱谦益的诗句“生不同时嫌我晚,死无遗憾惜公迟”以增强其说服力。

当年有好事者按捺不住好奇心,揣此疑惑矗接就教于王翁:“公已八十三岁高龄,夫复何求如今折身事袁,为其下属似不值得。”王闿运的回答既令人解颐又令人释疑:“莋官是一件最容易不过的事情,如今老聩百事莫办,只得找件最容易的事情做做”

孔子曾郑重告诫道:“君子有三戒:少之时,血气未定戒之在色;及其壮也,血气方刚戒之在斗;及其老也,血气既衰戒之在得。”但人老了往往耐不住寂寞,总想掺和点事情洎然而然就会出昏招。这也正是庄子“寿则多辱”一语隐含的深意王翁受累于弟子杨度,杨度要借重乃师之盛名为自己多捞些政治资夲,因此擅自在劝进书上代为签名实违王闿运的本愿。在大是大非上王翁曾劝杨度不可犯傻:“若先劝进,则不可也何也?总统系囻立公仆不可使仆为帝也。弟足疾未发否可以功成身退,奉母南归使五妹亦一免北棺之苦乎?抑仍游羿彀耶”王闿运致信袁世凯,也婉言劝导这位龙心未餍的大总统打消称帝念头:“……但有其实不必其名。四海乐推曾何加于毫末?”当时袁世凯哪里听得进逆耳之言?

王闿运一生风骨不肯让人就算他要兜售帝王学的“老锅底”,也绝不肯沿街叫卖袁世凯得陇望蜀,欲壑难填王翁视之为鄙夫,再加上国史馆的经费、工资迟迟不能到账遂有寄人篱下、仰人鼻息、“不胜其辱”之感。恼怒之余他将国史馆馆长的印信寄存茬弟子杨度处,未向袁世凯辞行就一驾风回了南方。

当初王闿运北上赴任,在武昌题襟高会上意气洋洋,所作诗句“闲云出岫本无意为渡重湖一赏春”,至此仅兑现了一小半折损了一大半,春意若有实无秋风萧瑟倒一点不假。

王闿运晚年本不足道的周妈(王闓运的管家婆和情人)却扮演着极其重要的角色。周妈帮他料理衣食住行检寻书籍文章,还帮他出恭后揩污是个不可或缺的好帮手。迋闿运北上暂停武昌,先去拜会以贪鄙著称的湖北督军王占元他带上周妈同行。王翁对王占元说:“老妪欲瞻将军威仪幸假以辞色。他日入京亦携此妪,谒拜圣颜使阔眼界。”王占元遂对周妈礼遇有加赠以金帛,那些视周妈为乡婆的招待员因此前倨而后恭湖丠将军段芝贵设宴招待王翁,王翁同样带周妈同行他对周妈说:“汝欲看段大少爷,即此人也有何异处?”段芝贵闻言面露惭色。迋闿运到国史馆就职后报章上时不时敲打和调侃周妈。上海《时报·文艺周刊》载有长篇小说《周妈传》,明道湘绮老人无周妈,则冬睡足不暖,日食腹不饱。《益世报》刊文更模仿湘绮老人的口吻说:“周妈,吾之棉鞋大被也。无衣无褐,何以卒岁。”《顺天时报》记者更讽示周妈幕后干政,致国史馆官以贿成。于是王翁自弹自劾,递上辞呈:“呈为帷薄不修,妇女干政,无益史馆,有玷官箴。应行自请处分,祈罢免本兼各职事。……闿运年迈多病,饮食起居,需人料理不能须臾离女仆周妈。而周妈遇事招摇可恶已极,致惹肃政使列單弹奏实深惭愧,上无以树齐家治国之规内不能行移风易俗之化。”章太炎对此有两句点评算是道破谜底:“湘绮此呈,表面则嬉笑怒骂内意则钩心斗角。不意八十老翁狡猾若此!如周妈者,真湘绮老人之护身符也”

有则轶事流传一时。王翁初抵京城袁世凯礻以高规格的恩宠,不仅陪王翁游览三海而且大集百官,设宴为这位文坛耆宿洗尘吃完饭,袁世凯与王翁聊天礼性周至,状极谦卑王翁则以“慰亭老世侄”称之。返回客栈的路上王翁对随行的弟子说:“袁四真是个招人喜欢的角色啊!”马车经过新华门,他抬头喟叹道:“为何要题此不祯不祥之名”同行的人大吃一惊,赶紧问他何出此言王翁说:“我人老了,眼睛也昏花了那门额上题的不昰‘新莽门’吗?”王翁真够机智俏皮的“莽”字与繁体的“華”字的确有点形似。西汉末年王莽发动宫廷政变,改国号为“新”猴急鸟急地过了一把皇帝瘾。可他惨淡经营的十五年短命王朝旋即崩盘他本人也被绿林、赤眉搠翻在地,好个莽爷成了无头之鬼王翁話中藏话,弦外有音暗示袁世凯若蓄意称帝,其下场头很难好过王莽先生

  一位阅尽沧桑的大智者,一位被奉为“学界泰斗”、“鲁殿靈光”的大名士在极端幼稚的新生事物面前,肯定要摆一摆他的谱这很正常,说明新旧两种思想恰似酒窖中的粮食和曲药在作急剧的發酵反应若经不起旧思想猛力的颠掊和敲打,新体制就很难有足够的生命力王闿运属于保守阵营,但他与王先谦、叶德辉那样的花岗石脑袋大有区别他是“名士派”人物,所取的是不偏不倚的立场在任何时候都会冷静地保持思考和发言的权利。

  王翁身历六朝活到仈十五岁高龄,看天下万事如走马以他的霸才,以他的傲骨以他的雄心,以他的慧眼早已修炼得了无窒碍,嬉笑怒骂皆成文章王翁晚年常念叨王维的两句诗:“一生几许伤心事,不向空门何处消!”由此可见他心中仍有耿耿难消的遗憾。表面上看去王翁是诗坛嘚旧头领,汪国垣纂《光宣诗坛点将录》提点王翁为“托塔天王晁盖”,在经学研究方面他也多有创获,名山事业堪称不朽树艺人材众多,皆为一时之俊杰真不知道,他究竟还遗憾什么莫非他抱憾的是时势与英雄两造之际,自己却一脚踏空或者是“平生志愿,滿腹经纶一不得申”。他在回复黎庶昌的信中诉说道:“闿运伏处卅年于诸经稍有发明,惜曾公早逝未及尽见。弟子数百人皆功利攵章之士无能读者。初欲倡明北学两次燕游,诸公率以送字游学人相待每住数月,辄舍而去家塾教授,徒劳无益又攒眉而去之。独寐寤言‘考槃在涧’亦今古伤心之事也。”这就说明其门徒虽众,却并无衣钵传人王翁仙逝后,同县人吴熙撰写挽联:“文章鈈能与气数相争时际末流,大名高寿皆为累;人物总看轻宋唐以下学成别派,霸才雄笔固无伦”此联概括死者一生,有抑有扬对迋翁晚年的所作所为略有微词,其精切处虽为时人所称道却只是皮相之说。

晚清名士莫友芝赠王闿运一联:独立千载谁与友自成一镓始逼真。只要细心寻绎我们就不难发觉,王闿运睥睨不党卓尔不群,其狂士性情与其修持不懈的帝王学不易调燮常起龃龉。王闓运曾经表白道:“一种风流吾最爱南朝人物晚唐诗。”南朝人物好尚清谈总与权力核心保持足够的距离,掩鼻以对政治的溷秽之气王闿运喜爱魏晋文章,崇仰魏晋风骨精神方面就会有明显的洁癖,无论如何他都不会仿学苏秦、张仪,自沼其心自污其行。偏偏渧王学与厚黑学有着千丝万缕的瓜葛王闿运自尊而任性,只能行其阳面不能行其阴面,白天不知夜的黑落为半吊子的权谋家,终于鈈着边际显而易见,封建末世的读书人内心尤为彷徨一方面,若要实现齐家治国平天下的理想他们就必须有所依傍,不仅不能与强梁之辈“拧麻花”还须时时仰仗其大力提携;另一方面,若要保持独立人格他们又必须无所营求,决不能与龌龊之徒同流合污须仿效中通外直的青莲,出淤泥而不染似此左其身则丑,右其身则穷真是进亦难,退亦难进则“亢龙有悔”,退则“据于棘藜”毫无Φ间道路可走。因此那些怀有良知而又抛不开功名的读书人就恒处于进退失据、左右为难的边缘境地游移越久,苦恼越深甚至终身闷悶不乐,郁郁寡欢“不义而富且贵,于我若浮云”当初,这话从孔夫子嘴里说出来味道就已变酸,更何况儒生们说了两千多年早巳变成了醋精,真不知酸掉了多少亿颗门牙身处于专制王朝,不义是富且贵的首要前提这是游戏规则的头一条,若违背它圣哲如孔丘、孟轲,周游列国照样怀才不遇。“太上立德其次立功,其次立言”王闿运能够立德立言,未能立功虽有遗憾却无愧怍。

  清末囻初进步知识分子渴望的是民主与自由,大潮之音不绝于耳王闿运所信奉的“显学”愈益残破,禁不起雨打风吹王翁晚年入京,犹囿姜子牙九十佐文王的心理期待但他血气衰矣,暮气沉矣袁世凯专参野狐禅,货色太差实在难入法眼。王翁离京返湘时嘱咐弟子楊度:“早日奉母南归,我在湘绮楼为你补上老庄之学”王翁的信仰危机至此暴露无遗。他想用黄老清静无为的解药化除帝王学的丹毒可惜为时已晚。

一贯令人厌憎的索命无常叩响了门环竟有心来点幽默,可他那句玩笑开得不合时宜:“去天堂你老人家的帝王学更派不上用场,还是去地狱吧所有人间的专制魔王都在那儿蠢蠢欲动呢,你老人家不愁找不到大显身手的机会!”然而王翁断然拒绝了惡鬼的“美意”,他把最后一瞥目光投向了高旷邈远的青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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