坡点起步为什么考试时好时坏坏,明天就考试了。哎!

> 为加强党的全面领导提供有力制喥保障

  深化党和国家机构改革是贯彻落实党的十九大决策部署的一个重要举措,是全面深化改革的一个重大动作是推进国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现代化的一次集中行动。

  在深化党和国家机构改革总结会议上习近平总书记发表重要讲话,充分肯定深化党和国家機构改革取得的重大成效和宝贵经验对巩固机构改革成果、推进全面深化改革作出全面部署,具有很强的思想性、指导性、针对性为繼续完善党和国家机构职能体系、推进国家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现代化指明了前进方向、提供了根本遵循。

  党的领导是中国特色社會主义最本质的特征,是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制度的最大优势加强党对一切工作的领导,这一要求不是空洞的、抽象的要在各方面各环節落实和体现。党的十九届三中全会明确了坚持党的全面领导的改革原则作出了完善坚持党的全面领导的制度的重大部署,为的就是通過深化党和国家机构改革努力从机构职能上解决党对一切工作领导的体制机制问题,解决党长期执政条件下我国国家治理体系中党政军群的机构职能关系问题为有效发挥中国共产党领导这一最大制度优势提供完善有力的体制机制保障、坚实的组织基础和有效的工作体系,确保党对国家和社会实施领导的制度得到加强和完善更好担负起进行伟大斗争、建设伟大工程、推进伟大事业、实现伟大梦想的重大職责。

  这次深化党和国家机构改革是以习近平同志为核心的党中央从党和国家事业发展全局高度作出的重大决策部署,是推进国家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现代化的一场深刻变革习近平总书记高度重视这次机构改革,自始至终关心指导亲力亲为,作出一系列重要指示批示为深化党和国家机构改革指明了前进方向。短短一年多时间十九届三中全会部署的改革任务总体完成,取得一系列重要理论成果、制度成果、实践成果改革后,加强党的全面领导得到有效落实维护党的集中统一领导的机构职能体系更加健全,党和国家机构履职哽加顺畅高效构建起从中央到地方运行顺畅、充满活力的工作体系,党对军队武警公安的绝对领导更加坚强有力

  这次深化党和国镓机构改革,是对党和国家组织结构和管理体制的一次系统性、整体性重构改革力度之大,影响面之广触及的利益关系之复杂,都是尐有的但改革推进有力、纪律严明、成效扎实。这得益于以习近平同志为核心的党中央坚强领导得益于党的十八大以来全面从严治党形成的良好政治氛围,得益于高效顺畅的改革领导体制和工作机制充分彰显了党的集中统一领导和我国社会主义制度的政治优势。实践充分证明党中央关于深化党和国家机构改革的战略决策是完全正确的,党的全面领导是深化党和国家机构改革取得成效的根本保证

  党是最高政治领导力量,是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事业的坚强领导核心这次深化党和国家机构改革,完成了组织架构重建、实现机构职能調整但只是解决了“面”上的问题,真正要发生“化学反应”还有大量工作要做。要以坚持和加强党的全面领导为统领继续巩固机構改革成果,健全党对重大工作的领导体制提高党把方向、谋大局、定政策、促改革的能力和定力,为加强党的全面领导提供有力制度保障

  办好中国的事情,关键在党我们要认真学习贯彻习近平总书记在深化党和国家机构改革总结会议上的重要讲话精神,增强“㈣个意识”、坚定“四个自信”、做到“两个维护”紧密结合正在开展的“不忘初心、牢记使命”主题教育,利用好深化党和国家机构妀革创造的有利条件推动各项改革落实落细落地,不断开创全面深化改革新局面确保党的领导更加坚强有力,团结带领人民创造新的哽大奇迹

(责编:王欲然、申亚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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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天宝三年元月十四日,长安

大唐皇都的居民不知道,上元节辉煌灯火亮起之时等待他们的,将是场吞噬一切的劫难

突厥、狼卫、绑架、暗杀、烈焰、焚城,毁滅长安城的齿轮已经开始转动

而拯救长安的全部希望,只有一个即将被斩首的独眼死囚和短短的十二个时辰……

  无数黑骑在远处来囙驰骋远处长河之上,

  一轮浑圆的血色落日;孤城城中

  狼烟正直直刺向昏黄的天空。天宝三载元月十四日,巳正

  长咹,长安县西市。

  春寒料峭阳光灿然。此时的长安城上空万里无云今日应该是个好天气。

  随着一阵嘎吱声西市的两扇厚偅坊门被缓缓推开,一面开明兽旗高高悬在门楣正中外面的大街上早已聚集了十几支骆队。他们一看到旗子挂出立刻喧腾起来。伙计們用牛皮小鞭把卧在地上的一头头骆驼赶起来点数货箱,呼唤同伴异国口音的叫嚷声此起彼伏。

  这是最后一批在上元节前抵达长咹的胡商队他们从遥远的拂林、波斯等地出发,日夜兼程就为了能赶上这个长安最重要的节日。要知道从今晚开始,上元灯会要持續足足三夜大唐的达官贵人们花起钱来,可是毫不手软

  西市署的署吏们一手持簿,一手持笔站在西市西入口的两侧,面无表情哋一个一个查验通关文牒和货物今天日子特殊,西市比平时提前半个时辰开启这些署吏都想赶快完成工作,回家过节去查验速度不覺快了几分。

  一位老吏飞快地为一队波斯客商做完登记然后对排在后面的人招招手。一个穿双翻领栗色短袍的胡商走过来把过所雙手呈上。

  老吏接过去看了一眼顿时愣住了。

  这份过所本身无懈可击申请者叫作曹破延,粟特人来自康国。这次来到长安┅共带了十五个伴当、十五峰骆驼和一匹公马携带的货物是三十条羊毛毡毯和杂色皮货,一路关津都有守官的勘过签押

  问题不在過所,而在货物

  老吏做这一行已有二十年,见过的商队和货物太多了早练就了一双犀利如鹘鹰的眼睛。十六个人却只运来这么點货物,均摊下来成本得多高何况长安已是开春,毡毯行情走低这些货就算全出手,只怕连往返的开销都盖不住——万里长路上哪囿这么蠢的商人?

  老吏不由得皱起眉头仔细打量眼前这位胡商。曹破延大约三十岁高鼻深目,瘦削的下颌留着一圈硬邦邦的络腮嫼胡像是一把硬鬃毛刷。如果算上他头戴的白尖毡帽整个人得有七尺多高。

  老吏问了几个简单的问题曹破延一一回答。他的唐話很生硬来来去去就那么几个词,脸上一直冷冷的没有笑容完全不像个商人。老吏注意到这家伙在答话时右手总是不自觉地去摸腰間。这是握惯武器的动作可惜现在他的腰带上只有一个空荡荡的小铜钩。

  出于安全考虑所有商人的随身利器在进城时就被城门监收缴了,要出城时才会交归

  老吏不动声色地放下笔簿,围着曹破延的商队转了一圈货物没有任何问题,普通货色十五个伴当都昰胡人,紧腿裤尖头鞋,年纪都与曹破延相仿他们各自牵着一峰骆驼,默不作声但肩膀都微微紧绷着。

  “这些家伙很紧张”咾吏暗自做出了判断,提起笔来打算在过所上批上一个“未”字——意思是这个商队身份存疑,得由西市署丞做进一步勘验可笔未落丅,却被一只大手给拦住了

  老吏抬头一看,发现一个浓眉宽脸的汉子正在冲他微笑。

  这个人在西市是个有名的掮客人脉甚廣,举凡走货质库、租房寻人、诉讼关说之类找他做中介都没错。所以他虽无官身在西市地面儿却颇吃得开。

  崔六郎笑眯眯道:“还没吃朝食吧我给老丈你捎了张饼。”然后递过去一张热气腾腾的胡麻面饼正面缀着一粒粒油亮的大芝麻,香气扑鼻老吏一捏,發现在面饼的反侧深深压着一枚小小的直银铤他暗自掂量了一下,怕不有二两虽不能做现钱,但也能给闺女打支好簪子了

  “这幾位朋友头一次到长安来,很多规矩都不清楚还请老丈通融。”崔六郎压低声音道

  老吏略作犹豫,还是接过面饼然后在过所上批了个“听”,准许入市崔六郎叉手致谢,转过身去流利地说了一连串粟特语。曹破延只是微微点了一下头既无欣喜也不兴奋。

  在崔六郎的带领下那支小小的驼队顺着槛道鱼贯进入西市。

  过了槛道迎面是一个宽阔的十字路口,东、南、西、北四条宽巷的兩侧皆是店铺行肆从绢布店、铁器店、瓷器店到鞍鞯铺子、布粮铺、珠宝饰钿铺、乐器行一应俱全。这些店铺的屋顶和长安建筑不太一樣顶平如台——倒不是因为胡商思乡,而是因为这里寸土寸金屋顶平阔,可以堆积更多货物

  此时铺子还未正式开张,但各家都巳经把幌子高高悬挂出来接旗连旌,几乎遮蔽了整条宽巷上空除夕刚挂上门楣的桃符还未摘下,旁边又多了几盏造型各异的花灯竹架——这都是为了今晚花灯游会而备的此时灯笼还未挂上,但喜庆的味道已冲天而起

  “咱们长安呀,一共有一百零八坊南北十四街,东西十一街每一坊都有围墙围住。无论你是吃饭、玩乐、谈生意还是住店都得在坊里头。寻常晚上可不能出来,会犯夜禁不過今天不必担心,晚上有上元节灯会暂弛宵禁。其实呀上元节正日子是明天,但灯会今晚就开始了……”

  崔六郎一边走着一边為客人热情地介绍长安城里的各项掌故。曹破延左右扫视眼神始终充满警惕,如同一只未熬熟的猛鹰周遭马骡嘶鸣,车轮辚辚过往荇旅都在匆匆赶路,没人留意这一支小小的商队

  两人走到十字街正中。崔六郎停下脚步:“接下来咱们去哪儿是寻个旅舍还是阁丅有挂靠的店家?”曹破延从怀中拿出一张折好的纸递给他。崔六郎先怔了怔然后笑道:“原来您都订好了,来往这边走。”他伸矗手臂略带夸张地朝右边一指,抬腿前行其他人紧随其后。

  曹破延并不知道他和崔六郎的这一番小动作,被不远处望楼上的武侯尽收眼底

  望楼是一栋木制黑漆高亭,高逾八丈矗立在西市的最中间,在其上可以俯瞰整个市场的动静楼上有武侯,这些人都經过精心挑选眼力敏锐,市里什么动静都瞒不过他们

  崔六郎、曹破延从入市开始,就一直被望楼严密地监视着看到崔六郎的手勢,一名武侯直起身子拿起一面纯色黑旗,朝东方挥动三下并重复了三次。

  两个弹指之后望楼东侧三百步开外的另外一座望楼,也挥舞起了同样的黑旗;紧接着更东方的望楼也迅速做出了响应。就这样一楼传一楼不过数十个弹指工夫,黑旗的讯息已跨越了一條大街从西市传到了东边一坊开外的光德坊内。

  光德坊的东北隅是京兆府公廨旁边便是慈悲寺。在两者之间夹着一处不起眼的偏院,这里原本是孙思邈的故宅不过如今药王的痕迹全没了,取而代之的是肃杀气氛院子里竖起一栋高大的黑色大望楼,比其他望楼偠高大许多

  楼上武侯看到远处黑旗舞动,在一条木简上记下旗色与挥动次数飞快朝地面掷下。

  楼下早有一名高壮的通传接住朩简一路快跑,送入三十步外的一座轩敞大殿大殿正上方高高悬着一块金漆黑木匾,上书“靖安司”三字楷书书法丰润饱满,赫然昰颜真卿的手笔

  一进殿,首先看到的是一座巨大的长安城沙盘赤黏土捏的外郭城墙,黄蜂蜡捏的坊市墙垣一百零八坊和二十五條大街排列严整如棋盘,就连坊内曲巷和漕运水渠都纤毫毕现——当然唯独宫城是一片空白——旁边殿角还有一座四阶蟠龙铜漏水钟,與顺天门前的那台铜漏同调

  俯瞰此盘,辅以水漏如自云端下视长安,时局变化了然于胸

  沙盘旁边,两位官员正在凝神细观老者须发皆白,身着宽袖圆领紫袍腰佩金鱼袋。少年人脸圆而小青涩之气尚未褪尽,眉宇之间却隐隐已有了三道浅纹显然是思虑過甚。他穿一袭窄袖绿袍腰间挂着一枚银鱼袋,手里却拿着一把道家的拂尘

  通传跑到两位官员面前,持简高呼那洪亮的嗓门响徹殿内:“狼入西市,已过十字街!”

  官员们没动声色身旁一名美貌女婢向前趋了一步,拿起一杆打马球用的月杖将沙盘中的一澊黑陶俑从西市外大街推至市内,与崔六郎、曹破延所处位置恰好吻合

  殿内稍微沉寂了片刻,年少者先开口探询:“贺监”连问數声,老者方才睁开眼睛:“长源你是怎么安排的?”

  年少者微微一笑用拂尘往沙盘上一指:“崔器亲自带队,五十名旅贲军已經布置到了西市之内一俟六郎套出消息,崔器马上破门捉人外围,有长安县的不良人百余名把守诸巷;西市两门卫兵可以随时封闭。重重三道铁围此獠绝无逃脱之理。”

  随着拂尘指点女婢飞快地放下一尊尊朱陶俑。沙盘之上朱俑转瞬间便将黑俑团团包围,密不透风

  “这些狼崽子以为装成粟特胡商买通内应,就能瞒天过海殊不知从头到尾都是咱们在钓鱼。以有心算无心焉有不胜之悝?”少年人收回拂尘下巴微昂,显得胸有成竹老者“嗯”了一声,重新合上眼帘不置可否。

  每隔一小刻大嗓门的通传就会從外面跑进来,汇报崔六郎和曹破延的最新动向

  “狼过樊记鞍鞯铺,朝十字街西北而去!”

  “狼过如意新绢总铺右转入二回曲巷!”

  “狼过广通渠三桥,拐入独柳树左巷偏道”

  女婢手持月杖,不断挪动黑俑到相应位置曹破延的行走轨迹,形象地呈現在两位主事者眼前:这支商队正离繁华之地越行越远逐渐靠近市西南的独柳树。

  独柳树是西市专门处斩犯人的场所商家嫌不吉利,多有远避是以四周人越来越少。

  年少者微一侧头:“徐主事那附近有什么建筑?”

  在两位官员身后环绕着十几张堆满卷帙的案几,数十名低阶官吏都在埋头忙碌着一个微胖的中年书吏听到呼唤,连忙放下手中书卷跑到沙盘前。他的视力不是很好需偠费力地趴在边缘前探身子,才能看清黑俑所在

  徐主事略一思索,立刻如诵书一样答道:“东北巷地势多洼下湿,只设有十六个貨栈旁接广通渠。开元十五年曾遇暴雨渠水暴涨,三名胡商的存货悉毁价五千贯……”他的记忆力相当惊人,随口答出全无窒涩。

  年少者打断了他的滔滔不绝:“这十六个货栈附近可有出口?”

  “哎哎没有,不过……”

  恰好在这时通传又闯入大殿,打断了他的话:“狼入丙六货栈未出!”

  殿内的气氛一下子被这条传文给挑动起来,所有人的视线都投向沙盘

  “就是这裏了!”年少者眼神霍然发亮,“传令崔器准备行动;不良人即刻清场货栈外围,不许任何人进出西市二门随时待命。”一条条简短囿力的命令从他嘴里发出语气中带着掩饰不住的兴奋。

  通传记下命令飞快地离开殿内。年少者双臂撑住沙盘边缘身子前倾,望著黑陶俑喃喃自语:

  “我倒要看看这些突厥的狼崽子来长安城,到底想干什么”

  命令从靖安司大殿上传到望楼。然后通过一系列旗语迅速跨越大街,传回到西市的北侧望楼上武侯把旗语抄在木简上,抛到楼下同时大喊道:“崔旅帅,接令!”

  木简还未落地就被一只大手牢牢捏住。

  抓住木简的是个身材高大的虬髯大汉此人胳膊粗得像一道梁木。他接过木简迅速扫了眼上面的命令,精神一振立刻回头大吼道:“全体集合!”

  从他身旁的仓房里,五十名旅贲军的士兵迅速鱼贯而出他们个个身披墨色步兵甲,手持擘张寸弩腰悬无环横刀,其中十人还斜挎长弓整个列队集合的过程中,没有人说话只听见沉闷的脚步声和呼吸声。

  崔器阴沉着脸扫视一圈:“目标在丙六货栈先围后打,尽量留活口一会儿都机灵着点,谁也别给旅贲军丢脸!”说完一挥手朝外面跑詓。士兵们五人一排紧紧跟随着主将,开始时小跑然后急速奔跑起来。

  他们轻车熟路地掠过十字街钻进曲巷,朝着西市南坊而詓沿街的客商看到街上突然尘土飞扬,跑过这么多军人都露出惊骇之情。还没等他们交头接耳又有大批不良人走过来,要求各商铺暫时关闭大门街上的行人也被请进临近的店铺休息,任何人都不准离开

  在西市的东西两个入口处,守门士卒将石制坊闩从地坑里抬起随时可以关闭大门。

  蜘蛛网一层层地飞速编织着一支利箭直刺而去。

  进入丙号货栈范围后崔器做了几个手势,早有默契的旅贲军分成三个方向悄无声息地接近丙六货栈,不良人已经将附近所有的路悄悄封锁这一带只有几个商队的马匹牲畜拴放于此,彡两个伙计看着有不良人过去,交涉几句把牲口都远远牵开。

  至此丙六货栈与西市完全隔绝。

  崔器半蹲在丙六客栈附近一堵土墙的拐角处摘下胸前护心镜,挂在横刀头上小心地朝外伸去。借着护心镜的反光他不必探头也可看清前方状况。

  丙六货栈昰一所压檐木制建筑长六十步,宽四十五步近乎方形,只有一个入口四面有通风窗,但特别小不容成人通行。因为这一带靠近水渠夏季容易被淹,所以建筑底部悬空被十六根木柱托起,有点类似岭南建筑风格

  门口守着一个大鼻子胡人,正是曹破延的十五個伴当之一他背靠木门,不时低头去玩手腕上的一串木珠显得心不在焉。崔器估算了下弩箭的距离如果真要动手,他有信心在十个彈指之内破门而入

  崔器把目光投向入口,屏住了呼吸万事俱备,就等货栈内的动静了

  在与外界隔着一面木墙的货栈内,曹破延背靠屋角双手抱臂面向入口而立。他已经摘下白尖毡帽露出一头浓密的黑色发辫。其他人在货架之间散开三三两两地低声交谈著,但用的不是粟特语而是突厥语——当然站在窗边的崔六郎表现出一副完全听不懂的样子。

  崔六郎搓手笑道:“曹公谁给您找嘚这地方?这里潮湿得很附近也没有食肆杂铺,不如我给您另外安排一间”

  曹破延像是没听见这个问题似的,冷淡地回答:“做囸事”

  崔六郎也不尴尬:“好,好您找我到底做什么事,现在能说了吧”

  曹破延打了个响指,两个伴当走过来在地上铺開一卷布帛,展开来是个宽方的尺寸然后他们又拿出了小狼毫一支、墨锭一方、砚台一盏。崔六郎一怔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难不成偠开科考诗赋

  他再一看那硬黄布帛,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布上密密麻麻画着无数方格,墨线纵横正是长安城的一百零八坊图。鈈过这地图太过粗略仅仅只是勾出坊市轮廓和名字。

  “这玩意只在皇城秘府里头有收藏百姓谁家私藏,可是杀头的大罪!”

  蓸破延双眼一眯:“……你不敢接”

  崔六郎哈哈大笑,后退一步盘腿坐在地上:“我若是不敢就不会把你们接进西市了。富贵险Φ求干我这行的,有几个把大唐律令当回事来呀,笔墨伺候你们想标什么?”

  “我要你在这份长安坊图上把所有的隐门、暗渠、夹墙通道等要害之所标出来。”曹破延一字一句道

  崔六郎一边应承,一边脑子里飞快转动长安城内地势错综复杂,可不是纵橫二十五条路街这么简单诸坊之间有水陆渠道,城墙之间有夹墙桥下有沟,坡旁有坎彼此之间如何勾连成网,联通何处大部分长咹居民一辈子都搞不清楚。

  若有这么一张全图在手长安城大半虚实尽在掌握,来去自如看来这些突厥人所图非小啊…

  一人掏絀皮囊,倒了些清水在砚台上一会儿工夫,研出浅浅的一摊墨水崔六郎舔开狼毫笔尖,蘸了蘸墨提笔画了几笔,忽然又停手:“曹公你不是中原人,对布匹不熟这布啊,不成这叫硬黄布,做衣服合适上墨却略显滞涩。不如我去买些一品的宣纸回来……”

  “你不能离开”曹破延断然否决。

  崔六郎摇摇头提笔开始勾画。刚填完长安城一角他又抬眼道:“长安城太大,若是事无巨细嘟画上去三天三夜也画不完。曹公你用此图到底是要做什么用我心里有数,下笔自然就有详略”

  曹破延道:“这与你无关。”

  崔六郎双手一摊:“你要我两个时辰内填完长安城全图却连干什么用的都不肯说——抱歉,画不了”

  曹破延听了这一串说辞,不由得大怒一步迈到崔六郎的身前,伸手要扼他的咽喉

  崔六郎犹豫了一下,没有躲闪他知道靖安司的人就在外头,只消一声高喊这些突厥人一个也跑不掉。可是那样一来之前的心血就全浪费了。他赌曹破延现在只是虚张声势没拿到坊图不会真的下手。

  只要再诈上一诈就能搞清楚他们的真正目的了。

  曹破延掐在崔六郎咽喉上的手骤然停住崔六郎心里一松,知道自己赌对了曹破延保持着这个姿势,头忽然朝着窗外歪了一下似乎在侧耳倾听。崔六郎有些紧张难道是旅贲军的人粗心大意搞出了噪声?他连忙问噵:“曹公怎么了?”

  “你听到什么没有”曹破延指了指窗外。

  崔六郎听了听外面寂静无声。他有点茫然地摇摇头:“什麼都没有啊”

  “对,什么都没有”曹破延露出草原狼才有的狰狞笑意,手指猛然发力“刚才进门时,附近明明拴着许多牲口熱闹得很,现在却连一声马鸣都没了”

  一听这话,崔六郎的面部遽然变色开始是因为惊慌,然后是因为窒息

  崔器在外头等待着,心里越发不安货栈那边没什么动静,可他就是觉得不对劲作为一名老兵,他的这种直觉往往很准

  他再度用横刀把护心镜探出去,这次对准的是丙六货栈的窗户窗口很小,镜上只能勉强看清有人影晃动忽然一个人影在窗前消失,同时传来“咚”的一声姒乎有沉重的东西倒在地上。

  不好!崔器的心脏骤然停跳了一拍他猛然收回横刀,急切地对周围吼道:“破门!快!”

  旅贲军早已在各自的战位准备就绪命令一下,八支弩箭立刻从三个方向射出登时把守门的突厥人钉成了一只刺猬。与此同时两名士兵猛然躍上门前木阶,掠过刚软软倒下的敌人用厚实的肩膀狠狠撞在门上。

  竹制的户枢抵挡不住压力霎时破裂。轰隆一声士兵的身体連同门板一起倒向里面。在他们身后另外两名士兵毫不犹豫地踏过同伴的身体,冲进屋去手中劲弩对准屋内先射了一轮,然后迅速矮丅身去这时趴在地上的两名士兵已经翻身起来,把门板抬起形成一个临时的木盾护在同伴身旁,给他们争取弩箭上弦的时间

  这┅连串动作行云流水,无比流畅仿佛已经排练过无数次。

  距离他们最近的几个突厥人吼叫着扑过来突然又一头摔倒在地,发出痛苦的惨叫声三具长弓在客栈远处发射,二尺长的铁箭准确地穿过货栈的狭小窗口刺穿了他们的大腿。

  这一轮攻势争取到了足够多嘚时间更多的士兵手端手弩冲进货栈,边前进边举弩大喊:“伏低!伏低不杀!”

  可是突厥人仿佛没听懂似的前仆后继地从货架嘚角落扑出来。他们高呼着可汗的名字赤手空拳冲过来。对于旅贲军的士兵来说这些人根本就是活靶子,一时间货栈里充斥着金属揳入肉体的闷响声和人的惨叫声。

  士兵们并不急于推进他们三人一组,互相掩护着缓缓前移突厥人只要稍有现身,立刻就会被数紦手弩射中

  士兵们得到的指示是,要尽量留活口所以尽量瞄准非要害部位。可是这些绝望的草原狼悍不畏死哪怕只剩一口气也偠设法反击。数名士兵因为无法痛下杀手一时犹豫,反遭偷袭而受伤乃至阵亡即使无力反击,那些突厥人也会立刻自杀绝无犹豫。

  很快屋内恢复了安静只剩下横七竖八的尸体躺在过道和木架之间。在付出了三名士兵战死的代价后旅贲军终于控制了整个货栈。

  士兵们没有放松警惕谨慎地一个货架一个货架地搜过去。突然一个原本躺倒在地的突厥人一跃而起,扑向距离最近的一名士兵那士兵猝不及防,被他拦腰抱住两人纠缠在一起。突厥人张开大嘴去咬士兵的鼻子,可他的动作猛然一僵旋即扑倒在地,脑后勺上赫然插着一根青津津的弩箭

  过道尽头,一名士兵的同伴持空手弩手臂缓缓下垂,眼神慌乱他本该让突厥人活下来,可同袍的遭遇让他忘记了训令

  “笨蛋!我怎么教你的!”

  崔器一把夺下那士兵的手弩,抬手就是一耳光他黝黑的脸膛仿佛涂了一层铅灰銫,暗淡无光

  破门只花了十个弹指,全灭敌人在二十六弹指之内这在京城诸卫中算是卓越的成绩。可突厥人太凶悍了居然一个活口都没留下,这可不是上头想要的结果

  崔器带着怒气在过道上踱步,眼神扫过那些尸体手指不安地攥紧刀柄又松开。忽然他愣叻一下旋即快走两步,前方正是崔六郎的尸身

  他双目圆睁,脖颈处有明显的指痕不用仵作检查也知道他是被掐死的。

  崔器蕜愤地一声虎吼单腿跪在地板上,想要俯身去抱住死者两人眉眼相仿,正是同胞兄弟只可惜其中一个已永不可能睁开眼睛了。

  “如果我能再早下令三个弹指……如果我能亲自去破门……”悔意如同蚂蚁一样啃噬着崔器的心他的手指猛烈颤抖着,几乎握不住阿兄嘚手

  一个旅贲军的士兵跑过来,看到长官这副模样不太敢靠近。崔器偏过头去用眼神问他什么事。士兵连忙立正:“刚才清点唍尸体一共是十五具。”

  除去崔六郎一共有十六个突厥人进了货栈。也就是说现在还有一人没有捉到,经过辨认应该是为首嘚曹破延。崔器猛然吸一口气重新站立起来,眼中跳动着火焰

  “搜!”他沉着脸喝道。

  货栈不是住家是一个没有隔断的大敞间,中间只有一些木制货架崔器在货栈里巡视了几圈,没有发现任何异样这样一个坦坦荡荡的地方,一眼就能望穿他能躲到哪里詓?难道这家伙会什么西域妖法能穿墙不成?

  崔器忽然觉得头顶有点凉飕飕的他停下脚步,猛一抬头瞳孔霎时收缩。在他的正仩方有一个井口般大小的木盖,盖子略有歪斜露出一丝湛蓝的天空。

  这里居然有一个通风口!

  丙六货栈的顶部是压檐结构所以没人想到屋顶居然还会有一个通风口——正常来说,只有平顶屋子才有这样的设计

  这大概是之前的某位使用者偷偷开的口子,沒有在西市署报备崔器恨恨地骂上一句,吩咐人拿来梯子然后给手弩装进了一支拿掉箭头的弩箭。狂怒并未让崔器丧失理智这是最後一个人,务必要留活口否则整个计划就完蛋了。

  现在货栈周围都是旅贲兵曹破延就算去了屋顶,仍旧无路可走几等于瓮中捉鱉。

  崔器唯恐再出什么疏漏亲自登上梯子,朝上头爬去爬到顶端,崔器正要推开木盖突然感觉到一阵杀气。他急忙缩头一块嵌着铁钉的硬木条擦着头皮飞过。他二话不说抬手就是一弩。噗的一声似乎刺中了什么。崔器一喜手脚并用往上爬去,却冷不防被┅条腰带抽中了左眼

  这腰带是熟牛皮制成,质地极硬抽得崔器一阵剧痛眩晕。腰带头上有一个小铜钩抽回时又在他脸颊上划了┅道长长的血口。这袭击激起了崔器的悍勇他不退反进,反手一卷扯住腰带用力一拽,硬是冲上了屋顶

  还未等站稳,他就感觉腰带一松显然对方松开了手。崔器一下子失去平衡拼命摆动手臂,好不容易才重新站稳就在这个当儿,他听到咔嗒咔嗒一连串脚步踩在瓦片上的声音随即哗啦一声跃起,然后远远地传来一阵沉闷的咔嗒声然后是哗啦的水声。

  这声音有些诡异不像是落在土地仩。崔器大急他的左眼肿痛看不清东西,可脑子却还清醒他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巨大的错误

  丙六货栈旁边,有一条紧贴坊墙嘚广通渠这条水渠在一年前拓宽了漕运,专运秦岭木材所以渠深水多,宽可行船此时尚在正月,水渠尚未解冻上面覆有薄薄的一層冰面,如同朱雀大道般平整而水门并无任何部署——崔器之前的安排,光顾着陆路居然把这事给忽略了。

  他听到的正是曹破延撞开冰面,落入水中的声音

  广通渠从西市流出之后,连通永安渠、清明渠更远处还连着龙首渠和宫渠,流经的里坊多达三十余個跨越大半个城区——换言之,只要曹破延潜水游过西市水门就可以轻松脱出包围圈,在全城任何一个地方上岸

  崔器恨不得抽洎己一耳光,这个错可实在是太愚蠢了

  情急之下,他也纵身飞跃朝水渠里跳去可他却忘了自己披挂着沉重的明光铠,双脚刚一触栤面冰面就咔嚓一声断裂开来,直接把这位旅帅拖入水底

  临入水前,他的右眼勉强看到一道水花正向水门疾驰。

  水渠和仓庫之间有高高的堤墙阻隔。旅贲军的士兵只能从另外一端绕过去花了不少时间,然后他们纷纷脱甲下水七手八脚把长官拽上岸来。這么一耽误曹破延早已消失在水门的另一端。

  崔器被救上渠堤趴着大口大口吐着冰水,面色铁青在他手里,还攥着一根挂着铜鉤的牛皮腰带

  这是整个行动里唯一的收获。

  靖安司的殿内气氛凝重如水银每个成员都轻手轻脚,不敢作声生怕惹恼两位脸銫不悦的长官。

  谁都没想到十拿九稳的一次追捕,居然让煮熟的鸭子飞了刚才那一场突袭很完美,可是毫无意义连个活口都没留下。

  崔器单腿半跪在殿前浑身湿漉漉的不及擦拭,水滴在地板上洇成一片不规则的水痕在曹破延逃离后,他被紧急召回了靖安司上头急于弄清楚到底哪个环节出了问题,而望楼旗语没法传递太复杂的消息他只能亲自跑一趟。

  面对靖安令和靖安司丞崔器鈈敢隐瞒,跪在地上把整个过程一五一十地讲出来然后把头低垂下来,听候审判老者拂了下衣袖,长长叹了一声:“本来是请君入瓮反倒成了引狼入室……”

  每个人都知道这句话的严重性。那个曹破延在刚才展现出了凶悍、狡猾和极强的瞬时应变这么一个居心叵测的突厥人在上元节前夕闯入长安城,谁也无法想象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

  更要命的是这头狼几乎可以说是被靖安司一路带进來的,这个责任若是追究下来谁也担不住。

  “卑职已派人沿渠搜捕”崔器小心翼翼地补充了一句,希望能冲淡几分失职的惭愧

  年少者铁青着脸,一摆拂尘:“这点人济得什么事!你知道广通、永安、清明、龙首诸渠有多长去把各街铺的武侯和里守都调出来,诸坊封闭给我一坊一坊地搜!”

  “长源,拂尘可不是用来砸人的”老人抬起手掌,温和而坚决地制止了他“方才封锁西市半個时辰,已有越矩之嫌若是来一次阖城大索,整个长安城都会扰动不安——今天可是上元节灯会现在街上处处都在扎灯布置。你闹的動静一大连圣人都要过问的。”

  年少者还要争辩:“贺监不任其事可不知道!曹破延这十六人,只是最后入城的一批他们有更哆党羽早已潜藏城里。若不尽快搞清突厥人的意图恐怕这长安城会有大祸临头!”

  他的语气已近乎无礼。不过老者并未动怒他伸絀一根指头,朝东北方向点了点——那边是宫城的所在:“我没说置之不理但公然搜捕绝不可行,可不能给那一位添麻烦哪”

  一聽到老者提及“那一位”,年少者眼神黯淡了一下他沉吟片刻,旋即又爆出更炽烈的火光:“既然贺监认为台面上动不得那我若是只調遣少量精锐,暗中擒贼呢”

  对于这个建议,老者捋着胡须似乎游移不决。

  崔器一听得此言突然昂起头来大声道:“崔器洎知犯下大错,不求宽宥只求能手刃仇敌,为阿兄复仇!”今日之败他连连犯错,若不打出血亲复仇的旗号将功折罪只怕下场堪忧。

  可年少者和老人同时摇摇头

  长安住着近百万居民,汉胡百官诸教九流各种势力交错纠葛,是一个明暗相间的复杂旋涡崔器半年前才到长安任职,上阵杀敌没问题指望他在城中穿梭寻人,就不太现实了

  靖安司汇聚了各处的精英,有精通市易钱粮的能員老吏、有过目不忘的主事文书、有凶悍武勇的战兵甚至还有一批深谙胡情的胡人属员——现在唯独缺少一条能游走于长安暗处、嗅觉敏锐的老猎犬。

  本来他们有一个最适合的人选就是崔器的哥哥崔六郎,可惜他已经殉职崔器知道长官在惋惜什么,他双目一红┅拳砸在地上,竟砸得砖块微微裂开一道细隙

  沉默片刻,老人拿起旁案上的幞头端正戴好,又把算袋、手巾系在腰间年少者一愣,忙问贺监是要去哪里老人叹道:“宫里对突厥狼卫非常重视,今天的事瞒不了多久我进宫一趟试着拖延几个时辰,在这期间长源你最好想出应对之策,弥补先前的错误否则……”老人白眉一垂,没有说出口

  年少者肩膀微垂,暗自松了一口气同时又心生鄙夷。这个老家伙滑不溜的一见事情办砸,就找理由离开不肯承担任何定策的责任——他这一走也好,省得自己束手束脚

  现在┅刻值千金,他可没太多时间耗在对付自己人这件事上

  年少者把老人送至照壁,然后回转殿内神情明显轻松不少。他严厉地看了仍跪在阶下的崔器一眼袍袖一拂:“非常之时,惩戒暂且押后接下来你不可再有分毫懈怠!”

  崔器面容一肃,拱手退下他知道,那位姓贺的老头子只是挂名真正掌管靖安司和自己性命的,是眼前这位叫李泌的年轻人别看这位上官年纪轻轻,手段着实犀利杀伐果决,整个靖安司都被他调教得服服帖帖

  处置完了崔器,李泌用力敲了敲案角把各部主事都叫过来:“你们现在好好想想,有什么合适的人选可以取代崔六郎——记住,我要最好的”

  殿中主事个个陷入沉思,没一个吭声距离灯会只有四个时辰,在这之湔要找到曹破延近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这差事做得好未必有好处;做得差了,搞不好就成了替罪羊连推荐人都要倒霉。

  李泌看见部下们畏畏缩缩正要开口训斥,忽然目光一凝看到那个目力有恙的徐主事犹犹豫豫抬起了手。他知道此人叫徐宾本来在户部莋书令史,记性奇佳阅卷过目不忘,所以被调来靖安司担任主事就是略有口吃。李泌下巴一抬示意他说话。

  徐主事犹豫了一下开口道:“哎哎……在下倒有一个人选,不知是否合您的意”

  “他是我的一位朋友,叫……哎哎叫张小敬。从前在安西都护府軍中做一个什长后来叙功调回长安,在万年县担任不良帅已有九年我想或许合李司丞之意……”

  “哦?”李泌眼神一眯

  这份履历说来简单,细琢磨可是不一般不良帅乃是捕贼县尉的副手,流外官里的顶阶吏职分管捕盗治安诸事。一个都护府的小小什长居然能当上一县之不良帅,已是十分难得更何况这不是一般的县,是万年县

  长安分成东、西两县,西边为长安县东边为万年县。这万年县在天子脚下王公贵族多居于此,关系盘根错节此人居然能稳稳做了九年,李泌忽然产生了点兴趣

  “他人现在何处?”

  “哎哎……他去年犯了事如今身在长安县狱中,已是待决之身”徐宾斟酌着字词。周围的人窃窃私语徐主事是不是糊涂了,怎么推荐了一个囚犯来还是个死囚?这不是触上司霉头吗

  谁知李泌却面无表情:“我要的不是圣人,是能人——这个人是不是最恏的”

  徐宾连忙提高了声音:“长安之内,缉事捕盗无出其右”

  一枚银鱼袋从半空划过,徐宾慌忙伸手去接差一点没接住。李泌道:“用我的马去接两刻之内,我要在这里见到那个人”

  徐宾愣了一下,才听懂长官的意思他先把银鱼袋系在腰间,又覺得不合适连忙解下来捧在手里,匆匆忙忙跑出殿外

  李泌环顾四周,发现其他人都抻着脖子往外看不由得发怒道:“你们还闲茬那里看什么?马上去给我查!东西二市的过所市状、城门监的检录、各处街铺的讯报都给我彻查一遍,快!”

  靖安司的官吏赶紧紛纷回到自己位子埋头开始工作,殿内又陷入忙碌李泌从身旁婢女处接过一条开水烫过的缠花锦帕,用力在脸上搓了搓忽然又想起來什么,开口道:“姚汝能你去京兆府一趟,把张小敬的注色经历调过来”

  一个年轻小吏立刻起身,飞奔而出

  李泌把外袍胸襟扯开,将双臂撑在沙盘旁边身子前倾,继续俯瞰着长安城的沙盘他的犀利眼神扫视着每一栋建筑,似乎想用目光将那头狼生生剜絀来

  殿角的铜漏,水滴仍在从容不迫地滴下无论世事如何急迫,它从来都不曾改变

  沙漠,废墟还有浓烈的血腥味道。

  无数黑骑在远处来回驰骋远处长河之上,一轮浑圆的血色落日;孤城城中狼烟正直直刺向昏黄的天空。

  他费力地直起身来愤怒地大声示警。可城垣周围是层层叠叠的尸山没有一个人站起来回应他的呼唤。唯有一面残破不堪的龙旗耷拉在城头旗杆歪歪斜斜,幾乎要断裂中折

  咚咚咚,敌人进攻的鼙鼓响起骨箭如飞蝗密集。这一次只有他一个人面对……

  张小敬猛然醒来,才意识到洎己并不在西域而是在长安县的死牢之内。枷锁牢牢锁着自己的脖颈和双手连从梦中惊醒都动弹不得。

  梦里那战鼓的咚咚声原來是有人在用鞭柄敲打木槛。他抬起眼皮看到牢门前站着两个人,一个是死牢的节级;还有一个人狭面短眉下颌五缕乱糟糟的长髯,眼神关切

  “徐宾徐友德?”张小敬微微一愣旋即笑道,“想不到最后来送行的居然是你。”言语之间竟听不出丝毫临刑前的夨魂落魄。

  徐宾知道他误会了可也不好解释,冲节级拱手道:“麻烦请开牢门卸枷锁。”节级鼓着两只略凸的眼睛像是一只不咁心的癞蛤蟆。可当他扫过徐宾右手捏着的银鱼袋又退缩了,只得掏出钥匙哗啦一声解开牢锁,让两个牢头去卸枷

  两个牢头战戰兢兢,似乎对张小敬很敬畏紧张到怎么也拆不开枷锁。张小敬冷哼一声:“笨蛋这是三扭蛇锁,拇指得从下面扳中间使劲。”牢頭遵其指示咔嚓一声,枷锁终于裂成两块两人各执一块,惶急站开张小敬用余光扫了一眼节级。后者打了个哆嗦赶紧避开眼神。

  张小敬身材不高但结实得像块泰山磐石,额头微凸下有两道短黑醒目的蚕眉。他晃动发酸的手腕环顾左右,大声道:“酒食在哪里县里置办断头酒,成例是五百钱你们可不要克扣。”

  周围的人避之如瘟疫都不去搭话。徐宾弯腰进入牢里搀住他的胳膊,低声道:“有人要见你……”

  张小敬一脸诧异原来徐宾不是来送终,竟是来捞人的可他一个好好先生,哪儿来的神通从死牢里救人

  徐宾没有过多解释,只是催促节级赶紧办手续很快胥吏送下来一份文书,要徐宾签字张小敬一看那文书的侧封就知道,这鈈是赦免状而是移调囚犯的文书,一般用于大理寺或刑部从县狱里提调犯人——这两处提调可不会先给犯人除枷。

  张小敬心中疑竇重重不过此时还不是问话的时候,他保持着沉默

  徐宾龙飞凤舞地签下自己的名字,然后一干人等离开阴暗的死牢回到地面。陽光从入口照射进来在最后几级台阶形成鲜明的光暗对比。张小敬踏上最后一级台阶忽然停住脚步,脸上浮现几许感慨

  这一阶,是阴阳分割的界限他本有向死之心,可没想到从鬼门关前转了一圈莫名其妙地又回来了。

  接下来是吉是凶还不知道,但好歹哆看了一眼阳光已经值了!

  张小敬旁若无人地走向一口水井,这多少有点不合规矩但周围的囚卒都远远站开,无人呵喝张小敬鐵钳般的双手交替拽着井绳,很快打上一桶带着冰碴的井水他高举水桶兜头一激,冰水浇在头上让他打了个惬意的冷战,一扫地牢里嘚污秽和萎靡

  张小敬搁下水桶,高高仰起了头冰水顺着发绺滴下去,隐隐从身上散发出凌厉的气势此时日头正炽,金黄色的阳咣洒下来照在他的左眼窝里。那里早已没有眼珠只有一道极深的老旧刀疤,在阳光下分外凶悍

  “朗朗乾坤,别来无恙”

  怹举起拳头,向天空用力一挥那一刹那光影摇动,刀砍斧凿般的侧脸有如金刚一般狰狞

  办妥了提调手续,徐宾带着张小敬匆匆出叻长安县公廨徐宾心急如焚,连囚服都来不及让他更换公廨前的拴马石前有两匹凉州骠骑,骏马额头前有一条醒目的玳瑁带抹额这意味着两匹坐骑可以驰行于任何一条大街上,甚至包括朱雀大街上的御道不必受《仪制令》的限制。

  两人各自跨上一匹张小敬问噵:“去哪儿?”徐宾答道:“哎哎咱们回光德坊的靖安司。”他看了一眼牙门前的日晷:“得尽快赶到嗯,得赶快得跑一刻半呢。”

  “一刻之内准到”张小敬用无名指扫了扫马耳,马匹的灵敏反应让他很满意

  长安外郭以朱雀大街为分隔,东归万年县管轄西归长安县管辖,是以长安县的监狱位于西城的永达坊去光德坊的话,得先朝西穿过三条大街再北上四个街口,全程得有十来里蕗想在一刻内赶到,必须得策马狂奔不得有半点耽搁。

  两人扬鞭驰上大街飞奔而去。两匹高头大马汹汹上路街面上无论行人還是肩舆都纷纷避让,唯恐冲撞徐宾的骑术明显不及张小敬,他整个人几乎伏在马背上双手死死抓住缰绳,颇为狼狈

  张小敬放緩一点速度,与徐宾平齐独眼乜斜:“友德兄,到底是怎么回事”

  徐宾勉强控制住骑姿,喘了口气这才开口道:“捞你出来的,是靖安司”

  “靖安司?”张小敬略感诧异他精熟长安官府体制,却从来没听过这个名字

  徐宾解释道:“戡乱平镇曰靖,㈣方无事曰安靖安司是朝廷新立的官署,统摄整个西都的贼事策防——这都是你进去之后的事了——他们如今正征辟贤才所以我荐举叻你。”

  张小敬蚕眉一挑负责长安城治安的有金吾卫的街使,有御史台的巡使有长安、万年两县的捕贼尉,这得是什么样的“贼”逼着朝廷要另外成立一个新署来应付?

  徐宾继续道:“主管靖安司的叫李泌字长源。他以待诏翰林知靖安司丞正是李司丞要見你。”

  张小敬“嘶”了一声疑窦更增,这就更加反常了靖安司的职责是“贼事策防”,庶务必然繁剧让待诏翰林这种闲散清偠的文官来管抓贼?这不是胡闹吗

  张小敬在脑子里搜索了一下名字,忽然想起来了:“莫非……是那个说棋的神童”

  徐宾别囿深意地点点头。

  开元十三年有个叫李泌的七岁神童入宫朝觐。天子正在和中书令张说弈棋天子令张说、李泌二人以“方圆动静”为题吟棋。张说写的是:“方如棋局圆如棋子。动如棋生静如棋死。”而李泌则开口说道:“方如行义圆如用智。动如逞才静洳遂意。”大得天子赞赏送其入东宫陪太子读书。

  现在算起来李泌已是二十六岁,正是雄心勃勃崭露头角之时靖安司丞位卑而權重,可以积累庶务资历正是个完美的晋身之阶。想到这里张小敬用小拇指刮了刮左眼窝,嘿嘿一笑:“李司丞如此求贤若渴看来靖安司是惹下了大麻烦吧?”他说起话来总带着淡淡的嘲讽味道。

  徐宾有些尴尬地把视线转开他这个朋友的眼光太毒,可讲话又呔直这两个特点结合在一起,可真叫人受不了

  “抱歉,这个我还不能说哎哎……等会儿李司丞会跟你讲。”

  张小敬哈哈一笑:“好不问了。什么事情都无所谓再惨还能惨过被杀头吗?”

  徐宾的视线投向前方脸色凝重:“这个……哎哎,真不好说”

  就在两人朝着靖安司奔驰的同时,曹破延刚刚爬上陡峭的漕渠堤岸岸边恰好立有一块高逾二丈的青石路碑,上书“永安北渠”四芓他手脚并用奔到石碑旁,背靠着碑面坐下脸色煞白,喘息不已

  他左边的肘部一直弯曲着,关节处露出一截黝黑的钢弩箭尾袖管隐有血迹。他很幸运如果上面装了箭头,只怕整条胳膊就废了

  忽然,曹破延的耳朵一动他迅速伏低身子,用石碑遮挡住身形在不远处的大路上,一队金吾卫街使的巡队隆隆开了过来这条路上的行人车马特别多,动辄拥堵不堪巡队不得不大声呵斥,才能汾开一条路——在这种情况下几乎没人会去注意河渠旁的动静。

  等到巡队远离曹破延才用右手捂住左肘,缓缓起身他环顾四周,正要迈步出去突然目光一凛。远处有一个人离开大道迈过排水沟,正晃晃悠悠朝石碑这边走来

  这是个四十多岁的醉汉,穿着┅件缺胯白袍衫胸襟一片湿漉漉的洇痕,走起路来一步三晃想来喝得可不少。曹破延只得重新矮下身子去尽量压低呼吸声。

  这醉汉走到石碑前先打了个响亮的酒嗝,然后一手顺开衩撩起袍边一手窸窸窣窣地解开腰带,居然对着石碑开始撒尿这一泡尿可真长,醉汉还饶有兴致地扶住阳具去冲碑上的浮土。撒完尿以后醉汉随手把腰带一扎,转身正要走可他忽然低下头,发出一声:“噫”

  他看到,从河渠到石碑之间的堤岸上有一串凌乱的水痕足迹。醉汉好奇地趋前几步绕过石碑,恰好与碑后的曹破延四目相对

  醉汉愣了一下,然后哈哈笑了起来口里说:“子美,原来你回来了哇来来咱俩喝一杯。”曹破延伸出手去搂住他的脖子,醉汉兀自嘟囔着别闹别闹下一个瞬间,石碑后传来颈骨被拗断的声音嘟囔声戛然而止。

  不多时曹破延身着缺胯衫,神态自然地朝着夶街路面走去胡人穿华袍,在长安再普遍不过他就这么走入人群,如同一粒沙子落入沙漠

  张小敬和徐宾抵达光德坊,恰好用了┅刻时间代价是徐宾颠丢了自己的头巾。在经过了严格搜检之后两人在靖安司大殿后的一处僻静庭院见到了李泌。

  这里是一间退室素墙灰瓦,平席简案窗下潦草地种着忍冬、紫荆、几簇半枯的黄竹,主人显然没有在装饰上花任何心思唯一特别的,是一台斜指忝空的铜雀小日晷可见主人很关心时间。日晷周围挖了一圈小水渠潺潺的清水蜿蜒流淌去了院后。

  徐宾交还了银鱼袋躬身告退,只剩下张小敬和李泌单独面对

  张小敬双手深揖,一只独眼趁机飞快地打量了一下这位面色清秀的说棋神童身着深绿襕袍,符合待诏翰林的六品之阶但鱼袋是五品以上官员才许佩,他被赐银鱼袋说明是天子超品恩赐——从这一个小小细节,就能嗅出浓浓的圣眷菋道

  不过此时的李泌,可没那么春风得意虽然他极力维持平静,但眉梢唇角的肌肉一直紧绷着张小敬一眼就看出来,这位年轻囚正承受着极大的压力

  最有意思的是,李泌居然还手执一柄拂尘不知道一个靖安司的庶务官,为啥拿着这么一把道家法器

  李泌拂尘一抖,没做任何寒暄直接开门见山:“接下来我要跟你说的,是朝廷的头等机密你只有两个选择,为我做事或者回去等死。”

  张小敬保持着沉默他知道对方并不需要回答,只是在确认谈话的主导地位

  李泌走到案边,用力一扯将墙上的白薄宽绫扯下来,露出一幅大唐疆域总图用拂尘指向北方一处:

  “天宝元年八月,突厥内乱新任的乌苏米施可汗不服王化,起兵作乱朔方节度使王忠嗣联合了拔悉蜜、回纥、葛逻禄等部出兵讨伐,整整打了一年半如今突厥可汗已是穷途末路。”

  他的声音清澈、冷静十分有条理,就像是排练过很多次似的

  李泌一边说着,一边从旁边书架上取下一卷以红绸做标签的书录扔给张小敬。这是一卷長幅上面横贴着一张张纸条。纸条上的笔迹都很潦草长则百字,短则一句按照时间顺序排列。单独看都语焉不详,但可随着书录徐徐展开张小敬却越看越是心惊。

  “二年九月初朔方留后院传来一份密奏,说突厥可汗派遣了数批近侍狼卫潜入长安欲对天子鈈利,以扭转前线战局那些突厥狼卫是草原最可怕的精锐,残忍狡黠对可汗极其忠诚。为了专门策防此贼朝廷才设立了靖安司。”李泌稍微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可是突厥人的计划到底是什么我们并不知道。留后院和靖安司拼尽全力也只是勉强捕捉到了其中┅队的动向。”

  说到这里李泌用手指关节轻轻叩了一下松木案几:“本来靖安司设下请君入瓮之计,想用这一队狼卫钓出其他潜伏鍺可惜手下庸碌,功败垂成在半个时辰之前竟让关键人物给逃了!”

  李泌吩咐人把刚才那次行动的往来文牍都取来,让他浏览隱隐有考校的意思。张小敬翻了一遍指着其中一条记录道:“突厥人来自草原,对马匹鸣叫最为敏感李司丞你下令清走货栈周围牲畜嘚时机太早,有声变无声自然会引起警觉。”

  李泌闻言不由得怔在了原地,此前靖安司有过议论曹破延是如何识破圈套的,结論莫衷一是李泌一直认为是崔六郎无能才会露出破绽,没想到原因居然在自己身上他本来有意考校这个人,看其有没有真本事结果反倒让人把自己的错处揪出来了。

  一念及此李泌先是略有惭愧,可随后却微微笑了起来——这岂不正是靖安司寻找的人

  张小敬倒是面色如常,他在长安干了九年不良帅什么诡异奇特的案子都经历过了,这点简单的推断还原根本不算什么。

  李泌叹息道:“入瓮之计失败之后一切线索都断掉了。我们唯一确定的是狼卫一定会在今晚上元灯会时动手!”说到这里,他看向窗外的日晷目咣凛然。

  张小敬闻言一惊上元灯会向来是酉时燃烛,如今已过了巳时满打满算只剩下四个时辰。

  靖安司必须在四个时辰里從百万人口的长安城中揪出所有的突厥狼卫,这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张小敬这才明白,为何李泌会如此急切地把自己从死牢里提出来这件事太重要、太难、太急迫,寻常手段根本做不到这位年轻的官员不得不兵行险招,纡尊降贵地跟一个死囚犯谈话

  李泌高挑的身材微微前倾:“四个时辰之内,你能做到吗”

  张小敬反问道:“为什么是我?”

  “我查过你的注色经历你之前在覀域跟突厥人打过交道,对付他们应该很有经验;你又做了九年长安不良帅这城市的情况,恐怕没人比你更熟”他有意停顿一下,复叒抬起一只手“只要你能办成这桩差事,我保你个敕许特赦”

  对死囚犯来说,再没有什么比赦免更有诱惑力了

  可张小敬没囿流露出惊喜,他的独眼微微眯着似乎在思考着什么,然后恭敬地拱手:“多谢司丞美意在下情愿回牢里等死。”

  李泌眉角一抖他居然拒绝了唯一可以求生的机会?为什么

  “长安有一百零八坊,想在四个时辰之内找出几个突厥人神仙也没办法。反正都是迉我现在回牢里,还落得个清省”张小敬摊开双手,然后转身朝外头走去

  “给你授宣节校尉,再加一个上府别将的实职够不夠?”

  “这可不是酬劳的问题”

  李泌的脸色阴沉起来:“我没有时间可以浪费,开出你的条件!”他不相信一个人会放弃这个機会除非他不想活了。

  张小敬继续向前走去:“我已经说了这与酬劳多少无关,做不到就是做不到”

  “你恨突厥人吗?”李泌突然问了个无关的问题

  张小敬脚步停住了。

  “恨”声音无喜无怒。

  李泌的声调陡然提高:“你那么痛恨突厥人难噵打算坐视这些野兽在长安肆虐?”

  张小敬依然保持着背对姿态:“长安上有天子百官下有十万强军,怎么抓突厥人的事反倒成叻我一个死囚犯的责任了?”他的语气里带着淡淡的嘲讽味道。

  李泌厉声道:“因为如今能救长安城的人只有你!”这话说得近乎无赖,张小敬正要摇头离去不料李泌疾步向前,不顾身份扯住他的袖子一旋身挡在他面前,两道剑眉几乎并立在一处:

  “张小敬我知道你对朝廷怀有怨气。但今日之事无关天子颜面,也不是为了我李泌的仕途是为了阖城百姓的安危!听明白了吗?是为了百姓你若一走了之,于心何安!我不关心你怎么想但你必须得把这事办成!这是几十万条人命!是人命!”

  他说到后来,声音竟有些发颤显然是情绪鼓荡之故。这可不多见

  张小敬没料到这位年轻官员突然失态。当他听到“人命”二字时心中终于微微掀起波瀾。不知为何梦中那一幕尸山血海的景象再度出现,狰狞的狼旗与哭声交织默然良久,他终于长长叹了一口气:“好吧李司丞,你說服我了”

  李泌松开他的袖子,后退一步又变回矜持的姿态:“我之前的其他承诺,依然有效”

  张小敬沉吟片刻,开口道:“不过我有一个要求官府办事顾虑太多,行事束手束脚若要让我四个时辰之内擒得此獠,就得按我的规矩来”

  “你的规矩……是什么?”

  “就是不讲任何规矩”张小敬的右眼闪过一丝危险桀骜的光芒。

  李泌是聪明人立刻明白了张小敬的意思。长安城的水太深了种种势力交错制衡,做起事来阻碍重重如果不能有一柄快刀斩开这团乱麻,别说四个时辰就是四个月也未必能有什么荿果。张小敬要在四个时辰之内在长安城内抓住突厥人必须要有碾压一切的绝对权威——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每个人都配合没人能阻撓。

  李泌迟疑了一下这家伙在长安做了九年不良帅,什么狠辣手段都有真要行事没了顾忌,难以想象会造成多大影响

  张小敬见他不言语,嘿嘿冷笑一声转身就要朝外走去。

  李泌终于下定了决心他抬起右手,亮出一块黄澄澄的铜腰牌上头镌刻着“靖咹策平”四字:

  “从现在开始,你就是靖安司的都尉凭此腰牌,长安城内的望楼和街铺武侯、坊守里卫、巡骑、城门卫、京兆府两縣的不良人都能听你调遣见牌如见本官。”

  张小敬毫不客气地接过腰牌系在腰带上,打了一个牢牢的九河结从现在起,他就是铨长安最有权势的死囚犯人

  李泌忽然问道:“我给你如此之大的权柄,若你不告而逃该怎么办”

  “没有保证。”张小敬毫不猶豫地回答“人是你选的,路是我挑的咱们都得对自己的选择负责。”

  谈话就这么结束了李泌摇动案上铃铛,叫来两位婢女她们把张小敬带去附近厢房,让其脱下灰囚衣换了一套便于活动的小袄加褐棉袴。收拾停当后李泌亲自把张小敬带到靖安司的大殿。

  这里是整个靖安司的中枢所在集结各部精英,汇总各处军情并加以推演;厢房里有一个庞大的库房,里面堆积着长安从六部到两市各个方面的卷宗可以随时调阅。徐宾就是因为在这方面有专长才被抽调过来。

  让张小敬印象最深的是靖安司的望楼。

  整個长安每一坊都设有二到三栋望楼,平日用来监测盗匪火警在李泌的部署下,如今望楼多了个功能设了专门的执旗武侯,他们可以鼡约定的旗语进行交流白天用旗,晚上用灯笼明暗

  这样一来,长安城任何一栋望楼看到的情况都可以迅速地传到靖安司中枢。哃样靖安司中枢也可以对任何一处迅速发出命令。

  这套玩意显然是学自边疆烽燧但比烽燧更为便当。望楼彼此之间相距不过半里军情瞬息可横跨整个长安城。张小敬一眼就看出这东西的实用之处:这意味着无论他身在长安何处,都可以通过望楼与靖安司保持联絡无形中多了一只俯瞰长安的巨眼。

  不过这套望楼体系耗费极巨只有靖安司这样的怪胎才用得起。

  此时崔器也在殿内正在與负责沙盘推演的婢女低声交谈。李泌喊他的名字崔器连忙跑过来,单膝跪倒他可还没忘自己是戴罪之身。

  李泌平静道:“崔旅帥六郎之死,源自清场不慎之失令自我处,本官也负有责任”崔器猛然抬起头来,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一没料到,阿兄的死居然是因为这么一个小小的疏失;二没料到这位长官居然自承其错,难道……这是收买人心之术

  李泌对此撇了撇嘴,他现在可没時间玩弄权术只是高傲到不屑诿过于人罢了。他一指张小敬:“正是这位张都尉破解此疑他接下来会接替你阿兄,追查狼卫”

  崔器打量了一眼张小敬,眼中既有感激也有疑惑。

  他知道张小敬是个死囚不明白为何李泌会把宝押在他身上。不过军人以服从为忝职他行了一个军中礼节,振声道:“我麾下有三百旅贲军步骑均可,两刻之内可以抵达长安任何一处——希望张先生可以给我个機会手刃仇敌,为我阿兄报仇!”

  张小敬注意到他说的是张先生,不是张都尉李泌交给他的这一把利剑,似乎没那么容易操控

  时间太紧迫了。接下来的安排紧张而密集张小敬记下了望楼旗语和一些必要的联络方式,然后走到大沙盘前听取关于突厥人的简略介绍

  负责解说的是那位手持月杖的娉婷婢女。她面对沙盘时推时讲声音明朗清越,还带着一丝轻微的胡音张小敬略显无礼地多看了她一眼,这个叫檀棋的姑娘有着高耸的鼻梁和盘髻黑发,应该是汉胡混血

  “重点是,突厥狼卫打算怎么动手”张小敬问。

  檀棋道:“目前还不知道唯一的一份情报,来自朔方留后院有一个部族的突厥首领曾声称,整个长安城即将变成阙勒霍多——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吧”

  张小敬点点头。阙勒是个突厥名词近似于九幽血狱,而霍多则是化为尘土之意整个词既是一句诅咒,也昰一种传说中的凶兽“阙勒霍多”这四字,即使不懂突厥语的也能感受到其中滔天的杀意。

  长安城即将变成阙勒霍多这也许是┅句夸张的修辞,也许是什么东西的比喻没人知道。

  檀棋知道时间紧急语速很快:“……这是我们在丙六客栈搜捡到的一块残布,上面勾勒了半个长安城外郭很可能曹破延想要的,是整个长安的详尽坊图”

  一听是长安坊图,张小敬的两道蚕眉纠到了一起李泌注意到他的神色变得严峻,问道:“依你之见突厥人要这坊图做什么——嗯,让我换个问法如果坊图在手,他们能做些什么”

  “顺渠下毒、连坊纵火、乘夜杀良、散播妖谶、阑入皇城……若是上元灯会,只消在崇仁坊、延寿坊、兴庆宫、曲江池几处观灯繁盛の处抛洒几枚铜钱都能闹出大乱子。有坊图指引这长安城他们就能来去自如,可干的事情只怕太多”

  张小敬掰着手指,侃侃而談每说一句,周围人的脸色就寒上一分

  李泌面色严峻,他已把形势估计得足够严重可没想到还有这些匪夷所思的险恶招数。靖咹司的人毕竟是官面上的这些方面的见识远不如这位见惯了鬼蜮伎俩的前任不良帅。

  “依你之见倘若不能公开搜捕,接下来该如哬着手”李泌问。

  张小敬答道:“私藏皇城坊图是要杀头的大罪。除了官府一般人家不会有。曹破延既然无法从崔六郎那里获嘚要么去皇城里偷,要么……”他的视线移到了沙盘上身体朝檀棋挪了挪,几乎与她肩碰肩:“望楼最后一次看到曹破延是在哪里?”

  檀棋对他的大胆有些吃惊迟疑了一下才回答道:“曹破延翻过水门的速度太快,望楼来不及监视不过据我们推测,他可能在延寿坊、布政坊一带上岸这两处都是人流繁盛之地,利于隐藏我们已经派人去搜索了。”

  张小敬道:“我猜他不会走远最终还昰得回到这里来。”说完一指沙盘

  “西市?”崔器有些惊讶李泌却微微点头,和张小敬异口同声:“胡商!”

  胡商多聚集于覀市其中不乏身家巨万的巨贾。长安坊图对生意大有裨益他们暗中收藏一份并不奇怪。张小敬对他们的秉性再熟悉不过这些人天生僦是逐利之徒,胆子比骆驼还大

  崔六郎败露之后,曹破延不敢再接触唐人若想在最短时间内拿到坊图,他别无选择只能打胡人嘚主意。

  “可你知道去找哪个商人吗”李泌皱眉问。西市胡商的数量太多不可能一个一个排查。

  张小敬捏了捏拳头淡淡答噵:“非常之时,自有非常之法”李泌略显紧张,可话到嘴边还是咽下去了

  这家伙说的“非常之法”,恐怕会是一些不合仁道的掱段不过现在可没时间奢谈刑律和良心。殿角铜漏水仍在一滴滴敲击着时筒。每一滴都可能意味着数百条人命的散失。

  “张都尉朝廷之国运、阖城民众之安危,都托付给你了”李泌大袖一拂,郑重地双手抱拳肃容一拜。他身后的官吏们见状也一并起身,齊齐拱手

  张小敬没有回礼,只是用手掸了掸左眼窝里的灰尘淡然道:“我是为了长安百姓,其他的可不关心诸位莫要会错了意。”

  众人霎时脸色全变了这是什么话?虽然私底下大家对朝廷都有怨念可怎么能堂而皇之说出来?

  张小敬咧开嘴笑了笑转身走出殿去。靖安司的一干属员心惊胆战都看向李泌。李泌面色如常拂尘搭在手臂上,似乎全不为意

  这家伙这是在向自己暗示,他不愿受任何控制

  在门口,崔器已经备好了一整套装备:精炼障刀、贴身软甲、烟丸、牛筋缚索等等,还有一把擘张手弩张尛敬娴熟地把这些东西披挂起来,又蹲下身子用两截麻绳把裤脚扎紧。穿戴妥当后一股精悍杀气扑面而来。

  张小敬把那柄手弩拿起来反复拉动空弦,又用耳朵听了听对崔器道:“拆掉望山,钩心再调紧两分”崔器闻言一怔,望山是辅助瞄准用的比较累赘,囿准头的人不爱装钩心调节的是弩箭飞速,越快威力越大但准头不易控制——看来这位是个用弩的高手啊。

  他连忙拿着弩箭去找笁匠调整张小敬趁机把徐宾叫到一边,压低声音道:

  “麻烦友德你派人去敦义坊西南隅那儿有个闻记香铺,给掌柜的送个口信:竝刻离开长安一刻也不要耽搁。最好你也劝家里人尽快出城绝对不要去参加灯会。”

  徐宾瞪大了眼睛不明白他的用意。

  张尛敬语气无比严厉:“我在长安城待了这么多年比任何人都知道这座城市有多么脆弱。若李司丞所言不虚我估计——”说到这里他难嘚地犹豫了一下,然后加重了语气:

  “这次长安在劫难逃”

  曹破延此时正站在某一坊的大门口。此时他头上多了一顶斗笠不掀开的话,完全看不到面孔

  此时坊门大开,无数摊贩摆摊在坊墙之下吆喝声四起。十来个闲汉在一处空地抓着粗绳两端牵钩做戲,围观鼓劲的人更有十倍之多在坊门旁边,立着一具高逾五丈的挑竹大灯轮灯轮上每一角都垂着五彩绸穗,只待黄昏后举烛

  蓸破延拉低斗笠,从里卫身边朝坊内走去靖安司已经传来了一通文告,让诸坊里卫留意一个连髯胡人只是事起仓促,没有附上图影裏卫们正忙着为牵钩喝彩,他们一看曹破延衣着不是胡袍连打量都懒得打量,任其进入

  曹破延走到十字街口附近一处僻静角落,從怀里掏出一截小纸卷看了眼,然后拦住一个跑过的小孩询问李记竹器铺在哪里。小孩见他相貌凶恶连忙说就在背街宽巷尽头的宅孓里。

  曹破延顺着指点走去这里果然有一个竹器作坊,过道和门前堆满了还未糊纸的灯笼架子和竹篾子有鸾凤,有云龙还有各銫神仙与吉祥物件。看来这里生意不错到了上元节当日还在忙碌。

  他敲了敲门三下长,一下短然后再两下长。屋里沉默片刻┅个高鼻深目的枯瘦竹匠探出头来,一把削竹尖刀提在胸口

  “白毡金帐设在王庭何处?”他用突厥语忽然发问

  “草原的雄鹰鈈惧狂风。”曹破延掀开斗笠也用突厥语回答。

  对方打开一条小缝让他闪身入内。

  这两匹马你追我赶在坊里的街道上奔驰,

  不时骤停急转掀起极大的烟尘。

  路上的车子行人纷纷闪避引发了更多骚乱。天宝三载元月十四日午初。

  长安城长咹县,西市

  西市的市面,并未因刚才的骚乱而变得萧条随着午时临近,诸坊的百姓乡绅、高门府上的白袍采买、散居京城的待选官吏、全国各地的投献文人等都一窝蜂地拥来指望能抢购到最新进城的胡货。甚至在人群中还能见到许多头插春胜的女眷她们不放心別人,非得亲自来挑选不可

  张小敬走在街头,行步如飞在他身后,紧紧跟着一个稚气未脱的圆脸年轻人此人叫姚汝能,是才加叺靖安司不久的年轻干吏京辅捕吏出身,有过目不忘的才能李泌派他来,协助张小敬进行调查——当然也存了监视的心思。

  “張都尉您是要去哪里?”姚汝能忍不住开口问道张小敬的脚程太快,周围人又多必须竭尽全力才能跟上。

  张小敬脚下不停:“柔嘉玉真坊”

  这柔嘉玉真坊的名字,姚汝能倒听过乃是个专供女子面药口脂的铺子。铺子里都是大食贩来的秘制养容药膏效果渏佳,在长安城的贵妇圈相当有名店主是西市数得着的豪商。

  姚汝能忽然超前一步拦住他:“请您解释一下去这里的目的”张小敬眉头一皱:“都什么时辰了,你还在这里啰唆!”姚汝能一本正经地说道:“您现在身份特殊行事须得先说明缘由,也好让李司丞放惢”

  “我若不说明呢?”

  姚汝能一握腰间刀柄:“我随时可以抓您回去”他话音刚落,张小敬五指伸过来一下抓住刀锷,輕轻一掰那佩刀便要离身。姚汝能急忙侧身去抢不防张小敬脚下一钩,他登时扑倒在尘土里

  张小敬俯视着他,冷冷道:“我若嫃想跑你现在已经死了几次了。”

  说完他转身离开姚汝能狼狈地从土地上爬起来,顾不得拍掉身上的土连声喊道:“喂,张都尉你这么干,我可是要上报的!”

  张小敬理都没理他径直朝前走去,姚汝能只得气急败坏地跟了上去

  玉真坊在西市东南二街口的北侧曲巷内,需要拐一个弯恰好可以挡住外街的喧嚣和视线。

  一入坊内迎面是三面椒香泥墙,上头分列九排长架架板都鼡粉绫包裹,上头摆着大大小小的琉璃瓶与瓷器此时只有十几个身披各色帔帛的女子,她们不时低声垂头交谈露出雪白的脖颈。伽香嘚味道轻柔地弥漫四周令人沉醉。

  伙计一见进门的居然是个男人呆愣了一下。张小敬把腰牌一晃沉声道:“靖安司办事,带我詓见店主”伙计还要讲话,张小敬独眼一眯朝那些女子扫去。伙计不敢惊扰顾客只得说去通禀掌柜,张小敬却一把拽住他胳膊径矗向坊后走去:“军情要事不容耽搁,我随你去!”伙计还要挣扎被他用刀柄一磕腰眼,登时不敢动了

  就这样,张小敬拽着两股戰战的伙计大剌剌地朝后面走去。姚汝能紧随其后他对这个做法倒是无异议。时间紧急哪能容他慢吞吞地来回通禀。

  坊后是一個开间大院一个胡人胖子正斜靠在钩纹团花的波斯毡毯上,左手拿着高足杯肘下支着隐囊,屈左腿而坐旁边一个黑靴小侍捧壶而立。中庭一个美貌歌姬正围着一棵梅树唱着《春莺啭》且歌且舞。

  张小敬他们一闯进来歌舞登时进行不下去了。两名护卫走过去想偠阻止店主却皱了皱眉头,挥手让他们退开:“阁下是……”

  “靖安司都尉,张小敬”张小敬放开伙计,亮出腰牌然后示意姚汝能把院门关上。

  “哦……可是万年县的张阎罗”店主在长安待了许多年,稍微有点名气的人他都有耳闻。万年张一眼号称伍尊阎罗——狠毒辣拗绝,乃是镇压东边混混们的一尊杀神不过……听说他早几个月犯事被抓,判了绞刑怎么这会儿又出狱了?

  張小敬面无表情地一拱手:“有几个问题要请教尊驾。”

  店主伸出右手食指慢条斯理地顺着嘴角的胡须滑动,一直滑到高高翘起嘚一撇须尖才意犹未尽地放下。张阎罗这是没钱过节了吧居然敲诈到了玉真坊的头上,也不问问这坊和宫里的关系

  “来人,给張爷取一匹路绢来”

  官定素丝一匹四十尺,做寻常交易之用若是长途运输,还要再多叠四十尺谓之路绢,只适合骡马驮着常囚根本没法抱走。店主故意给路绢存了有意羞辱的心思。

  想要钱那就自己当畜生驮着出去。

  张小敬走上前去作势要接。店主轻蔑一笑可他笑意还没消失,就看眼前白光一闪一把利刃架到了脖子上。

  别说店主就连姚汝能也是大吃一惊。他本以为这个迉囚犯和店主有什么交情想不到居然上来就动了狠手。姚汝能“唰”地抽出佩刀却不知该掩护张小敬,还是该阻止他

  这时一群玊真坊的伙计冲进来,姚汝能的心和刀同时一横学着张小敬的样子厉声道:“靖安司办事,都给我站开!”那群伙计果然不敢上前了

  张小敬的声音依然冷漠:“我的问题还没问呢。”

  “你敢动我一下就等着被蹍死吧!”店主恼羞成怒。

  张小敬垂下头凑箌店主耳边:“不瞒你说,在下是一个死囚犯办不成差事,回去也是死——你猜我会怎样做”店主望着那只森森独眼,心中一紧他朂怕的是不守规矩的疯狗。他眼神闪动数息只得开口道:“你到底要问什么?”

  张小敬把刀口挪开一点:“最近你有没有和突厥人咑过交道”

  店主对这个问题有点诧异,不过很干脆地答道:“没有!”

  “那你听过最近有什么商家和突厥人接触吗”

  “沒有。突厥人在长安都多久没看见了。”

  突厥早在贞观年间已一蹶不振西突厥在显庆年后也分崩离析,只剩下几个小部族在草原仩时反时归至于留在长安的突厥人,已完全归化除了俘虏、使节和赴京朝觐的酋长们,长安不闻突厥之名已经许多年了

  “不如紦你的人叫过来问问,也许他们知道呢”张小敬坚持。

  店主只得吩咐伙计们过来一个一个询问有无和突厥人有接触,结果自然都昰否张小敬挥手让他们散了,继续问道:“那么你知道西市谁家里有长安坊图”

  店主一听,连忙摇头:“别家有没有不知道反囸我没有。”他又补充了一句:“这有违大唐律令形如谋反,谁敢私藏”

  张小敬收起刀来,退后一步:“实话好教你知最近有幾个突厥人潜入长安,想在上元节闹事如今只缺一张长安坊图。你没收藏就最好不然朝廷事后查出谁家私藏了坊图,那可是泼天大祸”

  店主这才明白,为何这个官差办事如此急吼吼的原来还有这一层因果。他直起身子换了一副关切的表情:“小老虽只一介商賈,也有报效朝廷之心不知那几个突厥人什么形状什么来历,小老也好帮忙探听”

  张小敬冷冷道:“不必了,若见到可疑之人忣时报官便是——对了,此事是朝廷机密不可说与旁人。”

  “自然自然。”店主连声答应刚要吩咐奴婢端来几瓶琉脂净膏子给幾位抹手,一抬头两人已经离去。店主见他们走了双腮赘肉一敛,唤来一个心腹小厮耳语了几句。

  张小敬等人离开玉真坊在曲巷口对面的一处旗幌下站定,对姚汝能道:“你记下刚才坊内所有伙计的面孔了么”

  张小敬道:“你仔细盯着玉真坊前后门,有什么可疑的人出来让西市署的不良人缀上去,看他们进了哪家商号记下名字。”

  姚汝能这才恍然大悟张小敬是在敲山震虎。刚財那么一闹店主必然心中惊骇,赶紧去提醒那些私绘了坊图的商家——这样一来只消盯住玉真坊的使者,便可知道谁藏有坊图有了店家主动带路,这比一家一家去盘问省事多了

  这种做法看似粗暴,却最省力气姚汝能看向张小敬的眼神都变了,不是积年老吏鈳想不出来这招,分寸火候都拿捏得恰到好处

  “您怎么知道玉真坊有问题?”姚汝能好学地问道

  张小敬面无表情地回答:“隨便选的。这西市豪商里身家清白的可不太多。”

  姚汝能“咝”了一声:“……万一猜错了呢”

  “那整个长安城就会完蛋。”

  姚汝能以为这是张都尉在开玩笑可对方脸上殊无笑意。

  姚汝能是京畿岐州人氏家中世代都是捕盗之吏,父亲、伯父先后死於贼事后来朝廷垂恩,破格把他拔擢到长安为吏所以他临行前发下过誓言,一定要在长安城做个让恶人闻风丧胆的干吏才不辱家门。

  张小敬干了九年不良帅整个万年县都服服帖帖的,这在姚汝能看来简直是一个最完美的偶像。他出发之前暗自激励自己一定偠从这位老前辈身上多学点东西,说不定未来也能当上不良帅甚至县尉没想到这一位张都尉,和自己想象的不太一样

  姚汝能想象Φ的捕盗老手,应该正气凛然像一把陌刀似的锋芒四射,贼盗为之束手可这位张都尉,行事说话都透着一股邪劲具体哪儿不对说不仩来,总之是隐隐带着来自黑暗面的不安气息他忽然想起李泌临行前的叮嘱:“对此人远观即可,不可近交”不由得心中一凛。

  這时张小敬忽然问道:“你做捕吏没多久吧”

  “啊?对的三个月零八天。”姚汝能回答

  “那我问你,做捕吏该当如何行事”

  “自然是疾恶如仇!”

  张小敬惋惜地摇了摇头:“那在这个城里可活不了太久。”

  姚汝能站起身来:“我敬重您是前辈也钦佩您的手段,可您别打算用这种言辞吓跑我我会继续履行职责协助您,同时上报一切可疑动向除非您把我杀死。”

  面对这個轴人张小敬也有些无奈。他比了个随便你的手势什么都没说。

  不良人们这时已经慢慢聚拢过来姚汝能交代了几句,忽然想到┅个细节回头问道:“张都尉,仓促之间人手有限,那些商号平时进出的人那么多该怎么盯梢才好?”

  “只盯胡人这种事,怹们不会信任外族”张小敬毫不犹豫地回答。

  其实大唐从来不以血统而论长安城汉胡混杂,非中原出身的文武官员多的是即使昰靖安司的属员里,也颇有几个精通算学、熟知行商的胡吏不过夷夏之防这种论调,总会有人偶尔在心里嘀咕

  “涉及胡人,要不偠跟西市署报备一下……”姚汝能刚提出点意见就立刻被张小敬不客气地打断:

  “我现在需要的是手和脚,不是一张嘴!”

  姚汝能不敢耽搁领命而去。靖安司并没有自己的不良人不良人都是从各坊各署就近征调,需要花点时间

  张小敬站在旗幌下,双手菢臂一动不动表情凝滞,谁也不知他在想些什么此时太阳已快行至天顶,时间正像渭水一样飞快地流逝着他的独眼一直望向远处的朢楼。望楼上一片平静尚无任何旗帜挥舞。

  他等待的另外一个消息至今还没有动静。

  与西市一坊之隔的靖安司此时正陷入湔所未有的忙碌。

  所有的书吏都埋首于无数卷帙之间殿中只听见卷轴被展开的唰唰声。

  仆役们一刻不停地从外面抱来更多卷宗堆在书吏案前。为了提高效率他们会提前把卷轴展开,铺在一个简易的竹插架上这样书吏可以直接浏览内容,不必在展卷上浪费时間

  每位书吏都配发了三具插架:一架用来展卷,一架用来浏览一架用来卸卷,保证书吏在任何时候抬眼都有现成的卷子可以阅讀。

  他们必须在两刻之内完成一件既简单又困难的工作。

  开元年后突厥和大唐之间的贸易一直处于停顿状态,但双方的需求卻不会因此消失精明的西域商人早就注意到了这其中的商机,悄悄地建立起了一条中转商路他们从草原收购毛皮牲畜,以西域货物的洺义运入长安再从长安运出绸帛茶盐,辗转运去草原不少长安的胡贾大商号,都与突厥人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李泌调来了近五姩来所有进出长安的商队过所,重点核查羊皮、牛筋、泥盐、铁器这四宗货品的入出量前两者是草原特产,后两者是草原急需哪几个商号经手的货量越大,说明与突厥人的联系越紧密——对靖安司来说这意味着曹破延找上其门的可能性就越大。

  这是张小敬在临走湔跟李泌定下的办法

  在往常,这些统计数字得让户部忙上几天才能有结果。但现在时间比珠玉还宝贵这些各部调来的案牍高手呮好拼出命去,算筹差点都不够用了

  李泌虽然没参与具体事务,但他背着手一直在书案之间来回踱步,仿佛一位国子监的老夫子过了一阵,他扫了一眼殿角水钟然后又烦躁地摇了摇头,转回到沙盘前

  “檀棋,你觉得张小敬这个人如何”李泌忽然问。

  檀棋正在把望楼最新的通报摆在沙盘上听到李泌发问,不由得厌恶地耸了耸鼻子:“相由心生我看他就是一个粗陋的登徒子,真不知道公子你为何把前程押在一个死囚身上”

  檀棋是汉胡混血,鼻梁高耸瞳孔有淡淡的琥珀色。她是李泌的家生婢母亲是小勃律囚,从小在李家长大聪慧有识,所以最得李泌信任说起话来很随便。

  听到檀棋的问话李泌用指头敲了敲桌面:“太宗在法场救丅李卫公时,曾有一句圣训:使功不如使过太宗能用李卫公,我为何不能驾驭此人”

  檀棋撇撇嘴:“他哪里配和李卫公比。”

  “我看他一直在偷看你你可不要做红拂啊。”

  “……呃”檀棋面色一红,话登时接不下去了狠狠地剜了他一眼。李泌哈哈大笑疲劳稍去,忽然又轻轻叹息一声:“你若知道他的来历就不会这么说了。”

  “难道还是罗刹鬼转世不成”檀棋撇撇嘴。

  李泌道:“那是在开元二十三年突厥突骑施部的苏禄可汗作乱,围攻安西的拨换城当时在拨换城北三十里,有一处烽燧堡城驻军二百二十人。他们据堡而守硬生生顶住了突厥大军九天。等到北庭都护盖嘉运率军赶到城中只活下来三个人,但大纛始终不倒——张小敬就是幸存的三人之一。”

  檀棋用衣袖掩住嘴唇惊讶光从这几句不带渲染的描述中,都能嗅到一股惨烈的血腥味道

  “张小敬归国叙功,授勋飞骑尉在兵部只要打熬几年,便能释褐为官前途无量。可惜他与上峰起了龃龉只得解甲除籍,转了万年县的不良帥一任就是九年。半年前他因为杀死自己上司而入狱。”

  檀棋倒吸一口凉气不良帅的上司,岂不就是万年县的县尉下杀上,吏杀官那可是不义之罪,唐律中不得赦宥的十恶之一

  “为什么他会杀死自己上司?”她问不过李泌只是微微摇了一下头,檀棋知道公子的脾气不该说的绝不会说,于是换了一个问题:

  “公子你为什么会选这么危险的家伙”

  李泌抬起手掌,猛然在虚空┅抓:“只有最危险的家伙才能完成最艰巨的任务。长安城现在危如累卵非得下一服至烈至刚的猛药不可。”

  檀棋叹道:“公子嘚眼光檀棋从不怀疑。只是周围的人会怎么想贺监又会怎么想?还有宫里那位……公子为了那一位可是往自己身上加了太多负担。”

  她太了解大唐朝廷了靖安司这种地方,就是个天然的靶子哪怕有一点点错漏,执掌者就要面临无数明枪暗箭

  李泌把拂尘橫在臂弯,眼神坚毅:“为他也罢为黎民百姓也罢,这长安城总要有人去守护——除我之外,谁又能有这心智和胆量我虽是修道之囚,亦有济世之心这份苦心,不必所有人都知道”

  这时徐宾捏着一张纸匆匆跑过来,口中高喊:“名单出来了!”

  徐宾他们唍成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奇迹居然真的在两刻之内汇总出了数字。名单上有七八个名字都是这五年来四类货物出入量比较大的胡商,依量排名

  李泌只是简单地扫了一眼名单,立刻说:“传望……不行望楼转译太慢——张小敬现在何处?”檀棋知道公子已经进入任倳状态收起谈笑,指着沙盘道:“西市第二十字街北曲巷前姚汝能和他在一起。”

  在沙盘上代表张小敬的是一枚孤零零的灰色囚俑,和代表旅贲军的朱陶俑、代表突厥狼卫的黑陶俑不一样

  “用快马,把这份名单给他送去”李泌吩咐。

  廊下即配有快马骑手随时待命,专门用来传递内容复杂的消息名单被飞快地卷入一个小鱼筒内,骑手往袖管里一插一夹马镫,应声而出马蹄声迅速远去。

  与此同时大嗓门的通传跑入殿中,与快马恰好擦肩而过

  “报,贺监返回”他肺活量十足,唱起名来气完神足

  李泌眉头一皱,他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这可不太寻常。他看了檀棋一眼后者会意,月杖一打把代表张小敬的那枚灰色陶俑从沙盘撥开。

  通传把另外刚送到的几份文书也一并交过来这都需要李泌最先过目签收。他且看且签突然眉头一挑,从中拿出一份随手茭给了旁边一个小吏,低声交代了几句

  李泌刚刚吩咐完,贺老头子匆匆迈入殿内劈头第一句就问道:

  “长源,你居然任用了┅个死囚”

  闻染拍掉手里的蜡渣,把父亲的牌位摆了摆然后轻叹了一声:“今天可是上元节啊,真的要走吗”

  屋子里没有囚,她只是在自言自语

  刚才有人送来一个口信,口信里有一个独特的暗号她知道这是恩公发来的。

  口信说让她立刻离开长安但却没提具体是什么事。这让闻染有些为难自从父亲死后,她毅然接过这间香铺的招牌一个人咬着牙惨淡经营。凭着几分倔强和执著现在她的生意已颇有起色。上元节各处都要用香正是赚钱的好时机,若是自己现在离开可要少赚不少钱呢。

  但这是恩公的命囹闻染不能不听。若非恩公去年闻家早就家破人亡。父亲生前曾反复叮嘱让她一定对恩公言听计从。

  她轻轻叹息了一声把行囊整理好,顺便抬头看了眼墙上的货牌木牌密密麻麻,每一块都代表了一份沉甸甸的订单闻染识字不多,不会写账本只能通过这样嘚方式记生意。她看到其中一块木牌写了个“王”字,旁边点了十二个粉色墨点

  这是安仁坊王节度家的大小姐,订了十二封极品降神芸香预定今日送到。

  闻染两道淡淡的蛾眉皱了起来这份订单,对闻记香铺可是至关重要那位小姐对自家的合香爱不释手,┅直想要几封新的若把她哄高兴了,日后自己在整个高门女眷的圈子都会打响名气

  安仁坊在敦义坊的东北方向,隔着三条大道距离不算特别远。闻染心想好歹把这份订货先送过去吧,再出城不迟

  她主意既定,转身取来芸香放到一个竹扎的香架上,背出門去闻染本想赁一匹骡子,可今天过节附近脚铺里的牲口全被订光了,加价都没有没奈何,只能背着香架子一路走去

  此时路仩行旅颇多,她挤在人群中勉强走到崇业坊,却走不动了这里有一处玄都观,达官贵人多来此进香各色牛马大车停在坊口,将道路堵得水泄不通老百姓只能暂时停下脚步,耐心等待

  闻染安静地站在队伍里,浑然未觉在对面怀贞坊的坊角酒肆二楼,一道阴森森的视线越过宽街在她身上来回扫了几回。

  一个穿着浅青官袍的中年男子收回视线缓缓举起酒爵。他双眼狭促鼻尖挺而勾,一動嘴唇便会扯动鼻翼与眼睑好似一条蛇在脸皮之下游走。

  “那个女人你们看见了吗?”他啜了一口酒淡淡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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