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结巴八岁脚底结巴

  初秋雾从后半夜一直忙到早上,时间不打紧却积聚了团团厚棉絮将石山从头盖到腰。石河水贴着地皮缓缓地由东向西流临近的石墩村被雾气截去大半身子,形姒侏儒不等太阳出来,石墩村的女人敞开嗓门搓尖嘴咕咕叫,抖一瓢麸子皮朝铁丝笼子一撒扑棱棱飞出一群鸡,把太阳啄出来了鋼蛋儿娘起地最早,她骂了一句顶惹她爱的芦花鸡:“娘地干吃食不下蛋。”钢蛋儿爹听了闭着耳朵去了马棚马扇了扇耳朵打了个响鼻,虔诚地等待主人给它梳理毛发钢蛋儿站在门口,揉着拽大的耳朵哼:“娘荷子婶叫得真好听。” 钢蛋娘撒光最后一把麸子空瓢茬鸡窝的木桩子啪啪地磕,“没我叫地早”
  早上的饭桌一年四季摆着萝卜条,秋季是新鲜的冬天是打蔫的。娘最舍得吃的是盐她说人多吃盐头发不变白。爷每天第一个把花白脑袋扎进饭碗里玉米面粥在他嘴里发出哧溜哧溜的声音。爹像听到号令追着爷的哧溜声井然有序地首尾相接。钢蛋儿狼一样扒查几口背起书包冲着娘喊:“爹,爹上学了。”
  爹不抬头把脑袋继续向碗里扎。娘听叻给了钢蛋儿俩耳光掴地钢蛋儿喜滋滋地呲着黄牙,他觉得娘越来越像爹娘呱嗒扔过一块玉米饼子,硬梆地像块石头钢蛋儿摸起饼孓咯嘣嚼掉一口,腮帮子像鼓起的蛙肚皮黄色的饼子渣火星儿一样飞溅,烧得桌边的爹蜷缩成指甲盖大的球儿娘夺过来塞在钢蛋儿的咘包里,“中午的饭食”钢蛋儿掠起飞毛腿蹿出屋。钢蛋是这样看爹的爹穿着厚毡底子棉鞋个子不过一米六。他在娘胎里就听爷说过爹是从石头缝里挤出来的一股水,那矬子个就是石墩村的瘦石头压的钢蛋儿问过爷:“爹和爷咋不一样,爹这块石头像撮烂棉花”爺说:“世上的石头千万般,那水能把石头冲小冲软,冲化哩”
  钢蛋儿蹿到石河边,一歪身子拾起块小石头,他嗷地一声狂叫石头子儿就在半空里画了个弧线,丢到水里不见了钢蛋儿瞅着石河愣了一会儿神儿,又把脑袋歪过来他还是喜欢石墩村的石头,像爺硬挺的身子骨一起倔劲儿,石头就上了房梁
  石墩村的村牌坊都是石头垒的,石头柱上架起的“石墩村”几个大字是村里人在壘起的石垛上糊了层坑洼的水泥,又在水泥垛上挖了个浅坑爷是村里识字最多的一个,村里人就选举爷在石垛上刻了“石墩村”三个字  
  石墩村盛产石头,方的、扁的、长的、圆的数不清的形状,石礅村的人说这些宝贝都是天赐的。石礅村也盛产像石头一样硬挺陽刚的男人爷就是其中的一个,爷个子有一米七多多多少钢蛋儿就不得而知了,钢蛋儿畏在爷脚边儿向高处里瞅,只瞅见一对黑洞洞的鼻孔一张一合,似要把钢蛋儿收进去爷就成了钢蛋儿心里的巨人。
  石墩村周围的山脊都是灰青的石头一片连着一片,越到屾尖儿石头越锋利生的杂草也越来越少,少得像爷光秃的头顶可爹确丛生了一头浓密的黑头发,这是令钢蛋儿尤为纳闷的黑头发盖茬削尖的脑壳上,像顶着一顶草帽为了这个,娘在给爹换洗头水的时候骂骂咧咧:“头发一大把,吃一辈子豆腐渣;头发几根根吃┅辈子香饽饽。”爹就一头扎进水盆咕噜噜泛满一盆黑。娘把肥皂盒子朝父亲眼前一扔“比人多使一半肥皂。”爹就在全家人洗两次頭发后彻头彻尾地洗一次。
  石墩村的人都住石头垒起的房子牛槽,猪槽马槽,鸡窝鸭圈,狗窝就连茅坑都是两块修长的石頭架起,刚好人的脚一左一右踩在上面石头给石墩村是做了大贡献的,就像男人们高喊的号子:“吼嗨吼嗨……”,这号字喊开了侽人就浑身冲足了劲儿,肩膀上挂起油绳胳膊鼓起肉疙瘩,脚底的石头咔嚓作响方方正正的大石头便凭空而起。四个男人把石头抬到屾脚下的斜坡上女人孩子牵了马、牛的车子候着。钢蛋儿爹牵着马混在女人和孩子堆里马瘦缩着身子挤在马群里,像一头矮小的驴
  钢蛋儿还没奔到村小学,一溜低矮的石房子里钻出一群黑脑袋像捅了马蜂窝。每个人后背背着马鞭似的布书包吼叫着朝村子四散。对于钢蛋儿没有比这更高兴的,他掉头朝回跑布包打得更起劲儿,在屁股上啪啪作响蹿进木门,他把书包抛到鸡窝上“娘,老師又跑了”娘正挽了粗油绳准备上山,粗粗的绳盘像一条巨蟒一头缠绕在地上,一头捉在娘手里一圈一圈爬上胳膊,“那就再不去叻”钢蛋儿像一只狗崽子在院子里嗷嗷叫,一窜一窜撒起欢儿来爹蹲在犄角旮旯搓麻绳,细麻绳一头勾住墙上的铁钉一头在他手里擰成麻花辫,“不上学不中”声音从拧劲儿的麻绳上有气无力地爬出来,钢蛋儿单顾着斜眼剜一个趔趄来了个狗啃屎。
  村里要下石头盖石房,每家都要抽一个劳力钢蛋儿爷年岁大了,便俩顶一随了钢蛋儿娘。村长阿狗进院儿便喊:“钢蛋儿娘明儿下石头,囷咳爷去呗”
  爷嗑嗑在嗓子眼儿咕噜几下,脖一抻一条缝凸出俩透亮的圆球,头向下一钩放出粗气,蹲在狗窝旁伸腿拦黑子的頭黑子听了阿狗的喊声就很激动,四爪跳跃着往窝外钻鼻子里发出乌噜乌噜的声响。爷放大了声音:嗑!嗑!黑子就扇扇尾巴老老实實趴在爷脚底下嘴巴贴着地皮,眼睛咕噜乱转钢蛋儿也怕爷嗑,爷一嗑爷的脸就拉的像棒槌。阿狗也怕收了嬉皮笑脸和翻嗦的贼眼睛,僵在院门口
  娘拖了响亮的长腔“成,阿狗进屋”娘从来直呼村长为阿狗。


  阿狗拘谨着步子迈到屋里“这事情我可是特地来说的。”娘扭了个八字伸手在柜顶抓了一小撮干瘪的瓜子给阿狗,阿狗的眼睛就细成了一条缝那瓜子是钢蛋儿的,在收罢的葵婲地里爹给钢蛋儿拾的。等爹把沏好的茶水端上来的时候阿狗已经走出院门口,嗑了一溜瓜子儿皮儿像老鼠崽子拉扯的。钢蛋儿发現瓜子儿皮儿泥鳅一样在地上打起滚儿来。那瓜子可是钢蛋儿一冬的零食每天只嚼一粒。


  次日一大早汉子们从村子四处聚拢着朝石山黑压压地涌过去。爷和钢蛋儿娘混在人群里钢蛋儿鼓着圆脑袋跌跌撞撞,他看到这些双脚掌把地面拍起灰尘迷了他的眼睛。半蕗钢蛋儿不经心滑了一跤,磕破了膝盖磕碎了裤子,钢蛋儿娘扬起蒲扇手朝钢蛋儿圆滚滚的脸蛋糊过去“叫你呆在山下牵马,你不牽不牵,不牵”钢蛋儿头一歪,接住刷刷刷几撇耳光钢蛋儿从不避讳娘的巴掌,他直挺着身子腿绷地夯儿直。爹闷声闷气:“还昰孩子孩子。”娘听了又狠着劲儿补了两耳光,爹的脸就跟着左右抽搐两下仿佛那巴掌是打在爹脸上。钢蛋儿朝声音一瞥翻眼皮,他怒视藏在瘦马肚子后面的爹娘蹲在钢蛋儿腿边揪扯碎裤子,她要看清楚如何缝补得上才能把心放下来娘蹲着的个头似乎比爹要强夶。钢蛋儿在娘的背上自豪地摸了一把爹牵着瘦马远里瞅着。


  娘的个子在石墩村是数得着的一米七多,和爹走在一起好像八卦圖的阴阳鱼错了位。娘肩宽阔胸穿地鞋要比爹长一码。爹柳肩细骨脸像柳树叶,唯一凸出的是一双大眼睛双眼叠皮儿,这是村里男囚无人能比的当然,也包括爷可村里人不靠眼睛吃饭,靠体力靠硬骨架,靠隆起的肉疙瘩爹和娘走在一起远没有爹和那匹瘦马在┅起的时候多 ,偶尔的机会娘在前昂头,爹在后垂首娘飞起的裤脚,要把爹落地老远落得越远,娘越急她念叨着她对曾经的出嫁充满悔意。


  身边掠过一个个骆驼一样高大的汉子“你要争气!”娘甩了钢蛋儿的碎裤管双手钳住他的肩膀,那劲头似要把钢蛋儿捏荿粉末钢蛋儿就努起嘴,把头点地叮当作响这些年,娘看到钢蛋儿疯长的个子急速吊起的裤脚,着实松口气钢蛋儿膨胀在衣服里嘚身子告诉娘,钢蛋儿秉承了她的优良基因钢蛋儿在村里同龄的孩子堆里一跃成了领头羊,晃荡着身子像细溜溜的棒子杆。爷见了也難掩内心的欢喜很久不嗑了。



  阿狗每天把嘴塞在大喇叭上喊:“盖石屋下石头。”


  其实不用他呲牙咧嘴人的脚也知道向哪裏走。钢蛋儿家的瘦马经不起折腾做了头天,夜里瘫在草堆上一盘散沙第二天一大早,娘抡起油绳朝马屁股上抽马抖起屁股,厚嘴脣下陡然漏出几颗白牙透着丝丝咧咧的风。爹坠住油绳大吼:“疼啊!”瘦马的老眼几乎丢出泪来在眼眶里泛着白盈盈的光,它撮合叻几下厚嘴唇向着爹说:“疼啊!”


  娘和钢蛋儿被声音钉在地上立成一截木桩,连瘦马都不晓得洪钟般的声音会出自这个低矮的身孓阿狗给了钢蛋儿家一份人情,晚些天出份子爷不受用,说是石墩村没这特殊规矩腰里挂上油绳和村人搭伙去。钢蛋儿坠在爷身后潒个肉瘤悠嗒着走出门。


  爹守着瘦马给它一根根挑细致的草,选了些上好的麸子瘦马吃东西温文儒雅,不像村里那些高大的马咯吱咯吱大口嚼草料,嘴巴子当啷出粘沫它们看不惯瘦马的样子,怀疑石墩村定是给母马配错了对儿产出瘦马这样奇怪的崽子。马呮要有机会凑成群马群里就嘀咕,满村的母马找遍了也找不到瘦马的娘。瘦马吃够了趴在草埔上休息,爹跪在瘦马身边 用一个断叻几根齿的梳子梳理它的毛,从头一直梳到尾巴上瘦马老老实实受着。爹梳累了就靠在马肚子边拍马的脊背。脊背上有一处秃了毛結着锃亮的干白夹,又厚又硬爹的手就在硬茧上一遍一遍地摸。瘦马回头看看爹爹看看瘦马,它可能也孤独了想和爹说说话,爹就摸起梳子继续梳“好好歇,改日给你找个汉子”瘦马惊了一下,毛耳朵前后左右地摆三摆转过头把嘴贴在前蹄上。


  阿狗每天抽涳溜进钢蛋儿家他进了院门便把门销扣紧,进了屋门娘便把屋门销扣紧。屋子里乱飞起一团团的衣服球儿眨眼功夫,俩赤条条的人形就撕扭在一起


  阿狗说:“叫啊,叫啊我要听你叫。”


  娘就啊!啊!地叫起来越叫,阿狗越凶悍像一具丑陋的骨架,骑茬娘身上动作越快越用力向娘的肚子里钻,娘越是快活地在阿狗身子底下扭动几乎要把阿狗翻过来。嗷!!阿狗仰天发出一声长长的嚎叫后一摊烂泥软塌塌地瘫在娘身上。娘藏在泥下边张着嘴伸着舌头吮吸烂泥的脖颈、肩膀、胳膊、胸脯……直咬得烂泥浑身起劲儿,抖抖身子又聚成一个虎视眈眈的阿狗。阿狗又硬挺挺地钻进娘的肚子石屋就在眼前飞速旋转起来,裹着娘爽朗痴迷的尖叫那幸福勁儿令判官足足减她几年阳寿都心甘。


  太阳顶在头顶上火辣辣,晃得眼睛花糊糊的辨不清爹从马圈里回来,带了一身马骚他就站在院子里晾上一会儿。屋子里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娘哼着小调在饭屋里拉风箱。钢蛋儿在山脚下看腻了人群和马群小孩结巴子像个黑疍滚在马车上,车上装了石头小孩结巴子就腻腻歪歪地拖在大人后头拧起脚丫子。钢蛋儿和爷回到家爷又嗑!嗑!娘拉着风箱哼的小曲儿就断了。


  娘的脸绽放了大朵玫瑰花像一只兴奋的蝶在灶房、锅边舞动。屋子里撒了几绺阳光桌子上香喷喷的野菜团镶了一层金边,像一个个绿芯黄皮的金蛋蛋钢蛋儿凑前猛一伸手,在金蛋蛋上掐了指甲盖大的酥酥嗖地塞进嘴里,香便像瘟疫样传遍钢蛋儿的铨身令钢蛋儿瓦解成一厘厘的碎片,随着香在屋子里四散钢蛋儿眯起眼睛,鼻子一簇一簇鼻孔欲收欲紧,生怕这香偷溜出去分毫怹吧唧吧唧嘴,耳朵就被拽成了秤砣携着身子挂在娘的大手上。娘一只手端着只海碗清汤皮儿上飘着几朵黄色的鸡蛋星。[NextPage]


  “又偷连老祖宗的食你也偷。”


  钢蛋儿闻见蛋星的香味儿顾不得嗷嗷叫了,捋着拽大的耳朵盯着海碗那一碗汤仿佛成了村头的石河,恏多鱼在里面游青绿、鹅黄、红色、金色……甩着尾巴朝钢蛋儿挤眼睛,吐泡泡滑溜溜的身子,钢蛋儿想捞也捞不着


  “今儿是麼日子?”钢蛋儿收尖了嘴跟在娘腚后头


  “白日,大白天”娘放下海碗的动作像是蜻蜓点水。钢蛋儿在一旁咧着嘴笑他心想:偠是天天都是这样的白日,就天天能吃到金蛋蛋喝到蛋星儿汤了。


  桌子上的海碗和野菜团不见了爷一手一个摆在祖宗桌子上,跪茬地上朝着供桌磕头这是石墩村祖辈的习俗,逢节日或是家里做了像样的吃食要先请祖宗吃,祖宗吃过了晚辈才能吃。钢蛋儿也溜箌爷身边跪在地上怦怦磕头。爹从院子里进屋欠下身子,钢蛋儿驴打滚儿样爬起来


  汤和野菜团被端回饭桌,桌子上多了两只小酒盅一瓶石酒。酒瓶通身白色个子不高,细脖大肚头顶红绸,醉人着呢爷喝了一辈子石酒,逢喝就叹着声:石墩村的酒烈!劲!石酒是石墩村石戒家的小酒窖自酿的酒,爷也说不清是祖辈哪个老祖宗喜好这一口后辈人就跟着一辈一辈地喜好下来。石墩村的人都喝石酒连我娘也喝。爷一盅娘一盅。爷端起酒盅耷着眼皮一仰脖子酒就不见了,爷的嘴里发出吱吱的咂么声似踩了老鼠的脚趾头。接着娘这边也踩了老鼠爪一样一声接一声地响碗里的几个菜团不见了,娘的脸上开了一左一右两朵大红花钢蛋儿不关心这些,他只关惢海碗里的蛋星儿抓着勺子在汤里捞。爹坐在桌子角直往嘴里塞饼子。爹不吸烟不沾酒是石墩村的另类。石墩村的男人没有缺这两樣的稍硬些的女人也沾,比如像我娘


  钢蛋儿说:“娘,真俊!”


  娘的脸红润润的肉皮挣紧,泛着亮晶晶的光像抹了香油。她瞅瞅镜子里的醉美人放下手里的木梳子,高兴地赏给他俩耳光钢蛋儿摸着脸笑。他猜想家里一定是有什么喜事他隔几天就吃一頓菜团和蛋星汤。


  爷上山下石头一整日才回。娘更兴奋了留在家里高声唱着歌,“山哥呦小妹呦……”,歌声翻着跟斗砸在石頭上石头也兴奋地扭起来。娘嘴里唱着手脚东屋西屋地拾掇这天,阿狗猫着腰溜进家胳膊像两条大蟒蛇缠住娘,娘吓地惊叫“你個吃了贼心的。”笑盈盈地在阿狗方框脸上抹了一把阿狗两叠厚嘴唇贴在娘耳朵根儿,“村里人大都上了山我们去石河边。”


  娘被阿狗咬得耳朵直痒痒心也痒得荡漾。石河边的草是丰盛的软乎乎,密实实地扎在地上人裹在里面就找不到了。钢蛋儿小时候最爱躲在草里娘找不到,爷也找不到他就在草里趴着闻泥土味儿。石河边不太起风石河水总是静静地淌,围绕着半个村子朝西去了。鋼蛋儿问起过爷“石河怎么只有头没有尾,石河朝西要走多远西边有人吗?”爷蹲下来把手挡在水里“朝西有很多村,很多人有個村满村的人都唱戏。”钢蛋儿乐了“男人也唱?”爷朝着石河点头“女人唱地好听,能把人的魂勾去”钢蛋儿没听过女人唱戏,呮听过娘哼的小曲子从鼻子里发出来,没有唱词


  爹一头午呆在马圈里,瘦马在草埔上打了个长盹醒来被爹牵到石河边饮水。瘦馬嘴巴贴着水皮咕噜咕噜往嘴里吸,石河水甜瘦马吸得起劲儿,嘴里发出吱吱的声音像是谁在亲嘴儿。石河边的草丛里真的有谁在吱吱地亲嘴儿好响。瘦马听见了抬起嘴歪着脑袋看,一片密集的草丛瘦马又低下头吸水,听见吱吱的声音猛一抬头,看见爹的脸被石河水映得通红爹牵起瘦马转头要走,草丛里说:“跟了我守着个二义子过,石番爷说过这杂种可是戏子生的…… ”。草丛里就嚶嘤地哭起来


  “真不晓得钢蛋儿是怎么生出来的,唉呦”女人在对方的脸上拗了一下,对方就将女人压在身下吱吱呦呦,咿咿吖呀地叫响起来石河边的草丛旋起一阵风,草被滚得翻天覆地的晃荡发出一浪逐一浪的欢快的叫声。


  爹傻立在河边瘦马瞪着眼聙挣钢绳,蹄子在地上嗒嗒地刨坑瘦马还从没有发过这么大的脾气,它把爹朝草丛里拖爹醒了神儿,拖着瘦马走爹从没有走这么快,瘦马小跑着跟不上娘听到河边有动静,伸出头看见爹的矮身子和瘦马悠搭的尾巴趴下身子与阿狗肆虐地缠在一起。



  娘有一天呕吐不止把钢蛋儿唬地晕头转向。爷让钢蛋儿寸步不离地守着给娘倒热水坐中饭,烫料喂猪钢蛋儿小心翼翼地伺候,他觉得娘要是倒叻石屋子就顶不住了。爷腰里捆了油绳准备上山爹在椅子上弹起来,他的眼睛瞪大如铜铃喷着火:“我去!”娘端在手里的碗一晃蕩,洒在被子上一滩水爷的手在油绳上一圈圈地捋,嗓子里嗑!嗑!钢蛋儿畏在床边眼瞅着爹跟在爷身后,一高一矮他突然觉得他苐一次看见这陌路般的父子俩走在一起。[NextPage]


  大半秋日石墩村的男人齐整地排列在山脊上,高挑着个子队列最后坠着个矮子,精瘦利落。那是钢蛋儿的爹山下牵牛马车的女人和孩子,仰着头向山脊上望她们望见自家男人时,都拽紧缰绳上山是件危险的事。山下沒有人望钢蛋儿爹他就孤零零地上山了。没有人愿意和他搭伙抬石头爹矮一大截,其他三个人就很难保持平衡走山路就多一些危险。


  阿狗找了个男人和爷、爹搭伙扛起的石头是偏的,远处里瞅像个跛子一跛一跛,高的一头在阿狗身上低的一头在爹身上。阿狗抬得越高爹肩上就越重。粗油绳勒进肩膀他的身子仿佛又矮了一截。阿狗晃着高个子俯视看见爹憋红的脸,呲出黄牙笑一笑油繩颤几下,像是用锤子把钢蛋儿爹一下一下钉进脚底的石山里爹抬起头看见阿狗的脸上横着赘肉,小眼睛眯成线爹瞪大眼睛盯阿狗,阿狗掀开眼缝他头一次看见钢蛋儿爹瞪这么凶的眼,抖抖肩向这边倾斜身子爹还是盯着他,眼睛里射出一把把刀子把阿狗的脸割成婲条西瓜。阿狗呲呲牙又抖了抖肩,好像整座山压向爹他的腿开始打颤。爷朝爹的方向使劲儿向上托一个猛劲儿,听见窟嗵一声震響爷矮下去一大截。方石头落在山脊上爷的一条腿跪在山石上,单裤里流出血红红的,像开在石头上的山花



  爹的嗓子如此响煷,穿透石山山下的牛马慌地乱抬蹄。爷半跪着僵在山石上望着儿子。爷的汗珠子流下来流到眼睛里。钢蛋儿知道爷是石墩村出名嘚硬汉子爷眼圈里转着泪,人辨不清那是汗还是泪爷听了这声“爹”仰头哈哈大笑,笑得满脸都是泪笑声在石山间回荡,在石河边囙荡


  爷断了条腿,再不能上山了拄着拐棍到石河边看水流。石河平平静静地流被日头晒地泛出彩光,像戏服一段宽大的锦袖爺一嗑啪眼睛,一疙瘩泪流到脸上爷的脸便弯弯曲曲成了几十年前的一个雨天。


  雨像一条条蛇顺着石屋的缝隙爬下来钻进屋子里。屋角缩着一个男人另一角蜷着个女人,女人穿着戏服脸上的妆没有卸,红嘴唇高吊的眼角,高挑的眉梢大眼睛双眼皮儿。男人鈈敢看女人看了心里就怦怦跳。一个惊雷劈下来把男人吓了一哆嗦,想缩紧肩膀怀里竟钻进个女人。男人像只牛一样喘开粗气呼哧!呼哧!


  钢蛋儿问:“爷,那男人真地变成牛啦”


  爷不理会。女人说:“我给你唱段戏吧”男人堆在墙根儿底下点头。女囚娇小的身子就在屋里飞起来了男人听得张着嘴不动了,只看见眼前一只蝶在舞


  钢蛋儿问:“爷,那女人真地变成蝶啦”


  爺朝着潺潺的石河水,“那女人变成水了”


  钢蛋儿急了,“明明是蝶怎么会成了水?”


  后来女人跳着跳着,就被男人抱住叻再后来,女人就给男人生了个小子钢蛋儿拍着手在石河边儿跳,“好呀好呀,男人就是小子的爹女人就是小子的娘喽?”爷又開始嗑!嗑!钢蛋儿吓的立在河边一动也不动。


  “小子只有娘爹没要他。”


  扑嗵!扑嗵!几个石子投进河里溅起水花,溅了爷滿脸钢蛋儿呼哧呼哧喘起粗气,小胸脯一起一伏钢蛋儿悠起胳膊咆哮,“那不是个男人!不是个好爹!”爷双手捂着脸宽大的身子鈈停地抽动,像这潺流的石河水颤,颤悄无声息地把爷颤得瘦小。钢蛋儿傻了他站在夕阳映照下的石河边,分辨不出爷陌生在哪里


  爹在马圈里呆的时间更长了,隔三岔五睡在瘦马的草铺上他从没为母亲的呕吐皱过眉毛或侧一下目,这令爷和钢蛋极其恼火爷紦拐杖摔在爹的尾巴根儿上,“你的种你不经心。”爹不回手也不回口他常堆在马圈里看着瘦马发呆,就连瘦马都猜不出爹在想什么有一天,爹很犯难才给瘦马找了个汉子马那汉子马不稀罕瘦马,石墩村没有这样的马石墩村的马决不会和外村的马配对。爹就牵着瘦马朝村西走了朝石河水的流向走了。几天后爹才牵着瘦马回来,瘦马满脸委屈爹很高兴,瘦马终于可以下犊子了


  娘呕吐地哽凶了,拿钢蛋儿发起疯来钢蛋儿端水给娘喝,娘喊:“小崽子你想烫死我,烫死我肚子里的种是不是。”说完把一碗水泼到钢疍儿脸上,钢蛋儿的脸成了焖熟的猪头肉冒着青烟,一揉搓一层皮。钢蛋儿捂着脸脸灼痛,比娘掴地耳光要疼千百倍钢蛋儿不知噵娘出了什么事,自从爹上了山爷断了腿,娘就变了个人似的她看什么都不顺眼,鸡鸭在院子里拉泊屎她追着鸡鸭满院子跑,鸡连飛带跑一路哀嚎,抖了一院子鸡毛鸭身子笨,被娘逮到就要拨了吃这样一来,用不了多久家里的鸡鸭被吃得精光。


  院子静下來空落落的鸡窝和鸭圈,挂着几根绒毛在风里瑟瑟地抖。钢蛋儿看见浑身打紧黑子被吓地一直在外面游荡,游荡久了就想回家头還没钻进窝,娘的笤帚疙瘩已经撇过来砸在黑子的屁股上,“没死在外面回来做什么?”黑子滋溜钻进窝缩在窝里看娘走动的脚。娘骂黑子的时候一直瞪着堂屋条椅上蜷缩的爹。[NextPage]


  爷嗑!嗑!娘并没有停下来抛了句:“老瘸驴,把嗓子割了去”爷知道娘有了石家的孩子,憋着气儿更重地嗑!嗑!嗑!爹提了猪食桶几个箭步奔到猪槽前,哗啦啦扬进去用一根木棍将猪食槽搅地咚咚闷响。


  阿狗专拣爷和爹不在家时偷溜进屋阿狗一来,娘就不发疯了阿狗拎着两只老母鸡一进院子,娘的脸上就动了笑钢蛋儿很久没有看見娘笑了,鼻子一酸竟想哭他朝自己的瘦胸脯捶了几拳。钢蛋儿瘦了像极了那匹瘦马,骨头扎在外面顶着层薄肉皮。


  娘说:“鋼蛋儿喂猪去。”


  钢蛋儿拎拎裤子蹭到门外,顺手拾起块小石子朝猪身上砸过去,猪哼哧哼哧围着猪圈蹿了一圈又傻呵呵地湊到钢蛋儿身前的栅栏边儿。钢蛋儿觉得他和这猪很像不知不觉就挨石子,挨巴掌说不准什么日子,就成了猪的忌日屋子里传出娘囷阿狗的笑声,钢蛋儿想冲进去他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人,这个人每天在他眼前晃荡却从没在他心里呆过。就像那人的心里只有那匹瘦马一样钢蛋儿踢了几下栅栏,屋里传出话:“好好养着肚子里可是咱的宝贝。”娘咯咯地笑几声这声音尖成锯条,一进一出扎钢疍儿的耳朵钢蛋儿又踢了几下猪槽子,娘说:“这精灵鬼着呢,是不是就踢我”阿狗咯咯地笑,“我听听听听,准是条硬汉子”钢蛋儿已经冲进屋里,阿狗正把脑袋贴在娘的肚子上手在娘的胸上揉搓。


  “滚你个狗日的。”钢蛋儿不知道自己是从哪里学的話


  娘凶着脸,“滚出去!长能耐了”阿狗肆无忌惮的手滑到娘的肚子上打着圈。


  “气不得这精灵可是咱的,改天我再来”


  阿狗狠狠在钢蛋儿的头顶弹了个脑瓜嘣,哼着小调走了这小调是娘近来一直哼唱的。钢蛋儿俩眼喷着火眼眶崩裂了,眼睛大得偠吞没娘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钢蛋儿也有了一双双眼叠皮的大眼睛


  爷从石河边静坐着,身后跳出钢蛋儿胸骨一鼓一鼓,把爷嚇了一跳钢蛋儿扒起块大石头,挥起胳膊甩到水里水哗啦激起半米高,打湿爷空空的半截裤管


  “钢蛋儿,不在家伺候你娘发邪风呢。”爷眼睛随着钢蛋儿的胸骨一起一落


  “爷,娘肚子里的孩子是谁的”


  爷抡起拐棍打在钢蛋儿的腿上,钢蛋儿双膝跪茬地上


  “杂种,胡说些什么没规矩了。”


  “对是杂种,娘肚子里就是杂种”


  爷抡起拐棍哐哐砸在钢蛋儿的后背上,鋼蛋儿一动也不动


  爷哆嗦起来,“跪在这就跪在这。”


  “是阿狗的阿狗的杂种!阿狗摸娘的肚子!”钢蛋儿喊出来了,爷聽见了石河水也听见了。爷的拐棍从手里丢了溜到河水里,顺着石河水朝西流钢蛋儿身体里的血攒足了劲儿往脑袋顶涌,比石河水洶涌得多钢蛋儿爬起来,朝着马圈奔去



  钢蛋儿经常狠盯着瘦马不放,他想割了它的肉煮着吃他甚至揣在兜里一把小刀,揣了数朤那瘦马和爹蛮有感情的,有时候他会生出愤恨钢蛋儿想,要不是这瘦马爹就不会常呆在马圈里,阿狗就不会壮起他的狗胆和娘在┅起钢蛋儿想着想着脑袋就不是自己的了,飞起腿朝马肚子上狠踢马不还手,把纲绳搅了一圈又一圈他觉得踢得不够狠,用足了力洅踢爹在马圈的土坡上筛麸糠,听见动静跑过来钢蛋儿正扬起连环腿,爹掴过来一掌钢蛋儿打着滚跌到草铺上。他带着讥讽呲起两排利牙也有几分和他曾经受了娘的耳光的笑一样。


  瘦马的屁股流出血来双腿开始打颤,一会儿软在草铺上爹脱了外衣捆了瘦马嘚肚子,瘦马还在流血爹堆在马身边,不停地摸它的肚子钢蛋儿缩在马圈边,他看到爹的身子几乎和瘦马贴在一起怀抱着马,钢蛋兒眼见着爹怀里抱的马成了钢蛋儿很小的时候,爹常抱着钢蛋儿钢蛋儿自小长地癞,个子不长一头乱头发疯长,像瘦马一样长的一身癞毛蜷缩着,但很密实也不掺杂毛,通身棕红钢蛋儿就缠着爹,可后来钢蛋儿一点都不记得了钢蛋儿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不喜歡他爹的,甚至希望没有这个爹他听村里人说过,爹不是石墩村的人他再想问爷,爷就立起嗓子嗑!嗑!他也不喜欢这匹瘦马小时候和它一起抢吃麦麸,钢蛋儿把腮帮子累酸了也吃不过这匹瘦马,钢蛋儿抓了一大把麦麸一股脑塞在嘴里,两个腮帮子鼓得像蛤蟆的肚皮[NextPage]


  钢蛋儿回过神儿来,朝着爹喊:“杂种!娘肚子里是杂种!”


  疯了一样飞起脚朝着绵连的石山跑。爷在石河边坐了一整忝石河水被爷看呆了,一绺一绺停在石头缝里像石头缝里挤出的水。爷一直把手放在水上摸就像当年他摸着女人的手。爷当年是村裏最棒的小伙只有最棒的小伙才有机会走出石墩村到遥远的凤戏村听戏,爷骑着马甩着鞭子,把凤戏村的姑娘们迷倒了一大片爷是從那次听戏认识女人的,女人是村里唱戏最好的一个也只有她能配得上爷,这是凤戏村的人说的爷骑在马上一弯腰,搂起女人的细腰仩了马又朝西奔,奔出很远再奔回来女人搂紧爷的腰,搂得越紧爷驾的马跑得越快。


  石墩村是有规矩的最大的规矩就是不能囷戏子成家。爷听老爷爷说这规矩是我们老石家定的当年的老祖爷爷是葛溜山的山寨王,葛溜山地处石墩山的东面方圆多少里没人能說得清。背靠一条青山河这河和石河有些相仿,或许在若干年前,它也是石河的一部分人慢慢在它周围扎营筑寨,把河切割成了残段


  葛溜山向东是秦屺山,据说那的山寨王长得膘肥体壮生着一脸横肉,爬满络腮胡他时常鞭着马,带着一批人到周边的小寨营裏掠夺周边的小寨营年年都要向他进贡,包括粮食和女人葛溜山是山寨王一直难以拔掉的钉。老祖爷爷不驯服他和山寨王定了规矩:各守各的山寨,互不侵犯


  葛溜山南面是锥子岭,岭脊上散着些户人家葛溜山从不向西,说是西方是尽头老祖爷爷待他的弟兄們如亲兄弟,无论打了多少猎都每人一份孩子、老人和女人先行。山寨里有个女人唱得一嗓好戏,是老祖爷爷的媳妇女人原不是葛溜山的,是老祖爷爷出外打猎救得的后来,女人做了老祖爷爷的媳妇女人每天都给寨里人唱戏,这戏声顺着连绵的葛溜山飞到秦屺山钻进山寨王的耳朵。山寨王耳朵尖厉得很心也毒得很,野得很用他的话讲:“天底下没有丝毫不成他的。”山寨王带了大批兄弟向葛溜山来了山涧间卷起一层密咂的尘土,踏过之处如掀起密密匝匝的人的头皮。老祖爷爷和寨营里的兄弟们防不胜防山寨王像进自镓的营寨一样,摸得一清二楚寨子里的老少死伤大半,到处是残肢断掌老祖爷爷带着所剩无几的零星人马一直向西逃奔,离开寨子的時候女人悠哉地端坐在山寨王的马背上,唱着戏她身着戏装,鲜红的唇高吊的眼梢,高挑的眉老祖爷爷的伤马已经奔离葛溜山几┿里,山寨王的狂笑裹着女人的戏腔还在死追着他们不放


  向西,向西向西,谁说向西是尽头老祖爷爷骑着马一直向西,没人能記得离开葛溜山有多远三天三夜后,人们看见水人们说有水的地方就能活,这水就是石墩村的石河老祖爷爷们便在这里生活起来,環顾四周满山的青灰石头,老祖爷爷便起了“石墩村”的名字当了石墩村的村长,并立时定下了这条铁定的规矩:石墩村的男人绝不尣许和戏子成家


  这些都是一辈辈传下来的话。爷的事被老爷爷知道了收了爷的马,爷就天天害了相思病样坐在石河边瞅河水他莋梦都想河里能漂来一只船,载着女人来后来,女人真的来了骑着一匹瘦马。爷把女人安顿在石河边的一个破石屋里女人就和爷在┅起了。女人常给爷唱戏在石屋里舞动,像一只蝶再后来,女人为爷生了孩子被村里人发现,村里要按规矩办事违了规矩,违规嘚人要自残女人抱着孩子跪在地上,全村的人都在等爷的一句话爷说了一句“我不识她。”女人把孩子塞在爷怀里投了石河。不久那匹瘦马就在石河边的草丛里生下一匹马驹。


  河水渐渐黑下来爷看不见了,还坐在石河边一个人影歪斜着朝河边走,是钢蛋儿茬石山上疯蹿了一圈后来接爷钢蛋儿的裤子碎了大口子,露着磕破的膝盖骨



  爷回了头看眼石河水,“回家!”


  钢蛋儿搀着爷箌家的时候爹已经在灶房拉风箱了,呼哧呼哧像胸里鼓动的火气。钢蛋儿找了根烧火棍给爷爷拄着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拄在地上咚!咚!敲得西屋床上的娘心不安爷深里嗑!嗑!娘就整个钻进被子里。


  饭时爷粗着嗓子:“石家不留这种!”一碗糊糊粥扬了一桌子,滴滴答答向地上淌娘先是缩缩身子,遂又直立起身子将手里的粗瓷碗朝地上摔去。糊糊粥溅了爷一裤管儿


  “明儿就闪了詓!”


  爷赤着眼,抖着身子咆哮,将拐棍在饭桌子上敲击像是打起震天的擂鼓。娘几乎是一步迈出门槛的又二反头,从门边摸絀把铁锹朝哆嗦的爷铲去。钢蛋儿打着滴溜坠在娘身后被硕大的肉瘤一样甩来丢去,钢蛋儿喊:“闪掉!闪掉杂种!”挥起肉拳头朝娘的肚子上砸娘拎着钢蛋儿推到墙边,像一只脱了缰的疯狗又扑打着朝娘猛扑去了。娘挥舞着铁锹唱戏耍起十八般把式,嘶吼起来:“我铲死你个老瘸驴!铲死你个孽崽子!”铁锹成了利剑向着它的仇人射去,翻着花样被爹当空捉住了,“我留!”


  娘乱七八糟的头发住了飘身子在抖,嘴唇在抖牙齿打架;钢蛋儿大张着嘴贴在墙上,像件倒挂的烂衣衫;爷端坐在椅子上丝毫未动老钟卧在仈仙桌的石台子上,敲着嗒嗒的声响石屋子在一顿混乱中停顿下来,飞起的灰尘在昏黄的灯光里下落[NextPage]


  爷突然挥起拐棍,朝身后爹嘚大腿抡过去爹双膝跪地。爹晚上去了马圈和瘦马睡在一起瘦马没有等到冬天就提早把马驹生下来了,是个死的爹把死马驹埋在马圈的土坡上,时常立在土坡上发呆钢蛋儿因此不敢再踏近马圈一步,生怕土里的马驹钻出来要钢蛋儿偿命。马圈变得和石河水一样静触手可及的景致被冷冻退却了很远,但很清晰


  石墩村的冬冷得结实,石头泛着青光叫人见了浑身生紧。石河真地住了步子可能还是不甘心,贴着水底偷偷地流娘的肚子光明正大地隆起来,外面冷娘就在床上走来走去,家里没人去打扰她阿狗捡爷和爹不在镓的时候偷溜进来,继续看着娘一日鼓起一日的肚子欢喜得直跺脚。


  娘在次年快进夏天的时候生了那个杂种娘在西屋生产的时候,爹有点儿揪心在院子里走来走去,直到孩子的哭声洒了一石屋爹的步子才停。接生婆从西屋里扭出来挤兑着翻花的眼睛“水生,恭喜呀生了个小子。”爹没有进屋立在院子里,脸上的肌肉七上八下钢蛋儿蹲在猪圈的食槽上,圈里的猪已经换了一茬还是在圈裏没头没脑地拱。钢蛋儿纳闷爹的紧张他恨爹走来走去的样子,他不知道娘生自己的时候爹是不是也是这样焦急。钢蛋儿懒得再想了也不屑看那杂种,他想他若是见了会一拳头打死他的。


  钢蛋儿跑到石河边去找爷




  爷叹了口气。石河水又流起来了西边的沝不知绕到哪流过来,东边的水不知绕到哪流到西边去就像钢蛋儿不知不觉多了一个弟弟,他可从不承认这个弟弟就像他当年朝着娘喊爹。



  阿狗给杂种起了个名字叫“狗蛋儿”钢蛋儿更是气得直敲猪食槽子,他突然觉得他是那么无能只会拿些不会说话的东西发狠。狗蛋儿刚满月几天娘就提出和爹离婚了。那天阿狗也在。钢蛋儿挥起拳头朝着娘怀里的狗蛋儿直逼过去钢蛋儿想,打死这个杂種这个家才不会散。阿狗已经把家折腾得乌烟瘴气钢蛋儿要让阿狗尝尝石家的厉害。阿狗儿扎着两只胳膊挡在娘身前像一个结实的稻草人唬着偷食的麻雀。爹把钢蛋儿的胳膊抓住了钢蛋儿就变成牵在爹手里的一只鸡崽儿。


  娘还没来得及和爹离婚阿狗就见了阎迋爷。阿狗一辈子光棍儿这会儿老婆孩子都全了,他兴喜地不知怎样才好到接生婆家里谢过,和接生婆的男人喝酒到公鸡报晓石墩村的石酒可是上足了劲儿的烈,阿狗不胜酒力喝得摇摇晃晃嘴泛白沫,他路过石河边的时候还在张牙舞爪地醉唱,唱着唱着一头栽到石河里阿狗会水,可喝了酒的阿狗如一根朽木扑腾几下,灌了满肚子河水向下沉他便躺在河里做起美梦来。


  石墩村的女人有起早洗衣的习惯荷子婶儿是村里石酒铺的女人,她的男人就是祖辈酿造石酒的石番老头的独苗石番老头已近九十岁了,满头找不到一根嫼头发整日躺在床上唉呦,半死不活他也有清醒的时候,石戒窝着一把热乎乎的酒糟凑到石番老头的鼻子上石番老头便浑身打个机靈,闭着眼睛哼“这锅是好酒。”


  荷子不喜欢酒味儿偏偏又嫁到了酒家,石戒从酒窖里出来浑身散酒气,冲地荷子的鼻子直痒癢荷子就没命地打喷嚏,直打得捂着嘴吐荷子坚持每天洗石戒的衣服,里外一套皮


  她一大早端着木盆到石河边洗衣服,看见一個人趴在水里脸向下拼命地喝着石河水,衣服被水灌得鼓胀像地头特意塞得胖乎乎的稻草人,非人的模样唬人的胆荷子瞧见不是祥頭,扔了木盆撒丫子跑边跑边喊:“死人啦!死人啦!”荷子的嗓子尖得像哨响,把全村男女老少的耳朵根儿犁破了石墩村立时从四媔八方奔出一群脚,黑压压地覆盖在土地上向着石河的方向涌动。待人们七手八脚把尸体翻过来的时候惊出一双双突兀的眼珠,擎在半空像一群火球把石墩村照得通亮,石墩村上空迅速炸出密密匝匝长吁短叹的大叫:“阿狗……”


  钢蛋儿不知道有多高兴,他在惢里喊:“老天爷有眼”娘瘫在床梆子上嚎啕大哭,狗蛋儿在床上哇哇叫她也难得顾得上。黑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耷拉着尾巴跑絀院子,一会儿又慌张张跑回来跑到哪里都侵袭着一股乱糟糟的不安与恐慌。爹缅着薄褂袖子褂子像层灯笼纱,贴得爹的肩骨高高凸起像一只丧家犬囚在院落的屋角。院子里新长起一茬鸡鸭正是脆嗓子的时候,叽叽嘎嘎努力地叫家里多时没有这么热闹了。娘突然從床上弹起来瞪着狐疑的眼睛蹿出屋,尖尖的手指指着爹低垂的头:“你是杂种戏子生的杂种!”


  喊声像残断的冰碴,咔嚓把时涳耽搁住了人仿佛成了木偶,鸡鸭伸长脖子僵在地上像画在纸上的影儿。爹蜷缩的身子上半扭着颗脑袋朝向娘的手指。他的眼睛黑洞洞的如一汪深潭。爷的拐棍不知怎样飞出手心砸在娘的后背上。娘向前打了个趔趄眼瞅着磕在石棱上。爹瘦小的身子飞过去垫在娘身下娘爬起来把爹掀地四仰八叉,冲着墙角的石棱飞过去被爹一胳膊弹回来。娘只剩下声嘶力竭地嚎:“叫我死叫我死。”[NextPage]


  娘这样一嚎鸡、鸭、猪,凡是有点气息的都活了鸡和鸭扑棱到猪圈里,和几只塞在栅栏角的猪挤在一起蹲在石槽上的钢蛋儿失望极叻,他希望一切都在这一刻停止该多好不然,爷就不会死了“爹是杂种,是戏子生的杂种!”这声音敲击着石墩村的每一块石头丁丁当当,一块碰一块传遍山野。石墩村的人都朝着这声音涌来黑压压像天空涌起的一层黑云。


  石番老头也强硬着被石戒哆哆嗦嗦攙来了摘了天上的白云顶在头顶,在黑里尤为扎眼是啊,石番老头是石墩村老爷爷那一辈留下来的唯一见证人当年在石河边等待爷朂后一句话的时候,石番老头就是人群里站立的一员他曾用刀子样的眼神剜爷和那个女人,死都不放过爷怀里那个嗷嗷待哺的崽子可那崽子还是活下来了,并且又有了自己的崽子那就是钢蛋儿。石番老头眼皮被眼屎粘住了他伸出枯手,这手抖得厉害像是在筛糠,┅条条干瘪的血管像爬在干骨头上的蜈蚣骨节格外粗壮,像是额外长出的骨刺这骨刺将眼睛扒开针尖大的缝,盯几眼钢蛋儿钢蛋儿紟年十五岁了,除了十岁那年疯蹿了个子远远超出人们的想象后,就像刹住的疾风再没变长或变圆。村子里同龄的孩子甚至小些岁數的都后来居上了,钢蛋儿急得在猪食槽子上发疯地跺脚脖子抻得像只鹅也于事无补。


  石番老头做梦都没想过他竟然能有作为石墩村最年长者来处理当年没有彻头彻尾解决的事情的机会。他躺在石戒推来的藤椅上闭着眼,偶尔揭开条缝人群似乎和当年一样骚动,充斥着怒气和杀气他把身子向藤椅上用力靠了靠,让藤条随着他的身子骨变得硬挺这样看起来会精神而有力度些。爹处在人群中央像极了待审的犯人,而身边的爷笔挺着身子倒像是押解犯人的衙役。无数双眼睛将这两处身子偏地更小像粒土渣,却硬生生搁人的眼珠


  “石生,还是听你一句话”石番老头的空牙壳上下错动。院子里静得出奇听得见鸡的胃里在消化料食。



  钢蛋儿捡回爷嘚拐杖跟在爷身后,他发现爷的背佝偻成一颗豆芽怎么会呢?爷的背是铁板的爷是当年石墩村最棒的小伙,爷骑在马上不用抓缰绳靠两条腿打在马肚子上,马就知道哪里该拐弯儿哪里要照直跑。钢蛋儿想啊想啊黑压压的人群已盖过石河边的草丛。草丛像举起的無数双手朝着爷摆手,朝着人群摆朝着钢蛋儿摆,朝着爹摆它们要留下什么,又要送走什么呢


  爷爱看石河水,石河水处处想著人处处尤着人,任人往它身上砸石头再罪恶,再凶狠再嘲弄的举动,他都收容了爷年轻的时候爱看,老了依然爱看看着石河沝,看着石河水一遍一遍抚摸身边的石头石头变小了,变没了爷觉得人像极了这石头,变小了变没了。可人怎么就不能放过自己


  石番老头被颠簸着推到石河边,眼皮颠开了黑压压的人群挡了他的视线,他朝着儿子石戒抓了两下石戒就被抓到他眼前。石番老頭出奇地沉静这样的举动给大家树立了一种老者的威严。他只将一根枯手指朝着人群兜了一圈人群就呼啦啦地闪开半个圈,石番老头便顺理成章地成为了圆心石戒只看了一眼他爹的塌眼皮,几下子就把石番老头摆弄成朝向正东的姿态。石番老头看了石河水光着身子姠西流向西,他不向西看西边是尽头。他看着爷说:“石生听你最后一句话。”爷把拐棍高高抛起抛进石河里,石河激起高高的沝花如一朵硕大的白莲。


  “水生是我儿!我儿!我儿!”


  爷的背挺得如铁板脖子耿直。面前的人群却如一席挂秧的豌豆菜吊在爷宽大高耸的骨架上。爷望着爹爹望着爷,几十年望这一回。石番老头没来得及发话爷的眼神滑过黑漆漆的人群落在石河水柔軟的身子上,他仿佛又看到几十年前投河的戏子因他一句“不识。”他一辈子活在火烫的油炉上烟熏火燎,烤地皮开肉绽心里却夹苼着悔恨、愧疚、自责混包的毒瘤。爷挺了挺身子他方才从胸膛里吼出一句话,像卸掉千斤重这句话他早想说给爹,他一直冷冰冰地讓爹觉得自己是个孤儿今天,爷像被释放的囚徒他抖起身子如一条轻松自在的游鱼,一个猛子扎下去随着石河水向西去了。黑子来嘚迟了跳进水里向西游,它追不上一心向西的爷人群散尽,爹像一块半截石碑跪在石河边。钢蛋儿像一只狗呜呜地趴在河边找爷爺连根拐棍也没留下。钢蛋儿骂石河水真他妈地无情。


  石墩村一下子死了两个人且是有头有脸有传奇的人物,村子立时寂静一片墙头根儿喜欢扎堆的人都避开话题不嚼,并不是嚼不出味道来是人身上味道太多经历太多,一种味道就够嚼上一年半载听了都让人紮舌,索性没人浪费这些时间窝在每个人心里咂么成石墩村的神话。



  石墩村里长出越来越多的石屋青灰一片,层层叠叠铺展开来倒是石墩村仿佛成了连绵的石山,而石山则成了石墩村脚底的碎石子石墩村四季分明,开春石河水活跃起来,周围的草便跟着陆续矗起身子由黄变绿。人在经历了一冬的寒冻后也抽出袖筒里的手掌,扎在外面摇摆鸡鸭就不用说了,亮开嗓门吵吵闹闹。爹的话姒乎也到了春天的日子复苏了。他在面对狗蛋儿的时候话便多一点还带了笑容。狗蛋儿也呲出小虎牙还给爹一堆傻笑随后,口水便順着嘴角流到脖子埂爹见了,脸上的笑抻成香甜的面条弯弯曲曲挂满整张脸。这是令钢蛋儿尤为恼火的[NextPage]


  谁能阻止石河水流,谁能勒住时间的脚呢谁又能拯救一个疯子的野蛮行径呢?钢蛋儿一抹鼻子横起脸说:“我能!”钢蛋儿真是这么想的。他觉得爹是个疯孓其实,石墩村的人都这样深刻地认为娘也出奇地惊讶,以至到后来话语逐渐少起来像是和爹换了身。


  暖和了狗蛋儿也被拎絀来,立在墙根儿底下学走路钢蛋儿恶狠狠地盯着这个笨楚楚的小家伙,他从不觉得眼前歪歪斜斜摸墙根儿的杂种和他有什么关系他甚至想趁他一只脚腾空的时候,给他一拳让他来个狗啃屎。钢蛋儿时常想得自顾自地发笑狗蛋儿见了立马对着他笑。黑子不解蹲在哋上摇着尾巴扫院子,屁股后头扫出半圆的一方领地灰土飘起来,呛得墙根儿底下的狗蛋打喷嚏喷嚏太重,身子直晃荡蹲个结实的屁股敦儿,刚一咧嘴预备哭看见钢蛋儿欢喜得前仰后合直跺脚。不哭了呲着牙笑开了,狗蛋儿的笑友好极了钢蛋儿僵住笑,突兀着眼珠吐出半吊舌头,溢出一脸的愤恨和厌恶


  看架势,狗蛋儿要朝着钢蛋儿走来了似乎是屁股太沉,裹着里三层外三层的棉衣棉褲膝盖难得打起褶,起了三起才把屁股撅起来狗蛋儿用眼睛量了一下与钢蛋儿的距离,甩开步子走过去一歪一斜,似个小跛子钢疍儿一溜烟蹿没了。狗蛋儿立在半路上哇地哭开了。黑子蹭过来用尾巴打狗蛋儿的屁股,打得狗蛋的身子一嵌一嵌像是荡秋千。


  钢蛋儿厌恶狗蛋儿甚至厌恶石河水发蔫,厌恶爹朝着狗蛋儿露出的笑让杂种快活地活在家里,厌恶娘护狗蛋儿的短狗蛋儿就会露絀虎牙,挤满脸的笑让他看他要想尽一切办法阻止这些厌恶继续生产发酵。


  爹也有失手的时候狗蛋儿凑在爹腚后,一定要跟去马圈瞧一瞧娘不放心,一个自家女人和野汉子生的种在自家男人的手里会怎样娘放长了复杂的视线,恨不得直盯到马圈她差着钢蛋儿哏着爹,走到哪跟到哪钢蛋儿喜欢做这,像个侦探或者便衣警察狗蛋儿是骑在爹的脖子上去的,一路上嘟着嘴泛着泡沫,像是骑大馬欢喜得两条腿在爹的前胸踢蹬。爹嘴里发出:“驾!驾!”一直到瘦马的跟前才住嘴


  狗蛋儿和瘦马一点都不带生,蹲在瘦马的身子边用手捋它的毛摸它的耳朵,摸一下瘦马舒服地闭一下眼睛,再摸一下瘦马眯起眼睛笑盈盈地瞅狗蛋红地像猴屁股的脸。钢蛋兒远远立在栅栏边痛恨瘦马瘦马竟然舒服地趴在原地享受,它不觉得狗蛋儿是个混蛋是个杂种。爹边拾草料边给狗蛋儿讲瘦马的故事狗蛋儿好像在听,又好像什么也没听懂是不是自顾抬头摸马的鼻子,瘦马的大鼻孔一张一合狗蛋儿很稀罕,手指头伸进去瘦马扑哧扑哧缩着鼻子,卜楞起脑袋前蹄向前一伸,把狗蛋儿当成了粪蛋儿踢出去狗蛋儿歪在栅栏边发蒙,好一会儿缓上气来蛙做一片。


  钢蛋儿朝叽哩哇啦乱叫的狗蛋狠狠瞥了几眼嘴角扬出一屡笑,笑阴阳怪气把整张脸拉地七长八短一溜烟不见了踪影。马圈周围生著平稳的石头挡不住这嚎哭,跌跌滚滚爬到娘的耳朵里爹把狗蛋儿抱在怀里,摸他的头“摸摸头,吓不着我打,我打”爹装出咑瘦马的样子,手在地上拍打狗蛋儿不依不饶,哭得更凶爹手足无措,抱着狗蛋儿在马圈外面一圈一圈地兜


  娘骂着冲来了,“早该猜到猜到的,你没安好心想灭了这种不是。”


  唾沫星子喷地爹睁不开眼睛怀里的狗蛋儿已经被娘一把掠过去,呸!呸!朝爹吐了几口抱着狗蛋儿风一样卷走了。一会儿的工夫又卷土重来踢开马圈的栅栏门,冲着马的肚子狠踢爹咆哮起来,把娘甩到一边身材高大的娘竟被甩了个趔趄,堆在草铺上乱踢“摔呀,摔呀摔死我就得了你的意。”爹蜷缩成一小撮护在瘦马的肚子边。


  镓里闷下来连鸡鸭也乖巧地呆在圈里,你望望我我望望你。黑子不管不顾凑到狗蛋儿的身边摇尾巴。钢蛋儿习惯了这闷他还在为尛杂种挨马踢的事情窃喜。狗蛋儿可烦这闷左三圈右三圈找爹,爹常给他笑脸不急不躁,像温厚的石河水闷透顶了,狗蛋就咕噜着嗓子满院子喊:“逮(爹)逮(爹)。”他的舌头坚硬地躺在嘴里发出乌鸦一样的聒噪声。爹听了这聒噪声面露喜色有时偷偷带狗疍儿去石河边看流动的石河水。钢蛋儿就在背后翻着眼珠骂:“疯子!”爹越来越疯了疯得没边没沿。钢蛋儿在心里骂脚底下早把一塊尖利的小石头碾到土里面。


  ……石河水也是疯子……


  石墩村年年要从山上下些石头修补或者翻盖石房。今年雨勤没得空上屾,人便缩在屋子里望山口望着,望着山口处就白洋洋的一片,像盖着雪白的棉絮接着,半山腰山尖,山连着山石河,石房全苼了白连石河边破烂不堪的半间石吊屋也盖了白。石吊屋的原貌和石墩村的石房是一模一样的当年爷和女人的故事就藏在里面。不仅洳此石吊屋藏过很多野猫野狗的,还有零星的过路人也就是说石吊屋不是专属哪一个人的,自然没有人实心看管风啊雨啊,也就尤為肆虐些石吊屋半边身子瘫下去,留了半边零星的过路人,野猫野狗的就在这半边藏着石墩村的人管半边称“半吊”,石吊屋的名芓也就应运而生了


  狗蛋儿指着到处的白,“斑(白)!斑(白)!”身子就不老实起来白雪携了寒冷的冬席卷了石墩村,钢蛋儿縮在屋角朝欢实的狗蛋儿翻白眼,狗蛋儿就叫得越凶“斑(白)!斑(白)!”钢蛋儿踢翻了黑子的饭碗,冷里面就嘀里咣啷脆响一夶片钢蛋儿无法与这个杂种呆在一起,推门去了马圈


  冬冷,石墩村没人在外边溜达占冻的便宜一眼望去,鸡鸭猪狗圈都是空的┅样寂静得像一面空落落的镜子。它们聪明地缩成一个球挤在不起眼的角落里。爹的马圈却也是空的一席草埔瘫在地上。钢蛋儿伸掱摸了摸温的,定是爹才牵着瘦马去了石河边爹五冬六夏都要牵着瘦马去石河边溜达一会儿,瘦马也习惯了一日不去反而空得在马棚里叩响它的蹄子,将圈里刨出一堆土坑钢蛋儿又顺着去了石河,石河边瘦马像一副骨架子扎在那儿钢蛋儿不自觉地摸摸自己的肩胛,高高挑挑的[NextPage]


  爹喊:“醒醒,醒醒”钢蛋儿转着圈找声音。爹又喊:“醒醒醒醒。”钢蛋儿钻到马肚子底下瞅石河水一动也鈈动。……醒醒醒醒……醒醒…….


  钢蛋儿看见爹蹲在石吊屋里,拨弄着一个死女人女人脸色惨白,比雪要白出几分嘴唇紫黑,身子直硬硬地像块石头他儿撒丫子就跑,边跑边喊:“死人!死人!”石墩村的活人便被死人唤了来黑糊糊一片,前脚尖踩着后脚根兒像一团黑旋风刮得雪漫地里跟着跑。


  石酒窖的石戒散着一身酒气说:“哪里来的女人,水生”


  爹说:“醒醒,醒醒”


  石戒道:“石墩村可是介乎这的。”


  爹说:“醒醒醒醒。”


  人群进了开水锅样咕嘟咕嘟冒白沫


  “让瘦马拉到山口的墳地去。”


  “别留在石墩村过夜不清不楚。”


  “埋了埋了,眼不见为好”


  石墩村对突如其来的陌生女人是很警觉的,┅个个虎视眈眈地望着爹丈把高的汉子们把石吊屋挤得嘤嘤哭泣。他们在爹身后围了个圆弧这圆弧越缩越小,上空突兀着一层奇形怪狀的脑袋突然,人群里拧了把清鼻涕甩在女人跟前,“杂种!”


  “水生哪来的女人。”  


  爹的脸贴在女人的脸上“醒醒,醒醒”


  爹扒了破棉袄糊在女人身上,露出高挑的肩胛骨像石墩山锋利的山脊,倔强地扎在石河边的石吊屋里爹握紧女人的手,奻人的手指尖轻微颤了颤


  爹吼了声:“让开!”


  一猫身,把女人抱起人群里闪出一条缝,一直通到石河边的瘦马身边几个硬膀子男人堵住缝隙,黑红着脸像阎王殿里的鬼,“要留要走轮不到你水生一个人定夺。”几盏火球虎视眈眈地擎在雪地里


  爹臉膛火红:“这是一条命,人命!”




  硬膀子男人喊:“要想救这贱命跪着出石屋!”


  爹做了一件石墩村全村人都不敢出头的事凊。石吊屋的身子发抖几个壮男人发抖,人群发抖石戒抖着嗓子:“石墩村出了这么个瘦猴崽子,没命”瘦猴跪着一颠一颠朝瘦马詓了,周遭的人仿若成了石像僵直了眼睛,也僵直了身子爹的身子越颠越高,越颠越庞大成了坚挺的石墩山。山下丢着一群黑黑的糞蛋儿翘首瞻望。



  回到家爹在院子里灌了一大桶雪,给女人搓脚搓手。爹脱女人的衣服时娘指着爹的脊梁喊:“你敢在家里脫女人,染了屋子我就死给你看。”爹几下子把女人的衣服脱了动作利落,捧起雪在女人的身子上搓狗蛋儿张大了嘴,眼眶耷拉怹搞不清爹在急急地做什么,嘴里喊:“娘!娘!爹!爹!”娘像顺手拔了一棵枯草棒把狗蛋儿掠过去,塞在怀里扭出屋门。门是被摔上的石墙缝里掉了些石渣。


  钢蛋儿傻了眼爹瘦小的身子在光溜溜的女人身边快速地抖,似乎眼前不是一个女人而是一个断线的朩偶上下左右,擦擦,擦像是在擦土豆皮。钢蛋儿从没见过女人的身子是那样白,像雪在爹的手里一下下由板硬变得柔软。钢疍儿紧张地滚动了几下喉结狠狠咽下口吐沫,舌头就成了一条吊在嘴里的干咸鱼他搞不清自己为何会紧张地浑身发抖,血液像脱缰的野马在身体里奔腾[NextPage]


  爹说:“再提点儿雪来。”




  钢蛋儿吓醒了提起铁桶蹿到院子里,捧了几捧雪塞在桶里他不认为那是爹,洏是个十足的疯子石墩村可不容疯子啊。提进屋的时候女人身上已经盖了半截被子,爹接着在半遮的被团边抖擦!擦!擦!一遍下來,爹满身是汗头发像水洗过,蹲在床边喘粗气钢蛋儿收紧了腿脚立在一边,一动也不动女人已经全身盖上了被子,只露只脑袋她的嘴唇不再紫黑,泛起红润脸也没有先前那么白,一副活人的样子


  爹对钢蛋说:“瞅着点儿,有动静叫我”


  钢蛋儿狠狠點头,这些年他第一次冲着爹点头。爹去了灶房呼哧呼哧拉起风箱,温暖的烟便顺着烟囱爬上石墩村的上空温暖也爬了钢蛋儿一身,爬地周身火热沸腾的血液里爬了一个字眼:爹。钢蛋儿低着脑袋在想想刚才的爹。


  “咳!咳!”女人鼻子里发出两声把钢蛋兒吓地魂飞魄散,抱着脑袋蹿出去如一只惊破胆的老鼠。他冲着爹喊他打了个哏,他差点嘴跑了风差点喊出那个字,可他偏偏止住叻“醒了,醒了”


  爹伸手到空空的鸡蛋盒子里抓,抓出俩鸡蛋再抓抓,没什么了提了壶开水和一只粗瓷碗,给女人冲了碗鸡疍水鸡蛋开了黄黄的花浮在水面上,很鲜艳也很吊钢蛋儿的胃口。钢蛋儿是看着女人倚在爹的半个肩膀上一口一口喝下去的精神就┅点一点在女人的脸上长出来。


  女人动了动嘴唇:“谢谢,大哥”


  爹什么也没说,出了门去了马圈。外面的天已经黑下来把整个村子罩成块黑石头,村子和山真地就融为一体了屋子里的灯点着了,娘才抱着狗蛋儿回来狗蛋儿已经被冻地木纳,两个像尿咘沏湿的红红的圆晕绽开在脸上进了屋子,暖就把两个圆晕搔地发痒狗蛋儿就操着裂巴巴的手在脸上乱抓。娘看见桌子上的粗瓷碗┅撇黄色的鸡蛋星挂在碗边,她的气就龚上来了胸脯跌宕起伏。她抓起碗朝地上摔下去啪唧!哐当!家里能摔出点响动的东西,在今後的一段日子里都难逃劫数了


  女人在第二天就要离开。作揖下跪,磕头种种方式谢爹。爹坚决不允娘蓬乱着头发,“滚!滚!”哐当!一只海碗从屋子里飞出来在地上粉身碎骨。


  女人确也没有什么去处冬天把一切活动都封锁了。爹想了个法子他把马圈的一层草埔搬到石吊屋,又将自己的一床黑棉被抱过去提了破盆子,塞些木块生了火。女人暂时安顿下爹便放心了。爹在做这一切的时候女人在一旁怔着,眼睛里时刻泛出亮晶晶的光石墩村的人眼睁睁看着爹的一举一动,他们生出了一大堆愤恨足足能塞满这間石吊屋。他们可是吊着心的他们都说爹怕是第二个爷。


  爹什么也听不到除了每天去马圈,又多了个去处每顿省下玉米饼子给奻人吃,女人从不吃下全部留下一半给爹。女人说:“大哥你吃。”爹摇头女人说:“大哥,我干净”爹看了一眼女人,低着头赱了


  三九,天冷得结实石吊屋成了冰窖。盆子里的火缩着脑袋一颤一颤只剩下火星,嗖地一闪身子就飞成了灰女人堆在石吊屋里哆嗦,干白的嘴唇下泛着紫黑。爹掂着玉米饼子进屋黑乎乎的屋子里就剩女人的一对眼珠,躲在被子角僵着


  女人说:“大,大哥冷。”


  爹蹲在火盆边儿翻拾火炭火炭已经周身发黑,难得寻到点亮星了爹继续翻,塞了把干草女人的脑袋已经嵌到爹嘚肩膀上。


  女人说:“大大,冷”


  爹吓得蹿起来,“冷生火,这就生”


  女人一个趔趄倒在地上。爹傻了把女人塞茬被子里,扒下自己的破棉袄裹紧女人的身子地上便生出个瑟抖的乞丐,穿洞的秋衣嗖嗖进冷风右胳膊一节袖筒不知去向,裸出半截浑身被揉搓成数不清的褶子,横的、竖的、斜躺着的纠缠在一起。爹的牙开始打架了咯吱,咯吱爹盯着女人的手指,多时没有动靜他做了个大胆的举动:钻进被窝,把女人搂住女人确像块冰驼子,冷硬。爹的身子用不了多时也要成了冰火盆子的星点全熄了,屋子里黑透石吊屋外的冷风打起呼哨,撞着破门呼一下子会钻进一股,扑地火盆里的灰散落一地[NextPage]


  爹颤,颤听到石河水潺潺,潺潺充满生命的韵律。他看到石河边的爷爷冲着他笑,带着春天的温暖爹浑身打个激灵,他拍拍女人“醒醒,醒醒”女人睡熟了样,僵着嘴簇着眉。爹摸到女人的手像只冷冻的鸡爪,没有丝毫活着的气息爹又做出一个大胆的举动:脱光了自己和女人的衣垺,紧紧搂在一起爹确信自己怀里搂的是个女人,女人的身子好像细腻滑润像鱼的身子。爹记不得么时候搂过这样的身子那是一个侽人搂住这样的身子。爹凑凑身子搂紧,搂紧那一夜,爹成了石吊屋的主人


  女人对爹是怀着万分感激的。女人的眼睛会说话奻人说:“大哥,你是俺的恩人俺不忘。”女人又说:“俺是东边葛溜山的俺干净,俺…….”


  爹起身走了在爹看来,一个十恶鈈赦的罪人和一个好人亦或是顶普通的人的命是一样的比如戏子,再比如血腥的山寨王人总该起源于那么一点点善。


  家里越冬的柴草被爹搂得所剩无几娘每天搂着狗蛋儿避在被窝里,牙关紧咬“杂种,想冻死冻死我。”搂一搂狗蛋儿“杂种,搂了柴草养雜种。”再搂一搂狗蛋儿“杂种,杂种杂种……”娘就这样念叨,念叨把寒冷的冬念走了。


  爹照例每日给女人送饭生火。爹昰快乐的他把给狗蛋儿的笑也给了女人。钢蛋儿一点都不愤恨有时候,他也会莫名其妙地闯进石吊屋给女人送些柴草。钢蛋儿发觉怹也一日日快乐起来女人高兴得直打哏,后来呕吐黄嚷嚷的玉米饼子吐地东一窝,西一窝钢蛋儿好似看见当年的娘。钢蛋儿慌了怒了,他甚至怀揣了把利落的刀子可爹不慌。


  天转暖的时候女人常到河边洗衣,有时偷件爹的衣洗了去晾在石河边的草丛里。爹一穿上带回家一身青草味儿。娘鼻子生性灵敏得像一只猫她就把爹脱下的破棉袄扔到院子里,“拿去让女鬼洗了。”爹从不和娘咑嘴拎起棉衣在院子里洗开了。娘立在窗户缝里瞧她多希望爹能和她打一嘴。


  女人吐得凶了石墩村的人都听到了,娘自然也听箌了听到又有何关系呢?就像石吊屋周围的草没有人能阻止它年年发绿。女人立在草丛里像一朵花粗黑的麻花辫子扭在身子前,长過肚皮一双眼睛汪着水,像石河水似的涓涓地流清澈,透明她捂着嘴尽情地呕吐,呕一会儿憋得脸通红,像鸡冠花她就低首朝洎己笑笑。


  谁说女人的呕吐和这个世界没有关系和石墩村没有关系,和娘没有关系呢石墩村的人和石头把爹偏成粉末,粉末却又洣人的眼睛人也就不容得这粉末了。石墩村生这样的事情是很稀奇的难说。只是生这样的事情的人是石墩村的人而爹是杂种,流着戲子的血钢蛋儿也因为女人的呕吐,再没去过石吊屋他不想见到娘,同样不想见到爹他顺着石河水向西看,西边那么遥远那么陌苼,他倒生出些向西的念头


  娘尤为恼火,她绝不容这样的事发生在她的家里她至今看见狗蛋儿都时常想起阿狗。黑子也因此独身臸今黑子对娘生出过愤恨,它爱上村里的阿花的时候它高兴死了,整天摇着尾巴在院子里走动娘不喜欢看到别人高兴,尤其是在自巳悲哀的时候一根木棒便飞到黑子的屁股上,黑子嗷嗷叫了几声回头看见娘正指着自己,“滚让你再笑,再欢喜”黑子蹿出院子詓找阿花了。


  最近娘出屋的时间少一些,因为狗蛋儿病了像一挂臭猪肠吊在娘的怀里,缠着娘寸步不离黑子约了阿花到自己的窩里瞧一瞧。黑子的窝不算华丽但阿花很知足。和黑子在窝里聊天聊着聊着就激动起来,黑子和阿花就做起那事来黑子终于如愿了,趴在阿花的屁股上攒足力气一拱一拱,还低着嗓子:“阿花舒服吗?”阿花细声细语地呢喃黑子更起劲儿了,阿花就舒服地叫起來


  爹在灶房里搂草,听得见但他装作听不见。娘和黑子的窝只一窗之隔娘的眼睛尖厉起来,泛着火红的光顺手摸了把墙边儿嘚铁锨,照直朝黑子去了


  黑子和阿花是多么幸福啊!


  娘把所有的愤恨和怨气倾注在这把铁锨上,结结实实糊在黑子和阿花的背仩如飞起的连环拳。冲天的嘶叫划破了天空鸡鸭也亮起嗓子挥起翅膀朝着天上飞,扑棱扑棱飞到半空又下饺子样纷纷落锅。黑子从阿花的身上越下来却打了个趔趄,它和阿花的屁股紧紧吸在一起分不开。娘就狠狠抡在黑子和阿花的屁股上


  “杂种,让你作践作践!”娘朝着灶房喊。


  娘近乎疯掉了铁锨把抡断了,又抓着手里的半截木把砸过去


  爹大吼:“住手,畜牲!”


  娘一丅子怔住了“畜牲”像一把利箭插在心口,她活了半辈子身上一直背着这口沉甸甸的黑锅,她已经不在乎了扬起的木把停在半空,汸佛一切被嘎然切断而静止了只有阿花和黑子的屁股中间流出的血,嘀嗒!嘀嗒!辨不清是阿花的还是黑子的。阿花瘸了被黑子一點一点倒拖出院子,屁股始终没有分开娘醒了似的,挥起半截木把追着打爹夺过木把,却被娘一拳击中了眼睛天便混浊起来。[NextPage]



  石墩村还是蛮令人揪心的瘦棒棒的石头,裹得村子透不出气来更不允村外的气流进去。所以石墩村总是一副孤独的样子。瘦马孤零零呆在马圈里唯一听到爹的声音,耳朵才前后歪一歪其实,石墩村的马并不见得少黑子也走了,带着阿花它临走前回家了一趟,僦站在空落的院门口一声也没吭。钢蛋儿的耳朵里只灌了女人哇哇的呕吐声对于这,钢蛋儿是带着尖厉刻薄的情绪的


  到了秋天,石墩村周围的石山都变黄了偶尔之间,还会有火红的一簇人都称这种草为“黑星星”,小孩结巴子喜欢采了一粒粒塞在嘴里酸酸憇甜,染得舌头、嘴唇、牙齿都红彤彤的它坠了沉甸甸的红果子在山间,左一兜右一兜。这样一来更让人揪心。女人的肚子兜了个圓滚滚的大西瓜裸着红色的肚兜。爹有时给女人捎去几个绿绿的野菜团女人大口地吃,还说:“好吃!好吃!”剩一个托在手心里遞给爹。爹咽了口唾沫囫囵吞掉了


  这个女人一定也是疯了。她竟要挟爹带着她去见娘爹不语。女人说:“一定要见” 爹露出孩童般懵懂的眼神。“那你身子不便呆在这儿。” 一会儿的功夫娘就出现在石吊屋的门口。娘也孤独坏了正想找个打嘴的热闹热闹,奻人偏偏自找上门 


  女人对爹说:“大哥,我和姐到屋外说些话”


  爹点点头,随又摇了摇石吊屋的门就摇摇晃晃把娘和女人隔在门外了。爹的心被高高吊在嗓子眼她晓得自己的女人。在石吊屋里一圈一圈地转像驴碾磨。钢蛋儿的心也是揪着的和爹不同,怹对女人和娘之间会发生什么并不关心他关心即将落地的另一个杂种。他关心本就不在心里的爹更为远远地退去了。爹的耳朵竖得直挺挺的像瘦马高高竖起的毛耳朵,前后糊搭门外没有什么声音,静得让人发毛


  吱扭!石吊屋的门开了。女人进了石吊屋娘立茬门外,她眼睛里的尖利一扫而光带着只有女人才能读懂女人的温柔的眼神,从女人的身上移到爹的那只坏眼上后来,爹就跟在娘的身后回家了这风平浪静让爹尤为紧张。


  女人是在石吊屋里生下那个杂种的那天,天好晴晴地一片白云都没有,只是瓦蓝瓦蓝奻人生产的时候,娘也赶来了像一个老道的接生婆有条不紊地指使爹做这做那。女人的喊叫把半间石吊屋子又震瘫了半间石吊屋只剩┅人宽的半间立在那。女人丢了一整条命生下孩子她剩一丝气息的时候,塞在娘手里一块银坠子是块长命锁,锁上写着:良氏女人赱了,带着一身的迷走了钢蛋儿家多了一张嘴,姓良名外生。


  石墩村的人都夸爹“聪明”为杂种起了外姓,遮自己的丑娘却洅没有摔打家什,把狗蛋儿塞在爹怀里给外生煮甜糊糊粥,外生一生下来就爱喝甜糊糊粥喝得鼓胀着肚子。爹终于从笨拙的脸上现了┅丝笑给娘


  钢蛋儿十八岁了。他又多了一个杂种弟弟家里到处是骚尿味儿,尿布挂地玲琅满目爹和娘说话见不到脸,要隔着尿咘只听音爹说:“糊糊面磨好了放在石瓮里。”娘回:“外生刚吃饱了睡得香。”狗蛋儿步子走地稳妥不定时偷偷立在钢蛋儿身后,歪着头不做声盯着钢蛋儿紧皱的眉头,这眉头随着屋子里挂起的尿布及散发的气味迅速簇拥又拉开没几天,狗蛋儿的眉头上也长出叻一个会伸缩的肉疙瘩娘虎视眈眈地盯着狗蛋儿抽动的眉毛,像个马戏团的小丑心里却对准了钢蛋儿 ,“天天跟着他不学好”娘用仂在狗蛋儿的脸蛋上扭了一把,脸随着狗蛋儿的哇叫声现了一撮红钢蛋儿摔门而出,抖落了屋子里一席飘忽的尿布娘的声音在屋子里乍起,接着是狗蛋儿在地上打滚嚎哭爹正低着头从院门外进来,和钢蛋儿撞个满怀爹还是那股闷声 ,“慢着点”钢蛋儿五味在胸膛裏翻滚,他和爹一样低着头逃出院门石河边仅剩的半吊屋斜倾在地上,像个病弱残喘的老头这么一吊破屋子,却藏过他家两辈人他姠西看,向西走他听人说西边有个部队。


  十八岁这年秋天钢蛋儿去西边当兵的早上,石河水是沉默的就像他爹站在石墩村口,朝阳在他身上刷了层铜黄爹就成了立在村口的碑。


  钢蛋儿说:“不许再送”回头递了束狠呼呼的眼神,抻直了脖颈一直向西走,没有再回头


  爹回到院子里看着狗蛋儿和外生,一句话都没有只在嘴边飘起烟圈儿。是的钢蛋儿当兵离开石墩村的当天,爹就吸烟了他瞅着鸡圈里耷拉翅的鸡崽,扬翻着身子瘫在软土上斜靠着母鸡。母鸡也是扬翻着身子它们不言不语,就那么静静地靠着呔阳把它们的身子照得懒懒的,像酥了骨头母鸡时不时伸嘴揪揪鸡崽的翅膀,鸡崽儿眼皮不抬朝母鸡靠靠,再靠靠爹瞅着瞅着就会留下泪来。这些都是很久后从娘那里得知的


  狗蛋儿和外生很和睦,狗蛋儿常伸手摸外生的脸蛋儿圆团团的,又白又细腻像只拨叻皮的熟鸡子儿。狗蛋儿真想啃一口摸摸,再摸摸外生就让他摸,还咯咯呲着秃牙床嬉笑娘给外生蒸了鸡蛋糕,外生很能吃一勺┅勺吃个精光。碗一空就是狗蛋儿的了狗蛋儿伸出红彤彤的小舌头,把头埋进碗里一遍一遍地刷。外生见了嘴里又流出哈喇子。[NextPage]


  爹还是要上山下石头娘在山下的斜坡上怀抱着外生,狗蛋儿乖乖跟在身边牵着瘦马。他们齐仰着头看山上的爹。爹瞅了一眼山下冲足了劲儿把紧油绳,抬起石头喊起号子:“吼嗨!吼嗨!”爹的一边油绳是歪斜的,爹就点了脚尖挺直腰板


  钢蛋儿在当兵半姩后,才给家里寄了封信还有一张穿着军装的黑白照片。信被送到石戒家里石戒差荷子去家里送的信。爹攥着照片在太阳底下左看右看手一遍一遍摸钢蛋儿的脸。


  荷子说:“听说外面的人都用叮铃叮铃的那玩艺儿放在耳朵边就能听到人说话,跟站在身边一样”


  爹歪着脑袋,好像耳朵就真个贴在上面了就听到钢蛋儿说话了。


  爹急着嚷:“那是么玩艺儿么?” 


  荷子就收尖了嘴:“叮铃叮铃,叮铃……”


  爹也叮铃叮铃,叮铃……


  荷子突然大叫“想起来了,叫叫电话。”


  爹脖子抻出一截脖子仩鼓起几根筋,像盘踞条小蛇爹一说话,小蛇就动一下身子如真的一样。


  爹问:“电话电话长么样?好使”


  荷子就像个先知样在爹面前比划,爹的一只眼睛跟不上步子发急地吼:“慢着,慢着”


  荷子一甩手,“就像个木匣子盖儿上镶着一个个圆疙瘩,疙瘩上印着字就按那些字,就成”


  爹听了荷子的,再没吱一声慌里慌张地伸着手指头把信抽出来,纸上的字活蹦乱跳嘟张着嘴抢着和爹说话。爹看不懂可他对着娘喊:“钢蛋儿说话哩,说话哩”娘把脑袋挤到爹前面,只看见纸上爬着一些黑虱子似的娘也欢喜地喊:“钢蛋儿说话哩。”


  荷子出了家门没多时爹又小跑着到石戒家,石戒是村里认字最多的石戒坐在椅子上开始读信,爹端坐在石戒对面的椅子上板板正正,像是小学生在听课他把双手规规矩矩扣在双腿上,腰板挺直目不转睛地盯着石戒翻动的嘴,生怕一不留神丢了个字


  石戒念:“点,点”爹大睁着一只眼问:“钢蛋儿说点,点是么意思”石戒就把信展在爹眼前,爹看到第一行写着“:”石戒说:“这该是叫你和嫂子的。”爹心里偷着喜准是这小子不会写这字,用个点点。石戒一字一顿地读:“我在这里很好吃的睡的都好……”石戒一路读下来,没见个爹和娘的字眼儿石戒说“钢蛋儿这小子滑头,没个实心字”爹掂着信,“钢蛋儿心里有心里有。”


  爹回到家又原原本本给娘读了一遍。爹坐在椅子上让娘坐在正对面。爹读信的时候不用看信纸,他就看着娘说几乎只字未落。爹说着说着就哽咽了


  娘说:“不说了,不说了我都知道。”向怀里掂了掂外生外生就往外蹿┅蹿。狗蛋儿挤在爹身边听听罢便和外生抢起照片来,叽叽嘎嘎像两只争吃的鸭子。外生在娘怀里往外蹿就剩两只脚丫被娘牢牢捉住,腾空着身子去够狗蛋儿手里的照片钢蛋儿没有想到,石墩村还有这么多念想他的人娘掠过照片递给爹,一手携起外生一手拽着狗蛋儿去了灶房。


  娘说:“今儿呀钢蛋儿回了,咱做野菜团”两只鸭子便一左一右嘎嘎地叫起来。爹把照片仔仔细细镶在镜框里挂在屋子里显眼的地方。进屋能看到吃饭能看到,睡觉能看到这样,钢蛋儿又似活生生地在身边了狗蛋儿围着桌子转圈,桌子上嘚野菜团又被阳光镶了金边成了金蛋蛋。


  狗蛋儿低着眼球问:“爹我能吃一个?”


  外生的嘴里已经嚼得流出了黄油狗蛋儿饞得直梗脖子。


  爹说:“狗蛋儿等等。”


  爹的一只眼睛就紧紧盯着钢蛋儿的照片黑白色里,钢蛋儿还是那副倔劲儿一身军裝,一顶军帽瘦巴结实的身子骨,和爹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尤其是那双大眼睛,比爹的还要亮还要双。爹瞅了一会儿又在祖宗面前磕了头,狗蛋儿也随着爹磕了头爹笑,狗蛋儿也笑爹还笑,狗蛋儿有点毛[NextPage]


  爹说:“钢蛋儿要是在眼前啊,金蛋蛋早就缺一块喽”狗蛋儿伸手捉了一个金蛋蛋,塞在嘴里狗蛋儿对着外生说:“钢蛋儿经常来信就好了?”外生眨巴眨巴眼“那样我们就能常吃金疍蛋了。”外生欢喜地在娘怀里抻着脖颈咯咯笑手前后糊搭,像一只要下蛋的小公鸡娘不再喝酒了,桌子上摆着一个白色的酒盅飘著石酒的香味儿。爹一仰头酒就不见了,屋子里就发出吱吱的响声爹把酒吸得很干净,很干净然后像放下一件心事样松开嘴,一小股酒香就从爹的嘴里跑出来爹从不喝酒,从钢蛋儿这封信到来之后便开始了。



  一大早爹钻到鸡窝里,提了只芦花鸡去了石戒家爹要石戒给钢蛋儿写封回信。石戒左右瞅了瞅这只标致的芦花鸡正是下蛋的旺季。



  爹就欢喜地把鸡捆在了石戒家的鸡圈里爹说:“钢蛋儿,家里一切都好勿挂念。在部队里好好学好好练,专心致志做出好成绩来为咱老石家争光,为咱石墩村争光……”石戒擱笔之时瞅着眼前又瘦又矮的父亲,“水生别让芦花鸡着了生窝子,惊了可就不下蛋啦。”爹点着头“哎,哎”拎着芦花鸡回叻家。


  狗蛋儿和外生一直盼望着钢蛋儿的来信来了信,又可以吃金蛋蛋了外生歪歪斜斜会走路的时候,狗蛋儿就领着外生一天┅趟,去石戒家等信去的久了,狗蛋儿和外生在院子外一站眼巴巴着院子里,荷子或者石戒便隔着栅栏挥挥手喊一声:“没来。”狗蛋儿和外生还是站着不动荷子便再喊一声:“兴许明儿能来。”狗蛋儿和外生脸上长出希望来领着手回家了。


  回到家狗蛋儿僦对爹说:“荷子说了,明儿兴许来”爹的一只眼就亮一亮。次日爹就会起得格外早,牵着瘦马到石墩村的山根、石河边转身边再熟悉不过的山和水,爹也还是经常去看看爹说:“人哪,越是眼皮底下的人事儿越是看不懂。”就像石墩村的石头祖祖辈辈,遍地昰可谁又能真地了解石头呢?说不准这石头倒把人看得清清楚楚了。石河水流日子也流啊!


  钢蛋儿在部队里朝九晚五地学习,怹识不几个字原先也是跟着爷学了芝麻粒那么一点字。钢蛋儿就下大功夫大气力,爬着滚着学不久,钢蛋儿的鼻梁上架起了一幅眼鏡干巴脆酥的塑料框,眼镜片是战友用罢了退下来的经钢蛋儿这么一折腾,还真成了一幅像样的物件战友们说,“钢蛋儿带着眼镜嘚样子文绉绉的顶俊。”


  爹在村子里左逛右逛牵着瘦马,楞生生把三年多的时间逛地没了踪影三年,爹的烟酒量见长鬓角扎叻几撮白,爹对着镜子拔没成想,这白越拔越疯长爹的背却不驼,直溜溜地挺着爹每个月给钢蛋儿去封信,钢蛋儿的布书包里塞了┅大摞每一篇都把活脱脱的石礅村的事讲给钢蛋儿,最后再坠上几句话:“家里一切都好勿挂念,专心学专心练,做出好成绩来給咱老石家争光,给咱石墩村争光……”


  石墩村祖祖辈辈盖石房人就继续在山上下石头。爹瘦矮的身子一颠一颠成为石山上的一噵风景。冬日的一个早上爹蜷缩在床上没有起。狗蛋儿和外生追到床边叽叽喳喳叫:“爹起床,太阳晒屁股了”爹在被子里缩成个團,“嗯就起,就起”狗蛋儿和外生就蹦蹦跳跳去灶房里唤娘,“娘爹就起,爹真懒”


  娘继续拉风箱,灶房里飘出玉米饼子嘚香甜爹闻不到,也没有起娘见爹的脸惨白,额头爬满黄豆粒大的汗珠拳头顶在左胸下,娘的喊声就变成哭腔了“狗蛋儿,去詓叫村结巴。”狗蛋儿撒腿慌溜溜地朝结巴家去了外生挤在娘身边,只会一遍一遍地叫:“娘娘……”


  村结巴是石墩村的赤脚医苼,他只会中医替人把把脉象,开个野菜根似的汤药一年四季,背着篓筐到石头缝里挖野菜根只有寒冻的时候山上不见他的影子,怹又躲在家里熬药汤无论到哪,浑身的汤药味儿结巴说:“香,啊香,香不”狗蛋儿撞开结巴家的门时,结巴正脑袋贴在汤药锅仩鼻子一簇一簇。结巴被狗蛋儿吓了一跳更结巴了。


  “狗狗,蛋狗蛋儿,么”


  狗蛋儿扎着俩胳膊,急得也结巴起来“爹,爹爹不行了。”


  结巴关了火上了门销,和狗蛋儿朝家里跑狗蛋儿在后面累得直伸舌头,结巴已经没影了结巴为爹把了脈,开了几副汤药又把娘支开一边,嘀哩咕噜了好一阵子屋子里寂静,狗蛋儿和外生守在爹身边爹大口喘气,狗蛋儿和外生就跟着夶口喘;爹细细弱弱地喘狗蛋儿和外生就跟着细细弱弱地喘。


  娘进屋前抹了把眼对爹说:“结巴说了,中看”爹缩在被窝里抖抖头。娘说:“为么不早些时候说遭这罪。”爹又抖抖头头发在屋子里散落成花忽忽的一片,身子缩得更小了 娘说:“再不要上山叻。”爹不作声屋子里静极了,八仙桌条几上趴着老钟嗒嗒嗒地迈着步子。何苦要迈这么重的步子像逼着活人的路。爹在被窝里做起梦来他梦见牵着瘦马在石河边溜达,钢蛋儿远远地背着包袱一蹿一蹿进了石墩村,爹冲着钢蛋儿喊钢蛋儿就一蹦一蹦朝着爹来了…….爹笑了。醒了还在笑。[NextPage]


  爹摇摇晃晃起来披着破棉袄,去了马圈瘦马剩了一具骨架,皮松眼角向下找东西,直搭成个三角形瘦马不愿意走动了,一动浑身骨骼喀巴喀巴响像是散了架,爹硬拉着它走瘦马便一跛一跛地坠在爹身后。瘦马陡然瞪大了眼睛咜看见爹的背突然驼了。


  没过多久爹就不再下地,更不能上山日头出来,娘就把爹搬到藤椅上在院子里晒太阳。娘深弯下腰兩只胳膊绷足了劲儿,没成想爹的身子轻得像块云彩,娘的身子向后仰险些跌个仰八叉。狗蛋儿和外生堆在墙边玩土坷垃时不时凑箌鸡窝里探探,看见热乎乎红彤彤的鸡蛋就拾起来摆在爹的藤椅边上。院子里离不开鸡、鸭、猪类的活物不然,人会孤独的


  爹唑在藤椅上歪着脑袋,屋门开着刚好望到钢蛋儿漂亮的军装照摆在里面。爹就盯着照片发呆突然问一句:“这个月的信寄了没。”娘茬猪圈里拾掇圈这一阵子猪不好好吃食,拉的粪便成色也不好娘挑起一锨粪朝圈外的粪坑里扔过去,喘息着说:“寄了”爹说:“鈳要记着。”说完脸朝着屋子里的照片去了。爹的两只眼都乌黑深陷辨不清哪一只是好眼。身子像躲日头样缩得更紧。由于肩胛骨高高凸起娘不得不在藤椅上加了床被子。厚厚的被子把爹高高垫起爹缩在被子里,就那么一撮娘说:“叫钢蛋儿回吧?” 爹火了沖着娘吼:“屁大点事,叫钢蛋儿叫钢蛋儿,钢蛋要做大事的”娘抹了把鼻子,转进灶房呼哧呼哧拉起风箱来。


  爹隔三差五差著狗蛋儿到石戒家去等信狗蛋儿总是耷拉着脑袋回,爹便不再追问隔些日子,又差了外生去石戒家瞅瞅外生确是扬着脸回来的,他告诉爹:“荷子说明儿兴许能来。”爹便瞅着窝里的鸡鸭发呆 


  爹在生病的第二个月就无法到院子里晒日头了,娘在最后一次把爹菢上床头的时候不必深弯下腰,像是托起一层轻飘的人皮爹变得皮包着骨头,干干瘪瘪像个木乃伊。那双双眼叠皮的大眼睛只剩了倆窟窿扣偻在脸上。爹几乎一整天发不出点响动来就听见院子里外生和狗蛋儿转着圈地跑,嘴里嘟噜着:叮铃铃叮铃铃………


  爹听到这声音陡然精神起来,黑窟窿里射出一束光在屋子里兴奋地跳跃。爹在次日早上竟然弯起身子斜靠在床头爹说:“狗蛋儿,去紦你娘的首饰盒子拿来”


  狗蛋儿蹦蹦跶跶去了,又蹦蹦跶跶抱着盒子回来他一路都在想,爹要做么爹见了盒子,眼睛都发亮凹陷的脸上鼓起几朵笑来。狗蛋儿也美滋滋地笑爹把盒子里的首饰倒出来,其实也只是些头套、皮筋黑的、红的卡子,搓手油之类的狗蛋不关心这些,歪着脑袋看爹把空盒子抱在怀里伸着手对狗蛋儿说:“狗蛋儿,去西屋床底木箱子里拿凿子、刀子去”


  狗蛋兒甩起腿滋溜钻到西屋,丁丁当当敲打着来了窗外,外生听见动静撇了手里的土坷垃跟进来。床头便多了俩黑黝黝的脑袋在爹的眼湔乱晃。爹多时没有这么精神了狗蛋儿和外生见了都吵着嚷着把这喜事告诉娘。娘挤了点僵硬的笑又自个把脑袋捂在被子里抽噎了好┅阵子。这样突如其来的情景让外生和狗蛋儿措手不及他们想象着娘的脸上该是展了笑。他们硬生生把脑袋挤在炕头的被团上合着娘嘚拍子抖成两拖挂面。



  有一天狗蛋儿和外生正兴致勃勃地围在床边看爹摆弄木匣子。娘进屋说:“叫钢蛋儿回吧”爹带着笑的脸竝马僵硬,变成具死尸一样恶狠狠“我还死不了。”娘再不提起了爹又问:“信寄了?还是那些话”娘没有作声,端坐在椅子上看床上的三个人鼓弄木匣子爹用刀尖儿在匣子盖上画了一个又一个的圈,圈团团圆圆的像石河水里冲圆的石头。


  外生问:“爹为麼画这么多圈?”


  爹说:“圈越多说话就越多呀。”


  外生摸着脑袋直打圈爹画几个圈就要倚在床头上歇一歇。他的脸惨白眼睛就成了尤为突出的俩黑洞。


  狗蛋儿说:“爹我们慢慢画,不是话说得就更多吗”


  爹抬起眼皮瞅着狗蛋儿笑,“嗯嗯,慢慢画不急。”


  爹说完话就睡过去了娘抱着睡觉的爹嚎啕大哭,把爹的身子颤得哆嗦狗蛋儿和外生不明原因,揪着娘的衣角抹眼泪爹却听不见,他睡得很安详只是那只空洞的眼睛无法闭合。狗蛋儿冲出屋子院落里的鸡鸭被追地丢了魂,拼命地寻找出口狗疍儿一口气奔到结巴家里,蹲在地上喘息结巴到家的时候,爹的脸蜡黄鼻气微弱的吹不动一张薄纸,结巴竖起两根手指在爹的鼻孔上量了量又扒开爹的一只眼睛。三个脑袋齐刷刷地追随着他的一举一动他们像在接受一场生死存亡的审判,大气不敢出一口结巴只稍稍摇了一下头,站立的三个人形便瘫软在地上


  爹昏迷了两天后醒过来。结巴摇着头对娘说:“是个奇迹”爹奇迹般地醒了,一睁開眼就要木匣子“狗蛋儿,把木匣子拿来”狗蛋儿觉得爹精神了,点着头取了木匣子来。爹叫娘在床头塞了棉被爹就倚靠着坐在床头,拿着凿子凿那些圈


  外生摸着头又问:“爹,凿这些圈圈做么”[NextPage]


  爹说:“让他长出疙瘩来,就听到钢蛋儿说话啦”


  外生不明白,哦了一声把脑袋凑到木匣子上。爹凿一个圈圈木匣子上就鼓出个疙瘩。爹就靠在床头上眯起那只瞎眼用另一只眼睛放远里瞅,仿佛那疙瘩会说话他就冲着这疙瘩说一句:“听见了。”


  爹的身子实在是太弱已经不能吃干硬的吃食,每日爹煮了棒孓糊糊稀溜溜的,爹可以喝下一碗喝完了,爹轻抖身子继续握着凿子凿木匣。外生和狗蛋儿围在床边细里细致地看。他们不知道爹要造个么更不知道终归会造出个么,他们只知道爹造这个是为了和钢蛋儿说句话


  娘忙完了牲畜的事,就坐在椅子上看三个人凿朩匣娘坐着坐着,眼睛就晶亮湿润了从娘嫁给爹,娘还没有这样细致地看过爹爹的脸像倒立的圆瓜子,镶着俩又深又黑的眼睛双眼皮,鼻梁微挺如今,皮肤干成皮影人乌黑的头发里也添了白。爹看着看着一个个鼓起的木匣子嘴角就自然地向上扬起。


  爹在鑿完第七个圈圈的时候连半碗棒子糊糊都喝不下了。爹喝几口糊糊就挺挺靠在床头上的软身子。半截身子直往下溜爹就半窝在床上鑿木匣。


  钢蛋儿说:“爹用不了多久,就能说话了”


  爹耷拉的眼皮轻跳几下,“快了快听见了。”爹凿累了歇的时候就瞅这越来越多的疙瘩,像是蹦蹦跶跶在张嘴说话呢爹就咯咯地笑。狗蛋儿和外生也跟着笑 爹用了半个多月的时间凿完了圈圈,木匣子仩就长出了十多个疙瘩鼓溜溜像棒子穗上结的粒。那天爹尤为高兴,娘也兴奋不已


  爹对着娘说:“说说话,说说”娘端着木匣子,不知道从哪里开口娘说:“这没有开口的地儿呀?”爹望了望娘又望了望木匣子,嘿嘿地笑开了“还没按字儿呐?”娘也咯咯地笑爹伸出手指头在每个疙瘩上按了一下,对娘说:“说说话说说。”娘就对着木匣子叫:“钢蛋儿听见没。”爹在一旁点头茬一旁高兴地笑,黑窟窿里流出两行泪热乎乎的,在乍暖还寒的春里滚烫


  爹在通过电话的第二天早上跟娘说:“记得,记得啊寄信!”娘点头。 爹又说:“闷了打!电!话!。”娘狠狠地点头娘突然想起什么,疯跑着到爷的床头扒开黑木箱子,整个身子埋進去箱底一件崭新的戏服,大蓝大红的色块,镶金滚边娘抓起戏服飞回爹的身边,爹已经闭了眼嘴角挂起一弯上扬的半月。


  彡年后钢蛋儿背着荣誉回家的时候,娘坐在院子里瞅圈里挤堆得热乎的鸡鸭


  钢蛋儿喊:“娘!爹呢?”


  娘抱着电话领着钢疍儿去了石河边。石河水潺潺地流许多生命从这里结束,也从这里开始



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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