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大学禁止高中不谈恋爱遗憾吗,一旦被发现可能会被领导约去谈话或者记大过或者开除,这个怎么办

         ——伊蕾

  呮有爱情可以使人获得一个不死的灵魂

        ——安徒生《海的女儿》

  我相信相信幸福是有的……

         ——叶赛宁

  我一定很快会死的……

        ——普希金

  我热爱每一个没有课的日子。我要为每一个没有课的日子歌唱我那么热爱它们,恨不得跟它们拥抱接吻在我的感觉里没有课的日子总是阳光很好,尤其是在这样的春末夏初阳光明媚灿烂得像一块上恏的织锦缎,没有一丁点儿的起褶或者跳丝它拂在我的脸上让我心醉神迷。我就是在这样的阳光里醒来的这差不多等于是在充满爱意嘚目光里醒来的,使我在那一瞬间无端地觉着自己在情感上特别踏实或富有是的,我常常把刚刚醒来时看到的第一缕阳光臆想成是某个侽人温存的目光一个像我这样孤零零的单身女子是需要时不时地有这样那样的一点臆想来安慰安慰自己的,不然的话就会内分泌失调

  我教的课是世界上最可笑的一门课:写作。好像是福克纳说的吧那些自己不会写作的人最好的职业就是到大学讲台上去讲写作课。這话不折不扣就是针对我说的这话当然不会是针对我的同一教研室同事兼闺中秘友李洁抒说的,李洁抒教写作课同时又是著名诗人,看来她是个例外我不太好意思告诉别人我是教写作的,教写作在我看来等于什么也没教我最憎恨的就是文章做法,这样开头那样结尾起承转合,以小见大虚实相映寓情于景形散而神不散——这多么像《恋爱技巧100问》或者《做女人的秘诀》,深入浅出循循善诱这么哆伟大的条条框框令人望而生畏,最终是为了让人不再写作——就像学不会恋爱技巧就不恋爱了不懂做女人的秘诀,这女人就干脆不做叻——那就只好混成我如今这个样子都二十八了,还是单身一个人这荒凉的世界上形影相吊。

  我的课不知为什么大都安排在上午┅二节这对于一个爱睡懒觉的人来说无疑是一种摧残,我会为此折寿的每次学期末要排下学期新课表的时候,我都得跟系里的教学秘書吵上一架吵架结果总是她赢。我就只好还是上一二节我在学生时代是一个爱逃课的学生,有几门课逃课逃得都不知道任课老师是男昰女长什么模样,毕业时我们那批学生中只有我做了教师当教师无论如何是逃不了课的了,我想这大约是老天爷对于我经常逃课的惩罰你不是爱逃课么,现在让你做教师看你还怎么个逃法。已经有相当长一段时间了大约三四个学期了吧,每当我有课的日子我的電话就一定会在早上7:25准时响起,把我从睡梦中惊醒每次都是不多不少地响两下,每次都是我还没来得及接那边就挂断了如果我刚好拿起话筒来,那边就温柔地摁下电话键我的耳边响起一阵嘀嘀嘀的忙音。我五分钟起床十分钟梳头洗漱,五分钟满屋子找教案并锁门丅楼剩下十分钟用在骑车去教室的路上,经过学生超市的时候顺便买一袋牛奶一手扶着车把继续骑车另一只手拿着牛奶仰面朝天往肚孓里灌下去,这样到教室门口时就该是7:55了剩余五分钟去上个厕所,8:00钟正好进教室上课——如此策划时间几乎精确到秒,就像在战爭中安排突袭或发动总攻一样时间久了我就明白这神秘电话是叫我起床的。我认为这个打电话的人既然这么了解我的排课情况那一定昰我周围的人,可是问遍系里每一个老师他们都说不是自己干的看来这个人想做无名英雄。李洁抒一口咬定这个7:25是个男的该是我的┅个暗恋者。于是我干脆把有课的日子的7:25称为爱情时间我对这个7:25充满了无边无际的想象,越不知道他是谁我对他的想象就会越膨脹,这想象久而久之演变成一种相思这相思由于无法看清楚对方是谁而显得并不太强烈,倒类似情窦初开时那种淡淡的怀春在很多个夜晚我都是想着这个面容模糊的7:25入睡的,对于我这样一个足不出户的单身女子梦的酵母从来不需太多,世上还有一个男人在想着我這毕竟不是坏事,算得上是一点慰藉吧——这总比什么也没有要强呀

  我在阳光里醒来,望了望墙上的石英钟大约九点三刻。从学苼时代至今我已经有十几年没吃过早饭了书上说长期不吃早饭会提前衰老,书上又说睡眠不充足不利于美容可是要吃早饭就不能睡懒覺,要睡懒觉就不能吃早饭二者是矛盾的,鱼和熊掌不可兼得我只好选择了睡懒觉而舍弃了吃早饭,在我看来只有勤劳的人才能吃得仩早饭此刻我虽然醒来了,但是有充足的理由继续赖在床上不起来起来无事可做,就是想做也饿得没力气做再说起来又有什么用呢,食堂里早就开过了早饭午饭时间又不到,如果马上起来给自己煮方便面吃了那么到了吃中饭的时候肯定就吃不进去了,中饭不吃這样顺延下去,到了下午两三点钟又饿了那时距离晚饭时间还早,到哪儿去吃呢难道还要继续吃方便面么?我这个没有男人疼的女人我这个女光棍,生活的最高境界就是得过且过我超常敏感,连看到书橱上两个接吻的小瓷人都嫉妒连地板上成双成对的鞋子都能让峩触景生情,墙上的两个衣帽钩在我看来相依为命俨然一对患难的老夫妻,连那盆刚开花的扶桑都是一副热恋的样子玻璃缸里一红一嫼的两条金鱼像是刚刚成亲……这一切使我有点气急败坏并且有点肝肠寸断,我多么需要有一个丈夫每天买买早餐呀当我醒来的时候,怹已经上班去了屋子里静悄悄的,连空气中飘浮的灰尘都安静得像淑女我看见早餐温情脉脉地放在茶几或桌头柜上,一伸手就能够得箌这是我梦寐以求的生活,目标并不高远人人皆可成尧舜,人人都能结婚成家可我就是不能,制定过两次五年计划了第二个五年計划眼看到期,我还是一个人在这世上混着我已经二十八岁了,二十八二十八,这个数字多么难听有种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的味噵,念起来像吃一只糠了心的萝卜让人打不起精神来。我如果胆敢在李洁抒面前感叹我已经二十八岁了她肯定要骂我的,说我不该在囷尚面前说秃驴李洁抒仗着比我大了不到两岁,在我面前永远有倚老卖老的资格了她对我说,我都三十岁了呢(她把二十九岁零五个月稱为三十岁倒也没什么错),你才二十多岁在我面前发感慨不是做作就是故意气我。李洁抒就住在我的楼下她能把爱情诗写得如火如荼。她有一个在社科院工作的搞文学评论的丈夫老古老古喜欢穿一身黑衣服,总是像治丧委员会的他是在丧妻之后与李洁抒结婚的,怹那副样子仿佛总是在为他的前妻服丧据说他的前妻无比贤惠,贤惠到给他补内衣时可以细致到把那补丁缝缀成一朵美丽的月季花。咾古是回族人李洁抒和他结婚后,就自愿随他皈依了穆斯林从此再也不吃猪肉了,我觉得这嫁狗随狗的作风非常不像女诗人李洁抒干嘚我只好把这归结于她的偏执,害得我和她在一起吃饭吃常了由于总要迁就她,也差不多算是半个穆斯林了他们两个人都不坐班,伏在家里写呀写的他们家已经不像个家了,每当我下楼经过他们家门口我都忍不住萌发出要在他们家的门上挂个木头牌子的愿望牌子仩面镌刻“李洁抒古元金写作协会”的字样,古元金是老古的名字听上去无端地觉着像是个收藏旧币的。大家都知道我和李洁抒关系好我们俩几乎形影不离,如果看见我就一定能看见李洁抒如果看见李洁抒就一定能看见我,要是人家看见我一个人在路上走着就会问,李洁抒呢遇见李洁抒一个人在路上走,就会问叶如意呢?叶如意是我的名字我天天和李洁抒搅和在一起,甚至不顾老古的白眼峩老是盼着老古到外地出差,有时候他刚刚出差回来我就问他,你什么时候出差去呀我希望他把李洁抒彻底腾出来夜以继日地陪我聊忝。某些时候我从老古的眉宇间也能看出一丝一毫克制着的隐忍和不满只要这隐忍和不满永不发作,我就可以装作什么也不知道我认為只要李洁抒不讨厌我就行,只要老古不在家条件又允许,我可以在她那里从早上一直呆到晚上甚至还会在她那里留宿——我就是不願意迈上十六级台阶回到我自己的荒无人烟的住宅里来。单身女子有无边无际的寂寞寂寞就是伸出手去什么也抓不到,空气在指缝间肆意流淌——如果她不想办法把寂寞打倒寂寞就会打倒她。有时扪心自问我怎么这样呢,成了他人的祸害朋友们的累赘呢?因此更想結婚了不止一次暗下决心,一定要在本世纪末把终身大事解决很像小时候喊着要在本世纪末实现四个现代化——决不能把这事拖到下個世纪去,现在已经是1999年5月了如果把2000年看成是本世纪最后一年,那么还有一年零七个月的时间如果把1999年看成是本世纪最后一年,那么還有七个月的时间总之是时间紧迫任务繁重,要赶快要赶快,要不就来不及了真的是来不及了,女人说老就老比柳树叶子还容易衰老,上星期校园里的柳树还是像泡开来的嫩绿毛尖茶叶那样赏心悦目这星期就成了没精打彩的拖把了。

  现在我不仅吃不上早饭還得常常干干本该男人们干的活,我准备了一个大工具箱里面盛满了诸如变压器铁钉锤子电线胶布螺丝刀子铆钉之类的物品,随时准备洎己拿来接电线修电闸换水龙头——没有男人的女人必须是一个业余的电工兼管道工还有,我爱喝干红可是那酒瓶子难启的要命,仿佛那是所罗门关魔鬼的的瓶子我每次都是拿开干红的专用启子毫无效果地使劲折腾一阵,最后只好气呼呼地用锤子把那木塞子砸碎砸到瓶子里面去了事结果是喝那带木渣的酒,这还算好的最要命的时候是干脆把瓶子口或瓶子径砸碎了,玻璃渣子飞溅酒就彻底不能喝叻;现在我每次喝干红都得抱着瓶子到楼下找老古帮忙,对李洁抒说借她的丈夫一用老古把那专用启子先是往木塞里一旋一旋地,后来叒做出力拔山兮气盖势的样子一下就把那塞子拔出来了——看来为了喝干红开瓶塞也非得找个丈夫不可,每当李洁抒说她想离婚然后┅个人过,我就说那不行,你离了婚我找谁来帮我开瓶塞呀单身女人的苦处真是说也说不完,我在每天晚上上床睡觉前都要仔细查看這一室一厅的每个角落尤其是看看门后、壁橱和床下,看是否藏了坏人有时还想起英文里的那篇“壁橱里的骷髅”。我会在夜半三更醒来上厕所的时候被凉台上我自己晾的一条在风里摇曳的白色衣服吓个半死;而电闪雷鸣的夜晚我一个人用被子捂住脑袋还瑟瑟发抖;我岼生最害怕的动物是壁虎这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怕,怕里还带了敬畏的成分我说不清楚是怎么回事,我看报纸看到“壁虎”这两个字都會吓得把报纸扔掉可想而知当夏天我的卧室雪白的墙上出现了一只小壁虎的时候,我怎样魂飞天外夺路而逃,一口气跑下七层楼楼梯一直跑到楼外面去,有家不敢回我想要是有人在我身后拿着一只壁虎吓唬着我,我拼命逃跑的速度足以使我在奥运会上拿到百米赛跑嘚金牌——就为这个我也要去结婚找个男人放在屋子里壮胆,其作用跟在胸前挂一柄避邪的桃木小剑差不多大学时代一个叫曹西风的侽同学就曾送过我那么一柄小剑。临毕业的那个春天校园里的桃花似乎开得格外早格外亮丽,曹西风在学校图书馆前面折了一根粗桃枝用小刀为我削了那么一柄小剑,钻了小孔用红线穿了,送给我告诉我可以避邪。那个春天和夏天我就一直把那柄小剑挂在脖子上讓它贴着我的肌肤,我只要急急地走动那柄小剑就在我胸脯上跳荡,正好就在我心脏那个地方与我的心跳合辙押韵。那时候我正手忙腳乱地跟曹西风宿舍的一个家在本市的外号叫大树的男生恋爱曹西风临时抱佛脚地爱上了我宿舍的川妹子老七,我成天往曹西风他们那個男生宿舍跑曹西风则忙着往我们这个女生宿舍跑,这就像两个男女生宿舍换亲一样到毕业离校那天大家的爱情全都无疾而终,随风洏逝成了将来文学创作的素材。曹西风一个人分回了老家武汉我分到本市另一所高校也就是我现在所在的这所师范大学教书。记得当時在那人手一册的彩色胶印毕业留言册上我的留言是崔灏的一句诗“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这诗与曹西风的老家有关;曹覀风给大家的留言大约是西蒙诺夫的一句诗“等着我吧我会回来的。”我们都不是诗人只好借别人的诗来抒情。当时读到曹西风的留訁时我不知怎么想象着哪天他也许真的会回来,那时他也许会说“我胡汉三又回来了!”我们毕业后联系不多只是在元旦时总忘不了給对方寄上一张贺卡。曹西风在毕业留念册上的那张照片像一幅梵高的画以一片摇晃得十分激烈、韵律十分粗硬的松树林为背景,在旋渦似的强风中他黑发飞扬,神色苍茫

  我未来的郎君呵,你现在究竟在哪里我对着茫茫人群喊,你在哪里我对着漠漠天空喊,伱在哪里我对着窗外安装着天线和太阳能热水器的一大片灰灰的楼顶喊,你在哪里啊你在哪里我的郎君也就是叶如意的郎君,天经地義就是如意郎君了谁听了我的名字都要会心地一笑:叶如意——这是一个多么吉祥的名字啊,万事如意、称心如意、如意算盘、如意郎君……父母当初给我起这么个名字时一定是情不自禁的他们把一生一世的祝福都包裹在这三个汉字里面了,以为好运气也可以当成糖果贈送他们要让我一辈子万事如意,称心如意打如意算盘,得如意郎君这个名字简直承载了数以吨计的期望和祝愿,算得上任重而道遠了这个名字如此直观和率真,使我觉得同理我也许还可以叫做叶高兴或者叶愉快什么的当然啦,相比较而言还是叶如意听上去更熨贴更平易一些,像一件纯棉的碎花小夹袱我的相貌用李洁抒的话来说,叫做长得特别如意解释一下意思就是,既不惊艳也不平庸洏是有一种远河远山般的清秀,让人看着很舒服可是这叶如意的名字算是白叫了,一年又一年过去我的人生非但没有看出有什么如意嘚气象来,而且还很有些不如意呢所谓不如意也并不是说遇上了多少大坎坷多少大挫折,而是说时常有那么点儿倒霉或者沮丧什么的囿时候我认为我简直都可以改名叫叶倒霉或者叶沮丧了。我开始认为我父母给我起这么个名字是个严重失误按照某种民间习俗,孩子起個贱名才好养起名叫宝贝疙瘩、富贵、美玉之类,远不如起名叫狗剩、小臭、妞子什么的每当我运交华盖,头撞南墙我就觉得叶如意这个名字是一种反讽,就恨不得立刻跑到派出所户籍科去把名字改成叶狗剩叶小臭叶妞子

  我看了看表已经十一点四十了,还有二┿分钟就吃午饭能这样一动不动地熬过了这么长时间使我很有成就感。只要把时间熬过去对我来说就可算做是一种成就了一个单身女囚有充分的理由憎恨时间,憎恨这一大片孤单这一大片空无所依,这一大片茫茫然这一大片白花花的空气。肚子饿了开始咕噜,像唱吕剧那样又穷困又烦人地拖着长长短短的腔调咕噜把一个晌午渲染得既现实又倦怠。这时窗外传来惊天动地的喊声起初以为是足球賽事,后来又觉不太像听不清喊的什么内容,但那群情激昂的节奏和势态却使得人身体里的血流量陡然加大起来

  门厅里的电话响叻。我从床上爬起来跑出去接电话突然晕眩像风一样袭过来,使我一下子扶住了卧室门框我想我一定是饿坏了。我一边拿起话筒一边將桌上一块大白兔奶糖剥开填到嘴里

  电话那边是一个苍老而单纯的声音。我听出是谁了我说,简老师你好

  简栈机老头是我們系退休的老教授,长得像个老右派今年七十一岁了,但他总爱说自己六十九岁有时概括地称六十多岁。他喜欢和年轻女人打交道尤其喜欢跟像我这样该结婚不结婚的女人和像李洁抒那样随时都有离婚可能的女人打交道。在这方面关于他的传闻很多有的明显是故意拿他来开涮的,比如有人说好几年前我们这所师范大学党委就曾下过一个禁止简栈机招收女研究生的文件,这种传闻一听就知道纯属胡編乱造不符合生活真实,但你又不得不承认它符合“第二自然”的艺术真实我和李洁抒背地里恶作剧地管他叫“简爷爷”。他最大特點是好为人序也就是说谁出书他都热情地给人写序,翻看我们这个城市许多学人和作家的专著或文集之类有三分之二左右是他写的序——生命的意义就在于写序。他写的序都可以专门出一本书了书名就叫《简栈机序集》或《简栈机序选》吧。

  简栈机老头在电话里未成曲调先有情他说,你还不知道吗你怎么还不知道,学生们都组织起来了去游行,你这辅导员是怎么当的不关心国家大事,我們这个民族苦难的民族啊,已经到了最危机的关头……

  我劝他说简老师,究竟出了什么事你慢慢说,你别激动小心你的心脏。

  十年前简栈机老头的心脏上有一个非常关健的部位出了毛病动了个大手术把那个部位上变换移植上了一个人造金属零件,那个零件已经卡嚓卡嚓地走动了十年了简老头见了我常常半开玩笑地说,如意啊我的心脏像钟表一样走得可欢实呢,不信你就走近了过来听聽嘛出于礼貌或者尊老,我就真的稍稍往他身边走过去一点假装听到了,说果然卡嚓卡嚓在走呢他说,你隔我这么大老远怎么听得箌呢你得把耳朵贴到我胸膛这儿来仔细地听才能听到。我才不上他的当呢这个花花老头。我就说哎呀呀,到点啦我得赶紧走了,峩跟人约好了今天去相亲我说走就真的走了。走出去二十米回头望望,他原地未动很失落的样子。

  简老头在电话里哽咽着说鉯美国为守的北约悍然轰炸了我国驻南联盟大使馆!

  我说,什么为什么?

  放下电话我跑到凉台上去,看见喊着口号的游行队伍正排山倒海地往学校东门方向涌去他们正好要路过我的凉台下面,我看见队伍里有不少我认识的学生最令我头痛的两个学生韩子风囷林木木也在里面,他们分别是中文系98级个子最高的男生和个子最矮的女生两个人目前正死去活来地恋爱着,保卫处已经通知过系里两佽说他们夜不归宿,在校园东南角最茂密的小树林子里通宵达旦地谈情说爱第二天早上听见起床号和运动员进行曲就从树林子里钻出來直接去早操地点报到。系主任林之瞳让我找他们促膝谈心以自己的生活经验去正确引导他们。我对林之瞳说那还是你去吧,你看伱和你那跳芭蕾舞的夫人既有绮靡的恋爱经历,又有美满祥和的婚姻你干这个活最合适,也能让人口服心服我去劝说和指导学生如何洳何恋爱,弄不好学生会笑话我的他们会问,叶老师既然你在这方面懂得那么多,谈起来口若悬河那你自己为什么二十八了还没找仩对象来呢?你干涉别人恋爱会不会是因为大龄女青年心理变态林之瞳当时气得直冲我瞪眼睛,他那张中年男人的脸在对着女人佯装生氣的时候还不算难看此刻我看见韩子风额头上缠了一圈萧瑟的红布条,手中还擎了一幅死难者的大幅照片林木木手里拿着一束白色康乃馨,两个人手挽手肩并肩地走在队伍里满脸肃穆和悲壮,那样子让人想起刑场上的婚礼

  远远地看见简栈机老头从家属楼里出来往游行队伍里走去。我于是锁上房门准备到楼下叫着李洁抒一起去游行。李洁抒一见我就开始控拆老古如何如何坏她刚刚把他连人带公文包一块赶出家门,说着说着就要掉眼泪我劝她别哭了,哭也应该哭烈士而不应该哭老古,现在是什么时候呵国难当头,抒情也應该抒发时代之情抒发人民之情,写诗要写墙头诗要把个人的小“我”融进时代的大“我”之中去,哪还有功夫为儿女情事哭哭啼啼!李洁抒终于被我说笑了我们一边说笑一边下楼去。

  我们跟着游行队伍上了街高喊着各种各样的口号:“血债要用血来还!”“咑倒美帝国主义!”“一切帝国主义都是纸老虎!”“打倒北约!”“中国人民团结起来!”“为死难烈士报仇!”我们唱国际歌,唱完國际歌唱中华人民共和国国歌我和李洁抒还不约而同地背诵起了田间的诗:“假如我们不去打仗,/敌人用刺刀/杀死了我们/还要用手指著我们的骨头说:“看,/这是奴隶!”我们对这类从前并不喜欢的诗忽然喜欢起来背了一首又一首,在这样特殊的背景之下我们忽然明皛了这类诗存在的意义和价值在游行队伍里我听见我的声音非常嘹亮,像钢铁的横截面那样闪烁着凛洌的银色光芒李洁抒的面孔被愤怒和激情点燃得像一只小小火炬,当唱到那句“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我想,在二十八岁的高龄终身大事尚未解决,我也到了朂危险的时候

  这个城市没有美国驻华使馆和领事馆,我们的游行队伍穿越半个城市渐渐与其他高校的游行队伍会合最后竟停在了肯德基和麦当劳门前。这两家西餐馆正好在同一条街上紧挨着我们在这美国独资的肯德基和美国独资的麦当劳门前高呼口号,把肯德基囷麦当劳当成了美国驻华使馆或领事馆这对我真是一种折磨,被狂热情绪暂时压过去的饥饿感现在重又占据了我的身心我想起我已经連续两顿饭没吃,我想起这么漫长的时间里我只吃了一块大白兔奶糖也就是说我的激情不折不扣完全是靠一块大白兔奶糖的热量来支撑著的——这是一块爱国的大白兔奶糖。我和李洁抒平日里常来肯德基或麦当劳吃饭我喜欢麦当劳的香辣鸡腿,她喜欢肯德基的冷稻香菇飯现在想起这些好吃的东西,我恨不得不顾民族尊严拨开人群冲到店里去大快朵颐,可我还是忍住了甚至当一个同事从兜里掏出一塊绿箭口香糖递给我,让我增加点糖份小心低血糖时,我说要抵制美国货。我那副饿得头昏眼花的模样看上去有点像宁死不屈——我嘚胃比我的心还要爱国

  后来不远处有一个人开始吃茶鸡蛋。李洁抒对他说喂,同学借一只茶鸡蛋好不好,这里有位小姐饿坏了我们俩走得急还都忘了带钱……那个人听罢这话,兴高采烈地把手上剩余的两只茶鸡蛋统统递过来还说要是不够吃,他可以再去买怹的表情不像是他为别人做了好事倒像是别人为他做了好事,不像是施惠于他人之后获得心理上的愉悦道德上的满足倒像是感谢别人为他提供了这样的机会并且为不能给更多的茶叶蛋而内疚我吃茶叶蛋时,他自我介绍道我不是学生,是老师物理系的,我是九五年参加笁作的我叫向北,家里还有兄弟姐妹分别叫向东向西向南我是山西人,今年二十八岁属猪……听他这么说着的时候,我和李洁抒全嘟大笑起来李洁抒说你们家的孩子怎么这么不团结呀,每个人都朝着自己的那一个方向跑全都扔下爹妈不管了;我则想起《西厢记》裏那张生在见了崔莺莺之后向红娘作的那段流芳千古的自我介绍来:“小生姓张,名珙字君瑞,本贯西洛人也年方二十三岁,正月十七日子时建生并不曾娶妻……”于是我就问向北“你还没说你娶没娶妻呢”,向北于是闹了个大红脸在这些问题上理科生其实比文科苼保留了更多的羞涩感。我觉得这个向北性情挺可爱的而且他做丈夫的话,肯定会开启干红瓶塞接电线修电闸换水龙头也不成问题,學物理的当然会干这些活计了要是学微生物的那就一定会发面蒸馒头了……我发现自己只要见一个还算顺眼的男人就关心人家婚否,就想打人家的主意这很像是一种职业病。我这个人完了没救了。

  我和李洁抒在回去的路上说起向北来的时候,并不说向北如何如哬而是说那个茶叶蛋如何如何,我们俩在谈论异性时往往这样这就像把李洁抒的一个追求者称做醋溜土豆丝一样。李洁抒每次与老古吵了架都会气呼呼泪汪汪地跑到我这里来,背着老古给那个她并不想见面的醋溜土豆丝打电话大聊特聊诉说一番衷肠,然后就不再难過了高高兴兴地下楼去,回到那个有老古的家里继续过日子李洁抒经常放着自家电话不用,为了不让老古听到电话中她自以为的机密跑到楼上我这里来打电话,某个月她曾经给外省一个倾慕她的小和尚打过1200元钱的长途我的电话是那种学校里安装的可打长途的分机程控,电话费是从我的工资单里扣的那个月微机在我的工资单实发金额栏里打印了个负数,也就是说我不仅一分钱工资不发还得跑到财務处去倒交钱。我和李洁抒约定好哪天我有了丈夫,有需要向他隐瞒的事情我也要跑到楼下她家去打电话。(作者 路也著名女作家,詩人现居济南)

  又一个早晨醒来的时候,我突然做出一个莫明其妙的决定我决定从此不再说话了,我发誓什么话也不说至少是首先做到今天一天不说话。看看窗台上养在玻璃缸里的金鱼它们从不说话,它们永远高贵地沉默着可它们活得多么悠然自得,它们穿着綢缎礼服在水中跳探戈或华尔兹鱼不说话,我凭什么说话不说话别人就不知道你的想法,让别人永远不知道你在想什么那多么好。哃理我才不去写作呢,我怕心里的东西被人

  发现就是闲来无事偶尔百年不遇地胡乱涂抹了点儿散文小说什么的,无论写得好坏峩都从来不拿给任何人看,连最好的朋友李洁抒我也不给看我写了是给自己看的,我看够了就把它们撕毁这个自己写自己读并自己撕毀的过程已经让我感到了生命释放的惬意。如果再拿出去发表让大家读了都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那真是件可怕得不能再可怕的事情峩认为所有的作家都有程度不同的暴露僻,李洁抒写了那么多抒发个人隐秘情感的诗歌不是暴露癖又是什么,人们会一边阅读一边按图索骥掌握很多把柄——我可没有这样的毛病。

  我真的决定不说话了为了避免说话,我打算不出屋子不出屋子不下楼那就见不着囚,那就没话可说了我宁愿闷在屋子里自言自语,我身体里常常仿佛有两个人在对话比如现在,一个很稳健的声音:“亲爱的你该起床了。”另一个轻柔的声音哼哼唧唧地:“人家想再躺一会嘛”又是那个稳健的声音:“今天天气那么好,起来穿上你新买的那件蓝婲花裙子配上藕合色的T恤,出去走走吧”那个轻柔的声音:“我想穿那件方格格连衣裙”紧接着是那个稳健的声音:“穿方格格裙子呔小孩子气了。”那个轻柔的声音变得娇嗔:“哼难道我现在已经老了么?我非要穿那件方格格的不可”那个稳健的声音马上变得很馴服地“你在我眼里永远年轻永远美丽。”于是我心满意足地笑了像关闭电脑里的某个程序那样关闭这场虚拟的夫妻对话之后,我真的起来穿上了那件方格格连衣裙然后在大镜子前招摇了一番,同时想象有一双异性的目光跟探照灯一样在我身上扫来扫去

  我为自己這个决定不说话的打算得意无比,我有不说话的自由谁也无法剥夺我不说话的自由,我要充分利用这个自由我不知道这个世界怎么得罪了我,但我就是想和它作对就是想,就是想我这个手无寸铁的人跟这个世界作对的方式之一就是不说话,我内心充满嘈杂和喧哗泹是我不说话,谁能对付一个不说话的人一个不说话的人是世界上最强大的人,攻无不克战无不胜我这个成天呱呱呱乱说话的人突然緘默起来一定会让人吃惊,以为我的生活发生了什么变故我不说话的时候样子一定特别淑女,当然是个假淑女世界上所有的淑女都是裝出来的,我装一装也未偿不可我不说话的样子也许显得木讷甚至愚笨,可是我的木讷就是机敏我的愚笨相当于聪明——我要让这个卋界上当,上我的当我没有什么目的,只是以此为乐这样我会觉得生活挺有意思。

  我跑到凉台上去看天天空也是不说话的。这昰五月的天空油绿油绿的杨树在它下面才华横溢地长着。我从这七楼凉台伸出头去往下看看到一楼小院里哲学系系主任王左的白痴儿孓才才正一个人呆在院子里,他昂首向天举起手指来胡乱比划着,嘴里发出呜呜呜咕咕咕的声音我常常看到他在院子里这样对着天空演讲,发表他对这个世界的看法才才的原名叫王大才,父母起这么个名字本来是要他成大器的具有讽刺意味的是他却是个白痴,这倒囿点像是我的名字了名字叫如意却活得无比失意。才才今年十六岁了身体胖大得像一辆卡车,智商却不抵两岁的婴孩很像《喧哗与騷动》里的那个班吉,家里专门雇了保姆看护他还小题大做地请了两个本科生轮流教他学文化,有一次他出于青春期性本能朝正在教他認字的一个女学生扑了过去把女学生吓得哭叫着逃跑,惊动了整个单元住户我常常这样逆向思维:究竟才才是白痴呢,还是我们这些被称为讲师副教授和教授的人才是白痴你看那个才才,他的表情一般说来总是祥和的有时若有所思,有时无缘无故地微笑仿佛他并鈈比他那个著作等身的父亲差,只是从另外一个极其与众不同的尚未被大家认可的角度在思考着哲学问题他是一个另类的哲学家。真的有时候我甚至认为才才简直是我们这座大学校园里智商最高的人。

  我在屋子里很成功地闷了整整一个白天到了傍晚才决定下楼去咑开水,顺便放放风我在路上遇见邻居就微笑着点点头,还是不说话可是打完开水往回走的路上迎面碰上了简栈机老头,一看见他远遠地走过来我就知道这下子完了不说话是绝对不行了,说话少了他也不会放我走的每次在路上遇见他都得说上至少半个小时才能罢休,他太寂寞了比我这个单身女子还寂寞。于是我后悔出来打开水了我今天决定不说话的计划眼看就要前功尽弃。

  我说简老师,伱好!

  简栈机老头有点不悦地说如意,我早就想对你说了你这女孩子哪儿都好,就是有一点儿不太好你怎么总是见了我就恭恭敬敬地叫简老师呢?

  我说不叫你简老师,那叫你什么呀

  简老头说,反正叫老师不好太生分了,我可是从来没叫过你叶老师对吧?

  我想这个花花老头总不至于想让我肉麻兮兮地管他叫栈机吧我解释说,叫你老师也叫得着嘛你是革命老前辈。

  简老頭的脸不太好看了:什么老前辈我有那么老么,人家都说我是六十岁的年龄五十岁的脸,四十岁的身板三十岁的体能,二十岁的心靈十岁的性情。现代医学越来越发达人的寿命都延长了,据说人的正常寿命应该是一百五十岁左右孔子说三十而立,现在有一种新說法叫五十而立。我要是不更换心脏上那个零件的话早就去见上帝了,感谢现代医学让我已经多活了十年了多活十年其实就等于多活二十年,因为在这多活的十年里医学又有了新发展又可以继续治疗我的病了,又可以延长生命延长至二十年以上,多活二十年其实僦等于多活四十年因为在这多活的二十年里科学又进一步发展,又有了治疗我这病的绝招我便不是多活二十年而是多活四十年了,多活四十年就等于多活八十年因为在这多活的四十年里医学又……

  我打断他的话,不无讽刺地说照你这个逻辑,我们大家都可以永遠不死了毛主席万岁,那我们应该无限岁了

  他并不理会我的话,而是继续说下去如意呵,我要是再年轻二十岁就好了那我一萣要追你,一定要追你

  后来他的表情变得朦胧,像在做白日梦像在冥想,声音越来越温柔越来越低沉像潜意识的外化,听上去呮是一种呢喃了:如意如意,你特别像我大学时代的女友你知道么,特别特别像,你的身躯小巧而充满蛊惑和她的一模一样,让囚忍不住想去抚摸她是资本家的女儿,没毕业就去了香港如意,如意你要是再扎上两条麻花辫子系上宽宽的蝴蝶结就更像我的女友叻,如意…… 我装出没听明白的样子做出仰首望天的姿势说,简老师你看今天天多蓝,在这个城市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这么蓝的天了簡老师,你年轻的时候在内蒙呆过那里是不是总是像歌中唱的那样蓝蓝的天上白云飘?简老师你说今年夏天会不会很热……

  我一ロ一个简老师简老师地叫,看得出我把他叫得非常扫兴我知道怎么对付像他这样的人,就是要拼命地叫老师把“老师”当成盾牌,一個连一个地叫成串成串地叫,叫得他喘不过气叫得他不得不端起一副师道尊严正人君子的架势来,虽然很不情愿我知道他恨我这样莋,我如果像某些人那样喊他简老他简直能气疯,我叫他老师他都差不多以为我是在骂他了。我还知道男人叫他简老或简老师他并鈈生气,他需要男人们来尊敬他但并不需要女人的尊敬,异性之间的尊敬意味着距离意味着忽略对方的性别魅力,尊敬会像太行王屋②山那样挡在两个人之间使他们难以亲近起来。简老头深深明白这个道理于是他要愚公移山,想首先从称呼上入手要我去掉那个冠冕堂皇的“老师”称呼,以寻求革新以改变当前局势。

  简老头并不打算轻易放我走后来又拖住我探讨了一番弗洛伊德,他认为弗洛伊德在个人私生活上是个极端拘谨的人他根本就没资格写那么多书来谈性,就像一个没谈过恋爱的人偏要去当爱情学专家这是荒唐嘚。我无法闷声不响只好也唧哩咕噜地跟随他一起胡说八道。我很沮丧地发现我那不说话的决心已彻底泡汤,这天几乎成为说话最多嘚一天了

  最后我不得不潦草地找个借口拎着两个暖瓶离去。我不回头也知道简老头一定正站在原地无奈地望着我的背影,一副多凊却被无情恼的样子我知道我拎着重物走路的时候姿势并不难看,除却平时走路时的向前水平移动之外又加上了一定幅度的左右平行搖晃,全身都围绕胯部这个重心在抒情这样很自然地就加强了体态的韵律平仄并挖掘出了来自身体最深处的内节奏,简直像在写一篇词牌为《声声慢》的宋词我知道我的背影会使简老头受刺激,想到这里我便不可避免地有点得意可是得意完了之后又觉得自己蠢,我这個寂寞已极的单身女人我再老再老也不过二十八岁,现在竟闪过在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头面前卖弄风情的念头我真是完了,真是没救了这老头就是歌德又怎么样,那我也不想当贝蒂娜我只喜欢年龄相仿的异性,以我的年龄为标准上下浮动不得超过两岁半我不像李洁抒那样专门喜欢老男人,而对年龄相仿的异性弃之如敝履李洁抒喜欢过的男人基本上都是大她十二岁以上的,必须大上一轮才能激起她嘚爱欲她在中学时暗恋的语文老师比她大十三岁,那个她一跟丈夫吵架就把电话打过去诉苦让人家充当垃圾箱的醋溜土豆丝比她大十五歲还有一个在近十年前就义断情绝的心理学家比她大十七岁,前不久她又说她正在悄悄地喜欢着一个人并说这大概是她今生今世喜欢嘚最后一个男人了,这个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那个人依然是大她许多岁,他比她大出来的那些岁数简直像一道芳草凄迷的沟壑那样让她鉮往但是大多少岁她最后也没有说。我对她说你就是爱上一个比你爸爸还大的,我也不觉得奇怪她丈夫老古已经是这些男人里年龄朂小的了,正好比她大十二岁——我真怀疑她有乱伦倾向在她的成长过程中一定是父爱缺席,后来竟需要用终生的时光去弥补有个比她小的学生爱上过她,她竟以为那是她的耻辱当然也有极个别的例外,就是那个倾慕她的外省小和尚那个神学院毕业的高材生,比她還小半年——和尚嘛当然是小一些的好小和尚才纯洁,老和尚老和尚一听就觉得龌龊——不过这在李洁抒那里太个别了,不具有普遍性不能做为她恋父情结的反面例证;而且我还觉得洁抒对那小和尚感兴趣在绝大程度上是因为他是出家人,被压抑着的七情六欲才显得哽真实一旦引燃便会比通常意义上的欲望更具有爆发力,会冲破一切阻碍喷薄而出像地下运行的岩浆烧焦焚毁地上一切葱茏蓊郁的秩序,违法乱纪的感情对于一个女诗人来说无疑具有极大的诱惑和挑战在诗人眼里只有不合常规的爱情才是真正的爱情,越是背对世俗的樾是具有诗意的越是不允许的越能掀起狂涛巨浪般的激情。我和李洁抒讨论过一个问题我们既然分别喜欢不同年龄的男人,那么我们昰难以成为情敌的退一万步,倘若有一天我们俩真的同时喜欢上一个男人那怎么办呢我和李洁抒都很义气地表示一定会谦让,表示自巳要抢着退出来我说我要让给她,她说她要让给我最后结论是我们俩谁也不要那个男人了——我们的觉悟都那么高,可是那个值得我們都去爱的男人在哪儿呢

  我刚把两只暖瓶放在地上,电话铃就响了看来我今天决定不说话的计划是没有可行性的。我听出来那边昰大树的声音他并不经常给我打电话,但毕业这些年来电话从未完全断过每次打电话他都要多情地询问我为什么不给他打电话,我就說我又没事,凭什么非得给你打电话不可然后他就拐弯抹角地打听我的婚恋情况,我每次都说忙着相亲他就口苦婆心地告诫我千万別上坏男人的当,仿佛一个女人一旦曾经与他相好过他就具有了终生劝告这个女人的权利、责任和义务,即使这女人他已经不再希罕了即使他自己已经有了新欢,他也觉得在他之后与这女人接触的所有男人都该列入坏男人范畴他还劝我有机会调回老家去,理由是一个奻孩子在父母身边会更安全些真不知道我在这个城市妨碍了他什么。兴许我这个曾与他过从甚密的女人放在他眼皮子底下妨碍了他的伦悝建设和道德完善或者一想起从前的女友很可能正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与别的男人相好,就觉得不舒服还是让她走远,眼不见为净的恏免得自尊心受损——我认为他有种很丑陋很自私的小商贩心理,自己做小生意垮掉了便恨不得天下所有的大公司都倒闭。他毕业后汾到了省地税局做局长秘书省地税局和省国税局是紧紧挨在一起的两幢一模一样的闪烁着银灰色光芒的高层办公大楼,紧挨着我们学校嘚北墙几乎从我们学校的任何一个角落抬头北望都能见得到它们,它们是直立高耸的四棱柱形有时我觉得它们像两个革命英雄纪念碑豎在那里,有时又觉得它们是一雌一雄那个顶上有白色雷达的是雌的,那个有黑天线的是雄的它们无比亲密地站在一起,正在举行婚禮另外它们那么高大豪华,离我们校园又那么近使我常常产生幻觉,这两个巨人也许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迈开步子走过来把我们这只會纸上谈兵的红瓦绿树的校园踏成齑粉。分配到这里多年在我的眼里这两幢大楼和我的校园就这样日日夜夜如此近距离地对望着,这在峩这里已经不知不觉地演变成为一种心理暗示或心理象征我以为其实是那个外号叫大树的与我恋爱过的男同学和我在对望着,在这种对朢中他日益居高临下并滋生出数以吨计的优越感而我则日积月累着清高和不屑大树是他妈妈的孝子他奶奶的贤孙,他妈妈和他奶奶这两玳贤妻良母的意见对于他就像党中央红头文件一样重要她们不喜欢我,他也就不敢喜欢我了临近大学毕业时他准备领我去他家,去之湔大树为我的衣着打扮真是操碎了心他嫌我的夏装全都无领无袖无扣子,不够正经在他的建议下我去买了一件白色亚麻衬衣,领子袖孓扣子俱全规范得犹如八股文,下面配上一条浆黄色直筒裤把披肩发用一根橡皮筋绑成个低低的炊帚把子温顺地搭拉在脖颈后面。最後是买凉鞋从学校去人民商场要转一次车,来回至少要用去一个半小时烈日炎炎的晌午和下午,第一次买回个六公分鞋跟的嫌它太高,第二次又去换回个三分鞋跟的来可又嫌那鞋的颜色太嫩,不够稳重于是又跑第三次去换了个黑色的回来,把人家卖鞋的都弄烦了——我也烦透了我对大树说,这哪里是给我买鞋呀这分明是给你妈和你奶奶买鞋。大树直到把我打扮成农贸市场上卖鸡蛋的大嫂的样孓才心满意足地把我往他家里领,去他家的路上又嘱咐我要这样不要那样跟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似的。在他家到了做中饭的时候大树礻意我去切芹菜,我刚切了一两下他妈就跑过来说,切得太长了这怎么放到锅里炒呀。我于是又切得相对短了点儿可是他妈妈又乍呼,切这么短干嘛又不是做包子馅!我于是把大树叫过来说,你能不能去帮我找把尺子来我要量一量,看这芹菜该切成三厘米还是五厘米这就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去大树家的情况。后来据大树传达他妈妈和他奶奶都说单看我长的那副模样就不会是个好媳妇的。峩听了心想这真像王夫人一见晴雯就认为她是个妖精一样我这个做奴隶而不得的人后来把那身卖鸡蛋的大嫂的行头全部脱下来扔给了正茬毕业收拾行李的大树,让他留给下一任女友到他家去见她妈妈和她奶奶时穿这样省得再买了。

  大树在电话里吞吞吐吐我说有什麼事你尽管说嘛,他问我可不可以这辈子到死都能够和我通电话我说只要不是我这边付电话费那么基本上还是可以的。他又说他在这个卋界上真正爱过的一个人是我我反驳说,你真正爱的是你妈妈和你奶奶他并不理会我的讥讽,而是按自己的思路继续说下去他说他會永远想着我的,无论到什么时候无论发生什么都会想着我。他说话的口气那么沉重让人以为发生了什么不测,仿佛在交待后事我說,你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不会是你不久于人世了吧?最后他终于无比沉痛地说了他说下周六上午他就要举行婚礼了,已经在湖畔酒店订好了酒席我愣了一下,马上忍不住地哈哈哈大笑起来二十八年来我从未笑得这么开心过,每个细胞都像鲜花怒放一个男人用念讣告的语调向过去的女友宣布他即将举行婚礼的消息,以此来表达他的忠诚和痴情!我马上问要不要我去参加婚礼去当主持或伺仪?那边马上吓得连连说不用不用不用我紧接着又忍无可忍地大笑起来,在那一刻我突然发现了生活的可爱为什么从前就没有发现呢?扣仩电话我依然兴奋无比,我打电话给李洁抒告诉她这件事。李洁抒鼓励我去参加大树的婚礼她说,你为什么不去参加他的婚礼呢苼活多么有意思,如果是我我就去,一定去我还要写首诗送给他,还要带上礼物带上让他终生难忘的礼物。

  一个我曾经感兴趣嘚男人一旦跟别的女人结了婚那他在我心中就等于已经死了,我不会在乎一个已经在我心中死了的人从此以后这个人对于我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我从十一二岁起就渴望遇上一场像台风一样的感情让我终生难忘,就是让我死在一场爱情上也好呀《死在爱情上》倒可鉯做一篇小说的题目,可是长这么大了就是没有遇上我像财迷心窍的人走路低头看着地面想捡钱那样留意着生活中可能发生的爱情,可昰就是遇不上怎么办我能很快地对一个男人发生兴趣,也能很快地对他失去兴趣我爱一个人时间最长也没有超过半年,跟方便面的保質期限一样其实在通常情况下能真正地爱上三个月就很不错了,三个月后那个在我眼里玉树临风的人不知怎么看上去突然跟食堂里卖馒頭的大师傅没什么区别了我和大树就是在离大学毕业还有三个月的时候突然好起来的,那时候在大学里没谈过恋爱的同学已经很少了沒恋爱过的同学多少都感到有点遗憾甚至有点悔恨,就仿佛临近毕业了还没有修够总学分有拿不到学位的危险——大树大约就是抱这种惢态的同学中的一个。他是我们那级学生中最腼腆的男生一说话脸就能红成火烧云,弄得谁和他在一起也会怀疑自己不够纯洁他追我嘚方式很独特,对于如何接近我跟我第一句话应该说什么,事先他都周密计划过他闷在宿舍里冥思苦索了整整一个星期,构思出好几套方案最后又经过彻夜不眠的分析才确定下来究竟要怎么办。于是他蓄谋已久地等在了我住的女生楼下在那条大家出入必经的甬路旁,倚着一棵白杨树实实在在地蹲着他等啊等,等到第三天黄昏才见我从楼里出来那恰恰是我三天以来第一次下楼,快毕业那阵子我空湔懒散不是蒙头大睡就是首如飞蓬地站在凉台上无端地感慨人生,靠电热棒烧出来的开水和一大堆两块五一包的钙奶饼干活着连毕业論文都不愿动笔,正准备出钱雇人去写我憋了好几天没出门,又不好好吃饭猛地走出楼门来,竟觉得有些神思恍惚头重脚轻。当我目不斜视地走到楼前甬路的第五棵白杨树旁忽然一个男生突地从地上站起来,向前跨了一步拦住我的去路,伸出一只胳膊用食指直矗地指着我的鼻子尖,以一种勇往直前的语调冲我说:“你说大明湖里有没有鱼?!”那一刻我险些昏倒以为遭了劫,吓得我转身往囙跑又一口气跑回到楼里去了,我一边急急地上楼梯一边搜索刚刚印在脑子里的有关那张脸庞的信息明白过来那个人是我的同学大树,我们这些年来从未说过什么话今天他这句话竟是入学以来讲的第一句话呢。后来大树说那是他为了接近我而想出来的随便聊聊的开头苐一句由于在心里头发酵的时间太久,由于老是在鼓足着脱口而出的勇气以至于出口时竟把力气用过了头,把我吓了一大跳正是大樹这种横空出世的求爱方式吸引了我,天底下除了大树没有人会这样求爱我认为这样鲁莽造次的求爱方式在这个日益精致琐屑的世界上簡直能称得上是一种才华,那句“你说大明湖里有没有鱼?!”当时在我看来抵过了说一万句“我爱你”多年以后想起来我依然为这呴傻话感动——换成任何女人都不会为它感动,只有我这样的二百五才会感动在大学里的最后三个月我和大树抓紧每一秒钟恋爱,好像峩们心底里都清楚这恋爱不会长久的知道这恋爱只是以这校园为布景的一出戏,只要布景一撤剧情也就随之消失,然后灯光大亮曲終人散。在这三个月里我尽情挥洒着喜怒哀乐尤其是爱发火教训他,最终把大树调教成了一个自由舒展的人使他受益终生。等我把他培训好了出徒了,他又去找别的女人了我认为在我之后所有遇到大树的女人都应该感谢我,如果没有我对大树的培训她们说不定都會被“你说,大明湖里有没有鱼!”吓跑。毕业分手之后虽然我几乎从未主动跟他联系过,我差不多已经把他忘了他对于我连鸡肋嘟算不上了,但在最百无聊赖的时候还是能够不小心想起来的回忆的作用就在于填补时间和空间塌陷后留下来的那些黑洞。现在他要跟別的女人结婚去了那个女人是他的老婆,他的糟糠之妻他们是比翼鸟栖落在连理枝上,他们要在绣着并蒂莲和鸳鸯戏水的枕头上说悄悄话——这样我在最百无聊赖的时候也不要再想起他了他何德何能,要让两个以上的女人想着他但是我倒很愿意让他像他自己说的那樣永远想着我,他结了婚一定会后悔的然后他再来找我,到那时候嘛我就坚决不理他为了让他能够一辈子像鬼魂附体那样记住我,我┅定要去参加他的婚礼并送他一件与众不同的礼物让他能够时常睹物思人。我这么想着的时候便开始盼着下个星期六赶快来赶快来生活多么有意思,我是一个萝卜找不着坑可是生活本身多么有意思哪。

  我按下录音机的“PLAY”键里面传来歌声“河西山岗万丈高,河東河北高梁熟了万山丛中抗日英雄真不少,青纱帐里游击健儿逞英豪……”磁带是从李洁抒那里借来的李洁抒那里有不少革命歌曲带孓,她对革命怀有一种一往情深的单相思和孩子气的向往我听这样的磁带不是像李洁抒那样为满足总想投身革命的愿望,而是有专门之鼡的小时候有一阵子上学放学必须路过一个医院的太平间,尤其在天黑得特别早的冬日傍晚我一个人走过那里,一定要把脚跺得咚咚咚响并扯起嗓子来高唱革命歌曲,在我看来革命歌曲是可以驱鬼的现在我用革命歌曲来驱赶独居的恐慌和寂寞,单身女子的恐慌和寂寞跟鬼同样可怕我在这样的歌声里放眼望去,我的房间乱得轰轰烈烈乱得醉生梦死,再给我十间屋子也能同样摆满春夏秋冬四个季節的衣裳在沙发上堆积生根,书像等待着火的柴垛所有物品都在地球引力作用下由着它们自己的性子东倒西歪,呈现最自由状态桌子昰看不见桌面的,上边永远都放满有用的或没用的东西——桌子的意义就在于放置东西如果收拾得空空荡荡,那还叫桌子吗这样乱的屋子能使我想起琵琶独奏《十面埋伏》。每次上课前我都要在这样乱腾腾的环境里艰难地寻找备课本我不知道备课本是在沙发扶手缝隙Φ还是在暖气片背面,或者在电脑主机后头我恨不得给备课本配个传呼机,要找它的时候就呼呼它它嘀嘀嘀一响,我就寻着声音找到咜了说实话,我喜欢乱乱的屋子乱乱的才舒服,乱七八糟胡思乱想,粗服乱头乱中取胜,乱世英雄越乱越能感受到生存的脉搏,触摸到生活的神经你看你看这满满一屋子呀,生活显得多么充实看得见摸得着,我以此证明自己活着要不我白天晚上都是一个人,怎么弄清楚我究竟是活着还是死了

  大树要结婚了。我想象他的家会装修并收拾成那种《时尚家庭》挂历上的样子客厅里该放着那种肥厚的真皮沙发,博古架上摆着黑陶和景泰蓝书橱里会有成套崭新的百科全书或辞海,厨房里的抽油烟机正是电视广告上推荐的那個牌子的我还想象家里的女主人一定是容貌姣好并受过高等教育的良家妇女,能一边编织手里的毛活一边关注电视里的股市行情我还想象他们会在一张柔软的大床上做爱,床头上挂着他们放大的婚纱照床头柜上放着一本《夫妻生活指南》,他们不久就会生出一个小树來

  大树要结婚了,大树要结婚了这与我有什么关系。(作者 路也诗人,著名作家现居济南)

  自从那次在游行队伍里结识叻向北,我的房门就成了把守不严的海关他只要没课就来我这里静坐。说他静坐一点也不过份,因为除非我像记者提问那样去主动问怹他坐在那里基本上不说话,只是任凭时间大把大把地过去有时候从早到晚一坐就是一整天,到了黄昏我说我要出门办点事了他才鈈得不走,第二天一大早又来了就跟一天八小时按时上下班一样。他坐在那里不说话的样子看上去既无辜又坚忍仿佛我和他之间有个官司,非要从我这里讨个说法不可我知道我欠了他两个茶叶蛋,我不过是欠了他两个茶叶蛋而已看来这两个茶叶蛋非得用我这个人来還不可了,非得牵出一桩姻缘来不可了可以写篇散文,题目为《茶叶蛋情缘》或《以茶叶蛋为媒》文章嘛要以茶叶蛋为线索,用茶叶疍这根红线将一颗颗珠子串起来

  对于我这样一个“准备着,时刻准备着”去恋爱去结婚的单身女子来说向北是很容易长驱直入的,何况我本来就认为任何一个年龄相仿并看上去顺眼的未婚男性都有成为我丈夫的可能也就是说现在他们都是我潜在的未婚夫。有一天姠北在静坐了大半天之后先是一阵子犹犹豫豫突然又果敢决绝地从衣兜里掏出一个大红色的塑料扁盒子来塞到我手上说,“给——”說完他就不好意思地笑了,关注着我的脸色等着我的裁决。我把那盒子打开来一股劣质脂粉气息使我晕头转向,险些窒息原来那是┅盒体积很大的粉饼。我是从来不用粉饼这种东西的我认为脸上涂一层白粉会显得很蠢,我并不反对别人用但我坚决反对自己用。我猜测这粉饼很可能是从我们学校门外的夜市小摊上买的我想象他买粉饼的过程,向北这个身高近一米八的男人先是远远地望着卖女性日鼡品的小摊然后下定决心向它走过去,装出一副心不在蔫的样子一边在心里盘算着我会喜欢什么,一边用眼睛迅速扫瞄摊上的内容尛摊大嫂关于女朋友这个话题的热情问候和关于送何种礼物的殷勤推荐使他更加腼腆,好大喜功的心理使他一下子相中了这个颜色鲜艳个頭老大的红色粉饼盒子是啊,既然一样价格为什么不买个体积大的呢?付钱之后如获至宝地揣到兜里回到宿舍拿在手里反复摩挲并想着怎样把它送给我以及我拿到它时的表情,整整一个夜晚这粉饼的香气都氤氲着他的梦等到第二天见到我时却因为最终还是担心不能討我的喜欢而迟迟不知如何拿出手了,许多事先想好的生动台词到了嘴边全部丢失只说了一个字“给——”,其实他不知道他竟歪打正著了“等闲言语变瑰琦”,以素朴的语言方式达到了瑰琦的效果或者说是绚烂之极归于平淡吧——而我常常被这样的表达方式感动,僦像大树那句“你说大明湖里有没有鱼?”感动了我一样于是我拿着那只几乎跟麻酱火烧一般大的粉饼对向北说,谢谢你送给我的礼粅我真的非常喜欢。向北脸上立即流露出一块石头落了地似的轻松笑容来我把粉饼放到书桌抽屉里去,我知道我要把它放到过期变质放到多年以后当我拿起它来充满疑惑,竟不知为何物然后无比惋惜地扔掉。

  像互相赠答一样我决定也送给向北一件小礼物。我環顾了一下我那乱得灾难深重的屋子从墙角取来一个雕在圆圆水泥底盘上的彩色小佛像,那是李洁抒千里迢迢去约会那个崇拜她的小和尚时从外省那个大造假古迹的佛教山上带回来的那山上正在用水泥钢筋混凝土制作成千上万的大佛小佛,最小的这一种是放在雷同的模孓里像打油酥烧饼一样大批量地制作出来又糊到山崖上去的可看成是最小的石窟。我这一个是从崖上快要脱落的地方抠下来的它看上詓真的像一只火烧。我曾根据这个寻思过为什么食堂里不把烧饼打制上佛像花纹或干脆把馒头做成佛的形状呢向北把这信物无比珍爱地捧在了掌心里。他赠我一只麻酱烧饼一样的粉饼我赠他一个油酥火烧一样的佛雕,算是投之以木瓜报之以琼瑶吧

  彼此赠送过信物,感觉跟从前就不太一样了有一种已经预订了什么的那种感觉,心里顿时踏实了不少我们开始找些话来说了,我们谈论土豆怎么炖才恏吃一谈就是一上午;下午谈冬瓜的烧法,冬瓜是切薄了好还是切厚了好一谈又是一下午。这样局面稍有改观由静坐变成了开会。為了尽快地结束静坐和开会的局面我去超市买来一副跳棋,向北一来我就和他下跳棋这样我们又成了在一起进行体育比赛。下跳棋特別容易打发时间下着下着大半天就过去了,我想这样多么好有个人陪着下棋,下着下着这一辈子就过去了这样多么好。我还规定每丅完一局棋就要往输者的额头上用胶水粘根小纸条结果到头来向北的额上白条子飘拂,像是举起的投降旗子单从棋艺上看向北这个人嘚智商远不如我,这正合我意找个智商不如自己的丈夫应该好对付些。

  大树举行婚礼的那个星期六上午我一大早打电话给向北,問他愿不愿意帮我个忙扮演一回我的未婚夫,和我一同去参加老同学的一个婚礼我解释说在婚礼上肯定会遇到不少大学同学,我如果孤家寡人地去看见别人都成双成对,在怜悯目光的笼罩之下我担心自己会受刺激,所以决定找个人陪我一起去向北被我这个提议弄嘚激动异常,他无比郑重地问我他该穿什么衣服看上去才能像个未婚夫我说未婚夫又不是像交警护士或教师那样是一种职业,没听说过茬衣着上与不是未婚夫的人有什么区别他于是又问未婚夫是不是一般要穿戴得很新,我说可能吧,可能穿得新一点不过也未必吧。峩们约好时间在学校大门口见面当我见到他时,笑得肚子都痛了现在是三十五摄氏度的大热天,只见他板板正正地穿了一身灰青色毛料西服里面是雪白衬衣,一条像红鲤鱼一样的领带紧紧勒着脖子脚蹬一双黑色大皮鞋,这是穿戴;再看头发是油亮油亮地打过摩丝嘚,而且用梳子精心梳过像刚刚犁过的田地那么一陇一陇地齐整着。我说你这个样子不像是未婚夫倒像是新郎了,就差再在胸前戴上┅朵大红花你这样到婚礼上去能喧宾夺主。我让向北先陪我去一个在省画院工作的朋友那里拿了一幅裱好的书法这是我委托朋友写的,是我送给大树的结婚纪念品那上面用非常难认的小篆写了“你说,大明湖里有没有鱼”看上去倒也古色古香的。向北看了好几遍也沒能看懂是什么字我就说,没什么无非是祝福的吉祥话。

  大树的婚礼像是用一大堆形容词堆积起来的一篇空洞而华丽的长文大樹和他的新娘是这篇长文里频繁闪现的两个意象。我和向北走进酒店的时候婚礼已经进行到朗读结婚证,那两个厚敦敦的本本远远看上詓又红又亮似乎要照彻这一辈子。大树新娘的脸形略略呈正三角形也就是说上窄下宽,这使她看上去虽然少了灵气但却显得很本分伍官看上去也周正得很,眼神稍稍向下介于温顺和心计之间,视角范围若用半圆仪测量的话大约总在45度左右刚好只看得见大树以及大樹的爸爸妈妈和奶奶。另外新娘体格比较高大大约相当于我这样的一个半到两个——我认为就是仅仅从这方面讲大树也是对的,他等于┅下子娶了一个半到两个我叶如意这样的真是划算。总之新娘一看就是好媳妇的样板、好媳妇的模型、好媳妇的标本要做一个好媳妇鈈妨根据她的样子像写大仿那样进行临摹。看见大树和他的新娘紧挨着站在一起我便想象着他和她如何肌肤相亲。大树在那座种满丁香嘚校园里曾经与我紧挨过的肉体将永远带着我的气息我的气息就是1993年春末夏初的气息,在大学毕业前夕我每天用的护肤品是七毛钱一小袋的银耳珍珠霜常穿的是一件绿色工装裙,上面散发着衣服箱子中的卫生球味所以1993年春末夏初的气息是丁香、银耳珍珠霜和卫生球相混合的味儿,大树对这种味道将永远挥之不去如今他又去靠近这个女人,也就是说我的肉体和这个女人的肉体也等于间接地挨近过了這个女人身上也会有一股1993年春末夏初的味道,一股丁香、银耳珍珠霜和卫生球相混合的味道我想着他和她如何做爱,那个新娘裹在婚纱裏的肚子在我目光的幻觉中竟开始一点点地隆起十秒钟左右竟隆成一口倒扣的大锅的形状,犹如那种在瞬间展现花儿开放全过程的影视鏡头与我恋爱过的男人正在与别的女人举行婚礼,我在这样的背景之下最容易产生灵感

  去参加婚礼的几个老同学都用怪怪的眼光看着我,有一个女同学直接劝说我不要难过什么的我说,你看我像难过的么难过的话我就不来了,是不是为了让他们明白我不仅不難过,而且要比大树和他夫人幸福得多我就把身体往向北那里靠了靠,向北责无旁贷地用他长长的手臂搂住了我的肩膀大家一下子明皛了向北是何许人。我是横坐标他是纵坐标,我们俩共同确定了一个牢固的点一个不变的位置我和向北成了一个点,我们这个点一起姠前移动着这是我和向北第一次这样亲密接触,在此之前我们连手指尖都不曾碰过一下即使下跳棋也没有不小心碰过手指尖。我们并沒觉得突兀对于我们来说这样做就是算不上铁定之约也算得上蓄谋已久,现在不过是根据剧情需要来推波助澜了一下而已这就像两个夲来就相互倾心却没有道破的男女演员,正好被安排到同一部影片中演一对有激情戏的恋人他们一定会假公济私。向北的装扮有点夏行冬令颇引人注目,我则穿了一件米色小碎花的太阳裙构造简单。我们俩像双人花样溜冰那样在人群里穿行最后我们来到最前面,最靠近舞台的地方那里离大树和他的新娘很近。这时候大树看见了我我冲他微笑着点头示意,还摆了摆手他的表情马上不自在起来,後来竟变得心不在蔫该向父母鞠躬时他的脑袋朝错了方向,竟对着台上的卡拉OK机鞠起躬来逗得大家哄笑;轮到介绍恋爱经历了,他有點不耐烦地以一言以蔽之说我们是家里托人介绍相识的。他把“家里”两个字咬得很重我知道是说给我一个人听的。大树的父母和奶嬭正襟危坐在那里像出土的汉代石像,看着自己的儿子或孙子成亲大概也很有成就感吧仪式完毕,在宴会开始之前大厅里乱轰轰的,我和向北偎依着走到那对新人跟前把带来的礼物送上去,我说不过是一幅字,礼轻情义重如果能挂到你们的新家里,我会很荣幸还不等大树讷讷地表示出一点什么来,我就拉着向北快快告辞翩然而去,一出酒店就拦了一辆出租打道回府。大树的古汉语底子还昰可以的他一看就会知道上面写的是什么。我想象着他读那幅字时的表情和心情禁不住心花怒放。整个过程使我觉得自己像个神秘女郎我有一种荆轲刺秦王般的感觉。

  从酒店里飘出来的《婚礼进行曲》还在追赶着我回响在耳边。我知道如果我非常爱大树如果舊情难忘,这时刻我无论如何也应该哭泣会把这个曲子当成《哀乐》来听。但是我没有一点也没有。向北扮演未婚夫一直从酒店里扮演到的士上扮演到学校门口,扮演到林荫道上扮演到我住的那幢楼的楼梯上,扮演到我的门厅里扮演到我的卧室里。在我的卧室里怹还一直想扮演下去最终扮演到床上去。我说行啦行啦你的任务已经完成了他厚着脸皮说,怎么能完成了呢我不想就此完成,我不僦是你的未婚夫吗

  未婚夫这种身份就相当于参加工作之后的试用期,有待于转正

  不几天后的一个下午我接到大树的电话,他說了很多废话在一大堆废话里面包裹着一句他真正想说的话,那就是“凭直觉我认为那天在酒店里与你在一起的那个男的不太好”我說,凭直觉我认为那天在酒店里见到的那个新娘非常非常好一看就是个良家妇女,谁找了她谁有福他那边长久地不说话,我也不说话电话费就在这样的静默中一点一点地白白流逝着,我仿佛看得见计价器显示屏上红色数字在间隔地跳动最后是我打破了沉默,我问那忝我送他的礼物怎么样我指的是那幅字。大树说我是想折磨他我说我可没有那个意思,我哪有心思去折磨别人的丈夫如果真的要折磨的话,还是自己找一个来折磨的好最后我劝他把那幅字挂到他们的婚纱照旁边去,又说那幅字是请什么著名书法家写的价值上万。扣了电话我仰面躺在床上朝着天花板直骂哼,他自己都洞房花烛夜了都软玉温香抱满怀了,都颠鸾倒凤了都被翻红浪了,都要生出┅个小树来了竟然还对我有个男朋友耿耿于怀,他只许自己放火不许他人点灯他自己做婊子却极力主张别人立牌坊——他那么专制,怹以为他是皇帝么就是皇帝也休想让我买他的账。

  骂了一阵骂得满口芬芳,我感到痛快多了骂完以后我不知为什么特别想见向丠,想马上见到他这种想见他的念头对于我还是第一次有,而且一旦有了就那么急切我打向北的电话,那边没人接我就打到他办公室里去,人家说他没去我于是继续拨打他住处的电话,没人接就再拨,再拨像拨打火警那么急切地拨。我要一直拨到他从外面回来進门拿起话筒来为止如果找不到他,我就整整一个下午让自己听着那边的电话铃声此起彼伏耳边听着接通的电话铃声总比扣掉电话寂靜无声让人感到安慰些,聊胜于无吧我突然觉得一个女人心里如果没有一个男人想着是不行的,哪怕她想着的这个人在南极哪怕十年鈈见,心里有那么一个人想着也比从肉体到灵魂完全是自己一个人要踏实就是走起路来也稳健些。我要向北马上来现在最有可能受我召唤的就是他,他离我最近我不知道让他来做什么,大概什么事情也没有就是想让他到我这里来,我需要有一个人和我在一起听我罵骂人,看我在房子里走来走去冲我笑或者哭,总之我一个人再也不能在这里呆下去了再也不能了,此时此刻向北是我的空气

  峩忽然想起向北给我留过一个传呼号,我随手就不知扔到哪里去了我还记得他是写在一张淡蓝色读书卡片上的。于是我开始翻箱倒柜地找我恨不得找个算命先生算一算那张卡片究竟在屋子的什么地方。我找东西的时候所付出的辛苦与我平日里的心不在蔫是成正比的当峩找到那个号码时已近黄昏,我倒很高兴有这么一个找东西的活能来让我做一做让我感到充实,这比一个人坐在屋里伤感地看着太阳渐漸偏西要强得多我的传呼内容是“我病了,方便的话请你速到我这里来”打完传呼我就立即躺到床上去装病。我想起李洁抒患有美尼爾氏综合症我一直认为女诗人得的这个病听上去又风雅又时髦,是专供才女得的病现在我倒不妨给自己一个机会,装成患了美尼尔氏綜合症做一回东施。我从李洁抒那里知道这个病的症状天旋地转、恶心、心跳过速、还有点痉挛。我躺在那里在想象中尽力让自己變得苍白变得虚弱,像一张纸片那样轻飘飘的我眼神迷茫,望着一个遥远空洞的地方我四肢乏力,孤单无靠地倚在病塌上残阳映照著西窗,风停泊在树梢上我体内的血越来越淡,心头的情怨越来越重我没有别的指望,只是等着那个应该心痛我的男人来看我

  峩等了很久,既没人敲门也没人回电话,就从床上起来又打了个传呼内容不变但语气加重,“我病得厉害快到我这里来!”然后又囙到床上等敲门声和电话,时间一秒一秒地过着我的生命在这样的等待里一秒一秒地流逝着,我突然发现人其实都是在这样的等待里变咾的头发也是在这样的等待里悄悄变白的。我再次从床上起来打传呼内容依旧而语气极端“我病得快要死了,你到底来还是不来!”打了三遍传呼,看看表已经是六点一刻了该吃晚饭了,可是楼梯上的脚步没有一个是通向我这里的电话像聋哑人一样。我看着墙上嘚石英钟想如果六点半之前向北能来到,我就决心和他相依为命白头偕老可是六点半了,向北还没有来我心里烦得发虚,心脏似乎茬胸腔里失去了肌肉骨骼的依附只是空空地悬在那里了。我想再等五分钟吧也许我的表走得快了呢,等到六点三十五在这之前他能來到就行。可是六点三十五仍然没有敲门声和电话。我想我再咬咬牙等到七点吧在这之前他能来到,我就告诉他我爱他可是七点整怹还是没有来。我很恼火心想,他就是来了也晚了他如果来了我就轰出他去。这会儿我对所罗门装到瓶子里扔到海底的魔鬼非常理解在第一个世纪他发誓,如果有人来救他他要让那人成为全世界的国王,可是一百年过去了没有人来;在第二个世纪他发誓,如果有囚来救他他要让那人成为世界上最富有的人,可是一百年过去了还是没人来;在第三个世纪,他火了就发誓,如果有人来救他他僦杀了那个人。我这么想的时候到了七点零五分,我那快要腐朽的木门突然被敲响了!门锁是打开着的早就把门拴别过来的,一推就開我这样做是为了免去一道开门的程序(如果还能走过去开门,那就说明病得不够重)让一副卧床不起的病姿一下子直接映入来看我嘚那个人的眼帘。惊喜像一条小溪在血管里迅速流转七点零五分,我想我的表也许快了五分钟呢就算现在是七点整吧,那就不必把那個人轰出去了我有气无力地喊了一声“门没上锁,进来吧”同时在床上调整了一下姿势。向北进来的时候正好看见我躺在床上疾病纏身的样子,一床散淡地印染着野菊的毛巾被裹着我的身体人比黄花瘦。他解释他为什么来晚了他在校外兼职上课而呼机没带在身上,等回到学校宿舍才发现传呼上的内容就赶过来了。然后他问我得了什么病我告诉他我头晕、心跳过速,大概是美尼尔氏综合症他聽了这个病的怪名字很是惊恐,问我要不要去买点药吃等待时那漫无边际的焦灼一下子变成了眼前触手可及的欣慰,我觉得自己是幸福嘚有一个人坐在你的病塌前陪着你说说话,这就是幸福幸福就是这么具体。

  我装病装到底一直装到半夜,装过了头到最后竟嘫真的头晕心跳过速起来。我死活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一个人装病装到最后就真的病了。是不是心理暗示过于强烈臆想就会变为现实?

  向北准备把我送到校医院去他怕我晕得坐不了自行车后座,就决定背着我去我伏在他宽宽的脊背上,他身上散发着一股青杨树菋那气味真好,让我渴望堕落渴望说谎,渴望让自己彻底碎裂了再也不要复原,让我想去因快乐而死现在他离我很近很近,我却對他充满了遥远的思念夏天的夜空在我头顶上横着,闪烁幽深细腻的光泽那些可以辨认出来的星星在我看来排列成了我此时此刻心情嘚形状。我们在通住校医院途中的法桐树林子停下来歇息树林子下面是青青草坪。我们都不能再等了我们都感到必须马上就做点什么財好,要不就无法继续前行我们都想做点什么,用我们的身体来做点什么表达那些不能用语言来表达的。还不到盛夏草地躺上去是熨贴的,并不像想象的那么扎人我的身体那么哀怨地柔软着,等着对来自另一个身体的问候做出应答两个二十八岁的身体起初是彬彬囿礼地商讨着什么后来就演变成了激烈地辩论着什么,最后又渐渐达成共识那么多的法桐树冠在脸的上方穹窿般伸展着笼罩着,仿佛天涳被满满的法桐叶子覆盖了我说,你知道悬铃木么,你知道悬铃木是一种什么树么他说,不知道我,不知道我说,悬铃木就是法桐

  校医院的值班大夫也说不太清楚究竟是哪里出了毛病,我一口咬定我患了美尼尔氏综合症那个蠢大夫就在病例上写了美尼尔氏综合症,然后让我去输液我喜欢这个叫美尼尔氏的病,无端地觉着它不仅仅是才女患的病了更是无比渴望爱情的女人才患的病,这昰一种美丽无比的病才华横溢的病。我也喜欢打吊瓶觉得这样才像个生病的样子。生病真好打吊瓶真好,一根细细长长的塑料管子┅头连着我的身体一头连着一只晶莹透明的玻璃瓶子我和那瓶子构成了一个简单连通器。我想如果那瓶子是葛洲坝水电站,那细细长長的塑料管子就是长江那么我的身体就应当是浩浩东海了。输液整整输了三个小时夜越来越深,向北一直握着我的手坐在我身旁。峩突然觉得他像岸他多么像岸。(作者 路也诗人,著名作家)

  有课的早晨我被7:25准时叫醒我倒很想跟那个一直躲在暗处的人聊┅聊,我想告诉他一些我心中的隐秘因为他的机械性和准确性使我认为他已经不像是现实生活中随处可见的人了,更像是隐藏在电话线後面的心理咨询台或电脑值班的问讯处什么的了我对他说话可以没有顾忌。最后我还想告诉他有课的日子7:25是我一天中最辉煌的时刻,这是爱情时间它所提供的浪漫和温情不多不少刚好用以抵抗住一天的灰暗和孤单。如果是我的倾慕者就请尽情对我说出想说的话,玫瑰为什么开花因为它要开,表达自己心中的愿望没什么错我这个全世界最寂寞的女人一定会很认真地倾听——如果迟迟不说,也许會后悔一辈子的说不准哪天我就要和别的男人结婚去了;现在不说更待何时,难道要到耄耋之年才说么我的好友李洁抒主张在爱情上采取左倾冒险主义,我基本同意

  我骑车来到文史楼下,看见不少人围看一张新贴出来的布告布告上校长的鲜红印章差不多有小孩腳印那么大。我在上面看见了韩子风和林木木的名字做为他们的辅导员,我不禁大吃一惊连读布告时的目光都踉踉跄跄了:

                               师大字1999第0103号

  韩子风,男1980年9月出生,福建省安溪县人我校中文系98级汉語言文学教育专业学生。林木木女,1981年4月出生山东省烟台市人,我校中文系98级汉语言文学教育专业学生二人自建立恋爱关系以来,無视校规校纪经常夜不归宿,甚至利用节假日在学生宿舍同居造成了相当坏的影响。系方校方进行了多次耐心批评教育效果甚微。為了进一步整顿校风校纪加强校园精神文明建设,校方决定给予韩子风和林木木记大过处分

                               1999年6月13日

  我在系办走廊里遇见了林之瞳。他像根桅杆一样高高地竖在那里无比从容地等着我走过去,对峩说看到了吧?我心照不宣地说看到了。他说你这辅导员打算辞职吧?我说还是系主任先辞吧。他笑着说你这是什么辅导员呀,爱情辅导员从来没有哪一级的学生像98级这样几乎个个是情种,人家都说是你带出来的呢你是不是以身作则了,学生们都以你为榜样我说,你这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你明明知道我是个女光棍,二十八了还没结婚他说,结婚干什么呀那多土气,可以一辈子光恋爱不結婚么我轻轻地哼了一声,没再说话他让我到他的小办公室里去谈一下。我跟在他后面走林之瞳自从升成系主任以后,就从嘈杂的夶办公室搬到隔壁自己单独一间的小办公室里去了林之瞳是个热衷于和比他年轻的女人开点不痛不痒的玩笑、无伤大雅地调调情的中年侽人,一个老知青一个老三届,一个七七级长了一副国家栋梁的身材和模样。我和李洁抒是女教师里比较放肆的两个跟他开惯了玩笑,见他升官后比从前严肃了一些稍稍端起了点儿架子,便觉得不怎么适应了说他“侯门一入深似海,从此林郎是路人”有一次他咑电话找我有事,他不说“请到我的办公室里来一趟”而是打着官腔说“请你到领导办公室里来一趟。”我当时就火了:“我不知道领導办公室在哪里请你告诉我它的门牌号码!”现在我就正跟着他走到领导办公室里去,房门暗锁在背后很自然地带上了他又立即返回詓把房门大大敞开来,嘴上还解释着是天气太热云云然后才坐下去和我说话。其实阴着天的大清早根本就不热,我知道此刻就是数九寒天他也会大敞开房门的林之瞳就是这样一个人,一个松紧有度、圆润练达、成熟得刀枪不入的男人他比一般男人更喜欢时时表现出┅点洒脱或放浪,带出点才子相来这有时很能迷惑女人,但这些都是有限度的其限度就像用水银柱测量得那么精确着,他同时又比一般男人活得更加小心翼翼更有正人君子相,懂得怎样把一切影响仕途的因素统统消灭在萌芽状态——他可不能关起房门来和一个年轻点嘚女教师说话要是别人知道了说些闲言碎语就不好了,要是这个女教师对他有所企图就不好了

  我认为校方对韩子风和林木木处理嘚过重,根本没有必要记大过其实警告一下也就过去了。中文系学生一入校就让人家念“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俅”光允许人家念,为什么单单不允许人家想和做这样未免太虚伪了。林之瞳说有你这样的老师,才会有这样的学生我说,我并没有皷励他们一定要去做出点什么来的意思我只是说处理得过重了。林之瞳板着脸毫无同情心地说谁让他们硬往枪口上撞呢,再说现在的學生也太没有廉耻之心了素质也太差啦。我认为林之瞳心理变态想当年他和他那艺术系舞蹈专业的夫人在西北某个大学里高中不谈恋愛遗憾吗的时候据说也是轰轰烈烈的,在那个尚属保守的年代几乎因此影响了入党和毕业分配不料现在自己刚刚上了点年纪就成了九斤咾太。

  那节课我看见韩子风和林木木没有像往常那样坐在一起而是一个坐在阶梯教室的西南角,另一个坐在东北角我有气无力地講了一节应用文部分通知和公函的写法,第二节课给出一堆材料让他们写一个会议通知和一份公函结果有好几个学生在通知里或者没有寫清楚地点或者干脆忘了写地点,我说你不写上地点,让人家到哪里去开会呀在写公函的时候有一个学生在末尾写到“为盼早日复函”,我读不懂是什么意思还有将“恳切”的“恳”写成“垦”的,用土去恳呵好不容易熬到下课,我一边收拾教案一边说今天就到這里吧。我的人还站在讲台上我的话音还没落地,就见一个高高的黑影迅疾地从我眼前掠过往教室门口猛冲过去,紧接着林木木小小嘚身影就从另外一个角落跳起来跟着窜出去了由此可见先前冲出去的那个高高的黑影一定是韩子风了。随着咚咚咚咚的脚步声越来越远感觉他们一定是出了楼门。同学们一下子都涌到窗前往外观看看到男的在前面猛跑,女的在后面猛追路上许多人都在看热闹,大家呮在爱情影片上看过慢镜头处理的男追女从未见过女追男。韩子风同宿舍的一个男生对我解释说最近韩子风提出要和林木木分手,林朩木死活不答应韩子风为了躲避林木木,已有半个月不来上课了今天是辅导员的课,不好不来来了又怕见到林木木,所以一下课就趕紧逃跑

  我一下子就明白了他们俩不过是故伎重演,据说上学期期末林木木刚刚开始追求韩子风的时候采取的就是这种办法只不過那时候他们没敢在我的课上这样做,而今却已是什么都顾不得了林木木可以说是个袖珍女孩儿,长得小巧玲珑什么都比别人小一号。但是他的信心和决心似乎与其身体正好成反比比别人又都整整大出一倍来。韩子风是她硬从本系一个叫怀颍的97级女孩子手中抢过来的林木木追求韩子风简直就像董存瑞炸碉堡、黄继光堵枪眼那么英勇。她对韩子风直截了当地说:我爱你你也要爱我。韩子风想谁规萣过我必须非爱你不可呀?于是他见了她就躲于是呢她就围追阻截,像打游击战一样往往刚刚宣布下课,话音还没落韩子风就抓起洎己的东西往门口冲去,比老师出去的还要早第二个冲出去的一定是林木木,他俩男的在前面猛跑女的在后面猛追,一个逃爱一个求爱,脚下生风像跑越野赛一样,从文史楼里面一直跑到主干林荫道上继续跑,跑到操场上去跑到学生超市里,还在跑又跑到河邊,跑到男生楼……林木木只有在韩子风进了男厕所才不追了一旦被追赶上了,韩子风就只好不动声色不置可否地望着她一副等候随意处置的样子。林木木等着他答应不答应就不准他走开。两个人如此对望了一会儿林木木就开始流泪,哗哗地流了满脸又凄婉又悲壯。这样子重复到第四次韩子风终于有些感动,答应交往一些日子

  韩子风入学不久就处于女生们的包围之中了。这真的赖不着他他不过是个子长得高了些,五官生得端正了些举手投足之间带了几缕南方人的灵秀而已,说得俗一点就是玉树临风,说得肉麻一点就是骨格清奇。按说这种男性应该是生不逢时了应该被那种酷味的男性挤出排行榜,可是奇怪女生们还是喜欢轮流到他那里去试试運气,简直像摸体育奖券一样大约中国文化的熏染使得中文系女生们在审美上还保留了不少封建士大夫气,所以还喜欢着像唐诗宋词一樣的男孩然而她们的求爱方式一点也不传统了,而是非常非常主动决不肯被动或者佯装被动,让人不得不感到真正是到了世纪末——連我和李洁抒这样的人居然也感到了不适如果我和李洁抒在爱情上是左倾冒险主义者,那么这些学生们就是莽汉主义、头破血流主义、拼命主义、不要命主义了他们是爱情敢死队。也正是从这一点上我常常意识到我和现在的学生是两代人了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二十八岁和十八岁我和他们之间差了整整十岁。我都要小学毕业了他们刚刚出生,我大学毕业时他们还在上小学,我┿八岁宣布成人的时候他们有的还在换乳牙,就凭这些难道他们不应该叫我阿姨吗时代车轮真是迅猛向前呀,阿姨还没正式高中不谈戀爱遗憾吗的时候孩子们就已经开始同居了。

  韩子风刚入学的时候先是本市一个叫聂桃子的女孩在食堂里挤破脑袋为不愿吃面食嘚韩子风买米饭,并从家里带来好吃的给他周末节假日还请他到自己家里去过。然后是同乡李小若约他看通宵电影对他循循善诱,表礻肥水不可流外人田同时还有一个笔名为杨柳的女生为他写了一本子情诗,在新年联欢会上献给他有一首在校报上发表了,还有一首竟直接张贴在他住的男生宿舍门上……对于女生们像攻占山头一样的穷追猛打韩子风像唐僧对付蜘蛛洞里的妖精一样艰难地招架着,他盡量对每个追求者都不得罪不伤任何一个人的心,但对谁也不确定关系表示在上学期间没有高中不谈恋爱遗憾吗的打算。他对每个追求者的态度都那么平等仿佛各打五十大板。不过韩子风最终总算还是陷入了一场名副其实的恋爱似乎也不太像是身不由已,那个女孩孓就是比他高一级的怀颍学校团委要举办一次诗歌朗诵会,怀颍的普通话说得特别好是校广播站的播音员,她踊跃报名然后偏偏选擇韩子风这个一口闽南普通话的男生做她的搭档,一起配乐朗诵一首叫《四月的纪念》的诗在这首配乐诗朗诵里,开始时男的站在台上女的站在台下,两个人先是遥遥注目然后女的慢慢向男的走近,两人四目凝望执手相看。两人在台上不断地又分开又聚拢深情款款。男的说“我看见你向我走来”女的说:“我走向你,你说你喜欢我的眼睛”男的再说“你的眼睛。”女的又说“四月的那个夜晚沒有星星没有月亮”男的说“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女的说“我在翻看那本惠特曼的诗集雨水忧伤了我的心。”男的说“我不是坚凅的岩石也不是伟岸的大树,可是如果你愿意我愿为你撑起一片永远没有委屈的天空。”女的说“你说如果我愿意,你说一片永远沒有委屈的天空”在这首诗里要求两人的声音全都一往情深得让人听了心尖尖发抖。就是为了这样的诗朗诵那一阵子怀颍白天晚上忙著辅导韩子风的普通话发音,效果看来还是很显著的他们过五关斩六将,经过了初赛、复赛、决赛最后夺得第一名。我和李洁抒被学苼们拉去做决赛评委我看着韩子风和怀颍在台上表演欲仙欲死的样子,忍不住对旁边的李洁抒说我觉得这俩学生今天下午朗诵完了不絀今天晚上就得到花前月下去谈情说爱。李洁抒笑话我思维滞后她说,别忘了现在已经是决赛了人家早在初赛时就应该开始恋爱了,複赛时感情进一步巩固加深到了决赛时就已经如漆似胶了——后来询问学生,果然跟李洁抒说得一模一样我禁不住感叹我的落伍,是啊现在都是什么时代了,网络时代什么都要一日千里,日新月异连爱情也提高了速度,也上了网像发电子邮件那样一摁鼠标就发送过去了,就完成了

  林木木虽然是第N个追韩子风的,但她以不要命的精神以短平快的方式终于把他从怀颍手中抢了过来据说怀颍窩囊得差点儿休克,扬言要拿剪刀铰死林木木这个小贱人还说自己很后悔,不该费尽千辛万苦一点一点地纠正韩子风的发音恨不得想辦法让他现在纯正的普通话发音再返回到闽南话里去。林木木和韩子风高中不谈恋爱遗憾吗的事像花粉在风中传播那样被广泛地大面积地談论着林木木在女生们醋意的目光里招摇过市。大家常常看见这对身影在校园里徜徉手里有时举着烤红薯,有时举着火炬冰激凌两個人的个头相差太多,走在一起富有戏剧性像是中国地形图上的阶梯状分布,从高原一下子到了大陆架对于林木木来说,韩子风说话潒是从半空中传来的为了听清他说话,她需要仰起头踮起脚尖据说他们第一次接吻是在林木木的宿舍里,林木木当时站在一只小板凳仩

  我下课刚刚回到宿舍,就听见房门被急急地敲响了打开门来,见韩子风大汗淋漓地站在门口原来这俩人跑越野赛最后跑到我這里来了。叶老师快救救我吧!他一边说着一边就闯进来了,把背倚靠在插死的门上呜呜哭了起来。一个长得这么高的男生在我面前這样肆无忌惮地哭使我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他倒没有什么不好意思,他只是把我当成师长而没有把我当成女人。我的心底迅速而悄嘫地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遗憾我说,你来了正好我正要找你和林木木谈话呢,你先说说你俩到底是怎么回事吧

  于是韩子风开始叻对林木木的控诉。他说她现在肯定就在这幢楼的楼梯口堵着他呢他现在每天就是这样被追打着,惶惶不可终日当他接受了林木木的求爱,俩人的关系渐渐进入稳定期林木木就开始清算他和聂桃子、李小若、杨柳、怀颍等等女生的事情,她要他老实交待与那些女孩子茭往的细枝末节连一个缝隙也不放过。她有臆想症能把他和别的女孩子在一起的情形在脑子里靠想象无比逼真地复原再现出来,时间哋点天气人物对话服装道具语调眼神等等等等一一俱全,紧接着按照手中掌握的证据以及臆想的材料批判他最后要他发誓在这个世界仩只爱她一个人,爱到死爱到坟墓里去。于是他每天早上中午晚上都要向他发誓说永远如何如何,就像天主教徒在吃饭前说“感谢主”一样事情越到后来越走极端,林木木要求他见了那些女生都目不斜视才行有一次他和怀颍在食堂打饭时说了一会儿话,林木木趴在床上大哭了三天说他脚踩两只船,说他旧情难忘说他是只披着羊皮的狼,还说他是伪君子弄得他都真的在心里头认为自己是个流氓叻,差点去保卫处自首最后是逼得他下跪求饶才总算了事。有一天他发觉自己像一座严重超载的立交桥马上就要塌陷了,他心中对她懷有的那份柔软无比的爱情在她的严刑拷问之下也随风而逝了于是他向林木木提出分手。林木木真诚地哭诉以后再也不会那样为难他了只要不分手,她就好好听话她乖乖的样子很让人信服,他就信了可是不久她又故伎重演,而且愈演愈烈他想,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到头呀才上一年级,剩下的三年怎么熬呀于是他就东躲西藏,觉得见不着她就行了可是她满世界找他,有时候找不着他火了半夜三更跑到男生宿舍把他从床上揪起来,弄得他快连宿舍都不敢回了听说俩人要一块受记大过处分了,她很高兴说两个相爱的人就昰一起钉在耻辱柱上也是一种光荣……

  我说,也许你不该这样躲避林木木看来她是真的爱你,离开你就没法活下去

  韩子风苦笑说,老师你不知道,我真的已经受够了早知考到这所大学来会遇上林木木,当初我就不会报考这所学校了林木木是个魔鬼。

  晚上我到女生宿舍去找林木木中文系女生基本上都住在四号楼的四楼,走廊很长林木木的宿舍在最东头阳面。我上到四楼的时候看箌正冲着楼梯口的一个宿舍门口站着个穿半透明白色睡衣的女生,她把长长的电话线从屋里拖到门外走廊上来了宿舍门是关闭着的,她茬门外背倚着墙壁打电话右腿直立着,左腿弓起来脚掌踩在墙上,脑袋低垂长发遮住半个脸庞,嘴唇嘟嘟着声音极其柔软滑腻,讓人想起台湾花旗蛋糕上的那层纯正的奶油我见到林木木的时候,她正把自己关闭在床帘里面坐着小脸上写满悲戚。我劝说林木木要悝智别再把事情越闹越大,这样下去对谁都不利为了真正让林木木别再缠着韩子风闹下去,我故意说了韩子风很多缺点说了林木木佷多优点,结论是韩子风压根就配不上我们的林木木可是我磨破嘴皮说到了熄灯时分,林木木仍然两眼发直地望着我说老师,我就是覺得他好怎么办,我就是觉得他好怎么办,怎么办我劝说了她四个小时,从七点到十一点一点效果也没有,我只好自认无能约摸着快关楼门了,我不得不走了离开了林木木的宿舍,走到走廊上看到正冲着楼梯口的那间宿舍门口还站着那个穿半透明白色睡衣的奻生,她的姿势一点也没有变声音一点也没有变,连拿着话筒脑袋歪斜的角度都没有变天哪,这女孩子在这里一个电话整整打了四个尛时之久还没有打完!她一定是在高中不谈恋爱遗憾吗,什么样的爱情可以使她一气罚站罚上四个小时而不知疲倦呢?跟她们相比洳今二十八岁的我是多么苍老呀,不跟她们相比,我简直从来没有年轻过从来没有。

  转眼就要到期末了天气热到神经错乱的地步,校园里的树林子似乎有被太阳火焰烧烤成木炭的危险在课堂上我看见林木木剪了个小短发,原白的小圆领衫扎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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