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了你酒水知识与调酒技术的文章我也想去学有一个学校那里学费一万六两个月的学习时间可靠嘛🤔

引子    我开车行驶在三○八国道上。正值秋季,天高云阔。  我不知道此行正待赶往何处,从六天前开始上路,我就一直这么没有目的的驾驶着这辆九九年生产、按当下只能形容为老款的雪佛兰,一路走走停停了。目的地不是一个又一个的下一站,所以,随便我浪荡到哪儿都没什么要紧。只要前方有路,还看得见“PetroChina”那个红色醒目的标识——它是我熟悉的、在任何旅程中烫抚心灵的旅馆。  有时,我也会抛弃公路,把车开上一段土路,穿过一些不知名的乡镇;偶尔看见有土狗夹着尾巴一溜烟儿的从车轮前窜过,会领略到一些叫不上名儿的植物,心情会有小小的不一样。我从不担心会迷失方向,也不害怕进入不好的路况,更从没想过这一路会遇上什么意想不到的事情,比如爆胎、抛锚、或者什么自然界的不幸,等等,如果不巧赶上——我说的是不巧,可在眼下,这些还都是未来之事,我从不为未来作打算。谁又知道未来呢?  现在我座下的这辆雪佛兰,曾经几次易主,可谓饱经风雨。当一个月前,也就是二○○七的夏末秋初,我在一个医药代表的手里再次看见它的魅影时,我当仁不让地以高价买下了它。当时我几近涕零。它跟我、或者说跟我的一伙朋友们有着极深的渊源,它代表了一段过去的岁月——我不知道这么念念不忘过去,对我最终有何影响,但我不能压抑自己的感情。就像我现在这样茫无目的地把车开上道,也只是撇不开那段日子罢了,我虽然不愿承认这个事实,但我只能说,且能过了这一关再说。  提起那些朋友,现在已经各散天涯。有时我会因为太想念他们而出现错觉,不自觉的自言自语,以为他们还在身旁,甚至触手可及;有时我也会按耐不下冲动,想重拾过去,逐个找到那些散落在人海的朋友。但转念一想,找到又能怎样呢?此时非彼时。即使真的找到,就我个人而言,是否还愿意重复过去那些日子?答案都不是肯定的。  但我真的怀念他们,他们代表了我从外表看来永远都不为人所知的一部分,在他们离去后,那一部分的生命枯萎了。仅管外表看上去,我与去日并无两样,可我知道,那一部分的活力,如同他们一个个离去后,再也不复返了。  阿一在一个寒冷的冬夜同两个所谓认识的人应约而去,此后就再没有回来。江曙在南方如“流动肉贩”一样的营生不知进行得如何?永远冲动的胖子是否还在重操旧业,靠拳脚打出一片天地?冯石千的旅馆一定生意兴隆得广纳四海之客。还有钟和沈玲,他们是否过着平淡如水,但相当真实的日子?我得告诉你,我放不下这一切。先前不是提到未来吗,没错,这些就是我在二○○一年的时候无法预计的未来。我一生中最百无聊赖的一段光阴,因为我误入一个陌生的世界而彻底改变。  那是一个互联网横行的时代,它与最基本的实际生活并行不悖,甚而有所颠覆。我以往的故事就与此有关。虽说它在我过去近五年的生活中仅仅是一个引子,但它改变着我的人生航向,时至今日。  不管怎样,话到嘴边,我却没有把一切要向你吐露的意思,我没有那样的勇气。以往的生活过早浸淫了我今后所要经历的一切喜怒哀乐,以至我不管怎样经历着现在,都似乎在遵循着过去。我陷在一个时间的怪圈里,混淆了过去、现在以及未来的界限。那是我既渴望,也是害怕去面对的——                                               如果你尚不明白我说的是什么,那么我只能告诉你,眼下,我看到了“青岛欢迎你”的城市标识,就是说,在我不停对你唠唠叨叨的时候,我已经把车开进了山东半岛。  勒缰下马,我不准备再往前了。中午时分从济南出来,经过了淄博、维坊,用了五个多小时,在日落之前赶到了这里,我很累了,尽管仍没目的,疲劳总有一个方向。                  *
*  凯莱花园酒店的一个房间,服务生把我引入其内。我把我的惠普笔记本电脑,和一个简单的行李抛在了床上,然后走进浴室,打开了莲蓬头的开关。我不知道眼泪是否就着水流下来,我也不清楚自己究竟在干吗?六天前,我从上海出发,绕着我们生活和有过经历的地方徘徊,过后朝着沪宁线直奔而去,一路穿越南京、徐州、济宁……直到眼下踏进青岛,再也不想回头。我到达青岛不是为了看海景,不为差事,这里更不会是终点。我把钱、时间和精力浪费在这漫漫的征程上,却没有目的。我不知道这一切、一切的一切,哪里是尽头?  我踏进电梯,向一层的酒吧走去。我不介意在傍晚时分还不曾有东西下肚,食物对于我已形同虚设,我并不完全依靠它才得以幸存。我需要一杯伏特加撞开我的胃。  酒吧内似乎静无一人。“林肯公园”的那首“MY DECEMBER”,声量不够劲道,在耳边如糜音低回。我在吧台凳坐下,享受了两分钟的冷遇。然后酒保上前招呼。“晚上好!”他说,“您是需要酒牌,还是听我口头上的介绍?”  我放弃了原来的的主意。“我要杯鸡尾酒,稍后告诉你我要的是什么。”  “没问题。”他回答。  我拿过酒牌,从头浏览,掠过一款款的境外酒,包括产地、酿制过程、及年限的介绍;然后放眼到鸡尾酒,当我注意到一款名为“红喜至樽”的调酒时,我的血液几乎凝固了。  并非几种酒和饮料随意的勾兑,就可以拿来叫人品尝,有颜色,有味道,不能算绝对的鸡尾酒,它还要有一个重要的含意。  “我要这一款。”我指给酒保。  “这间酒吧的镇山之作,你好眼力。”他转身开始行动。  “可是这里原创?”  “当然。”他边调酒边回答我,“在其它任何一个地方,你不会再喝到一款一模一样的调制。”  他错了。两年前,“红喜至樽”已是专属于我的一款鸡尾酒,阿一专门为我个人炮制。从不曾出现在任何酒牌上,也不曾被标价,是我极私人的一个物件,专属于我的。但眼下,它像被公开的隐私一样,昭然于公众面前,而且明码实价——我想不通这中间发生了什么?谁把我收藏起来的私人物件拿出来兜售了?这难道仅仅是巧合吗?  “能告诉我这款酒的名字有什么含义吗?”我按捺心头所有的蠢动。  “血腥玛丽为什么叫血腥玛丽?”他一笑,“那是发明它的人的事儿。”  “那么谁是它的发明人,”我问,“他在这里吗?”  “哦,当然。他是这里的老板。”  我的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再不小心就会冲口而出似的。我暂且先放下他的老板,以更近一步求证:“三十毫升绝对伏特加,五毫升优质白橙皮酒,两滴芦荟汁……”我说的同时,酒保惊呆地望着我。往事历历在目——阿一调这款酒时的神态,所说的那些话……他说为了要与众不同,想在这款酒里加进膳食元素,又怕变得不伦不类,于是他把菊花捣掰泡在瓶子里,存放一星期后加进去,结果还是不妥。他几经调制,在完善所有必备元素之后,最终以一枚灌注过香草糖浆的风干柠檬敲定乾坤。  “杯口要用柠檬抹一下,冰块平铺杯底,无需摇。”  我看见酒保机械地点头,证明我这烂熟于心的记忆。  “有什么地方不对吗?”我问着呆掉的酒保。  “不……”他回神过来,却无辞以对。  “我很期待它!”我说。  五分钟后,酒保把他的一款“红喜至樽”呈现在我面前。我拿过它时,借着酒吧昏暗的灯光,我发现左手在微微颠抖。一切预示着他在这里,但没有一个理由。上海-青岛-“红喜至樽”,在我的现实里,他已经幻化成彩虹,藏匿在天边,又怎么会出现在这座海滨城市?  “帮我引荐你的老板,如果他在的话!”我放下酒杯,冲酒保说道。我品尝到了过去,不能再无动于衷。调酒掀起了往事,我只能付出自己的故事,去平息这一切。  “那么你是……”他考虑着措辞,“你是谁?又是怎么知道这款酒的调法的?”  “如果你和我交换条件,回头我会告诉你。”  “他并不时时恭候在这里,”他说,“如果今天是个幸运日的话。”  “多谢了!”  但他迟疑着,说,“我是说,即使他在,我也该有一个理由。”  “那么告诉他,他两百二十元一杯的‘红喜至樽’,属于剽窃某小姐的私家珍藏,他会有兴趣的。”  “这会是个挑战!”酒保冲我使了个眼色,转身离去。  我甚至不敢往下问一句他老板的姓名及其它情况。在见他之前,我没有勇气提前承担他究竟是阿一,或者根本不是这样任何一种可能。我坐在吧台边上,把脸埋进掌心,六点四十分左右,酒吧算我三个人,还不是入客的时候。这样也好,等下我见到这里的老板,不管是有泪滚出,还是发生其它状况,都不会影响太多。  但这个等待似乎太漫长了。  “女士,是你要见我吗?”声音从我身后传来。  我惊诧地转过头去。出现的人已年届四十,他没有一双纯静如海、不假尘世杂质的眼睛,没有将近一米八○那种中等偏高的身材,没有三十岁不到适合于梦和现实间闯荡的年纪;他整洁简约,富有成熟男人韵味,但与我无关。没有将他打量完毕,我已感觉滚热的液体顺脸颊淌下来,我用掌背试图去阻止它。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知说了多少个对不起,并用手势作出对他表示歉意,和让自己尽量平复下来的一个动作。  他没有转身离开,也没有被我超常的举止所吓住,他反而在我旁边的吧台凳坐下来。“没关系!”他说,边递给我张面巾纸,“酒吧不外乎是个可以宣泄情绪的场所,否则人们不会跑来并捱至三更半夜。”他送上窝心一句。  我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亦止不住眼泪。我不是因为看到不是我想见的那个人而失望,我只是感到一股巨大的悲伤洪水涌来,席卷了一切期望。在这样极近相似的背景下都不是他,那么希望呢?  “讨扰你了!”五分钟后,我尽可能去恢复常态,否则就太尴尬了。“刚才我失态了,我没有要向你挑衅的意思!”我泪眼婆娑,对着旁边的人语无伦次,“我想我应该先回房间去。”我下了吧台凳,踉跄着离开。  我没有回房间,我走出了酒店的大门,坐进雪佛兰车里。我顺着眼前的一条道,径直地开下去。  我没有试图满世界地去找他,我只是按照我的意念做我自己的事。就像我知道珊瑚只生长在海底,你在陆地伏击是没有用的。但现实老给我似是而非的希望,也让我一次又一次地跌落其中。我没有寻找,不想去寻找,但我却不由自主地,一路走一路寻找。  我在十点多的时候回到酒店,我将不好的情绪抖落在了青岛夜幕弥漫的大街上,然后只身轻松回来。身后还有未知的漫漫长路,我不能把悲哀像腐蚀性的强水留在身边,甚而带进这个异乡夜晚的房间,我不能对它稍有纵容。我不需要它的陪伴。  步入凯莱的大堂,我在电梯口等电梯。这时一个声音响起在我身后。“比我预期回来的要早,我以为会等到十二点。”是一层酒吧的老板,整洁简约的中年男人。  我向他点点头。算是招呼。  “还好吗?”他问。  “是的。”  “我为一款‘红喜至樽’见到你,又为等你错过了一个约会。”他背着手,郑重又很随意地对我说,“我确信那是你的私家珍藏,也知道你在里面有故事,但以我四十年的人生经验告诉你,回避不如面对。如果你回避,一生都回避,至始纠结不清;但是面对,一次就过。”  “我想我该回房间了。”我背对着他说道。   “两杯咖啡,一个故事,相信我们都有兴趣。”  “我一向没有和陌生人攀谈的兴趣。”我冷冷拒绝着他的好意。  “‘红喜至樽’不会让你视我为陌生人。”  “为什么?”在电梯没有来的时候,我转回头去,“何必孜孜以求呢?”  “十年前,我也有过苦闷的经历,我知道向前一步和向后一步的区别。我不希望一个年轻人陷入她人生的盲区,耽误了未来的方向。一个人打通关不容易,我愿意做那个向导和倾听者。”  我看见电梯开了又关,却没有迈进去。他用他执着的热忱,试图帮我解决人生的疑惑。  “你认识阿一吗?”我沉思良久,问道。  “也许我不认识。”他说。  “那你怎么会有‘红喜至樽’?”  “人生总有意外之遇。”  “这是我的意外之遇吗?”我不知是在问他,还是问自己。  “你不防一试。”  “也许你需要等我几分钟,”我说,“一杯辣椒伏特加,不要咖啡。如果你那里有的话。”  他笑着点头。然后朝酒吧走回去。  我等到电梯来,迈进去。  我鼻子一酸,又一次迈进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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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部    下马问前程    “我抛弃了所有忧伤和疑虑,去追逐那无家的湖水,因为那永恒的异乡人在召唤我,他正沿着这条路走来。”                  ——泰戈尔    
1  他叫走在半空中。  没错,那是个网络上的名字。最开始同他接触,也是缘于这个有点特殊含意的网络名字。这名字当时挂在网易公众聊天室一百四十八个在线人数的第二位,以后也一直如此,不管人数增加或是减少,他始终居于第二。  在结识他之前,我并不大认同靠网络这个有些虚假的媒介来体现我的交友方式,就是到现在也是。但当时我还是无可救药地在那上面喜欢上一个人,叫山鸡。和电影《古惑仔》里的赵山河同名。我想,他八成崇拜陈小春。那会我也玩儿酷,但却不看《古惑仔》。我看的尽是《教父》、《盗火线》一类的影片,崇拜的是阿尔•帕西诺和罗伯特•德•尼罗所饰演的黑道英雄。网上,山鸡同样有女人缘,同样玩世不恭,伤了很多女性网友的心。我和他并不熟,他无意伤我心,但我独自神伤。那是属于另一个世界里的另一个我。    踏进网易,是我在接触网络的二十天之后;而接触他,却是我进入到网易的两天之后。当时,我刚刚涉足贵宝地,人地两生,不料却与他撞个满怀。他当时因为犯了事,躲在浙江大衢山的一个小岛上暂避风头,凭借网络,得以与外面接触。一开始他并没有向我透露这些,不单是因为当时我们不太熟悉,更重要的是,他打字技术不灵光,吐出一个字像搞一副十字绣一样漫长,以至于我老以为他是不是不在了,可他又往往在我产生怀疑的时候再度现身。所以这些情况是我在两年之后才了解到的。  当时我们都没有QQ,大概都因为无聊,属于随便逛逛,跟实际中商场只逛不买的情形没有二致,更重要的一点,谁也没有打算在此功成名就。  “为什么叫这个名字,不畏高么?”那会,陌生网友之间,都喜欢以探究彼此的名字来开门见山。  他笑笑,没回应。过了好一会,才出现一行字,他说他人在别处打麻将,在这里是帮人挂名升级,说得仿佛替别人看家一样;又费好大力气说自己敲字不流畅,让我多说一些,我想这不是问题。我究竟都说了些什么,已经记不清了,总之他报以许多我看不到、也听不到的笑,他说他在笑,我相信,因为我记得当时我讲了一些很搞笑的话,里面而且有我的小智慧。  “今天碰到了有意思的人,属于意外收获。”他最终总结出这样几个字。他并没有因为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嗖”的一声从电脑屏幕上掉下去,还好。我也没有因为他说我是个有意思的人而自得。我很乐意轻意间成就一个陌生人的快乐,那是我能做到的、也为数不多的一件事。我看了看时间,整整四十分的意外会晤,对我来说已是奢侈,便告诉他我要下线了。             “哦,”他停顿了一下,“什么时间还会在?”他似乎意犹未尽。  “有时间的时侯,具体不确定。”我只能这样回答,我可以不聊天,但没有理由不工作,案头堆积似山的境内境外杂志,还等着我去翻阅。供职的杂志社等着我的建议去实施改革,是器重我,还是置我于死地,我都听天由命了。我没有理由不顾及生存(生财)之道。因此,这位兄台,我很抱歉不能陪他到午时三刻。  “为什么叫这个名字?”我回到了一开始问他的问题上。  接着是耐心的等待。  我开始试着给电脑的屏幕擦灰,试着进入下一个程序,试着……告诉他,他那蹩脚的打字功底,浪费了我通宵达旦才赚下的这四十分钟时间。  屏幕终于动了。“活着的一种状态。”如此几个字。  
我捉摸着。关闭了整个屏幕,关闭了我的另外一个世界。  
  我的现实世界。下午三点四十分。连日超负荷的工作令我几乎崩溃,只剩半条活命。有做杀手潜质的杂志社老板,只差一点对我生吞活剥。他交待我工作,如交给我一把枪,叫我适时候轰掉自己的脑袋。家里的工作台前,我摸索着将身后的CD机的PLAY键重重按下,便不顾一切地躺倒在房间的地板上。  每天,我都要在赖以存活的某一杂志的一个版面写下我的废话,这实在有点像骗人。我不知道有多少人拿到杂志的时候注意到了它们;当那上面写到我的伤心失意时,又会有多少人看到了并且感同身受,我并不对这些抱多少希望。每到月底发薪,我只知道拿着那些靠蒙人赚来的钱能买到好多东西,一瓶价值不菲可以用来保养皮肤不老的精华素、一件ADIDAS纪念版的卫衣,或者,一盒普普通通的太妃糖,总之,只要你有心想要、又不超乎你能力范围之外的东西,它都能帮你拥有。但它来的似乎太顺畅,我甚至怀疑它不像是真正的劳动所得。  西去的太阳在此刻眷顾我,将温暖投射在我身体周遭,我像一滩锡一样趴着。脑袋里一片混沌。腾格尔的《天堂》把我带到了另外一个地方:蓝蓝的天空、清清的湖水、绿绿的草原……那是我的家。那是我的家。我的家在我心里。  我不知自己这一刻究竟为何泪如泉涌?但我知道我的心和肉体常常脱离,小小个体可以摆脱躯壳而独自存在着,现在它正奔赴在西域广袤的大漠上,在我梦寐的天堂里肆意驰骋。然而四肢却貌似安静地摆在地上,像极了甲乙丙丁四位懒汉——它们脱离了我的心,成为腐朽肉身的一部分。  我从不仰仗它们,我仰仗我的心。  拨掉机器的插头,反手关上房门。五点四十分的菜市场,也许只有太阳才不再光顾,否则都要继续生活的俗套。和他一起四年,一切早都改变,没变的,是重复这样的陈词老调。                                                                                      在我反手关上房门的时候,我希望就此关上眼前一切。我的心开始奔跑,血在干烧。  已经是秋天,很美的一个季节。傍晚,夕阳倾泻最后一抹温柔。门前小广场的长椅上,我坐在几个老人的旁边。他们的收音机里,播放我少年时就耳熟能详的评书《隋唐演义》。如今二十年过去了,这是唯一不曾被岁月改变的东西,现在的孩子们还听得懂里面的故事吗?我一直听完“二贤庄卖马识豪杰”的最后一段,才起身离座,向菜市场走去。  我宁愿做二贤庄的压寨夫人,在快意恩仇的江湖里纵马奔突;但我却身处现实,身处二十一世纪有着太多无奈的压力锅当中。我仰着头,满不在乎,我冲着眼前金色抓一把,揣在口袋里,然后垂着头,像跳舞一样地朝前跑去。    六点三十分,我打开房门。他正在收拾他的“杰作”——他是我男友。在我出门之前,他将一只刚买不足十二小时的PHILIPS牌微型吸尘器踹得粉碎,他为此找了个小理由,但我早已不为所动。我允许这种暴行。这看似一个平和的世界,但每一处都有伤害。我们相处四年,过于长久,已经成为罪过,的确需要发泄!  就是这个人,曾是我现实世界的真命天子,和他曾经有过一段好日子,已经变成回忆。如今我们越走越远,走的再也不是同一条路线。  他是个上上好人,给许多我意想不到的东西,满足我的要求,教我长大成人,让我拥有充足零花钱。但是,没有承诺,像没有阳光。他并非有妇之夫,他只是我男友。我们认识的当天,我就住到了他床上,四年之后,各睡各床,下一步,我们不知该怎么走。  
*  在一家时尚杂志社,我和她是同事,私下我们是朋友,因为彼此欣赏,才走得近。她的梦想,是做一名动漫大师,而非杂志社的记者或编辑。从我认识她的那天起,她就说要去北京精进,却一直没能成行。她同时被几桩感情的事缠身,已经身心交瘁,再无精力顾及其它。同事做到三个月的时候,她与一个仅认识四周的男子结了婚——事实上,她柳岸花明,而非狗入穷巷。  “我终于决定去北京了,”她有一天告诉我,“他和我同去,正在办辞职。”  我默默坐在她对面,内心焦躁无助。我为她最终的决定而感到高兴,同时为自己无法作出决择感觉崩溃。我向她吐露难以言喻的隐情,她同情我,并且理解我。在“麦当劳”角落里,她向我指点迷津。  “一起去吧,”她给我光亮,“生活需要调剂,回来会是新局面。”逃避,我知对人生无益,但没有上策。  人生,就是这么容易受到偶然因素的影响。四年,我守住一人,她经历感情无数,但我们的方向都错了。我欣赏她眼下的改变。改变创造一切。  晚上,她陪我到一家CLUB作采访,内容关于80后新生代。工作之余,我们蹦迪,坐在疯狂的节奏中呷酒。音乐高亢,渐渐穿透我寂寞的身体。  
*  他永远在线。在网易。走在半空中。  我没有刻意和他接近,但不自觉接近。一个月下来,我们逐渐熟络,他说他专等我聊天,但我不在乎和谁聊天。网络浩瀚,他不过沧海一粟。  “这是我最后一次来这里,该向你说再见了。”另一世界里,我提前作着告别。  “怎么?”  “我要到北京去。”  “哦。干吗去呢?”  “学习。重新开始。”  他回了我:“现在的生活出现什么状况了吗?”  “人总是要换个环境才知道自己在哪里,”  过了好一会,他讲,“希望你找得到答案。”  我说了句谢谢.  “留下地址吧,我会去看你。”他随后道。  “如果你顺路……你在北京么?”  “我在上海。你真扫我的兴!”  “是吗?”我笑了。很多人在网络轻许诺言,就因为双方可能永远都见不到。  “是——吗?”他重复着这两个字,质疑着我的态度。“留个号码吧,我该会会你。”  
*  他竟然支持我的决定。其实,我不该对此置疑,他的心胸,一直是我的骄傲。他为我备足粮草和弹药——信用卡里,他为我存入学费和零用。一个新手机,一把多用途的军刀,一只LV的大包。他像送行出征的儿女一样一丝不苟,他是我男友。他又往我背包里放入两包纸巾,“齐了。”他说,“离开了我,可不能常常哭。”  “是。”我说,“哭了我就会回来。”  “这可不是开玩笑。”他警告我,同时切断了我的后路。  没错,这不是开玩笑。我等不到和我的朋友一道走了,她和她丈夫还有很多事要办。没想到先行的是我。  十月末的秋季月台。五十六次从哈发往北京的特快,还有二十分钟才会启动。他站在月台上,向我作最后叮嘱。“到了北京,一切靠自己,好好学习。首都的风沙大,别迷住你的眼睛,我会待在家里,等着你回来。”  我倒退着,慢慢步向车厢。在他的成全下,我终于迈开这一步,却不知是对是错——就在这一刻,我迷失了,竟辩不清方向。我只希望列车似环路,一年后,能将我带回原地。  火车启动了,我的心也跑起来,把过去抛置身后。关于生活,也只可能有一个方向,那就是,向前。  这也许是火车带给我的体验。以后我常常坐车,渐渐领悟,它从来不是带着你去奔向一个地方、一个人;而是帮你逃离一个地方、一种生活。在我以后的人生中,不管是火车摩擦铁轨、还是汽车轮胎碾压地面,只要是车子向前滚动时发出的声音,无疑成了我生命中最美丽、也最落寞的唱响:离开,离开,离开。  
2  我站在北京站出口处的左侧,穿着狂放不羁:一双美国产的靴子,踢得发了白;白色棉布衫的下摆不知因何破了洞,我用一只徽章遮住;我抱着双手,等着从上海开来的那次列车,涌出的人流中,我的眼睛帮我搜寻他,走在半空中。  “转身吧,”他在电话里说,“我不在出口处,过天桥,在恒基门口。别问太多,看我是否认出你。”  我并不对这种故作悬虚有所青睐。但只需转个身,上天桥,然后下天桥,因此我不计较。恒基门口,站着一个男子,有点与众不同。  “我还以为北京站改了出口。应该没错吧!”我打量着陌生人说到。他有着油画中人物充满质感的脸庞。  “不会错。”他开口,“出口处人海茫茫,不易发现同志,两天前我就到了,和你开个小玩笑。”  我站在秋天下午两点的阳光里,笑出声来。凉风徐徐,扫在脸上,说不出的惬意。“报上大名吧!”我说,“这是现实中,给我一个脚踏实地的名字。”  “我姓赵。”  “赵山河?”我不假思索,脱口而出。原来心里有山鸡。  “也蛮不错。”他说。  我噗嗤笑了。  “就叫我赵吧,你呢?”  
“喜,喜之郎。”  “真是天生一对。”  他千里迢迢,开着雪佛兰来。我钻进他车子,我们离开火车站。车里的音乐,是巴赫的组曲。下一章,正在迎面扑来。  “你住哪儿?”我问。  “哈德门。哈德门,”他自己说,“好名字。”  “离我的地方不远。”  “在哪儿上学?”  “中央工艺,东三环上。”  “好地方。”他说。“现在去哪?”  “吃个饭吧,我饿了。”我并不掩饰。  “好,那吃个有名的。”  他不断望路牌上的标识,我想他对北京不熟。  “去哪儿,我指给你。”  他看我一眼,会心一笑。  在全聚德,我们大开“吃戒”。  “看过《杀手不太冷》这部片子吗?”他中途停下来问我。  “吕克•贝松执导的那个?”  “对了。你像里面那个叫玛蒂尔达的小女孩,很酷。”  我用手背拭了一下嘴角。“徒有其表。”  “也许你不必把自己打扮成那样,”他放下刚喝了一口的饮料,道,“这样会错失许多男人与你搭讪机会。我在天桥看到你,只会跟自己说,那个女孩有个性,靠近必讨苦头。因此我宁愿与你擦肩而过,跑去跟穿低俗露背装的女孩套瓷——”  我强忍住没笑,说,“也许我该打扮更女性化一点。左手拎香奈尔小包,右手拿一只迷你电风扇,任何时候都可以吹吹自己的脸,和汗湿的腋窝,免得气味不再芳香怡人;走在大街上还要夹紧屁股,以随时随地保持优美臀形……只有这样,才不至引来视觉误差,男人才会蜂拥而至,对不?”  他笑起来差点打翻了食盘。  “你粗俗而且风趣,但是真实的女孩。”他说,“见了面才知你是更有意思的人。  “那么你又是怎样的人呢?”我嚼着食物问道。  他只是一笑。“我对你有好感,但表达会让你认为很白痴,就这样,”他说着握住了我的一只手,“大概五秒钟就足够。”  “这可不是老电影里上演调情戏时的经典对白,它直白又没品味。”我装成不屑又故作风趣地提醒道。但没有乱动,全聚德吃客很多。  他一会把手放开。“我很少会身不由己,这是次例外。”  “身不由己会促成很多荒谬的行为。”我说。  他一怔,然后再次开心笑起来。我也跟随着笑,我知道有目光投递这边。  “吃完是否要逛逛?”笑过之后,我在他乡尽着地主之宜,“比如,像天安门等这些地方——”我倡议着。  
“对那些地方没兴趣,我只在意留宿的地方。”他说,“如果你对北京还算了解,当我讲讲哈德门?”  “对此我也知之甚少,”我说起对它的一知半解,“元朝时候,哈达大王府设在崇文门内,哈德门是后来被人们习惯上的叫法,事实上叫哈达门。”我说,“也是好运之门的意思。你是某酒店的合伙人吗?”  “并不。”他说,“但确实是好名字。”  他念念不忘那个“好名字”,像有心要把它力捧上《福布斯》的第前五名似的,闻名遐迩的全聚德烤鸭滋味,竟不抵一个好名字上口!他浅尝辄止了几口全聚德,却吃下了哈德门。  我稍作沉吟,道:“那么告诉我,你这不是酒店合伙人的人吃完要干吗?”  他又忍不住笑了。  “我前前后后几年都不曾有今天笑这么多。老实告诉你,之后我会回哈德门,和饭店本身没关系,我衷情哈德门这名字。”  “有根据吗?”我有点气恼。他可以把它搬回家了。  
“没有。”  “那好,你结帐,回哈德门,不走就联络我。”我起身离座。  “真是小器鬼。”他一把拉住我,“哈德门欢迎你!”    走马观花一圈才回哈德门。已是黄昏时分,他打开房间门,我像条鱼,缩身而入。  他转身抱过我,自然如老相熟。“希望这份亲切感不会吓到你。”  我们藏脸在对方的身后。我不知对此作何反应。  “我从不随便拥抱女人,只这一次,感觉应该这样,”他微微抱紧了些,“请别奇怪于我的方式。“  我不再言语。我已沦陷于一份陌生人的问候。  “但还要告诉你,我不是你在网络上认识的那个。”  我顿有不详之感。“你是哪一个?”  “他没来,我是他朋友,来天津办事,顺便来北京。”  “为什么?”我一动不动。  “没有为什么。他让我见见你,如果我有兴趣。”  “你有?”  “我有,我常常无聊。”  我感到眼泪湿了眼角。我想起刚刚淡掉的一些事,那种挣扎的日子、十月的阳光和火车。紧紧搂住他脖子,双腿攀附而上。  
*  从我住的地方,把行李搬来哈德门。  三天四夜。我没经过大脑考虑,在体力上制造状举,我想我是疯了。在洗手间,我幻想栽在马桶里。到底我是否真的有必要躲开以往?眼前,会不会就是我的下一个以往?原来我给自己设圈套,又找寻出路。他睡的时候,我坐到地毯上,乞求天,让我获知开始后怎么结束。绝望是个杀手,追着我不停跑。  他坐在地上,吸着烟,目不转睛地看我。对我的表现,他不能完全领受,他看不见我心底的绝望。他似乎有什么话说,但最终欲言又止。  在清醒的时候,我感到罪无可敕。  “会伤身体,”他说,“今后别这么卖力。”  
“算了,”我心头烦乱,“别管身体。”  
“傻女孩。”他摸了摸我头发。  “你,会和我结婚吗?”我突然问他。  我的问题,让他大吃一惊。“和你在一起,下一秒会发生什么?”  
“我并不潇洒,你见笑了。”我说。  “结婚没问题,可眼下还不成。”  “多久成?”  “不知道。除非跟我走。”他问,“你会?”  
“不会。”我躺倒在床上,望着天花板。“你干吗的呢?”  “混的。”他答。  “你有钱吗?”  “三更穷,五更富。”  “你有女友吗?”  “没有。”  “你有什么?”我转头看着他。  
“我有时间。”  “你时间很富足吗?”  “足够来打造一个人生。”他说。  我笑着坐起来。“找个方式,我们来结束。”  “听你的。”他点头会意。  我坐到他腿上,他紧紧拥抱我。我把手伸进他上衣,摸抚他光滑的脊背,吻遍他上身。  “再见,哈德门。”  我背着背包,提着大大的LV,一手拉开房门。同样是黄昏。  “保重。”他笑着望我。“是否还要他的电话?”他问到。  “算啦。”我指指口袋,“我有你的。”  “谢谢。”他几分感激的样子。  “有朝一日,我会娶你。”他最后一句。  我笑笑。这是这一季最后的温暖。  结束了。这一切。从此不再来。  
*  中工的学习生活,让我变得无暇他顾。室内设计的建模课程用掉我所有精力,但我感到宽慰。生活紧张有序,只有学习,没有其他困扰,是祈来的福。我的女友和她丈夫也到了北京,住在昌平,我常常过去。而在中工,我也结识到比较通气的新交,和他们一起疯,花掉我所有课余时间。没有新感情,没有网络,没有不知如何是好的下一秒,我在适应北京的新一切。  我男友的电话,像马王堆出土文物,越来越少,也越来越珍贵。我纵使往回打,那头也常常占线。不是看到手机的来电显示,他永远不知我打过多少电话给他。我晓他占线,浏览香车美女,或正步我后尘。这一年来他赋闲在家,时间多到可以出售。两年中,他狠赚了一笔钱,然后停下来,情愿将生活变得单调。他常常如隐退之士,一个人去公园钓鱼,逛车市,和所谓的知己喝酒——我虽能走近他的心,却永远探不到底。  “你还好吗?”我在电话这头怯怯地问,距离让人变得不自信。  “老样子。你呢,怎样?”  “还好。”  “功课怎样?”  “我一向是笨人,但很努力。”我问,“你一人在家,每天都干吗?”  “知道会有这句,”他似乎笑了,“我找姑娘。你不在我正好下手。”  “我会当真的。”我告诉他。  “当真!”他说。  “你……”我说,“电话常打不通……”  “可以打我行动电话。”但行动电话常常关上。  我突然感觉到疲倦。  “春节我回去吗?就没课了,二十几天的假。”天很冷,我换一只手拿电话。  “随你好了。”  “我不想回去,你肯过来?”  “算了,我不想动。”  “可以在北京过一个年?”  “我想呆在家里。”  “那我回去吗?”  “你想回来就回来。”  “你想我回去吗?”  “我说过,随你好了,你怎么了?”他有些不耐烦。  “算了。”我无趣地说。  “你注意身体。”他最后一句。  挂上电话,发现已不知不觉走到大北窖。我停下来,不知该向哪儿走。我常常在这段路上给他打电话,常常走到天桥的时候电话讲完,常常打了心里反不痛快,习惯成自然。天桥上,我很不自觉的哭出来,周围没人,所以能发泄——这一带,晚上几乎没什么行人,特别是在冬天的晚上。所以极适合像我这样的人,路过这儿,便正好小题大作。我趴在天桥的栏栅上,眼泪像吹过的风那样自然。人生很孤独,爱人不爱你,很多时候是你一个人在坚持,用泪水滋养自己。天桥下的车辆,像划过的流星,一纵即逝,飞驰的声音里拖着一束光亮。小小的天桥上,也能不胜寒冷,我被风呛着,来回在天桥上走,像迷失的狗一样。  
*  冬去春来。在北京的日子,像穿过的单色衣裳,渐渐没有新鲜感,颜色也变得发灰。半年多来,学习的压力很大,心情像咆哮的河,常常无故翻腾一番。我常常哭,前途有限或者无限,都不在乎,只是不知能否捱过眼下。向来我不是好学生,但男友出钱,我该给他个交待。  有一天,我死了,终于被自己折磨死。我不断给自己新境况,以为可以从中找到解脱,但结果适得其反。有人乐于强迫自己来寻求答案。生活中没人逼你,你自己走上死路,人天生与自己为敌。  哭也白哭,正如,笑了也白笑,都是改变不了人生的情绪。春节那时,我一个人留在北京,过掉十五天,一遍一遍地逛贵友商场,因为离得近。我穿着在国贸买的新鞋子,逛秀水,逛王府井,逛西单,往人多的地方走,除此之外,我不知还能否干别的?京伦饭店门口,三个乞丐小孩拖着老外的衣裳,跟着走上长长的数百米,渐渐在我眼前所不见。长安街真是长啊,如人生的旅途,却并不一路好风景。回去路上,在药店,我买了带有云南白药的创可贴——没错,我刚为自己买了新鞋子,但还要送给脚一份额外的新年礼物。  北京,是丰腴子宫,我是婴儿。只是,妊娠期过于长久,我快要窒息。一年之后,不知她会把怎样的我分娩出来。子宫没目的,但我有目的,在里面,不是我最终目的。  金秋十月,我喜爱的季节。我即将修成正果,没有苦海沉沦,真是谢天谢地。  日坛中学的门口,停着一辆雪佛兰车,他靠在上面,抱着双手,眼神像这个季节的阳光一样温暖。  “嗨!”陌生人冲我打着招呼。  “嗨!”我木然回应。  “还好吗?”他笑着望我。  “当然。”我说,“怎么会想起旧地重游?”  “因为我又有钱了。”  “有钱了还能想到别人,真不简单。”  “嘿。”他露牙齿一笑。“今天是去年的那个‘有朝一日’,你忘了?”他话锋一转。  我犹如被射中一靶。不管我是不是忘了,我都不想再把眼前的生活弄得一团泥泞。我身后还有个大麻烦,我却不知如何应对。  我枉然报他一笑。“大学生运动会刚刚开过,如果你早些来也许……”  “我只来看你。”他迎着阳光,泰然说道,“十月,是收获的季节。”  “没错,可你知道……”我突然发现自己极为慌乱,不知道究竟要说什么,“我马上毕业了,就快了,也许……”  “为什么你过于紧张?,”他凝视着我。  “是呵,”我自嘲地耸了耸肩膀。抬头看看天空,一块云在一碧睛空里闲庭信步。“今天的天……”  “嘿,嘿,嘿,”他打断我,“你的幽默感也毕业了?”  在秀水旁边的星巴克。我坐在他对面,穿薄运动衫,颈上挂着两条长围巾,一红一蓝,缠得脖子有点肿(原谅我总以一副吓煞旁人的打扮出现)。  “猜猜,你的打扮像什么?”他温和地看着我笑。  “像什么?”  “像被送去祝贺开业志喜的发财树。”  我笑了,差一点把口里咖啡吐掉。“真的很像呵,”我说,“愿近我者发财。”  他看着我,我们对视时,他碰了碰额头。我们都不知说什么好,也许行动起来,会让彼此熟悉,但今天,这不再可能了。  “学习快结束了,有什么打算?”他问。  “回东北。”我低头,喝一口咖啡。  他没说什么,转头望向窗外,两手搁在桌面上。“东北好吗?”他这样问。他是聪明人。  “没什么好,也没什么不好,很多人住在习惯里,都是个人所见。  他笑笑。“到过上海吗?”  “没有,听说是大城市。”  “是大城市。”他点头笑着。  “还住哈德门吗?”  “不,建国饭店,离你很近。”  “但今非昔比。”我笑着说,鼓起勇气。  “的确今非昔比,可我仍乐意跑来庆祝你毕业。”  他说得好比日常消遣,而不是一千多公里路途迢迢赶来。他只因无聊而跑来?他的时间多到可以帮人打理毕业这种事?我深知他用意,他无意让我背上负担。  “多谢!”我说。  然后,我们就近逛秀水。穿插在人流中,不时被行人隔开,在我们互相张望时,我就会感到难以名状的悲伤从空气中传过来。飘渺的悲伤,像雾一样,但与他无关。  “和上海的襄阳路很相似……”他告诉我。  我们往出走,说着凭空找来的一些话题。傍晚的长安街很亮丽、很美,有秋风扫在脸上,说不出的惬意。他去肯德基的门口拿车,我在他车旁停下步子。  欲言又止。  “对面一家馆子里可以吃到泰国菜,一会去吃,好不好?”他不妄旧地重游,看来他已相当熟悉。  “还有很多功课,”我勉强地说。我知道不能再往前了。  “问题出在哪儿,你怕我把时间拖到那一步?”他停下开车门的手,“我没必要那么做。”  “感觉到这里已经足够。”我正视着他的脸。  他思忖了一下,“听你的。不过,我欠你一个带有礼节性的半天时间……”  不管怎样,都只能到这里了,我没有任何再往前的理由。眼前气氛那么差,像什么被硬生生地切开——我看见自己手持利刃,把过去和现在的时间一分为二。  “我该说什么妥呢?”他笑道,“也许我该说,明天,我四下转转,办些私事,你忙功课,不必过来陪我。是这样子吗?”  我点头,笑着。为他这一刻的善解人意感到惭愧。  “明天,我四外转转,办些自己的事,你忙功课,不必过来陪我。”他一本正经地复述。然后,我们相视而笑。  接着我转身。转过去,我忘记了这个人,忘记了他的方式,忘记了整个过程,但我还是记住了他的名字。  他叫哈德门。  我向国贸走去,没有回头。我听见他发动车子的声音,及转弯的声响,但始终他没有上来,他朝另一个方向。我回头就能望到的方向。  
*  我坐上地铁,去寻找回去时带给他的礼物。中工的课程结束了,同学中,很大一部分选择留京工作,纷纷联络实习公司。我只能做出这样的选择,回到我男友身边。尽管我知道,生活也许跟来时,并不会有什么样的改变,还会是那些日子,那种活法。北京的一年,无疑让我更加明白,生活,不过是闯关的游戏。设计游戏的人,也只是选择了生活本身,并不是设计游戏,更非闯关高手,生活是传奇花样百出的玩法,万变不离其中。需要的仅仅是勇气和坚持,只要你想玩下去。    他并不十分希望我回去。在我打过去电话给他时,他讲了一些大道理给我,告诉我为前程考虑。如果北京是好选择,该趁热打铁,不要把心思挂在他身上;人生路很多,他让我放开选择。我相信这是他真话,是他人格上伟大之处。他一向为我考虑,尽管始终没有我要的那一句。  “可我还是想回去,”电话里,我当他说,“你怪我胸无大志也好。”  “我会做你后盾的,别顾虑这个。”  “和这些都没有关系。”  “那随你吧。要不要明天早上去接你?”  “不用,免你早起,出租车很方便。”  火车在夜间行驶,朝着来时的方向。我躺在铺位上,心情还真有点小小激动。人还是喜欢踏上归途的,仅仅因为那里,有着你最开始的梦。而背包里,有我带回给他的礼物。一只胡桃木的烟斗,一件TOD’S牌的男式羊毛衫。  早上七点钟,他还躺在床上。我拿钥匙打开防护门,拎着大大的行李包进来。他帮我接过去,又钻回被子里,点上支烟。不像你想像中的那样,有久别重逢的拥抱和亲吻,事实上,什么也没有,连早餐也没有,早上他一向以一杯咖啡了事。我坐在椅上,离他很远,客气得像入错房门。个眼神也能引起冲动的日子,永远留在初恋时代,我们是倦怠期的夫妻。  你该想像得到的,我们会说怎样的一些废话。关于坐车,说了几句;关于家附近的变化,说了几句;关于……说了几句,但这仍然是正常的。我开始收拾行李,整理衣橱,以回到原来的模式中去,隐约中,我觉得打扰了他的生活。下午我们去散步,寥寥数语,只是为了不沉默。晚上,我们做爱,他闭着眼,陷在一个姿式里,深深抖动,并不是我熟悉的方式。  他用手机接了个电话,在次日的傍晚,语气有点含糊不清,几句就挂断。  “是谁呀?”我问,听出对方是女人。  “你不认识。”  “新情人?”我开着玩笑。  “啊。”他含糊地答。  “是真的?”我以为自己听错,“真的吗?”  他不答。  “真的吗?”我再问。  “是。”他下了决心。  我的心疼起来,“早知道我不会回来。”  他躺到床上,不看我,不答我。我要他说话,他好像哑了,我推他,摇他,都不再讲话。我只好离开他,起身去收拾行李,衣服才刚刚挂起来。这次好,行囊又重了,整颗心也放里面,提着更重的东西上路,想想也绝望。他没上来阻止我,看来一切成定局,他是完美主义者,死也让我死得义无反顾。  “你们是怎样认识的?”我流着泪,冲另一个房间喊到。  “通过网络。”他偏答这一句。  我差一点跌倒。真是讽刺!  说来说去,生活,原来只是出闹剧。谁又是最初到最终的背叛者?  行李被我提到门口,他还懂过来相送。我把房门钥匙塞进他手里。眼泪不由又流出来,“我真讨厌坐火车,你不该让我回来,白跑这一趟。”  他眼睛不看我,看别处。高高的个子,让我陌生得有些心寒。我将去哪他都不问,他决心放我走。  “我只想知道,”我无力地支撑身体,求他回答一个问题,能答就好,其他什么都不求。“四年来,你是否真正爱过我?”  他不答,什么都不答。原来没有爱,什么都没有,只言片语都没有。  我坐在出租车里,久久反应不过来,总以为是梦。心像被吊在窗口的风铃,叮当作响。  
*  我躺在火车的铺位上,尤如身在一片汪洋中,随波飘荡。这只没有脚的巨型怪物又将把我载向哪去,我一点都不在乎。那些日以继夜的挣扎和努力,只为一个意外做足了准备,原来在北京的一年,并没有让我的处境改变,反而把我引向泥沼。  天知道我竟不怎么伤心,我只觉得有些意外,明明刚下火车,却又坐上了。  卧铺车厢的过道座位上,我空茫地向远处张望着。上海,是个陌生的城市,是我想像中大城市,我不在乎那里会是怎样,只要能离开,尽快离开,到一个人多、喧嚣、飞扬拨扈的地方去,让另一个城市里的所有一切,淹没我。  谁会花四年的时间去做一个梦?我是傻女子,只望你别笑我。  火车飞驰,一路朝向东南,在寂寞中延伸。前尘往事,如蜃景的湍流,在眼前渐渐消散。我坐在窗口,喝着“茹梦”,哼起了那首《斯卡保罗的集市》。  
  夜里十点钟,我终于到了这个我不知所来为何的城市。  你听过《夜上海》,见识过夜上海吗?就是这里了。绚烂迷人的夜景之下,自出站口冒出的外乡人看上去个个都有点失魂落魄,我这个乡巴佬更是如此。茫然和孤独感,一下子高居我所有感观的第一位,我不知道一天两夜的火车把我带到的,竟是这样一个陌生、不被我所了解的地方。我曾设想过它的陌生感,却都不抵真实情况的三分之一。如果我怀揣的是为期两周度假之旅的话,那么看到这个城市,相信我会为此刻站在这里兴奋得大叫,但我不是,我很可能下一秒就将沦为山穷水尽的倒霉蛋一个。我没有什么好雀跃的,我一路花了三十九个小时来这里,就为了投奔这片黑暗,不是吗?我擦了擦眼睛,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哭了。事实上,路灯好亮,行人好多,可以容身的地方也一定不少,我也没有什么好怕的,我已经一无所有了,就算到底儿,也还是一无所有。  可眼前处境,还是令我不自在,比转向更加慌乱。我甚至不知道哪里正有个小旅馆在等着我,并准备对我说“请进”。也不清楚稍后拦下一辆出租车,我该指挥它向左还是向右。方向感对于一个瞎子来说是没用的,我也不是被邀请来的上宾,走上由人指引的红地毯。我觉得自己就像是一只蟑螂,不小心造访了别人干净漂亮的厨房。我看到了自己喜欢已久的蛋糕,同时也看到了那个专属于我的“蟑螂屋”,我把自己赶进了死巷。  离开火车站,找到了一个容身的旅馆。站在旅馆的服务台前,脚下是我那鬼样的行李——看起来我们还真像一对离家出走的孪生姐妹。接待我的是个四十开外的男人,言语不多,偶尔看我一眼。这是个非常干净的旅馆,房费一天八十,两天一百五——没错,就是这等计算法,也许你要到两年之后,才会听到周杰伦的那句十分贴切的、可以用来形容此情此景的歌词,“在我的地盘你就得听我的”。但这是实实在在的优惠,我还有什么可抱怨的呢?  “请问,”我拿着发票,小心且神经质地开口,“老板,有没有什么工作可以介绍一份我做的?”  “据我所知,你是来投宿的?”他靠在服务台上,探究性地看着我。我真有点羡慕他。他人生已成形,生活中稳赚,所以才有余力拿来用在好奇心上。  “是的,”我低下头,道,“我一切都无着落。”  他从头到脚望着我,打量我的可信度。开店至今,他或许都没有碰到过像我这样的奇怪客人。  “别望我穿着,我只拥有这么多。”我嘲笑了一下自己。  “如果用你,就要炒掉一个伙计。我的店不大,向来一个萝卜一个坑。”他温和地看着我。  “那算了。”我笑笑。人人都不易。  “失望了?”  “没有,”我一笑,“比希望踏实。”我并没指望他会真的有工作给我,但我不能不去尝 试。我清楚自己的来头,也清楚今后可能面临的一切,生活不会管你是否正处于失意,如果你还想接着拥有这个世界的美好一切,你就不能矜持,这道理我在火车上就已经想通了。这里,不是你可以长袖善舞的那片天地,没有你熟悉的街头,没有称其为点头之交的面孔,甚至没有你最合适的口味。在这里,一切将从头开始。  房间是一个干净的单人间,但很冷,看来我需要适应没有暖气的房间。有个空调,可以帮我缓解,我却不打算用。店主说,这是全上海最经济实惠的旅馆,我不信,一定有比这更经济实惠的,我也不打算去找。  这是我来上海的第一夜,很疲倦,因此连洗漱都放弃了,就蜷到被子里。外面有人敲门,原来女服务员额外又送来一床棉被。“老板吩咐送来的。”她说。  “多谢。”我说。  有人加我一床被,但不加钱。总有意想不到的温暖。  
*  茫然,像一块吸足水份的海绵,又湿又重地压在心头,我常常仰头望天,也得不到一丝释然。一个星期里,我拿着地图匍匐在上海街头,寻找所谓的求生之计,常常在不熟悉的道路上迂回——像一只来历不明的球,我被那些人踢来踢去:广告公司的企划室要我等消息;装潢公司讲我无实务经验;超市的经理怪我不会讲上海话;证券公司说有执照也先要亮亮上海户口……最可气是一时尚类杂志社,一位戴眼镜的编辑只抛给我冷冷一句:了解了上海再来现身说法!而他旁边的助理则阴阳怪气地道出:上海是船头,船尾赶上来的人如何能理解此地风尚?他劝我去做巴士专刊,说那上面除了广告也还可替人解闷。  我无话可说!打量他腰间一串五花八门的钥匙,一个疯狂又土掉渣的“佩饰”。但他还很安乐,别说他以为那是块劳力士的金表,别在裤腰上来扮酷样,亦或提升他那二百五十元两条可水洗但免熨烫的水洗布裤子?我心里爱作弄人的那张嘴又开始偷笑了,我感觉到的,它影响到我的胃。    这就是他现身说法的“此地风尚”,某报纸曾评价此叫“都市男人之四大忌讳”,就此大大恶搞了一番。其余的“三大”,我忘记了是什么,总之十分搞笑,常被人拿来给身边的人对号就座。想到这些,我还是尽快走掉了,免得那位编辑起身走动时,我听见他的钥匙串唱歌。  都是小人所见,何争一日之长短!我独自笑笑,都去他的了。  我纵身怀绝技,但江湖不需要,瞎眼人不需要。  在光复路上,我慢慢遛达着,十二月中下旬,上海的冷,竟也能彻透肌肤。屋漏偏逢连夜雨,我囊中所剩不多。好心的旅店老板,将房费已降到六十元一天,看来我的处境越来越被贬值了。但他还安慰我,说,“你在睡时闭上眼睛,又跟文华酒店有什么区别?”他是西安人,不是刻薄上海人。  是啊,走在长长光复路上,又跟香榭丽舍大街有什么区别?可我心有凄凄,苏州河里,一定也埋葬过不少求生不能的寻死人?我胡思乱想,却无意增加她内容。我只想躺在我那廉价旅馆六十元一天的床上,续我的春秋大梦。  “上海怎么会这么冷?不是江南吗?”我靠在服务台上,哈着手,问老板。  “叫我怎么回答呢,”他笑起来,“它一直是这么冷的,春节前还要冷,可总会过去。”  “比东北更冷。”  “外地人刚来都不习惯,我也一样。今天还顺利吗?”  “顺利?”我笑了一下,“怎么说呢,一天下来,能在傍晚安全回到这里,就是我的顺利。”  “乐观最重要。”他说,“乐观什么都比不上。”  我只有乐观,徒留乐观的态度。我的心咕咚一声抢地,老哥你又是否听见?  “晚饭吃什么?”他关切地问。  “不知道呢,还不急。”我转身进了房间。  七点钟的时候,他敲门送上一份热饭菜。  “知道你没离房,多叫了一份。”  “真的谢谢!”我边说边请他进来。  “吃得习惯上海饭菜吗?”他坐到椅上,看着我。  “我没什么讲究的。”  “那就好。人什么样的境况都遇得上,适应能力很重要。”  我点头。“你呢?什么时间来上海的,老婆是上海人吗?”  “八年前我一个人来上海,婚姻已是过去式。”  “唔。”我说自己很粗鲁。  “没那么言重,没什么是不可以讲出来的。”  “是,”我点点头。然后打开饭盒,在他的注视下吃起来。为了回报他的好意,我也出示了我的信任,将食物吃得点滴不剩。我将空餐盒丢进卫生间的垃圾筒,在水笼头上漱了口,回头见他探身看我桌子上一本书的名字,但没有去碰。是成熟而谨慎的中年人。我走近他身体,蹲下去,出乎他意料地将上身伏在他腿上。埋下脸,说了声,“爸爸!”  我感觉出他的意外,不安和紧张。我不知他双手落在哪儿,但始终没落在我身上。  “我一直和爸妈保持距离,从小到大,不曾在他们腿上撒过娇。”我喃喃自语。  他手最终放在我背上,仅仅是放着,我仰头看他的脸,搞怪地笑笑,然后站起来,“谢谢你的安全感。”  “你让我很快乐,也,”他直视我的眼睛,“也很不好意思——真是个怪女孩!早点睡,在外面身体很重要。”  他告诉过我三个很重要:乐观很重要、身体很重要、随遇而安很重要。  “好。”我送他出去,锁上房门,躺倒在这异乡的床上。刚才,我很希望他能淹没我,可是,就因为什么也没有,才叫我又满心希望。                  *
*  早晨,八点十分。  我到服务台办理退房手续,仍拎着我大大的行李包。西安老板不在,在的是另外一个,女孩,我隐隐感到失望,但我不能不离去。  火车站的行包寄存处,我花十五元钱为我的包袱找了个归宿,然后自己再去奔命——从那时开始,我就真正厌恶起到处一样的火车站,凶巴巴的火车站寄存处,以及恶俗不堪的宾馆和招待所,我也常常莫名其妙真正厌恶的原因,事实上,它们都不止一次地帮过我的忙,但就像某部电影里所说的“帮忙是子弹,可以致命。”以后只要我想起它们,胃里就不会好受,会无端翻腾,会不自觉想起当时难以言尽的哀伤。  你根本想像不到,我还去了家政服务公司。现实不允许我挑肥拣瘦,我也无心过份挑剔,仅仅希望有一份不管什么工作都好,总可以把自己安顿下来。我知道自己感情失意,但也终归要有方向,我不能像只癞皮狗一样蜷在这个城市不动,企图有人来抱我回家或管我一日三餐。从零开始的好处在于,这是一个你基本不用选择的过程。可尽管如此,我仍然一无所获。  我坐在茂名南路的一家茶餐厅里,等在北京进修时的同寝知交梁如。我和她曾在中央工艺美院的同一期培训班毕业,之后我回去东北,她则回到老家上海。眼下我虽没走到要投奔她的地步,但我颇感无助,希望有人指点迷津。  “这城市怎么了,至今我找不到一份工作?”我苦笑着冲她抱怨道。  她故意黑下脸孔,“这是对于擅闯者一个小小的警告!”  不由分说,她陪我到火车站寄存处拿行包,这让我觉得好不尴尬,像去领回被我遗弃的婴儿。晚上,我就将住到徐家汇去。她说与男友同居一所大房子,再住上个把人绰绰有余。而事实确实如此,我不仅有单独卧室,还有独立卫生间。且她男友也是好人,我的突然造访,一开始他就送我一颗定心丸。  “我们只做朋友该做的那一份,不会干扰你的生活,放心住下去。”朋友只会雪中送炭。  晚上,我的两位朋友出于热忱,拉我去看夜景、泡酒吧……纵情于茂名路直白率性的喧嚣和衡山路从容不迫的夜色里。从那一晚开始,我真正接确上海夜生活,很炫,很有距离感,能够淹没一切过往。  就如他们说的那样,我们之间互无干扰,彼此各忙其事,偶尔晚上一起去夜店消磨。我仍为工作奔走,梁如也常帮我上网查找求贤单位,但都不果。时间像疯长的蒿草,瞬间把你逼入方寸之地,让你对眼下的一切产生质疑。到上海的第二十二天,我仍一事无成。谁说我饥还择食,我已方寸大乱。  感情带来的失意痛苦,早被迫在眉睫的生存问题冲击得无影无踪。我早忘了感情。                  *
*  捏着自报纸裁下的那份用人启示,我挤进地铁,像捏着一份死亡的通知单。一个大厦的清洁工作,也能如此吸引我,你知道我笑有多少?二十三岁,真正可悲的起点。可我不能放过任何“求生”机会,尽管我早知这对人生理想已是亵渎。  终于,我站到大厦管事人面前。内心早有准备,我必将再次面对一些尴尬问题,但我不能逃,越过机会逃。  递上备好的资料,好比把生死交付给他人。那位老爷将我上下打量——他绕有兴趣地看着我,像要给我派发新年红包一样,可我只求一份体力工作。  “你体重多少?”他一开口,竟是这样耸人听闻,我想起被买去干苦役的黑奴。  “四十七公斤。”  他点点头。“你的大衣也蛮好,应该是个好牌子。”  我自己下意识也望上一眼,“衣物用来蔽体,但不关生存,请别在意表面文章。”我有礼又谨慎地说道,“有人为工作而找工作,我为一杯粥找工作。”  “你很会形容自己的处境,”他接着说,“可你怎样看待这份工作?”  “工作不分贵贱,只要能胜任就好。”  “你怎么来胜任呢?”他一股脑的废话。  “除了这里特定的要求,我随时随地都会做到楼面窗明几净、地板光可签人、厕所整洁,而终日没有异味……”一个闯荡江湖的女艺人在努力叫卖,“我身体素质也蛮好,干活应不在话下。”  他笑了,眉开眼舒,而且十分开心。一时间我以为得到这份工作,不仅有些怅惘。  “你这位小姐蛮逗乐的,”他说。“做人难得收放自如,但一份和本意相差甚远的工作,并不能安抚内心。别为工作找工作,别为杯羹找工作,保洁很简单,但有更适合的人,你虽没得到,但却拥有了其它机会,转身你就看得到。这位外地来的小姐,别把生活的起点放太低了,这是我个人建议。祝你好运!”  我耸耸肩,表示无所谓。  “您的忠告可能对我将来拥有一座大厦更为有益,但对我眼下仅仅需要一杯羹毫无帮助。上海的冬天多雨,我已经领教了不止一次这样的冷水,您这一场,多少还有温度,谢谢!”我笑笑,告辞。  “请等等……”他欠身,递了我一张卡片。“有了如意的工作,请来找我喝杯下午茶。”  “好的。”  我走出大厦,外面的世界果真天高云阔。这不过是我经历的又一场奇遇记,刚刚从魔鬼城中跑出来。这一段小插曲,并没有在我心里留下阴霾,相反我有侥幸感,感觉真的又重新拥有一切。                  *
*  上海的摩天大楼,嶙次栉比,独一无二,充满了整个城市的神秘和张扬。无形间,也给人高不可攀和对自身微不足道的渺小之感。试想在这中间,一个人的悲喜,又是何等的不足挂齿?  我穿过一百商店那座古老旧楼,穿过南京西路,在人民广场这一站又挤上了地铁。我已爱上地铁这一交通工具,它在漫长漆黑的隧道里穿行,有一种将你自地狱带向天堂的感觉。而公共汽车窗口一一掠过的城市风景,总会让你产生一系列失魂落魄的无边怅惘,时刻提醒你与这个城市之间的距离。  这一天,我将把该死要试的工作全部试下来,正如以一种急切的心情来处理一桩桩悬而未决的事件。那天下午,我胡乱吃了一口东西,然后去了麦德龙,还记得那里曾经雇用理货员。  倒霉也会倒到家。在麦德龙,我竟然出乎意料地被雇用,当天下午就代替某人上了岗。可结果——货不但没理好,场面还被我弄得一团糟,我今三十几个装满洗涤济的瓶子从天而降,还摔破了一部分。商场管理员,那肥胖的女监督员不由分说就请我滚蛋了。为此,我照价赔偿了那一部分破损的,浪费掉我金贵的七十五块钱人民币。  我心满意足,似乎这一天大有收获。我还去恒隆广场逛了逛,看了看那里昂贵的名牌鞋子,然后下意识摸摸自己的口袋,悄悄地溜走了。  我在淮海路上漫步了很久,久久徜徉在上海神奇温柔的夜色里,像无忧无虑的上海女人那样漫不经心。我停下来仰望天主教堂,却仿佛听到从东正教堂传来的钟声。  晚上九点。我独自一人,坐到了复兴公园的一间酒吧里。我冲酒保要了大杯的啤酒。老实说,我并不善饮,以往的生活也并无此好,可你知道,今天是如此倒霉的一天,倒霉到我对自己也产生了怀疑,如果我不胡闹一下,真不知该如何体谅这一天到头来的心情。如果让我在抱哭街头和醉倒酒乡之间选一个的话,我只能选择后者。不是吗?  这是间以邀请爵士摇滚乐队即兴演出来招徕客人的酒吧,中间放送“披头士”乐队和“迈尔斯•戴维斯”的经典唱片。年轻的酒保,一本正经、有条不紊地工作。耳边,是吵不死人的音乐。  “呃,”小伙子在我眼前晃晃手指头,“我打算和你聊一聊,会打扰你?”  北方的小子会这样对你说:“嗨,能聊聊吗?”  我点点头。  “大侠的风范,清楚自己的酒量。你也玩音乐的?”  “我只在码头干活,偶尔听听音乐。”  他笑了。“你蛮有趣,北方人吗?听口音是,普通话很好。”  “是。黑省。”  “OK。”他说,“风水宝地。”  “喜欢爵士加摇滚?”  “喜欢音乐加啤酒。”我说。  他吹了一记口哨。他似乎通过面试而得到了认可一样,兴奋之情经整个肢体动作表现出来,脑袋随音乐不停左右摆动,但还不忘给客人付酒。巨大的环形吧台,如同古罗马竞技场,泡吧客环绕而坐。酒保就立在当中,一会奔向左,一会扑向右,或者,干脆把酒杯顺吧台的弧度,一下子滑送到客人手边。这绝非一般功夫,他做得游刃有余。  “你知道吗?我们曾经也有个乐队……”然后,他说起他的叫“NUMB”的乐队、他的信仰、他所推崇的朋克精神——诸多信念令他血液澎湃,滔滔不绝。我的第一杯啤酒这时已经下肚,醉意朦胧之中一直听到这位可爱的牧师不曾停口的传教。我感慨他有此冲动和寄托,在他面前,我真是不值一提,除去我自身的烦恼,我仿佛看到这些年来,我一直在零的始点与终点之间跑来跑去,毫无所获。  我不想打断有人畅诉心曲,尽管我在近乎礼貌的聆听中有些恹恹欲睡了。这时,有客人向他要酒,他竟以手势打断,让那人稍等。为了不把场面弄得好像他一个人在演讲,我也有意无意应付着一两个无关紧要的问题——而这在旁人看来,我们聊得还真起劲。  “嗨,小老弟,可别尽在那儿瞎泡姑娘,我的酒呐?”那位久等了的客人终于不耐其烦,压制他快要冒火的脾气,用手指关节敲打着桌面。“啤酒——嘿!”他喊到。这人三十岁光景,坐在与我四人之隔的位子上。  小酒保赶忙撇下我赶过去,他似乎才意识到有这么一回事,忙陪着不是,一边把酒奉上。“抱歉!抱歉!那是我老姐,我们正聊到兴头上——”  那人将半杯啤酒扬到酒保脸上。“我可不管你在兴头上,还是在他妈的性交,你的梦话够多,也该醒醒了!”  这一幕令我感到难堪,向来我不是导火索,我却中间有份。酒保欲行礼上往来,被同伙拉开。真令人扫兴!这时我起身离座,走到那人旁边,拿起他剩下的半杯酒,重复了刚才他在酒保身上所做的事情。  “失礼了!”我告诉他。管他是否反应过来,他得尝尝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滋味。“请还他一杯酒,记在他自己帐上。”我当酒保说道。  有几双惊诧又好事的眼睛把我送回到座位上,什么事也没有发生。我也没有回头去看那位狼狈的仁兄,我只管闷下头来喝我的酒。我想我是喝多了,天晓得我的勇气是不是来自我那一无所有、无所顾及的现实状况。这时,每晚到时的爵士摇滚乐演奏开始了,我这个小小目标,也恰好被转移开。  如每个酒吧里的驻寨演出一样,没有新鲜感,乐手们在一场接一场的演出之后,把这个所有人满期待一个重头戏变成了机械事件,让人大失胃口。  十分钟后,我从里面走出来,脑袋如灌了铅一样——头里昏晕,两脚似踩在云朵里,但却清楚是怎么一回事。我尽量保持意识的清醒,知道身后还跟着一个尾巴——一辆福特汽车从后面跟上来,在身边停下。司机按下车窗,探出头来。  去他的循规蹈矩的生活吧!我收起内敛,钻入车内。  “你似乎很有那么点个性?”他带着轻藐的口吻说。  “不值一提。”  “刚才你……真是烂到了家!”  我笑了。靠在车座上,用手盖住了眼睛,无声地笑。  你也许会说,后来发生的事,保准又是这个社会到处泛滥的故事。但你错了,那晚什么事也没发生,我们又去喝了酒,只不过换了一个地方,那位仁兄的失意程度和我不相上下,他的生意亏了血本,正不知如何补救,因此他毫不设防乐意和我一起买醉。  我们直喝到那家店凌晨四点打烊,才被“请”了出来。到此时我酒已醒了一大半,而那位仁兄则被他刚刚赶过来的朋友拖走了。我独自在路上徘徊,空荡荡的大街上,我听得见自己冗长足音的回响。从清晨到黄昏、从子时到黎明,一天二十四小时当中,我的记忆中已经记下了这座城市,它却不知道我是谁。  清晨五点,我要在梁如他们的熟睡中赶回去,这样才不会显得突兀。  在厨房晦暗的晨光中,我坐下来,冲了一杯黑咖啡,味道苦似黄莲。我猜不出来上海究竟意义何在?难道就为了自我怀疑吗?外面,隐约传来晨曦中万物齐鸣、轰轰的声响,仿佛一小股液体悄悄注进入了上海的静脉。  又是暂新的一天,我想。  
                      4  我终于找到工作,皇天不负有心人。我自网上找到一家房地产公司做内勤的工作,这对我已是奢侈,但却无快乐可言。我对工作早就厌倦,不是为迫在眉睫的生计,我情愿一生不走这条路。  工作的内容对我来说小菜一碟,但很腻烦。好歹也是浪费光阴,我想也许可以改变处境。一个月之后,凭对公司内外部状况的了解,我用了五个晚上的时间,阅读了相当一部分资料,做了份自认为周密详实的企划书。然后拜托秘书小姐,转交至公司高层。  我仍然做事,做我份内之事。设想似乎已成为泡影,一个星期下来,音讯全无,我不得不埋下头来安份刻己。我属于北方柑桔,这里遇不到合适的土壤。  谁知峰回路转。突然有一天,完全出乎意料地,我被引荐给一位公司高层——偌大的总裁办公室,我看见孤零零的一个中年男人端坐在巨形办公桌的后面,仿佛微亮晨曦中、为我指引的最后一颗启明星。  我正襟而坐,离得他老远,一身职业女性装束,令我颇有些不知所措。但我清楚,接下来该会是个大事件。  “刚刚阅读完你的材料。”他并不带什么表情,坐在他的皮转椅上。“红喜,对吗?”  “是的。”我们这样开始。  “首先谢谢你有将企业放在心上。”他看着我,说,“几天里,我一直在研究你的企划书,应该说,是个好作品,有很新颖的理念在内,某些倡仪很独到,前所未闻。不错,每个企业都需要不断注入新血液,在企划这一点上,希望日后能常常听到你的建议。”他就这样娓娓道来。他穿着ARMANI的纯黑色西装,不必扎领带的那一款;头发修剪得时髦得体,一双干净的手摆放地桌面上,毫不惊慌,随时随地可以碰触到那只上万元的万宝龙笔。  “抱歉——”我冒昧地放出一句,因为我实在没有听清楚他说的是什么。  他半天没开口。我为自己的笨拙、分神、不能领会他的意思感到尴尬。  “之前在哪里做事?他改变了话题。  “这是我来上海的第一份工作。”落慌之余我照实而答。  他点头。  “那么好的才华,为什么要做一份内勤的工作?”他似乎对我有了兴趣。  “还需要一个好机会。”我老实而不客气。  他看着我,颌首而笑。  一时间,这种笑,让我产生许多遐思。我觉得那里面已经包容我的幼稚和轻狂,而且,只要我开口,他或许就会满足我提出的所有要求——只要这些要求已经包括在他的这种笑容之内。而我的另一个反应,觉得这是一个良好的开始,一切会朝我意想中的进行下去。就连他的形象,也在我眼前瞬间变得高大。他真像我的某一位叔叔,高大健壮,和蔼可亲,随时给我许多的呵护。  “眼下就有这么一个机会,企划室的一个位子正空着,不知你有无兴趣?”他是那样饶有兴趣地看着我,并不真的在等我答复。  如果有人对我好,我总想变回小女孩,给他一些心底的快乐。比如,一些幼稚好笑的话、一个搞怪的动作、一个长久不忘的傻笑。我希望有人记住我,不单记住我那份掩藏不露的所谓才华。  “谢谢!”我却只这么说。我要懂规距,心里蠢动是另外一回事。  “那好。”他仿佛拿着点金棒,朝我头上点去。“祝贺你!”他说,“企划室的工作尤为重要,你将是公司的新活力!”  我灰姑娘的命运,从此改变了。  “多谢您,”我说,“我会不负所望的!但是,”我看着他,猜想下一句怎么说,“您不会改变主意的哦?……”但愿我的话听起来不那么愚蠢。他是大人物,怎适合开玩笑?可他还是忍不住笑了。  “当然不会。”他笑着,“可有兴趣和我喝个下午茶?”  当然。怎会拒绝?!到上海四十多天了,我一直踉踉跄跄,今天才算从阴沟里爬出来,都是拜君所赐。                  *
*  他自己驾车,我们去喝下午茶。  “这是私人时间,不必拘谨,”他说,“我想见识你孩子气的那一面。”  “那会令我洋相百出。”  “有什么要紧。”他并不看我。  我心里既紧张又激动,“来公司也很久,我几乎没见过您,您一般都藏在哪儿?”  他终于忍不住大笑了。  “今天,我真的很高兴。”我正经八百地说,“您也许只需叫秘书把事情交待给我就可以了,劳您大驾,只会令我在您面前失礼。如果您要看我孩子气的那一面,就只会看到我是如何得意忘形的。”  他一边笑,一边转头看了看我,“我也有个女儿,比你小不了几岁,但一向与我有仇。”  “我也和父母有仇,但失去他们,我会不知如何存活下去。”  “都是因为什么?”他竟然向我讨教。  “许是彼此的无能为力吧。”我说。后面的一段路,又帮我们拉近了些距离,在我还不了解某类人物擅长玩弄虚实的时候,我完全想像不到稍后会发生什么。  他把我带到一个很高级的茶室,其中一间已被他长期租下来。我盘腿坐到垫子上,看他自己动手炮制春茗。这是间小小茶艺坊,茶道用具一应俱全。所有的摆设都浸透着一股子茶的幽香和静谧,伴有丝竹声声,直叫人感觉飘飘欲仙的不真实。他的茶道功夫娴熟,花样繁多,更像戏法,我不知道他多久才能用时间和耐心变一杯茶出来?  接下去,我们聊了点不相干的话题,稍带聊了几句工作,他并不说很多话,有时被我的孩子气的问话逗笑。我也不那么拘谨了,我知他看重我,但还是不敢随便乱说什么,仍感觉他像蒙了一层面纱,真正走近并不容易。  冬日下午的暖阳,透过二楼的落地玻璃窗,光照殷勤地洒落进来,正好笼罩我身体的周遭——从头发到手臂,然后蔓延到我下肢,那么地暧昧。  他像疼爱孩子一样,手放在我的脖颈后面,抚来抚去……  后来,我听见远远的一声脆弱响声,像打翻了心中的香茗。  “如果我得到的工作与此有关,”我站起身来,说,“那么是我错了!”  他呆上一呆,却什么也没做,也没有解释什么。  他开始摆弄起茶具。“但是,”他并不看我地说,“请别对工作有成见,那里的大门永远朝你敞开着。”  一切都不重要了。不错,他打碎我的梦,却塞给我一个更加龌龊的现实;上一秒和下一秒,外表上我并无区别,但我损失惨重。这个下午,我无端又丧失了对人性尚存的一个天真的美梦,成长的代价,只是让心底的梦一个个相继破灭。                  *
*  黄昏。我站在十六铺码头的渡口,望着进港和出港的船只,被夕阳镀上一层金晖。不知何时有载我的那条船,伴我去渡人生的旅程。  我始终没有买厦门、宁波、或是去往任何地方的船票,尽管我多次有此打算,但人终逃不过自已,离开此地又是彼地。  我从码头慢慢往回走,黄昏日落,生活的难处,不是在于仅仅没有寻到出路,是在不断的寻找和碰撞中渐渐消磨掉所有的耐性。下马问前程,前程在何处?  两天没有出屋子,我终日立在窗前,前所未有地感到束手无策。在周末黄昏时分,梁如在身后拍拍我肩膊,递给我一份快递。“是你的,速递公司刚送来。”她说。  我翻来覆去看了一遍信袋,在寄件人的名址处,我看到大大的“瀚业”两字——是我刚刚离开的那家房地产公司。一个部门重要职位的聘任信,静静躺在里面。是黄昏送来的礼物,给穷途末路人的一份希望。  “我不知该怎么做?”我望向梁如。  “做你该做的,过去的已经过去。”    杀了个回马枪。  在离开两日后,我又回到了那个公司,工作地点改在企划室。同事对我欢迎之至,给我戴了个高帽子,我以为那是对我非凡才华的欣赏,因此难免有些志得意满。没错,在这个世界上,每个人的才华都是不一样的,而我的,恰被那间带有神秘百叶窗的漂亮办公室所体现着。  在企划室,我相安无事地干了两个月,春节在这期间一眨眼过掉了。梁如前后介绍了两个男性朋友给我,都是用心良苦的美意。出于礼貌,我都见了见,过后就让它不了了之了。我没有多余的感情可付人,我关心的是,自己给自己多少感情?  和那位大人物之间,我很少有照面的机会,但感觉上,我的工作他却暗中关注,因为我能很快地在公司声名鹊起,这或许就是说明。我想他仍是个着眼大计的人,他没有将我怎样,我却赢得了他的尊重。他在远外,对我施于守望。一切都在井然有序地进行着。  
*  同部门的一个女孩,和我混得很熟,在这样糟烂的环境中,能交到一两个表面上说得过去的朋友,让我非常满足。常常一起喝茶、一起上街、一起享受公司的免费午餐——感情世界里,相反我在意起同性相知。  餐厅的一隅,她和我面对面。她长时间盯我的脸,让我觉出事有蹊跷。  “什么事?”我笑着问。  “不是眼下发生的事,我一直考虑怎么对你说。”  “关于?”我问,“我的?”  “是的。”  “OK,你说!”  “也不是大事件,”她说,“只是,知道你刚来公司时,同事怎样评论你?”  “怎样?”`  “称你耍了手腕。”   “唔。”我点头思忖。  “有吗?”她像个好事的老太太,在探究着与自己无关的廉价新闻。  “手腕知道。”我撸开袖口,让她看。  “说真的?”她在责怪我的轻率态度,她认为我应该跳起来。  “没有。”我郑重告诉她。  “我也这么想。”她说,“我相信你的为人。”她把嘴朝旁边一呶,声音也压低了,“外联部的秦小姐,半年前是老总红人,做过他助理,办公室绯闻传出后,她请了长时间的假期,大伙纷传是去……”她没有说下去,而使了个奇怪的眼色,“回来后,就落到了那个位置上,处境并无改观,相反身价大跌,眼下,她像避嫌一样回避大伙……”  我没有吭声,放下碗碟。眼前这个人,让我丢失了胃口。  这真是个让人失望的世界,今天女人若还想在男人身上捞实惠,最终就只会落得一段令人无望的男女关系。我虽然小心提防身边的一切,仍不免被流言蛮语所伤。  我无法当你细数办公室中潜在的规则,如果你也曾待在那个肮脏的小环境当中,你一定比我更加清楚。你身边是些自命不凡的家伙,他们乐此不疲地玩着暗箭伤人的卑劣游戏,一不小心你会被牵扯其中。你可以和他们一起同流合污,可以出局,你却无法身在其中又想保持一个清白,因为他们会拖你下水,把你变得同他们一样,或者更差。环境可以改变人,但并没有说把你变成什么样的人,你同疯子在一起,迟早会变成疯子。  世界是别人眼中的世界,我们一直在那个场地上狂奔。流泪。裸露自己。追寻。无聊的时候,我扒着百叶窗向外看,看眼前处身的这个偌大的现实世界,不禁感慨万千。那些机械工作、面容迥异的男男女女,看起来一丝不苟、毫不迟疑地在办公室这座大熔炉里,鋳炼着自己的一副金刚不坏身。而除此之外,谁能真正关心另外一个人的情感、心事和得失?  一天早晨,无意间,在那位比较“关心”我的同事兼朋友的办公桌一摞文件下面,我发现了我为公司拟制的一份有关于建造节能社区的企划方案,这是我还不曾公开讨论的一份文件,却不明白怎么有复印件,而且还做上了标记。我无言以对,惊骇得只能用手盖住了嘴巴——我突然意识到,在这里的日子,应该结束了。曾经,我一门心思地想挤身这个城市的步伐中去,如今如愿,却惊诧地发现,那里面有着更多的难堪和失望。  我不是生活中的勇者,我只晓得知难而退,让那些够种的傻瓜们去放手肉博吧!现实如一片黑潮,我只想远远地离开。                    5  二○○一年的春季,我离开了瀚业房地产公司,也离开了梁茹和她男友,但没有离开这座城市,而是悄悄在一家韩式餐馆干了半年。死也不会想到,会在那里遇上“哈德门”,见识到一些所谓他的人,紧接着经历了一系列事,那是我一辈子都无法忘记的,它不仅仅改变了我的人生航程。                    和梁如不辞而别。我在给她的留言里说明了一切,是真朋友,自然理解你的所作所为。我又把那死鬼行李,放到了火车站的行包寄存处——说来说去,倒是行包找到了它永恒的家。往后几天,我常常居无定所,有时也在浴池过夜,像个都市流浪女。所幸的是,那时身上还有足够维持一段时间的钱,以致即使离开梁如他们,却也还没有达到狼狈不堪的地步。  我常常在光复路上溜达,在四川路、外白渡桥上张望,张望苏州河上来往的船只,和立于船头向岸上张望的人。生计,仿佛已经不是迫在眉睫的事情了。春节过去的一段长长的时间里,天气阴霾不开,连着下了几场要命的冷雨,我便待在一家叫友利安的私人旅馆里,从窗口向外眺望。天气越来越不那么冷了,我也好像忘掉了一些事,忘掉了什么是悲伤和快乐。眼下我常想的是,再找份不必劳心的活儿,普普通通将就,日子里有些简单的事情就够了。我当旅馆老板娘说到我的想法,意料之外得到她的响应,她说认识一个东北的朋友,在乍浦路上开了家有些独特的韩餐厅,眼下还没开业,如有兴趣,她答应帮我牵个线。自然,感激不尽。我拿着她给的地址,第二天就找上门去。                  *
  FRIEND’S是个特别的店。风格粗犷、怀旧,充满田园般的善意,让你仿佛处身于美好的往事中,认为时间真的可以倒流,跟外面的世界似乎没任何搭界。你也许会说,这不就是你要寻找的落脚点吗?没错,一开始我也以为错入桃源。  老板是个女性。我在她还装修的店里等了她一个小时之后,她从外面回来。很年轻、帅气,大不了我几岁,穿着大她身材两号的POLO上衣,衣服上很明显弄脏了,说明她亲力亲为,有别于一些身娇肉贵的蠢蛋,这为她赢得了不少印象分。她环视了她整个店内,然后问我是否喜欢。  我说我很喜欢。当然,也是我的心里话。  她当即要我留下,丝毫不费口舌(我倒有点抱怨起太顺利了,相比前面那些兜兜转转的日子,这简直就是个讽刺)。那情形就像我是摆在桌上的一瓶纯净水,可有可无,她并不渴,但看到了,确认也还可以喝,便拿过来润润喉。  接下来,餐厅开业前的一段时间,我没有具体的事情可做,整天跟在这位叫岳小惠的女老板后头跑进跑出,为餐厅的开业做着前期准备,干一些有限的、也许还称不上工作的活计。现实地说,就是跑跑龙套。但我很快乐,生活简单到省略了心思,况且,她也把我当朋友,把招纳员工的事也放手给我。人人都无聊,仅需一个伴,这就是我们的原因。放开人生大志,我更乐于在琐事上下功夫。  没事可做的时候,我喜欢跟装修的工人们待在一起。来自吉林的四十二岁的毕姐,十几号工人当中的唯一女性,跟着他们一起走南闯北。她的不修边副和爽朗的性格,还有说起话来的大嗓门,都让人感觉她与个男人无异。她最常说起的,是当年她在乌兹别克斯坦跟人家一起偷木材的往事,她说如何与北方同乡和木器厂的俄国人斗智斗勇,有一次还差点被对方抓到,最后不得已靠装疯卖傻才脱离险况。她还说对方高大健硕的体表下,并非都活跃着一颗机灵敏锐的心,事实上,那些俄罗斯大块头当时被他们耍得团团转。在绥芬河边境时,她差一点就和对岸国家的一个壮家伙之间发生些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发生,原因是她觉得那人身上的本土味道太重,而每次赴会都戴个防护面罩的话又有失体统……讲到可乐处,她自己也会开怀大笑。她从来绝口不谈自己的家庭,似乎那背后隐藏着一段不快的往事,否则她也不会背井离乡和一伙男人凑在一起。但不管是什么,权且让她将密封罐收好,别将不幸的过往放出来。她喜欢张雨生的那首《大海》,没事时总爱哼唱几句,她说以此来告慰自己的思乡之情。  高个子木工老温,一手漂亮的木匠活儿,让你了解最普通人的奇迹。说起他当年在山东运城贩枣的那段经历,他永远带有打趣和忆苦思甜的味道:“当年生意难做,肚子又捞不到什么油水,”他说,“我们就常常到附近的屠宰场跟人家要些准备丢掉的鸡屁股,除了你不该吃下去的,据说那会致癌,结果没人会说那东西吃起来味道很差!”接着他又会说,“呃,你有没有听说一日三餐早中晚全部吃的是枣,但却不能因此增加你的销量这种事?”  还有长安叔,左手一根手指少了一大截的陕西人,沉默得像根木头,对人最多的语言就是憨笑。假使你说今天丢了存款或走失了老婆,他也会出具同样一副表情。在他年轻时,不定这就是副讨打的嘴脸,但是现在老了,一切的责难都可以往岁月身上推。不喜欢说话,那是对生活已无话可说;只知道傻笑,因为凡事可以一笑置之。他们用自己独有的人生智慧诠释着对生活的见地。  我之所以在此费舌,因为在一些人的眼里,他们可能只是些粗人,每天以繁重和够脏的体力活儿为继,或许没错,但他们的心灵盖过任何一个出自高楼大厦、身着华服之辈。和这些人在一起,你可以不必加以任何防范,他们不善是非,更不懂暗箭伤人,所有的秘密到了他们那里都找到了一个好归宿。他们靠本事吃饭,从不怨天由人,手上虽长满老茧却充满故事。他们的生命中经历“非凡”,却对待生活毫无保留,豁达、善良,给人以彻底的安全感;是我愿意主动靠近的、真实的一群,是不管沙漠或高温下都能生存的老骆驼。  虽然我在这里的时间短暂,而他们也在我到来之后的十几天里完工后各赴天涯,但他们的形象却深刻印在我的脑子里,那是在我生命旅途中所真正匮乏的一部分内容,是我对理想人性的一份美好寄予。  来说说那家餐厅吧,我人生旅程中一个不可或缺的中转站,名叫“FRIEND’S”。“FRIEND’S”寓意“朋友的”,人生离不开朋友的援手,因此这是家慈善机构,由韩国一家企业授权。每年,这里十分之一的营业额,用于救助国内偏远地区的先天性白血病儿童,且是它人文的一面。这里倡导新饮食概念,摈弃一脉相承的老传统,总之有最不像餐厅的就餐之所之虞。我不知对此如何形容,也不想在此长篇大论如同作报导那样来讲述它,但是,如果你曾在二○○一这一年或者往后哪一年碰巧来过这里,那么你应该知道它,从而了解它,也就清楚了我此时要说的是什么。我最开始称之为世外小镇,而且,它的地点远离闹市纷扰,其中也没有成行成队的服务员大军,上下两层八百坪的餐厅就四个小鬼从中穿梭来去……所有这一切,都似乎与我的心思暗合,因此我不愿再作他想,情愿在这个自成一统的小环境中,一直走下去,直到某天必然要面对外面世界。  说到我的工作,是从每天上午十一点到晚十二点,在收银区开始到结束。收收银,发号发号施令。每天下午两点到四点之间,则属于一天当中最闲置的时光,那些我一同工作的伙计们,便趁此聚拢到我的收银台前,扯上一阵闲话,开些无谓玩笑,忙中偷闲地浪费掉春天下午这一寸光阴。  
*   FRIEND’S的那些日子,让我仿佛忘掉了所有生前身后事,像一个落脚异乡的长老,随缘处世,知足常乐。我的青春,我的全部,都摆在这小小的店中,外面世界今夕何夕,与我全无瓜葛。  店堂虽小世界,却也涵括人生喜乐。我见惯了出没至此的、各式各样的情感:地下情侣、同志恋人、鬼鬼索索的婚外恋……也叫我越来越看透感情。  两个歌手,在每日中午和晚上的营业时间,坐在我收银区上方、悬空的演奏台上,使用木吉它自弹自唱一些伤感怀旧的老情歌,为情侣们营造氛围。但更像自动点唱机。有多少情侣在听他们的心事,那不过是餐厅的一道布景而已。  但我听他们的歌,听他们翻唱的苏联怀旧老歌,暗自伤怀。音乐最能深入人内心的角落,碰触到结痂的过往。来自音乐学院的那位歌手,我和他投缘,甚而可以心照不宣地彼此仰慕,但终究没有什么。  另一位歌手,从日本留学归来,有才华,有日本式的坏习气,口无遮拦。渴望友谊,却总被自己亲手葬送——他会趁我和另一个女孩不注意时,俯下身,偷看我们工作裙里短裤的颜色,然后再嘻笑着将所看到的告诉你。也会毫不避讳地对你说喜欢你的胸部或臀部,这些全都是他无伤大雅的轻微变态。但若你对他好,他也会将一颗真心全奉上。渴望知己,像渴望氧气,却一直乏氧。二十六岁的他,却为自己拥有过多“MADE IN JAPAN”的玩意儿沾沾自喜。但有才华,漫画和吉它弹功无人堪比,都埋没在红尘中,像金子埋在沙中。  四个火种级服务生——廖,大我一岁;小宇、大勇、和家睿皆小于我,是我眼中小鬼,生活中的乐趣,大多来自他们。  小宇是四人当中唯一女生,心智单纯,有简单快乐,是我好拍档。廖成熟,但为人狡诈,不揽是非,自己利益最重要。大勇是现实中猪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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