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抑郁症害死了多少明星,然后那个医生要把 我嘞死,特没人性,虽然我死里逃生,但到现在偶尔想起来还是很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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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管是欠别人,还是欠自己,你曾欠下过多少个“对不起”?
  时间无情第一,它才不在乎你是否还是一个孩子,你只要稍一耽搁、稍一 犹豫,它立马帮你决定故事的结局。
  它会把你欠下的对不起,变成还不起。
  又会把很多对不起,变成来不及。
  (一)
  先从一条狗说起。
  狗是一条小松狮,蓝舌头大脑袋,没名字,命运悲苦。
  它两三岁时,被一个玩自驾的游客带来滇西北。狗狗长得憨,路人爱它,抢着 抱它,拿出各种乱七八糟的零食来胡喂乱喂。
  女主人分不清是憨是傻,或者严重缺乏存在感,竟以自己家的狗不挑食为荣, 继而各种嘚瑟,动不动就让它表演一个。
  狗比狗主人含蓄多了,知道人比狗更缺乏存在感,它听话,再不乐意吃也假装 咬起来嚼嚼。
  女主人伸手摸摸它下颌,说:乖孩子,咽下去给他们看看。
  它含着东西,盯着她眼睛看,愣愣地看上一会儿,然后埋下头努力地吞咽。
  它用它的方式表达爱,吃来吃去到底吃出病来。
  一开始是走路摇晃,接着是吐着舌头不停淌口水,胸前全部打湿了,沾着土灰 泥巴,邋里邋遢一块毡。
  后来实在走不动了,侧卧在路中间,被路人踩了腿也没力气叫。
  那时,古城没什么宠物诊所,最近的诊所在大理,大丽高速没开通,开车需要 四个小时。
  狗主人迅速地做出了应对措施:走了。 狗主人自己走了。
  车比狗金贵,主人爱干净,它没机会重新坐回她的怀抱。
  对很多赶时髦养狗的人来说,狗不是伙伴也不是宠物,不过是个玩具而已,玩 坏了就他妈直接丢掉。
  她喊它孩子,然后干净利索地把它给扔了。
  没法儿骂她什么,现在虐婴不重判打胎不治罪买孩子不严惩,人命且被草菅, 遑论狗命一条。
  接着说狗。
  小松狮到底是没死成。
  狗是土命,沾土能活,它蜷在泥巴地里打哆嗦,几天后居然又爬了起来。命是
保住了,但走路直踉跄,且落下了一个爱淌口水的毛病。
  也不知道那是口水还是胃液,黏糊糊铺满胸口,顺着毛尖往下滴,隔着两三米 远就能闻到一股子酸溜溜的味道。
  以前不论它走到哪儿,人们都满脸疼爱地逗它,夸它乖、可爱、懂事,都抢着
  抱它,现在人们对它视若无睹。
  墨分浓淡五色,人分上下九流,猫猫狗狗却只有高低两类分法:不是家猫就是 野猫,不是宠物狗就是流浪狗。
  它青天白日地立在路中间,却没人看得见它。 不为别的,只因它是条比抹布还脏的流浪狗。
  都是哺乳动物,人有的它都有。
  人委屈了能哭,狗委屈了会呜呜叫,它不呜呜,只是闷着头贴着墙根发呆。
  古城的狗大多爱晒太阳,三步一岗地横在大马路上吐着舌头伸懒腰,唯独它例外。阴冷阴冷的墙根,它一蹲就是一下午,不叫,也不理人,只是瞪着墙根,
木木呆呆的。
  它也有心,伤了心了。
  再伤心也要吃饭,没人喂它了,小松狮学会了翻垃圾。
  丽江地区的垃圾车每天下午三点出动,绕着古城转圈收垃圾,所到之处皆是震
耳欲聋的纳西流行音乐。垃圾车莅临之前,各个商户把大大小小的垃圾袋堆满 街角,它饿极了跑去叼上两口,却经常被猛踹一脚。
  踹它的不止一个人,有时候像打哈欠会传染一样,只要一家把它从垃圾袋旁踹 开,另一家就会没等它靠近也飞起一脚。
  人有时候真的很奇怪,明明自己不要的东西,狗来讨点儿,不但不给,反而还 要踹人家。
  踹它的也未必是什么恶人,普普通通的小老百姓而已,之所以爱踹它,一来是
反正它没靠山没主人,二来反正它又不叫唤又不咬人,三来它凭什么跑来吃我 们家的垃圾?
  反正踹了也白踹,踹了也没什么威胁,人们坦然收获着一种高级动物别样的存在感。
  当然,此类高尚行径不仅仅发生在古城的人和狗之间。
  微博上不是整天都有人在“踹狗”吗?踹得那叫一个义正词严。
  以道德之名爆的粗就是踹出的脚,“狗”则是你我的同类,管你是什么学者、 名人、巨星,管你是多大的
V,多平凡的普通人,只要道德瑕疵被揪住,那就 阶段性地由人变狗,任人踹。
  众人是不关心自己的,他们只关心自己熟悉的事物,越是缺少德性的社会,人
们越是愿意占领道德制高点,以享受头羊引领羊群般的虚假快感。 敲着键盘的人想:
  反正你现在是狗,反正大家都踹,反正我是正义的大多数,踹就踹了,你他妈
能拿我怎么着?是啊,虽然那些义正词严我自己也未必能做到,我骂你出轨找
小三是浑蛋,呵呵,我又何尝不想脚踩两只船,但被发现了、曝光了的人是你 不是我,那就我还是人,而你是狗,我不踹你我踹谁?
反正我在口头上占据道德高峰俯视你时,你又没办法还手。
  反正我可以很安全地踹你,然后不费吹灰之力就能获得一份高贵的存在感。
  你管我在现实生活中匮乏什么,反正我就中意这种便捷的快感:以道德之名, 带着优越感踹你,然后安全地获得存在感。
  于是,由人变狗的公众人物老老实实地戴上尖帽子弯下头,任凭众人在虚拟世 界里踢来踹去,静待被时间洗白……
  抱歉,话题扯远了,咱们还是接着说小松狮吧。
  于是,原本就是狗的小松狮一边帮高级灵长类生物制造着快感,一边翻垃圾果腹。
  如是数年。
  几年中不知道挨了多少脚,吃了多少立方垃圾。它本是乱吃东西才差点儿丢掉
半条命,如今无论吃什么垃圾都不眨眼,吃完了之后一路滴着黏液往回走。 那个墙根就是它的窝。
  (二)
  没人会倒霉一辈子,就像没人会走运一辈子一样。 狗也一样。
  忽然有一天,它不用再吃垃圾了。 有个送饭党从天而降,还是个姑娘。
  姑娘长得蛮清秀,长发,细白的额头,一副无边眼镜永远卡在脸上。
  她在巷子口开服装店,话不多,笑起来和和气气的。夜里的小火塘烛光摇曳, 她坐在忽明忽暗的人群中是最普通不过的一个。
  服装店的生意不错,但她很节俭,不肯去新城租公寓房,长租了一家客栈二楼的小房间,按季度付钱。住到第二个季度时,她才发现楼下窗边的墙根里住着
  她跑下楼去端详它,说:哎呀,你怎么这么脏啊……饿不饿,请你吃块油饼吧! 很久没有人专门蹲下来和它说话了。
  它使劲把自己挤进墙角里,呼哧呼哧地喘气,不敢抬眼看她。
  姑娘把手中的油饼掰开一块递过去…… 一掰就掰成了习惯,此后一天两顿饭,
她吃什么就分它点儿什么,有时候她啃着苹果路过它,把咬了一口的苹果递给 它,它也吃。
  橘子它也吃,梨子它也吃。 土豆它也吃,玉米它也吃。
  自从姑娘开始喂它,小松狮就告别了垃圾桶,也几乎告别了踹过来的脚。
  姑娘于它有恩,它却从没冲她摇过尾巴,也没舔过她的手,总是和她保持着适 当的距离,只是每当她靠近时,它总忍不住呼哧呼哧地喘气。
它喘得很凶,却不像是在害怕,也不像是在防御。
  滇西北寒气最盛的时节不是隆冬,而是雨季,随便淋一淋冰雨,几个喷嚏一打
就是一场重感冒。雨季的一天,她半夜想起它在淋雨,掀开窗子喊它:小狗, 小狗……
  没有回音。
  雨点滴滴答答,窗子外面黑洞洞的,看不清也听不见。
  姑娘打起手电筒,下楼,出门,紫色的雨伞慢慢撑开,放在地上,斜倚着墙角 遮出一小片晴。
  湿漉漉的狗在伞下蜷成一坨,睡着了的样子,并没有睁眼看她。
  她用手遮住头往回跑,星星点点的雨水钻进头发,透心的冰凉。跑到门口一回
头,不知什么时候它也跟了过来,悄悄跟在她身后,见她转身,立马蹲坐在雨 水里,不远不近地保持着两米的距离。
  她问:你想和我一起回家吗?
  它不看她,一动不动,木木呆呆的一坨。 她躲进屋檐下,冲它招手:来呀,过来吧。 它却转身跑回那个墙角。
  好吧,她心说,至少有把伞。
  姑娘动过念头要养这只流浪狗,院子里有一株茂密的三角梅,她琢磨着把它的家安置在树荫下。客栈老板人不坏,却也没好到随意收养一条流浪狗的地步,婉言拒绝了她的请
求,但默许她每天从厨房里端些饭去喂它。
  她常年吃素,它却自此有荤有素。 日子久了,感情慢慢深了一点儿。
  喂食的方式也慢慢变化。一开始是隔着一米远丢在它面前,后来是夹在手指间 递到它面前,再后来是放在手掌上,托到它面前。
  一次喂食的间隙,她摸了摸它脑袋。
  它震了一下,没抬头,继续吃东西,但边吃边呼哧呼哧地喘气,喘得浑身都颤 抖了起来。
  不论她怎么喂它,它都没冲她摇过尾巴,也没舔过她的手,它一直是木木呆呆 的,不吵不闹,不咬不叫。
  她只听它叫过两次。
第一次,是冲一对过路的夫妻。
  它一边叫一边冲了过去,没等它冲到跟前,男人已挡在自己的爱人前面,一脚 飞了出去。
  它被踹了一个跟头,翻身爬起来,委屈地叫了一声,继续冲上去。 姑娘惊着了,它居然在摇尾巴。
  没等她出声,那个女人先喊了出来。
  那个女人使劲晃着男人的胳膊,兴奋地喊:这不是我以前那条狗吗?哎哟,它 没死。
  男人皱着眉头,说:怎么变得这么脏……
  话音没落,它好像能听懂人话似的,开始大叫起来,一声接一声,一声比一声 拖得长,一声比一声委屈。
  它绕着他们跳圈子,叫得和哭一样难听。
  那对男女忽然尴尬了起来,转身快步走开,姑娘走上前拦住他们,客气地问为 什么不领走它,是因为嫌它脏吗?
  她说:我帮你们把它清洗干净好不好?把它领走吧,不要把它再丢在这里了好 不好?
  狗主人摆出一脸的抱歉,说:想领也领不了哦。我怀孕了,它现在是条流浪狗 了,谁晓得有啥子病,总不能让它传染我吧。
  姑娘想骂人,手臂抬了起来,又放下了……她忽然忆起了些什么,脸迅速变白 了,一时语塞,眼睁睁地看着那对夫妻快步离开。
  狗没有去追,它木木呆呆地立在路中央,不再叫了。 它好像完全能听懂人们的对话一样。
  那个女人或许还是有那么一点点儿愧疚的吧,晚饭后,他们从饭店里拿来一个
小瓷盆放在它旁边,里面有半份松菇炖鸡,是他们刚刚吃剩下的…… 女人叹息着说:好歹有个吃饭的碗了,好可怜的小乖乖。
  做完这一切后,女人无债一身轻地走了,他们觉得自己送了它一只碗,很是对 得起它了。
  一直到走,女人都和它保持着距离。一直到走,她也没伸出手摸摸她的小乖乖。 她喊它乖孩子,然后玩坏了它,然后扔了它。
  然后又扔了一次。
  事后的第二天,姑娘小心翼翼地把食物放进瓷盆,它走过去埋下头,慢慢地吃 慢慢地嚼。
  姑娘蹲在它面前看它,看了半天没看出它有什么异常,却把自己给看难过了。
  (三)
  姑娘第二次听它叫,也是最后一次听它叫。
  她喂了它整整一年,小松狮依旧是不摇尾巴不舔她手,也不肯直视她,但一人 一狗多了些奇怪的默契。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每天当她中午醒来后推开窗时,都能看到它面朝着她的 方向仰着头。
  一天两天三天,晴天雨天,天天如此。
  她微微奇怪,于是,那天醒来后躲在窗帘后偷看…… 它居然焦急地在原地兜圈子,一副焦躁不安的模样。
  她心头一酸,猛地推开窗子,冲它招手:小狗,小狗,不要担心,我还在呢!
它吓得几乎跳了起来,想迅速切换回木木呆呆的表情,但明显来不及掩饰。
隔着冬日午后明黄色的耀眼光芒,他们望着对方,一人一狗,一个在楼下一个 在楼上。
  …………
  然后,她听到了它痛苦的一声尖叫。
  一群人围住了它。第一棍子打在腰上,第二棍子打在鼻子上。
  阳光灿烂,棍子敲在皮毛上,激起一小片浮尘,它使劲把头往下埋,痛得抽搐成一
团球。掌棍的人熟稔地戳歪它的脖子,又是一棍,打在耳后,再一棍,还是耳后。
她一边尖叫一边往楼下冲,客栈的小木楼梯太窄,挂画被撞落,裸露的钉子头 划伤了手臂,红了半个手掌。
  她一掌推过去,殷红的掌印清清楚楚印在那个穿制服的人脸上。一下子冒出来 一堆穿制服的人,她被反拧着胳膊摁在墙上。
  他们怒斥她:为什么打人!
  她声嘶力竭地喊:为什么打我的狗!
  七八个手指头点到她的鼻子前:你的狗?你的狗你怎么不领回家去?
  她一下子被噎住了,一口气憋在胸口,半辈子的难过止不住地涌了出来。 第一声恸哭就哑了嗓子。
  扭住她的人有些发懵,松开胳膊任她坐倒在地上,他们说:你哭什么哭,我们 又没打你。
  路人过来劝解:好了好了,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别为了条破狗伤了和气。 她薅住那人的袖口喊:……救救它救救它。
  路人叹了一口气,小心地打商量:唉,各位兄弟,这狗它又没咬过人,留它一 口气又何妨。
  手指头立马也点到他鼻子前:回头咬了人,你负责吗?
  路人挂不住面子,一把攥住那根手指头,局面一下子僵了。 她哀求道:不要杀它,我负责!我养它!
  有人说:你早干吗去了,现在才说,存心找事是吧?警告你哦,别妨碍公务!
她哑着嗓子骂:流浪狗就一定该死吗?!你还是不是人!
挨骂的人起了真火,棍子夹着风声抡下去,砸在小松狮脊梁上, 一声断成两截。 她“啊”的一声大喊,整颗心都被捏碎了。
  没人看她,所有人都在看着它。
  它好像对这一击完全没反应,好像一点儿都不痛。
  它开始爬,一蹿一蹿的,使劲使劲地爬,腰以下已不能动,只是靠两只前爪使 劲抠着青石板往前爬。
  爬过一双双皮鞋,一条条腿,爬得满不在乎。 她哭、它爬,四下里一下子静了。
  她跪在地上,伸出的双臂揽了一个空,它背对着她爬回了那个阴冷的墙根,它 背朝着这个世界,使劲把自己贴挤在墙根夹角里。
  ……忽然一个喷嚏打了出来,血沫子喷在墙上又溅回身上,溅在白色的小瓷盆 上,星星点点。
  它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然后一动不动了。 好像睡着了一样。
  她哭着喊: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它贴在地面上的脑袋猛地抬了一下,好像意识到了些什么,脖子开始拼命地使
劲,努力地想回头看她一眼,腿使劲尾巴使劲全身都在使劲…… 终究没能回过头来。
  震耳欲聋的垃圾车开过来了,嬉闹的游人,亮晃晃的日头。 白瓷盆里空空的,今天她还没来得及喂它吃东西。
  (四)
  2012 年年末的某天夜里,有个披头散发的姑娘坐在我的酒吧。 她说:大冰哥,我明天走了,一早的车,不再回来了。
我问她为何走得那么着急。
  她说:去见一个人,晚了怕来不及了。
  小屋的招牌青梅酒叫“相望于江湖”,我斟一碗为她饯行,她低眉含下一口, 一抬头,呛出了眼泪。
  我说:那个人很需要你,是吧?
  她点点头,嘿嘿地笑,边笑边饮酒,边笑边擦眼泪。 她说:是我需要他。
  她说:我需要去向他说声对不起。
  她喝干了那碗相望于江湖,给我讲了一个还未结局的故事。 她讲故事的那天,是那只流浪狗被打死的当天。
  (五)
  她是普通人家的孩子,大学上的是二本,在自己家乡的小城市里走读。
  她没什么特殊的爱好,也没什么同学之外的朋友,按部就班地吃饭、逛街、念书,按部就班地在小城市长大。唯一和别人不同的是,她家里只有父亲和哥哥。
  她是旁人眼里的路人甲,却是自己家中的公主,父亲和哥哥疼她,疼的方式各 不相同。
  父亲每天骑电动车接她放学,按时按点,雷打不动。
  有时路过菜市场,停下车给她买一块炸鸡排,她坐在电动车后座上啃得津津有味。 她说:爸爸你吃不吃?
  父亲回头瞥一眼,说:你啃得那么干净,我吃什么吃呀?
  哥哥和其他人的哥哥不一样,很高、很帅气、很迁就她。 她说:哥哥哥哥,你这个新发型好难看,我不喜欢看。 哥哥说:换!
  她说:哥哥哥哥,你的这个新女朋友我不喜欢,将来变成嫂子的话一定会凶 我的。
  哥哥说:换!马上换!
哥哥不是嘴上说说,是真的换,她的话就是圣旨,从小就是这样,并不觉得自
己受委屈,只是怕委屈了妹妹。母亲离去时,妹妹还不记事,他心疼她,决心 罩她一辈子。
  他是个成绩不错的大学生,有奖学金,经常抢过电脑来翻她的淘宝购物车,一
样一样地复制下地址,然后登录自己的账户,替她付款。
  他临近毕业,家里没什么关系替他谋一份前途无量的工作,他也不甘心在小城 市窝一辈子,于是顺应潮流成了考研大军中的一员。
  有一天,他从台灯下抬起头,冲着客厅里的她说:等我考上研究生了……将来
找份挣大钱的好工作,然后带你和爸爸去旅行,咱们去希腊的圣托里尼岛,碧海蓝天白房子,漂亮死了。
  她从沙发上跳下来,跑过去找哥哥拉钩。她嘴里含着巧克力豆,心里也是。
  浸在这样的爱里,她并不着急谈恋爱。
  这个时代流行明艳,不青睐清秀,旁人眼里的她太普通了,主动追她的人不多, 三拖两拖,拖到大学毕业还留着初吻,她却并不怎么在乎。
她还不想那么快就长大。
  若日子一直这样平平静静地流淌下去该多好。
  命运善嫉,总吝啬赋予世人恒久的平静,总猝不及防地把人一下子塞进过山车,
任你怎么恐惧挣扎也不肯轻易停下来,非要把圆满的颠簸成支离破碎的,再命你耗尽半生去拼补。
  乌云盖顶时,她刚刚大学毕业。父亲用尽一切关系,帮她找到一份还算体面的 文职工作。
  哥哥却忽然崩溃了,重度抑郁症。
  事情是从哥哥的一次高中同学聚会后开始变糟的。
  他那时连续考了三年研究生,没考上,正在拼死备考第四次。挨不住同学的再 三邀约,勉强答应去坐坐。
  一切都来得毫无征兆。
  哥哥赴宴前,她嚷着让他打包点儿好吃的东西带回来,哥哥一边穿鞋一边抬头 看了她一眼,神情古怪地笑了一笑。
  他系鞋带,埋着头轻声说:小妹,今天是别人请客,不是我埋单……
  她开玩笑说:不管不管!偏要吃!反正你那些同学不是白领就是富二代,不吃 白不吃!
  父亲走了过来,递给哥哥 50 元钱让他打车去赴宴。 哥哥没有接,他说:爸爸,我骑你的电动车去就好。
  谁也不知道那天的聚会上发生了些什么。
  半夜时,哥哥空手回到家,没给她打包饭盒。他如往常一样,安安静静走进自 己的小房间。
  第二天她推开哥哥的房门,满地的雪白。
  满坑满谷的碎纸片,教材、书以及她和哥哥一张一张贴在墙上的圣托里尼的照片。 他盘腿坐在纸片堆里,一嘴燎泡,满眼血丝。
  她吓坏了,傻在门口,不敢去抱住他,手指抠在门框上,新做的指甲脆响一声, 断成两片。
  哥哥不说话,眼睛也不看人。从那一天起,再也没正视过她的眼睛。
  从小,他就被教育要努力、要上进,被告知只有出人头地有名有利才叫有前途,
被告知机会均等、天道酬勤……却没人告诉他,压根儿就不存在平等的起跑线。
也没人告诉他,不论行伍还是读书,这个世界对于他这种普通人家的子弟而言, 晋升的途径有多狭窄,机遇有多稀缺。
  学校教育教了他很多,却从没教会他面对那些不公平的资源配置时,该如何去 调整心态。
  学校只教他一种办法:好好读书。
  他接触社会浅,接受的社会教育本就少得可怜,没人教他如何去消解那些巨大 的烦恼执着。
  他们不在乎你是否会心理崩塌,只教育你两点:1. 你还不够努力;2. 你干吗不 认命。
  成千上万普通人家的孩子没资本、没机遇、拼不了爹、出不了国,他们早已认 了命,千军万马地去挤考研的独木桥。
  努力了,考不上,怎么办?
  随便找个工作再认命一次吗?一辈子就这么一次接一次地认命吗?
  你教我们努力奋斗去成功,为何对成功的定义却是如此之窄?
  为什么不教教我们如果达不到你们所谓的成功标准的话,接下来该怎么活? 只能认命吗?
  哥哥不服,不解,不想认命。
  他被逼疯了,却被说成是因为自身心理素质不好。 所有人都是公众价值观的帮凶。
  没有人承认主谋是那套有着标准答案的价值观,以及那些冠冕堂皇的公平。 就像没人了解那场同学聚会上到底发生了些什么。
  (六)
  祸不单行,父亲也病了。
  哥哥出事后,父亲变得和哥哥一样沉默,天天闷着头进进出出,在家和医院之
间来回奔波,中年男人的伤心难有出口,只能窝在心里,任它郁结成恙。 人过中年,要病就是大病。医生不说,爸爸不讲,她猜也猜得出是绝症。
好好的一个家就这么完了。
  她自此出门不敢关灯,害怕晚上回来推开门时那一刹那的清冷漆黑。她开始早
出晚归,只因受不了邻居们悲悯的劝慰,很多时候,那份悲悯里更多的是一种 带着俯视的庆幸。
  没人给她买鸡排,也没人给她在淘宝上付款了,她必须每天拎着保温盒,掐着
工余的那点儿时间在两个医院间来回奔跑,骑的是父亲的那辆电动车。 头发慢慢枯黄,人也迅速憔悴了下来。眉头锁久了,细白的额头上渐渐有了一
个淡淡的“川”字,没人再说她清秀。
  哥哥的情况越来越糟糕,认知功能不断地下降,自残的倾向越来越明显。一个阶段的电抽搐治疗后,医生并未给出乐观的答复,反而说哥哥已经有了精神分裂的征兆。
一天,在照顾哥哥时,他忽然精神失控,把热粥泼了半床,她推了他一把,他反推回来,手掌捺在她脸上,致使她后脑勺磕在门角上,鼓起杏子大小的包。
从小到大,这是他第一次推她。
  她捂着脑袋跑到街上。街边花园里有小情侣在打啵儿,她路过他们,不敢羡慕, 不敢回头,眼前是大太阳底下自己孤零零的影子。
  她未曾谈过恋爱,不知道上哪儿才能找到个肩膀靠一靠。
  她给父亲打电话,怯怯地问:爸爸,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好起来…… 父亲在电话那头久久地沉默。
  她哭着问:爸爸,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好起来?
  事情好像永远不会再好起来了。化疗失败,父亲一天比一天羸弱,再也下不了病床。
饭盒里的饭菜一天比一天剩得多,末了不需要她再送饭了,用的鼻饲管。 她一天比一天心慌,枕巾经常从半夜湿到天亮,每天清晨都用被子蒙住脑袋,
不敢看窗外的天光,心里默念着:再晚一分钟起床吧……再晚一分钟起床 吧……
  成住坏空,生死之事该来的该走的挡也挡不住留也留不住。
  回光返照之际,父亲喊她到床头,嗫嚅半晌,对她说:……你哥哥,就随他去 吧,不要让他拖累了你。
  她低下头,不知道该如何接话。
  父亲盯着她,半晌无语。终于,他轻轻叹了口气,轻声说:是哦,你是个女孩 子……
  又是久久的沉默,普普通通的一个父亲在沉默中离去。
  她去看哥哥,坐在他旁边的床上。
  哥哥头发长了,手腕上有道新疤,他依旧是不看她的眼睛,不看任何人的眼睛,
  他是醒着的,又好像进入了一场深沉的梦魇。
  衣服和床单都是带条纹的,窗棂也是一条一条的,满屋子的来苏水味仿佛也是。 她说:爸爸没了……
  沉沉的眼泪噼里啪啦往下掉,她浑身轻得找不到重心,却不敢靠向他的肩头。 她说:你什么时候才能好起来……
  从医院出来,她发现自己没有喊他“哥哥”。
  不知为什么,她害怕再见到他,之后几次走到医院的栅栏门前,几次拐出一个直角。 父亲辞世后的三年里,她只去看过他四次。
  命运的过山车慢慢减速,日子慢慢回归平静。 只剩她一个人了。
  她一个人吃饭、上班、逛街、跳槽,交了几个闺密,都是新单位的同事,没人
知道她还有个哥哥。热心人给她介绍对象,相亲时,她几次把话咽回肚里,不 想告诉人家自己有个精神病哥哥。
  …………
  时光洗白了一点儿心头的往昔,带来了几道眼角的细纹。
  她积攒了一点儿钱,爱上了旅行,去过一些城市和乡村,兜兜转转来到这座滇 西北的古城。
  这里是另一方江湖,没人关心你的出身背景、阶级属性、财富多寡和名望高低,也
  没人在乎你过去的故事。反正孤身一人,在哪里都是过,于是她决定不走了,留在
  了这个不问过去的小城,开了一家小店,认认真真地做生意,平平淡淡地过日子。
  偶尔,她想起在电动车后座上吃鸡排的日子,想起拉过钩的圣托里尼,想起医 院里的来苏水味。
  她想起父亲临终时说的话:是哦,你是个女孩子…… 她自己对自己说:是哦,我是个女孩子……
  慢慢地,哥哥变成了一个符号,不深不浅地印在往昔的日子里。 越来越远,越来越淡。
  然后她遇到了一只流浪狗。
  直到她遇到了这只流浪狗。
  2012 年年末的一个午后,我路过古城五一街王家庄巷,他们打狗时,我在场。 我认识那只狗,也熟识旁边恸哭的姑娘。
  那个姑娘攥住我的袖子哀求:大冰哥,救救它,救救它。 我为了自己的面子攥住了一根手指,而未能攥停那根棍子。
  我看到棍子在它身上砸断,它不停地爬,爬回那个墙角。 我听到那个姑娘边哭边喊: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我帮她把那只流浪狗掩埋在文明村的菜地,带她回到我的酒吧,陪她坐到天亮。
那天晚上,她在大冰的小屋里,喝了一整壶相望于江湖,讲了一个未结局的故
事。故事里有父亲,有哥哥,有一个终于长大了的女孩子和一只流浪狗。她告诉我说:我要去见一个人,晚了怕来不及。
  她说:我需要去对他说声对不起。
  天亮了,我帮她拖着行李,去客运站买票,目送她上车离去。
  我没再遇见过她。
  她留下的这个故事,我一直在等待结局。
  时隔一年半。
  2014 年春末,我看到了一条微博。
  微博图片上,一个清秀的姑娘站在一片白色的世界里,她左手搂着一幅黑框照 片,右手挽着一个男子的胳膊。
  这是一家人的合影:妹妹、哥哥、天上的父亲。 结束了,结束了,难过的日子都远去吧。
  大家依偎在一起,每个人都是微笑着的,好起来了,都好起来了。
  …………
  抱歉,故事的结局不是这样的。.
  2014 年 4 月 19 日,江南小雨,我点开了一条没有文字只有图片的微博。
  图片上她平静地注视着镜头,左手搂着一幅黑框相片,右手是另一幅黑框相片。 碧海蓝天白房子,微博发自圣托里尼。
  不管是欠别人,还是欠自己,你曾欠下过多少个“对不起”?
  时间无情第一,它才不在乎你是否还是一个孩子,你只要稍一耽搁、稍一犹豫, 它立马帮你决定故事的结局。
  它会把你欠下的对不起,变成还不起。
  又会把很多对不起,变成来不及。
  我不确定她最后是否跑赢了时间,那句“对不起”,是否来得及。
&普通朋友&
  我好友多,上至庙堂,下至庙会,三教九流天南地北。
  至交多了,故事自然也多:两肋插刀、雪中送炭、范张鸡黍、杵臼尔汝…… 林林总总攒了一箩筐。
  故而,与好友宴饮时常借酒自诩“小人”。 没错,小人。
  旁人睨视不解,我挥着瓶子掉书袋:君子之交淡若水,这句话出自 《庄 子· 山木》……
  好友嗯嗯啊啊,说:知道知道。我说:那你丫知道后半句吗?
  后半句是:小人之交甘若醴。醴,甜酒。我说:咱俩感情好吧,亲密无间吧?
  他说:是啊,挺亲密的啊,异父异母的亲兄弟一样哦。 我说:那咱就是小人!
  好友慨叹:古人真伤人,一棍子打死一片。朋友之间感情好,怎么就都成 了小人了呢?
  他问:咱干吗非要当小人啊,为什么不能当君子呢?为什么不能是君子之 交甘若醴呢?
  怎么不能,谁说不能?只要你乐意,君子之交甘如康师傅冰红茶都行。
  好友被说糊涂了,弱弱地问:那个……那到底是君子之交好呢还是小人之 交好呢?
  我说:你让我想想……
  我说:有时候君子之交比较好,有时候小人之交也不赖,但更多的时候当 当普通朋友也挺不错的。
  好友怒,骂我故弄玄虚,曰友尽,催我上天台。我自罚一杯,烈酒入喉,辣出一条纵贯线。
  情义这东西,一见如故容易,难的是来日方长的陪伴。
  阿弥陀佛么么哒。
  能当上一辈子彼此陪伴的普通朋友,已是莫大的缘分了。
  (一)
  讲个普通朋友的故事吧。
  作文如做饭,需切点儿葱丝,先爆爆锅。 好吗?好的。
  先骂上 600 字当引子。
  其他圈子的朋友暂且按下不表,姑且聊聊娱乐圈的朋友吧。
  我是个对所谓的娱乐圈有点儿成见的人。虽在综艺娱乐行业摸爬滚打十几年,但称得上好友的圈中人士却寥寥无几。好吧,说实话我看不太惯很多人身上的习气。
  侯门深似海,娱乐圈深似马里亚纳海沟,沟里全是习气,深海鱼油一样,开水化不开。
  明星也好,艺人也罢,有时舞台上的光鲜亮丽、慷慨激昂并不代表私底下的知行合一。
  不是说他在屏幕里传递的是正能量,他自己顺手也就等于正能量。 不是说长得好看的就一定是好人。
  古时候有心机的人在宫里,现在都在台里,什么样的环境体制养育什么样的英 雄儿女。
  当面亲如手足,背后挖坑拆墙、下刀子、大盆倒脏水的大有人在,各种骁勇善 战,各种计中计,比《甄嬛传》厉害多了。
  真相往往出人意料。
  不多说了,天涯八卦大多是真的。
  腌臜的东西见得多了,自然懒得去敷衍。
  你精,我也不傻,我既不指望靠你吃饭,又不打算抢你的鸡蛋,大家只保持个基本的工作关系就好,爷懒得放下麦克风后继续看你演戏。一来二去,得罪了不少高人,也结了不少梁子,有时候原因很简单:你一个小小的主持人而已,喊你喝酒
K 歌是给你脸,三喊两喊喊不动你,给你脸不要脸是吧。
&,我听不了你吹的那些牛皮、看不惯你两面三刀的做派、受不了你那些习气,干吗要去凑你的那个局?你又不是我儿子,我干吗要各种迁就你,硬给你当爸爸?
  我的原则很简单:不喜欢你就不搭理你,懒得和不喜欢的人推杯换盏假惺惺地 交心。
  当然,凡事没有绝对,“贵圈”再乱也不至于洪洞县里没好人,能坐下来一起 喝两杯的人还是有的。
  不多,只有几个。
  其中有一个姓董,别人习惯叫他大鹏。 他是我的一个普通朋友。
  十年前的初冬我认识的大鹏,他那时供职搜狐网,也做主持人。
他来参加我的节目,以嘉宾主持的身份站在舞台上。他捏着麦克风看着我笑, 说:我听过你那首《背包客》,很好听……
  彼时,在综艺行业里还没有多少人知道我的另一个身份是流浪歌手,我的歌百
分百地地下,还没被大量上传到网上,只在藏地和滇西北一带小规模传播,这 个叫大鹏的网络主持人居然听过,好奇怪。
  我愣了一下,转移了话题。不熟,不想深聊。
  那时候我并不知道他也曾一度是个地下音乐人,自己弹琴自己写歌。
  我那时也并不知道,他曾一度在塘沽码头上靠力气讨生活,经历过比流浪歌手 更艰苦的生活。
  那次我们的话并不多,录完节目各自回家,我唯一印象深刻的是,他对每一个 工作人员都礼貌拘谨地告别,礼数丝毫没缺。
  我们没留电话,没加 QQ,我没什么兴趣去了解他,人走茶凉式的工作交集而已。
职场不交友,这是不用多言的规矩,我傲娇,格外恪守。
  再度有交集是在几年后,大鹏在网络上积蓄了一些人气,被人喊作“脸盆帮帮
主”。他正式入行电视主持界,接的第一档节目叫《不亦乐乎》,那档节目我 主咖,他是我的搭档之一。
  那档节目是主持群的形式,主持人有四五个,大鹏在其中不起眼,他对稿子时
最认真,奈何综艺节目的场上随机应变是王道,他初入行,还不太适应,经常 插不上话。
  这种情况蛮危险,电视综艺节目录制是高度流水线化的,节目效果比天大,任
何不加分的因素都会被剔掉,他如果不能迅速进入状态的话,几期节目后就会 被换掉,而且之后也不会再被这个平台的制作方起用。
  当年的综艺节目少,每个台就那么一两档,而想上位的人却如过江之鲫前赴后
继,每个主持岗位都积压着一堆一堆的简历,竞争就是这么激烈。没人会刻意去照顾他,是留是走只能靠自己。
  现实就是这么残酷。
  (二)
  大鹏没被换掉。勤能补拙,他语言反应不是长项,就着重表现自己的互动能力,
什么丑都敢出,什么恶搞的项目都乐意尝试,慢慢地在舞台上站稳了脚跟。他还找来本子,把台上其他主持人的金句记录下来,慢慢咂摸。我翻过他的本子,里面也有我说过的话,一笔一画记得蛮工整。我说:你这么记录意义不大,场上讲究现砸现挂,语言点往往如电光石火,稍
纵即逝,很多话用过一次未必能再用。
  他点头,解释说:我是想留起来,以后说不定用得上……
  他用笨办法打磨自己的专业性,慢慢地,不仅话多了起来,且屡有出人意料的 表现。那个主持团几次换人,他一直都没被换掉。
  中国的综艺节目曾一度风行游戏环节,片面追求场上综艺效果,以出丑出糗博眼球。我的节目也未能免俗,记得有一个环节保留了很久,是让人用嘴从水中叼橘子。
  水盛在大鱼缸里,满满的一缸,橘子借着水的浮力一起一伏,着实难叼,往往 脑袋要扎进水里逡巡半晌方能弄出一个来。
  主持团里的成员都不太愿意参与这个游戏,有的怕弄湿发型,有的怕弄花了舞台妆。镜头背后几百万观众在看着呢,舞台上很多话不能明说,众人经常推诿半天。
  推来推去,推到大鹏头上,他硬着头皮上,一个环节玩完,现场观众笑得前仰
后合,他从脑袋湿到裤裆。我注意观察他的表情,水淋淋湿漉漉的一张脸,看
不清上面的异样。导演事后鼓掌,夸他的效果处理得好,从那以后这个环节成 了大鹏的责任田,固定由他负责完成。
  换句话说,他每期节目负责把自己狼狈万分地弄湿一次,出糗一次,以换来观 众的开怀大笑。
  靠出糗,他立住了脚跟,一直立到那档节目停掉。节目录得频繁,那两年,大 家几乎每周都见。
  我慢热,他话也不多,合作了大半年才渐渐熟悉,也渐渐发现他和其他的同行 不一样的地方。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但凡艺人出行都习惯前呼后拥,再小的“咖”都要充充 场面带上个助理。
  他却不一样,经常独自一人拖着大箱子来,独自一人整理衣装,再独自离去。
问他怎么自己一个人来,他说没问题我自己能行,摆那个排场干吗。
  很多情况和他类似的艺人却不一样,他们宁可按天花钱,也要雇几个临时助理,
有的还要多配个御用造型师。说是助理,其实大都只是个摆设。你是有多红啊,
你是天王还是天后啊?你是要防着多少富有攻击性的粉丝,需要靠一堆助理来 帮你呼前呵后、逢山开路、遇水搭桥?
  不过是来参加一档综艺节目而已,又不是奥斯卡走红毯、格莱美领奖杯。 那么担心跌份,有必要吗?
  大鹏不花那个钱,也不怕自己跌份,这一点颇得我心,故而又多生出几分亲近。
有一个细节印象蛮深。有一回吃工作餐,组里同事搞错了,递给他的不是两荤
两素的盒饭,里面只有一菜一饭,他双手接过去,接得自自然然,吃得和和气气。 我要帮他换,他说太浪费了,别麻烦了。
  化妆间不大,我们小声地对话,旁边还有几个嘉宾在大声说话,她们嫌盒饭太 油腻,正指挥助理联系外联导演打电话叫外卖。
  我那时候收工后约大鹏喝酒吃肉,去的都是小馆子。
  不算怎么聊得来的朋友,基于工作关系的熟人而已,聊了几句工作后就没什么 话题了。
  我曾想和他聊聊我的另外几种生活,聊聊音乐和美术,丽江和拉萨……但这是
个倡导努力奋斗、削尖脑袋往上爬的圈子,并不兼容其他的价值观,我拿不准 他的反应会是如何,于是作罢。
  大家话都不多,只是大口喝酒大口吃肉,有点儿像大学同学间的小聚会,不拘
束,也不用刻意说些什么场面话,淡淡的,却蛮舒服。
  一直吃到第六次饭的时候,他忽然问我:你还写歌吗?
  我说:写哦!筷子敲在桌子上打拍子,我一唱就刹不住车。他一边啃骨头一边 打拍子,手里也捏着一根筷子。
  他给我讲了讲在吉林皇家建筑学院读书时组乐队的故事,我和他聊了聊自己的流浪歌手生涯。我那时才知道,录节目挣来的通告费他从不乱花,每次都会直接拿回家交给妻子,他的妻子是他的同学,和他一起北漂,一起养家。他随意提及这些琐事,并不展开话题,我却能揣摩出那份轻描淡写背后的艰辛。
  京城米贵,居之不易,多少强颜欢笑的背后,都是紧咬的牙关。 他那时追求的东西还不是生活,而是生存。
  (三)
  共事了一年半时,有一天,大鹏差一点儿死在我面前。
  那场节目的舞美道具出了问题,被威亚吊起的巨大的铁架子从天而降,正好砸 向他。
  万幸,老天爷开眼,铁架子中间有个小空间,正好套住他。 再往后 10 厘米,他必死无疑。
  所有人都傻了,巨大的回声久久不散。
  我扔了话筒跳下舞台要去打人,他僵在台上,颤着嗓子冲我喊:别别别……没 出事。
  他脸煞白,一副快哭出来的表情。
  我眼睛一下子就酸了……唉,谁说艺人好当的。
  那次风波后,我请他喝酒压惊,他给我看他刚刚出生的小女儿的照片,小小的
一个小人儿睡在他的手机屏幕里,闭着眼,张着小嘴。
  他说:……既然有了孩子,就要让孩子过上好日子。
他摘了眼镜,孩子气的一张四方脸,看起来一点儿都不像个已经当了爸爸的人。
每个硬着骨头敢拼敢搏的人都有个柔软的理由,他的那个理由是这个小姑娘。
  从那次事件到今天也有好几年过去了,他的小女儿应该快上小学了吧,听说胖 嘟嘟的,蛮乖。
  女儿哦,香香软软的女儿哦,真羡慕人。
  乖,长大了好好对你爸爸,他当年为了给你挣奶粉钱,差点儿被砸死在山东台 1200 平方米大的演播厅的舞台上。
  这件事他一直没敢告诉你妈妈。
  我见证了大鹏黎明前的一小段黑夜,然后天亮了。
  我和大鹏结束合作时,他已经在数家电视台兼职了好几份主持人的工作,那是 他最拼的一段时光。
  我想,我知道他拼命努力的原因是什么。
  天道酬勤,几年后他博出了一份企盼已久的温饱体面。拍电影、拍短剧、上春 晚、出书……获得了苦尽甘来的掌声。
  上亿人把他喊作“屌丝男士”。按照世俗的界定,他终于成功了。
  人红是非多,他却很奇怪地罕有负面消息。
  有时候遇到共同认识的圈中人士,不论习气多么重,都没有在背后说他不好,
普遍的论调是:他不是一般的努力,是个会做事也会做人的人。每个人都是多面体,我和大鹏的交集不深,不了解他其他的几面,但仅就能涉
及的那些面而言,确是无可厚非。他是个好人。
  不是因为大鹏现在红了,所以才要写他,也不是因为我和他是多么情比金坚的 挚友。
  我和他的交情并没有好到两肋插刀的境地。
  从同事到熟人,当下我们是普通朋友,如果这个圈子有朋友的话。
  之所以写他,只是觉得,一个如此这般的普通朋友,得之我幸。
  这是个扯淡的世界,一个男人,在庸常的生活模式中打拼,靠吃开口饭谋衣食,
上能对得起父母师长,下能对得起朋友妻儿,且基本能做到有节有度,实在已 是万分难得。
  这样的人我遇见得不多,大鹏算一个。
  能和这样的人做做普通朋友,不是挺好的嘛。
  这两年和大鹏遇见的机会屈指可数,工作上早没了交集,但奇怪的是,关系却 并未疏远。
  他出书了,我去买上一本,再买一本,每遇到一家书店就买一本。我出书了开
发布会,他请假跑来帮忙,事毕饭都不吃,匆匆返程赶场忙通告。我没谢他,不知为什么,总觉得这句“谢谢”不用说出口。
  我有另外一个普通朋友隐居在大理,名字叫听夏。
  听夏曾说:普通朋友难当。今天你说了什么做了什么符合了他的观念,或者对
他有利,他就喜欢你,觉得你好。明天你不符合他的观念了,或者做了什么影
响他的事情,他就不喜欢你了,觉得你坏……世事大多如此,人们只是爱着自 己的幻觉,并四处投射、破灭、又收回。
  结合听夏的话看看周遭,叹口气,世事确是如此。但好像和大鹏之间还未曾出现过这样的问题。
  一年中偶尔能坐下来喝杯酒时,和之前一样,话不多。 没什么大的变化,除了大家都老了一点儿了。
  我不勉励他的成功,他也不劝诫我的散淡,彼此之间都明白,大家都在认认真 真地活着,都在过着自己想要的生活。
  这不就足够了吗?
  废那么多话干吗?喝酒喝酒,把桌子上的菜吃光才是正事。普通朋友嘛,不评论不干涉不客套不矫情,已是最好的尊重。
  (四)
  我对普通朋友这四个字的理解很简单:
  我在路上走着,遇到了你,大家点头微笑,结伴一程。
  缘深缘浅,缘聚缘散,该分手时分手,该重逢时重逢。
  你是我的普通朋友,我不奢望咱们的关系比水更淡泊,比酒更香浓。 惜缘即可,不必攀缘。
  同路人而已。
  能不远不近地彼此陪伴着,不是已经很好了吗?
  在遥远的 21 世纪初,我是个流浪歌手。
  我走啊走啊走啊走,途经一个个城市一个个村庄。
  走到拉萨的时候,我停了下来,心说:就是这儿了。
  我留了下来,吃饭、睡觉、喝酒、唱歌。 然后我遇见了一个奇妙的世界。
  然后我还遇见了一群族人,一些家人,以及一个故乡。
  后来我失去了那个世界和那些族人。
  只剩下一点儿乡愁和一点儿旧时光。
  没有什么过不去,只是再也回不去。
  鱼和洋流,酒和酒杯,我和我的拉萨。
  (一)
  妮可是广东人,长得像蒙奇奇(日本超人气玩偶),蛮甜。
  她高级日语翻译出身,日语说得比普通话要流利,2000 年年初背包独行西藏,
而后定居拉萨当导游,专带外籍客团,同时在拉萨河内仙足岛开小客栈,同时 在酒吧做兼职会计。
  当年她在我的酒吧当收银员,我在她的客栈当房客。
  拉萨仙足岛那时只有四家客栈,妮可的客栈是其中一家,客栈没名字,推开院 门就是拉萨河,对岸是一堆一堆的白头雪顶小山包。
  我和一干兄弟住在妮可客栈的一楼,每天喝她煲的乱七八糟叫不上名字来的广 东汤。
  她喊我哥哥,我常把房间“造”得像垃圾场,她也一点儿都不生气,颠颠地跑
来跑去帮忙叠被子、清桌子,还平趴在地板上从床底下掏我塞进去的酒瓶子和
棉袜子。她把我们的衣服盛进大盆里,蹲在院子里吭哧吭哧地洗,我蹲在一旁 吭哧吭哧地啃萝卜。?
  我边啃萝卜边问她:妮可妮可,你们客家妹子都这么贤惠么?
  妮可龇着牙冲我乐,我也龇着牙冲她乐……真奇怪,我那时候居然一点儿都不 脸红。
  她说:哥啊,你真是一只大少爷。
  妮可把自己搞得蛮忙的,每天的时间都安排得满满当当,她请不起帮工,客栈里的活计自己一肩挑,早上很早就起床洗洗涮涮,一人高的大床单她玩似的拧
成大麻花沥水,自己一个人甩得啪啪响。
  拉萨是日光城,10 点钟晒出去满院子的床单,12 点钟就干透了,大白床单随
风轻飘,裹在身上贴在脸上全都是阳光的味道,怎么闻也闻不够。真好闻啊。
  我每天睁开眼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满院子跑着抱床单闻床单。
  我一蹿出来,妮可就追着我满院子跑,她压低声音喊:哥啊,你别老穿着底裤 跑来跑去好不好,会吓到客人的。
  我不理她,自顾自地抱床单,抱得不亦乐乎。
  有一回到底是吓着客人了。
  那天阳光特别好,白飘飘的床单像是自己会发光一样,我一个猛子扑上去抱紧, 没承想一同抱住的还有一声悦耳的尖叫。
  太尴尬了,手心里两坨软软的东西……床单背后有人。
  妮可是拉萨为数不多的日语导游,她的客栈那时候时常会进出一些日本背包客。 好吧,是个日本妹妹。
  那时候流行穿超人内裤,日本妹妹掀开床单后被超人吓坏了,一边哆嗦一边连
声喊:苏菲玛索苏菲玛索。然后唰地给我鞠了一个躬。
  我连滚带爬地跑回去穿长裤,然后给她赔罪,请她吃棒棒糖,她估计听不懂我
说什么,讪讪地不接茬儿。我跑去找妮可学简易日语对话,抄了半张 A4 纸的
鬼画符,我也不知道妮可教我的都是些什么,反正我念一句,日本妹妹就笑一 声,念一句就笑一声。
  一开始是捂着脸笑,后来是眼睛亮晶晶地盯着我笑,笑得我心里酥酥的,各种“亚灭蝶”。
  仅限于此了,没下文。 语言不通,未遂。
  很多年之后,我在香港尖东街头被那个日本妹妹喊住,她的中文明显流利了许 多,她向她老公介绍我,说:这位先生曾经抱过我。
我想跑,没跑成,她老公捉住我的手特别开心地握着。
  我请她和她老公以及他们家公子去半岛酒店吃下午茶,她老公点起单来颇具土 豪气质,我埋的单。
  临别,已为人母的日本妹妹大大方方地拥抱了我一下,她说:再见啦,超人先生……
  我想起妮可当年教我的日语,说:瓦达西瓦大冰姨妈死。
  妮可当年教过我不少日文单词,基本上都忘光了,只记得晚上好是“空班娃”;
早上好是“哦哈要狗砸姨妈死”。(也不知记得对不对。)
  我当时 20 岁出头,热爱赖床,每天“哦哈要狗砸姨妈死”的时间都是中午。12 点是我固定的起床时间,二彬子是 12
点半,雷子是 1 点。雷子叫赵雷,歌手,北京后海银锭桥畔来的。他年纪小,妮可疼他,发给他的
  被子比我和二彬子的要厚半寸。每天赵雷不起床她不开饭。雷子是回民,吃饭不方便,她每天端出来的盖饭都是素的,偶尔有点儿牛肉也都在雷子碗里。
  我不干,擎着筷子去抢肉丁吃,旁人抬起一根手指羞我,我有肉吃的时候从来
不怕羞,照抢不误。雷子端着碗蛮委屈,妮可就劝他:呦呦呦,乖啦,不哭…… 咱哥还小,你要让着他。
  雷子很听话,乖乖让我抢,只是每被叼走一块肉就嘟囔一句:杀死你。
  雷子一到拉萨就高反,一晒太阳就痊愈。大昭寺广场的阳光最充沛,据说晒一
个小时的太阳等同于吃两个鸡蛋,我天天带他去大昭寺“吃鸡蛋”,半个月后 他晒出了高原红,黑得像只松花蛋。
  妮可也时常跟着我们一起去晒太阳,她怕黑,于是发明了一种新奇的日光浴方
式,她每次开晒前先咕嘟咕嘟喝下半暖瓶甜茶,然后用一块大围巾把脑袋蒙起 来,往墙根一靠开始打瞌睡。
  我和雷子试过一回,蒸得汗流浃背,满头满脸的大汗珠子。 妮可说这叫蒸日光桑拿。
  蒸完桑拿继续喝甜茶。
  光明甜茶馆的暖瓶按磅分,可以租赁,象征性交点儿押金就可以随便拎走。甜
茶是大锅煮出来的,大瓢一挥,成袋的奶粉尘土飞扬地往里倒,那些奶粉的外 包装极其简陋,也不知是从哪儿进的货。
  一暖瓶甜茶不过块八毛钱,提供的热量却相当于一顿饭,且味道极佳,我们都 抢着喝。
  现在想想,当年不知吞下了多少三聚氰胺。
  雷子倒茶时很讲礼貌,杯子一空,他先给妮可倒,再给我倒,再给自个儿倒。 妮可夸他,说:哎呀,雷子真是个好男人。
  他立马摆一副很受用的表情,谦逊地说:
  Lady first,
  gentleman last,
  handsome boy honest.?
  旁边坐着一个英国老头儿,人家扭头问:What?
  (二)
  那时候大家住在一起,过着一种公社式的生活,我的酒吧老赔本,妮可的客栈
也不挣钱,日子偶有拮据,却从未窘迫。大家谁有钱花谁的,天经地义地相互
守望着,高高兴兴地同住一个屋檐下,白开水也能喝出可乐味,挂面也能吃出 意大利面的感觉来。
  既是家人,彼此关心就是分内的义务,我们那时候最关心的是二彬子,或者说 二彬子是最不让人省心的。
二彬子是我酒吧合伙人大彬子的亲弟弟,来自首都北京大通州。他说话一惊一乍的,胡同串子啥样他啥样,脾气也急,驴起来敢和他亲哥摔跤。他亲哥原本在拉萨市区租了小房子和他一起住,后来发现根本管不了他,于是塞到我身边来图个近朱者赤。
  他蛮亲我,经常跑到我面前掏口袋。
  他说:老大,我搞了些无花果给你吃。 我说:我不吃。
  他说:吃吧吃吧吃吧。
  然后硬往我嘴里塞,真塞,摁着脑袋塞,塞一个还不够非要塞满,非要把我塞 得和只蛤蟆一样。
  我知道他是好心好意,但嘴里塞满了怎么嚼?!
  他也蛮亲妮可,经常夸妮可。
  看见妮可吭哧吭哧洗衣服,就夸:啧啧,你和我妈一样贤惠。
  妮可偶尔炒菜多放两勺油,就夸:啧啧,你做的饭和我妈做的饭一样好吃。
  看见妮可穿了一件新衣服,就夸:啧啧,你的身材和我妈的身材一样苗条。
  妮可被他给夸毛了,要来他妈妈五十大寿时的照片瞻仰风采,看完后气得够呛。
  二彬子当时谈了个小女朋友,叫小二胡。小二胡读音乐学院,一把二胡走天涯,
趁着暑假来拉萨勤工俭学。小姑娘家境很一般,但穷游得很有志气,她在宇拓 路立了把阳伞,每天在街头拉四个小时的二胡挣学费。
  二彬子会两句京剧花脸,天天跑过去喊一嗓子“蹦蹬淬!”,他一蹦蹬淬,小二胡立马琴弓一甩西皮流水,两个人四目相对含情脉脉,旁边围观的老外们单
反相机咔嚓咔嚓响成一片。
  二彬子请小二胡来客栈吃过饭,他一本正经地穿了一件白衬衫,还内扎腰。我
们逗他,告诉他头回请人吃饭应该送花送礼物。他二话不说就蹿出门,不一会 儿就捧回一大簇漂亮的格桑花,高兴得小二胡眼睛直眨。
  过了不到半小时,隔壁邻居客气地敲开门,客气地和我们商量:……花就算了, 当我送了,但花盆能不能还给我……
  小二胡感动坏了,二彬子翻墙给她偷花,太浪漫了,她当场发誓要嫁给二彬子, 把我们一家人吓坏了。
  暑假结束后,小二胡和二彬子生离死别了一场,而后一路颠沛,沿川藏线返乡。
临走时,她把二胡上的一个金属配件留给了二彬子做念想。小二胡后来考去了 维也纳,远隔万重山水,他俩没能再见面。
  二彬子麻烦妮可打了根绦子,想把那个金属配件挂在脖子上。
  妮可问他想不想小二胡,他岔开话题打哈哈,说:妮可,你的绦子打得真漂亮, 你和我妈一样手巧。
  妮可手巧,但嘴笨,有心劝慰二彬子却不懂该怎么劝慰,她狠狠心把家里的座 机开通了国际长途,但二彬子一次也没打过。
  二彬子看不出有什么异样,依旧是每天咋咋呼呼地进进出出。 他的脖子上天天带着那个奇怪的挂饰。
  听说,那个二胡金属配件叫千斤。
  夏有凉风秋有月,拉萨的生活简单而惬意,并无闲事挂心头,故而日日都算是 好时节。
  和单纯的旅行者不同,那时常驻拉萨的拉漂们都有份谋生的工作。 妮可除了开客栈,还兼职做导游。
  当年来拉萨的穷老外太多,一本《孤独星球》走天涯,人人都是铁公鸡,妮可
的导游生意常常半年不开张,偶尔接个团都像中了彩票一样。每次她一宣布接到了团,整个客栈都一片欢腾,然后大家各种瞎忙活瞎出主意,
这个给她套上一件冲锋衣,那个给她挂一只军用水壶,大家都把自己最拿得出 手的物件贡献出来,逼着她往身上挂。
  我那个时候身上最值钱的家用电器是爱立信三防大鲨鱼手机,也贡献出来给她撑场面。每每她满身披挂地被我们推出门,捯饬得比游客还要游客。她手抠着大门不撒手,笑着喊:不要啊……去个布达拉宫而已啊。
二彬子把她抱起来扔出去,她隔着门缝用广东话笑骂:契兴啊(发神经啊)……
  去布达拉宫用不着拿登山杖啊。
  布宫的门票比故宫的还要贵,我们都不舍得花那个钱,妮可是我们当中唯一进
过布达拉宫的。她的小导游旗是最特别的,登山杖挑着一只爱立信大鲨鱼手机, 后面跟着一堆日本株式会社老大叔。
  爱立信后来被索尼收购,不知道是否拜妮可所赐。
  那时候,我们在拉萨的交通工具是两条腿加自行车,偶尔坐三轮,万不得已才 打车。拉萨打车贵,北京起步价 7.5
元的时候,拉萨就是 10 块钱了。大家在各自的城市各有各的社会定位,来到拉萨后却都回归到一种低物质需求
的生活中,少了攀比心的人不会炫富,也不太会去乱花钱。大家好像都不怎么打车,再远的路慢慢走过去就是,心绪是慢悠悠的,脚下也
就用不着匆忙赶路。
  在我印象里,妮可只打过一回车。
  有一天下午,她像一只大兔子似的蹦到我面前,摊开手掌问我借钱打车,我说 借多少?她说快快快,150 !
  我吓了一跳,150 块都可以打车到贡嘎机场了,一问她,果不其然。
  妮可带的团的一个客人掉了个单反相机盖,她必须在一个半小时内赶去机场才 来得及交还。
  我问她是客人要求她去送吗,她说不是。我说那客人会给你报销打车费吗? 她说:哎呀哥哥呀,这不是钱不钱的事……
  我乐了,好吧这不是钱的事,这是算术的事好不好,打车去贡嘎机场要花 150 块, 返程回来又是 150
块,这还不算过路费……
  我拗不过她,陪她打车去的贡嘎机场,计价器每跳一次我就心痛一下,我算术 好,十几斤牛肉没有了。
  丢镜头盖的是个大阪大叔,我们隔着安检口把镜头盖飞给了他,机场公安过来 撵人,差点儿把我扣在派出所。
  返程的钱不够打车,坐机场大巴也不够,我们走路回拉萨,走了十里地才拦到 顺风车。
  司机蛮风趣,逗我们说:你们是在散步吗?
  我一边敲妮可的脑袋一边回答说:是,啊,吃,饱,了,撑,得,慌,出,来, 散,散,步喽,啊,哈!
  说一个字敲一下。
  那个丢镜头盖的大阪大叔后来邮寄来一只陶瓷招财猫,算是谢礼。我把那只猫 横过来竖过去地掏啊掏啊,掏了半天也没掏出来我那 150
  十几斤牛肉啊……牛肉啊!
  牛肉啊!
  我那个时候晚上开酒吧,白天在街头卖唱,卖唱的收入往往好于酒吧的盈利,往往是拿下午卖唱挣来的钱去进酒,晚上酒吧里再赔出去,日日如此,不亦乐乎。
  拉萨不流行硬币,琴盒里一堆一堆的毛票,拉萨把毛票叫作“毛子”,我们把 街头卖唱叫作“挣毛子的干活”。
  那时候,大昭寺附近好多磕长头的人,路人经过他们的身旁都习惯递上一张毛子,以示供养、以敬佛法。藏民族乐善好施,布施二字是人家时时刻刻都会秉
行的传统价值观,受其影响,混迹在拉萨的拉漂们也都随身常备毛子。朝圣者一般不主动伸手要毛子,主动伸手的是常年混迹在大昭寺周围的一帮小
豆丁,这帮孩子算不上是职业的小乞丐,抱大腿不给钱就不走的事是不会做的,
他们一般小木头桩子一样栽到你跟前,伸出小爪子用一种很正义的口吻说上一 句:古奇古奇,古奇古奇。
  古奇古奇,是“求求你给一点儿吧”的意思。
  你不搭理他,他就一直说一直说,直到你直截了当地来上一句:毛子敏度。
  口气和口吻很重要,这帮孩子都是吃软不吃硬的主,惹恼了他们的话当真骂你。 他们骂人只一句:鸡鸡敏度!
  一般人骂人是指着鼻子,他们是指着裤裆开骂,骂得你虎躯一震菊花一紧。
  敏度,在藏语里是没有的意思。
  我是属于打死也不受胁迫的天蝎座,当年被“敏度”了不知多少回,时间久了
那帮小祖宗一见到我,远远地就高喊“鸡鸡敏度”,搞得我和弦按错、鼓点敲 乱,搞得身旁刚到拉萨的漂亮妹子一度以为那是我的藏语名字。
  高原的空气干燥,街头开工时,水如果喝得少,几首歌就能把嗓子唱干。
  妮可妹妹心肠很好,每天晚上都会跑来给我送水。每次她都抱着瓶子,笑眯眯 地坐在我身后,顺便帮我们收收卖唱的钱。
  她最喜欢听赵雷唱歌。
  雷子那时是拉萨的街头明星。每天他一开唱,成堆的阿佳(拉萨藏语,姐姐)
和普木(拉萨藏语,姑娘)脸蛋红扑扑地冲上来围着他听。他脾气倔,刺猬一 只,只肯唱自己想唱的歌,谁点歌都不好使。
  妮可例外,点什么他唱什么,妮可怕他太费嗓子,每天只肯点一首,点一首他 唱三首,谁拦都不好使。
  雷子喊她“姐”,在妮可面前他乖得很。
  雷子另外有个姐姐嫁到了国外,那个姐姐对他很好,他曾给姐姐写过一首歌:
  姐姐若能看到我这边的月亮该多好
  我就住在月亮笑容下面的小街道……
  姐姐我这边的一切总的来说还算如意
  你应该很了解我就是孩子脾气
  最近我失去了爱情生活一下子变得冷清
  可是姐姐你不必为我担心
  姐姐你那边的天空是不是总有太阳高照老外们总是笑着接吻拥抱看上去很友好
  你已经是两个小伙子心中最美丽的母亲 在家庭的纷争中你是先让步的贤妻
  姐姐如果感到疲惫的时候去海边静一静
  我也特别希望有天你能回来定居在北京
  我知道有一些烦恼你不愿在电话里和我讲起
  你会说 Don't worry 傻傻一笑说一切会好
  一切会好
  一切会好
  雷子打小苦出身,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自己养活自己,高兴了没人分享,委屈了自己消化。北京城太大,世事洞明人情练达,人人都是自了汉,坑他的人多、疼他的人少,故而,他把对他好的人都放在心尖上,以及琴弦最深处。
  雷子歌中的那个姐姐应该对他很好吧。
  我没见过雷子歌中的那个姐姐,我只记得他在拉萨街头放声高歌时,一侧身,
露出了半截脱了线的秋衣,妮可坐在他身后,盯着衣角看上一会儿,偷偷侧过 身去,悄悄揩揩眼角的泪花。
  她和那个远在异国他乡的姐姐一样,都蛮心疼他。 会心疼人的姑娘都是好姑娘。
  下午卖唱,晚上开酒吧。
  酒吧名叫“浮游吧”,取自《诗经· 曹风·
蜉蝣》:蜉蝣之翼,采采衣服,心之忧矣,于我归息……很多年之后,有人说浮游吧代表了拉萨的一个时代。当年的浮游吧藏在亚宾馆隔壁的巷子里,英文名曰:For
Bar。因为这个英文名字的缘故,当年很多穷游的老外常来光顾,他们可能觉得这个名字非常浪漫,于是招牌底下时常可以看见小男生向小女生告白、小男生向小男生示爱。
  我从小学美术,英语课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英文水平烂到姥姥家,字母是 24个还是 26
个一直都搞不清楚,为了酒吧的生意不得不拜托妮可帮我搞英文速成。
  她当真厉害,教了我一句酒吧万能待客英文,那句英文就四个单词:Coffee? Beer? Whiskey?
Tea?(咖啡?啤酒?威士忌?茶?客官您要喝哪一种呢?)这句话直奔主题、直截了当、百试不爽,当真好使,我一直用到今天。
  妮可当年在浮游吧当会计,她长得乖,是我们酒吧的吉祥物,人人都喜欢逗她, 一逗她她就乐,一乐,脸上就开出一朵花。
  我说:妮可你这样很容易笑出一脸褶子来的,回头嫁不出去砸在手里了可如何 是好?
  她慌了一下,手捂在脸上,顷刻又笑成一朵花。她说:或许有些人不在乎我有没有褶子呢。
  她说的那个“有些人”我们都认识,我不再说什么。
  好姑娘总会遇见大灰狼,妮可也不例外。
  她那时候爱上的是一个渣男,脚踩两只船的极品渣。
  墨分五色,浪子有良莠,有些人走江湖跑码头浪荡久了,养出一身的习气,张
嘴闭嘴江湖道义,转身抹脸怎么下作怎么胡来,这种人往往隐藏得极好,像只 蜘蛛一样,慢慢结网,然后冷不丁地冲出来祸害人。
  渣男嘴甜,表面功夫做得极好,女孩子的心理他吃得透透的。他知道小姑娘都
期待一个完美的故事,于是给妮可画了一张饼,从追她的第一天起就说打算娶 了她和她举案齐眉一辈子。
  妮可爱上那枚渣男时,并不知他在内地已有女友,渣男也不说,直等到妮可深
陷情网时才吐露三分,他解释说内地的女朋友重病在身,现在和人家分手,等 于雪上加霜。
  他说:妮可,我是真的爱你,我想一直和你在一起。为了咱们的将来,你能别 去在乎那些不重要的事情吗?
  他吃准了妮可不舍得和他分手,逼着妮可默认了自己脚踩两只船的事实,只推 说时间可以搞定一切。
  妮可第一次谈恋爱,莫名其妙成了个“三儿”。
  渣男和自己内地的女朋友打电话发短信的时候,不怎么避讳她。
  妮可单纯,半辈子没和人红过脸吵过架,她可怜巴巴地喜欢着他,憋了一肚子的委屈说不出口。她是客家人,对感情一根筋得很,心火烧得凶了,就冒死喝酒浇愁。
  她有哮喘,两瓶拉萨啤酒就可以让她喘到死。我们胆战心惊地把她弄活,转过
天来客人少的时候,她又自己一个人躲到没人的角落抱着瓶子喝到休克。酒醒了以后她什么也不说,只说自己馋酒了不小心喝多了,然后忙忙活活地该
洗被单洗被单,该当导游当导游,该当会记当会计。
  这个傻孩子苦水自己一个人咽,并不去烦扰旁人,找人来当垃圾桶。那时候我 们都只知她感情不顺,具体原因并不清楚。
  我蛮担心她,有时在唱歌的间隙回头看看她,她独自坐在那里出神……这场面 让人心里挺难受。
  我那时年轻,女儿家的心思琢磨不透,劝人也不知该怎么劝,翻来覆去就一句 话,我说:妮可,别让自己受委屈。
  她脸红了又白,轻声说:这是我第一次谈恋爱,总要努力去试试哦……
  她又说:不要担心我……也没那么委屈啦。
  她实在太年轻,以为所有的爱情故事历经波折后都会有一个大团圆的结局。
  话说,你我谁人不曾当局者迷过呢?
  那时候,我们一堆人几乎 24 小时待在一起,妮可例外,她谈恋爱的那半年,
几乎每天都会消失一会儿,不用说,一准是约会去了。
  爱情和理智是对立关系,恋爱中的女人情商高于智商,她那段时间偷偷买了眉
笔粉饼,脸擦得明显比脖子白,我们都发现了,就她自己不觉得。
  有一次她打电话时,被我听到了。她用两只手抓着话筒,轻轻地说:你不要生
气好不好?我只是想和你多待一会儿……我没别的意思……好了,我错了,你 不要生气好不好?
  她每次约会的时长不等,有时候半个小时,有时候三五个小时。我们摸着一个
规律,但凡她半个小时就回来,一准是瘪着嘴闷声不说话的,不用说,约会时
又受气了。她回来的时间越晚心情就越好,有时候到了酒吧夜间开始营业时才 出现,哼着歌,眼睛弯弯的,嘴角也是弯弯的。
  妮可蛮负责任,在我的印象里,她谈恋爱的那段时间好像从未误工过,每天晚 上开工时,她都会准时出现。
  但有一天,妮可消失了很久,晚上也没来上班。她从半下午出门,一直到半夜 也没出现。
  那天太忙,没顾得上给她打电话,半夜我们回客栈的路上还在猜她会不会夜不归宿,等回到客栈了才发现不对劲。
  妮可的房间是在大门旁,隐隐约约听到她在房间里哭。
  我和二彬子跑去敲门,怎么敲也敲不开,二彬子比我性急,一脚踹开了小木门,
妮可坐在地上闭着眼睛哭,不知道她哭了多久,哭肿的眼睛早已睁不开了。 我过去拉她,冷不丁看见腮上半个清晰的掌印。
  我气得哆嗦起来,问她:谁打的?!
  她已经哭到半昏迷的状态,拨楞着脑袋含含混混地说:自己,自己摔的。 自己摔的能摔出个巴掌印吗?!
  我问:是他打的吗?说话!
  无论怎么问她,她都不肯多说,只是哭,再不肯多说一句话。我和二彬子搞来湿毛巾给她擦脸,她一动不动地任凭我们摆布,面颊刚擦完又哭湿,红肿得像桃子,折腾了半天才把她抬上床盖上了被子,不一会儿枕巾又哭湿了。我咬着后槽牙说:妮可,你先睡,有什么话咱们明天说,需要我们做什么你只管说。
  暴力不解决问题,但解气。她只要一句话,我们连夜把渣男打出拉萨。 但她死扛着什么也不肯说,只是哗哗地淌眼泪。
  在关上门之前,她终于肯开口了。
  她声音低低地轻喊:哥……
  我说:嗯?
  她说:哥……你们屋能不能别关灯?
  我们没关灯,一直到天亮,都隐约听得到对面妮可房间里传来轻轻的抽泣声。
  妮可在床上躺了整整两天,街面上的人问她哪儿去了,我们只推说她身体不舒 服不想出门。
  第三天,渣男找到酒吧来了,他大大咧咧地推开门,张嘴就问:欸,那个谁, 妮可怎么不接我电话?
  又说:一吵架就玩失踪……女人啊,真麻烦。
  之前碍着妮可的面子,大家对渣男都还算客气,他来喝酒并不收酒钱,偶尔也
称兄道弟一番。渣男知道我们和妮可的关系,很是不把自己当外人,素日里言 辞间很是百无禁忌。
  我们一干人来拉萨是来过日子的,并非来惹是生非的,开酒吧和气生财,遇到
说话口气硬的人也都是退一步海阔天空,久之,渣男以为遇见的是一群只会弹 琴唱歌的文艺青年。
  他犯了一个错误,错把文氓当文青。 氓是流氓的氓。
  还没等我从吧台里跳出去,二彬子已经满脸微笑地迎了上去。
  渣男是被踹飞出去的,四脚朝天滚在台阶下,然后一路连滚带爬,被一堆他心 目中的文艺青年从浮游吧门口打到了亚宾馆门口。
  过程不多讲了,鲁提辖拳打镇关西。渣男尿湿了裤子,磕掉了一颗门牙。 二彬子是北京通州人,来拉萨前的职业是城管。
  我们等着 110 上门,一直没等到,渣男被打跑后没再出现,事情就此画上句号。
  后来知晓,那天渣男和妮可约会时随身带了一份合同,他想要妮可在合同上签字,并说了一个交换条件,他说:你把客栈给我一半,我回去和她断了,全心
全意和你在一起。
  妮可以为自己听错了,这番话出自面前这个身材高大的男人之口? 妮可苦笑,问:你爱过我吗?
  渣男说:爱啊,一直都爱啊。
妮可接过合同,她说:如果你已经不爱我了,早点儿告诉我好吗?
  渣男说:你胡思乱想什么,我怎么可能不爱你啊……快点儿签字吧,亲爱的。
  他脚踩两只船,她忍了。她以为他知晓她的隐忍,幻想着能忍到他良心发现的 那一天,没承想他并没有良心。
  所有的幻想和期待都变成了一个笑话。
  合同在妮可手中被慢慢撕成雪花,一扬手撒满了人行道。
  渣男吃了一惊,一直以来他都以为自己吃定了妮可,惊讶瞬间转化为恼羞成怒, 他抬手抽了妮可一个大嘴巴。
  女人容颜逝去要十年,男人贬值不过一瞬间。
  妮可没哭也没闹,甚至没再多看他一眼,她转身离开,一步一步走回仙足岛,
关上房门后才痛哭起来。她第一次爱上一个人,在此之前她的世界一片单纯, 从未有过如此汹涌的伤心。
  听说,每个好姑娘都会遇到一只大灰狼,据说只有遇到过后才能拥有免疫力, 有免疫力是件好事,可大灰狼留下的阴影呢?
  事情过后,我们一度很担心妮可的状态,有大半个月的时间,我们带她去踢足球,带她爬色拉乌兹逃票去色拉寺,希望大汗淋漓能代谢走一些东西,诵经声
能带来一些东西。
  她乖乖地跟在我们旁边,看不出有明显的异样,和以前相比,只是话变得很少。
  之前那个乐呵呵的妮可去哪儿了?我们想让妮可快点儿好起来。
  我们满屋子“破四旧”,努力销毁渣男的一切痕迹,搜出来的零碎装了半编织袋:妮可给他织了一半的围巾,妮可给他缝的手机套,妮可给他拍的照片……
还有他唯一送过妮可的礼物:一只杯子,上面印着一行字:我一生向你问过一次路。
  问你妹啊问,满世界玩得起的姑娘你不招惹,偏偏来祸害一个傻姑娘。 我一脚跺碎了杯子,硌得脚心生疼。
  渣男学过两年美术,他追妮可的时候,曾在妮可客栈的墙壁上画过一幅金翅大 鹏明王。怕妮可睹画伤情,我搞来乳胶漆把那幅画涂刷干净。
我在那面崭新的墙上画了一只硕大的卡通小姑娘,红扑扑的脸蛋、童花头,还 有一对笑笑的小眼。
  又在卡通小姑娘旁边画了一堆脑袋,众星捧月般围在她周围,有的小人儿龇着
牙抠鼻屎牛牛,有的小人儿摆出一副黄飞鸿的姿势,有的小人儿抱着吉他嘴张 得比脑袋还大,所有的小人儿一水儿的斗眼。
  妮可站在我身后看着我画画。
  她问:哥,你画的是什么?
  我说:喏,这是你,这是咱们一家人,咱们一起在过林卡(藏语,郊游或野炊 的意思),高高兴兴地一直在一起。
  我说:妮可,你是不是很感动?感动也不许哭啊。
  她一下子用手捂住眼,脑袋上下点着,带着哭腔说:嗯嗯嗯…… 我说:这才是好姑娘……哥哥请你吃个大苹果吧。
我挥手在卡通小姑娘旁边画了一只大苹果。
  (七)
  妮可满血复活的速度比我想象得要快,没过多久,每天早上甩床单的啪啪声又 重新响起来了。
  我照例每天穿着底裤冲出去抱床单、闻床单。 她照例满院子撵我。
  我一度想撮合她和安子。
  安子也住在仙足岛,他租了房子想开客栈,但不知怎么搞的,开成了一家收留
所,他们家连客厅里都睡满了人,全都是朋友以及朋友的朋友,以及朋友的朋 友的全国各地的朋友,没一个客人。
  有些朋友讲情调,直接在客厅里搭帐篷。大部分的穷朋友对物质的要求没那么 高,一只睡袋走天涯。
  安子性情纯良,对朋友极好,他没什么钱,但从不吝啬给浪荡天涯的游子们提
供一个免费的屋檐。他极讲义气,是仙足岛当年的及时雨呼保义。
  安子家每天开伙的时候那叫一个壮观,一堆人围着小厨房,边咽口水边敲碗。
没人缴伙食费,也没人具体知道这顿饭要吃什么,每个房客你一把葱我一把面 地往回带食材。
  掌勺大厨是安子,他守着一口咕嘟咕嘟的大锅,拿回来什么都敢往里面放,然 后一把一把地往里面撒辣椒面。
  他是川人,做菜手艺极好,顿顿麻辣杂烩大锅菜,连汤带水,吃得人直舔碗。
  我们时常去蹭饭,吃过一系列组合诡异的菜肴:猪肉西红柿炖茄子、花生土豆 煮扁豆、牛肉燕麦香菜折耳根面片子汤……
  我们吃吗吗香,他是做吗吗香。
那么反社会的黑暗料理食材搭配,也只有他能驾驭。
  安子长得高大白净,文质彬彬,典型的阳光男文青。
  他那时在一家小报社工作,跑社会新闻也写副刊杂文,靠条数领绩效工资。可
拉萨就那么大点儿地方,哪儿来那么多事件新闻啊,有时候跑一整天,一条也
搞不来。安子没辙,就拽着客栈里的人一起编心灵鸡汤和人生感悟凑版面。 他客栈里的人普遍太“仙”,张嘴不是马尔克斯就是杰克·
凯鲁亚克,于是他 经常跑到妮可的客栈来凑臭裨将。
  那时大家都年轻,没什么社会阅历,编出来的文字一派校园文学气息。
  大家七嘴八舌,安子默默写笔记做整理。安子是个大孩子,编完了还要大声朗 诵,各种文艺范儿,各种陶醉,各种自我肯定。
  我烟火气重,听不来白衣飘飘的年代,他念他的,我玩我的俄罗斯方块。妮可的纯情度比安子有过之而无不及,安子的文艺朗诵是她的最爱,听得高兴了经常一脸崇拜地鼓掌,还颠颠地跑去烧水,问人家要不要喝豆奶。豆奶香喷喷的可好喝了,我也想喝……但她只冲给安子喝。安子喝豆奶的样子很像个大文豪,意气风发一饮而尽。怎么就没烫死他?
  我看出点儿苗头,串联了满屋子的人给他俩创造机会。
  这俩人都还是纯情少男少女,都不是主动型选手,若没点儿外力的推动,八百年也等不来因缘具足的那一刻。
  妮可客栈里那时候有辆女式自行车,大家齐心合力把气门芯给拔了,车胎也捅
了,车座也卸下来藏起来了。那辆自行车是大家共用的交通工具,为了妮可, 不得不忍痛自残。
  我们的算盘打得精。
  没了自行车,需用车时就撺掇妮可去向安子借,不是都说借书能借出一段姻缘 吗?那借自行车指不定也能借出一段佳话来。
  佳话迅速到来了。
  那天,妮可要出门买菜,我们连哄带骗让她洗干净了脸、梳了头,并换上一条 小碎花裙子,然后成功地忽悠她去找安子借车。
  大家挤在门口目送她出门,还冲她深情挥手,搞得妮可一脑袋问号。
  她出门没到十五分钟就回来了,我们都好生奇怪,怎么个情况?安子没把车借 给你?
  她傻呵呵地说:是啊,他没借给我……
  哎哟!怎么个情况?
  妮可傻呵呵地说:安子听说咱家的自行车坏了,就把他家的自行车送给我了。
  好吧,送就送吧,我们追问:然后呢,然后你怎么说的? 妮可说:然后我说我们家还缺打气筒。
  我们追问:然后呢,然后他怎么说的?
  妮可傻呵呵地说:然后……他把打气筒也送给我了。
  你怎么不说你们家还缺个男朋友?!
  安子的自行车是老式 28 锰钢,妮可腿短,骑出 100 米歪把三四回,我们怕她摔死, 一周后替她把车还了回去。
  我们还是时常去安子家蹭饭,安子还是经常跑到我们客栈来编人生感悟,编完 了就高声朗诵,每回妮可都给他冲一杯豆奶喝。
  妮可和安子没发展出什么下文来,他俩之间的缘分,或许只限于一杯纯白色的豆奶。 是为一憾。
  失去安子的音讯已经很久了,六年?七年?我记不清了。
  辗转听说他回到内地后,安居在一个叫丰都的小城,收敛心性娶妻生子,撰文 为生。
  仙足岛的岁月已成往昔,如安子那般仗义的江湖兄弟如今寡鲜。如今是自媒体
为王的年代,人们懒得付出和交流,只热衷于引领和表达,微博和微信上每天
都可以刷出成堆的心灵鸡汤人生感悟,无数人在转发,却不知有几人能真正做 到知行合一。
  我亦俗人,有时也转发一些人生感悟,有时一边读一边想,个中某些金句,会 不会出自安子的笔端。
  也不知他现在过得好不好,多年未见了,有些许想念。
  需要想念的人有好多。
  月无常满时,世事亦有阴晴圆缺。
  2008 年 3 月 14 日。
  我的家人纷落天涯,我的族人四散。
  我慌着一颗心从济南赶往拉萨,横穿了半个中国却止步于成都,无法再往前行。
  很多人撤到了成都,妮可也在其中。
  她站在宽巷子的路口,抓住我的胳膊,指甲尖尖的,死死地抠在我胳膊上,她 哭:哥!家没了。
  我说:你他妈哭个屁!不许哭!
  我说:人在哪儿,家就在哪儿。
  一个月后,新家在成都落成,位置在东门大桥的一座“回”形商住楼里,名为 “天涯往事”,隔壁是
amigo(阿米果)的“蜂后”。
  我帮妮可在墙壁上画画,画了她的卡通像,又画了自己的,然后忽然不知道该
再画谁的了,我回头,妮可站在吧台里擦杯子,葛莎雀吉的吟唱回荡在偌大的
loft(宽广开放的自由空间)里,空旷的屋子里,只剩我们两个人。
  我站到门口抽烟,行人慵懒地踱过,“胖妈烂火锅”的味道飘过,满目林立的 店铺,闻不到煨桑的烟气,望不到我的拉萨河。
  “天涯往事”开业的第二天,我返程回北方。
  临行前,妮可给我做饭吃,炒了牛肉,炖了牛肉,一桌子的肉,没人和我抢。
  她送我到楼梯口,忽然停下脚步。
  她问:哥,我们什么时候回拉萨?
  我站在楼梯末端,转身,伸手指着她,只说了一句:不许哭。 她使劲憋气、使劲憋气,好歹没哭出来。
  她站在楼上往下喊:哥,常来成都看看我。
  我没能在成都再看到她。
  一个月后,“5· 12”大地震。
  新开业的“天涯往事”没能撑到震后重建的时期,迅速地变为往事,与许多往 事一起,被隔离在了过去。
  震后,妮可背着空空的行囊回了广东,她在 NEC(日本电气)找到一份日文 商务翻译的工作,跻身朝九晚五的白领行业。
  之后的数年间,她到济南探望过我,我去广东看望过她。
、、、2014。
  除了妮可、二彬子和赵雷等寥寥数人,当年同一屋檐下的家人如今大多杳无音 信了。
  二彬子也来济南看过我一次,他回北京后结婚生子,挺起了啤酒肚,俨然已是
一副中年人的模样。我和他提起小二胡,他借酒遮面打哈哈。和赵雷见的次数算多的。
  有时在簋街午夜的粥铺里,有时在南城他的小录音棚里,他一直没放下那副刺
猬脾气,也一直没放下吉他,巡演时路过济南,听说也曾路过拉萨。这个世界奔跑得太快,妮可一直没能再遇见他俩。
  (九)
  2013 年除夕,妮可来找我过年,我们一起在丽江古城包了饺子,那里有我另
外一个世界的另外一群族人。大家都很喜欢妮可,昌宝师弟尤其爱她,包饺子 时蹲在她脚旁拿脑袋蹭她。
  我们喝酒、弹琴、唱歌,把嗓子喊哑。12 点钟声敲响时冲到门口放鞭炮,满 世界的喜气洋洋,满世界的噼里啪啦。
  我醉了,满世界给人发红包,发到妮可时,我敲敲她脑袋,问她开不开心啊, 喜不喜欢丽江啊,要不要留下来啊。
  她坐在门槛上 ,?火光映红面颊,映出被岁月修改过的轮廓……妮可妮可,蒙奇
奇一样的妮可,你的娃娃脸呢?你的眼角怎么也有皱纹了?
  妮可也醉了,她说:哥,我不哭。
  我说:乖,不许哭,哭个屁啊。
  她抬起一张湿漉漉的脸,闭着眼睛问我: 哥,我们什么时候回拉萨?
  除夕夜里的丽江,烟花开满了天空,我轻轻抱了她一下,拍拍她的背。 妮可你看,好漂亮的烟花。
  妮可,我曾悄悄回过一次拉萨。
2010 年 30 岁生日当天,一睁开眼,就往死里想念。
  一刻也不能等了,一刻也不容迟缓,脸都没洗,我冲去机场,辗转三个城市飞 抵拉萨贡嘎机场。
  再度站在藏医院路口的时候,我哽咽难言,越往里走,大昭寺的法轮金顶就越
看得真切。那一刻,我是个近乡情怯的孩子,匍匐在滚烫滚烫的广场上,一个 长头磕完,委屈得涕泪横流。
  端着枪的武警过来撵我,他说:走喽走喽,不要在这里躺。
  我打车来到仙足岛,客栈林立,没有一个招牌是我熟悉的。我翻手机,挨个儿 打电话。空号、空号、忙音……没了,全没了。
  很难受,自 17 岁浪荡江湖起,十几年来第一次尝到了举目无亲的感觉。 没有什么过不去,只是再也回不去了。
  两年后,我随缘皈依三宝,做了禅宗临济宗在家弟子。皈依的那天跪在准提菩 萨像前我念:往昔所造诸恶业,皆由无始贪嗔痴……
  我想我是痴还是贪?愿我速知一切法吧,别让我那么驽钝了。
  大和尚开示我缘起论时,告诉我说万法皆空唯因果不空。他说,执念放下一点 儿,智慧就升起一点儿。
  可是师父,我执念重,如缕如麻如十万大山绵延无尽。 我根器浅。
  时至今日,我依旧执着在和拉漂兄弟们共度的那些时光里。 他们是我的家人,我的族人,我弥足珍贵的旧时光。
  若这一世的缘尽于此,若来生复为人身,我期许我能好好的,大家都能好好的,这个世界也是好好的。我期许在弱冠之年能和他们再度结缘于藏地,再度没皮没脸地做一回族人当一回家人,再度彼此陪伴相互守望,再度聚首拉萨。
  (十)
  给我一夜的时间吧,让我穿越回九年前的拉萨。
  让我重回拉萨河上的午夜。
  那里的午夜不是黑夜,整个世界都是蓝色的。
  天是清透的钴蓝,一伸手就能攥得。月光是淡蓝,浑朴而活泼,温柔又慈悲,
不时被云遮住又不时展露真颜。每一片云都是冰蓝,清清楚楚地飘啊飘,移动 的轨迹清晰可辨。
  星星镶在蓝底的天幕上,不是一粒一粒的,是一坨一坨的,漂亮得吓人。
  星空下是蓝波荡漾的拉萨河,河内是蓝瓦蓝墙的仙足岛,岛上住着我熟睡的家 人和族人,住着当年午夜独坐的我。
  我习惯在大家熟睡后一个人爬上房顶,抽抽烟、听听随身听,或者什么也不做 只是仰着头看天。
  蓝不只代表忧郁,漫天的蓝色自有其殊胜的加持力,覆在脸上、手上、心上、 心性上,覆盖到哪里,哪里便一片清凉。
  四下里静悄悄的,脚下房间里的呼噜声清晰可辨,这是二彬子的,这是赵雷的, 那是妮可的……
  我想喊叫出来。
  声音一定会沿着拉萨河传得很远。
  我想翻身爬起来踩着瓦片爬到屋顶最高处,用最大的声音喊啊,喊:我心里很 高兴啊,我很喜欢你们啊!
  管你们被吵醒后生不生气,反正我就是想喊啊。 我想着想着,然后就睡着了。
  赵雷有首歌 , 叫《画》,他唱到:
  为寂寞的夜空画上一个月亮
  把我画在那月亮下面歌唱
  …………
  画上有你能用手触到的彩虹
  画中有我决定不灭的星空
  画上弯曲无际平坦的小路
  尽头的人家梦已入
  …………
  曾经有一个午夜,他和妮可一起,悄悄爬上屋顶,悄悄坐到我旁边。
  他不说话,从口袋里掏出三根皱皱巴巴的“兰州”,递给妮可一根,自己叼一 根,给我点上一根。
  烟气袅袅,星斗满天。
  妮可伸出双臂,轻轻揽在我们的肩头。
  没有人说话,不需要说话。
  漫天神佛看着呢,漫天遍野的蓝里,忽明忽暗的几点红。
我有一碗酒,可以慰风尘
我有一个比烈酒还烈的故事。
今天盛满,端给你喝。
老兵打架,爱用灭火器。
油锤灌顶的招式他是不使的,灭火器十几斤重,几类李元霸的大锤,砸到肩膀上必须是粉碎性骨折,砸到脑袋上指定出人命。
老兵不是马加爵,他不抡,只喷。
臭鼬厉害吧,没干粉灭火器厉害,拇指轻轻一扣压,砰的一声,白龙张牙舞爪地奔腾而出,对手立马被扑成了一个雪人,眼泪鼻涕一把一把的。
老兵喷完一下后,倒退两步扎好马步,等着对方咳嗽,对方只要一咳嗽,立马又是一通喷,对着脸喷,粉尘瞬间堰塞住舌头,呛得人满地打滚儿。
挨喷的人连呕带吐,连告饶的工夫都没有,白色的口水拖得有半尺长,咯吱咯吱地牙碜。
老兵一边喷一边斩钉截铁地喊:让你再借酒装疯,爆你的菊!
干粉弥漫了半条街,烽烟滚滚,他威风凛凛地立在其中,中国版的“终结者”。
我站在一旁暗暗称奇,爆菊居然爆到脸上来了。
老兵是开火塘卖烧烤的,专注消夜整十年,专做酒鬼生意。
店名“老兵烧烤”,一度被《孤独星球》杂志列为“环球旅行之中国云南丽江站最值得体验的十个地点”之一。
他们家的炭烤鸡翅、锡纸培根白菜名气很大,但大不过他们家的青梅酒、玛卡酒和樱桃酒。半人多高的大酒瓮有十几个,最香莫过酒气,封盖一开,酒气顶得人一跟头一跟头的,顶得人舌头发酸、口内生津。
管你是不是好酒,都忍不住想来点儿尝尝。
他们家没酒杯,一水儿的大号军用搪瓷缸子,二两酒倒进去不过是个缸子底儿,根本不好意思端起来和人碰杯,于是大部分客人站着进来,打着醉拳出去,小部分客人空着肚子进来,空着肚子回去。
没办法,夜风一吹,酒意作祟,一手撑墙一手攥拳,腰自觉地一弯,嘴自觉地瞄准脚下的水沟,喉咙里像有只小手自己在拧开关,满肚子的烧烤连汤带水地倾泻而出,不倒空了不算完。
酒是话媒人。
每晚来消费的客人大多已在酒吧喝过一两场,大多大着舌头而来,坐到火塘里被热烘烘的炭火一烤,酒意上头上脸,再木讷的人也难免话多。
烧烤店的午夜浮世绘有意思得很,四处嗡嗡一片,有人逼账,有人借钱,有人打酒官司,卡着对方的脖颈子灌酒,有人秀真诚,攥紧别人的手掏心窝子,有人腆着脸聊姑娘,仗着酒意觉得自己英俊非凡,有人不停地拍马屁,对方随便说一句冷笑话也哈哈大笑,夸张地龇出十二颗门牙,颗颗都泛着谄媚的光。
话多了,是非自然也多。
夜店、酒鬼、炭火熊熊,难免起摩擦。争端日日有,由面子问题引发的占三成,一言不合丢酒瓶子是小菜,闹得凶的直接肉搏混战,酒精上脑,下手没轻重,常有人被揍晕在桌子底下。
人真奇怪,在自己的城市谨小慎微,来到古城后各种天性解放,喝大了酒后个个觉得自己是武林高手,人越多越爱抖威风。想想也可怜,几十岁的人了,抖的哪里是威风,找存在感而已。
很多架哪里是为了自己打的,大多是打给别人看的。
寻常推推搡搡的小架,老兵是不理会的,你吵你的,他忙他的。
他操着大铁铲子伺候炭火,间或端起温在炭火旁的白酒遥敬一下相熟的客人,只当那些起小摩擦的人是群在过家家吵架架的小孩子。
一般的中度摩擦,他也不怎么理会,自有老板娘拉措出马。
拉措是泸沽湖畔长大的摩梭女子,模样比杨二车娜姆漂亮,性格比杨二车娜姆还要锋锐,嗓门又高又亮,力气也大,一个人可以拎着两个煤气罐健步如飞。
拉措像个楔子,硬生生地往拳来腿往的人堆里扎,她两臂一振,白鹤亮翅,两旁的大老爷们一踉跄。拉措的手指头敢指到人的鼻子上,她劈头盖脸地骂:你们都是多大的人啦!吃饭就好好吃,打什么架!你妈妈教你吃饭的时候打架吗?!
她挑着细长的丹凤眼挨个儿人地瞪着看,成人之间的斗殴被她一句话骂成了小朋友间的胡打乱闹。
拉措一发威,酒鬼变乌龟,没几个人敢再造次,大都讪讪地转身坐下,偶尔有两个抹不开面子的人刹不住车,嘴里骂骂咧咧,音量却并不敢放大。
金波、狂药、般若汤,古人称酒为狂药是有道理的,醉酒的人大多易狂。
伦理道德是群体中建筑起来的,环境条件不同,尺度和底线不同。人性是需要约束的,而酒是解开这种约束的钥匙之一。
午夜的烧烤店酒气四溢,“钥匙”晃荡在每一只酒杯里,故而道德尺度的弹性尤为明显。
一把钥匙开一层锁,一杯酒火上浇油增三分狂意。
有一些人狂得蛮天真,醺醺然间,把自己的社会属性和重要性无限放大,总以为自己的能量可以从自己的一亩三分地穿越大半个中国辐射到滇西北,故而不畏惧和旁人的摩擦升级。他们大着舌头,各种好勇斗狠,各种六亲不认,开了碴口的啤酒瓶子乱挥瞎舞,谁拦都不好使。
这种时候,就轮到老兵出场了。
电线杆子上的老军医专治各种疑难杂症,火塘烧烤店里的老兵专治各种不服、各种混不吝。
他撅着嘴踱过去,钳子一样的大手专擒人手腕,擒住了就往门外扔,不管挣扎得多厉害的,手腕一被锁,皆难逃老兵的毒手。
也没见老兵身手有多敏捷,但对方的拳头就是落不到他身上,他腰微微一晃,不论是掏心拳还是撩阴脚全都擦身而过。
部分被扔出门的人大马趴摔在青石板上,贴得和烙饼一样,哎哟哎哟哼唧半天,才一节一节地撑起身体,旁边早蹲下了拿着计算器的烧烤店小弟,笑眯眯地说:结了账再走吧,赖账不好。
又说:您还有东西没吃完,要不要打包?浪费食物不好……
还有一部分人士越挫越勇,爬起来又往门里冲……然后再度拥抱大地,屁股上清清楚楚烙着一个鞋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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