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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贴)《深圳,你让我泪流满面》——送给所有正在或曾经在深圳打拼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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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自天涯社区舞文弄墨专栏。
《深圳,你让我泪流满面》
文 / 清秋子
  今年我已经五十岁了,所有和青春沾边儿的东西,都早就远离我而去。我过去不知道,
男人老起来,也是土崩瓦解的,转眼间就成了蜷缩在边缘的人物,只能听任不断成长起来的
少男少女在舞台中心张扬。
  沮丧是条虫,咬啮着半百之人的心。
  可是,在十五年前,我也曾飞扬过。领带打得整齐,西装没有皱,皮鞋是玻璃一样地
亮。从写字楼走出来,天新地迥,太阳都在喝彩。一切就在十五年间消逝了,时间是不讲仁
义的,它是我唯一无法战胜的敌人。
  现在我到街上去,人家叫我“老师傅”,上下公车时,动作稍迟缓一点儿,就要招致白
眼。年轻人仿佛永远不老似地跟我傲慢地讲话。他们想不到,就在十五年前,我也曾经年
轻。当然,与今天有些不同,那时的年轻人,还不太痞,走南闯北碰到一起,热心相助的
多。那时的人,都渴望新生活,把明天想象得比较有激情,于是,生活中就时时飘浮着金色
的颗粒。那时候,我愿意听迈克尔-杰克逊,因为他的那种唱法,就像生活的大脉搏在鼓
动。噗-噗!那是个仿佛很近,但又很遥远的岁月啊。
  我36岁时,闯过深圳,在那里度过了三年。此后的好长时间里,杰克逊那尖锐的歌声,
曾不止一次地把我拽回到那些时日里。
  一切都恍如昨日。五月的某一天,是我的生日。我和我的女朋友坐在蛇口海滨的栏杆
上,面对海湾。对面有青山,那就是香港的新界,近得几步就能走到的样子。暮色中,山是
墨绿墨绿的,厚重,宁静。海风吹得厉害,风里夹着海腥味儿。
  我们身后,有一片矮矮的荔枝树。树后,是一排联体别墅。别墅静悄悄,好像没人住。
其实是有人住的,除了老外,就是八十年代末先富起来的家伙。黄昏,有几个落地窗亮起了
灯,窗上拉着纱帘,朦朦胧胧,就更让穷人垂涎。海滨的这条路,平时的黄昏人比较多,打
工者、外地游客,都比较喜欢来。夜再深一点儿,就只剩下情侣了,所以这路就有个名字叫
“情人路”。那天是星期天,情人路不知为什么人不多。我和女朋友小清——我那时戏称她
“小情”——在水泥栏杆上坐着,她的裙子不断被海风鼓起,像个大蘑菇。每鼓起一次,她
就不好意思地冲我笑笑,用胖乎乎的小手把裙子使劲压下去。周而复始,她一点儿不嫌烦。
  那时候我们谈什么来着?是在谈将来的归宿,打工打到什么时候是个头儿。这话题,是
深圳打工者们永远谈不够的话题。那个年月,我们心里多少还有些很热切的东西,不光是想
钱,主要想的是怎么享受新生活。我决想不到,今天我会生活在远离深圳的地方,如此寞
落。后来我也辗转地知道了,小清最终也离开了深圳。命运就这么无情,它碾碎年轻人的梦
想就像踩破没人要的汽球。可是在当时,我们都以为,那种南国意味的、海风拂面的好日
子,完全可能一辈子属于我们所有。
  至今我的案头,还放着一个相框,里边嵌着小清的照片。相框是港货,那年头内地还没
有这么精美的东西。椭圆形的画框里,小清靠在海边栏杆上微笑,呼之欲出。十多年来,我
搬了好些地方,从南到北,这相框已磨损得毫无光彩了,但我始终没扔。我舍不得。我从那
个年代里带过来的东西已经不多了。离开小清,我就一直是个单身汉,无论在哪个单身汉房
间里,这微笑都能给满屋的寒酸之气带来一种光辉。这是我和深圳割不断的血缘啊。我的小
情人,我不能想象你今年已是38岁的中年妇人了,我所记得的,只有你永远的青春。深圳的
骄阳晒着你,你身上散发出九里香的气息。那时,我拥有你,冷酷的海还未曾冻僵我们的
心。深圳,长夜的记忆里,你让我泪流满面。
  回忆小清,后来是我孤独生涯的一种享受。在深圳,我所看到的她,是一个女人如花的
年华。她用这年华来陪伴了我。应该说,她不算美女,尽管比当下的这几个要强得多,但可
以说,她是我一生中所遇到的最美丽的女人。小清是娇小型的,湖南人,不像北方女孩那样
人高马大。有时候我看她,的确就像古人所形容的那样——“纤腰一握”。纤细得让人心
疼。关键不在这个,而在于她善良。我这样来评价她,在眼下这个已然熟透了的时代,大概
是有些迂了。年轻的读者们,有的也许要将门齿笑掉了。可是,我还是要说一遍,八十年代
末,那时的青年是从一种古典意味的气氛中走出来的。人的善良,在那时并不罕见。那时的
深圳,聚集了好多这样的青年,他们为新生活而来,投身商界,苦苦熬日子,却不乏纯洁与
浪漫。于是,我记忆中的深圳,就永远是长天寥阔,碧草如茵,是一个当时的中国人活着能
走进的天堂。
  可惜,这一切已不复存在了。虽然深圳到今天仍旧生机勃勃,深南大道仍然红尘万丈,
深圳街头的小伙子还是习惯于西装革履,打扮得像个新郎官:但那内里已经不同了。生活的
底色,在十几年间早被悄悄置换,新生活迅速蜕化为急功近利的生活,写字楼越来越显出它
们的机器本色。轰轰做响的市声,是资本的马达在响,只在呼唤着一个字——钱!我的小
清,我的那个深圳,早已经陈旧了。当年的高楼大厦,在后起的高楼大厦面前,简直渺小不
堪。但是我,一仍其旧地珍惜藏在我心底的那个深圳。1995年,深圳发生过一次可怕的煤气
大爆炸,险些就要掀掉大半个深圳城。那时我在报纸上读到了消息,内心曾被深深地震撼。
这就是天意啊,天意!我当时想,如果深圳不幸被夷为平地,那就让我也跟着毁灭掉吧。那
个城不在了,那些岁月也就不在了,如此的话,生命还有什么可留恋的呢?一本书,如果它
的后半部越读越乏味的话,那么,不再读它了也罢!
  当年我在告别深圳时,就已经悲哀地意识到,有一扇大门在我身后已经关上了。人生中
的五色斑斓,被隔在了另一边。我的小清,我的深圳,还有那蛇口怒放的洋紫荆树,深南大
道流星似的车灯,就在这一瞬间,凝固了。今后的日子,是一副失去鲜血的躯壳,我将像蜗
牛,慢慢的来度完残生。在深圳的那些欢笑,不时在清夜里刺痛我——人最初所期待的归
宿,为何与实际发生的相距如此之远?
  五月的那一天,后来我们在夜幕下,走到了那排别墅旁边。别墅的窗子很大,透过纱
帘,里面的豪华隐约可见。这是家,但不是绝大多数中国人的家。比如其中的一栋,就是演
员刘晓庆的家。在那个年代,谁能如此快乐而自由?我们的明天,真的能比蜜甜吗?我和小
清望着那铁栅栏后的草坪,还有那檐廊下如雾的灯光,有过一种无言的压抑。我们的心灵生
活很美好,我们的肉体生活却很糟糕。我当时想,就是把深圳大地都盖满了别墅,是否就能
轮到我们住上一栋呢?
  那天,小清走累了,站在海滨小路上,扶着长矛似的别墅铁栅栏歇气。一向比较务实的
她,忽然向我提了个很玄虚的问题:“这么累,活着是为什么呀?”她目光晶莹,里面有一
  我的小清,这问题那时我回答不了,现在就更没法儿找到答案了。多少年来,我就是一
直是浑浑噩噩混过来的。这世界,不是清醒者的乐土。糊涂,是免于自杀、免于毁灭、免于
沮丧的唯一处世良方。人到了五十岁,保质期已经结束,开始活牙漏齿了,四肢经常酸痛,
视力也完全完了。更难于启齿的是,就算是木子美小姐横陈于前,也不会再热血贲张了。—
—我看过的太多,太多了!所有的花儿,都是要谢的;所有的财富,都是要散尽的;那么,
到底什么才是值得留恋的呢?时光,青春,活力。可是,一个五十岁的干巴老头,除了眼睁
睁地看着时间像多米诺骨牌那样倒下去而无能为力之外,他还能干什么?回想起在深圳打工
的那些激情岁月,直如两世为人!
  那些曾与你朝夕相伴的人,现在仍然活在这世上,可是你却不知道他们的下落,无从揣
想他们的景况,他们活得风光还是痛苦,都与你无关了。对你来说,这些过去的朋友与死去
了无异。人之悲哀,有什么比这个更大的?我一向认为,人活一世,是个什么基调,与他周
围的人大有关系,尤其是可称为朋友的那些人。他们的与你的喜怒哀乐,共同构成了值得眷
恋的生活。朋友一旦零落,就等于你自己的一大部分生命枯萎了。人到自然死亡的那一天,
最可怕的就是:在世界上一个老朋友都没有了。譬如病房中的巴金先生,他人生最后的这段
独行,意义又何在呢?
  因此,我的这本书,实际上是要写我在深圳的几个朋友。他们多少都有些浪漫,与八十
年代那个时代相得益彰。有了他们,我的深圳生活,才常使我意醉情迷、不能自拔。现在想
来,什么“人文精神”,什么“古典意趣”,这些东西怎么可能发生在当今?唯有当年的深
圳,才可能有一种“现代中的古典优雅”。
  我平生最厌恶的就是“办公室政治”。鸡肠狗肚,是我们这个民族一万年也切不去的毒
瘤,是毁坏一切崇高之美的恶性基因。因此我的这本回忆小说,有意回避了那一方面。我以
为,如果有谁还没被“办公室谋略”折磨够,还要把它写成小说,供人欣赏,那他的脑子基
本就算是坏掉了。以我的所知范围,唯一写这种书而脑子又免于坏掉的作家,是我的朋友慕
容雪村先生。他的一本描写深圳的小说正在网上连载,可以看做是对我这本书回避掉的那些
事所做的补充。我奉劝那些因我的迂腐而笑掉了门齿的年轻朋友,不妨径直去读他的那本小
说,就不必在这里浪费时间了。
  1988年,是我生命中关键的一年。那一年,我的小家庭发生了意外变故,我的人生道路
随之逆转。那一年……算了,我就别拽了,再大的耻辱也得生生地把它咽掉。在这儿,我就
公开地说了吧,那一年,我老婆把我给甩啦。当我发现苗头不对的时候,生米都快做成熟饭
了。她是个记者,见多识广,机遇多,受到的诱惑也多。那时她长得年轻,人又漂亮,气质
不凡,为她倾倒的男人车载斗量,据说其中有级别高得惊人的。她随便跟其中的哪一个,我
心里恐怕还平衡一点儿。想不到,最后把她拐走的是个俗到家的混蛋。那小子也是个记者
(从此我见到记者就忍不住要起杀心),小白脸,八面玲珑,生存能力比当时的我强几十
倍,唯一的弱项是没有正式文凭。大概有三年的工夫,他可是下了死力追我的老婆。我老婆
的电视台与那小子的报社是兄弟媒体,记者们打伙采访是常有的事儿,这就给某种勾当提供
了最便当的“沙床”。我估计那小子对我老婆嘘寒问暖、早接晚送的没少献殷勤。我老婆那
人,挺聪明,但和所有的女人一样,在识别男人的问题上几近弱智。几次包藏心机的呵护,
就让她找不着北了,最后终于对文凭问题忽略不计了。后来他们一有勾当,就说去“采
访”。唉,采访采访,多少采花盗柳的勾当假汝之名而行啊!
  而我呢,当时是个中学老师。那年头,在中学当“孩子王”社会地位还比较低下。俗人
们认为我们是百无一用的知识分子,而真正的知识分子则根本不承认我们是什么知识分子。
本来我就低了老婆一头,家庭的稳固性存在着极大的危机,而我偏偏就毫无警觉,基本没用
心去增强我的生存能力。结婚六七年了,只顾埋头写诗,渴望“一举成名天下知”。书买了
一大书架,稿纸用了无计其数,连孩子都不想要,一心要做顾城第二。现在应该承认,我的
天赋恐怕是有点儿问题。那时候六七年下来,只在报屁股发过十来首诗,每年不超过三首。
眼见得成名之日遥遥无期,跟巴勒斯坦建国好有一比。但是我老婆可不是个红袖添香的主
儿,你不行,革命自有后来人。就这么,我活活被一个女人给甩了,绿帽子是否早就被扣上
了,已无法考证。1988年初春,当杨柳没发芽的时候,我被迫离婚。尽管别人不承认,我还
是自视为知识分子,绅士风度决不可少。我跟她吵过,哀求过,最后看看覆水难收,就只好
给了她充分自由。协议离婚,财产我全不要(书除外)。临分手时,我留我老婆一句话。我
说,那小子能抛妻别子,追你一个半老徐娘,那能是好饼吗那是!你能保你十年后不人老珠
黄,你能保那家伙从此能收心?对男人的了解,差远了你!我老婆不服气,反驳我说:你少
污蔑!你根本不了解他,小柳(就是那小子)根本不像你说的那样。离婚一个月后,她和小
柳就一块儿风风火火奔海南闯九州去了。多年以后,我得知,由于新经济时代重文凭,小柳
混得一般,但却包了个重庆二奶。我老婆(现在应该叫前妻了)是最后一个知道的人,尽管
她发了雷霆之怒,那重庆二奶与小柳仍是剪不断、理还乱。这都是后话了,在本书里,这个
话题就不再提起了。
  那一年,我36岁,是个完全的成人了。可是自从发生了老婆出离的事件之后,我发觉自
己的智力原来有婴儿化的倾向。离婚前后,我曾经找过我的许多朋友、同事及熟人诉苦,然
而我发现,他们的态度都很暧昧,并未像我想象的那样,共同来声讨我老婆的不忠,而是不
约而同劝我要现实。我就想,这个“现实”究竟是怎么回事儿?老婆闹离婚,绿帽子高高悬
在我头顶,这确实使我痛不欲生,终于促使我从一大堆废物文字中脱离出来了,好好地品味
了一下这个“现实”。我这才发现,原来世道人心,天翻地覆了。敢情我的那些朋友都是暗
中支持我老婆离婚的,私心里没准儿都暗暗期盼,我老婆属意的正是他们自己。直到我老婆
公开宣布,从今往后要挂靠没文凭的小柳了,那帮朋友才和我一样,着着实实吃了一闷棍。
这一场离婚闹剧,终于使我明白:在一般人看来,老婆不忠,这根本就不是个问题,严重的
问题在于,都八十年代末了,我还在当着知识分子,而且还是个“伪”的。这种错误才是不
可饶恕的。那时海南刚刚在开放,十万狂人正杨帆过海去抢金子,我居然还在稳坐家中写
诗,实属脑子坏掉了。我老婆走在潮流之先,挂靠小柳后两人就直奔了南洋,行动果断,目
的地明确,那决不是一般的妇人能做到的。我的那帮朋友虽没吃着葡萄,心里八成也是佩服
那娘们儿的,所以决不可能真正同情我。
  一个人如果忽然想脱胎换骨,那原因多半在于发现了自己的愚蠢。在满中华人民共和国
的人文知识分子都在狂热地读尼采、读弗洛伊德的时候,我因受婚变的刺激,大彻大悟了。
我不能再愚蠢下去了,我要现实。知识分子这张皮,我不要了!
  我的弃文从商,当时可能并没有我上面说的那样惊天动地。知识分子都有事后危言耸听
的臭毛病。转机其实是由一封深圳来信引起的。我的一个大学同学,当时正在深圳春风得
意,不知从哪个渠道得知我戴了绿帽子,便起了怜悯之心,特地写了封信来劝。他说,钱锺
书老在《围城》里有句话,我们男人万万不可忘,即“女人如衣服”。既然那个忘八蛋小柳
把你的衣服扒了去,你向隅而泣还有什么用?如今还有谁看不得人家流泪而改邪归正的吗?
改革开放到如今,衣服被人扒了应该是件好事,人穷思变嘛!这件事我看终于能使你脱胎换
骨了。深圳这地方,花花衣服有的是,想穿什么风格的,随你便。趁着放暑假,我看你还是
过来散散心吧,没准儿就能穿上一件新衣服回去呢!我看了信,心动了。想自己在这里独自
嗟伤,人家小柳拐着我的老婆正在海南岛海边上得意洋洋地嚼甘蔗呢,我这不是傻么?改革
开放都这些年了,我足不出户,不知道资本主义新浪潮是什么模样,还不如就到深圳去看
看。你们丫的狗男女可以嚼甘蔗,我也可以尝尝菠萝的滋味儿是什么。说不准用不了一个暑
假,就算老婆要复婚,我都不愿意了呢。就这样,我坐火车去了深圳。走的时候,知识分子
的臭毛病还没改净——拎了整整一旅行袋的书。装了弗洛依德、荣格、尼采、萨特、瓦尔
特-撒拉热窝(这最后一位的名字记不确切了,待考)一大帮文化老爷子,准备到深圳去修
  事情果然不出我的同学张怀民所料,到深圳还不到一个月,我就脱胎换骨了,完全变了
一个人。那些书,那些老爷子的呕心之作,在深圳,被我东一本西一本的,没等暑假过完,
就扔光了。
  我的那位同学张怀民,当时在深圳的蛇口工业区谋饭吃。这小子跟我在大学是上下床,
属于铁哥们儿。他在大学里特立独行,傲视群小,是个厉害人物。人机灵,书也读得扎实,
瞧不起半瓶子醋的某些教授,在这一点上我们臭味相投。几年不见他,他在深圳发了(看来
人要变化,不一定非被戴上绿帽子,他老婆跟他关系就铁着呢)。人整整胖了一圈儿,眼镜
也换上金边儿的了,头发收拾得光可鉴人,西装也笔挺,皮鞋也瓦亮。搁着过去,我就得骂
他怎么收拾得汉奸似的,现在到人家家里去蹭饭吃,不大好意思这么放肆了,只好当面夸
他:兄弟,有风度,像个精英!
  怀民的太太不在家,暑假带着儿子去内地探亲去了。怀民说:你来得正好,家里清静。
那小祖宗要是在家,你就瞧着鸡飞狗跳墙吧。你放心住下,买个地图,愿意上哪儿玩上哪儿
玩,吃饭回来吃也可,在外面吃也可。我忙,时间就是金钱啊,陪不起你。你主要就是感受
一下深圳的气氛,别老想不开。老婆去了,那自由可来了,我羡慕还羡慕不过来呢!
  从这一天起,我就和蛇口结下了不解之缘。这地方如今已经衰落了,跟年轻人说起,大
都茫然不知所谓者何。可是在那个年代,蛇口区区一地,大名如雷贯耳,与整个深圳齐名。
虽然只是深圳一个小小的卫星城,方圆不过八平方公里,一脚油门就横穿而过,但却容纳了
五、六万来自五湖四海的打工者,都才二十来岁的姑娘小伙,全是民族精英分子啊。你想
想,我在这种地方,能没故事吗?
  在蛇口这个地方,每年七月前后,都有不少从内地来的应届大学毕业生,没头苍蝇似的
四处找工作。我来了一个星期,一出门就遇见这些人——领带飘飘,手拿求职资料,一脸臭
汗地在街上乱走。那时候蛇口的公司多如牛毛,经济增长好像也不光是数字上的,就业比现
在要容易多了,差不多是个人就能找碗饭吃。别看大学生们刚来的头几天,惶惶然像个没毛
的雏儿,几天之后,只要落下脚,就人模人样,满口的商业术语,名片一掏,不是“经理”
就是“主办”。我耳濡目染,感叹乌鸦变凤凰竟是如此之简单,不禁也动了求职的念头。
  跟张怀民一说,他就笑了:老兄,醒过腔来了吧?旧的不去,新的不来。老婆的事咱们
先不说,就你那中学教师,实在是鸡肋,还干它做什么?在这儿,只要你进了公司门儿,工
资最低五六百,不是强过你那百八十元?他立即给我写了一张条子,递给我说;我这公司是
进出口公司,不经过历练,你干不了。我个你介绍一个人,是个文化人,在一家公司当顾
问,我叫他姚老师。你去找找他,没准儿能有机会。
  那天一大早,我拿着条子,按地址就去了石油大厦。姚老师没有找到,一个挺年轻的公
司职员接待了我,东问西问地聊了聊。我见这事情根本没什么着落,甚感失望,就想走。不
曾想那后生说:先生,我看您也甭找姚老师了,他不过是我公司一个挂名顾问。你不就是想
找工作吗?我公司录用你了。我恍如梦寐,期期艾艾地问:请问您是。。。他忽然威严地一
笑,说出了一句石破天惊的话:我就是本公司董事长兼总经理!我一楞,看他不像开玩笑的
样子,才明白过来,特区还真的就是特,原来有这么年轻的总经理。若在内地单位,像他这
样的主儿,也就是跑腿打杂的料。当下里我调整了一下心态,马上问:那么我可以干什么工
作呢?他答:先干办公室主任。我又问:待遇大概是多少呢?他答;八百五,请客吃饭三百
块以内可以签单。这样的待遇在1988年,简直是天方夜谈。我心里一阵狂跳,像走路捡了美
元没被人看见,连忙说;好的,总经理,你看我什么时候来上班?他答:下午两点半!我又
是一楞,心说:好家伙,我算是见识了,无怪乎深圳遍地高楼盖得跟蘑菇似的,没有速度行
吗?时间就是金钱,实在是真理。我不由也豪气顿生,禁不住站起来打了个立正,说;谢谢
总经理栽培!那年月,时代变化太快,现代汉语表达几乎要跟不上了。此情此景,不模仿国
民党就好象不足以表达我内心的万分激动。
  回来跟怀民一说,怀民淡淡一笑,没当回事儿,只说;先干着吧,体会体会。想想,他
又忍不住笑了:老夫子,怎么样?当商人了,不虚此行吧?我连连点头,说:好,想不到!
到底是深圳,什么都快。怀民忽然严肃起来,叮嘱我说:你可记住,深圳的老板,他妈的炒
鱿鱼也是快。
  就这么,我完成了人生的一次大转折,在本无可能有我一席之地的商业场上,开始混饭
吃了。从此我坚信,无论是历史发展,还是个人的命运,根本就没有什么必然规律可循,一
切皆在于偶然。否则的话,我至今还是个中学教书匠,劳碌一辈子,培养了无数应试教育的
废物,然后自己也成了废物,无声无息地退休完事,哪里会有后来的传奇阅历?
  现在我要说说我这公司了。我平生所加盟的第一个公司,是个最混蛋的公司,也是一个
最浪漫的公司。它的混蛋,在于它后来终于使我灰溜溜地离开了深圳。它的浪漫在于……生
活于其中,实在是太美好了。这一点,我在本书中要慢慢地讲。公司跟蛇口其实没有什么关
系,只是在蛇口租了写字楼和厂区。公司的职员,十来个;下属工厂的工人,百来个。不过
是个商业大潮中微不足道的小公司,但是有特色,可以写进《中国公司史》。单说与公司有
关的人当中,就出了两个后来声名显赫的深圳明星人物。
  我到了公司第二天,才弄清楚,原来我是公司招聘的第一个有大学文凭的人。在此之
前,公司属草创时期,雇不起大学生;老板也想不到有大学生可以为他卖命。更重要的是,
老板在见我之前,根本没想到大学生的“门面效应”。从我之后,他在这几个问题上大彻大
悟,基本上非大学生不招了。
  在我之前的职员,是跟他白手起家创业的人。老板做过打工仔,所以老职员也差不多都
是打工仔、打工妹。我最初上班时,同事当中的女职员其实就是打工妹,穿得都还不错,但
和白领丽人就是差了那么一点点。这一点点——我说不清是服饰、容貌、气质,还是别的什
么东西——就构成了天渊之别。总之,总体效果土里土气。其中有一个,姓安,老板叫她
“小安子”。安小姐喜欢文学,在办公室坐着,有两件事使她与众不同,即不停地看报纸和
写诗。老板来巡视,看到她这样,倒也不大责怪。只是在别的场合,偶然想起来,会当着众
人面数落说:“小安子,写那个东西,什么用啊!”其鄙视之状,犹如在说典故里的“猴子
捞月”。但是,小安子这只执着的猴子,在深圳二十年来进进出出的三千万打工妹中,还真
就让她捞到了月亮。她是谁?说出来吓你一跳:她就是后来大名鼎鼎的深圳打工妹作家“安
子”,安丽娇。深圳二十年历史中,数二十个名人,就能数到她一个。小安子在若干年后,
一本书出名,从此进入《深圳发展史》,进而也有了资格进入《共和国发展史》。这小安
子,算一个人物吧?可惜,我跟她共事还不到三天。老板自从聘用了我,才发觉他出身的那
个阶级基本都是废物,三天后,就把公司里所有的打工妹元老都给炒了。
  我刚进公司,完全适应不了这种资本主义人事制度。就在小安子她们屈从于命运安排,
各自默默收拾办公桌物品,准备黯然离去时,我挺身而出,找到了老板。我说:你不能这
样,她们没有错儿。老板嘿嘿笑了:是啊,但是她们没有用!今后,我公司一律聘用大学
生。我初来乍到,不知资本主义厉害,还想要抗争一下。老板脸色就有些不好:知道吗,这
是特区!公司不是慈善机构。这件事,你不要说了。我只好默然退下。小安子她们收拾好了
东西,就不卑不亢地走了。我当时挺怜悯她们,全然没有料到,她们中的一个,在不久的将
来,会成为与共和国永远共荣耀的大作家。
  那时候常到公司来串门的,有一位老板的朋友。人很谦虚,当过兵,搞过技术,当时也
在办一个公司。他的公司远不如我们公司气派,只在居民楼里租了套房。搞技术的,做什么
都比较朴实。没见过他西装革履,一年四季穿那种没个性的浅色夹克,一不留神还以为是装
空调的师傅。这人姓任,没事儿就上石油大厦我们公司来坐,对我们的办公环境、办公程
序、文员素质赞不绝口,经常露出羡慕之色。他老是对我说:唉呀,主任,你们的人这么训
练有素,都是你的功劳吧?这人是谁呢?说出来——年轻一点儿的朋友请捂好了嘴,小心门
齿——要吓得人三魂出窍,他就是后来的深圳华为集团总裁任正飞!全中国年产值最高的民
营企业之开国元勋。我当时的嗅觉也真是迟钝得可以,跟老任聊了那么多回天,全不察觉眼
前的这位,将来会成为共和国新崛起阶级的代表人物。否则,我今天笃定能做上他的副统
  好了,后悔药就不在这儿继续吃了。接着继续介绍我们的浪漫主义公司。
  就在华为的老任带着一帮小年轻在他的民居里鼓捣电话机的时候,我和我的老板及其同
事们正在尽情享受新生活。我们的公司,全世界绝无仅有。单说名称吧,就让人拍案叫绝,
叫做“深圳泰坦艺术科技综合有限公司”。在座的读者,懂科技的可能有千千万万,精通艺
术的,也可能车载斗量。但是既懂艺术又通科技的,我有把握说,万里也难挑一个。至于能
将两者“综合”的,那就只有爱因斯坦死而复生了。一般人见到我们公司的名字,立刻就晕
菜,佩服得五体投地。我们公司的高层职员,对这个名称心领神会,凡与工商、税务、银行
人员应酬,见着懂艺术的,就大谈科技;见着懂科技的,就大谈艺术;所向无不披靡。至于
公司的经营业务,我今天干脆就解密了吧,其实就是剜窟窿盗洞从银行里弄贷款,北京人叫
“扎款”的是也。
  我们的老板,来自内蒙边缘一个林区小镇,以他所受的教育程度,和那小镇上的民智水
平,决无可能完成经商方面的启蒙。但这家伙无师自通,走了一条与华为的老任截然不同的
路。这个公司,其实是做玩偶工艺品的。有工厂,有生产线,有设计师,有工人,有市场
部,有总办,有财务部、有前台接待,五脏俱全,非常完备。但只有一条我们心知肚明——
这只五脏俱全的母鸡是下不了蛋的。也就是说,它没有销售市场,一件产品也销不出去。原
因比较多,比如,当年富到既有闲心而又买得起工艺品的那个阶层,多是大老粗,靠贩鱼、
炒瓜子、走私录像机起家的,艺术指数比较低。而儒商一流的人物,则还在襁褓之中。如华
为老任那样的,正在民居里苦苦奋斗,还顾不上玩物丧志。所以我们的产品无人问津。最大
的原因,还在于我们老板醉翁之意不在酒,他根本就无意于提高本民族的艺术鉴赏力。搞这
么个煞有介事的摊子,目的就是为了对付银行,要刀刀都从银行里“扎”出血来。
  那时银行信贷科的人,以现在的眼光来看,那纯粹就是由一伙白痴。我们公司一个礼拜
总要接待这么三、四拨,都是上门动员我们贷款的。现在回过头去看,这种事情,简直像大
姑娘让你白上床,难以置信。可是在1988年,这种事儿不奇怪。那时候与现在太不同了。那
时候的钱不毛,一块人民币能兑差不多两块港币,加上物价也还比较本份,所以,无论是公
司还是个人,都好生存。几个银行,你贷三十万,他贷五十万,一凑就凑起了一两百万,正
常的话,够公司花两三年的了。我至今慨叹的是:我们的老板,一个初中生,不知《哈佛经
济学》为何物,居然能异常准确地把握在中国经商靠什么。他带着我们一群大学以上程度的
职员,把公司打理得井井有条(连老任都看得眼睛发直),然后把当地所有的银行分行、分
理处都“经营”了一遍。路线正确,于是就硕果累累。老板就是这样成为了80年代末先富起
来的一员,靠的是一只不下蛋的老母鸡——泰坦艺术科技综合有限公司。
  我们的“泰坦尼克号”就这么打造好下水了。“海上有仙山”,“风正一帆悬”,离它
沉没的日子还早呢。老板的经营战略是否正确,我们做职员的无从置喙,反正大家干一天活
儿拿一天钱,乐得歌舞升平。在我之后,老板抢购似地招了一大批本科生和研究生,形成了
庞大的知识分子队伍。凭心而论,他对我们是尊重的,基本不侮辱人格(我生平所受的侮
辱,全部来自知识分子或伪知识分子)。但并不意味着老板就很尊重我们的意见,而是相
反,我们不过是摆设和执行机器。老板一挥手,我们向前进,而已。
  公司里气氛最好的一段时间,是在上午10点钟之前。老板自从成了“先富阶层”以来,
早上不到9点半是不起来的。我们那时上班比较早,8点钟雷打不动,迟到要扣款。每天7点
55,办公室里还空荡荡的,一到8点,忽啦就坐满了一屋子人,一个也不少。天还不热,阳
光正好。一屋子衣冠楚楚的的知识分子,彼此都很客气,学了广东人,互相招呼着,“张
生,早晨!(张先生,早上好)”,“母乖。李小姐,早晨!(甭客气。李小姐,早上
好)”。诸如此类,俨若香港都市片里的情景。
  男职员西装领带,一丝不苟。女职员一天一身职业套裙,永不重样。但是,这么郑重其
事地按时就了位,却没事儿干。男的就沏茶、看报纸。公司订了香港的《文汇报》,每天三
十多版,够看个昏天黑地的了。女的则恪守妇道,抹桌子、浇花、打开水。完了就看时尚杂
志,交流逛街经验。
  这是每天的开心两小时。10点钟一到,老板准时“砰”一声推开隔壁总经理室的门,办
公室里全体人员立刻“唰”一下大变脸。个个正襟危坐,满脸都是为公司惮精竭虑的样子。
什么时尚杂志、《文汇报》,通通变戏法似的没了。室内鸦雀无声,只听见中央空调呜呜作
  一个专门伺候老板的文员小姐此刻弹簧般地跳起来,跑到隔壁去给老板冲茶。老板掸掸
大班桌上的灰,甩下“登喜路”大皮包,一扭脸,威严无比地隔着大玻璃窗扫一眼这边办公
室,然后神闲气定地坐下。
  公司的有效工作时间,从这一刻才算开始。
  每天如此,朝朝暮暮。15年前,我们把多少大好时光就消磨在这架机器里了。我们所有
的知识分子职员,都非常喜欢早上的这开心两小时,因为心情放松,没有事儿干。有事也要
推到10点钟以后去干。老板都是直肠型简单思维,你干了他没看见,就以为你什么也没干。
职员都不是傻瓜,谁不想讨巧,所以,“天塌地陷,也得等10点半”。
  开心两小时啊,那是何等美好的时刻。在今天我日见苍老之时,仍由衷地怀念蛇口石油
大厦那早上八九点钟的太阳。一群毕了业就南下的本科生、研究生,新鲜活泼,譬如朝露。
各个坐在现代写字台前,吹牛、侃山、逗闷子,充分展现了人性化。隔着硕大无比的落地玻
璃窗,能看到蓝蓝的后海、绿绿的香港元朗。身边的产品展示柜上,摆着非洲玩偶、印地安
玩偶、日本玩偶。轻纱样的阳光洒进来,满室亮堂堂的。我们这“玩偶之家”,充满了安
宁、平和、优雅的综合气氛。
  下班之后,那才是鸟脱樊笼自由飞,职员们的生活又是另一番景象了。
  临近下班还有10分钟的时候,解冻开始,大家脸上惮精竭虑的表情有所松动。老板在他
的房间里,这时也没事儿干了,就背着手遛跶到这边大办公室来,开开女职员的玩笑。大伙
明白,这就是可以随便了。男职员就赶紧打电话约人,广东话叫做“抠女”,用现在的时髦
语说,就是“找美眉”。如果有人抠到了女,就赶紧擦皮鞋,蹭蹭几下,把皮鞋擦得能照见
人。擦完了鞋,再掏出钱包来,数数人民币还剩多少张。女职员们见了,心里又不屑,又有
醋意,互相挤眉弄眼地表示嘲笑。6点钟一到,大伙“轰”一声,鸟兽散了。
  在大厦一楼食堂里吃罢晚饭,单身汉们便三三两两遛跶回宿舍。此时的蛇口,暮色安
详,俨若田园,就差没有“羊牛下来”了。
  我们那时的宿舍在“紫竹园”,就听这名儿吧,古香古色的,像不像陶渊明故居?其实
紫竹园不过是一排高层单身宿舍楼,徒有其表,哪里有什么紫竹。现在这地方已经破败得不
成样子了,可是当年刚盖好的时候,真还有点儿豪宅的模样。这一带,都是打工者社区。我
们宿舍的对面,一栋八层大楼,就住了好几百号打工仔、打工妹。黄昏后,月上楼头,那整
个八层大楼就开了锅。有洗衣服的、刷碗的、看电视的、听录音机的、打情骂俏的,各种声
音,汇聚成宏大叙事交响曲,直到后半夜才能消停。我们下班后,无聊了,就坐在阳台上,
看那些打工仔们怎么抠女,那也是风情万种啊。
  晚上单身职员一般在屋里都呆不住,有去看电影的、有逛老街的、有找老乡吹牛侃山
的。跟我住一个屋的周一鸣,比较特别。他轻易不出去,下了班,就猫在屋子里专心干两件
事。一是翻录磁带。他嫌买歌曲磁带太费钱,就到小店里去租,听到好的,便翻录在一张空
白带上留着听,能省下不少钱。二是整理剪报。白天在办公室,凡经他过手的《文汇报》,
没有不开天窗的。这家伙什么信息都搜集,比如《煲汤小窍门》、《梅艳芳出道靠什
么?》、《金庸理财十三招》、《日本财阀横路敬二小史》,诸如此类。白天剪下来,晚上
分门别类,往软皮本上贴。他每晚做这两件事,乐此不疲。
  周一鸣人比较闷,有了心事,不易宣泄。后来他倒是找到了一个途径,就是大放迈克
尔-杰克逊,录音机一开,声震屋瓦。只要一听到这疯狂摇滚,不用问,小子准是又受了什
么心理打击。我热爱迈克尔-杰克逊,就是那时候受他的熏陶。
  此人是重庆人氏,农家子弟,同济电子计算机专业本科生。他有个外号叫“周崽儿”,
源于他老爹每次打长途来,声音大得全公司都能听见:“崽儿,崽儿,你啷个样?好不好
嘛?”这句话,每次都要问八遍。女职员们回回乐不可支。这周崽儿的的专业,其实挺前卫
的,可不知为什么,他不去搞专业,却跑到这泰坦公司来,当个销售部经理,根本就不可能
做出什么业绩来。我们公司设立销售部,就像某人所说的,好比蒙古人民共和国设立海军
部,不知道是干什么用的。我问他,他却十分淡然:“在哪里不是干?这个公司确实是混
帐,但是,人多一点阅历不也是好?”
  你看看,这周崽儿,不可理喻。
  后来,这周崽儿可是发得一塌糊涂,富得我都不好意思再和他联系了,估计目前离大企
业家任正飞也就是十几公里的差距。可是当年,我们确实就是从同一间陋室里一块儿起步
的。人的天赋相差之悬殊,就这么令人感叹。也许,周崽儿成功的潜质,就在于他的那些与
我不同的生活细节上。
  我们那时候就是一对难兄难弟。我和周崽儿,下了班没处可去,窝在宿舍里,看书,发
牢骚,抽烟,发呆,满屋子都是乌烟瘴气。
  某日,周崽儿在欣赏他那精心制作的剪报本,重温了一遍《财阀横路敬二小史》,忽然
把本子一摔,重重叹了一口气:“他妈的,念书,念书,念成了个贫下中农!”
  我说:“你的工资,可以了吧。”
  周崽儿说:“六百五,我哪年能住上豪宅,哪年能开上宝马?”
  “小子,你得慢慢来。咱们老板,还睡过荔枝公园呢。”
  周崽儿愤愤道:“老板?这穷人暴富,心比蛇毒。我同济本科,他才给我六百五,上礼
拜来的那个北财大的研究生妞儿,叫什么杜子美的,让他睡了一宿,就得了八百块!这女人
的肚子,是很美啊!”
  我听得怔愣,半天才反应过来:“消息准不准啊?”
  周崽儿说:“你看见她今天拿了个索尼随身听吗?”
  “看见啦。”
  “那没八百块下不来。她一个穷研究生,刚到深圳,能舍得买索尼随身听?”
  我有些感慨:“我苦干一个月才八百,她一晚上就是八百,一个月三十天,三八就是两
万四。我靠,这也太悬殊了!”
  周崽儿嗤了一声,笑道:“说你们文科的不会算帐,你们还不服。这账哪能这么算,就
是做鸡,也不能天天干。悬殊倒不至于那么悬殊,只是女人挣钱毕竟容易。”
  “那怎么办,男人就没出路了么?”
  “有,你想不想?想,咱俩就一块儿去做变性手术,去他个X巴的,咱也去一宿挣八百
  我下意识地往床头上缩了缩,说;“行了行了,男子汉想什么招儿不行?就是吃软饭,
也不能把自个儿的势给去了。我看你是牢骚太盛,出去泡泡妞儿就好了。”
  “泡什么妞儿,”周崽儿叹了一口气,“这辈子,不想泡妞儿了。”
  我问他:“什么事这么伤心?”
  周崽儿靠在床上,望着天花板说:“女人,靠不住啊。我的女朋友,在上海谈得好好
的。说好她先去美国,创造条件我再去。他妈的一到三藩西斯科就没了音信,估计是睡她导
师被窝里去了。”
  我精神不由得一振:“哦!我还以为天底下戴绿帽子的就我一个呢,这下,可找到同党
  “哦?你老婆也跟人睡了?”
  “岂止是睡,都挂靠到人家那头了。”
  周崽儿歪歪脑袋:“你说,这年头,怎么专门有人喜欢处理善后呢?”
  我看看他,问道:“我说,你是不是受了刺激才来的深圳啊?”
  “不错。当然,分配的工作也不理想。钱没有,势没有,你想,能分到什么好地方?那
工作我也不要了,在深圳看看再说吧。”
  “就这公司,有什么干头?民营公司,就是个体户嘛。户口也进不来,说不定哪天老板
抽筋儿,就炒了你。”
  周崽儿蔑视地一笑:“老板?他还不敢炒咱们。没有咱们,他哪里能天天睡杜子美?”
  如此的谈话,每天晚上进行。那时,我和周崽儿都刚到深圳,手头钱不多,又没抠到
女。就只好闷着,让思想发酵。
  现在想来,周崽儿身上的许多优秀素质,正是我的缺欠。他精打细算,每一分钱的投
入,都要考虑产出。节约是他的好习惯。为了节约,他晚上不在食堂吃饭,自己煮方便面,
直吃得面孔腊黄。
  我看不过去,就说他;“百万富翁不是省钱省出来的。”
  周崽儿说:“胡说八道。百万富翁就是省钱省出来的。媒体想鼓动人们消费,才说‘会
花钱才能挣钱’,这屁话你也信?”他踢了踢床下的一大纸箱方便面,“你看,这都是批发
来的,一袋能省三毛。想赚我的钱?不容易。”
  我只好告饶说:“行行,哪天你干脆把胃给切了吧。”
  一个知识分子,为了改变处境,不远万里,来到蛇口这种地方,几乎是举目无亲,于是
1988年的那个夏天就不免有点儿乏味。平时上班还好,毕竟有“开心两小时”,一混就过去
了。单身汉,最怕过周末。看到一帮帅哥同事临下班前“蹭蹭”地擦皮鞋,心里的苦楚,简
直没法儿说。尤其是像我这种戴了绿帽子的人,既恨女人水性杨花,又忍不住想给哪个春风
得意的家伙戴戴绿帽子,以获得心理平衡。在办公室里,看见杜子美长发如瀑,美目巧笑,
也禁不住浮想联翩,心想哪天不妨可以约她去喝咖啡。
  不料,回到宿舍,周崽儿立刻给了我一个警告:“你要小心,上班不要跟杜子美多说
  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怎么啦?”
  “老板已经很不高兴了,昨天向我下达了监控任务。”
  “监控什么?”
  “监控你啊。”
  我眼珠差点儿没惊得掉出来:“我靠,他又没娶了杜子美。”
  周崽儿好心地劝道:“算啦,在人屋檐下,你就忍忍吧。哪里抠不到女,干嘛在老虎嘴
里抢食吃?”
  我越发觉得这事情说不清了,只好说:“好好,我不跟她说话。不过,怎么你跟她说话
就没事儿呢?”
  周崽儿嘿嘿一笑:“我没关系。我比她矮五公分,老板不在乎。”
  “他妈的,还有这种逻辑!这种人也能当老板?”我一脚踹开阳台门,走到阳台上去透
气。“这年头的资本家,混蛋!他吃肉,还不让我闻味儿。”
  周崽儿在我身后说:“你消消气。能让老板感到有戴绿帽子的威胁,也算你的本事了,
我可是望尘莫及啊。”
  在杜子美问题上遭到不白之冤,我无处宣泄,就买了一辆单车,周末一个人去逛蛇口。
蛇口这地方挺怪,属小家碧玉型的,乍看不怎么样。车少人稀,高楼也没几座,还没有内地
一个大型国企气派。但是细一品味,味道就出来了。到处是草坪、白房子,幽静得像是外
国。人在棕榈树下走,如同仙人画中游。宁静,自足,是这个卫星小城内在的基调。那时
候,蛇口很新,房子上刷着浅色涂料,童话世界一般。年轻人又多,都是帅哥靓妹。上街一
走,你会觉得:世界很年轻,你自己也很年轻。尤其是三洋电机公司,清一色是靓妹子打
工,一放工,满街自行车滴铃铃一片,秀色如潮而来,看得我基本上忘掉了杜子美。
  蛇口是个打工世界,我的同学张怀民就是打工者中的佼佼者。他当年悄然南下,谁都不
知道他的行踪。到蛇口两年后,把知识分子这张皮,彻底抛到了太平洋中,在商界扶摇直
上,先于全国人民十七年就奔了小康。有了价值连城的深圳户口,住进了“碧涛园”。他的
房子,当年就算是豪宅了,宽大得可以在客厅里跳华尔兹。
  我到公司上班后,搬到了宿舍,适应了一个星期后,就抽空去怀民家坐了坐。这一次怀
民的太太带着孩子从内地回来了。怀民的太太——行了,我就别叫她怀民太太了,其实就是
小白——她当年就相当于我们系里的“杜子美”。人漂亮,又有才气,小女人散文写得一
流。那时候追她的人有一火车,怀民并不是最有希望的竞争者。他在这事儿上,曾经求助过
我。小白是学习委员,我当年则是学生会的学习部长,接触的机会多,就常常当着小白的面
感叹:“本系人才济济,我独服张怀民耳!”久而久之,这观念就灌输给小白了。一年后,
怀民终于得手,郎才女貌,出双如对,令多少中文系的帅哥为之吐血。诸位可能有所不知,
70年代末的大学,开化远不及今日。当众搂搂抱抱的情形,校当局视同流氓行为。然而这两
人豪放有如徐志摩、林徽因,在校园里不管走到哪儿,兴致一来,就上演“最是那一低头的
温柔”,哪管污染不污染学校官僚的视线。
  到毕业时,报应来了,为了杀鸡儆猴,学校把他俩发配到边远地区,在一所师专任教。
这等于强迫他们去支边了。怀民倒也是汉子,吃了散伙宴,第三天就走了。从此,我和他就
没再见过面。
  这次见到怀民太太——当年的中文系宝贝,我可是吃了一惊。这哪里是小白呀?怀民是
越活越年轻了,而小白,整个完了,成了一家庭妇女了。在学校的时候,小白那叫一个冰雪
聪明,可以称作改革开放以来第一代美女作家。小女人散文驾轻就熟,比方《冬季到北京来
看雪》、《谁的手绢在飘》、《你究竟有几个好哥哥》,皆是文不加点,一挥而就。省报、
省刊都抢着约稿,省作协那般老家伙为她都快神魂颠倒了。这才多少年啊,小白的灵气到哪
儿去了?我偷着观察了一下,好家伙,额上皱纹都有了。我实在忍不住,叹了一声。鬼机灵
的怀民看出了我的内心活动,拿眼光制止了我。我忍了半天,又喝茶,又抽烟的,最后还是
冒出来一句:咱们这茬儿人,都老喽!怀民摸摸微秃的前额,干笑两声,打哈哈说:那有什
么,我很老,但是我很温柔。是不是,老婆?
  吃饭的时候,小白露了两手,红烧膀蹄做得一流。我又是一惊。怀民就得意洋洋地说:
你看小白有进步吧?上得厅堂,进得厨房。我嘴里含着膀蹄,点点头,眼光怎么也离不开小
白额上的那一条条抬头纹。吃完饭,根本没心思再坐了。男人,最看不得同龄的女人被岁月
催老。女人老了,男人的心基本也就催枯拉朽了。
  我慌慌忙忙地告辞。小白一直是淡淡的,这时候说了一句;老大哥,你怎么也变浮躁
  我尴尬地笑笑说:跟着时代走,难免,难免。
  怀民把我送到楼道上,我对他说:你把小白给毁了。
  怀民宽容地笑笑,拍拍我肩膀:人间正道是沧桑。像老兄你这样将浪漫进行到底的,毕
  我说:为什么不让小白去上班?
  怀民说:这叫“鸟笼政策”。深圳这地方,开放得厉害,把老婆放出去,后果难料。养
得起就养着,否则,戴。。。他看看我,咽下了后半句话。
  我苦笑一下,朝他摆摆手;甭说了,我理解。你回去吧。说完,我飞步下楼,头也不
回,走出了碧涛园。
  暑假眨眼工夫就要过去,我在公司上班刚刚上瘾,哪里就肯回去。打电话回学校请了病
假。拿定主意,拼死命也要在深圳干了。
  就这样日复一日,天天上班,看研究生杜子美巧笑倩兮;下了班,看对面宿舍打工妹美
目盼兮,总算把苦夏熬过去了。终于有一天,不开电扇也能睡觉了,舒服日子就此到来。
  就在这时候,我抠到了女!
  这意义好比范进中举。你想,那一年我都三十六了,在抠女方面,不等于迟暮老童生一
样?这件事,可以说甚至改变了我后来的人生。从此,我不再孤苦伶仃,经常跟小清有个约
会。小清是小鸟依人那一类型的。一个男人,能找到这样的美眉,就好比穷光蛋中了头彩。
绿帽子从此可以摘掉。我的人生,进入了辉煌第二春。
  认识了小清,我才发觉,我和周崽儿的那住处,简直是狗窝,哪里能让小清去?每次都
是我去小清宿舍找她。走到她楼下,看见她窗口亮着日光灯,心里就很熨贴。好心情漾满心
头,慢慢爬上六楼去。看见她房门开着,穿堂风微微吹动花布门帘,门里边有录音机放音
乐——《跟这感觉走》。这感觉,是何等的好!
  我这迟暮青年,是怎么抠到女的呢?说来还是老板的功劳。时至今日,我在这一点上,
还是比较感谢他的,尽管他对我蛮横地封杀了漂亮的杜子美。上帝在这种事情上,自有安
  有道是:男愁唱,女愁哭,教授愁了乱看书,老板愁了瞎支出。那个周末,老板大概是
跟小杜闹了点儿不愉快,闷闷不乐。下班前招呼各部门经理,晚上跟他去“海上世界”喝洋
酒。经理们乐得寻欢作乐有老板买单,只有周一鸣不去,他不感兴趣。
  “海上世界”那时候名气可大,总设计师都在这儿住过一晚上。它实际是一条法国的废
船,被中国人买了来,安放在蛇口海滨,做了娱乐中心。登上甲板,就能看海,跟豪华游轮
的感觉一模一样。那时候,一到晚上,打工仔、白领、老板、外国人,都往这里跑,各得其
所。实在没钱的,就上上下下在船舱里乱逛。
  老板带我们去的是英式酒吧。看来小杜把老板气得不轻,只见他一个劲儿地要洋酒,简
直把马爹利当水喝了。酒吧挺洋气,还放着爵士。在我们去之前,已经有几拨人在了。
  老板喝得差不多了,就到处寻找目标,一会儿,就盯住了一个洋妞儿。他仗着酒劲儿,
凑了过去。那方面倒是很友善,可惜我们老板的英语程度跟基层国人一个水平,两人的对话
很简单。“哈喽?”“哈喽。”“OK?”“OK。”“也死?”“也死。” 就这么,完了。
接下来就是傻笑。老板很沮丧,又转向了另一拨人。这拨人,是自己同胞了,都很年轻,跟
水葱似的,疑似在校生。老板端着酒就过去了。这下子,他算找到了用武之地,先侃科技,
后侃艺术,把那拨人笑得前仰后合。接着,老板向我们一挥手,两拨人就合流了。
  原来,这一群不是什么在校生,而是湖南财大蛇口校友会的,周末在这儿小聚。湖南的
校友们看来是刚刚毕业,都很单纯,热烈欢迎我们加入。老板来了兴致,一叠声地喊:“速
配,速配!” 当下就点了鸳鸯谱。分配给我的,是个清清秀秀的小妞儿。我那晚上,没心
思胡来,一看对方小我十多岁,基本还是个孩子,根本就提不起兴致。深圳那时候风气还不
错,男人找女人,并不一定是想要勾引 ;女人找男人,也不是一门心思的想要钱。正常社
交而已。女孩儿问了我几句话,我闷闷地懒得答,心里在想着另一个人。
  不过,老板这速配可是起了效用。除了我们这对儿以外,谈话空前热烈。两拨人并了
桌,重新要了酒。老板手一挥,叫酒吧服务生放舞曲。那女孩儿见我沉闷,就拉我去跳舞。
  我说:“我不会。”
  女孩问:“快三呢?”
  “不会。”
  “伦巴?”
  “不会 。”
  “吉特巴?”
  “更不会。”
  此时伦巴响起来,女孩儿一把拉起我;“来来来,我教你,包你三分钟学会。”
  我勉强下了场。公司同事一看,齐声鼓掌:“喝,老夫子也跳舞了!”
  一曲舞罢,我经过点拨,果然就有了模样。曲终坐下来,心情开朗了不少,就问:“你
叫什么名字?”
  “杨小清。你呢?”
  “小姓张。”我忽然来了幽默感。
  “名字呢?”
  “敝号国荣。”
  “张国……哈哈,你不要说,真有点儿像啊!”小清妩媚一笑,眼睛成了弯弯的月亮。
  这一笑,让我砰然心动,就此落入了情网。
  接下来,就谈的比较入港了。三言五语,彼此都摸清了对方的情况。我是王老五(绿帽
子一节隐去未谈),她是“待字闺中”,似乎目前没有男朋友(当然,此事待考)。
  时过午夜,忽然下起了瓢泼大雨。那时候,公司还没有车,大雨中,海边打车几无可
能。两拨人谁也走不了,就只好继续花天酒地。直到天亮,雨才停。这一夜长谈,我可就离
不开小清了。结帐后,两拨人出了海上世界,又到水湾头吃大排档。朝雨即歇,红日当头,
蛇口的小街无比清新。马路上的汽车从身边嚓嚓驶过, “番寻味”小店的灶头上冒着氤氲
白汽。我看看眼前眉清目秀的小清,感觉这一切仿佛梦寐。
  吃罢饭,我和小清互留了电话号码。到此,这抠女过程,就顺利完成了。
  第二天周日,痛睡一天。第三天上班,老板来到我桌前,威严无比地下了一个极简洁的
指令:“杜子美,从今天起,解雇!”说完就走了。
  我跳起来,立刻执行公务。交代小杜;“公司物品,马上交回。宿舍可以继续住三
天 。三天后,宿舍钥匙交给我,凭我的条子,到财务部结工资。”
  杜子美到底还是嫩,傻站着,眼泪都要出来了。在人生战场上第一次被罚出局,她一点
儿思想准备都没有。
  我站在她面前,心情复杂。想想,安慰了她一句;“走吧,没什么大不了的。旧的不
去,新的不来。”
  那小杜,显然是误会了我的意思。她明丽的眸子朝我翻了翻,说出两个字来:“走
  转眼到了十月。某日下午,临近下班,也就是办公室的傻小子们“蹭蹭”地擦皮鞋的时
候,小清来电话约我了。
  “喂,喂。”她从办公室给我打电话,从来不叫我名儿,就这么“喂、喂”两声,好像
我曾经告诉她我姓魏似的。“你晚上有空儿没有?”
  “有空儿。”怎么会没空儿,我心说,我等的就是这一天。
  “咱们去爬山吧。”
  “爬山?晚上爬什么山?你没有出问题吧?”
  “你才有问题!今天是重阳节,广东人兴爬山,咱们也随一回俗吧。”
  “好啊。你就是约我去登月,我也得咬牙去。什么时候?在哪儿碰头?”
  “7点半,招商大厦,我办公室楼下。你就在门口等着吧。”她顿了顿,又略显犹豫,
“你,行不行啊?”
  “我啊,跟你不好意思吹牛。就这样吧。”
  放下电话,我才发现,一屋子人都在看我。
  财务部老李说:“嘿嘿,古木逢春,梅开二度。”
  接待员顾红说;“天上掉下个林妹妹。”
  周一鸣像研究古化石一样,盯了我半天,慢吞吞地说;“赫赫,好。老牛,嫩草!咸
鱼,翻生!”
  十月秋凉,夜色下的蛇口像浸在水中一样,让人神清气爽。我刚到十分钟,就看见小清
一身黄夹克,蓝牛仔裤,白旅游鞋,利利索索,从育才路那边走过来。
  诸位年轻的朋友,不是我倚老卖老,实在是有句肺腑之言在这儿要跟大家说说。一个男
人,娶什么样的老婆不甚重要(反正都一样,烦死你),但趁年轻时,想法儿抠到一个好
女,那是至关重要。
  那个晚上,小清一露面儿,我就感觉到,生活的意义与过去很不同了。一个还很单纯的
女孩子,信任你,接纳了你,甚至有点依赖着你,那感觉,很好。比之戴绿帽子,强上百
倍。别的,就先不用考虑了。
  小清约我去爬的,是蛇口的南山。蛇口是个依山面海的小城,它所面的海,赫赫有名,
叫伶仃洋,大伟人文天祥在此赋过诗篇。而它所依的山,就是南山。这山虽不高,也没名
气,但山不在高,有女则灵。那天,小清步履轻盈,领着我,过水湾头,过碧涛园,一拐弯
儿,就上了山。
  这山上也有挺好的马路,一直通到半山。我正想说蛇口好奢侈,荒山野岭也修这么好的
路。小清就开口了。经她说明,我才看清楚了:原来,半山上有一个巨大的别墅区,叫“黾
山别墅”。但是,百分之九十五的国人,念不出这“黾山”的“黾”来。于是,蛇口人就把
它念成了“龟山别墅”。一家伙,就给别墅区所有的男主人通通戴上了绿帽子。相反,在蛇
口,你要是打听“黾山别墅”在哪儿,那准把人的门齿给笑掉。
  虽然是龟山别墅,但依然令人神往。想想看,那是1988年,我们好多知识分子连浴缸的
边儿都摸不着几回。这山中,却有这样幽静的洋房。日可看红尘,夜可观天象,那些龟山主
人们在这种环境中活到百年以上,是根本不成问题的。
  走过龟山佳境,我恋恋不舍,一步三回头。
  “嗨嗨,别把魂儿丢了。”小清提抗议了。“想住龟山,奋斗十年。”
  我一惊;“十年?我才俩月,就受不了啦。这老板,变态,简直是以你的痛苦为快乐。
天天给你上夹板,看到你呲牙咧嘴,他就乐。发你俩钱,就恨不能把你当驴使。十年熬下
来,不要说住龟山,他能给我个乌龟壳子就不错了。”
  小清就嗬嗬地乐;“你那公司,没有那么恼火吧?”
  “我不夸张。我天天就是忍,有机会,就跳槽。”
  “你可不要高估自己!如今,有个地方发钱就不错。”
  我看看她,觉得这小姑娘倒很现实,就说:“我不过发发牢骚,干还得照样干。可是,
这样干,到哪年是个头?难道,这住龟山别墅的,都是像我们这样,当驴做马干出来的?”
  小清吃吃地笑,捶了我一下:“农民!简直是农民。农民,就不要想住别墅了。”
  一过了龟山区,马路就不见了,扑面是嶙峋山石。这里因为面海,海风大,长不住大
树,只有灌木稀疏。一条人踩出来的小路蜿蜒而上。爬了一段,回头看看,蛇口的万家灯火
已在脚下,恍若梦幻。上面的山路和南山的峰顶,有星星点点摇动的手电光。
  山路渐陡,我走得喘气,但在小清面前,仍装出气壮如牛的样子。遇到极陡的地方,小
清把手伸给我,求我拉一把,那样子有如小鸟依人。我掌中,她的小手潮润,柔软,让人受
  “你是当白领当腻了,要来自找苦吃。”我调侃她说。
  “去你的!后悔了,你就先下去。”小清嗔道。
  一路斗着嘴,倒也忘了累。山顶终于近了,顶上有人向我们大叫,鼓励加油。
  这样的夜晚,如此的荒山,于我真是久违了。自大学毕业成家后,浪漫就与我无缘了。
在家里当牛做马,也换不回老婆一个笑脸。整天里灰头土脸,耳朵灌满中年妇女的唠叨。想
约个小姑娘到郊外去散步吧,又是有贼心没贼胆。只有到了这深圳来,大家才全抛弃了背
景,英雄不问出处,像我这样的倒霉得额头发绿的,也没人问出处。天涯沦落,彼此彼此。
岁月之潮仿佛骤然倒溯回去,我又回到了20岁的年华,有取之不尽、挥霍不完的浪漫时光。
  刚见小清时,以为她才有十八、九岁。雨夜泡吧的那天,她梳的是独根辫儿,乍看好像
是村姑。要不是老板撮合,我决不可能跟她搭话。但男女相遇的事,向来就是偶然的成份
多。毫厘之间,我就抓住了这只小鸟。今天爬山,小清解开了那土到了家的小辫子,竟是一
头如瀑的长发。成熟之美,令我刮目。
  山路稍平坦,她就蹦蹦跳跳的,跑到我前面去,一路嘻嘻哈哈不断。
  “你要快一点哦,别以为吹牛不上税。”
  就在我快要累断了腿时,终于到了顶峰。展眼望去,似乎是站在天堂俯视,蛇口遥遥如
下界。大酒店,大码头,还有我们的写字楼,都渺小如蚁巢。山上,天风浩荡。远处,香港
的上空一片陀红。
  “这地方好不好?写字楼我确实呆腻了。”小清坐下来,望着我说。“好啊,将来有了
钱,在这儿盖一座土别墅,就叫‘抬头见龟’,咱们来当农民。”我说。
  “你就玩世不恭吧。”小清忽然叹息了一声。“深圳的路啊,告诉你,可不好走!”
  “女孩子,要好混一点儿吧?”
  “你知道什么?女孩子才难。”
  “怎么啦,骚扰太多吗?”
  “一言难尽。光是骚扰,还好对付。人际关系,太麻烦。在公司,你干得积极,人家说
你想讨上司欢心。你不努力吧,人家说你是靠脸蛋儿混饭。”
  “那就嫁个大款吧,不用再受累了。”
  小清嗤了一声:“说得容易!人家打的江山,凭什么让你分享?”
  我挠挠脑袋,说道:“唉呀,女孩子都这么难,我们男生,不是只有死了。”
  小清忍不住笑,嗔道:“别恶心了,年纪一把,还‘男生’!你一个大男人,叫什么
  “连叫苦也不让?当驴做马,就是我们的命?”
  小清不作声了,下巴抵到膝盖上,默默望着山下出神。四周,秋虫低鸣,透出凄楚。满
山荒草的气味儿,充满野性。
  过了好久,她才说:“深圳!唉,什么都好,就是交不到朋友,人人都貌合神离。在公
司,体己的话不敢跟同事讲。老板就像侦探,说不定在哪儿窥视你。”
  小清的话,说得我心有点儿痛。我便拉过她的手说:“跟我在一块儿,就不要想那些不
痛快的事儿啦。我,总还可以算一个朋友,不必有所顾忌。知道吗?我很老,但是——我很
  小清甩掉我的手,说:“去!你这人,自我感觉太好!”
  我们就这样,说着话,看着风景,在山上呆了一个小时。然后,就慢慢往下走。有道是
“上山容易下山难”,一路磕磕绊绊,倒闹了个汗流浃背。风一吹,我忍不住打了一个大喷
  “喂喂,你不要着了凉。”小清担心地说,“对了,天都冷了,你买棉被了吗?”
  “还没有啊。单身汉,没人管哪!”
  “有人管,你又要讨厌。我那儿有床多余的被子,等会儿你拿去吧。”
  “那我要请你吃早茶,谢谢你,对我的爱。”
  “行了!”小清在我身后打了我一下,“你要不这么贫嘴,倒还可爱一点。”
  回到紫竹园,见周一鸣还没睡,正躺在床上看《哈佛谈判术》。他抬头见我进门,点点
头,没吱声,低头又看。刚从外面进来,我们这陋室给人感觉更是拥挤。灯光黝暗,空气恶
浊,我又回到了现实中。山风、虫鸣,小清的笑声,一下就离得很遥远,很遥远。
  我放下从小清宿舍拿来的棉被,开始整理床铺。
  周一鸣忽然问我:“你去买东西了?”
  “不是买的,是女朋友送的。”
  “你那个女朋友,是怎么认识的?”
  “就是下大雨那天,晚上老板带我们去海上世界,喝酒的时候认识的。叫你去么,你又
  “在酒吧认识的?是‘三陪’?”
  “胡扯,人家是公司白领。”
  周崽儿把书一合,霍地坐起来,看看我,又看看那床被子,拍了拍腿,叹了一声:“果
然,嫩草。唉!悔之,晚矣!”
  “深圳别的不多,就是机会多,你也走出去试试吧。这样窝着,哪里行?”我安慰他
  “咳,不是那个意思。”他指指那床被,似有很多感慨。“你看看,我跟上海女朋友相
处三年,她就做不到,也想不到。”
  “一床被么,有什么的?”
  “错!女人好不好,以小见大。你这个,这个,叫小清的,我今天跟你说,那是你生命
中的华彩乐段。你不要得了便宜又卖乖。跟你比呀,我真是……太悲惨了!”周崽儿说罢,
一头仰倒,躺在床上,不说话了。眼睛睁得比牛眼还大,耿耿有光。
  我也停止了整理床铺,一屁股坐下,回味着这位悲惨室友说的话。
  他说得不错。从那时起,岁月淌过了漫长的河床,但越是到后来,我越是能深切体会
到,什么是所谓的“生命的华彩乐段”。它激情迸发,它可遇不可求,它失之不可再来。这
东西,假如你不相信它存在,那就永远也遇不到;假如你坚信它会照临你的人生,它就一定
会在某一刻闪现。是啊,有了小清,我就变了,变成了另一个人。如果说青春是一本书,那
我就是把这本书又重新开始翻了一遍。天下的人,不会都有这样的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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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深圳生活了一个星期,我就发觉,这里和蛇口太不同了。城市巨大而且寂寞。坐在北
方大厦的新办公室里,拨开百叶窗帘往下看,深南中路有如深谷。下面有走不完的车,走不
完的人,是没完没了的蚁群在移动。只要推开窗子,轰鸣声就扑面而来。对面的大厦上,
“华强三洋”四个字,像重磅炸弹砸在人们的头顶。一到中午放工,身穿浅蓝工装的“三洋
妹”,就铺天盖地地过马路。下面的人,看起来很渺小,我们在楼头看风景的人,也很渺
  公司到了深圳,果然就有了一线生机。一些生面孔开始出现了。老板又施展魅力,把新
认识的银行老爷哄得团团转。蛇口的“讨债团”对我们的逃亡,起先是疑心重重,曾接二连
三跑到深圳来看过,但看到我们确实是摆开了堂堂之阵,便不疑有他。又因为路远,也就不
再天天来了。讨债团无形中解散,我们大大松了一口气。职员们又开始四处去给老板送鸡毛
  宿舍是在长城大厦租的房子,两套复式公寓。我想讨个清静,于是要了一人独居的一间
  房子狭小,但凭窗可以眺笔架山。每天下班,就在窗口呆看夜色渐渐吞没远山。
  这深圳的夜晚,实在是可怕,一面是灯红酒绿,一面是无处可去。老板自从湖南酒厂事
件之后,对知识分子就大起疑心,不再带我们出去花天酒地了,一到晚上,只带着几个家乡
死党四处去“烧钱”。晚上没有了节目,我独对四壁,不知如何消遣。海上世界、四海、招
商路……那些无限亲切的地方,都已远在天边,不可触及。
  早晨上班,要一段搭中巴。混在一群西装革履的傻小子中间,在深南中路上步履匆匆。
走到大厦楼下,买两个喂狗的小包子和一瓶酸奶,到办公室三下五除二,喂了自己。然后就
开始扎款的大业,先电话试探,再锁定目标,盛情邀请,信誓旦旦。尝到过被讨债团勒逼的
滋味,职员们无不珍惜今日复兴的机会。只要能搞到钱,什么苛刻条件都敢答应对方。慢慢
的,公司居然有了点儿活气。老板见战绩不错,便部分地捐弃了前嫌,天天中午带我们去吃
潮洲城。酒楼雅座里,红酥手,银调羹,杯盘杂错,两个月拿不到工资的傻小子们个个都放
开了肚皮吃。
  适应了一个月,终于能够听天由命了。我哪里也不去,下了班就回宿舍,关自己的禁
闭。与朋友们,只是保持电话联络。知道顾红又杀到虎门去了,小清年末又要去宝安,高磊
的期货公司已经开张,日进十万金。只有我一个人,每天两点一线,过日子。
  冬季来临了,衣服渐渐加厚。上班走在凛冽的风中,觉得人也一天天在枯萎。在一个驳
杂的城市里,我过着简单的生活。如果有智者来问我:活着的意义是什么?我会老老实实回
答,是吃饭。
  就在这时,我接到一个传呼,电话号码很陌生。打过去,一听,原来是夏雪。
  我很高兴,连忙问:“你还好吗?”
  夏雪的声音不再柔弱,听起来像是恢复了元气:“听说你公司搬到深圳来了?”
  “是啊,在深南中路。”
  夏雪犹豫了一下,说:“星期天有空吗?能陪我去银湖走一走吗?”
  “这个,当然可以。我来了以后,哪里都还没去呢。”
  “要占用你时间了。”
  “我的时间?大把。”
  放下电话,我心里一松,看来夏雪已经度过了危机。毕竟是年轻人,就像暴风雨中的
草,风一停,雨一过,又能挺起来。
  与夏雪见面的这一天,是个冬季里的“小阳春”,天气好得不得了。出门前,我拿出怀
民托我转交的手饰盒,犹豫要不要带上,想想还是算了,夏雪伤疤刚好,不应现在就去碰
它,缓一缓再说也不迟。
  在宽阔的笋岗路边,等到了夏雪。她从中巴上下来,朝我点点头。看上去,精神还好,
就是脸色太白。但我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大对,原来,是装束上改了风格。今天,夏雪是个
黑天使。一身黑色的提花布连衣裙,头上是黑色发卡,脚上是黑鞋黑袜。太阳底下,这一
身,更衬得那脸色惨白。我看惯了她平时的纯白打扮,此时不禁倒抽一口凉气,一下转不过
来弯来。总感觉眼前是个陌生的人。
  夏雪微微一笑,说:“我就在黄贝村住,一路过来,还好没迟到。”
  “黄贝村?怎么住了那里?”
  “是工厂的宿舍。”
  “还好吗?”
  夏雪未答,只是抬头看看四周,舒了一口气:“这可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想不到,
今天咱们都来了深圳。”
  去银湖,要搭专线中巴,就在这个候车亭里等,不用挪地方。夏雪拢了拢头发,神情很
开朗的样子,打趣儿地说:“你跑到深圳来,把小清留在蛇口,放心吗?”
  我心里一痛,嘴上却很硬:“怎么不放心,一百个放心!”
  “你们多好啊,坚贞不屈。”夏雪由衷地笑了。
  “是啊,不屈,就是不屈。”
  我不想把我和小清的真实情况告诉给她,心想,就让她在心里保留着这份美好吧。一个
孤独无助的女孩子,需要有力量来支持,哪怕是虚无缥缈也好。
  夏雪缓缓地说:“小清多幸福呀,我将来要认识认识她。最好是看见她披婚纱的样
  “为什么?”
  “女人幸福的极致,就是披上婚纱那一刻。为了这个,什么辛苦的代价都值得。”
  “你这好像是宗教情绪了。”
  “我就是爱情至上,不对吗?”
  我连忙点头,说:“对对,你就坚持下去吧。”
  初冬明媚的阳光照在夏雪的脸上,她样子美得像大理石雕。在那略含忧郁的目光里,有
一种与生俱来的执拗。我在心里叹口气,只能为她默默地祝福,却说不出更多的话来。
  上了专线小巴,车走在北环公路的山间。
  北回归线这一带,冬季的晴天最可爱,不冷不热,天空澄明。山上的树都长的郁郁葱
葱。山坳里,有白色的厂房偶尔闪过。那时节,这些地方还没被地产商们占领,所以有一种
自自然然的粗犷。
  车上的游客,五花八门。有的阖家出行,有的情侣作伴,大家全都是神态无忧。售票员
与司机是一对夫妻,一路用粤语开心地说着家常。那女售票员已三十出头,头发盘起,温柔
可亲。她拿起一个玻璃瓶,拧开盖子,递给开车的老公喝。这些闲适、亲切的场景,使我感
动。我看了看身边夏雪,忽然有了一个很舒服的感觉:此刻,就像是带着一个本家的妹妹,
去野外游玩。
  车行至半路,一辆灰色奔驰从后面超过去,优雅而傲慢。
  司机心情好,放起了音乐,是潘美辰粗哑的歌声:“我想有个家,一个并不需要多大的
地方……”
  这一刻,恐怕人人心里都很畅快。车窗外的风里,有清香。山上绿叶的颜色,染透了我
的整个内心。
  银湖,就藏在山坳之中。湖不大,水平如镜。湖边有中西合璧的楼阁,檐廊倒映水中,
有如人间仙境。下了车,夏雪环顾四周,好似有一番旧地重游的感慨。她说:“你等等,我
去买矿泉水。咱们等会儿上山。”
  我发觉,她的神色和举动,都比过去要果断了许多。苦难磨练人啊,怀民过去说得不
  上山的路,有两条。一条是盘山公路,一条是崎岖山路。我接过夏雪手里的塑料袋,问
她走哪一条。
  “当然小路有意思。”
  “你能行吗?”
  “你慢点儿,将就一下我呗。”
  山路是不知多少年前被人踩踏出来的。有时钻进丛林,有时巨石挡道。险要处,须手脚
并用。夏雪跟在我后面,一副很倔强的样子。过陡坡时,我伸手去拉她,她总是拒绝:“不
用,我能行。”
  满山的杂木遮天蔽日。林中很清凉,能听得到鸟叫,闻得到草香。看起来,这幽静的地
方根本就没人来。
  上到半山,我停下来,说:“不行了,要歇歇。坐办公室坐的,人都退化了。”
  夏雪跟上来,也止步,坐在了一块大石上。她拿出纸巾,递了一张给我擦汗:“你瞧,
这地方多好!深圳人不知道享受,谁都不来。”
  看夏雪拿着手绢扇风的样子,我不由想起去年,重阳节跟小清爬南山的情景仍历历在
目。往事如烟,真的是谁也留不住。在南山顶和小清手携手的时候,欢欢乐乐。当时只道是
寻常,谁又怎能想到今日,天各一方,只能在梦里头亲近!
  夏雪关注地看了看我,问:“是累了吧?”
  我摇头说:“没事儿。这爬山,你还可以嘛!”
  “我小时候,娇生惯养,长大可是吃了不少苦。我这个样子,弱不禁风的,人家就老欺
负我,所以要锻炼”
  “不会吧?Lady first,怎么会有人欺负你?你要是在我们公司,那准是众星捧月,天
天下班,都有人用车来接你。”
  “那样,我最烦!现在,我可不吃这套了。”
  “你成熟多了,孩子终究都会成熟啊。人这辈子,就是不断摔跟斗,摔了,再爬起来,
爬起来,再摔。直到心都摔硬了,就什么都不在乎了。”
  夏雪忽然一笑:“我要提个小小的抗议啊,你跟我说话,不能这样像长辈似的。”
  “是吗?”我心里畅快,笑出了声来。
  继续向上走,树林逐渐稀疏,天光露了出来。山路终于和盘山公路汇合了,走在路上,
可以远眺深圳。东南方,极目处是一片楼海,红尘万丈。
  在公路上走了一段,就看见刚才超车过去的那辆奔驰,停在路边。一个香港客带着二
奶,正在路边看风景。那二奶,貌美,身材挺拔,是个一流的人物。而那港客,却是俗不可
耐的肥佬一个。
  我对夏雪说:“你看那鲜花和……”
  夏雪鄙夷地撇撇嘴:“狗屎!”
  我说:“国色天香的人,也去当二奶,搞不懂!”
  “你搞不懂吧?你以为人家是糟蹋了一个东西;人家呢,认为自己是成就了一个东西。
你不用替她可惜。”
  我听了,心里一惊:“夏雪,你最近,长进可不小。”
  “是摔的,把心都给摔硬了。”她拽了我一把,“走,就让他们一个臭,一个美吧。咱
们去找个地方,坐坐。”
  在一块平坦的草地上坐下来,夏雪拿出了矿泉水,又掏出一包话梅来,撕开了袋子给
我:“不怕酸吧?我前几个月,吃惯了,一天不吃就馋。”说罢,忽而又觉得失言,脸红了
一红,就望着别处去了。
  在这个地方,可以看得很远。深圳和香港之间,是一马平川的落马洲,旷远,寂静。市
区在更远处,看过去,竟是一派苍茫之色。夏雪手拄着腮,看得出了神。
  我问她:“你来深圳,感觉如何?”
  她转过脸来答:“我是从天上掉到了地上。”
  “怎么不找一家公司去做?工厂,要差了些吧?”
  “我是胡乱找的。”
  “在工厂里坐办公室,也还可以。”
  “我没坐办公室,我是在生产线上。”
  我险些跳了起来:“什么?去当打工妹了?”
  “是啊。在下料工序,给皮革画线。开始的时候,干得吃力,很笨,看不懂图纸,给
‘拉长’骂过瘟猪。工厂当然很苛刻,一天要干12小时,没有加班费,一个月就休一天。就
这么,干了两个月。”
  夏雪说得平淡,我却是心里一抖一抖。公司白领平常说起打工妹生活,都谈虎色变。我
们自己也有附属厂,那种血汗生涯,看了,没法不叫人胆战心惊。
  “你,怎么可以这样折磨自己?”
  “这有什么?乡下女孩能干,我就能干。去了皮革厂,知道了很多东西。”
  “你说说我听。”
  “工钱少,又常常扣得多。有的女孩子钱不够花,就偷手袋成品出去卖。绑在腿上,用
裙子一盖,就能混出门。后来老板也精了,用狼狗看门,又让保安下班的时候搜身。那些狗
保安,乱摸。打工妹们,还不是得受着?”
  我越听,心里越沉重,忍不住便责备道:“夏雪啊,你可以说是前程似锦,何必这么自
暴自弃!”
  夏雪开朗地一笑:“你不要乱操心了,我怎么会自暴自弃?打工妹的活儿,不是人干的
吗?张怀民说我不懂得苦难,我就是要去试试!”
  我知道夏雪心里还放不下怀民,就试探着说:“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其实,怀民
为你很担心。”
  夏雪的眉间,忽然就有了一股怒意:“你不要提他!这个懦夫,我永远鄙视他。”
  我尴尬地笑笑,心说,原来夏雪也有女孩子不讲道理的一面,赶忙就岔开了话题:“打
工妹,素质怎么样?我天天看她们在对面楼里进出,好像还很快乐。”
  “人啊,是没有苦死的。她们确实值得我学。我们那里,都是从梅县来的,人很聪明,
想努力挣点儿钱,回去嫁人,心态都很好。不像我们做白领的,人人想发财,想疯了,自己
在苦自己。”
  我听着,欷嘘不已:“夏雪,你不得了,不得了!”
  “我刚开始也是受不了,后来就看鲁迅的书,给自己鼓劲儿。上大学时不爱看,现在
看,就都能懂了。‘世上本来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你看,多好!没吃过苦
的,谁能说得出?我们就是小人物嘛,生来是给人家趟路的。累了,病了,有泪自己流。生
活从来就这样子,不是今天才这样的。”
  “你,你这还不消沉?生为女人而又年轻,这是黄金万两都买不来的福。假如生活欺骗
了你,下回,不见兔子不撒鹰就是了!你看,哪有女孩子像你这样想的?要好好活啊。”
  夏雪脸上有微笑,在金黄的暮色之下,那微笑异常明亮:”我是要好好活,要永远地好
  我隐隐感到夏雪的状态不是很对,心里不安起来,偷偷地观察她,又觉得她身上有一种
安祥气,便不知她究竟起了什么变化。
  夏雪朝山下望了一会儿,回头对我笑笑,说:“我在你面前,是不是太任性了,又要占
用你的时间,又让你听我胡说八道。”
  “没有的事。我……唉!没有什么。”我摆了摆手。
  在夏雪的身后,天色渐渐成了橘黄色,又是初秋在我们公司写字楼前的那种景象了。我
感叹,女人的年华如逝水,美丽又很短暂,但为何有那么多风雨要来摧折呢?这一瞬间里,
我对夏雪忽然涌起了一股亲情。她真的就像我一个血缘的妹妹,执着,无助而又多难。我们
对世界,都是那么纯真,而世界对我们,却是那样的不友善。
  夏雪抬起双臂,优美地梳理着被山风吹乱的头发,长出一口气,回首对我说:“我要跟
你说一件事。”
  “嗯?”我看着她,发觉那双清亮的眼睛里,不知为何,仿佛有种来自内心的凄凉感。
  她要说什么呢?我心里忽然有些慌,怕她会说出什么不祥的事情来。
  夏雪沉默了一会儿,下了决心似地说:“我要走了。”
  “什么要走了?”我因为紧张,竟一下子反映不过来。
  “我要回家。”
  “回家?为什么?”我盯着她,不由得愕然。
  “不为什么,我不想在深圳呆了。”
  “这……”我万没有想到,她要说的是这个。过了半天,我才说:“你再考虑一下吧,
回去,能习惯吗?”
  “家,有什么不习惯的?我这样子想,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夏雪低着头,一根一跟
地拔去沾在裙子上的草刺。“深圳,人人都说好。而我,却过得不好。回家去,也许是……
就完了,像你过去常爱说的那样,毁灭了。可是,就算是毁灭了,我也要回家!”
  夏雪的话,让我深深地震撼。人,不是被伤害到极致,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深圳给予
她的伤害,留下的是终身的刻痕,没有什么人能帮她抹去。在过去的几个月里,夏雪走在一
条不断沉陷的路上,绝望一直笼罩着她。我曾经想帮他,可是我除了鼓励的话,还能够帮她
  我只好说:“回去,也好。有亲人,不用再飘泊了。女孩子,活得踏实了,就好了。”
  说完这句话,我忽然理解了,小清在这几个月里的心境,也是一样的啊。小清她,也是
个柔弱的女孩,同样也渴望落脚于坚实的大地。我没有什么强悍的东西可以给她,没有,甚
至连自立都很困难,因此,她内心肯定也会深深地绝望。我总算是搞懂了,虽然是她离开了
我,但原因,却是因为我辜负了她。
  我这样想着,用手抵住了额头,不禁感伤起来。
  远处的市区,笼罩在晚霞中了,紫色的烟霭遍地升起。高楼上,玻璃窗反射的夕阳光
芒,像火烧一样。深圳的此刻,亲切而凡俗。山谷里的寒气袭了上来。鸟鸣空山,无限寂
寞。我的眼睛忽然不争气地湿润了,没法子控制。
  幸好,夏雪正全神贯注地凝望夕照,没注意到我。慢慢缓和过来之后,我问她:“你什
么时候走?”
  “后天。”
  “那,我去送你。”
  “不用,我自己走可以的。”
  “不,我去送你。朋友们……都很忙,我就代表他们去吧。”
  “嗯——好吧。”夏雪的神情,明朗起来,焕发出一种超越了一切苦难的圣洁感。
  我忽然想起,便试探着问她:“你,还会回来吗?”
  夏雪缓缓地摇头,稍停,又说:“哦,我要送一样东西给你。”
  她从塑料袋里拿出一个小纸盒,递给我:“是个小礼物,很轻。送给你和小清,做个纪
  我打开来看,里面是一对小瓷人像。就是很流行的那种,白底蓝釉,两个小娃娃躬着腰
正在接吻。我把瓷人捧在手上,举到眼前端详。小人憨态可掬。如果平时在工艺品店里看
到,我不会在意,而在这个时刻看来,他们却是绝美的一道风景。
  “喜欢吗?”
  “喜欢,喜欢。我……代表小清,我们两个谢谢你了。”
  夏雪双臂抱膝,看我端详小人,脸上的笑容淡雅而宁静。
  我叹息了一声:“在深圳,朋友本来就不多,却一个一个地走了……”
  “走了,还会有新朋友!”夏雪的笑声爽朗欢快,在空山里久久回荡。
  我看看天色,对她说:“不早了,咱们下山吧。”
  夏雪站起来,朝深圳方向深深地凝望了一眼。两天后,远行的孤雁就要起程了。她今
天,原来是特地来告别的。
  我不作声,等着她,一直等着她看够。
  下山的路上,能看见天上还有有余辉。山下的度假村,已燃起了点点灯火。
  “见到小清,代我问好。我虽然没见过她,却好像是老朋友了一样。”夏雪很关切地
  “我会的,我会跟她讲。”
  “你可不许欺负她。”
  “我怎么敢?”
  “要给她,披最美的婚纱。”
  “嗯,好……”我喉头一下子哽咽,无法再说什么。
  公路拐了弯,深圳的万家灯火看不到了,黑漆漆的山峰挡住了视线。只有山下,灯光涟
漪一样地泛上来。
  送行的那天,我特意去给夏雪买了个公仔,是个滑稽的长毛小狗。又把怀民托我转交的
手饰盒在小店里打了精致的包装,揣在了怀里。
  按约定,在罗湖火车站的候车室里,我找到了夏雪。她又恢复了老样子,一身纯白的装
束,看上去一如当初。她没有改变,就那样,如当风之荷,站在一片杂乱的人丛中,脚下,
是两只小小的旅行袋。
  我问她,买票了没有。她把车票拿出来给我看。
  我说:“我去买站台票。”
  夏雪急忙拉住我:“不用,就两只包,我提得动。”
  “那不行。送君,要送到火车上。”我把要送她的公仔递给了她。
  “这是什么?”
  “我和小清送给你的,也算是纪念吧。”
  “哎呀,你们真是……”夏雪迟疑了一下,接过那袋子。
  终于,夏雪的那班车通知检票了,我们同时从长椅上站起来。人声杂沓,最后的时刻终
  我慌乱地把手饰盒拿了出来:“还有这个,也是送给你的。”
  盒子外面,包装纸的图案温馨可爱。精致的缎带结,如同一朵花。
  “你干嘛呀,送这么多东西?我都不好意思了,这又是什么呀?”夏雪的脸微微红了一
  “你到了广州再看。”
  “是小清的主意吧?”
  “不是,但……她也知道。”
  夏雪感激地向我一笑。
  这一趟车是慢车,老式的车厢,但还干净。坐车的有各色人等,白领们是出差,民工们
是还乡。我帮夏雪把行李放到架子上,见还有空位子,就坐了下来。
  我有些奇怪:“你来了两年,只有这一点儿东西吗?”
  “这些是衣服。这一次,衣柜、锅碗瓢盆,都送给同房间的打工妹了。过去老是搬家,
其他的东西,都扔得差不多了。”
  “在广州下车,你要请男士帮你把包拿下来。”
  “你放心,我又不是头一次出门。”
  “在广州转车,要小心。”
  “你看,你又来了。我不会有事的。”
  我看了看车窗外急匆匆的赶车人,不禁离愁涌起:“唉,这一走,不知道什么时候还能
见面了。”
  “我会给你写信。”
  车上的喇叭响起来,播音员用粤语和普通话轮番通知,车马上要开了,请送客的下车。
  我站起来,夏雪也想站起来。
  我说:“你不用动,看好包,我到窗口跟你说话。”
  到了站台上,我找到夏雪的窗口,见她怀里正抱着那只可爱的公仔,笑得很恬静。
  “以后有机会,到深圳来玩。”我叮嘱道。
  “我不会来了,你到我们那儿去玩吧。”
  “那也好啊。”
  夏雪低下头,在袋子里翻了翻,找出了手饰盒:“我现在就看啦!”
  “哎,你不要看!”
  “不,我就要现在看。”夏雪任性而顽皮地一笑。她没有听我的劝阻,小心翼翼地拆开
了包装纸。
  银色锦缎面的盒子露了出来。
  “这么贵重的东西呀!”她脸上现出迷惑的表情。
  我喊她,她仿佛没有听见。
  夏雪把盒子打开,用手慢慢地提起项链。这是我永远难忘的一幕,细而华贵的银链子,
闪着粼粼的光。猛地,她神色大变,一把将项链攥在手心里,扭过脸来,直直地盯着我。
  我看见,她上唇紧抿住下唇,嘴角轻轻在抽搐。
  “夏雪,你冷静些……怀民他……”我急忙向车窗跨近了一步。
  夏雪近乎绝望地摇了摇头,随之,两行泪水潸然而下。
  “夏雪,你不要……”我纵有一千句劝慰的话,但此时,已是说不出口了。
  她转过脸去,用手背不住地抹着泪,浑身都在颤抖。
  我只觉万箭穿心,大脑里,一片空白。
  稍后,夏雪把项链收了起来,掏出纸巾,擦了擦眼泪,颤声对我说:“谢谢你那天,陪
我去了银湖。我和怀民……我就是在那儿,把自己给了他。谢谢你,真的。我忘不了你,忘
不了小清,高磊,也忘不了……蛇口……”说着,她咬住嘴唇,又是大滴的热泪滚滚落下。
  列车马上要开了,车门已经关闭,站台上的工作人员在朝我吼着。世界很杂乱,到处是
汹涌的怒潮。
  我尽力地喊了一句:“夏雪呀,你保重!”
  我的声音,淹没在汽笛和轮轨撞击的洪流中了。行色匆匆。年华匆匆。冬日无力的阳
光,目送着两条钢轨铺向远方。
  车窗里,夏雪在木然地挥着手。她在看我,她又没在看我。她的目光超越了我,在看着
深圳的万千楼厦。
  我跟着车小跑,向她招手,就这样一直跑着,直至那张苍白美丽的脸庞在视野中渐渐远
去。火车走了,变成一个小黑点,变成了虚无。车站复归寂静。我知道,夏雪不会给我写信
了,她再不会和深圳的任何人有什么联系了。今生今世,我这是最后一次能够看见她了。
  我的善良而无助的妹妹啊,你走好,你要走好。愿你今后再想到深圳时,能忘记那些苦
难,能怀有一点点旧日的柔情。
  我的眼前出现了幻觉。圣母抱着她浑身伤痕的孩子,正慢慢走向天国,没有悲哀,没有
哭泣,没有漫天的风雨。冬日的晴空,就是一个灵魂最美好的故乡。
  圣诞节之前,小清寄来了贺卡,顾红也寄来了贺卡。寒冷的冬季里,异性朋友的卡片,
带来了一些温暖。顾红的贺卡倒还没有什么,图案是鲜花和华丽器皿,轰轰烈烈一如她本
人。而小清的贺卡,却是让我思索再三。卡片上,印的一幅黑白照片,是一个穿风衣的男
子,走在暮色苍茫的欧洲小城中,风尘仆仆,无家可归的样子。
  最让我费思量的,是卡片上小清写的几句话:
   花开之时,天应清不清,地应明不明。
   花落尽时,风应静不静,心应宁未宁。
  我反复琢磨了几遍,不得要领。再看卡片上那个意味苍凉的画面,心里更是恍惚。不知
小清在想什么,不知小清是什么意思?
  我久久立在窗前,看着下面阳光照不到的深南中路。人行道上,行人如蚁。到岁末了,
人们还是照样忙,赶路的人们,连想都不想就往前冲,好像幸福永远在别处。对大多数人来
说,幸福有没有都很成问题,但不停地奔走却成了宿命。谁都惧怕停下来,好像停下来就等
于灭顶之灾。人们昼夜不息,设法搜刮,拼命堆积,想在一天之内就把千秋万代的大厦都盖
起来。隐藏在这望不到尽头的蚂蚁身上的力量,实在令人惊叹。它要排山倒海,它要横冲直
撞,它要把一切安闲和优雅都席卷以去。
  对街华联大厦的大钟敲响了,悠悠的,不似尘世的声音。我们的民族不相信空的东西,
因此,这美好而缥缈的声音,没有人能听得到。
  我看了一会儿,便坐下来,拿出早就准备好的两张贺卡,给小清和顾红写了祝词,下楼
去,寄了。
  圣诞一临近,街上的橱窗里,就有了圣诞老人像,还有雪和雪撬。这座亚热带的城市,
惟恐冬天不够冷,商家们把天寒地冻的幻像争相张挂出来。
  就在这人人都顾及不到我的时候,高磊来了电话,说期货公司生意不错,忙得昏天黑
地。他请我去看看,先感受一下。
  “我的工作,是颠倒黑白的,晚上七点到凌晨三点。你晚上来吧。”
  高磊已经成了真正的成功者,见他一面都不容易了。接待小姐盘问了又盘问,才去通
报。出来后,字正腔圆地说:“请进吧,先生,我们高总在总经理办公室恭候。”
  我朝那小姐笑笑:“很正规呀,好像见毛主席。”
  高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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