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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花顺爱基金亦舒《有时他们回家》(全文1-4楼) 关于亦舒 BaoBao论坛
这是一个初夏下午,大考季节,应子成努力替两个初中生补习历史,她把十一至十五世纪十字军东征争夺耶路撒冷当作故事来讲,希望那两个顽皮学生会有点记忆。“话说十字军在君士坦丁堡附近遇上了沙拉丁大帝,苦战三日三夜,十字军大败,俘虏被卖做奴隶,因人数众多,价钱大贱,每名十字军只值一双拖鞋。。。。顽童怂然动容,“这是真的吗?”“都记载着书本里,看。”“啊,这些人结果可回得了家吗?”子成一怔,她可没想到这一点,被学生提醒,倒是恻然。“我想不。”“他们可有改信回教?”“不得而知。”顽童说:“时间到了,下课吧。”“你们对考试有几成把握?”“相信肯定有七成。”子成略觉安慰,叫他们拿丙级已像拉牛上树。子成启门让他们下课:“你们妈妈来了没有?”子成看到银色四驱车已停在路边,可是区太太却喊出来:“我到转角超级市场买些粮食,你们在老师园子里玩十分钟。”区太太家里还有两个小的,每日忙得无头苍蝇似,应子成只好大声答:“没问题两个男孩追上去:“妈妈把枪扔给我们。”两把玩具长枪自车窗扔出,四驱车飞驰而去。子成拣起枪:“噫,这是漆球枪,别在这里玩,我不想草地打得一搭搭漆印。”两个孩子已经开始追逐瞄准,嘴巴里发出“得得”声,模仿自动步枪声响。子成叹口气,盼望区太太速速回转。她正站着观望,两个学生扑过来,她避闪不及,被绊倒在草地上,挣扎起来,看到隔居柏老太太站在不远处。子成拍拍身体,“对不起,柏太太,吵到你打中觉?”柏老太太若有所思,她一头银发梳理整齐,还抹着大红唇膏,真是一个漂亮的老太太。“不,不。”她回答,“只是,孩子们,请不要玩战争游戏, 战争即杀人。”两个孩子收起长枪,笑嘻嘻,不出声。柏老太太凄然低下头,“谢谢你们。”这是,区太太回转,两个孩子跳上去,临走终于忍不住,瞄准一只乌鸦,打了一枪,漆球应声炸开,溅在墙壁上,像炸开一朵黄花。孩子们嘻笑着随车子走了。子成走近:“柏太太,你好吗?”柏太太抬起头,“应小姐,你有时间否,过来喝杯茶?”子成答:“我有学生来补习算术及英语。”“你真能干,那么改天吧。”“你走好,柏太太。”老太太转身回家,一转弯,被松树挡住身影。子成的妙龄女学生开着红色欧洲小跑车来到。打开书籍,来自台北的少女说:“这个时候,我家附近的桂花巷香气扑鼻。”她明显地想家。子成检查她功课,“选诗十首,写读后感。你挑选哪几首?”“咏水仙花,我可否将你比作一个夏日,听听夜莺。。。。”子成说:“慢着,有一首诗,在弗兰达田里,罂粟花在风中摇曳,一行一行。。。”少女说:“那是一首形容战争残酷的诗,我不喜欢。”子成想一想:“你说得对。”“一行一行的罂粟花,代表作战军人的鲜血,多么可怕。”“让我们读拜伦的,但是你那素心,拒绝记忆众所周知的瑕疵。。。”应老师,“我真喜欢你,你懂得潜移默化。”子成微笑,“真的有那么好?”“家母嘱我向你学习,科科一百分。”“我何尝拿过一百分,我不过是中人之姿。”老师与学生相视而笑。子成向少女略微解释诗中含意,作者当时心情,以及对后世影响之类。少女说:“老师有无发觉西方国家重视文学。”“他们重视‘我国’,但凡他们拥有的,既是世界最好,连感恩节都是最重要的日子,这叫敝帚自珍。态度完全正确。”少女写了两段,子成替他改了一些文法及标点错误:“进步多了。她赞她,很快不需要我。”子成勺出两杯冰淇淋。园工来了,剪草机轧轧声,子成侧头听了一会,只觉寂寥,不知不觉,与曾大品分手已经大半年,从此听不到他爽朗笑声。大品从军去了。身后有声音传来:“应老师,我走了。”子成回过神来,送学生出门,“小心驾驶。”小跑车驶走,子成看看手表,才四点多,正是喝下午茶的好时间。她轻轻走到柏太太门口,敲敲门。没人应,“柏太太,”她喊她,发觉门没关紧,啊,危险已经过了夜不闭户的时节了,治安虽仍不差,可是门户定要谨慎,子成推门进去。“柏太太。”她一路扬声。子成立即看到柏太太靠在安乐椅上,仿佛失去知觉,子成一惊,过去替她把脉。幸好,柏太太只是盹着,她睁开双眼,“谁?”“是我,应子成。”“哎,你看,人老了,不行啦。”“不不,你很好,天气炽热,我也渴睡,我替你做杯柠檬茶。”子成走进厨房,发觉电器式样古老,现在又开始流行这些五六十年代的复古式样了。她做了冰茶,捧出去给柏太太。柏太太喝一口,吁气。这还是子成第一次上柏家,她只知柏太太独居,这半年她时时想:应子成你若是弄得不太好,柏太太就是你的前辈。只是她家居布置古色古香,考究纱边窗帘,碎花墙纸,桃布家具,水晶瓶子里插着玫瑰花。。。“别客气,请坐。”钢琴上放着银像架,其中一张黑白照片内有一个年轻英俊男子,穿着皮甲克,戴着空军帽子,分明是名飞行机师,他剑眉星目,神采飞扬,子成忍不住问:“请问这是谁?”柏太太答:“家兄雷奇伟。”“我听过这个名字。”“他是二世大战最早出武的几个华裔空军之一。”子成心一动,抬头问:“他可有回家?”柏太太黯然,“不,他没有回来,他在太平洋上空被日军击落,终年十九。”子成一震,悲哀心酸。“但是我另外一个兄长雷英伟却凯旋回国,有时他们会得回来。”柏老太微微笑,仿佛那已是最大安慰。“他健康好吗?”“谢谢你,他很健康,你想认识他吗,我可以介绍你们见面。”子成立刻站起来,“这真是我的荣幸。”“我们住得近,英伟若来探我,我叫你一声。”子成收拾茶具,走回小巧可爱复古厨房,把杯碟洗干净,她看到墙上挂着英女王伊丽莎白二世的加冕瓷像,那年,女王只有24岁。这个厨房像是时间锦囊里的文物,子成啧啧称奇。她告辞回家。应家新建,才七八年历史,簇新,厨房用大量大理石,地板怕滑,特别处理过,全部不锈钢用具,井井有条,可是,少了种亲切感。应家三口有时在早餐间开会。应太太是那种五十已过,但是决不言弃的时代女性,长期节食,因为永远吃不饱,力气总不够,又觉得冷,有点神经质,双手微微颤抖,不大愿讲话,怕头痛。那天,她叫住女儿,“子成,你爸有话说。”子成记得她诧异,“爸回来了?”“昨晚十二时半到,今晚十一时又要送他去飞机场。”子成微笑,“爸像做贼,月黑风高来去。”一转头,看到父亲应钜容已经站在门口。应先生斟一杯黑咖啡坐下,对女儿说:把成绩表拿出我看。应太太着急,都大学二年生了,何来成绩表,你自己查校方网页记录不就可以,有话好说了。子成不出声。应先生咳嗽一声,子成,爸妈不赞成你与曾大品来往。子成轻声回答:都二十一世纪了,父母为何仍然干涉我的感情生活。因为父母永远想保护子女,应太太说,你以为二十一世纪世人思想已进步得丢下往日包袱?还不是一贯的道德标准。应先生按着爱女的手,子成,你自小到大,父母对你千依百顺,妈妈为了你的功课劳作,时时忙通宵,大雪大风,开车来回接送,这次当作慈母求你,你切莫理她有理无理,抑或更年期失调已经迫疯。你做得到就顺她一次,这不算过分吧。子成想大到她是早产儿,自医院回家,才四磅多。叫父母担足心事,她不禁泪盈于睫,是,母亲。应太太松口气,过来紧紧拥抱女儿。应先生讲完那番话就走了,他又丢下一句话,太太你,还有子成,两人都换新车吧。从此,子成与大品疏远。这时,子成想起,仍觉心酸。她伏在早餐桌上,默不作声。应太太进来看到,怜惜地抚摸女儿头发,搭讪说,我少年时也这样一头黑鸦鸦好,又厚又滑,多人羡慕。子成转过头来。兰登没找你?他拉大队去滑水,玩得太疯,我没兴趣。应太太又问:凯汶呢?“他祖父母自台中来,他天天陪他们,何家最孝顺。”应太太说:“那你陪我出去购物散心,我帮你添新衣。”子成却说:“妈,大舅舅可是参与过韩战?”应太太诧异,“你怎么问起这个来?”“我在写一个报告。”“关于战争?你读的可是人文系。”“关于军人在前方的心态。”应太太叹口气,“你这孩子真古怪。”“是,你与爸一直那么说。”应太太踌躇一下问:“曾大品有无缠住你?”子成声音转冷,“他为什么要涎脸癞皮,他不是那样的人。”“你们还有联络吗?”“已经没有来往。”应太太放心,换个题目,“你爸说,你若想读法律,还来得及。”子成说:“我出去一下。”“记得回来吃饭。”子成把簇新跑车开出去会好友苏银。她发牢骚:“与父母感情愈来愈疏远,我知道父亲有女友,比我大几岁,清华大学管理科毕业生,相貌清丽,真正不讲钱,可是母亲佯装不知,我也不便捅穿,一家才三口子,你虞我诈,没意思。”苏银说:“你还在气大品那件事吧。”“不气,只是无奈,他们嫌他是车房工人。”苏银笑,“他们可知小车房主人收比大学教授高十倍,在社会上也是有用的人。”子成不出声,轻轻叹口气。“你可有这好人的消息?”“朋友的朋友说,他从军去了。”“什么,啊,这么看他比你更伤心,索性走到远远,他此刻在何处?”“派往阿富汗协助维持和平。”苏银又啊一声,“你应与他通讯,给他鼓励。”子成摇头,“做为子女,至少欠父母这个;做得到的话,勿叫他们痛心。”“那些担忧,全属不必要。”“子女毋须追究因由错对。”“愚孝。”苏银不以为然。子成答:“所有的爱都是愚昧的。”两个年轻女子唏嘘之下吃完整碟子香蕉船冰淇淋。子成忽然问:“你读世界历史,历来哪场战争最残酷?”“哪场战争不残酷。”“或许南北战争中盖迪士堡一役,据说战场至今有鬼魂出没哀嚎,那场战斗中死亡人数迄今超过美国阵亡士兵总数。”“最惨烈是淮海战役。”“是拿破仑北征莫斯科。”“二次大战诺曼第登陆。”“五十年代韩战。”“天啊,数之不尽。”“还有一次大战一九一四年至一九一七年间在比利时伊必势战死的七万名士兵。”“越战,统共不必要的战争。”“汉武帝大战匈奴二十年。”“我以为人类厌恶战争,爱好和平。”子成答:“只有母亲们痛恨战争,领导人往往不惜一战。”苏银说:“中日战争,八年抗战。”“别提那场仗,家父一提到某方至今死心不惜不停挑衅就光火,五十多岁的他说要从军去打仗。”苏银叹口气:“小孩新年愿望是新衣新车,大人只希望世界和平。”子成侧起头,“还有米缸上的常满两字,我从不知道人类可以有这样卑微的愿望。”苏银说出一件事:“华人常说宁为太平犬,我家对面,忽然出现四组工作人员:警局、渠务部、工程部、以及保护动物会,用机器挖掘一日一夜,原来一只小狗误坠沟渠哀呜,有人报警,小狗救出后终告不治,你想想,如此尽力,犬命可贵。”子成说:“或者我们应该读建筑美术这类愉快课程。”苏银说:“无论付出什么代价,都要避免战争。”子成答:“所以我不会与家母打仗。”苏银微笑:“当你五十岁之际,孤零零一人,深夜想起大品强壮肩膀,你会后悔。”“哗,讲得那么远。”“家母说,五十岁很快会得来临,还有六十七十。”苏银与子成脸上忽然变了颜色,再也笑不回来。子成喃喃说:“一朝春尽红颜老,还有红颜弹指老,刹那芳华。”苏银回过神来,“我带你去一个热闹场所增加见闻。”“何处?”“跟着我,保证你眼界大开。”苏银把子成带到一家私人会所,只见大厅外贴着“极速约会”四字,招待员笑着迎上,“两位小姐,每位入场费两百。”子成向里边看了看,只见人头汹涌,却没有音乐酒水舞池,她诧异问:“这么贵?”苏银笑:“男生要五百呢。”取了票子,贴上号码,她把电话号码留下,招待员把她们带到台子前坐下,这样指示:“每次十分钟,你可以尽量与坐在你对面的男生交谈、沟通,铃声一响,男生会换人,女生不必动,明白吗?”子成大吃一惊,谁想出这种玩意?苏银说:“比网络交友安全得多了,他如果喜欢你,会把你号码记下,知会主办人,他们会通知你。”“我吃不消。”子成站起。苏银把她按下,“我到那个角落去坐,半小时后来找你。”只听见铃声一响,立刻有人坐到她对面。因觉极度荒谬,子成忽然大笑起来,苏银说的对,这是一种娱乐,花点入场费寻开心观众生相何乐不为。坐她对面是一个秃了前额的中年人,“我叫保罗,你呢?”子成答:“我叫玛丽。”“我喜欢你的笑容,你看样只有二十岁,为什么到这里来找男友?”子成问:“你又为什么来这里?”“因为我是一个机械工人,环境接触不到女性,五年前离婚,至今孑然一身。”子成问:“你怎么看战争?”“什么?”他摸不着头脑。“请问你与你亲友可有参与过战争?”保罗怔住,他缓缓离座,“对不起,玛丽,那边有位与我年纪比较接近的小姐,我过去一下。”子成知道保罗当她神经病。这时她面前坐下一个二十余岁的年轻男子,“我叫阿积。”“你号,积克,”子成问:“国家需要你,你会从军吗?”积克微v,“你是什么态度。”他站起,又轮到下一位,子成开始觉得该项游戏有意思,话不投机三句多,何用整晚对着吃苦,极速约会才是最佳方式。这个人问:“你对战争有兴趣?”子成看他,他约三十岁,戴眼镜,一副书呆子模样,身段瘦削。“我不理解战争,为什么?”“资源,从前是水源与耕地,今日是能源与领土。”有意思。“可是生命呢,生灵涂炭。”他笑了,“我的名字是富利沙。”这时铃声大作,被迫换人,他记下子成的号码。苏银走近,“怎样?”子成问:“真有人在这里找到伴侣?”苏银说:“不如你放弃写前线军人感受这个悲惨题目,改写都市男女找约会的苦况。”“好似真的有点绝望了。”苏银叹口气,“你看我们多可怜多寂寞。”子成说:“我累了,我想回家。”这时主持人在麦克风前说:“各位先生小姐,夜未央,请努力,还剩六十分钟。”苏银苦笑。子成问:“你遇到什么人?”“我不过来寻欢作乐。”子成挽起她手臂,离开那个会所。子成送苏银回家,“独居,当心点。”“彼此彼此。”苏银说的对,极速约会比网络约会略好,至少见得到真人,他们都有诚意亲身出现。母亲尚未休息,在整理旧照片。应太太说:“一整个暑假你都像很无聊。”子成轻声说:“我想搬出去住。”母亲生气,“好,那么这头家解散也罢,我回本家,你租公寓。”火药味甚重,子成怕擦枪走火,因反口说:“我是讲,听说玉莹她们搬了出去。”“玉莹玉洁她们怎么同?她们不便与继父同住,当然只好搬走。”“那,我休息了。”子成速速回房,掩上门,松口气。电视新闻中看到英女王率领群众庆祝海军上将纳尔逊大胜西班牙舰队二百周年。这一仗打得极之惨烈!当年西班牙杨威四海,东征西讨,与法国联合,组成舰队,挑战英国,船只排一字长蛇阵,可是纳尔逊出奇谋,反而排直线对抗,如一枝箭般射向西班牙舰队,由他掌舵的维多利亚号直捣黄龙,攻陷敌方,从此建立英国海军地位。可是纳尔逊胸部中弹,死在船舱,从英雄化身为烈士。战争中有许多神奇传说,像法国将领在甲板上用望远镜张望,被英国一枪打落,水手拾起,连水手的头也一并轰掉。当然,说这些故事的人全部不记得那水手也是一个人,父母的儿子,女子的丈夫,弟妹的兄长,战争就是这点可怕,它灭绝人性。纳尔逊与拿破都个子矮小,不知自动地,如此英勇。不久,子成靠在床上睡着。她梦见大舅舅笑着问:你想知道韩战什么事?子成想了很久,只问了一句:天气冷吗?大舅舅笑出声来。子成一觉惊醒,天色已亮。应太太敲门说:你大舅舅说,下月初来探访我们。子成拍手,“啊太好了。”心想事成。“还有,邻居柏老太太找你,请你下午过去喝茶,子成,你到市集挑些考究点的鲜花糕点送过去,不可空手。”“是是是。”难怪老外对华裔一日比一日好感。子成先到球场踢了一回足球“大声喊大脚踢,筋疲力尽,出尽心中乌气!淋个热水浴,反而神清气朗。她收到个电邮。“你好,我想念你,不能忘怀你,我们在营地,十分忙碌,工作也有意义,唯一美中不足,我军深绿色系迷彩服为配合温带森林,可是阿富汗沙漠是灰棕色,反而突出我们身份,十分不便,又沙漠深夜繁星像深蓝色丝绒上无数钻石,各星座清晰可见,特别是你喜爱的阿发山托利,即最近地球另一颗星,永远是你的朋友大品。”子成鼻子发酸,眼泪涌出。接着,另外一封电邮出现:应子成,你不认识我,我名范朋,是大品同营队友,我负责电讯,我俩很谈得来,大品每晚都写日记,他的日记以书信方式,写给女朋友,那是你吧,大半年过去了,我实在忍不住,设法找到你的电邮号码,把他比较完整短信,向你发布,子成,望你体贴一个远在坎达咸沙漠军人的情怀。子成读完,双手掩脸。忽然忍不住,伏在案上,痛哭失声。这时对方传来一张照片,是大品站在军用吉普车前拍摄,粗眉大眼的大品风采依然,令子成吃惊的是那处恶心恶地,干涸贫瘠,灰黑狰狞,全无一棵树一片草。这时母亲在门外说:“子成,柏太太找你过去。”子成抹干眼泪,扑一点粉,拎着礼物去做客人。可笑啊,子成,到处查访军人在前线的情况,想不到,大品也是其中之一呢。门铃一响便有人来应,一位老先生对她说:“你好,你就是应小姐吧,听说你想认识我。”子成看着他,她从未见过那么英俊的老头子,一定有八十多岁了,可是高大、挺直,白头发白胡须,笑起来一脸皱纹,整个人仍然发散着英姿,只有军人,老了之后可以维持如此神俊。他伸出大手与子成相握。柏太太笑着说:“进来喝茶,子成,你想知道什么,请尽管问。”大家坐下,寒暄几句。子成整理一下问题,索性开门山,问:“害怕吗?”雷老先生的脸色稳重,“当年我十八岁,派到欧洲自纳粹手上释放荷兰,枪林弹雨,同伴有些失去眼睛,有些失去双腿,纷纷倒下,我怕得不能站立。”子成把手放在他肩上,“值得吗?”雷老点头,“你若看到荷兰人民的脸,就知道应该是那样做,他们至今纪念我军,派小学生负责打扫军士墓地,每年重光日,市民都邀请老兵前去作客,热诚招待,毋须护照出入,因为:先生您上次到敝国救援我们之际也没有出示护照,真是一个高贵的民族。子成说:“你回来了”“是,有时我们会回家,但是奇伟却没有。”“你们雷家一直经营百货,在本市甚有名望,环境也好,为何参军?”雷老吁出一口气,你是少年,你不懂得,一九四五年前华侨没有身份,不予护照,我等热血青年毅然从军,大战胜利,国家实在过意不去,为国捐躯的军士岂可不是国民,那才给我们身份。“你可是英雄?”“我怎算英雄,英雄是那些没有回来的人。”柏太太在一角织毛衣,小小客厅忽然静寂。“历史陈迹了。”雷英伟吁出一口气。子成说:后世永志不忘。他又笑,你在写论文?子成答:我在搜集资料,还未决定几时动笔,用何种方式。柏太太替他们斟上热茶。子成问:当时你可有写信回家?“有,家书抵万金,我们总记得写家书。”“收信人是父母?”“我寄给妹妹”他指向柏太太。“由她读给父母听。”“我可以看看那些信吗?柏太太稀罕地答:忽然之间那么多人对战时家书表示兴趣,一个叫安地加路的美国人,问我要了那些信去复印,他要写一本书,我想那是好事,又由华人社团主席介绍,错不了。啊,又被美国人捷足先登。“这个加路现时在什么地方?”“他到伊拉克去了.”“信件真本归还没有?”“前天派人送了回来,我去取给你。”柏太太自房内取出,“一共七封”“只得七封那么少?”雷老先生答:“战时交通不便,又无电话电邮。”都放在一只小小铁皮印花盒子里,原先可能是上世纪四十年代载糖果用,柏太太家居杂物全是古董。“你慢慢看吧。”“是。”子成郑重把盒子抱怀里。她鞠一躬,“我不打扰你们了。”回到家,她把信取出,用彩色打印机复制,纸张已黄脆,子成小心翼翼打开折拢。没有回来的雷奇伟占三封,子成一时不忍阅读,先放在一边。那天晚上,子成特别珍惜母亲在一起的时间,她陪她试用新买的三种咖啡豆。“大舅舅几时来,可要整理客房?”“他为人疙瘩,住酒店最好。”子成笑,“当过兵的人还会嫌三嫌四?”“嘿,就是因为吃过苦,在不必吃苦的太平岁月,他下定决心要享受人生。”子成发觉一点,他们都是那样乐观豁达,真了不起,像是已经炼成了钢,百折不挠。深夜,子成联络那个叫范朋的人。“有空请继续把大品的消息知会我,子成。”她违抗了父母命令。廿多岁人了,还留在家里,号称钻研学问,实则茶来伸手,饭来开口,费用全免。这一代搞成这样,父母也需负若干责任。居父母篱下,行动当然受到管制。应子成被迫放弃大品。她和衣倒在床上。其实子成不愿舍弃的实家里舒适生活及将来继承权。自小父亲便说:“子成这幢房子是你的嫁妆,别一直在床上跳,跳坏了将来睡何处呢,”又嘀咕,“凭你们那三两千月薪,不知用来吃午餐好抑或入汽油好。”得罪了父母就失去了宠爱及那一切。她去探访过表姐妹玉莹与玉洁,她们中学毕业在社区学院进修,真是一对上进勤奋的好孩子,可是一个地库租金已叫她们头痛,该处不透风,光线阴暗,放学需在小小煤气炉上煮食,衣物拿到公众洗衣房。不多久,玉洁剪了长发,即使短发,也有油腻味,皮肤也渐渐粗糙,时时牙痛。子成有时帮她们把脏衣服拿到家洗净再送回,通常要加添洗衣粉才洗得干净。可是她俩像军人一样精神闪烁,不否认在吃苦,但却自由自在自主,另有一股神采。面包及洋薯是主要粮食,罐头堆在地上……不知什么时候捱出头来。但玉莹她们是乐观的,有时还出去跳舞,这叫子成羡慕。洋人说,不痛,就没有收获。子成略尽绵力,想到她们,就送吃的穿的过去,甚至帮她们缴电费煤气费。因为天气转暖,比较放心,已有一段时间没去找她们。第二天,子成驾车去东区探访。她停好车自车厢取出鲜花水果,从石阶走下地库,敲小木门:“有人在家吗?”一推,门自动开了,有人在吸尘打扫,见到她,关掉吸尘器,那中年太太笑问:“你也来找地方住?”子成认得是房东太太:“玉莹她们呢?”“上周末搬走了。”什么?子成张大嘴。房东太太心直口快:“你不知道?没通知你吗?哎哟,你对她们那么好,可见她们没当你是朋友。”子成轻声问:“搬到什么地方?”“不知道,没提起,租了辆小货车,,嘻嘻哈哈把行李杂物搬上就走了,我见她们已付清所有款项,便看着她们离去,她们连电话都没留下。”“信件呢?”“也许,你可以到学校去问一问。”也许,人家故意不把行踪通知你,就是不想你知道,还何必苦苦追踪。子成把小小礼物送给房东太太,低头离去。子成一直不知道玉莹她们原来不喜欢她,人心叵测,又一例证,见了面,她们老是嘻嘻哈哈,送她们东西,也欣然大方接受。原来,她们心理另一番想法。应太太知道这件事,“什么,失踪了?”子成轻声说:“不是失踪,只是不想见我们。”应太太疑心:“你叫她们自卑?”子成辩答:“我不是那样的人。”应太太无奈:“也都成年,人各有志,算了,别放心上。”“我自问已经尽心……”“你奢望得到回报?傻子,记住你做任何事情都是为着心安理得,不是希望人家感激。”“是,母亲。”“子成,我真担心你,差不多年纪,人家都已练成三刀两面,百毒不侵,你还如此幼稚,我死不瞑目。”子成听母亲说得那么严重,反而笑出声。现在想起来,玉莹玉洁的确故意笑得太多,是不想别人看低她们吧。亲友往来,也讲缘分。大舅舅驾到,子成亲自去飞机场迎接。看到舅舅,大吃一惊,“舅,你似胖了五十磅。”他哇哈哇哈地笑,“六十磅。”“那差不多是一个我,我们两年前见面,你还只得百四,发生什么事?”舅母在后边冷冷答:“吃。”子成忍不住笑,把他们载到酒店。大舅舅在车上说:“最美味的海鲜是阿拉斯加京王蟹,唯一出产地是白令海峡,渔夫冒着生命危险在冬日大风浪中捕捉回来。”大舅舅常识丰富,子成自小最爱听他说故事。应太太问兄长:“这次可有正经事?”“我来吃海鲜,这边深海鱼获没有污染,十分安全。”这时子成问:“大舅,你参加过韩战?”“什么?”他收敛笑容。子成提醒他:“南北韩战争,板门店、三八线、鸭绿江。”“啊,”大舅舅耸然动容,“那是半世纪以上的事了。”“这样的事,不会忘记。”大舅却说:“像做梦一样。”“不会啦,”子成迫他:“那年你十六岁,忽然放弃学业,跟志愿军往北朝鲜,外婆赶到火车站送行,听见整卡车的年轻人唱骊歌,火车轰隆轰隆,你们唱‘妈妈不要伤心,我们若为国捐躯……’外婆浑身战栗,哭倒在地……”大舅舅不声响。过一会儿他问妹子:“是你告诉子成?”应太太答:“母亲告诉我,我告诉女儿。”“你们比我还清楚。”子成问:“后来怎样?我要搜集资料做报告。”大舅舅轻轻答:“我没去成。”“什么?”他眯着双眼又笑起来,“我天生一对平扁脚,不能步操,会拖累同伴,体检不合格,他们没收我入伍。”子成没想过会得到如此意外答案,忍不住也大笑。“当时我不知多自卑气馁,唉。”可是,焉知非福,今日他可以活着吃到京王蟹。“那一仗十分惨烈。”大舅已不愿做答:“你到互联网上找资料好了。”子成契而不舍:“你有写信给外婆吗?”应太太说:“诸兄弟中,他做得最好,每月必有一信,毛笔楷书,蝇头小字,我看过那些信,印象深刻。”子成问:“都说些什么呢?”大舅这时轻轻答:“《红楼梦》。”子成愕然:“与外婆讨论《红楼梦》?外婆不是文盲吗?”应太太说:“外婆会得读书看报。”“母子谈红学?哗,文化高深,书香门第。”大舅答:“总不能同她说生活艰苦,衣破肚饿,前途茫茫。”子成慨叹:“你们那代真讲孝道。不像我们,从心理不正常到考试不及格,都赖父母不周到。”大舅说:“那些信,我预先写好,存在可靠友人处,嘱他每月一号寄出一封,免母亲挂信。”车厢内沉默。应太太说:“我记得母亲到了时候,便大早开信箱,那是我童年深刻记忆。”子成问:“为什么不跟着父母南下?”“已经长大了,应该独立。”“十多岁叫长大?”应太太握着女儿的手,“别问了。”“那些信还在吗?”“信没有了,那本绣像《红楼梦》仍然保存。”子成又问:“为什么都说《红楼梦》是中国第一小说?”大舅笑:“子成你别疲劳轰炸。”应太太答:“她小时有个绰号叫小人牌轰炸机。”子成心想:如果还有那些信就好了。不是每个军人都向母亲喊救命,抑或,那是因为大舅始终没去到前线。他们到一家中餐厅吃清蒸京王蟹。子成嫌烦,叫一碟子炒年糕,吃得香甜。大舅轻轻同妹妹说:“外国长大的小孩真有趣。”像他们,吃过那么多苦,经历过非人生活,最实际的是美食。回到家,应太太问:“怎么看舅舅?”“肯定是传奇人物。”应太太找出一只盒子,交给自成,“你的《红楼梦》。”打开盒子,看到一本灰色布面残旧书本,翻开,小小自描插图,最惹子成注目的是大舅少年时笔迹。真没想到自家就有好宝贝。子成把旧书放回盒子收好。上一代的人专喜把贵重文件装进盒子,他们这一代必定制成光碟,更易于保存。子成同母亲说:“我家没有一人不受战争影响吧。”应太太叹口气,“谈虎色变。”&但你是和平后才出生的人。&“战后满目疮痍,我随父母南下,过的是什么日子!举目无亲,四壁萧条,我记得租来的公寓厨厅都没有窗户,水门汀地,已经算好的了,不少人住山边木屋,连食水也没有。”“都过去了?”“但是迄今仍做噩梦,在街游荡,乘不到公路车回家,千辛万苦到了家附近,又找不到门牌,不知家在何处。”“可怜的母亲。”“孩子,你是反战的了?”子成答:“落实反战。”那天晚上,范朋又与子成联络。“子成,也许是我多管闲事,但是我想,一年后,大品回来,或者你们可以另有发展,届时,双方都比较成熟,在这段时间,你们不妨做一下笔友。”子成不禁颓然,“我应允过家母、、、、”“你以一个笔友身份与大品通讯好了。”“一个笔友?”“军人有不少笔友,都是故乡平民,逢节日寄送礼物像糖果给我们。”子成意外,“有这样的事?”“许多时候我们回信感谢,我的朋友史提夫就是这样认识琳达,他们此刻已经结婚,育有两子,结婚指环内侧刻着[永恒笔友]。”“多动人又完美结局的战时恋爱故事。”“看,有异于《魂断蓝桥》。”子成不禁大声笑,她问:“你们可好?”“美军已将注意力转向伊拉克,我么在此暂无动作,但是随时戒备,空军非常忙碌,战斗飞机呼啸之声使人耳鸣,半夜,似听见尖锐引擎划过长空,惊醒,发觉静寂寒冷。”子成听后十分感动,“范朋你的文字优秀。”“汗颜。”“你可有女友,抑或已婚?”“我仍单身,女友嫌我身无长物,三年前分手。”子成感慨,总是一方嫌另一方没钱。“今晚聊到这里为止。”这时应太太敲门,“子成,苏银来访。”苏银推门进房,“我来吃你家著名的雪菜肉丝面。”应太太说:“我马上去做。”苏银说:“伯母真好。”子成答:“在我未出世之前,她读过一篇报告,儿童最注意三件事:干净衣物、鲜热食物在适当时候出现、以及朋友获得尊重,多年来家母不忘实施,我所有衣物脱下她即洗净。”“我知道她还做得一手好劳作。”“小学劳作真杀死人,什么地球及月球立体模型之类。”苏银百般无赖翻阅书本杂志。子成看着她,“找我有事?”“我觉得闷,那些极速约会帮不了我。”“如果帮得了忙我才替你担心,都会里每年不知多少不够小心的女子死于非命。”“你不觉寂寞?”“我可以随时大哭。”“男伴真的那么难找?”苏银颓然,“很多人以为女子弱质虚荣,至今仍希望婚后幸福,可是我一先一后两个男友都因看穿我没有嫁妆而拒绝进一步发展。”
“苏银你太多心。”“真的,阿陈不久娶了饼店女继承人,小王同华侨银行总裁的女儿在一起。”子成把报纸周刊递到苏银面前,“这又如何解释?”报上新闻报道:韩国三星集团二十六岁女继承人在美国公寓自杀身亡,据说是因父母反对她的婚事而感到抑郁。苏银看完后叹气,“我不能解释。”“你看她,貌美一如女明星,富有,又具学识,何故?”苏银转过身去,“太娇纵了。”“也好似只得这样解释。”苏问:“我在《加拿大法裔与英裔之争》文上拿一百分,男生会否因此爱我更多?”子成吃一惊,“你真拿了一百分?你这疯子。”“还有,英国历代争取民主过程及与君主之争,我取得一百零五分,另五分是奖品。”“他们会尊重你。”苏银答:“我要的是热吻、拥抱、甜言蜜语。”这时应太太捧着两碗面上来,“慢慢吃。”子成在她身后关上门。母亲不明白女儿的意向。她们并不希冀高攀,甚至门当户对,她们自有个人学历收入,她们最需要的是一双强壮手臂。苏银说:“要会让我笑。”子成答:“是,笑得牙龈发炎,笑得前仰后合,成天疯疯癫癫过日子。”“夏日带我云钓鱼、爬山、滑水,冬季教我溜冰、到育空云乘狗拖雪橇,春季往欧洲观光,秋季在后园做烧烤……换言之,玩玩玩。”子成接上:“我自己会动工赚钱,我自己有房子车子,他只需拥抱我说:‘在我眼中,你永远最好最美’。”苏银突然想起来,“大品不正是那样的人吗?”“不错。”子成双眼发红。“你怎可放他走?”子成掩脸哭泣,“我也后悔。”“追上去也许还来得及。”“他在坎达哈。”“世上无难事。”“家母……”苏银也食不下咽,“我晚上约了人看电影,你可要一起?”子成抹干眼泪。“是战争电影,你会喜欢。”子成说:“今日的战争电影再也不歌颂牺牲壮烈伟大了。”苏银说:“是二次大战血战班丹岛故事,这次电影分开两部分,一半由美军角度出发,另一半由日人观点拍摄,效果震撼。”“我想早点休息。”“你这般恹恹不是办法,来,我介绍男伴给你。”“我不喜欢盲约。”苏银又恢复乐观,“也许有缘份。”子成跟出去看电影,电影剧力万钧,美方赢得惨烈,日军输得壮烈,是一部美化了战争的反战电影,矛盾到极点,正好是一般公众看战争的心情。散场后有人建议喝咖啡。子成说:“我请客好了。”大家坐下来,子成才看清楚她是晚伴侣是个脸上长满雀斑的华裔青年。这叫他看上去特别可爱稚气。苏银介绍:“周曙博士在加州理工做高温物理研究。”子成沉默一会,终于忍不住轻轻说:“世人至今总算明白,美国何以整个世纪不惜人力物力钻研原子物理,那是因为要研制更加强大的武器吧。”那些活泼的雀斑忽然沉默。“为何在摄氏一百万度高温做物理研究?是因为念念不忘氢弹吧……先把铀原子核分裂,产生极大能量,再用高温把核子融合,引致连锁反应,这便是可怕的氢弹。”子成的声音极低,有点阴森,使人不安。当然这不是第一次约会应该说的话,她应该轻松评一下梅洛红酒与苏维浓白酒的优劣。子成说下去:“爱因斯坦一封致罗斯福总统的信件最近拍卖成交价百余万美元,他恳请迅速发展核弹,因为希特勒正在炼制重水,重水用途正是缓和剂--原子堆中使中子减速的物质,说到底,伟大的E=MC2是杀人武器。”周博士回过神来,看着今晚这个清瘦秀丽的女伴,不胜讶异。“相反地,发现原子分裂的第一人梅纳夫人则拒绝参与曼克顿计划,几位女性科学家包括居里夫人爱好和平。”周曙忍不住说:“你这个题材可以写一本论文。”“我正想这么做。”“我无意讽刺,你是反战人士?”“我只是厌恶战争。”周博士微笑,“在应小姐心目中,每个人都最好成为悬壶济世的医生吧。”苏银诧异,“你们两人喁喁细语,谈些什么?”周曙笑而不答。“好像很投契呢,下次还有约会机会?”子成答:“我想不,我闷坏了周博士。”“不,下次我们可以谈人类学最近发表的报告《全人类始于非洲》是否可信。”苏银大笑,“我们去跳骚沙(这个是虾米?恰恰?!),可要一起?”子成摇头,“我累了。”周曙说:“我说你回家。”在路上,子成说:“对不起,毁了你的雅兴。”“刚相反,子成,你若想到我校攻读物理,我可协助。”子成笑了。“做战争研究使人气馁可是。”“核弹在广岛及长崎爆炸至今六十年,致癌铯元素的半生是三十年,即每三十年消失一半,至今恰剩二十五巴仙,后患无穷。”“这样辩论下去整晚不用睡觉。”子成微笑,“可惜我与家母同住。”“她会容忍我俩坐在书记谈论到天亮吧。”“我想不。”“那么,只好改天再约了。”他们才走到门口,灯已亮起,应太太的声音:“子成,与朋友进来吃出鸡汤面当宵夜。”应太太把两碗热腾腾的汤面放厨房,人却不现身,给年轻人极大空间。没想到母亲如此大方,也许是后悔把曾大品轰走。书房一桌一地都是子成的参考书,她有两台私人电脑,连在一起做功课,阵仗惊人。周曙问:“你可有奖学金?”“我得到过一次两千一次五千奖学金,家母劝我捐出给更需要的学生。”周曙喝一口玫瑰普洱茶:“哗。”子成问他:“你呢?”“我自初一开始就靠奖学金读书,到了大学,专挑连生活费用也支付在内得奖金类项。”子成鼓掌。但是他看得出她有心事,因此问:“公主,你为何不高兴,可是因为第十二层床褥底下有一颗豌豆?”子成笑着把通讯号码写给他,他恭敬收下。他站起告辞。关上门,子成发觉母亲就站在身后。“一看就知道是个读书人,一脸雀斑,好不有趣,是会计师抑或建筑师?”“他在大学做研究。”“可是名教授?”“我没问。”“下次吧。”母亲搭讪地回房去。子成苦笑,她打开电脑,与范朋诉苦:“我已去信大品,可是,他没有答复。”“给他一点时间,最近他带联合国救援人员深入山区。”“你们使吃饱穿暖的人羞愧。”“那倒不必。但有时读报知道某些结婚蛋糕价值两万美元真觉过分。”“山区儿童情况如何?”“有的住在难民帐幕里已有三年,缺水缺厕食物短少又失学。”“非人生涯,我发觉天堂与地狱原来处于同一空间。”“最可怕的还是寂寞。”子成写:“功课也多得恐怖,假期内要写三篇报告,逾期不交,每天扣四分一分数,残酷。”“子成,大品把你的照片放大了贴床头。”“是吗?是哪一帧?”“在沙滩上玩耍那张。”子成一怔,不动声色,“请拍摄下来传真给我。”不一会,照片传至,虽然不十分清晰,也看得出一男一女在沙堆里相拥,男的是曾大品,女的却不是应子成。子成发呆,鼻子酸得发痛。照片角落有日期:五月十四日。那时,子成已与大品分手,当然不是她。她按熄电脑。范朋误会了,原来大品信与照片里女友,都另有其人,不是子成。那女孩浓眉大眼,十分漂亮,笑得咧大嘴,露一口雪白牙齿,可见性格也爽朗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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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事的范朋,使她本已罢休的一颗心死灰复燃,招致新的创伤。根本不是她,范朋找错电邮号码,曾大品早已忘记她。亏她还去信问候,幸亏只是一张生日卡片,不知何年何月才可收到,不至于太尴尬。唉,看情形范朋也出自好心,子成颓然。第二朝天未亮她起来蓬头垢面那般写功课,应太太着她洗脸漱口,她说:“一洗灵感就失。”电话铃响,对方说:“早,愿意出来打网球吗?”子成知道那是周曙,“向我解释核子如何分解。”“有以下三种,阿尔法、贝泰与嘉玛分解。”子成笑,她对他的态度与上一晚不大相同,今晨,她知道,是真该忘记曾大品的时候了。“我们去吃烧饼油条。”“三十分钟后我来接你。”刚挂上电话,应太太对她说:“隔壁柏太太找你。”子成警惕,“她不舒服?”“她很好,她说有一个朋友来了,想见你。”子成立刻匆匆更衣,她以为是雷英伟老先生想见她。母亲叫住她:“把这盘饼干带去。”那盘巧克力榛子饼干刚刚烤好,香闻十里。子成过去敲门,老太太笑着开门,“是子成来了,子成,我同你介绍,这是大作家安地加路。”那大作家一只大手已经伸了出来,情不自禁拎起饼干,“唔――唔――”他说。子成不禁好笑,只见这人穿着脏而破洞的牛仔衫裤,人家是设计成褪色穿洞,他的衣裤却是真正捱过岁月,兼夹一头卷发,一脸胡须,看不清楚脸容。这人会是作家?他像一块扔在门口给顽童擦去脚底泥巴的鬃毛毡。想象中写作人清秀斯文,彬彬有礼,此刻他指甲乡黑边,真不像会写字。子成把整盘饼干交在他手中。柏老太太笑说:“你记得我同你讲过,安地在写一本有关战地书信的书。”啊是,是这位加路先生。他拍去手上饼干屑,与子成握手。“子成,”他亲切得似老朋友,“听说你有韩战时书信。”他这个人自来熟。柏太太说:“我在园子里除虫,你们慢慢谈。”子成看着他,不出声,到厨房里做咖啡。他跟着她,若不是有柏老太太做保人,子成可不会轻率同这人独处一室。他说:“我了解你读人文系,你也在写报告,这样吧,我俩交换资料,如何?”子成踌躇。“我们彼此注明出处。”“你有什么罕见资料?”他取过一个破烂沉重得背囊,明显有炙破的圆孔,子成吃惊,“子弹孔!”他把背囊反转,“是,这里还有一个。”子成想起来,“你自伊拉克回来。”他取出一页纸,交到子成手里。子成知道是影印本,但仍悚然动容,这是一张电邮:“亲爱的妈妈,真想不到我会走到战争的平交道上,今日我方载着十多名伤亡军士到医院,他们都是别人的子女、伴侣、手足,令人黯然,以后,我的观点眼光再也不会一样,每天做梦,我都似听到妈妈清晰声音‘我儿恩尼,速速平安归来。’”子成抬起头。“他的军车翌日遇到路边炸弹,整架卡车爆炸,三死三伤,他廿一岁。”子成又低头。“恩尼母亲每天做梦看见独生子他对母亲微笑说‘我没事’,那位中年太太告诉我,恩尼获得铜星勋章,有时她觉得日子不定期可以过,有时坏得的整天哭泣,但永远不会同从前一样。”子成双眼发红。“我已搜集了百多封信,从一次大战到伊拉克战争,柏太太称我为作家,其实这次我没写过一个字,我找不到适当的字句,他们真得最好,这些战地书。”确是作家子成无言,稍后轻轻说:“我不再想这个报告。”“呵不,你必须写。”子成答:“我可以改写《皂剧中女主角的社会地位》。”“请勿放弃,让我鼓励你。”子成忽然对这个人有新认识,他热诚的声音,亲切的身体语言,都叫子成不再介意他的粗犷的外貌。她问:“你住什么地方?”“我是柏太太的客人,借住三天,然后回东部写作。”子成好奇:“你是富有作家,抑或写写稿?”“我人穷志不穷。”子成微笑,开头都那么说,可是背囊会破,肚子会饿,渐渐妥协。“你出版过什么书?”她看着他。他笑笑答:“其中一本销数还不错的叫《别忘记你的护照》,关于旅游。”子成一愣,“你是那个安地加路?”她看过那本精美的旅游日志。“朋友一直叫我路。”“我读过那本书,你专到战后国家,读之叫人心酸,可是简洁活泼文字,又令人觉得希望仍在。”“谢谢,不敢当。”“这是一本畅销书,《华尔街日报》推荐十大之一,你经济应当过得去。”“托赖。”“我最爱书中图片,这次你可有拍照?”他点点头,再从背囊中掏宝,这次取出一张照片,“这是恩尼母亲。”彩照中是躺在毯子上的中年太太,她身边放着廿一岁亡儿的军装照,她仍然维持尊严,化淡妆,戴着宝石耳环,可是一双眼睛悲哀莫名。子成叹气,“多么深刻的照片,路,请恕我有眼不识泰山。”路作家再展示另一张照片,正是柏太太与雷英伟合照,旁边搁着奇伟相片,相中有相,柏太太手中所拿相片,是三人在孩提时期合摄。子成潸然泪下。“你感动了,希望其他读者也同样感动。”子成说:“感动一种难以催生的感觉。有些写作人天生有这种能力,毋须煽情,有些无论多么堆砌经营,却达不到目的。”“多谢赞美。”子成说:“你的确是一名作家。”这时子成手提电话响起。“子成,你还不回来?“是妈妈的声音。子成一怔,“有事吗?”“子成,周曙来了,他在我们家,,他说你约了他,他等了已经有一会子,只说别催你。”哎呀!子成如梦初醒,“我马上回家。”看手表,已经大半个小时过去。作家的魅力不可估计,子成仿佛进入另一窨,不知不觉,遗忘周博士的约会。她对路说:“家母叫我,我先走一步。”加路微笑,“我们的交换条件……”“我会把资料给你。”是时候了她奔回家中,只见母亲把家中所有好吃的食物都摆在周曙面前,两人象老朋友一般说笑,子成许久没看到妈妈如此高兴,暗暗佩服周氏会得搞人际关系。看到女儿,应太太问“老太太没事吧?”“没事没事。”“周博士同我谈实验室趣事呢。”子成闲闲说:“质子中子电子又看不到,如何做实验?”周曙笑,“一间酒吧里老是有人朝某扇门走过去,虽然看不见,也知道门后必然有卫生间。”应太太笑,“我还是不懂,真神秘莫测。”周曙问:“子成,可以出去了吗?”阳光下他脸上的雀斑像是会跳舞。子成真想伸手去逐颗剥下。忽然看到他手臂脖子也全是深深浅浅的斑点,想必全身都有,像泼翻墨水似,她不禁笑了起来。子成很久没有开怀地笑,她同自己说:也是时候了。应太太追出来说:“玩得开心点。”她对女儿有歉意,她盼望子成恢复从前的笑容。子成与周曙出去逛街,他们到海洋馆,两人坐在游鱼(这里有两个字实在看不清楚)那样大拱形玻璃水族馆胆观赏群鱼。“看!鲨鱼并不攻击其他鱼类。”“不比人类,动物只有在肚饿才袭击。”子成看他一眼,不出声,孩子们看到有多种鱼类觉得兴奋,把手与脸贴在玻璃上。室内光线比较幽暗,情侣们都紧紧靠在一起,子成也想把头放到男生肩膀上,舒服一下,但是她的理智控制住她,她始终坐得笔直。大品第一次约她海浴,她看到换上泳裤的他,不禁赞叹他V形身段。其他异性也发觉了,围住他搭讪。他一直不愁没有女伴啊。这时周曙说:“我们去吃冰淇淋。”子成如梦初醒,“是,是。”他们逛到书店,子成走到柜台,“我想找安地加路的著作。”店员用电脑查探,“一共六本,我们这里只有四本存书,他的《别忘记你的护照》最畅销,其余两本,分店有货,他们正打算送来。”周曙已经掏出钱包,子成立刻推辞。“你还是学生,我比你松一点。”“你可请我吃喝。”店员对子成说:“加路先生明早十时在本书店举行签名会呢。”“是吗?”子成意外,她可没听他提起。店员笑说:“你可以让他签全套。”这时应太太问他们可要回家吃饭,周曙说他还有事。子成说:“这次北上可有收获?”周小生忽然坦率地答:“有,我很幸运,居然在一次盲约认识我喜欢的女子。”子成要过一会才会意那正是她,不禁一怔。周曙咳嗽一声,“那说过了,我会进一步表态,我已把握机会,要求下学期调到贵大学做一年客座。”子成睁大双眼,来不及反应。“别吃惊,谁不想接近心仪的人呢。”子成只得说:“千万别耽搁前程。”周曙笑,“你的口气似伯母。”伯母很开心,她对女儿说:“小周会调到我们这里教书,你们可趁机发展感情。”子成不出声。应太太说:“我鼓励你发展这段感情。”子成忽然发起脾气:“这不比栽花,春季种下去,夏季可观赏,你鼓励的未必成功,你反对的却已经失败。”应太太一愣,这是一个从小听话的乖女儿,从(原文为极)不忤逆,也很少发脾气闹情绪,今日她动了真气。应太太哑忍。“对不起妈妈。”“不,”应太太流泪,“我不该干涉你的感情生活。”子成叹口气,“你想讨好丈夫,我也想顺从父亲意思,是他不赞成曾大品,我与你一般懦弱,谁也不好怪谁。”应太太说:“他已经离弃这个家,我与你应当鼓起勇气。”子成答:“不,他每月均汇足家用杂费给我们母女,从不需要我们担心,我俩已算是幸运。”应太太掩脸,“对不起子成。”子成答:“父亲眼光一向独到,所以生意成功,他看人起码有七八成准确,事情过去算数,不要再提,曾大品早已找到新女伴,我也有许多约会。”应太太抬起头来,为这件事她似老了十年。子成说:“不过,以后再有人无理干涉我选择,我即时离家出走。”“我还有些积蓄,我与你一起走。”听她们口气,好似还有人希罕她们走或留似,事实上应先生已有半年不见人影。母女俩紧紧握住手。应太太问:“我可应离婚?”“如有疑惑,还是按兵不动的好,这种事,谁也不能给你忠告,可幸的是,我已长大,你无后顾之忧。”晚上,子成照着格式写报告,她天性有点散漫,最不喜格式,偏偏学府最注重表面形式,规格往往值二十分。可是,许多著名作家仍然用手书写,原稿如涂鸦,很多时候只放在鞋盒里,内容新鲜才最重要啊。至于科学家更加随意,方程式写黑板或餐巾上都无所谓,只要理论有所推进……可是到了学校功课,格式好比紧箍咒,叫孙悟空动弹不得:报告四边留白若干公分,每句隔两行空间,资料引证部分需缩多两公分等等。子成这样写:十九世纪以前,所有战争都被形容为英烈传,为国家为正义为宗旨不惜一战,壮烈牺牲,那是因为没有随军记者没有摄影机真实报道的缘故吧。子成抬起头,写得太偏激了。应太太在门外说:“白天四处玩,晚上哪有精神做功课,早点睡。”母亲就是这样:早点睡、吃饱些、穿暖没有。战壕里的士兵不知是否有常常想起母亲的叮咛。一万名阵亡士兵就有一万个伤心家庭。到底年轻,子成咚一声倒在床上睡着。第二天早上红日炎炎,她跳起来,唷,今日要到书店去请路作家签名。她连忙梳洗出门,感到书店,已经看到门外长龙。招待员十分周到,一边派发咖啡松饼,一边说:“加路先生已在店内开始签名,今日一共五百筹码,请耐心轮候。”子成很替他高兴,她怕人少,故此赶来参与,早知情况热烈,不如到柏太太家敲门。既来之则安之,她一步一步跟队伍走进书店,她的号码是一百零二。排到比较接近之际,她看到书桌前的大作家。子成怔住,这是他?她拉住店员说:“那位是加路先生吗?”店员点头,“快轮到你了。”子成连忙退出队伍,站到一边看清楚加路真相,只见他身穿淡蓝色衬衫,深色长裤,已剃掉胡髭,剪短长发,原来他有一张书卷气的长方脸,笑起来眼角有细纹,根本不像那个要求子成交换资料的鲁莽汉。有人老说女子化妆前后可以变另外一个人,没想到男子略加修饰,差异也如此惊人。有人唱号码:“一零二,一零二。”子成想一想,走前去。加路抬起头,看到是子成,一怔,立刻站起笑,“是你呢。”十分惊喜。子成微笑,“可不就是我。”“怎样写?”“写‘出门一里,不如家里’。”他真的那样写好,并且签上大名。子成说:“谢谢。”“谢谢你才真,晚上我到府上拜访。”子成走出书店,发觉筹码已发到三百多,真没想到他是一个那么受欢迎的写作人。真不容易呵,走进书店,书山书海,本本大小封面都差不多,如何脱颖而出?几乎是不可能的事,然而,读者总会发觉沧海中珍珠,逐颗剔出,真是伟大。子成神情愉快地回家。漫长暑天,母亲站园子与柏太太聊天。――“你家那浪流玫瑰开得好不灿烂。”“你叫攀绿蔓延玫瑰为浪流玫瑰?”“怎么不是,不安本分,爬得满墙都是,七八英尺高,然后挂下来,探入窗框,艳丽芬芳好奇,像一种活泼女子。”柏太太呵呵笑起来,“说得好,然则我同你又是什么?”子成听见母亲有点不甘心地答:“万年青?”柏太太说:“常绿科好呀。”应太太看到女儿,“子成回来了。”子成连忙答:“你们尽管聊。”应太太却低声说:“你爸回来了。”子成悄悄问:“在睡觉?”应太太点点头。子成走进客厅便听见父亲唤她。子成连忙笑,“早上飞机?”“子成你几时毕业。”“明年五月。”“回来帮我做生意,不得有误,养兵千日,用在一朝。”子成收敛笑容,她有她的生活圈子,她不想回去。她反问:“母亲怎么办?”“她可以照顾自己,我需要一个忠诚帮手,来往太平洋东西两岸,作为桥梁。”子成为难,“爸,我不谙生意。”“我教你,你听我不会错。”子成陪笑,“原来是做跑腿。”她本想一口拒绝,可是经一事,长一智,反正是明年五月的事,何用现在就与父亲反脸。鉴貌辨色,子成问:“好吗?”应钜容忽然没精打采,“她结婚了。”子成立刻明白父亲说的是谁。过一会她轻轻说:“那样的年轻女子是极多的。”好笑不好笑,与其说是文明,不如说荒谬……父亲的女友结婚去了,子成反而要安慰他。应钜容抬高头,“你说得对。”子成想起来,“爸,你可曾从军?”应氏莫名其妙,“太平盛世,谁去当兵?”“你所认识的亲友,可有入伍?”他想一想,“两个表姐,曾是红卫兵。”“那不算。”应钜容叹口气,不予置辩,“不,我不曾参军。”“辅警呢?全无穿过制服?”“我只是一个小商人。”他摊摊手。“祖父又干那一行?”“他未退休之前与叔父们开一间米店,赚了一点钱。”应太太进屋来,“父女谈什么?”“子成忽然追究家境。”子成说:“我上楼去打电话。”应先生问:“那又是谁?”“苏银。”子成跑上楼去。苏银没找她,范朋却有电讯。“昨晚与大品谈到退伍后前途问题,他说他渴望结婚,这一年他颇有储蓄,回家后想置一间车房过安定生活,我想,他的对象会是你吧。”子成没好气,找到一张近照传过去:“这才是我,你说,车房女主人会不会是我?”范朋大吃一惊,“对不起,子成,我做了什么?”他没命价道歉。“你这个电讯员实在太空闲了,并且,对你朋友曾大品毫无认识,我很替他高兴,我相信他会如愿以偿,至于糊涂如你,也一定会得幸福。”“子成,我真的误会了――” “我也有许多约会。”子成伸手关掉电脑。应太太在门外说:“你爸叫我们陪打高球。”“我不去,你记得多搽一点防晒油。”应太太高高兴兴陪着丈夫出去了。不一会有人按铃,子成以为他们忘了什么,下楼去看,门一打开,却是大作家。他双手撑着腰,看着子成,依稀从前大块头模样。“我带了一套精装版送你。”那套书硬皮熨金,十分矜贵。子成有感而发:“做英文作家真好。”“可是十多亿人说中文。”“中文的版权法没做好,上午在甲地出书,下午乙地就翻版,不比英语版,伦敦、悉尼、多伦多、纽约……全部收得到版税。”“啊,这样呀。”子成遗憾,“就是如此。”他向她透露:“子成,明天我要到东南亚去搜集资料。”“第一站去何处?”“菲律宾、马来亚、香港,我有日军集中营里书信。”“你去实地拍摄照片。”“是,子成,如果有你做翻译就好了。”子成微笑,“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华女翻译许会鞠躬说‘路先生,欢迎到东方,我名苏茜’,放心,东南亚几乎人人说流利英语,你不会迷路。”“你对东方似乎没有兴趣。”“我不曾拥有的不会思念,我不知道的不会伤痛。”路说:“我会想念你。”子成问:“你同柏太太说过再见没有?”“我昨晚向她告辞,她特地烤了饼干装在盒子里交我沿途吃,从前军人家族也会那样做,请替我照顾她。”“你倒东南亚住在什么地方?”“我一直选择民居,那样才可以观察民情。”“我们保持联络。”他的大手握住子成双手很久不愿放开,对他来说,这似乎也是头一次,连他自己都觉得诧异,他是一个写游记的作者,见多识广,一路上不知结交多少朋友,应该随遇而安,怎么会依依不舍? & 是因为这个女孩在众多战时资料种,选择与他同样有兴趣的战地书信吧。也可能是因为他白皙郁秀的鹅蛋脸,纤长弱质的身躯,他曾在中国画工笔美女图中见过那样的造型,当时心想,太美太理想了,哪有这样的真人,直至与子成邂逅。哎呀,像图画一模一样。终于说:“我们再见的时候应该是秋天了,我邀请你去千岛湖看红叶。”大作家恋恋告辞。天黑透后,应氏夫妇才兴尽而返,应太太脸上透着罕见笑容,她额头与双颊都晒得红肿,兴奋地同女儿说:“子成我有话与你说。”应先生斟一杯大大的威士忌加冰,“我去淋浴。”子成看着他俩,笑笑说:“可是言归于好?”什么叫呼之则来,挥之即去,请来看此实例。“子成,他叫我们回去。”子成一怔,怎么连她也有份。“子成,他说加元已升值百分之三十,房价又上涨一倍,这时不回去,还待何时,所有人都走了。” &
“啊。”子成这样回答。“暑假你可到父亲公司实习,子成,他帮你转到清华大学读商科,子成,我们终于可以回家了。”子成却一桶冰水浇到母亲头上,“我不去。”应太太整张脸拉下来,她改变语气,“子成,你是我女儿,你欠我这个人情。”子成急,“我不去。”可是声音已经颤抖。她想起母亲小学时如何帮她补习功课,她病时整夜不寐,天天做她喜欢点心母女一起看电视片集……这时,应太太哭了,“你一定要答应我。”子成知道母亲想恢复身份,他们只有她一个女儿,义务与权利等同,她屈服了。“我回去看看,一个暑假……”母亲握着她的手,“谢谢你,子成,你是我的好女儿。”她飞奔出去把好消息告诉丈夫。子成颓然坐在床沿,她只想母亲快乐,能叫已经进入中老年的妈妈高兴,什么牺牲都是值得。晚饭时只听见母亲吩咐相熟地产中介放盘卖房子,对方保证四十八小时内以高价脱手。父亲已订好三张飞机票,开始把公司业务相女儿简述,子成听得头昏脑胀,这才知道原来父亲做出入口,几乎有本事把冷冻柜卖到北极去,最近推销健康食品,什么绿茶面霜,人参口香糖等。这确是六国贩骆驼。他忽然说到韩战时一个亲戚专门出口鸡蛋供应美军:“过程奇特:把蛋黄蛋白分开,装进罐头煮熟,才运出口,保证不坏。”战时食物……据说罐头就是如此应运发明。子成打一个呵欠。“你去睡吧,子成。”她一边上楼一边听见父亲称赞她:“这女儿还算听话。”“儿子就没这样驯服,他们光听女朋友的话。”“我们对女儿也一向千依百顺。”子成想,这是真的,只除出曾大品那件事。她倒在床上,不一会睡着,整夜听见母亲收拾细软。大早她收到范朋电邮,他还在道歉。子成对他说:“算了,这不是你的错,你太热心,我告诉你一个消息,我过几日跟家父回香港,那是一个奇怪的地方:人们穿上万元一套的衣裳,崇拜功利,成功才是一切,我不知是否适应只得试一试。”范朋像是松口气,“只要你明白就好。”“在坎达哈,最近在忙什么?”“水塔重建、还有保护无国界医生安全、公平派发救援物资等。”“你是电讯员,手头一定有许多机密资料。”“哈哈哈。”这时应先生叫女儿:“子成,子成。”“马上来。”原来应先生叫女儿一起拍照。子成把照片连一盒自制饼干一起到邮局寄出给范朋。跟着她陪母亲到银行去珠宝及重要文件。子成记得妈妈对友人这样说:“一次也没有试过,子成从小到大,从来不曾试戴过我的戒指耳环皮裘,她一点兴趣也无,相反我小时候老是偷穿家母的高跟鞋,挽着她的手袋扮大人,子成从不虚荣。”子成只觉物质无用,母亲一直不快乐,直至此刻。下午,母女约了周曙喝茶。应太太叮嘱:“周博士你到香港切记探访我们。”周曙苦笑,“真没想到我调来这边也无用,我只得要求再调到香港。”子成只好一直陪笑。最舍不得子成的是苏银。应太太说:“苏银你来,住在我家。”苏银说:“我从未考虑过住旅馆,我许到香港做生意,听说那边还没有‘极速约会’这些玩意,试一试也好,每人收五百,我一年可发财。”子成笑,“你与家父合作好了。”说也奇怪,十年不变,一旦动员起来,一星期后应家母女便卖掉一切不动产包括房子车子回老家去。母亲兴奋得像一个孩子:“衣物需全置新的,旧居可得装修一番。”她不住盘算。子成带着她的功课及一只背囊,已是全部行李。她向柏太太话别。柏太太感慨:“起先是一家家来,此刻是一家家走,最早是尹家,一子一女好好在此读书,父亲一声赶乘尾班车便举家回去,两年后听说赚到一点,扬言回来盖大屋住,随即在房地产投资上全军覆没,结果尹氏屋以低价卖出,落在一群波斯建筑商手里,转了五次手,每次大事装修,嘈吵不堪,屋子也有命运,接着施家刘家关家全走了。”子成点头,柏太太数言道尽这十几年沧桑。“今日轮到你们,谁买了你们家房子?”“我不清楚,相信会是好邻居。”“真舍不得你们。”子成握住老太太双手,“我也是,柏太太。”“年纪老大,最怕变化,巴不得一成不变,天天照老样版过日子。”正说着,有人敲门,子成代柏太太开门,原来是一个年轻太太带着两个女孩子造访。“我们姓周,来自马来西亚,买下隔壁应家房子,是你们新邻居,今日顺路问候一声,盼守望相助。”子成放下心中一块大石。看,旧的一去,更新更好的马上就来。子成连忙带周太太及两位小小姐进屋介绍给柏太太认识,她们十分投契,女孩见柏太太打毛衣,立刻要求学习,子成斟出茶点。翌日,到了飞机场,子成还不相信真的要走,来的时候也是一家三口,那时她才四英尺六七英寸高,紧紧握住母亲手,只觉得天很蓝云甚高,有许多洋人,心中害怕。此刻他们一家刚好站在一面大玻璃前,父母照顾行李,只有子成看向玻璃反映,她已经五英尺七英寸高了,成年,如果不喜老家,可独自回来。人像侯鸟一样,随着暖空气迁徙。以上飞机她就睡着,隐约听见母亲说:“你看子成,张着嘴睡,又蠢又丑。”父亲回应,“可是见过她的亲友都称赞她聪明漂亮。”母亲反问:“人家好怎样说?‘令千金貌寝,性愚鲁’?”他们笑了,没有子女没有精神寄托,没有说话题材,而且,分了手再也不会见面,父母今日再走在一起,分明是因为她。子成用一条毯子蒙着头一直睡到飞机降落。应钜容手下来接老板,手段磊落周到,令人舒服。这城市人人衣着时髦,聪明伶俐,他们不用说话,一个眼色一个点头已通了信息,子成暗暗吃惊。子成比起他们,即时贬为乙等货色。她一向知道父亲环境不错,但不知道这么富庶,车子朝郊区驶去,子成认得是浅水湾。加路稍后知会子成:“浅水湾,英文Repulse,即'击退',是二次大战日军击沉英舰‘击退号’之处。”这个海湾曾经激战,死伤无数,并不如今日般蓝天白云,红花细沙,美不胜收。应宅在大厦顶楼复式单位,在电梯大堂上遇见的邻居,都客气地朝他们招呼。地方已布置妥当,女佣人递茶递水,十分周到。应太太像换了一个人似,话多,动作也多。子成回到房间,推开长窗,走进露台,居高临下,她双腿有点不自在,露台一角放着一只皮蛋缸,种着一株棘杜鹃,开满数千朵玫瑰艳红色小花,甚有地中海风味。她取出手提电脑,接上电源。加路有电邮给她:“我是大作家,小读者你好,我愿带你参观当年英日两军交战地点。”子成微笑,“什么时候?”“三十分钟可到你家楼下。”子成大喜,“你在本市,你在我家附近?”“待会见。”子成立刻淋浴更衣。拉开浴室抽屉,她发现一管口红,这不是普通口红,它印有名牌化妆品限量制造标志,颜色叫紫雾。女主人必定十分懂得物质享受:什么都要最好的,这是谁,是父亲的女友吗?这支口红一定滚到抽屉角落,所以清洁工人没有发觉,这样好了,由应子成代为收拾,她一手把它扔进厕所冲走。子成喊一声,“我出去找朋友。”便奔下楼。左右一望,不见人,天气热,一离开空气调节已经出了一身汗,穿T恤牛仔裤的子成举起双手吹风。忽然她看见一辆小小伟士牌机车噗噗声驶近,这种五十年代俗称小绵羊的机车因电影《罗马假日》成名,十分可爱,最适宜穿梭市区观光,谁,谁这么好兴致?定睛一看,原来是加路,子成高兴得趋前大力啜吻他脸颊,卟地一声,叫他受宠若惊。她问:“你怎么来了?”加路坦率答:“一听你在,我也赶来。”两人欢笑一会,子成坐上机车后座,戴上头盔。加路把机车驶出,往郊区去。他说:“你还是老样子。”“你也是,习惯吗?”“洋人在东南亚一定如鱼得水,亚洲人总有点崇洋,不久你也会发觉,持外国护照,讲流利英语,占些便宜。”子成知道这是实情。到了近郊,他们在咖啡座坐下,加路给子成看一件东西,他小心翼翼自纸盒中取出。“你听过金章银章以及紫心勋章,可是保证你没见过这个。”子成之间是一枚配淡蓝缎带的勋章。加路说:“这是美军最高荣誉,自一九一七年以来,只颁发过六百七十枚。”“哗,要做过什么才能获得此奖?”加路笑,“当然要在粉身碎骨之前救出多名同伴。”“你从何处得来?”“我借来拍照兼做一个复制品。”“主人是谁?”“我带你去见他。”子成开心拍手,“只有你知道我心意。”他把机车停在一幢小小村屋前。这是子成已经一身是汗,T恤贴在背上,脸上泛油,可是她一心一意要见勋章主人,反而不觉得热。走进天井,加路扬声:“杜准将在吗?”一个老头呵呵声走出来,他身段瘦削,白发白鬓,一双蓝眼炯炯如宝石。他也大声说:“大作家来了。”加路将勋章归还,主人只随意放在一边。“安地这是你女朋友?来来来,喝杯威士忌加冰。”立刻油一个三四十岁风韵犹存的华裔女子婀娜地走出来替他们斟酒加冰。那女子浅褐色皮肤,容长面孔,正是油画中家女模样,她穿一套黑色香云纱唐装衫裤,细腰隆胸长腿,百分百是洋男梦寐以求的东方美女。女子不发一言,轻俏地伺候他们,看来,跟着准将已有一段日子。老军人精神抖擞问:“别客气,有什么问题?”子成问:“一件事令我感动,你们的生命力如此旺健,叫人高兴。”“老兵不死。”子成老气横秋,“为何在此落脚?”老兵凝视她,“华人是我朋友,我在这里宾至如归,这才是我的家乡。”“你在本国的亲人呢?”老兵回答:“我是一个孤儿,从军时十八岁,已婚。”子成恻然,没有勇气再问下去。对于战争,不知怎的,亲身经历的当事人往往可以心平气和地叙述惨情,但是听的人却心神俱裂,甚至潸然泪下。杜准将好似看穿子成心事,笑笑说:“没关系,你尽管问好了,我乐于让年轻人知道。”“他们母子在何处?”“年轻妻子怀孕,生产时我不在身边,亦不知情,四二年我在新加坡被日军俘虏,囚在集中营,捱饿,患痢疾,稍后做苦功建筑泰缅铁路,四年后盟军胜利,返国时才知妻子病逝,儿子已经四岁,被一个家庭收养。”子成听得心如刀割,泪盈于睫。老兵语气并不激动,“残酷的战争可是。”“那孩子――”“我去探望过他,领养家庭十分爱惜他,我决定悄悄离去。”这是加路咳嗽一声,“准将,请说一说你得到勋章过程。”老兵说:“我返回军队,继续作战,升了几级,然后,在一个偶然机会,他们推荐我领取勋章。”他不愿多谈。这时那美丽的女子端来了一只瓷碟,里边放满清香的白兰花,她帮他们添酒。老兵笑说:“她有一个美丽的名字,叫紫色屏风。”啊,女子名紫屏。“我为华夏文化着迷。”女子把双手放在老兵肩上,“他学中文已有三年。”子成笑了,“会看中文报头条吗?”他顺手取过报纸,“办好世贸,有助经济。”大家都笑起来。加路示意子成告辞。子成意犹未尽,但是,那毕竟是老人,需要休息,他们告辞。女子送到门口,子成向她鞠躬。加路在车上说:“杜准将可说享着晚年福。”子成侧头想一想,“他是美军,我不知美军曾到马来半岛作战。”“当时他置身英军队中。”“呵,我明白了,那么,他因何得到最高荣誉?”“他带着俘虏营内四十七名同胞逃亡,一人格杀日军,直至盟军救架。”子成沉默一会,然后轻轻说:“像一套战争电影。”“而且题材不见得新鲜。”“他很低调。”“真正做出成绩的人多数如此。”子成忽然说:“路,你也十分谦虚。”加路大笑,“我,我是老几?”子成感慨,“至少你已领有正是营业执照,不知多少无牌小贩,把一车货物推出阻街便大喊大嚷。”加路说:“你放心,公众十分聪敏。”子成问:“准将在日俘虏营中曾经写信?”“日军不人道,不允许俘虏与外通讯。他暗藏一本日记,被日军发现,受到严刑拷打,日记是一本不寄的信,寄给他妻子。”子成用双手掩着胸口。“其实该时他妻子已经不在人世。”子成大叫出来:“不公平,不公平!”“那些信……”连加路这样的彪形大汉都哽咽。子成深深呼吸,“现在他有紫屏,紫屏好似侨民。”“是,她是马来西亚华侨。”“难怪如此美丽,若穿上纱笼,必定像仙子。”“有时她耳畔别数枚栀子花,给人感觉像是置身热带园林。”子成承认:“准将总算捡回一些幸福。”加路把机车停好,“来,我带你看战争遗迹。”一条小小山路通往树林,站在山岗,可以看到海港另一边以及碑林似的大厦。子成脱口问:“这是什么地方?”“这是西摩山,那是伶仃洋。”“我家地点名称反而要问洋客。”加路笑,“看到这块牌子没有?”只见杂草中一块水泥牌上刻着剥落字样:“一九四二年……英军第……队”。“英联邦盟军在香港集合,以为三两下手势就可以打发东洋人,他们先在湾仔一带寻欢作乐,然后操练,建战壕,安排兵器,谁知就在圣诞前夕,被日军一夜之间攻陷。” & 加路带着子成拨开杂草,看到用铁栏遮住的小小战壕入口。子成忽然像是听到将领吆喝下命令的叫声,子弹呼啸,炮火轰轰,军士受伤惨叫呻吟,愁云密布……子成用两手掩着双耳,蹲倒在地。加路将她拥在怀中,把她头抱在胸前,“对不起,我不知你会受不了。”过一会,子成呛咳,深呼吸,“我没事。”他扶她站起来,“可以乘机车吗?”子成点点头,但是觉得手软脚软。他们自山顶回到市中心,只见一片繁荣热闹,精神飒飒的年轻人衣着时髦整齐步操着过马路,哪里有半丝战争迹象,历史早已被人遗忘,恍如隔世。子成不胜唏嘘。“你回家休息吧,明早我再找你。”子成点点头,在门口加路再拥抱她一下。女佣打开门,看到应小姐浑身汗湿,形容憔悴,不禁吃惊,她不动声色,“应先生太太出去了,我替你准备茶点。”“我会自己动手。”子成不惯给人服侍。她沐浴更衣,倒在床上睡着,她做了噩梦,只见整间医院都是损手烂脚的军人,有的失去四肢,有的失去双眼,都在辗转呻吟。忽然之间她认出曾大品,他浑身鲜血,她扑过去,刹那间大品变了一个样子,呵那是加路,红棕发上血迹斑斑,子成大声惨叫起来,“不!不!”“子成,子成,醒醒。”子成睁开双眼,看到母亲在她床边。“子成,怎么了,做噩梦?喝碗绿豆粥降降火气。”子成不能抽离,十分苦恼。她喝一口清甜薄粥,定下神来。“你到什么地方去了,见什么朋友?”子成长长吁出一口气,这时才看到床边大包小包全是名牌衣物,光是鞋盒都十多个。“这些都是你的行头,入乡随俗,在罗马依照罗马规矩,你那些烂球鞋不能穿了。”“我绝对不穿有损健康的高跟鞋。” & “女儿,平跟鞋也有极之漂亮的选择。”母亲变了,她容光焕发,化妆明艳,穿着小腰身套装,在家也穿半跟鞋。“子成,接着一个星期我每晚都需跟你爸外出应酬,他像是要重新介绍我给社交界认识,我不可令他失望,我下午就得开始妆扮,我是他的面子,子成,你――”子成打断母亲:“我不是任何人的面子里子,我是我。”“子成,他供你读到大学。”“那是他的责任。”应太太诧异,“你们这一代毫无包袱。”子成却说:“我感激他,但我不会牺牲自我。”应太太说:“你来看看哪些晚装适合我。”“我听苏银说过:如有疑惑,穿上旗袍。”“那太老气了。”“你的确已是老人家,妈妈,若你出了事,新闻版上会刊登:五十余岁老妇食物中毒,该名老妇…”应太太“啐”一声走出女儿房间。子成用冷水洗脸。空气中湿气已经够重,再加上沿海,鼻端似有股盐花味,这亚热带都会真叫子成迷惑。范朋有电邮找她,子成不由得向他申诉:“市声嘈杂,耳畔永远有嗡嗡声音,起码廿(二十)余分贝,人们讲话声音也相应提高,有种茶楼一走进去便会头痛,许多公众场所仍未禁烟,有些卫生间情况骇人…”范朋答:“你受到文化冲击。”子成说下去:“有种肉食市场,动物实体血淋淋在钩子上展览,又随时宰杀禽鸟,弃桶内挣扎,我看得目定口呆。”“中东市场也如是,毫不虚伪,实事求是,你以为家乡鸡及汉堡肉从何而来?”“呦。”范朋笑,“真羡慕你,处处有家。”“我若真不习惯,回到北美,就得住宿舍,自己动手洗衣服煮杯面。”“很好呀,同每个人一样,对不起,我没像其他人那样宠你。”“真正宠爱我的,只有家母一人。”“我盼望认识这一位慈母。”子成想起,“范朋,传一张照片给我。”“我并不高大英俊。”“咄,你把我看得太过肤浅。”这时应太太推门进来,“子成,这件晚服可好? ”子成一看,惨叫一声,“妈妈,快脱下,你像六十年代中式夜总会三线歌星。”“衣服是你爸挑的。”“他陷害你。”子成对范朋说:“我有事,我要救妈妈,改时再聊。”她走到母亲衣橱,打开,挑出一件银灰旗袍,及一串珍珠项链。然后替母亲头上喷水,按低两鬓,再用化妆棉拭掉过红胭脂。“太素了。”子成找到一枝大红唇膏,替母亲擦上。“啊,起死回生。”母女百无禁忌,相拥而笑。应钜容刚好回来听到,不禁感染,也微微牵动嘴角,这年头不易听见银铃般欢畅笑声,多数是奸笑,苦笑,皮笑肉不笑,又有人笑得比哭难看。 他问:“笑什么?”他看到风韵犹存的妻子皎白脸容以及大红唇膏,站在妻子深厚的是与她年轻时一模一样的女儿。他忽然觉得亏欠了她们,不禁低声下气的说:“子成,你也一起来。”子成忙不迭推却,“我有约。”应钜容追究:“约的是谁? ”子成无奈:“功课。”“我取了清华章程,你参阅后可考虑是否转校。”“我中文程度十分不妥。”“你是国际学生,可努力练好中文。”应太太相求:“子成,陪妈妈一起去。”“我没有衣服鞋子。”“店家犹未打烊,马上选购还来得及。”子成拾起母亲刚才脱下的歌星粉红亮片裙子,“我穿这件好了。”同一件俗艳的裙子,穿在年轻苗条的身上,效果完全不同,子成把头发打平往后梳贴,因不会穿高跟鞋走路,改穿芭蕾式平跟鞋,她不戴任何首饰,双手放在背后,观光客模样,随父母到宴会。子成看到众宾客穿戴上亿珠宝,百万华服,但是太多脂粉,太少灵魂。可幸菜式鲜美绝妙,子成吃完自己那份,意犹未尽,连母亲那份也报销掉。然后,她同母亲说:“我想早退。”应先生替女儿打电话叫司机到楼下接她。她一离席,立刻有三两名年轻男子跟着站起尾随。子成转身投以冰冷目光,他们只好讪讪往酒吧方向走去。只有一人鼓起勇气护送她到楼下。他不说话,子成也不出声。司机把车驶近,那年轻男子替她开车门。“应小姐――”他说。子成已经关上车门。她的心在什么地方?在坎大哈的灰紫色沙漠。她同范朋这样说:“人造,全部人造。”范朋报她以笑声。第二天应太太喜滋滋对她说:“昨晚许多人问那冷冷的漂亮女孩是谁。”子成把手臂枕在颈后,只要母亲高兴就好。“你爸爸觉得很有面子,他介绍你叫ZZ ZiZhen。”子成比上双眼,装出鼻鼾声。母亲忍不住笑,“子成,你自小天生顽皮。”母亲又低声说:“有个漂亮女儿多好,告诉妈妈,你择偶条件如何。”子成不说话,她喜欢魁梧男子,像加路那样,不修边幅的时候像个雪人,随时可以保护她,或者像范朋,在战场也可以存活,又或者像周曙博士,具专业学问,他们都是雄性动物,性格鲜明。自小她看惯男同学打冰曲棍球、英式足球、滑雪、 划独木舟......她认为男子应有大量睾丸素。都会男子伸出双手,十指纤纤比女子还修起,子成实在受不了。她听见母亲对亲友絮絮说:“是,回来了,用到这个回字仿佛不应该,但又不知怎样说好,是呵,见风驶哩(巾里)只可共富贵,不可共患难。”她自我检讨,一边笑嘻嘻。但母亲不是这样的人。她从前每周一送大量罐头食物到食物仓库救济有需要的人,又每年在感恩节及圣诞节到救世军厨房挥汗做免费晚餐。但是嫁鸡随鸡,她必须变形跟着丈夫方向走。这时佣人请子成听电话。子成没说两句就欢呼起来。应钜容好不诧异,这女儿连吃到一只鸡蛋都会开心大叫,晴天她雀跃,下雨她又欢喜,他若像她就好了,难怪人人乐意亲近她。应太太问:“什么事?”“苏银在楼下!”应太太欢喜得跳起来,“快迎上来。”应钜容莫名其妙,“谁,谁叫你们这样高兴? ”欢愉会得传染,忽然连他也觉开心。 门一打开,只见一个标致年轻女子穿牛仔靴提着大背囊张大双手踏进,她一边笑一边嚷:“群抱。”应家母女与她抱成一堆。应钜容摇头,这是北美习俗,笑或苦动辄抱在一起,快乐和失意都拥成一堆互赊力量
“你怎么来了,无任欢迎。”“我来度假,子成你要热情招呼。”应太太说:“你同子成一样浑身臭汗,速去淋浴休息。”她介绍苏银给丈夫认识。两个女孩搭着肩膀进房去。应钜容发呆,这个叫苏银的女孩像一道金色阳光,年轻真好,他想起当年他在大学里偷偷看班里美女感觉也相似。苏银站在莲蓬头下说:“子成,投你所好,我带一首诗给你。”“诗----我的所好----呵苏银,我想起来了。”“记得吗,十五岁读高中一,由伊云斯太太教授,当年不甚留意,强记背诵,考试后搁置脑后,前些日子忽然灵光闪现,想了起来。”“人脑胜于电脑就是我们毋须顺序抽取记忆,我知道这是奥云在一九一八年写的‘甘心与正确是----’,啊肯定是第一首反战诗呢。”苏银兴奋地说:“那是Dulee et Decorum est。”子成黯然背诵:“他首先描述战场惨况,年轻士兵吸入毒气,喉咙发出遇溺般可怕声音,泣出血来,倒地死亡......最后四句,他写:‘我友,你不会再兴奋地歌颂,对寻求绝望荣誉的孩子们说这个古老谎言:为国捐躯,甘心与正确:Dulee et Decorum est pro patria mori。”“是,是,你记忆完全正确。”“谁以拉丁文鼓励为国捐躯? ”“我查过了,那时公园八世纪前古诗人贺瑞士,他这几句诗文在一次大战被广泛用作宣传用途。”她裹着毛巾自浴室出来,“子成,我是你,会用这诗名做报告题目。”子成想起:“一次大战德军可曾采用芥子毒气? ”“也可能是氯化碳硫(这个字实在看不清楚),诗人形容得如此逼真......真残忍,开头他就没把军队写成雄赳赳气昂昂,他说他们像老丐般疲乏麻木,衣破鞋甩,全身是血。”两个女生静默。稍后苏银换上子成的内衣外衣。“我要出去一下,我约了人谈生意。”“你不是来度假? ”“我有朋友的朋友在铜锣湾开设二楼咖啡店,一共三十个座位,我与他洽商筹办极速约会,我负责宣传及主持,三七分账。”“你要当心,外边有许多人狼。”苏银哈哈大笑,“我亦不是小红帽。”应太太听到拉住她:“苏银,找陌生人合作危险,不如与我合办,我也有朋友开茶室。”她与苏银密斟。 女佣进来说:“小姐的电话。”啊,连子成都诧异,“这么忙。”只听见对方轻轻说:“你猜猜我是谁。”子成立刻认出他的声音,笑答:“你是阿里士多德,我是亚历山大帝,你有何忠告,周曙师傅? ”对方可不就是周曙,他继续轻轻说:“阿里士多德是个浑人, 他至死不愿承认世上最小元素是原子,又同亚历山大帝说:除却罗马人,其余都是蛮族。”子成大笑,“你在何处? ”“我也回来探亲,我住在表姑家里。”“啊,”子成开怀,“我太想念你,我们几时可以见面? ”“我每天都有空。”这时,子成的手提电话响起,她一听,却是加路,她想一想,“我介绍你们认识,请你们一小时后到我家来吃茶。”她吩咐女佣做云吞面鸡粥及春卷。周曙先到,应伯母最高兴,立刻问:“周博士你是顺路,还是特地来访子成?”“本市大学没接收我,我特地来看子成。”他脸上的雀斑雀跃,看上去十分兴奋。应钜容正要回公司,一看这么多人如此热闹,便说:“下午六时我请吃饭。”大家欢呼。接着加路也来了他长得高大,一个人占一张三座位沙发,子成便坐在扶手上。周曙立刻知道这人是他的假想敌,心中咕囔:远道来访伊人,谁知还有第三者。那边应太太正在与苏银研究合作极速约会,她把茶座主人也叫来,开会,三人在书房谈得津津有味。----“一星期举行一次,当然是星期五傍晚六至七时,五分钟换一个对象,谈几句,合眼缘可与主持登记号码,收费,每人五百,女子两百,可减少无聊客人。”加路对云吞面赞不绝口:“为这些小食便可留在本市一辈子,请问可有普洱茶? ”周曙忽然问他:“你觉得子成有什么优点?”子成愣住:“喂喂喂。”加路不慌不忙呷一口浓茶,不徐不疾地答:“我已爱上应子成,你说呢? ”子成连忙说:“我也爱你,好了,我们谈别的吧。”可是周曙不愿放弃,“三人之中,谁的年纪最大?”加路说:“ 我三十一,肯定我最大,所以我完全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子成答:“我二十一,我也不小了。”周曙说:“我二十七。”子成急得暗暗流汗。幸亏这时苏银出来吃春卷。子成取笑她:“苏银应读商科。”苏银叹口气,“读历史没意思,不过是一场接一场的战争。”子成说:“据说凯撒大帝知晓亚历山大帝在他那岁数已征服的疆土范围时,痛苦失声,人类永不满足。”苏银问:“为什么他们都称大帝,因杀人最多? ”大家纷纷议论:“伊凡雷帝,哇,称呼更骇人,秦始皇帝,焚书坑儒......”“那时打仗,单对单厮杀,到一次大战之后,火器发明,才死伤无数。”应太太走进听见:“你们为什么谈这样可怕的题材?年轻人应说寻欢作乐。”他们转过头来,“死伤最惨烈是南北战争的盖帝士堡一役,抑或南非波亚战争? ”应太太没好气挥挥手说:“我想过了,入场者服装必须端正。”大家笑起来。晚上,子成在露台找到加路,同他抱怨:“好端端大家是朋友,说什么我爱你。”加路微笑,“你看都会夜景多美。”“背后多少心血才造就这不夜天,可是也都付出代价:再夜看不到北斗星。”“令尊精神很好,吃完饭请我们回来喝咖啡。”子成一言道穿:“他怕寂寞。”加路到这时才回答:“为什么说我爱你?因为我已经三十岁,我知道我爱你。”这时苏银探头过来,“找你们呢,应先生想知道为什么我们气质与本地学生有点不同。”加路脱口回答:“因为他们住在家中一世受到宠爱,外国青年十八岁成年独立脱离家庭。”苏银笑:“美加小学老师看到华裔儿童有专人服侍大都不以为然,他们到了六七岁便结伴步行到学校。”应太太不以为然,“对,他们还与棕熊搏斗呢,还有,十三四岁已经服食避孕丸。”周曙答:“留学生多数吃苦,离乡别井,要茶没茶,要水没水,功课紧迫,没时间下厨,往往打开一罐果酱,用匙羹勺着果腹。”苏银说:“我吃炼奶,又甜又香,吃力力气十足。”应先生吃惊:“怎么吃得下?”子成微笑,“肚子饿了,什么都吃得下。”应太太侧然,“这同当兵打仗似。”周曙轻轻说:“寒窗十载,追求学问。”应先生说:“既然那么苦,你们却都不愿回来,为什么?”加路答:“因为自由,无拘无束,不必西装领带朝八晚十.”子成跟着回答:“我喜欢学习,看到报告上满分, 我如服食兴奋剂般开心.”应太太说:“这是什么话,真是人各有志.”苏银说:“最苦是生病.”子成接上:“或者失恋.”加路好奇:“你曾经失恋?&子成说:“妈妈一提到吃苦便想起当兵,其实不难,军方待遇不错,又提供制服鞋袜住宿,军中饮食丰富,有专人做清洁工作.”周曙笑:“但他们随时要为国捐躯.”苏银说:“宿舍挤迫,前年有七名男女学生感染脑膜炎,一人死亡,教育并警告接吻可传染此症.”应太太说:“可怕,听着都累.”应先生说:“大家休息吧,多谢各位的时间.”苏银笑,“最好的时光.”应太太说:“年轻最好.”周曙答:“光有力气,心中不知多彷徨.”应太太笑着提点他:“喜欢的抓紧,别放松.”周曙响亮地答:“是,太太.&子成在楼下送他们,加路先上车,她故意问周曙:“加路说爱我,你好似没表过.”周曙笑,“咄,他爱你而已,有什么好担心? 你爱他,我才心急未迟.”子成一怔,继而大笑,真不愧是科学家,竟分析得如此精密.回到楼上,苏银锲而不舍追问“你承认失恋?”子成回答:“我至今想念曾大品.”“他兵役期满了没有?”“他已另外有女友了.”“也不能怪伯父伯母,曾某通胸纹身,像穿着一件织锦背心.”“你们以貌取人.”“Duh,否则还把别人心胆剖开来看不成?”子成叹口气,&他们在坎达哈.&“慢着,坎达哈在阿富汗,该处仍有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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