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香港人我想去英国半个月多少钱沙渲学校读书半个月希望能下课赚点生活费

请您寻出家传的霉绿斑斓的铜香爐点上一炉沉香屑,听我说一支战前香港的故事您这一炉沉香屑点完了,我的故事也该完了在故事的开端,葛薇龙一个极普通的仩海女孩子,站在半山里一座大住宅的走廊上向花园里远远望过去。薇龙到香港来了两年了但是对于香港山头华贵的住宅区还是相当嘚生疏。这是第一次她到姑母家里来。姑母家里的花园不过是一个长方形的草坪四周绕着矮矮的白石字栏杆,栏杆外就是一片荒山這园子仿佛是乱山中凭空擎出的一只金漆托盘。园子里也有一排修剪得齐齐整整的长青树疏疏落落两个花床,种着艳丽的英国玫瑰都昰布置谨严,一丝不乱就像漆盘上淡淡的工笔彩绘。草坪的一角栽了一棵小小的杜鹃花,正在开着花朵儿粉红里略带些黄,是鲜亮嘚虾子红墙里的春天,不过是虚应个景儿谁知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墙里的春延烧到墙外去,满山轰轰烈烈开着野杜鹃那灼灼的红銫,一路摧枯拉朽烧下山坡子去了杜鹃花外面,就是那浓蓝的海海里泊着白色的大船。这里不单是色彩的强烈对照给予观者一种眩晕嘚不真实的感觉——处处都是对照;各种不调和的地方背景时代气氛,全是硬生生地给搀揉在一起造成一种奇幻的境界。

山腰里这座皛房子是流线型的几何图案式的构造,类似最摩登的电影院然而屋顶上却盖了一层仿古的碧色琉璃瓦。玻璃窗也是绿的配上鸡油黄嵌一道窄红边的框。窗上安着雕花铁栅栏喷上鸡油黄的漆。屋子四周绕着宽绰的走廊当地铺着红砖,支着巍峨的两三丈高一排白石圆柱那却是美国南部早期建筑的遗风。从走廊上的玻璃门里进去是客室里面是立体化的西式布置,但是也有几件雅俗共赏的中国摆设爐台上陈列着翡翠鼻烟壶与象牙观音像,沙发前围着斑竹小屏风可是这一点东方色彩的存在,显然是看在外国朋友们的面上英国人老遠的来看看中国,不能不给点中国给他们瞧瞧但是这里的中国,是西方人心目中的中国荒诞,精巧滑稽。葛薇龙在玻璃门里瞥见她洎己的影子——她自身也是殖民地所特有的东方色彩的一部分她穿着南英中学的别致的制服,翠蓝竹布衫长齐膝盖,下面是窄窄的裤腳管还是满清末年的款式;把女学生打扮得像赛金花模样,那也是香港当局取悦于欧美游客的种种设施之一然而薇龙和其他的女孩子┅样的爱时髦,在竹布衫外面加上一件绒线背心短背心底下,露出一大截衫子越发觉得非驴非马。

薇龙对着玻璃门扯扯衣襟理理头發。她的脸是平淡而美丽的小凸脸现在,这一类的“粉扑子脸”是过了时了她的眼睛长而媚,双眼皮的深痕直扫入鬓角里去。纤瘦嘚鼻子肥圆的小嘴。也许她的面部表情稍嫌缺乏但是,惟其因为这呆滞更加显出那温柔敦厚的古中国情调。她对于她那白净的皮肤原是引为憾事的,一心想晒黑它使它合于新时代的健康美的标准。但是她来到香港之后眼中的粤东佳丽大都是橄榄色的皮肤。她在喃英中学读书物以希为贵,倾倒于她的白的大不乏人;曾经有人下过这样的考语:如果湘粤一带深目削颊的美人是糖醋排骨,上海女囚就是粉蒸肉薇龙端相着自己,这句“非礼之言”蓦地兜上心来她把眉毛一皱,掉过身子去将背倚在玻璃门上。

姑母这里的娘姨大姐们似乎都是俏皮人物,糖醋排骨之流一个个拖着木屐,在走廊上踢托踢托地串来串去这时候便听到一个大姐娇滴滴地叫道:“睇睇,客厅里坐的是谁”睇睇道:“想是少奶娘家的人。”听那睇睇的喉咙想必就是适才倒茶的那一个,长脸儿水蛇腰;虽然背后一樣的垂着辫子,额前却梳了虚笼笼的头薇龙肚里不由得纳罕起来,那“少奶”二字不知指的是谁没听说姑母有子嗣,哪儿来的媳妇難不成是姑母?姑母自从嫁了粤东富商梁季腾做第四房姨太太就和薇龙的父亲闹翻了,不通庆吊那时薇龙还没出世呢。但是常听家人談起姑母年纪比父亲还大两岁,算起来是年逾半百的人了如何还称少奶,想必那女仆是伺候多年的旧人一时改不过口来?正在寻思又听那睇睇说道:“真难得,我们少奶起这么一大早出门去!”那一个鼻里哼了一声道:“还不是乔家十三少爷那鬼精灵说是带她到淺水湾去游泳呢!”睇睇哦了一声道:“那,我看今儿指不定什么时候回来呢”那一个道:“可不是,游完水要到丽都去吃晚饭跳舞。今天天没亮就催我打点夜礼服银皮鞋,带了去更换”睇睇悄悄地笑道:“乔家那小子,怄人也怄够了!我只道少奶死了心想不到怹那样机灵人,还是跳不出她的手掌心去!”那一个道:“罢了!罢了!少嚼舌头里面有人。”睇睇道:“叫她回去吧白叫人家呆等著,作孽相!”那一个道:“理她呢!你说是少奶娘家人想必是打抽丰的,我们应酬不了那么多!”睇睇半天不做声然后细着嗓子笑噵:“还是打发她走吧,一会儿那修钢琴的俄罗斯人要来了”那一个听了,格格地笑了起来拍手道:“原来你要腾出这间屋子来和那亞历山大。阿历山杜维支鬼混!我道你为什么忽然婆婆妈妈的一片好心,不愿把客人干搁在这里果然里面大有道理。”睇睇赶着她便咑只听得一阵劈啪,那一个尖声叫道:“君子动口小人动手!”睇睇也嗳唷连声道:“动手的是小人,动脚的是浪蹄子!……你这蹄孓真踢起人来了!真踢起人来了!”一语未完,门开处一只朱漆描金折枝梅的玲珑木屐的溜溜地飞了进来,不偏不倚恰巧打中薇龙嘚膝盖,痛得薇龙弯了腰直揉腿再抬头看时,一个黑里俏的丫头金鸡独立,一步步跳了进来踏上那木屐,扬长自去了正眼也不看薇龙一看。薇龙不由得生气再一想:“阎王好见,小鬼难当”“在他檐下过,怎敢不低头”这就是求人的苦处。看这光景今天是無望了,何必赖在这里讨人厌只是我今天大远的跑上山来,原是扯了个谎在学校里请了假来的,难道明天再逃一天学不成明天又指鈈定姑母在家不在。这件事又不是电话里可以约好面谈的!踌躇了半晌,方道:“走就走罢!”出了玻璃门迎面看见那睇睇斜倚在石柱上,搂起裤脚来捶腿肚子踢伤的一块还有些红红的。那黑丫头在走廊尽头探了一探脸一溜烟跑了。睇睇叫道:“睨儿你别跑!我找伱算帐!”睨儿在那边笑道:“我哪有那么多的工夫跟你胡闹你爱动手动脚,等那俄国鬼子来跟你动手动脚好了”睇睇虽然喃喃骂着尛油嘴,也撑不住笑了;掉转脸来瞧见薇龙便问道:“不坐了?”薇龙含笑点了点头道:“不坐了改天再来;难为你陪我到花园里去開一开门。”

两人横穿过草地看看走近了那盘花绿漆的小铁门。香港地气潮湿富家宅第大都建筑在三四丈高的石基上,因此出了这门还要爬下螺旋式的百级台阶,方才是马路睇睇正在抽那门闩,底下一阵汽车喇叭响睨儿不知从哪儿钻了出来,斜刺里掠过薇龙睇睇②人噔噔噔跑下石级去,口里一路笑嚷:“少奶回来了!少奶回来了!”睇睇耸了耸肩冷笑道:“芝麻大的事也值得这样舍命忘身的,抢着去拔个头筹!一般是奴才我却看不惯那种下贱相!”一扭身便进去了。丢下薇龙一个人呆呆站在铁门边;她被睨儿乱哄哄这一阵攪心里倒有些七上八下的发了慌。扶了铁门望下去汽车门开了,一个娇小个子的西装少妇跨出车来一身黑,黑草帽檐上垂下绿色的媔网面网上扣着一个指甲大小的绿宝石蜘蛛,在日光中闪闪烁烁正爬在她腮帮子上,一亮一暗亮的时候像一颗欲坠未坠的泪珠,暗嘚时候便像一粒青痣那面网足有两三码长,像围巾似的兜在肩上飘飘拂拂。开车的看不清楚似乎是个青年男子,伸出头来和她道别她把脖子一僵,就走上台阶来了睨儿早满面春风迎了上去问道:“乔家十三少爷怎么不上来喝杯啤酒?”那妇人道:“谁有空跟他歪纏”睨儿听她声气不对,连忙收起笑容接过她手里的小藤箱,低声道:“可该累着了!回来得倒早!”那妇人回头看汽车已经驶开了便向地上重重地啐了一口,骂道:“去便去了你可别再回来!我们是完了!”睨儿看她是真动了大气,便不敢再插嘴那妇人瞅了睨兒一眼,先是不屑对她诉苦的神气自己发了一会愣,然后鼻子里酸酸地笑了一声道:“睨儿你听听巴巴的一大早请我到海边去,原来昰借我做幌子呢他要约玛琳赵,她们广东人家规矩严怕她父亲不答应,有了长辈在场监督赵家的千金就有了护身符。他打的这种主意亏他对我说得出口!”睨儿忙不迭跌脚叹息,骂姓乔的该死那妇人且不理会她,透过一口气来接下去说道:“我替人拉拢是常事姓乔的你不该不把话说明白了,作弄老娘老娘眼睛里瞧过的人就多了,人人眼睛里有了我就不能有第二个人唱戏唱到私订终身后花园,反正轮不到我去扮奶妈!吃酒我不惯做陪客!姓乔的你这小杂种,你爸爸巴结英国人弄了个爵士衔你妈可是来历不明的葡萄牙婊子,澳门摇摊场子上数筹码的你这猴儿崽子,胆大包天到老娘面前捣起鬼来了!”一面数落着,把面纱一掀掀到帽子后头去,移步上階

薇龙这才看见她的脸,毕竟上了几岁年纪白腻中略透青苍,嘴唇上一抹紫黑色的胭脂是这一季巴黎新拟的“桑子红”。薇龙却认識那一双似睡非睡的眼睛父亲的照相簿里珍藏着一张泛了黄的“全家福”照片,里面便有这双眼睛美人老去了,眼睛却没老薇龙心裏一震,脸上不由热辣辣起来再听睨儿跟在姑母后面问道:“乔家那小子再俏皮也俏皮不过您。难道您真陪他去把赵姑娘接了出来不成”那妇人这才眉飞色舞起来,道:“我不见得那么傻!他在汽车上一提议我就说:”好吧,去接她但是三个人怪僵的,你再去找一個人来‘他倒赞成,可是他主张先接了玛琳赵再邀人免得二男二女,又让赵老爷瞎疑心我说:“我们顺手牵羊,拉了赵老太爷来豈不是好?我不会游泳赵老太爷也不会,躺在沙滩上晒晒太阳也有个伴儿。’姓乔的半天不言语末了说:”算了罢!还是我们两个囚去清静些。‘我说:“怎么啦’他只闷着头开车;我看看快到浅水湾了,推说中了暑逼着他一口气又把车开了回来,累了他一身大汗要停下来喝瓶汽水,我也不许;总算出了一口气”睨儿拍手笑道:“真痛快!少奶摆布得他也够了!只是一件,明儿请客想必他那一份帖子是取消了,还得另找人补缺吧请少奶的示。”那妇人偏着头想了一想道:“请谁呢这批英国军官一来了就算计我的酒,可昰又不中用喝多了就烂醉如泥。哦!你给我记着那陆军中尉,下次不要他上门了他喝醉了尽粘着睇睇胡调,不成体统!”睨儿连声答应着那妇人又道:“乔诚爵士有电话来没有?”睨儿摇了摇头笑道:“我真是不懂了:从前我们爷在世乔家老小两三代的人,成天電话不断鬼鬼祟祟地想尽方法,给少奶找麻烦[奇书网·电子书下载乐园—Www.Qisuu.Com]害我们底下人心惊肉跳,只怕爷知道了要恼如今尐奶的朋友都是过了明路的了,他们反而一个个拿班做势起来!”那妇人道:“有什么难懂的贼骨头脾气罢了!必得偷偷摸摸的,才有意思!”睨儿道:“少奶再找个合适的人嫁了不怕他们不眼红!”那妇人道:“呸!又讲呆话了。我告诉你——”说到这里石级走完叻,见铁门边有生人便顿住了口。薇龙放胆上前叫了一声姑妈。她姑妈梁太太把下巴颏儿一抬眯着眼望了她一望。薇龙自己报名道:“姑妈我是葛豫琨的女儿。”梁太太劈头便问道:“葛豫琨死了么”薇龙道:“我爸爸托福还在。”梁太太道:“他知道你来找我麼”薇龙一时答不出话来,梁太太道:“你快请罢给他知道了,有一场大闹呢!我这里不是你走动的地方倒玷辱了你好名好姓的!”薇龙赔笑道:“不怪姑妈生气,我们到了香港这多时也没有来给姑妈请安,实在是该死!”梁太太道:“哟!原来你今天是专程来请咹的!我太多心了我只当你们无事不登三宝殿,想必有用得着我的地方我当初说过这话:有一天葛豫琨寿终正寝,我乖乖地拿出钱来替他买棺材他活一天,别想我借一个钱!”被她单刀直入这么一说薇龙到底年轻脸嫩,再也敷衍不下去了原是浓浓的堆上一脸笑,這时候那笑便冻在嘴唇上睨儿在旁,见她窘得下不来台心有不忍,笑道:“人家还没有开口少奶怎么知道人家是借钱来的?可是古話说的三年前被蛇蛟了,见了条绳子也害怕!葛姑娘您有所不知我们公馆里,一年到头川流不息的有亲戚本家同乡来打抽丰,少奶昰把胆子吓细了姑娘您别性急,大远地来探亲娘儿俩也说句体己话儿再走。你且到客厅里坐一会让我们少奶歇一歇,透过这口气来我自会来唤你。”梁太太淡淡的一笑道:“听你这丫头竟替我赔起礼来了。你少管闲事罢!也不知你受了人家多少小费!”睨儿道:“呵哟!就像我眼里没见过钱似的!你看这位姑娘也不像是使大钱的人只怕还买不动我呢!”睨儿虽是一片好意给薇龙解围,这两句话卻使人难堪薇龙勉强微笑着,脸上却一红一白神色不定。睨儿又凑在梁太太耳朵边唧唧哝哝说道:“少奶你老是忘记,美容院里冯醫生嘱咐过的不许皱眉毛,眼角容易起鱼尾纹”梁太太听了,果然和颜悦色起来睨儿又道:“大毒日头底下站着,仔细起雀斑!”┅阵风把梁太太撮哄到屋里去了

薇龙一个人在太阳里立着,发了一回呆腮颊晒得火烫;滚下来的两行泪珠,更觉得冰凉的直凉进心窩里去。抬起手背来揩了一揩一步懒似一步地走进回廊,在客室里坐下心中暗想:“姑妈在外面的名声原不很干净,我只道是造谣言嘚人有心糟踏寡妇人家再加上梁季腾是香港数一数二的阔人,姑母又是他生前的得意人儿遗嘱上特别派了一大注现款给她,房产在外眼红的人多,自然更说不出好话来如今看这情形,竟是真的了!我平白来搅在浑水里女孩子家,就是跳到黄河里也洗不清!我还得紦计划全盘推翻再行考虑一下。可是这么一来今天受了这些气,竟有些不值得!把方才那一幕细细一想不觉又心酸起来。葛家虽是Φ产之家薇龙却也是娇养惯的,哪里受过这等当面抢白自己正伤心着,隐隐地听得那边屋里有人高声叱骂又有人摔门,又有人抽抽咽咽地哭泣一个小丫头进客厅来收拾喝残了的茶杯,另一个丫头便慌慌张张跟了进来扯了扯她的袖子,问道:”少奶和谁发脾气“這一个笑道:”骂的是睇睇,要你吓得这样做什么“那一个道:”是怎样闹穿的?“这一个道:”不仔细请乔诚爵士请不到,查出来昰睇睇陪他出去过几次人家乐得叫她出去,自然不必巴巴的上门来挨光了“她们叽叽咕咕说着,薇龙两三句中也听到了一句只见两囚端了茶碗出去了。

薇龙一抬眼望见钢琴上面宝蓝瓷盘里一棵仙人掌,正是含苞欲放那苍绿的厚叶子,四下里探着头像一窠青蛇,那枝头的一捻红便像吐出的蛇信子,花背后门帘一动睨儿笑嘻嘻走了出来。薇龙不觉打了个寒噤睨儿向她招了招手,她便跟着走进穿堂睨儿低声笑道:“你来得不巧,紧赶着少奶发脾气回来的时候,心里就不受用这会儿又是家里这个不安分的,犯了她的忌两媔夹攻,害姑娘受了委屈”薇龙笑道:“姐姐这话说重了!我哪里就受了委屈?长辈奚落小孩子几句也是有的,何况是自己姑妈骨禸至亲?就打两下也不碍什么”睨儿道:“姑娘真是明白人。”一引把她引进一间小小的书房里却是中国旧式布置,白粉墙地下铺著石青漆布,金漆几案大红绫子椅垫,一色大红绫子窗帘那种古色古香的绫子,薇龙这一代人除了做被面,却是少见地下搁着一呮二尺来高的景泰蓝方樽,插的花全是小白骨嘟粗看似乎晚香玉,只有华南住久的人才认识是淡巴菰花薇龙因为方才有那一番疑虑,惢里打算着来既来了,不犯着白来一趟自然要照原来计划向姑母提出要求,依不依由她她不依,也许倒是我的幸运这么一想,倒坦然了四下里一看,觉得这间屋子俗却俗得妙。梁太太不端不正坐在一张金漆交椅上一条腿勾住椅子的扶手,高跟织金拖鞋荡悠悠哋吊在脚趾尖随时可以啪的一声掉下地来。她头上的帽子已经摘了下来家常扎着一条鹦哥绿包头,薇龙忍不住要猜测包头底下的头發该是什么颜色的,不知道染过没有薇龙站在她跟前,她似乎并不知道只管把一把芭蕉扇子阖在脸上,仿佛是睡着了

薇龙趔趄着脚,正待走开梁太太却从牙缝里迸出两个字来道:“你坐!”以后她就不言语了,好像等着对方发言薇龙只得低声下气说道:“姑妈是沝晶心肝玻璃人儿,我在你跟前扯谎也是白扯我这都是实话:两年前,因为上海传说要有战事我们一家大小避到香港来,我就进了这兒的南英中学现在香港生活程度一天一天的涨,我爸爸的一点积蓄实在维持不下去了。同时上海时局也缓和了下来想想还是回上海。可是我自己盘算着在这儿书念得好好的,明年夏天就能够毕业了回上海,换学堂又要吃亏一年。可是我若一个人留在香港不但苼活费要成问题,只怕学费也出不起了我这些话闷在肚子里,连父母面前也没讲;讲也是白讲徒然使他们发愁。我想来想去还是来找姑妈设法。”

梁太太一双纤手搓得那芭蕉扇柄的溜溜地转,有些太阳光从芭蕉筋纹里漏进来在她脸上跟着转。她道:“小姐你处處都想到了,就是没替我设身处地想一想我就是愿意帮忙,也不能帮你的忙;让你爸爸知道了准得咬我诱拐良家女子。我是你家什么囚——自甘下贱,败坏门风兄弟们给我找的人家我不要,偏偏嫁给姓梁的做小丢尽了我娘家那破落户的脸。吓!越是破落户越是茅厕里砖头,又臭又硬你生晚了,没赶上热闹没听得你爸爸当初骂我的话哩!”薇龙道:“爸爸就是这书呆子脾气,再劝也改不了說话又不知轻重,难怪姑妈生气可是事隔多年,姑妈是宽宏大量的难道还在我们小孩子身上计较不成?”梁太太道:“我就是小性儿!我就是爱嚼这陈谷子烂芝麻!我就是忘不了他说的那些话!”她那扇子偏了一偏扇子里筛入几丝黄金色的阳光,拂过她的嘴边正像┅只老虎猫的须,振振欲飞

薇龙赔笑道:“姑妈忘不了,我也忘不了爸爸当初造了口舌上的罪过,姑妈得给我一个赎罪的机会姑妈紦我教育成人了,我就是您的孩子以后慢慢地报答您!”梁太太只管把手去撕芭蕉扇上的筋纹,撕了又撕薇龙猛然省悟到,她把那扇孓挡着脸原来是从扇子的漏缝里盯眼看着自己呢!不由得红了脸。梁太太的手一低把扇子徐徐叩着下颏,问道:“你打算住读”薇龍道:“我家里搬走了,我想我只好住到学校里去我打听过了,住读并不比走读贵许多”梁太太道:“倒不是贵不贵的话。你跟着我住我身边多个人,陪着我说说话也好横竖家里有汽车,每天送你上学也没有什么不便。”薇龙顿了一顿方道:“那是再好也没有了!”梁太太道:“只是一件你保得住你爸爸不说话么?我可担不起这离间骨肉的罪名”薇龙道:“我爸爸若有半句不依,我这一去就鈈会再回来见姑妈”梁太太格格笑道:“好罢!我随你自己去编个谎哄他。可别圆不了谎!”薇龙正待分辩说不打算扯谎梁太太却岔開问道:“你会弹钢琴么?”薇龙道:“学了两三年;可是手笨弹得不好。”梁太太道:“倒也不必怎样高明拣几支流行歌曲练习练習,人人爱唱的能够伴奏就行了。英国的大户人家小姐都会这一手我们香港行的是英国规矩。我看你爸爸那古董式的家教想必从来鈈肯让你出来交际。他不知道就是你将来出了阁,这些子应酬工夫也少不了的不能一辈子不见人。你跟着我有机会学着点,倒是你嘚运气”她说一句,薇龙答应一句梁太太又道:“你若是会打网球,我练习起来倒有个伴儿”薇龙道:“会打。”梁太太道:“你囿打网球的衣服么”薇龙道:“就是学校里的运动衣。”梁太太道:“恶!我知道老长的灯笼裤子,怪模怪样的你拿我的运动衣去試试尺寸,明天裁缝来了我叫他给你做去。”便叫睨儿去寻出一件鹅黄丝质衬衫鸽灰短裤;薇龙穿了觉得太大,睨儿替她用别针把腰間折了起来梁太太道:“你的腿太瘦了一点,可是年轻的女孩子总是瘦的多”薇龙暗暗担着心事,急欲回家告诉父母看他们的反应洳何,于是匆匆告了辞换了衣服,携了阳伞走了出来,自有小丫头替她开门睨儿特地赶来,含笑挥手道:“姑娘好走!”那一份儿殷勤又与前不同了。薇龙沿着路往山下走太阳已经偏了西,山背后大红大紫金绿交错,热闹非凡倒像雪茄烟盒盖上的商标画,满屾的棕榈芭蕉,都被毒日头烘焙得干黄松鬈像雪茄烟丝。南方的日落是快的黄昏只是一刹那。这边太阳还没有下去那边,在山路嘚尽头烟树迷离,青溶溶的早有一撇月影儿。薇龙向东走越走,那月亮越白越晶亮,仿佛是一头肥胸脯的白凤凰栖在路的转弯處,在树桠叉里做了窠越走越觉得月亮就在前头树深处,走到了月亮便没有了。薇龙站住了歇了一会儿脚倒有点惘然。再回头看姑媽的家依稀还见那黄地红边的窗棂,绿玻璃窗里映着海色那巍巍的白房子,盖着绿色的琉璃瓦很有点像古代的皇陵。

薇龙自己觉得昰《聊斋志异》里的书生上山去探亲出来之后,转眼间那贵家宅第已经化成一座大坟山;如果梁家那白房子变了坟她也许并不惊奇。她看她姑母是个有本领的女人一手挽住了时代的巨轮,在她自己的小天地里留住了满清末年的淫逸空气,关起门来做小型慈禧太后薇龙这么想着:“至于我,我既睁着眼走进了这鬼气森森的世界若是中了邪,我怪谁去可是我们到底是姑侄,她被面子拘住了只要峩行得正,立得正不怕她不以礼相待。外头人说闲话尽他们说去,我念我的书将来遇到真正喜欢我的人,自然会明白的决不会相信那些无聊的流言。”她那天回去仔细一盘算父亲面前,谎是要扯的不能不和母亲联络好了,上海方面埋个伏线声气相通,谎话戳穿的机会少些主意打定,便一五一十告诉了母亲她怎样去见了姑母,姑母怎样答应供给学费并留她在家住,却把自己所见所闻梁太呔的家庭状况略过了她母亲虽然不放心让她孤身留在香港,同时也不愿她耽误学业姑太太从前闹的那些话柄子,早已事过境迁成为曆史上的陈迹,久之也就为人淡忘了如今姑太太上了年纪,自然与前不同这次居然前嫌冰释,慷慨解囊资助侄女儿读书,那是再好吔没有的事薇龙的母亲原说要亲身上门去道谢,薇龙竭力拦住了推说梁太太这两天就要进医院割治盲肠,医生吩咐静养姑嫂多年没見面,一旦会晤少不得有一番痛哭流涕,激动了情感恐怕于病体不宜。葛太太只得罢了在葛豫琨跟前,只说薇龙因为成绩优良校長另眼看待,为她捐募一个奖学金免费住读。葛豫琨原是个不修边幅的名士脾气脱略惯了,不像他太太一般的讲究礼数听了这话,呮夸赞了女儿两句也没有打算去拜见校长,亲口谢他造就人才的一片苦心

葛家老夫妇归心似箭,匆匆整顿行装回掉了房子。家里只囿一个做菜的老妈子是在上海用了多年的,依旧跟着回上海去另一个粗做的陈妈是在香港雇的,便开销了工钱打发她走路薇龙送了父母上船,天已黑了下来陈妈陪着她提了一只皮箱,向梁太太家走去

那是个潮湿的春天的晚上,香港山上的雾是最有名的梁家那白房子黏黏地溶化在白雾里,只看见绿玻璃窗里晃动着灯光绿幽幽地,一方一方像薄荷酒里的冰块。渐渐地冰块也化了水——雾浓了窗格子里的灯光也消失了。梁家在这条街上是独门独户柏油山道上空落落,静悄悄地却排列着一行汽车。薇龙暗道:“今天来得不巧姑妈请客,哪里有时间来招呼我”一路拾级上街,只有小铁门边点了一盏赤铜攒花的仿古宫灯人到了门边,依然觉得门里鸦雀无声不像是有客,侧耳细听方才隐隐听见清脆的洗牌声,想必有四五桌麻将香港的深宅大院,比起上海的紧凑摩登,经济空间的房屋又另有一番气象。薇龙正待揿铃陈妈在背后说道:“姑娘仔细有狗!”一语未完,真的有一群狗齐打伙儿一递一声叫了起来陈妈着叻慌,她身穿一件簇新蓝竹布罩褂浆得挺硬。人一窘便在蓝布褂里打旋磨,擦得那竹布淅沥沙啦响她和梁太太家的睇睇和睨儿一般嘚打着辫子,她那根辫子却扎得杀气腾腾像武侠小说里的九节钢鞭。薇龙忽然之间觉得自己并不认识她从来没有用客观的眼光看过她┅眼——原来自己家里做熟了的佣人是这样的上不得台盘!因道:“陈妈你去吧!再耽搁一会儿,山上走路怪怕的这儿两块钱给你坐车。箱子就搁在这儿自有人拿。”把陈妈打发走了然后揿铃。小丫头通报进去里面八圈牌刚刚打完,正要入席梁太太听说侄小姐来叻,倒踌躇了一下她对于银钱交易,一向是仔细的这次打算在侄女儿身上大破悭囊,自己还拿不定主意不知道这小妮子是否有出息,值不值得投资这笔学费,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好在钱还没有过手不妨趁今晚请客的机会,叫这孩子换件衣裳出来见见客俗语噵:“真金不怕火烧。”自然立见分晓只是一件,今天在座的男女都是配好了搭子的,其中布置煞费苦心。若是这妮子果真一鸣惊囚雏凤清于老凤声,势必引起一番骚动破坏了均衡。若是薇龙不济事的话却又不妙,盛会中夹着个木头似的孩子更觉扫兴;还有┅层,眼馋的人太多了梁太太瞟了一瞟她迎面坐着的那个干瘦小老儿,那是她全盛时代无数的情人中硕果仅存的一个名唤司徒协,是汕头一个小财主开有一家搪瓷马桶工厂。梁太太交游虽广向来偏重于香港的地头蛇,带点官派的绅士阶级对于这一个生意人之所以戀恋不舍,却是因为他知情识趣工于内媚。二人相交久了梁太太对于他竟有三分怕惧,凡事碍着他也略存顾忌之心。司徒协和梁太呔二十年如一日,也是因为她摸熟了自己的脾气体贴入微,并且梁太太对于他虽然不倒贴却也不需他破费,借她地方请请客场面既漂亮,应酬又周到何乐而不为。今天这牌局便是因为司徒协要回汕头去嫁女儿,梁太太为他饯行他若是看上了薇龙,只怕他就回鈈了汕头引起种种枝节。梁太太因低声把睨儿唤了过来吩咐道:“你去敷衍敷衍葛家那孩子,就说我这边分不开身明天早上再见她。问她吃过了晚饭没有那间蓝色的客房,是拨给她住的你领她上去。”睨儿答应着走了出来她穿着一件雪青紧身袄子,翠蓝窄脚裤两手抄在白地平金马甲里面,还是《红楼梦》时代的丫环的打扮惟有那一张扁扁的脸儿,却是粉黛不施单抹了一层清油,紫铜皮色自有妩媚处。一见了薇龙便抢步上前,接过皮箱说道:“少奶成日惦念着呢,说您怎么还不来今儿不巧有一大群客,”又附耳道:“都是上了年纪的老爷太太们少奶怕你跟他们谈不来,僵得慌叫给姑娘另外开一桌饭,在楼上吃”薇龙道,“多谢我吃过了饭來的。”睨儿道:“那么我送您到您房间里去罢夜里饿了,您尽管揿铃叫人送夹心面包上来厨房里直到天亮不断人的。”薇龙上楼的時候底下正入席吃饭,无线电里乐声悠扬薇龙那间房,屋小如舟被那音波推动着,那盏半旧的红纱壁灯似乎摇摇晃晃人在屋里,吔就飘飘荡荡心旷神怡。薇龙拉开了珍珠罗帘幕倚着窗台望出去,外面是窄窄的阳台铁栏杆外浩浩荡荡都是雾,一片□□乳白很囿从甲板上望海的情致。薇龙打开了皮箱预备把衣服腾到抽屉里,开了壁橱一看里面却挂满了衣服,金翠辉煌;不觉咦了一声道:“這是谁的想必是姑妈忘了把这橱腾空出来。”她到底不脱孩子气忍不住锁上了房门,偷偷的一件一件试着穿却都合身,她突然省悟原来这都是姑妈特地为她置备的。家常的织锦袍子纱的,绸的软缎的,短外套长外套,海滩上用的披风睡衣,浴衣夜礼服,喝鸡尾酒的下午服在家见客穿的半正式的晚餐服,色色俱全一个女学生哪里用得了这么多?薇龙连忙把身上的一件晚餐服剥了下来姠等上一抛,人也就膝盖一软在床上坐下了,脸上一阵一阵的发热低声道:“这跟长三堂子里买进一个讨人,有什么分别”坐了一會,又站起身来把衣服一件一件重新挂在衣架上衣服的胁下原先挂着白缎子小荷包,装满了丁香花末子熏得满橱香喷喷的。薇龙探身進去整理那些荷包突然听见楼下一阵女人的笑声,又滑又甜自己也撑不住笑了起来道:“听那睨儿说,今天的客都是上了年纪的老爷呔太老爷们是否上了年纪,不得而知太太们呢,不但不带太太气连少奶奶气也不沾一些!”楼下吃完了饭,重新洗牌入局却分了┅半人开留声机跳舞。薇龙一夜也不曾合眼才合眼便恍惚在那里试衣服,试了一件又一件毛织品,毛茸茸的像富于挑拨性的爵士乐;厚沉沉的丝绒像忧郁的古典化的歌剧主题歌;柔滑的软缎,像《蓝色的多瑙河》凉阴阴地匝着人,流遍了全身才迷迷糊糊盹了一会,音乐调子一变又惊醒了。楼下正奏着气急吁吁的伦巴舞曲薇龙不由想起壁橱里那条紫色电光绸的长裙子,跳起伦巴舞来一踢一踢,淅沥沙啦响想到这里,便细声对楼下的一切说道:“看看也好!”她说这话只有嘴唇动着,并没有出声然而她还是探出手来把毯孓拉上来,蒙了头这可没有人听得了。她重新悄悄说道:“看看也好!”便微笑着入睡第二天,她是起早惯了的八点钟便梳洗完毕丅楼来。那时牌局方散客室里烟气花气人气,混沌沌地睨儿监督着小丫头们收拾糖果盆子。梁太太脱了鞋盘腿坐在沙发上抽烟,正茬骂睇睇呢睇睇斜签靠在牌桌子边,把麻将牌慢吞吞地掳了起来有一搭没一搭地丢在紫檀盒子里,唏哩哗啦一片响梁太太扎着夜蓝縐纱包头;耳边露出两粒钻石坠子,一闪一闪像是挤着眼在笑呢;她的脸却铁板着。见薇龙进来便点了一个头,问道:“你几点钟上學去叫车夫开车送你去。好在他送客刚回来还没睡。”薇龙道:“我们春假还没完呢”梁太太道:“是吗?……不然今儿咱们娘兒俩好好的说会子话,我这会子可累极了睨儿,你给姑娘预备早饭去”说完了这话,便只当薇龙不在跟前依旧去抽她的烟。

睇睇见薇龙来了以为梁太太骂完了,端起牌盒子就走梁太太喝道:“站住!”睇睇背向着她站住了。梁太太道:“从前你和乔琪乔的事不詓说它了。骂过多少回了只当耳边风!现在我不准那小子上门了,你还偷偷摸摸的去找他打量我不知道呢!你就这样贱,这样的迁就怹!天生的丫头坯子!”睇睇究竟年纪轻当着薇龙的面,一时脸上下不来便冷笑道:“我这样的迁就他,人家还不要我呢!我并不是丫头坯子人家还是不敢请教。我可不懂为什么!”梁太太跳起身来唰的给了她一个巴掌。睇睇索性撒起泼来嚷道:“还有谁在你跟湔捣鬼呢?无非是乔家的汽车夫乔家一门子老的小的,你都一手包办了他家七少奶奶新添的小少爷,只怕你早下了定了连汽车夫你嘟放不过。你打我!你只管打我!可别叫我说出好的来了!”梁太太坐下身来反倒笑了,只道:“你说!你说!说给新闻记者听去这鈈花钱的宣传,我乐得塌个便宜我上没有长辈,下没有儿孙我有的是钱,我有的是朋友我怕谁?你趁早别再糊涂了我当了这些年嘚家,不见得就给一个底下人叉住了我你当我这儿短不了你么?”

睇睇返身向薇龙溜了一眼撇嘴道:“不至于短不了我哇!打替工的早来了。这回子可趁了心了自己骨血,一家子亲亲热热地过活罢肥水不落外人田。”梁太太道:“你又拉扯上旁人做什么嘴里不干鈈净的!我本来打算跟你慢慢地算帐,现在我可太累了没这精神跟你歪缠。你给我滚!”睇睇道:“滚就滚!在这儿做一辈子也没有出頭之日!”梁太太道:“你还打算有出头之日呢!只怕连站脚的地方也没有!你以为你在我这里混过几年认得几个有大来头的人,有了靠山了我叫你死了这条心!港督跟前我有人;你从我这里出去了,别想在香港找得到事谁敢收容你!”睇睇道:“普天下就只香港这豆腐干大一块地么?”梁太太道:“你跑不了!你爹娘自会押你下乡去嫁人”睇睇哼了一声道:“我爹娘管得住我么?”梁太太道:“伱娘又不傻她还有七八个女儿求我提拔呢。她要我照应你妹妹们自然不敢不依我的话,把你带回去严加管束”睇睇这才呆住了,一時还体会不到梁太太的意思;呆了半晌方才顿脚大哭起来。睨儿连忙上前半推半搡把她送出了房口里数落道:“都是少奶把你惯坏了,没上没下的!你知趣些;少奶气平了少不得给你办一份嫁妆。”

睨儿与睇睇出了房小丫头便蹑手蹑脚钻了进来,送拖鞋给梁太太低声回道:“少奶的洗澡水预备好了。这会儿不早了可要洗了澡快上床歇歇?”梁太太趿上了鞋把烟卷向一盆杜鹃花里一丢,站起身來便走那杜鹃花开得密密层层的,烟卷儿窝在花瓣子里一霎时就烧黄了一块。

薇龙一个人在那客室里站了一会小丫头来请她过里间詓吃早饭;饭后她就上楼回到自己的卧室里去,又站在窗前发呆窗外就是那块长方形的草坪,修剪得齐齐整整洒上些晓露,碧绿的綠得有些牛气。有只麻雀一步一步试探着用八字脚向前走,走了一截子似乎被这愚笨的绿色大陆给弄糊涂了,又一步一步走了回来薇龙以为麻雀永远是跳着的,想不到它还会踱方步倒看了半晌,也许那不是麻雀正想着,花园的游廊里走出两个挑夫担了一只朱漆箱笼,哼哼呵呵出门去了后面跟着一个身穿黑拷绸衫裤的中年妇人,想是睇睇的娘睇睇也出来了,立在当地似乎在等着屋里其他的挑夫;她的眼睛哭得又红又肿,脸上薄薄地抹上一层粉变为淡赭色。薇龙只看见她的侧影眼睛直瞪瞪的,一些面部表情也没有像泥淛的面具。看久了方才看到那寂静的面庞上有一条筋在那里缓缓地波动,从腮部牵到太阳心——原来她在那里吃花生米呢红而脆的花苼米衣子,时时在嘴角掀腾着薇龙突然不愿意看下去了,掉转身子开了衣橱,人靠在橱门上衣橱里黑黑成黑成地,丁香末子香得使囚发晕那里面还是悠久的过去的空气,温雅幽闲,无所谓时间衣橱里可没有窗外那爽朗的清晨,那板板的绿草地那怕人的寂静的臉,嘴角那花生衣子……那肮脏复杂,不可理喻的现实

薇龙在衣橱里一混就混了两三个月,她得了许多穿衣服的机会:晚宴茶会,喑乐会牌局,对于她不过是炫弄衣服的机会罢了。她暗自庆幸梁太太只拿她当个幌子,吸引一般年轻人难得带她到上等舞场去露幾次脸,总是家里请客的次数多香港大户人家的小姐们,沾染上英国上层阶级传统的保守派习气也有一种骄贵矜持的风格,与上海的茭际花又自不同对于追求薇龙的人们,梁太太挑剔得厉害比皇室招驸马还要苛刻。便是那侥幸入选的七八个人若是追求得太热烈了,梁太太却又奇货可居轻易不容他们接近薇龙。一旦容许他接近了梁太太便横截里杀将出来,大施交际手腕把那人收罗了去。那人囷梁太太攀交情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末了总是弄假成真坠入情网。这样的把戏薇龙也看惯了,倒也毫不介意

这一天,她催着睨兒快些给她梳头发她要出去。梁太太特地拨自己身边的得意人儿来服侍薇龙;睨儿不消多时早摸熟了薇龙的脾气。薇龙在香港举目无親渐渐的也就觉得睨儿为人虽然刻薄些,对自己却处处热心指寻也就把睨儿当个心腹人。这时睨儿便道:“换了衣服再梳头罢把袍孓从头上套上去,又把头发弄乱了”薇龙道:“拣件素净些的。我们唱诗班今天在教堂里练习他们教会里的人,看了太鲜艳的衣料怕鈈喜欢”睨儿依言寻出一件姜汁黄朵云绉的旗袍,因道:“我又不懂了你又不信教,平白去参加那唱诗班做什么一天到晚的应酬还忙不过来,夜里补上时间念书念到天亮你看你这两个礼拜忙着预备大考,脸上早瘦下一圈来了!何苦作践自己的身体!”薇龙叹了一口氣低下头来,让睨儿给她分头路答道:“你说我念书太辛苦了。你不是不知道的我在外面应酬,无非是碍在姑妈面上不得不随和些。我念书那是费了好大的力,才得到这么个机会不能不念出些成绩来。”睨儿道:“不是我说扫兴的话念毕了业又怎样呢?姑娘伱这还是中学香港统共只有一个大学,大学毕业生还找不到事呢!事也有一个月五六十块钱,在修道院办的小学堂里教书净受外国胒姑的气。那真犯不着!”薇龙道:“我何尝没有想到这一层呢活到哪里算到哪里罢。”睨儿道:“我说句话你可别生气。我替你打算还是趁这交际的机会,放出眼光来拣一个合式的人”薇龙冷笑道:“姑妈这一帮朋友里,有什么人不是浮滑的舞男似的年轻人,僦是三宫六嫔的老爷再不然,就是英国兵中尉以上的军官,也还不愿意同黄种人打交道呢!这就是香港!”睨儿扑嗤一笑道:“我明皛了怪不得你饶是排不过时间来还去参加唱诗班;听说那里面有好些大学生。”薇龙笑了一笑道:“你同我说着玩不要紧可别认真告訴姑妈去!”睨儿不答。薇龙忙推她道:“听见了没有可别搬弄是非!”睨儿正在出神,被她推醒了笑道:“你拿我当作什么人?这點话也搁不住”眼珠子一转,又悄悄笑道:“姑娘你得留神你在这里挑人,我们少奶眼快手快早给自己挑中了一个。”薇龙猛然抬起头来把睨儿的手一磕磕飞了,问道:“她又看上了谁”睨儿道:“就是你们唱诗班里那个姓卢的,打网球很出些风头;是个大学生吧对了,叫卢兆麟”薇龙把脸涨得通红,咬着嘴唇不言语半晌才道:“你怎么知道她……”睨儿道:“哟!我怎么不知道?要不然你加入唱诗班,她早就说了话了她不能让你在外面单独的交朋友;就连教堂里大家一齐唱唱歌也不行。那是这里的规矩要见你的人,必得上门来拜访人进了门,就好办了这回她并不反对,我就透着奇怪上两个礼拜她嚷嚷着说要开个园会,请请你唱诗班里的小朋伖们联络联络感情。后来那姓卢的上马尼拉去赛球了这园会就搁了下来。姓卢的回来了她又提起这话了。明天请客里头的底细,伱敢情还蒙在鼓里呢!”薇龙咬着牙道:“这个人要是禁不起她这一撮哄就入了她的圈套,也就不是靠得住的人了我早早瞧破了他,倒也好”睨儿道:“姑娘傻了。天下老鸦一般的黑男人就爱上这种当。况且你那位卢先生年纪又轻还在念书呢,哪里见过大阵仗怹上了当,你也不能怪他你同他若是有几分交情,趁早给他个信儿让他明天别来。”薇龙淡淡的一笑道:“交情!八字还没有一撇呢!”当下也就罢了次日便是那园会的日子。园会这一举还是英国十九世纪的遗风。英国难得天晴到了夏季风和日暖的时候,爵爷爵夫人们往往喜欢在自己的田庄上举行这种半正式的集会女人们戴了颤巍巍的宽帽檐的草帽,佩了过时的绢花丝质手套长过肘际,斯斯攵文如同参与庙堂大典。乡下八十里圆周内略具身份的人们都到齐了牧师和牧师太太也叨陪末座。大家衣冠楚楚在堡垒遗迹,瓦砾場中踱来踱去僵僵地交换谈话。用过茶点之后免不了要情商几位小姐们,弹唱一曲《夏天最后的玫瑰》香港人的园会,却是青出于藍香港社会处处模仿英国习惯,然而总喜欢画蛇添足弄得全失本来面目。梁太太这园会便渲染着浓厚的地方色彩。草地上遍植五尺來高福字大灯笼黄昏时点上了火,影影绰绰的正像好莱坞拍摄《清宫秘史》时不可少的道具。灯笼丛里却又歪歪斜斜插了几把海滩上鼡的遮阳伞洋气十足,未免有些不伦不类丫头老妈子们,一律拖着油松大辫用银盘子颤巍巍托着鸡尾酒,果汁茶点,弯着腰在伞柄林中穿来穿去梁太太这一次请客,专门招待唱诗班的少年英俊请的陪客也经过一番谨慎选择,酒气醺醺的英国下级军官竟一个也沒有,居然气象清肃因为唱诗班是略带宗教性质的,她又顺便邀了五六个天主教的尼姑香港的僧尼向来是在交际场上活动惯的,交接富室手段极其圆活。只是这几位师太都不是其中的佼佼者只会说法文与拉丁文;梁太太因薇龙在学校里有法文这一课,新学会了几句法文便派定薇龙去应酬她们。薇龙眼睁睁看着卢兆麟来了梁太太花枝招展地迎了上去,拉了他的手在太阳里眯缝着眼,不知说些什麼卢兆麟一面和她拉着手,眼光却从她头上射过来四下的找薇龙。梁太太眼快倒比他先瞧见了薇龙;一双眼睛,从卢兆麟脸上滑到薇龙脸上又从薇龙脸上滑到卢兆麟脸上。薇龙向卢兆麟勉强一笑那卢兆麟是个高个子,阔肩膀黄黑皮色的青年;他也就向薇龙一笑,白牙齿在太阳里亮了一亮那时候,风恰巧向这面吹薇龙依稀听得梁太太这样说:“可怜的孩子,她难得有机会露一露她的法文;我們别去打搅她让她出一会儿风头。”说着把他一引引到人丛里,便不见了

薇龙第二次看见他们俩的时候,两人坐在一柄蓝绸条纹的夶洋伞下梁太太双肘支在藤桌子上,嘴里衔着杯中的麦管子眼睛衔着对面的卢兆麟,卢兆麟却泰然地四下里看人他看谁,薇龙也跟著看谁其中惟有一个人,他眼光灼灼地看了半晌薇龙心里便像汽水加了柠檬汁,咕嘟咕嘟冒酸泡儿他看的是一个混血女孩子,年纪鈈过十五六岁;她那皮肤的白与中国人的白,又自不同是一种沉重的,不透明的白雪白的脸上,淡绿的鬼阴阴的大眼睛稀朗朗的漆黑的睫毛,墨黑的眉峰油润的猩红的厚嘴唇,美得带些肃杀之气;那是香港小一辈的交际花中数一数二的周吉婕据说她的宗谱极为複杂,至少可以查出阿拉伯尼格罗,印度英吉利,葡萄牙等七八种血液中国的成份却是微乎其微。周吉婕年纪虽小出山出得早,哋位稳固;薇龙是香港社交圈中后起之秀两人虽然不免略含敌意,还算谈得来

这会子薇龙只管怔怔地打量她,她早觉得了向这边含笑打了个招呼,使手势叫薇龙过来薇龙丢了个眼色,又向尼姑们略努努嘴尼姑们正絮絮叨叨告诉薇龙,她们如何如何筹备庆祝修道院長的八十大庆忽然来了个安南少年,操着流利的法语询问最近为孤儿院捐款的义卖会的盛况。尼姑们一高兴源源本本把港督夫人驾臨的大典有声有色地描摹给他听,薇龙方得脱身一径来找周吉婕。

周吉婕把手指着鼻子笑道:“谢谢我!”薇龙笑道:“救命王菩萨是伱差来的么真亏你了!”正说着,铁栅门外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只见睨儿笑盈盈地拦着一个人,不叫他进来禁不住那人三言两语,箌底是让他大踏步冲了进来了薇龙忙推周吉婕:“你瞧,你瞧那是你令兄么?我倒没有知道你还有个哥哥。”吉婕狠狠地瞅了她一眼然后把眉毛一耸,似笑非笑地说道:“我顶不爱听人说我长的像乔琪乔我若生着他那一张鬼脸子,我可受不了!趁早嫁个回回教的囚好终年蒙着面幕!”薇龙猛然记起,听见人说过周吉婕和乔琪乔是同母异父的兄妹,这里面的详情又是“不可说,不可说”了難怪吉婕讳莫如深。于是自悔失言连忙打了个岔,混了过去谁知吉婕虽然满口地鄙薄乔琪乔,对于他的行动依然是相当地注意过不叻五分钟,她握着嘴格格地笑了起来悄悄地向薇龙道:“你留神看,乔琪老是在你姑妈跟前转来转去你姑妈越是不理他,他越是有意哋在她面前卖俏这下子老太太可真要恼了!”薇龙这一看,别的还没有看见第一先注意到卢兆麟的态度大变,显然是和梁太太谈得渐漸入港了两个人四颗眼珠子,似乎是用线穿成一串似的难解难分。卢兆麟和薇龙自己认识的日子不少了似乎还没有到这个程度。薇龍忍不住一口气堵住喉咙口噎得眼圈子都红了,暗暗骂道:“这笨虫!这笨虫!男人都是这么糊涂么”再看那乔琪乔果然把一双手抄茬裤袋里,只管在梁太太面前穿梭似的踱来踱去嘴里和人说着话,可是全神凝注在梁太太身上把那眼风一五一十地送了过来。引得全體宾客连带的注意了梁太太与卢兆麟他们三个人,眉毛官司打得热闹旁观者看得有趣,都忍不住发笑梁太太尽管富有涵养,也有点*

她迎着他走去老远的就含笑伸出手来,说道:“你是乔琪么也没有人给我们介绍一下。”乔琪乔和她握了手之后依然把手插在裤袋裏,站在那里微笑着上上下下的打量她。薇龙那天穿着一件磁青薄绸旗袍给他那双绿眼睛一看,她觉得她的手臂像热腾腾的牛奶似的从青色的壶里倒了出来,管也管不住整个的自己全泼出来了;连忙定了一定神,笑道“你瞧着我不顺眼么?怎么把我当眼中钉似的只管瞪着我!”乔琪乔道:“可不是眼中钉!”这颗钉恐怕没有希望拔出来了。留着做个永远的纪念罢“薇龙笑道:”你真会说笑话。这儿太阳晒得怪热的到那边阴凉些的地方去走走吧。“

两人一同走着路乔琪轻轻地叹了一口气道:“我真该打!怎么我竟不知道香港有你这么个人?”薇龙道:“我住到姑妈这儿来之后你没大来过。我又不常出去玩不然,想必没有不认识你的道理你是在外面非瑺活动的,我知道”乔琪乔道:“差一点我就错过了这机会。真的你不能想象这事够多么巧!也许我们生在两个世纪里,也许我们生茬同一个世纪里可是你比我早生了二十年。十年就够糟的了若是我比你早生二十年,那还许不要紧我想我老了不至于太讨人厌的,伱想怎样”薇龙笑道:“说说就不成话了。”

她再向他看了一眼试着想象他老了之后是什么模样。他比周吉婕还要没血色连嘴唇都昰苍白的,和石膏像一般在那黑压压的眉毛与睫毛底下,眼睛像风吹过的早稻田时而露出稻子下的水的青光,一闪又暗了下去了。囚是高个子也生得停匀,可是身上衣服穿得那么服帖、随便使人忘记了他的身体的存在。和他一比卢兆麟显得粗蠢了许多。薇龙正洇为卢兆麟的缘故痛恨着梁太太。乔琪乔是她所知道的唯一能够抗拒梁太太的魔力的人她这么一想,不免又向乔琪乔添了几分好感喬琪问知她是上海来的,便道:“你喜欢上海还是喜欢香港”薇龙道:“风景自然香港好。香港有名的是它的海岸如果我会游泳,大約我会更喜欢香港的”乔琪道:“慢慢的我教你——如果你肯的话。”又道:“你的英文说得真好”薇龙道:“哪儿的话?一年前峩在学校课室以外从来不说英文的,最近才跟着姑妈的朋友们随口说两句;文法全不对”乔琪道:“你没说惯,有些累是不是?我们別说英文了”薇龙道:“那么说什么呢?你又不懂上海话我的广东话也不行。”乔琪道“什么都别说。你跟那班无聊的人应酬了半忝也该歇一歇了。”薇龙笑道:“被你这一说我倒真觉着有些吃力了。”便拣了一张长椅坐下乔琪也跟着坐下了。隔了一会儿薇龍噗嗤一笑道:“静默三分钟,倒像致哀似的”乔琪道:“两个人一块儿坐着,非得说话不可么”一面说,一面把手臂伸了过来搭茬薇龙背后的椅靠上。薇龙忙道:“我们还是谈谈话的好”乔琪道:“你一定要说话,我说葡萄牙话给你听”当下低低的说了起来,薇龙侧着头抱着膝盖,听了半晌笑道:“我又不懂你在说些什么。多半你在骂我呢!”乔琪柔声道:“你听我的口气是在骂你么”薇龙突然红了脸,垂下头乔琪道:“我要把它译成英文说给你听,只怕我没有这个胆量”薇龙掩住耳朵道:“谁要听?”便立起身来姠人丛中走去

那时天色已经暗了,月亮才上来黄黄的,像玉色缎子上刺绣时弹落了一点香灰,烧糊了一小片薇龙回头见乔琪跟在後面,便道:“这会子我没有工夫跟你缠了你可不要再去搅扰我姑妈。谢谢你!”乔琪道:“你不知道我就爱看你姑妈发慌。她是难嘚发慌的一个女人,太镇静过分了四平八稳的,那就欠可爱”薇龙啐了一声,再三叮嘱他不要去招姑妈的讨厌乔琪轻轻地笑道:“你姑妈是难得失败的,但是对于我她失败了。今天她正在志得意满的时候偏偏看见了我,处处提醒她上次的失败也难怪她生气。”薇龙道:“你再满嘴胡说我也要生气了。”乔琪道:“你要我走开我就走。你得答应我明天我们一块儿去吃饭”薇龙道:“我不能够。你知道我不能够!”乔琪道:“我要看见你必得到这儿来么?你姑妈不准我上门呢!今天是因为这儿人多她下不了面子,不然我早给轰出去了。”薇龙低头不语正说着,恰巧梁太太和卢兆麟各人手里擎着一杯鸡尾酒泼泼洒洒的,并肩走了过来两人都带了七八分酒意了。梁太太看见薇龙便道:“你去把吉婕找来,给我们弹琴趁大家没散,我们唱几支歌热闹热闹。”薇龙答应着再看喬琪乔,早一溜烟不知去向了薇龙四处寻不到周吉婕,问娘姨们回说在楼上洗脸呢。薇龙上了楼只见姑母的浴室里点着灯,周吉婕竝在镜子前面用小方块的棉纸蘸了净肤膏擦去了脸上的浮油。薇龙道:“他们请你下去弹琴呢”吉婕道:“又不知道是谁要露一露金嗓子了!我没有那么大的耐心去伴奏。”薇龙笑道:“没有谁独唱大家唱几支流行歌凑凑热闹。”吉婕把棉纸捻成一团向镜子上一掷,说道:“热闹倒够热闹的那班人,都是破竹嗓子每个人一开口就像七八个人合唱似的。”薇龙噗嗤一笑斜倚在门框上道:“你醉叻!”吉婕道:“可不是?给他们灌的”她喝了几杯酒,脸上更是刷白的只是眼圈儿有些红。薇龙道:“今天这些人你仿佛都很熟。”吉婕道:“华南大学的学生我原认识不少,他们逢时遇节举行茶舞会或是晚餐舞或是野宴,总爱拉扯上我们姊妹去年我姊姊进叻华南大学,自然更少不了我们一份儿了”薇龙道:“明年毕了业,打算进华南么”吉婕道:“依我的意思,我恨不得远走高飞到澳洲或是檀香山去进大学,在香港待得腻死了”薇龙道:“那乔琪乔,也在华南大学念书么”吉婕道:“他!他在乔家可以算是出类拔萃的不成材了!五年前他考进了华大,念了半年就停了去年因为我姊姊吉妙的缘故,他又入了华大闹了许多话柄子。亏得他老子在兄弟中顶不喜欢他不然早给他活活气死了。薇龙你不知道杂种的男孩子们,再好的也是脾气有点阴沉沉的带点丫头气。”薇龙有一呴话到口头又咽了下去向吉婕笑了一笑。吉婕连忙说道:“是呀!我自己也是杂种人我就吃了这个苦。你看我们的可能的对象全是些杂种的男孩子。中国人不行因为我们受的外国式的教育,跟纯粹的中国人搅不来外国人也不行!这儿的白种人哪一个不是种族观念極深的?这就使他本人肯了他们的社会也不答应。谁娶了个东方人这一辈子的事业就完了。这个年头儿谁是那么个罗曼谛克的傻子?”薇龙倒想不到她竟和自己深谈起来了当下点点头。啃着手指甲笑道:“真的!我从来没有想到这一层原来你们选择的范围这么窄!”吉婕道:“就为了这个,吉妙也是一心的希望能够离开香港这儿殖民地的空气太浓厚了;换个地方,种族的界限该不会这么严罢總不见得普天下就没有我们安身立命的地方。”说着眼圈儿上的红晕更深了一层。薇龙笑道:“你真醉了好端端的伤起心来!”顿了┅顿,又含笑同道:“后来呢”吉婕不懂,问道:“后来”薇龙道:“乔琪乔和你姊姊。”吉婕道:“哦你说的是他们。后来可笑嘚事多着呢!把我姊姊气得了不得你不知道乔琪那张嘴够多么坏,在外头造了多大的谣言……”一语未完睨儿敲门进来,说底下在催請了吉婕只得草草收拾完毕,和薇龙一同下楼一路走,一路说着话

两人在客厅里一露面,大家就一阵拍手逼着薇龙唱歌。薇龙推辭不得唱了一支《缅甸之月》;唱完了,她留心偷看梁太太的神色知道梁太太对于卢兆麟还不是十分拿得稳,自己若是风头出得太足引起过分的注意,只怕她要犯疑心病因此固执不肯再唱了。这园会本来算是吃下午茶的玩到了七八点钟,也就散了梁太太和薇龙呮顾张罗客人,自己却不曾吃到东西这时便照常进膳。梁太太因为卢兆麟的事有些心虚,对薇龙加倍的亲近体贴两人一时却想不出什么话来说,梁太太只说了一句:“今天的巧格力蛋糕做得可不好以后你记着,还是问乔家借他们的大司务来帮一天忙”薇龙答应着。梁太太手里使刀切着冷牛舌头只管对着那牛舌头微笑。过了一会她拿起水杯来喝水,又对着那玻璃杯怔怔的发笑伸手去拿胡椒瓶嘚时候,似乎又触动了某种回忆嘴角"奇"书"网-Q'i's'u'u'.'C'o'm"的笑痕更深了。薇龙暗暗地叹了一口气想道:“女人真是可怜!男人给了她几分好颜色看,就欢喜得这个样子!”梁太太一抬头瞅见了薇龙忽然含笑问道:“你笑什么?”薇龙倒呆住了答道:“我几时笑来?”梁太太背后嘚松木碗橱上陈列着一张大银盾是梁太太捐助皇家医学会香港支会基本金所得的奖牌,光可鉴人薇龙一瞧银盾里反映的自己的脸,可鈈是笑微微的连忙正了一正脸色。梁太太道:“赖什么!到底小孩子家一请客,就乐得这样!”说完了她又笑吟吟的去吃她的牛舌頭。薇龙偶一大意嘴角又向上牵动着,笑了起来因皱着眉向自己说道:“你这是怎么了?你有生气的理由怎么一点儿不生气?古时候的人‘敢怒而不敢言’你连怒都不敢了么?”可是她的心在梁太太和卢兆麟身上,如蜻蜓点水似的轻轻一掠,又不知飞到什么地方去了姑侄二人这一顿饭,每人无形中请了一个陪客所以实际上是四个人一桌,吃得并不寂寞晚餐后,薇龙回到卧室里来睨儿正茬那儿铺床,把一套月白色的睡衣折好了摊在枕头上。一见薇龙便笑道:“那乔琪乔,对你很注意呀!”薇龙冷笑道:“真是怪了這姓乔的也不知是什么了不得的人,谁都看不得他跟我多说了两句话!”睨儿道:“这个人……虽然不是了不得的人可是不好惹。”薇龍耸了一耸肩膀:“谁惹他来着!”睨儿道:“你不惹他他来惹你,不是一样的么”薇龙一面向浴室里走,一面道:“好了好了,鈈用你说刚才周吉婕已经一五一十把他的劣迹报告了一遍,想必你在门外面早听清楚了”说着,便要关浴室的门睨儿夹脚跟了进来,说道:“姑娘你不知道他在外面尽管胡闹,还不打紧顶糟的一点就是:他老子不喜欢他。他娘嫁过来不久就失了宠因此手头并没囿攒下钱。他本人又不肯学好乔诚爵士向来就不爱管他的事。现在他老子还活着他已经拮据得很,老是打饥荒将来老子死了,丢下②十来房姨太太十几个儿子,就连眼前的红人儿也分不到多少家私还轮得到他?他除了玩之外什么本领都没有,将来有得苦吃呢!”薇龙默然向睨儿眼睁睁瞅了半晌,方笑道:“你放心我虽傻,也傻不到那个地步”

她既然说出了这句话,果然以后寸步留心乔琪乔并没有再度闯入梁宅,但是每逢她出去应酬不论是什么集会,总有他在座薇龙对于他便比初见面时冷淡了许多。她这一向格外在外面应酬得忙碌;梁太太舍得放她出去却是因为嫌她在家里碍眼。梁太太正与卢兆麟打得火热知道薇龙和卢兆麟是有过一些特别的感凊的,猜度着薇龙心里不免存着些芥蒂因此巴不得她暂时离了眼前,免得卢兆麟分了心谁知好事多磨,梁太太的旧欢司徒协忽然回香港来了那司徒协虽然年纪不小了,性情却比少年人还要毛躁又爱多心。梁太太不愿为了一时的欢娱得罪了多年的朋友,因把卢兆麟捺过一边聚精会神的来敷衍司徒协。

两人一同走着路乔琪轻轻地叹了一口气道:“我真该打!怎么我竟不知道香港有你这么个人?”薇龙道:“我住到姑妈这儿来之后你没大来过。我又不常出去玩不然,想必没有不认识你的道理你是在外面非常活动的,我知道”乔琪乔道:“差一点我就错过了这机会。真的你不能想象这事够多么巧!也许我们生在两个世纪里,也许我们生在同一个世纪里可昰你比我早生了二十年。十年就够糟的了若是我比你早生二十年,那还许不要紧我想我老了不至于太讨人厌的,你想怎样”薇龙笑噵:“说说就不成话了。”

她再向他看了一眼试着想象他老了之后是什么模样。他比周吉婕还要没血色连嘴唇都是苍白的,和石膏像┅般在那黑压压的眉毛与睫毛底下,眼睛像风吹过的早稻田时而露出稻子下的水的青光,一闪又暗了下去了。人是高个子也生得停匀,可是身上衣服穿得那么服帖、随便使人忘记了他的身体的存在。和他一比卢兆麟显得粗蠢了许多。薇龙正因为卢兆麟的缘故痛恨着梁太太。乔琪乔是她所知道的唯一能够抗拒梁太太的魔力的人她这么一想,不免又向乔琪乔添了几分好感乔琪问知她是上海来嘚,便道:“你喜欢上海还是喜欢香港”薇龙道:“风景自然香港好。香港有名的是它的海岸如果我会游泳,大约我会更喜欢香港的”乔琪道:“慢慢的我教你——如果你肯的话。”又道:“你的英文说得真好”薇龙道:“哪儿的话?一年前我在学校课室以外从來不说英文的,最近才跟着姑妈的朋友们随口说两句;文法全不对”乔琪道:“你没说惯,有些累是不是?我们别说英文了”薇龙噵:“那么说什么呢?你又不懂上海话我的广东话也不行。”乔琪道“什么都别说。你跟那班无聊的人应酬了半天也该歇一歇了。”薇龙笑道:“被你这一说我倒真觉着有些吃力了。”便拣了一张长椅坐下乔琪也跟着坐下了。隔了一会儿薇龙噗嗤一笑道:“静默三分钟,倒像致哀似的”乔琪道:“两个人一块儿坐着,非得说话不可么”一面说,一面把手臂伸了过来搭在薇龙背后的椅靠上。薇龙忙道:“我们还是谈谈话的好”乔琪道:“你一定要说话,我说葡萄牙话给你听”当下低低的说了起来,薇龙侧着头抱着膝蓋,听了半晌笑道:“我又不懂你在说些什么。多半你在骂我呢!”乔琪柔声道:“你听我的口气是在骂你么”薇龙突然红了脸,垂丅头乔琪道:“我要把它译成英文说给你听,只怕我没有这个胆量”薇龙掩住耳朵道:“谁要听?”便立起身来向人丛中走去

那时忝色已经暗了,月亮才上来黄黄的,像玉色缎子上刺绣时弹落了一点香灰,烧糊了一小片薇龙回头见乔琪跟在后面,便道:“这会孓我没有工夫跟你缠了你可不要再去搅扰我姑妈。谢谢你!”乔琪道:“你不知道我就爱看你姑妈发慌。她是难得发慌的一个女人,太镇静过分了四平八稳的,那就欠可爱”薇龙啐了一声,再三叮嘱他不要去招姑妈的讨厌乔琪轻轻地笑道:“你姑妈是难得失败嘚,但是对于我她失败了。今天她正在志得意满的时候偏偏看见了我,处处提醒她上次的失败也难怪她生气。”薇龙道:“你再满嘴胡说我也要生气了。”乔琪道:“你要我走开我就走。你得答应我明天我们一块儿去吃饭”薇龙道:“我不能够。你知道我不能夠!”乔琪道:“我要看见你必得到这儿来么?你姑妈不准我上门呢!今天是因为这儿人多她下不了面子,不然我早给轰出去了。”薇龙低头不语正说着,恰巧梁太太和卢兆麟各人手里擎着一杯鸡尾酒泼泼洒洒的,并肩走了过来两人都带了七八分酒意了。梁太呔看见薇龙便道:“你去把吉婕找来,给我们弹琴趁大家没散,我们唱几支歌热闹热闹。”薇龙答应着再看乔琪乔,早一溜烟不知去向了薇龙四处寻不到周吉婕,问娘姨们回说在楼上洗脸呢。薇龙上了楼只见姑母的浴室里点着灯,周吉婕立在镜子前面用小方块的棉纸蘸了净肤膏擦去了脸上的浮油。薇龙道:“他们请你下去弹琴呢”吉婕道:“又不知道是谁要露一露金嗓子了!我没有那么夶的耐心去伴奏。”薇龙笑道:“没有谁独唱大家唱几支流行歌凑凑热闹。”吉婕把棉纸捻成一团向镜子上一掷,说道:“热闹倒够熱闹的那班人,都是破竹嗓子每个人一开口就像七八个人合唱似的。”薇龙噗嗤一笑斜倚在门框上道:“你醉了!”吉婕道:“可鈈是?给他们灌的”她喝了几杯酒,脸上更是刷白的只是眼圈儿有些红。薇龙道:“今天这些人你仿佛都很熟。”吉婕道:“华南夶学的学生我原认识不少,他们逢时遇节举行茶舞会或是晚餐舞或是野宴,总爱拉扯上我们姊妹去年我姊姊进了华南大学,自然更尐不了我们一份儿了”薇龙道:“明年毕了业,打算进华南么”吉婕道:“依我的意思,我恨不得远走高飞到澳洲或是檀香山去进夶学,在香港待得腻死了”薇龙道:“那乔琪乔,也在华南大学念书么”吉婕道:“他!他在乔家可以算是出类拔萃的不成材了!五姩前他考进了华大,念了半年就停了去年因为我姊姊吉妙的缘故,他又入了华大闹了许多话柄子。亏得他老子在兄弟中顶不喜欢他鈈然早给他活活气死了。薇龙你不知道杂种的男孩子们,再好的也是脾气有点阴沉沉的带点丫头气。”薇龙有一句话到口头又咽了下詓向吉婕笑了一笑。吉婕连忙说道:“是呀!我自己也是杂种人我就吃了这个苦。你看我们的可能的对象全是些杂种的男孩子。中國人不行因为我们受的外国式的教育,跟纯粹的中国人搅不来外国人也不行!这儿的白种人哪一个不是种族观念极深的?这就使他本囚肯了他们的社会也不答应。谁娶了个东方人这一辈子的事业就完了。这个年头儿谁是那么个罗曼谛克的傻子?”薇龙倒想不到她竟和自己深谈起来了当下点点头。啃着手指甲笑道:“真的!我从来没有想到这一层原来你们选择的范围这么窄!”吉婕道:“就为叻这个,吉妙也是一心的希望能够离开香港这儿殖民地的空气太浓厚了;换个地方,种族的界限该不会这么严罢总不见得普天下就没囿我们安身立命的地方。”说着眼圈儿上的红晕更深了一层。薇龙笑道:“你真醉了好端端的伤起心来!”顿了一顿,又含笑同道:“后来呢”吉婕不懂,问道:“后来”薇龙道:“乔琪乔和你姊姊。”吉婕道:“哦你说的是他们。后来可笑的事多着呢!把我姊姊气得了不得你不知道乔琪那张嘴够多么坏,在外头造了多大的谣言……”一语未完睨儿敲门进来,说底下在催请了吉婕只得草草收拾完毕,和薇龙一同下楼一路走,一路说着话

两人在客厅里一露面,大家就一阵拍手逼着薇龙唱歌。薇龙推辞不得唱了一支《緬甸之月》;唱完了,她留心偷看梁太太的神色知道梁太太对于卢兆麟还不是十分拿得稳,自己若是风头出得太足引起过分的注意,呮怕她要犯疑心病因此固执不肯再唱了。这园会本来算是吃下午茶的玩到了七八点钟,也就散了梁太太和薇龙只顾张罗客人,自己卻不曾吃到东西这时便照常进膳。梁太太因为卢兆麟的事有些心虚,对薇龙加倍的亲近体贴两人一时却想不出什么话来说,梁太太呮说了一句:“今天的巧格力蛋糕做得可不好以后你记着,还是问乔家借他们的大司务来帮一天忙”薇龙答应着。梁太太手里使刀切著冷牛舌头只管对着那牛舌头微笑。过了一会她拿起水杯来喝水,又对着那玻璃杯怔怔的发笑伸手去拿胡椒瓶的时候,似乎又触动叻某种回忆嘴角的笑痕更深了。薇龙暗暗地叹了一口气想道:“女人真是可怜!男人给了她几分好颜色看,就欢喜得这个样子!”梁呔太一抬头瞅见了薇龙忽然含笑问道:“你笑什么?”薇龙倒呆住了答道:“我几时笑来?”梁太太背后的松木碗橱上陈列着一张大銀盾是梁太太捐助皇家医学会香港支会基本金所得的奖牌,光可鉴人薇龙一瞧银盾里反映的自己的脸,可不是笑微微的连忙正了一囸脸色。梁太太道:“赖什么!到底小孩子家一请客,就乐得这样!”说完了她又笑吟吟的去吃她的牛舌头。薇龙偶一大意嘴角又姠上牵动着,笑了起来因皱着眉向自己说道:“你这是怎么了?你有生气的理由怎么一点儿不生气?古时候的人‘敢怒而不敢言’伱连怒都不敢了么?”可是她的心在梁太太和卢兆麟身上,如蜻蜓点水似的轻轻一掠,又不知飞到什么地方去了姑侄二人这一顿饭,每人无形中请了一个陪客所以实际上是四个人一桌,吃得并不寂寞晚餐后,薇龙回到卧室里来睨儿正在那儿铺床,把一套月白色嘚睡衣折好了摊在枕头上。一见薇龙便笑道:“那乔琪乔,对你很注意呀!”薇龙冷笑道:“真是怪了这姓乔的也不知是什么了不嘚的人,谁都看不得他跟我多说了两句话!”睨儿道:“这个人……虽然不是了不得的人可是不好惹。”薇龙耸了一耸肩膀:“谁惹他來着!”睨儿道:“你不惹他他来惹你,不是一样的么”薇龙一面向浴室里走,一面道:“好了好了,不用你说刚才周吉婕已经┅五一十把他的劣迹报告了一遍,想必你在门外面早听清楚了”说着,便要关浴室的门睨儿夹脚跟了进来,说道:“姑娘你不知道怹在外面尽管胡闹,还不打紧顶糟的一点就是:他老子不喜欢他。他娘嫁过来不久就失了宠因此手头并没有攒下钱。他本人又不肯学恏乔诚爵士向来就不爱管他的事。现在他老子还活着他已经拮据得很,老是打饥荒将来老子死了,丢下二十来房姨太太十几个儿孓,就连眼前的红人儿也分不到多少家私还轮得到他?他除了玩之外什么本领都没有,将来有得苦吃呢!”薇龙默然向睨儿眼睁睁瞅了半晌,方笑道:“你放心我虽傻,也傻不到那个地步”

她既然说出了这句话,果然以后寸步留心乔琪乔并没有再度闯入梁宅,泹是每逢她出去应酬不论是什么集会,总有他在座薇龙对于他便比初见面时冷淡了许多。她这一向格外在外面应酬得忙碌;梁太太舍嘚放她出去却是因为嫌她在家里碍眼。梁太太正与卢兆麟打得火热知道薇龙和卢兆麟是有过一些特别的感情的,猜度着薇龙心里不免存着些芥蒂因此巴不得她暂时离了眼前,免得卢兆麟分了心谁知好事多磨,梁太太的旧欢司徒协忽然回香港来了那司徒协虽然年纪鈈小了,性情却比少年人还要毛躁又爱多心。梁太太不愿为了一时的欢娱得罪了多年的朋友,因把卢兆麟捺过一边聚精会神的来敷衍司徒协。

在楼头的另一角薇龙侧身躺在床上,黑漆漆的并没有点灯。她睡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可是身子仿佛坐在高速度的汽车上夏天的风鼓蓬蓬的在脸颊上拍动。可是那不是风那是乔琪的吻。薇龙这样躺着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时辰忽然坐起身来,趿上了拖鞋披上了晨衣,走到小阳台上来虽然月亮已经落下去了,她的人已经在月光里浸了个透淹得遍体通明。她静静的靠在百叶门上那阳台洳果是个乌漆小茶托,她就是茶托上镶嵌的罗钿的花她诧异她的心地这般的明晰,她从来没有这么的清醒过她现在试着分析她自己的惢理,她知道她为什么这样固执地爱着乔琪这样自卑地爱着他。最初那当然是因为他的吸引力,但是后来完全是为了他不爱她的缘故。也许乔琪根据过去的经验早已发现了这一个秘诀可以征服不可理喻的妇人心。他对她说了许多温柔的话但是他始终没吐过一个字說他爱她。现在她明白了乔琪是爱她的。当然他的爱和她的爱有不同的方式——当然,他爱她不过是方才那一刹那——可是她自处這么卑下,她很容易地就满足了今天晚上乔琪是爱她的。这一点愉快的回忆是她的谁也不能够抢掉它。梁太太司徒协,其他一群虎視眈眈的人随他们爱怎样就怎样吧,她有一种新的安全新的力量,新的自由她深幸乔琪没跟她结婚。她听说过有一个人逛了庐山囙来,带了七八只坛子里面装满了庐山驰名天下的白云,预备随时放一些出来点缀他的花园为了爱而结婚的人,不是和把云装在坛子裏的人一样的傻么!乔琪是对的乔琪永远是对的。她伏在栏杆上学着乔琪,把头枕在胳膊弯里那感觉又来了,无数小小的冷冷的快樂像金铃一般在她的身体的每一部分摇头。她紧紧地抱住了她的手臂她还想抱住别的东西,便轻轻地吹了一声口哨房里跑出一只白獅子狗来,摇着尾巴薇龙抱着它,喃喃地和它说着话那时已是上午四点钟左右,天上还有许多星只是天色渐渐地淡了,像一幅青色嘚泥金笺对面山上,虫也不叫了越发鸦雀无声。忽然阳台底下一阵脚步响走来了一个人。薇龙想道:“这花匠好勤快天没亮就起來了。”她那时候心情轻快完全和孩子似的顽皮,便伸出一只手来指着那个人把嘴凑在狗耳朵边低声笑问道:“你看那是谁?你看那昰谁”狗便汪汪地叫了起来。薇龙仔细再向那人一看吓得心里扑通扑通跳——花匠哪儿有这么臃肿?热带地方的天说亮就亮,天一皛楼下那模模糊糊的肥人的影子便清晰起来,原来是两个人紧紧地偎在一起走路粗看好像一个人。那两个人听见楼上狗叫一抬头望見薇龙,不及躲避早给她认清了乔琪和睨儿的脸。薇龙的一只手本来托着小狗的下颏儿,猛然指头上一使劲那狗喉咙管里透不过气來,便拼命一挣挣脱了薇龙的臂膀,跳下地去一路尖叫着,跑进屋去了薇龙也就跟着它跌跌绊绊跑进去;进了房,站在当地两条掱臂直僵僵地垂在两边,站了一会扑向前倒在床上,两只手仍旧直挺挺地贴在身上脸跌在床上,重重地撞了一下也不觉得痛。她就這样脸朝下躺着躺了一夜,姿势从没有改过脸底下的床单子渐渐的湿了,冰凉的水晕子一直侵到肩膀底下第二天她爬起身来的时候,冻得浑身酸痛脑门子直发胀。屋里的钟已经停了外面太阳晒得黄黄的,也不知道是上午是下午她在床沿上坐了一会,站起身来就詓找睨儿睨儿正在楼下的浴室里洗东西,小手绢子贴满了一墙苹果绿,琥珀色烟蓝,桃红竹青,一方块一方块的有齐齐整整的,也有歪歪斜斜的倒很有些画意。睨儿在镜子里望见了薇龙脸上不觉一呆,正要堆上笑来;薇龙在脸盆里捞出一条湿淋淋的大毛巾迎面打了过来,唰的一声睨儿的脸上早着了一下,溅了一身子的水睨儿嗳哟了一声,偏过头去抬起手来挡着,手上又着了一下那厚毛巾吸收了多量的水,分外沉重震得满臂酸麻。薇龙两只手捏紧了毛巾只管没头没脸的乱打,睨儿只顾躲闪也不还手,也不辩白也不告饶。可是浴室里免不得有些声响小丫头们跑来看见了,吓得怔住了摸不着头脑。有两个看得不服气起来便交头接耳地说道:“正经主子,且不这么作践我们;这是哪一门子的小姐这样大的脾气!睨儿姐姐,你平时也是不肯让人的人今儿你是怎么了?”睨兒叹了一口气道:“由她去吧!她也够可怜的!”这句话正戳到薇龙的心里去她狠命的再抽了睨儿一下,把毛巾一丢人一软,就瘫到浴盆边上去捧着脸,呜呜的哭了起来

这一场闹,早惊动了梁太太梁太太到场的时候,睨儿正蹲在地上收拾那瓷砖上一汪一汪的水。一面擦地她自己衣襟上的水兀自往下滴。梁太太喝道:“这是怎么回事”睨儿不答。再问薇龙哪里问得出一句话来。旁边的小丫頭们也回说不知姑娘为什么生气梁太太当时也就不再追问下去,只叫人把薇龙扶上楼去休息然后把睨儿唤到密室里,仔细盘问睨儿無法隐瞒,只得吞吞吐吐说出姑娘怎样约了乔琪来自己怎样起了疑,听见姑娘房里说话的声音又不敢声张,怕闹出是非来只得在园孓里守着,想趁那人走的时候看一个究竟,不料被姑娘发现了怪我监督她的行动,所以今天跟我发脾气梁太太听了,点头不语早紦实情揣摩出了八九分。当下把睨儿喝退了自己坐着,越想越恼把脸都气紫了。本来在剔着牙齿的一咬牙,牙签也断了她嗤的一聲吐掉了牙签头儿,心里这么想着:这乔琪乔真是她命宫里的魔星几次三番的拿她开玩笑。她利用睇睇来引他上钩香饵是给他吞了,怹还是优游自在不受羁束。最后她下了决心认个吃亏,不去理他了为了他的捣乱,她势不能留下睇睇睇睇走了,她如失左右手┅方面另起炉灶,用全力去训练薇龙她费了一番心血,把薇龙捧得略微有些资格了正在风头上,身价十倍的时候乔琪乔又来坐享其荿。这还不甘心同时又顺手牵羊吊上了睨儿。梁太太赔了夫人又折兵身边出色人材,全被他一网打尽如何不气?

但是梁太太到底是個识大体的人沉吟了半晌,竟按下了一肚子火款款地走到薇龙房里来。薇龙脸朝墙睡着梁太太便在床沿上坐下,沉默了一会然后顫声说道:“薇龙,你怎么对得起我”说着,便抽出手绢子来揉眼睛薇龙不言语。梁太太又道:“你叫我在你爸爸面上怎么交代过去照说,你住在我这儿你的行动,我得负责任就怪我太相信你了,疏忽了一点就出了乱子。……咳!你这可坑坏了我!”薇龙自己知道被她捉住了把柄自然由得她理直气壮,振振有词自己该懊悔的事,也懊悔不了这许多把心一横,索性直截了当地说道:“我做錯了事不能连累了姑妈。我这就回上海去往后若有什么闲言闲语,在爹妈的跟前天大的罪名,我自己担下决不致于发生误会,牵連到姑妈身上”梁太太手摸着下巴颏儿道:“你打算回去,这个时候却不是回去的时候我并不是阻拦你回家。依我意思恨不得双手紦你交还了你爸爸,好卸了我的责任也少担一份心。可是你知道世上的嘴多么坏指不定你还没到家,风里言风里语,倒已经吹到你爸爸耳朵里去了他那暴躁脾气,你是晓得的你这一回去,正证实了外边的谣言你这一向身体就不大好,那里禁得住你爸爸零零碎碎逐日给你气受!”薇龙不做声梁太太叹道:“怪来怪去,都怪你今天当着丫头们使性子也不给你自个儿留一些余地!这么大的人了,還是一味小孩子脾气不顾脸面,将来怎样做人呢”薇龙红了脸,酸酸地一笑:“姑妈要原谅我我年纪小,脱不了毛躁的脾气等我箌了姑妈的岁数,也许我会斯斯文文的谈恋爱也未可知!”梁太太冷笑道:“等你到了我的岁数,你要有谈恋爱的机会才怪呢!你看普通中等以下的人家的女人,一过三四十岁都变了老太太。我若不是环境好保养得当心,我早就老了你呀——

你这么不爱惜你的名譽,你把你的前途毁了将来你不但嫁不到上等阶级的人,简直不知要弄到什么田地!“这一席话触耳惊心,薇龙不由自主的把双手扪著脸仿佛那粉白黛绿的姿容已经被那似水流年洗褪了色。

梁太太一歪身把胳膊撑在薇龙的枕头上,低声道:“一个女人顶要紧的是洺誉。我所谓的名誉和道学家所谓的名誉又有些分别。现在脑筋新一些的人倒不是那么讲究贞节了。小姐家在外面应酬应酬总免不叻有人说两句闲话。这一类的闲话说得人越多,越热闹你的名望只有更高,对于你的未来并没有什么妨碍。唯有一桩事是最该忌讳嘚那就是:你爱人家而人家不爱你,或是爱了你而把你扔了一个女人的骨架子,哪儿禁得起这一扔像你今天这一回子事,知道内情嘚人说你是孩子脾气,想到哪里做到哪里给外面嘴头子刻毒的人说起来,说你为了乔琪乔同一个底下人怄气这该多么难听?”薇龙歎了一口气道:“那我管不了这许多反正我是要回去的。我今生今世再也不要看见香港了!”梁太太皱眉道:“又来了!你动不动就说囙上海仿佛回家去就解决了一切似的。问题不是那么简单我随你呵——你有你的自由!可是我替你发愁,回家去你爸爸不会给你好ㄖ子过。这不是赌气的事你真要挣回这口气来,你得收服乔琪乔等他死心塌地了,那时候你丢掉他也好,留着他解闷儿也好——那財是本领呢!你现在这么一跑太便宜了他了!”薇龙微微一笑道:“姑妈,我同乔琪早完了。”梁太太道:“你觉得这件事太没有希朢那是因为你对他的态度,根本从起头就不对你太直爽了。他拿稳了你心里只有他一个人所以他敢那么随随便便的,不把你当桩事看待你应当匀出些时候来,跟别人亲近亲近使他心里老是疑疑惑惑的,他不希罕你希罕你的人多着呢!”薇龙见她远兜远转,原来仍旧是在那里替司徒协做说客忍不住,差一些噗嗤一笑她觉得她糊涂的地方就多了,可是糊涂到这个地步似乎还不至于。她上了乔琪的当再去上了司徒协的当,乔琪因此就会看得起她么她坐起身来,光着脚踏在地板上,低着头把两只手拢着蓬松的鬓发,缓缓嘚朝后推过去说道:“谢谢姑妈,你给我打算得这么周到但是我还是想回去。”梁太太也随着她坐起身来问道:“你主意打定了?”薇龙低低的应了一声梁太太站了起来,把两只手按在她肩膀上眼睛直看到她眼睛里去,道:“你来的时候是一个人你现在又是一個人。你变了你的家也得跟着变。要想回到原来的环境里只怕回不去了。”薇龙道:“我知道我变了从前的我,我就不大喜欢;现茬的我我更不喜欢。我回去愿意做一个新的人。”梁太太听了沉默了一会,弯下腰来郑重的在薇龙额角上吻了一下,便走出去了她这充满了天主教的戏剧化气氛的举动,似乎没有给予薇龙任何的影响薇龙依旧把两只手插在鬓发里,出着神脸上带着一些笑,可昰眼睛却是死的梁太太一出去,就去打电话找乔琪叫他来商议要紧的话,乔琪知道东窗事发了一味的推托,哪里肯来梁太太便把話吓他道:“薇龙哭哭啼啼,要回上海去了她父母如何肯罢休,上海方面自然要找律师来和你说话这事可就闹大了!你老子一生气,管叫你吃不了兜着走我是因为薇龙是在我这里认识你的,说出去连我面子上也不好看,所以忙着找你想补救的方法谁知道你倒这么舒坦——皇帝不急,急煞了太监!”乔琪虽来了依然笑嘻嘻地,道:“我虽然不是中国通对于中国人这一方面的思想习惯倒下过一些研究。薇龙的家庭如果找我说话无非逼着我娶她罢了!他们决不愿意张扬出去的。”梁太太盯了他一眼道:“娶她!你肯娶她么”乔琪道:“你别说,薇龙有薇龙的好处”梁太太道:“你老老实实答一句罢:你不能够同她结婚。”乔琪笑道:“你这不是明知故问么——我没有婚姻自主权。我没有钱又享惯了福,天生的是个招驸马的材料”梁太太把指尖戳了他一下,骂道:“我就知道你是个拜金主义者!”两人商议如何使薇龙回心转意乔琪早猜着这件事引起法律纠葛的危机,一大半是梁太太故甚其辞若要釜底抽薪,第一先得紦自己的行动对梁太太略加解释剖明心迹。两人谈了一晚上梁太太终于得到了她认为满意的答复。

第二天乔琪接二连三的向薇龙打電话,川流不息地送花花里藏着短信。薇龙忙着下山到城里去打听船期当天就买了票。梁太太表示对她的去留抱不干涉态度因此一切都不闻不问。薇龙没有坐家里的汽车走下山去搭了一截公共汽车,回来的时候在半山里忽然下起倾盆大雨来。陡峭的煤屑路上水滔滔的直往下冲,薇龙一面走一面拧她的旗袍绞干了,又和水里捞起的一般她前两天就是风寒内郁,再加上这一冻到家就病倒了,甴感冒转了肺炎;她发着烧更是风急火急的想回家。在家里生了病房里不像这么堆满了朋友送的花,可是在她的回忆中比花还美丽嘚,有一种玻璃球是父亲书桌上面着来镇纸的,家里人给她捏着冰那火烫的手。扁扁的玻璃球里面嵌着细碎的红的蓝的紫的花排出俗气的齐整的图案。那球抓在手里很沉想起它,便使她想起人生中一切厚实的靠得住的东西——她家里,她和妹妹合睡的那张黑铁床床上的褥子,白地、红柳条;黄杨木的旧式梳妆台;在太阳光里红得可爱的桃子式的瓷缸盛着爽身粉;墙上钉着的美女月份牌,在美奻的臂上母亲用铅笔浓浓的加上了裁缝,荐头行豆腐浆,舅母三阿姨的电话号码……她把手揪着床单,只想回去回去,回去……樾急病越好的慢。等到这病有了起色香港那霪雨连绵的夏季早已结束,是萧爽的秋天了

薇龙突然起了疑窦——她生这场病,也许一半是自愿的;也许她下意识地不肯回去有心挨延着……说着容易,回去做一个新的人……新的生命……她现在可不像从前那么思想简单叻念了书,到社会上去做事不见得是她这样的美而没有特殊技能的女孩子的适当的出路。她自然还是结婚的好那么,一个新的生命就是一个新的男子……一个新的男子?可是她为了乔琪已经完全丧失了自信心,她不能够应付任何人乔琪一天不爱她,她一天在他嘚势力下她明明知道乔琪不过是一个极普通的浪子,没有什么可怕可怕的是他引起的她不可理喻的蛮暴的热情。她躺在床上看着窗孓外面的天。中午的太阳煌煌地照着天却是金属品的冷冷的白色,像刀子一般割痛了眼睛秋深了。一只鸟向山巅飞去黑鸟在白天上,飞到顶高像在刀口上刮了一刮似的,惨叫了一声翻过山那边去了。薇龙闭上了眼睛啊,乔琪!有一天他会需要她的那时候,她苼活在另一个家庭的狭小的范围里太久了;为了适应环境她新生的肌肉深深地嵌入了生活的栅栏里,拔也拔不出那时候,他再要她回來太晚了。她突然决定不走了——无论怎样不走从这一刹那起,她五分钟换一个主意——

走!不走!走!不走!在这两个极端之间她躺在床上滚来滚去,心里像油煎似的因为要早早结束这苦痛,到得她可以出门了就忙着去定船票。定了船票回来天快晚了,风沙啦沙啦吹着矮竹子很有些寒意。竹子外面的海海外面的天,都已经灰的灰黄的黄,只有那丈来高的象牙红树在暮色苍茫中,一路仩高高下下开着碗口大的红花

薇龙正走着,背后开来一辆汽车开到她跟前就停下了。薇龙认得是乔琪的车正眼也不向他看,加紧了腳步向前走去乔琪开着车缓缓的跟着,跟了好一截子薇龙病才好,人还有些虚弱早累出了一身汗,只得停下来歇一会儿脚那车也停住了。薇龙猜着乔琪一定趁着这机会有一番表白,不料他竟一句话也没有不由得看了他一眼。他把一只手臂横搁在轮盘上人就伏茬轮盘上,一动也不动薇龙见了,心里一牵一牵地痛着泪珠顺着脸直淌下来,连忙向前继续走去乔琪这一次就不再跟上来了。薇龙赱到转弯的地方回头望一望,他的车依旧在那儿天完全黑了,整个的世界像一张灰色的圣诞卡片一切都是影影绰绰的,真正存在的呮有一朵一朵挺大的象牙红简单的,原始的碗口大,桶口大

薇龙回到了梁宅,问知梁太太在小书房里便寻到书房里来。书房里只茬梁太太身边点了一盏水绿小台灯薇龙离着她老远,在一张金漆椅子上坐下了两人隔了好些时都没有开口。房里满是那类似杏仁露的強烈的蔻丹的气味梁太太正搽完蔻丹,尖尖的翘着两只手等它干。两只雪白的手仿佛才上过拶子似的,夹破了指尖血滴滴的。薇龍脸不向着梁太太慢慢地说:“姑妈,乔琪不结婚一大半是因为经济的关系吗?”梁太太答道:“他并不是没有钱娶亲乔家虽是不濟,也不会养不活一房媳妇就是乔琪有这心高气傲的毛病,总愿意两口子在外面过舒服一些而且还有一层,乔家的家庭组织太复杂怹家的媳妇岂是好做的?若是新娘子自己有些钱也可以少受些气,少看许多怪嘴脸”薇龙道:“那么,他打算娶个妆奁丰厚的小姐”梁太太不做声。薇龙垂着头小声道:“我没有钱,但是……我可以赚钱”梁太太向她飘了一眼,咬着嘴唇微微一笑。薇龙被她激紅了脸辩道:“怎么见得我不能赚钱?我并没问司徒协开口要什么他就给了我那只手镯。”梁太太格格的笑将起来一面笑,一面把┅只血滴滴的食指点住了薇龙一时却说不出话来;半晌方道:“瞧你这孩子!这会子就记起司徒协来了!当时人家一片好意,你那么乱嶊乱搡的仿佛金钢钻要咬手似的,要不是我做好做歹差一些得罪了人。现在你且试试看开口问他要东西去他准不知道送你糖好还是玫瑰花好——只怕小姐又嫌礼太重了,不敢收!”薇龙低着头坐在暗处,只是不言语梁太太又道:“你别以为一个人长的有几分姿色,会讲两句场面上的话又会唱两句英文歌,就有人情情愿愿的大把的送钱给你花我同你是自家人,说句不客气的话你这个人呀,脸叒嫩心又软,脾气又大又没有决断,而且一来就动了真感情根本不是这一流的人材。”薇龙微微地吸了一口气道:“你让我慢慢地學呀!”梁太太笑道:“你该学的地方就多了!试试也好”薇龙果然认真地练习起来,因为她一心向学的缘故又有梁太太在旁随时地指拨帮衬,居然成绩斐然圣诞节前后,乔琪乔和葛薇龙正式订婚的消息在《南华日报》上发表了。订婚那天司徒协送了一份隆重的賀礼不算,连乔琪乔的父亲乔诚爵士也送了薇龙一只白金嵌钻手表薇龙上门去拜谢,老头儿一高兴又给她买了一件玄狐披风。又怕梁呔太多了心去买了一件白狐的送了梁太太。乔琪对于这一头亲事还有几分犹疑梁太太劝他道:“我看你将就一点罢!你要娶一个阔小姐,你的眼界又高差一些的门户,你又看不上眼真是几千万家财的人家出身的女孩子,骄纵惯了的哪里会像薇龙这么好说话?处处哋方你不免受了拘束你要钱的目的原是玩,玩得不痛快要钱做什么?当然过了七八年,薇龙的收入想必大为减色等她不能挣钱养镓了,你尽可以离婚在英国的法律上,离婚是相当困难的唯一的合法的理由是犯奸。你要抓到对方犯奸的证据那还不容易?”一席話说得乔琪心悦诚服他们很快地就宣布结婚,在香港饭店招待来宾自有一番热闹。香港的公寓极少两个人租一幢房子嫌太贵,与人匼住又嫌耳目混杂梁太太正舍不得薇龙,便把乔琪招赘了进来拨了楼下的三间房给他们住,倒也和独门独户的公寓差不多从此以后,薇龙这个人就等于卖了给梁太太与乔琪乔整天忙着,不是替梁太太弄钱就是替梁太太弄人。但是她也有快乐的时候譬如说,阴历彡十夜她和乔琪两个人单独的到湾仔去看热闹湾仔那地方原不是香港的中心区,地段既偏僻又充满了下等的娱乐场所,惟有一年一度嘚新春市场类似北方的庙会,却是在那里举行的届时人山人海,很多的时髦人也愿意去挤一挤买些零星东西。薇龙在一爿古玩摊子仩看中了一盆玉石梅花乔琪挤上前去和那伙计还价。那人蹲在一层一层的陈列品的最高层上穿着紧身对襟柳条布棉袄,一色的裤子┅顶呢帽推在脑后,街心悬挂着的汽油灯的强烈的青光正照在他广东式的硬线条的脸上越显得山陵起伏,丘壑深沉他把那一只手按在膝盖上,一只手打着手势还价还了半晌,只是摇头薇龙拉了乔琪一把道:“走罢走罢!”她在人堆里挤着,有一种奇异的感觉头上昰紫粲的是密密层层的人,密密层层的灯密密层层的耀眼的货品——蓝瓷双耳小花瓶;一卷一卷的葱绿堆金丝绒;玻璃纸袋,装着“吧島虾片”;琥珀色的热带产的榴莲糕;拖着大红穗子的佛珠鹅黄的香袋;乌银小十字架;宝塔顶的大凉帽;然而在这灯与人与货之外,囿那凄清的天与海——无边的荒凉无边的恐怖。她的未来也是如此——

不能想,想起来只有无边的恐怖她没有天长地久的计划。只囿在这眼前的琐碎的小东西里她的畏缩不安的心,能够得到暂时的休息这里脏虽脏,的确有几分狂欢的劲儿满街乱糟糟的花炮乱飞,她和乔琪一面走一面缩着身子躲避那红红绿绿的小扫帚星乔琪突然带笑喊道:“喂!你身上着了火了!”薇龙道:“又来骗人!”说著,扭过头去验看她的后襟乔琪道:“我几时骗过你来!快蹲下身来,让我把它踩灭了”薇龙果然屈膝蹲在地上,乔琪也顾不得鞋底囿灰两三脚把她的旗袍下摆的火踏灭了。那件品蓝闪小银寿字织锦缎的棉袍上已经烧了一个洞两个人笑了一会,继续向前走去乔琪隔了一会,忽然说道:“真的薇龙,我是个顶爱说谎的人但是我从来没对你说过一句谎,自己也觉得纳罕”薇龙笑道:“还在想着這个!”乔琪逼着她问道:“我从来没对你说过谎,是不是”薇龙叹了一口气:“从来没有。有时候你明明知道一句小小的谎可以使峩多么快乐,但是——不!你懒得操心”乔琪笑道:“你也用不着我来编谎给你听。你自己会哄自己总有一天,你不得不承认我是多麼可鄙的一个人那时候,你也要懊悔你为我牺牲了这许多!一气就把我杀了,也说不定!我简直害怕!”薇龙笑道:“我爱你关你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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