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如岩石岩男静止画集静如野,踏玻平原芳草绿

≤两足奔驰劳苦力,踏破平原芳草绿!,,什么生肖?_百度知道
≤两足奔驰劳苦力,踏破平原芳草绿!,,什么生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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鸡,两只脚的只有鸡
12生肖里,两足奔驰的只有鸡和猴,而猴子不生活在平原
成吉思汗脚踏中原
马是两足的,整天在草原上奔跑,怎么会不是呢
马不是四个脚?
哦,我搞错了,我再想想
是牛吧,但它也是四足的
两足,只有鸡
鸡不劳累?
错了?那是哪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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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足奔驰劳苦力,踏破平原芳草绿,打一生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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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可以判断是马.两足奔驰劳苦力;'奔驰'' ''踏破平原'&#39肯定是马,从&#39,踏破平原芳草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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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原,、、、、所以是、、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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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足奔腾、一生劳苦。踏跛平原芳草绿什么生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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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足奔腾、一生劳苦。踏跛平原芳草绿什么生肖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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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会通过消息、邮箱等方式尽快将举报结果通知您。时间:年    地点:苏北平原    人物:男人和女人    比毕飞宇的《平原》风格清、青    ——清新、清纯    ——青色、青涩    一、 赵庄    春寒料峭。尖利的西北风掠过平原,在村头,在麦场的大草垛那儿打出些看不见的漩涡。平展展的田野里是青绿的冬小麦,眼下还尽是瑟缩着没有返青。坦荡的田畴平铺着展开,展开,一直展到看不见的所在。眼目所见的地方有层层烟峦,那是平原上的村庄,正缩在寒树的怀抱里。稍近的地方有一个团团的小村落,烟树簇拥着,仿佛大海上一个小小的孤岛,没有炊烟,没有鸡鸣犬吠和人声,在淡薄无力的午后的斜阳下,在一种海市蜃楼的意思。    这是赵庄。    赵庄的格局和苏北平原上大多数村庄的格局差不多。红砖墙的瓦房,杂着几家灰白纸盒似的平房。房舍无一例外都是坐北朝南;房前屋后栽着树,白杨,柳树,枣树,梨,桃……然后是猪舍牛栏,和一丛丛棒子秸,一垛垛麦草。村中的土路上看不见人,几只肥胖的母鸡悠闲地啄着落叶下的腐屑,慢慢地踱到一户人家的粪堆上去。一条苍背黄肚皮的草狗梦游似的晃荡着,晃到路中间又停住了,似乎不知道该往哪里去。    今天是正月十五元宵节。    有一句俗谚:“捱正月,擦二月”,说的是正月漫长,二月易逝,这不知是个什么道理。说起来两个月的天数相差不到哪里去,可是在人的感觉上,正月仿佛要更为长一些似的。这是一桩很奇怪的事情,也许过年大家天天喝酒喝晕了脑子,也许熬夜赌钱把大家赌糊涂了,不然没有别的解释。从正月初一吃了头一顿饺子开始,男人们就马不停蹄地穿梭于各种赌博局。打扑克?早不来了,当谁三岁小孩子呐?麻将,牌九,这还差不多;当然,押小宝最爽快了,就来这个!大过节的,心里头痛快,口袋里又揣着专门攒下的钱,就为赌场上花销,当然是哪样痛快来哪样。赌钱的屋里挤满了男人,烟气腾腾,点一百之光的灯泡也不管用,小孩子忍着烟呛的咳嗽想挤进去看个热闹,可是挤不进去——针都挤不进去!吆五喝六的人眯着薰红的眼睛盯着色盒子,开了盒,有骂的,有乐的,到后来输得精光的人奋力挤出人丛,回家去了——当然免不了要挨骂!    昏天黑地赌了几日,输的输定了,赢的赢定了,大家渐渐分身分神来顾家里。接姑姑,待舅子,大家各处走走,酒桌上推杯换盏,赌桌上的混沌为酒桌上的混沌取代。壶中的日月真当长,迷迷登登只当过了半世呢,待到清醒过来,才知道正月还没去一半。念叨一句“挨正月,擦二月”,节日的狂欢已经淡去,现在开始有些没着没落的起来。那些有主意会算计的,心里头开始盘算开春的活计。化肥要趁早买,怕的是到用时涨价;圈里的猪四月份能出栏,再逮几头,还是逮大舅舅家的,种好;六月青草铺开来的时候再去集上牵两只小羊,这两年的羊肉价钱一直看涨……    那条梦游似的草狗似乎清醒了一些,打定了主意似的,笔直地往一垛麦草奔去,选定了一捆护垛的棒子秸,抬起条后腿来撒了一泡尿。草垛头两个女人正歪着晒太阳呢,它看也不看地悠然撒着,显然毫不介意。    那两个女人也不介意。她们年纪都很老了,三十年前可以叫她们为女人,现在,还是称老太太更合适一些。她们身上都带着那个时代的徽章:偏襟大袄,偏襟大罩衫,大腰棉裤,扎着黑色扎腿带。和臃肿的身上不同的是一双窄而尖的脚。虽然穿着厚实的自己做的“一道眉”的棉鞋,还是可以看出三寸金莲的遗迹。不过她们身上也并不全是老古董,那绒线帽子的“渔网”花样正是今年流行的。她们梳“团头”,一种乌龟壳般的发髻,把绒线帽的后面顶出凸凸的一块,小坟似的——她们的青春的坟,白天黑夜里背着梗着,可是只有自己知道。    现在,这两个老太太的人生已经所余不多了,所以,她们益发珍惜每一日的太阳,只要有太阳,她们必出来晒着,晒得脸色红褐如过秋的枣,又晒到脱了皮起了屑,白而薄的一层皮屑,更像着了糖霜的蜜枣了,而且同样的布满了细密的皱纹,可是比蜜枣大许多倍!    这两个老太太是妯娌。嫂子瞟了瞟弟妇的脸,她并没有引起蜜枣的联想。“今天这太阳不着实。”她喃喃自语似的说。她的意思是今天的太阳没力气。“是啊!现在比上午还好点儿。西北风尖着,明儿八成要晴好了……”弟妇缩了缩脖子,把手袖得更深了一些。她的眼光罩在老嫂子的脸上,她也没有想起蜜枣,一点儿往枣的方面想的念头都没有。她嫂子痴痴地看了看地下的日影儿,也把手袖得更深了一些,依旧自语似的说:“夜里只怕更冷,今晚上早点儿关门,早点儿睡……”    她自语的当儿一个年轻人骑车过来了,飞快地下了车把脚下在地下一点,“大奶,四奶,晒太阳啊?”又飞快地骑上去,箭也似的走了。她怔怔地抬头追着望,只见一个骑车的壮后生的背影,可是老眼昏花,认不出是哪一个。“他四婶,刚才这小子是谁?一打影儿也没认出来。”她弟妇道:“是传贵家的孩子,叫绪东的。”嫂子点了点头,明白了,“是绪东啊?这几年蹿得多高,猛一认真认不出来。怕有二十了吧?听说跟街上什么站长学兽医?”弟妇道:“兽医站的。还去淮阴一个学校念了两年,这手艺看来学成了。”她嫂子点了点头,“传贵家这孩子小时看了不咋样,长大了倒还……打小跟我们三房里的小子玩得好,不太说话,长大了嘴倒甜,见了面就喊人,怪好的一个孩子。”弟妇:“娘老子教的呗。传贵和她媳妇都是好人,不笑不说话!再早她婆婆也是的,多好的一个人,才上四十就没了,比我大三岁,不然今年也七十三了……”嫂子同情地点着头,“好人不长寿,坏人活不够!那会儿一块儿做活好好的,怎么没看出来就生了那个病!”两个老太太絮叨着,把话题不觉转到绪东奶奶那儿了。那儿有她们的世界,绪东的世界和她们无关。    绪东听不见她们的话。他轻快地踏着车子拐了个弯,迎面过来一个老头,也是他姓赵的长辈。他慌忙又下了车,打个招呼:“大爷哪去?”老头道:“东边遛一遛。”绪东往东边一瞟,他自家的大爷——这儿管父亲的亲兄弟都叫爷——房门口,一堆儿站了十几个闲人,大多是男的,正在那儿消遗闲话。离得远,绪东没作声。这时也快到他自已的家门口了,他就没上去骑,推了车子走。    他是个外表普通的年轻人,今年刚二十。穿件栗色大衣,挂着条青色夹葱白格子的围巾。个头是长成了,有一米七五,勉强挤进高个子的门槛。身上没有多余的肉,可是也不算瘦,冬天穿得厚实,看起来倒是个魅梧的小伙子。脸面生得平常,不好看,也不算难看,要找出他眉目五官的特点来,是有些为难的事,往人堆里一混,马上就找不着了。从小就是这样。那时还很瘦小,下了课孩子堆里一扎,他代课的二婶要找他都找不着,非得喊声“赵绪东”才行。就是在课堂上,把他同一大帮毛孩子分出来,也不是很容易。外表太普通了。此外他也没有别的特点。既不太调皮,也不是很老实;不惹人家,也没人欺负他;脑筋不是很聪明,也算不上特别的笨,学习成绩一直维持在六十分到八十分之间。小学五年初中三年,一直都是这样。他妈发狠说:“绪东你要是考一百分,不然九十分也行,家里那几只鹅你要吃哪只宰哪只。”这么多年他楞没吃到嘴里去。他的天份只能是这样了,初中毕业连个普通高中都没考上,这让他那心气高傲要强的妈妈沮丧了好一阵子。    绪东这书是横竖念不成了,他也念不下去!尤其是英文,初一时还考个六七十分,初二时基本在三四十分,到初三都是十分以下了,有一次居然考了六分。他的英文课本上,都是用汉文标发音,早晨是“猫宁”,女孩是“个藕”,男孩是“抱爱”……大约很有道理罢?早晨,游荡了一夜的猫是安宁了;而上帝造人时,女孩子个个都是藕般凸凹鲜脆,是专给男孩“抱爱”的……虽然他标的时候是无心的,而且从来没有想到过这些。    他的语文也不怎么样,字儿全都认识,码成了文章也能懂,可是码成文言文或诗——天哪,绪东简直不知道那些字儿都在说什么!他赖着不去留级,藏到大爷家里去,把他妈狠得牙痒痒的。这半大毛头小子做什么呢?总不能闲着,别游荡坏了,也不能像他爸那样,一辈子扶犁。两口子商量了一阵子,想起来一个人,是绪东爸穿开裆裤的朋友。两个人并不是同村的,姥姥家是邻居,每年正月、六月过姥姥家,光腚一玩一两个月,竟处了深厚的交情,成家之后还有来往。那人大了做了兽医,现是他们乡兽医站的站长,不如叫绪东跟他学手艺去,比庄上年轻人学的瓦工木工要强。绪东想想,男孩子以后要说媳妇,养一家老婆孩子,总要有些手艺才好。学就学吧!一学,还好,比念书有意思多了,看着是头猪它就是头猪,看着是头驴它就是头驴,简单明了,不比“于戏”两字却有时非要念做“呜呼”,天!简直就是个陷阱!    站长教他也很用心,过了几个月,又张罗着把绪东送到淮阴一家农牧人员进修的专门学校去,学先进的良种选育、传染病防控什么的,意思虽不算镀金也是镀了一层银。学了两年,出来仍回站里。哪知这地方都是小农,家家养几头猪图的是攒粪肥田;养牛耕田,养驴拉磨,竟找不出一个稍具点儿规模的畜牧场,绪东从淮阴学来的几乎没用武之地。天天在乡兽医站上班,可是也没多少活,村上一般都有兽医点,猪马牛羊小恙都在村上看了,谁巴巴的牵到乡上来?大牲畜疑难杂症往上牵,可也不是天天有。绪东上了三个月的班,几乎拿不上什么工资。这不,今天又是守着一个小火炉空呆了一天。    绪东推着车子进了家门。他家正房是三间灰白纸盒似的平房,去年秋后才盖的,一些碎砖头、石子还堆在西窗下。两间红瓦顶的厢房,一个稻草门楼子。院里靠西有株梨树,树下压水井、石台子,摆着一些盆盆罐罐,他妈正在那儿埋头捣鼓半缸酸菜。绪东把车推进西屋,去他妈那儿舀水洗手。他妈是个高大壮实的妇人,酸菜缸上抬起头来问:“今天怎样?”绪东道:“不怎样。”他妈又说:“炉子上有热水,这水冰手!”绪东早已洗好了——手背都没湿!然后就去堂屋拿馒头,要到东屋的煤球炉上烤了吃。他妈又喊:“一会儿就弄饭了,你晌午没吃吗?”绪东顾自拿刀把馒头切成三片,答道:“晌午没饿。”——不然他也不会骑那么快,肚里在催呢。    他搬张凳子坐在炉子边,横担着火剪子,把馒头片放上去烘烤。炉门小小拨开一道缝,一面烘馒头一面烘手。屋里支着两眼灶,灶门堆着些柴草,西晒的阳光投在灶台上,黑瓷盐罐子闪着幽幽的光,像沉思着的智者的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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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继续    烤馒头是个细致活儿,性子急的人往往烤成“外焦里嫩”。绪东很有耐心,尽管肚子很饿,他还是尽着慢慢地烘,一会儿翻个身,一会儿再翻一个身,摆弄着三个乖娃娃似的,温柔又细心。雪白的三个娃娃,眼看着由白变黄,黄色渐渐加深,成为一种深蜜色,看起来更为脆致有型——烤好了。绪东拣一个一掰为二,雪白的瓤儿热蓬蓬冒烟,一口咬下去,焦脆喷香。绪东慢慢地吃,细细地品尝他的劳动成果,并不像一些饿慌了的男子一样,几口吞下肚去。他品馒头的耐性和他烤馒头的耐性一样好。他是个朴素而随和的人,可是也懂得一些朴素而随和的享受。享受,当然一定要慢慢地享受。不只烤馒头,他做别的一些事也喜欢慢慢地热起来,当然,冷下去也特别地慢,虽然他看起来手脚麻利,他骨子的最深处,却是个很“黏”的人。  三片馒头吃完了,绪东把水壶重又顿回炉子上,另拎保温瓶冲了一碗茶喝。一碗热茶喝下去,肚子里也差不多了,他站起来。太阳已经掉到院墙外面去了,邻家院子里那株张牙舞爪的的枣树的影子拉得更张牙舞爪了,正爬在他家东厢房的墙上。晚间的冷气开始漫上来,他妈在堂屋里光当光当地擀面条了。  他来到堂屋。他爸赵传贵慢腾腾地踏进门来,肩上披着件黄军大衣。绪东妈不满地瞪上他一眼,嘟哝:“又转了一天!”传贵好脾气地笑笑,“反正呆在家里也没事。”绪东妈仍旧不满,鼻子里哼了一声。她年幼时念过几年书,比一般农妇要多识几个字,而且算帐精,手脚麻利,非常能干,家里家外整治得井井有条。心气又高,争胜要强,处处都不能落人家下头……不知道为什么,这年近五旬的壮实妇人满肚皮的“壮志未酬”。她自己这辈子看来只能这样了,嫁个传贵又是个老实巴交的孱头,一点能耐也没有,怎看怎憋气!第一个丫头绪绫随她爸,念三年书就不念了,自动下来学农活,锄草种菜绣花似的细致,和她爸一个胎子!一个儿子绪东也没念成料,现在学着个手艺,也是不文不武不盐不醋的;小丫头绪红才十六,正念初二,成绩还过得去。无论如何可得把这丫头盘成了,不蒸馒头蒸口气呀!她咬着牙擀面条,面板光当光当更响了。  传贵在椅子上坐下,兜里掏出一包烟来,抽出两根,递一根给绪。自从儿子从淮阴回来,他就拿他当大人了。绪东瞟了瞟他妈,没接。他妈不让他学抽烟,他自己在外头有人敬烟,推不过去才抽,抽了嘴巴里只是苦,而且是隔宿苦。他一直没上瘾,从来没买过一包烟抽,这在时下的农村不太多,当然,这里头也有他妈严厉管束的缘故。  传贵把烟又收回去了,想了想,把两根都放回盒子里,不抽了,问绪东:“几天怎么样?”绪东说:“又闲了一天。”传贵没作声,绪东妈那边开了腔:“老是这样,不行呀!”绪东道:“我也正要跟你们说。”他搓了搓手,又呵呵,把脚踩在他爸坐的椅子的横木上,“刘叔今天跟我说,在站里看着虽然体面,可是能耐没处施展,活儿太少,也谈不起工资。现在就是要下村,下哪个村包哪个村,自负赢亏,一年交站里几百块管理费。”  他妈直起了腰,目光灼灼地盯着儿子,又去盯传贵。传贵把烟又掏出来了,抽出一根点上火,巴嗒巴嗒地吸着,尽不作声。绪东妈又盯向儿子,问:“下哪个村?”绪东道:“钱家圩和田庄,随我拣。”他坐到旁边的一张矮凳上去,两手放在腿弯下,取着点暖,“我不知道去哪个村好,说来家跟爸商量一下。爸,妈,你们说我去哪个村?”  传贵闷头抽烟,绪东妈锁着眉毛,赌气似地瞅着桌上摊着的面皮子。学了这两三年,敢情还是要找庙!半晌,她道:“去钱家圩,近!六里路,来去近便,有事耽误我送饭去也方便。”绪东瞅瞅他爸,他爸不作声。绪东妈有些火,“我说去钱家圩,你看怎么样?”传贵慢吞吞道:“我看?我看不怎样。钱家圩是近,又是个富村,看起来比田庄好,可是绪东是去做兽医的,不是去开店做铺。钱家圩拖拉机多,庄上没什么牲口,又不太喂猪,闲时都扑村上那个窑场,哪有多少猪羊?我说去田庄,田庄大,六个生产队,基本都还是牲口耕地,家家户户的副业都是喂牲口,不愁做兽医的没有饭吃。绪东二姑又在田庄上,亲侄子能不照应?虽说路有些远,二十多里,在他姑家吃住准行,人家说不定照应孩子比咱还好。田庄都是旱地,不种水稻,咱们供他姑家大米,很好办的事儿!那么大庄那么多牲口,还怕绪东没有钱赚?要去钱家圩,我看只能保着饿不死。”  他是不太说话的,可是要真的说的时候,听的人都不能不佩服,他还真有道理。今天这番话,听得绪东的眼睛亮起来了,绪东妈慢慢地垂下了眼睛,眼光柔和了一些。绪东望望他妈,“妈,你看呢?”绪东妈又把面皮儿卷起来擀了,只扔出两个字:“随你!”绪东明白她的意思,笑了,“那就依爸的,去田庄。”他妈忽又住了手,“明天要回你刘叔的话?”绪东道:“他说不急。反正没事,明天不去上班也行,明后天都无所谓。”他妈道:“那你明天去你二姑家看一下,跟你姑爷打听清楚,门路探探清,倒底去那儿好不好。这事儿该仔细。”传贵、绪东点头,“应该,应该。”  
  全书41万字,已完稿。
  有人看吗?继续  今儿是元宵节,绪东妈擀好面条,又团了二十来只猪油红糖黑芝麻馅的汤圆,然后拎出一条腌下的鲤鱼来炒。传贵烧水喂猪,绪东帮着他妈切猪肉、白菜,在炉子上做了一锅猪肉白菜熬丸子。他也是才学会做点简单菜。五点半,绪红放学来家,一家四口团团坐着吃完了饭——绪绫四年前已嫁到外村去了。这时天也快黑了,绪东和绪红对对眼色,两个人悄悄溜了出去——绪东妈管他们很严,不让他们看电视,说那玩艺都是虚的、哄人的,年轻人看了净消磨志气,手头有钱也不让买,两个孩子要看只能到三爷家去看。三爷家去年买了台十七寸熊猫牌的黑白电视机,画面真清楚。一会儿,兄妹俩已坐在三爷家堂屋的条凳上了,正放动画片《猫和老鼠》,堂弟堂妹早笑得前仰后合,片刻功夫,绪东和绪红也乐得前仰后合了——消磨志气真快活。  第二天,绪东醒来看表,还不到七点,正打算再窝一会儿,忽想起昨天晚上说要去二姑家的,他赶紧一骨辘爬了起来,开始穿衣服。夜里特别冷,虽然身子在被窝里暖得可爱,可鼻尖面颊都是冰冷的,让人忍不住想往里头缩。拉开窗帘,只见窗玻璃上结着密实实一层霜花,俨然每一块玻璃上都有一块量身订做的镂花白纱帘幕。他凑过去舔,纱帘蚀了圆圆的一块,像个了望孔。往外再看,稻草门楼上也是一层白花花的浓霜。却是个清晴的好天气,四方方的庭院里清光溶漾又冷气森森,一块冰似的。  绪东妈正在厨房烧早饭,绪东闻得见花豇豆的气息,是花豇豆稀饭。这粮食耐煮,烧几滚,又要“扬汤止沸”,又要“点水”,厨房里外烟气腾腾,是另一种的伸手不见五指。烟气漾出门来,袅袅地飘散到晴空中,仿佛厨房也是个活人,冻得正呵气。绪东自己也呵着气,走哪儿面前都是白袅袅的一团。去厕所的时候,看见通红的一轮朝阳正搁在东场的稻草垛上,黑瘦青苍的一大片杂树仿佛舞台上得了聚光灯照射似的,愈加搔首弄姿,做出些或古怪或肃穆的姿势来。大爷家的烟囱上冒出一串白烟,赴约会的小女郎似的,不紧不慢,一路款扭着腰肢,真是袅袅娜娜。  绪东刷了牙洗了脸,把毛巾晾到院中的铁丝上。铁丝仿佛冻得更硬了一些,也小心翼翼地托着一长条儿白霜,绪东凑上去舔了一下,却觉得和舔玻璃的感觉不一样,仿佛是黏的,手上贴一溜儿胶布往下撕时就是这感觉。他又换几个地方舔,始终是黏的。他纳起闷来,怎么回事呢?谁半夜里洒了药不成?他瞟瞟压水井头,那个铸铁的粗笨家伙。他走了过去,使劲一舔——  天!他的舌头整个粘住了!绪东使劲往下撕,舌头拽得生疼,却撕不下来。他这才明白铁丝是如何像胶布的,早知是这回事他绝对不舔了!他挣了一次,又挣一次,却挣不下来,想叫妈妈舀热水来泼,又叫不出声,他只是呜呜地哼着,两脚乱跳,像一头兽。  绪红正在厨房门口穿梭般进出,沾沾自喜道:“神仙,我是神仙!”在云里雾里来去,也许这就是神仙了。穿了一会儿,瞥见哥哥低着头在那儿又蹦又跳,哼得不成个腔调,觉得有些奇怪,跟妈说:“你看哥捣什么鬼呢?”她妈伸头一望,叫一声:“他是作死呀!”舀了一勺豇豆汤就奔过去。奔到近前,却找不到合适的地方泼,万一烫伤了儿子的嘴怎么办?她喊起来:“绪绫爸!绪绫爸!”这时绪东使劲一挣,挣下来了,舌头上撕去一块皮,鲜血汨汨直流。绪东妈又是心疼又是气,连说:“快给我看看,快给我看看!”绪东低头吐了口血沫儿,说道:“可能不碍事,还能说话呢,一会儿豇豆稀饭照样喝三大碗!”他妈道:“好好的你寻这个故事!养你这么大容易吗?十口饭不聚一滴血,你净寻思玩了,也不为你妈想想——养你这么大容易吗!”捉一条破镰刀柄子,满院子追着打。  绪东一溜烟跑出大门,跑到邻居家门前大路上,瞥见他妈追出院门,愤愤望了他一眼,回去了。他得意地笑了。他跑得可快呢!他掏出手绢子擦拭舌头,淡淡的血迹,一会儿也没了。他是个透鲜透活的人,村东头通红的朝阳似的,有的是青春的热血,这么一点算什么呢?  吃饭时绪东“照样喝三大碗”。  
  拍砖的人在哪里?急切等待中!我需要意见和建议——
  进来看下。  我觉得毕飞宇的〈平原〉不错。粗并不就是俗,挺帖近生活的。  
  全书41万字,已完稿。~~不错啊~~佩服中。  我没看过毕飞宇的〈平原〉,但从你的看起。  描写很细腻,我可以从中学习的。连城1,一起加油。
  继续          太阳渐渐高了,趁着好天气到二姑家去。他推出自行车,他妈道:“去年做的那条酱色裤子怎么不穿?这条裤子都起膝盖包了,这么大小伙子,也不知道要好。”绪东那条咖啡色裤子没下过几水,他妈叫酱色——甜面酱的颜色。绪东依言回屋脱了身上黑布裤子,换上“新”裤子。脚上大头皮鞋,他找鞋刷子蹭了蹭泥,跺一跺脚,好个标致小伙子。他妈忍不住笑了,高兴和得意的笑。  绪东扣好大衣钮子,围好围巾,戴上雪白的口罩和不那么雪白的手套,他出发了,他妈站在大路上,传贵立在猪圈边,一直看了他好远。  绪东出了村,拐上乡级公路——铺了黄沙的一条大道。没什么风,他轻快地踏着车,并不觉得冷。路边是成排的白杨,银白的细枝条直指蓝天,宛如镶上去的一种银饰。路边是小渠,坡面上的枯草挂了白霜,羊毛毯子一样。麦田里的霜花却渐渐有些化了。  从他家到乡上,有六里路,从乡上到田庄,有二十里——赵庄在狸头山乡的最南端,田庄在最北端,遥遥不相望。  狸头山乡,有些怪的一个地名。境内有一座小山丘,狸猫头般大——这是村上人夸张的说法,小就是了——也许乡名就和这个有关。带“山”字的乡镇名在新沂市是独一无二的,其他都傍着“水”:窑湾、黑埠、阿湖、草桥……听起来俨然一个水乡。但是狸头山乡是个例外,地势高,有山,没什么大河,有的只是较窄的沟,灌溉不太方便,大多旱作。赵庄地势低洼,种着水稻,是个唯一的例外。赵庄过去就是低洼多水的宋集镇了。  说起新沂市,建国之后才设治的一个县,刚刚升为县级市,是个顶年轻的市,归徐州市管辖,与山东省郯城县毗邻。和苏北的许多县市一样,以农为主,不太富裕。交通却还方便,205国道、陇海铁路、京杭大运河,皆穿境而过,据说又要增建一条铁路,以后还要铺几条高速公路,大约不是瞎说。  但绪东眼下走的还是黄沙路,车轮底下沙沙地响。过了乡,一会儿就看见一座小山丘,叫小青山,也叫狸头山,海拔只有几十米。山上密森森栽着松柏树,又有毡子般厚实绵密的短草,夏天望去,的确是青绿的一团。绪东在乡上读初中的时候去玩过,没什么好玩的,除了青绿的草树,还有裸露着的巨大的赤赭色山岩。绪东倒喜欢那些山岩,滑溜溜的,干净又漂亮,人“大”字一般地摊上去,很舒服。  绪东把一只脚支在地上,立着看了一会儿山。又进了黑松林,很大的一片林场,国营的,尽栽着松柏树。过了一个村,又过一个村,田庄还没到,他也不急,他知道路还长着呢。二姑家他去过几次,因为远,不常去,只是过年时去接一趟。今年他没去,大爷家绪才弟去的。  一路上没遇着什么人,可是小渠忠实地陪着他。这是狸头山乡的灌输网络,大部分是聋子的耳朵,配搭,可也是一个乡政府的脸面,缺不得。又经过两个水库,渐渐的田庄近了,乌青黛黑的一大片,密实实的树裹着,看不分明。一会儿,看见村头那株大榆树上的老鸹窝了,了望台似的。  绪东又把脚支着地,立着看了一会儿。这黑森森迷烟一般的寒树,烟遮雾障似的村落,谨严而肃穆地与他对视着。  他不知道,从此这个村庄渗入到他整个的生命中去,甚至渗入了他赵家后代的血液中去……然而不是为了这个。  ——他在这儿呆了不到四年,这四年缠绕住了他的一辈子,阴魂不散地附在他身上,鬼魅一般——是美丽的、让人伤神的、道是无情却有情的女鬼。  绪东眼下却不知道。他上了车从高高的公路上滑行下去,脚跷上来,感觉架云似的。这让他小小地得意了一两分钟。    
  继续    二、 田庄  惯性的滑行结束后,再蹬一分钟,二姑家就到了。一排人家都是红瓦房、红砖院墙、砖瓦门楼子,独二姑家是稻草门楼,很好认。他推着车子走进门楼,二姑赵传霞和姑爷田保国正在石磨那儿说话呢。看见绪东来,又惊又喜,忙围上来。他二姑道:“乖乖,路上冷吧?赶紧进屋烤烤火!……乖乖,我都大半年没见你了……”其实她年纪才三十三四岁,是个矮小然而精明的妇人。见了亲侄子不由得疼,不由得就嗲起来。保国也忙上来接自行车,说道:“是啊是啊,绪东都两年没来咱家了。”绪东摘下口罩,笑道:“骑车也不觉得冷……”已被他姑拥进堂屋。她家炉子就生在堂屋,传霞拉开炉门叫绪东烤手,又忙着去冲热茶。保国进来,掏两根烟给绪东,绪东忙道:“姑爷,我不抽!”保国还要让,传霞道:“人家不抽就不抽,还尽着派!绪东喝茶!”滚烫的搪瓷茶缸子塞到绪东手里,褐色的红糖茶腾着阵阵甜香。这时传霞又去拿花生,绪东道:“二姑别这么客气,我还是旁人吗?”传霞道:“当然不是旁人,我自家孩子似的。这也是前天你表弟要吃我炒下的。”绪东道:“小莲小雷都去上学了?”保国道:“都上学去了。”他们家两个孩子,丫头小莲上四年级,小雷刚进一年级。  喝了半缸子红糖茶,绪东问了问姑姑家这一年来的情况,田亩收成,身体健康否。保国也问他现在干得怎么样。绪东便把今天的来意说了出来。传霞一听,拍着大腿叫好:“真的,咱庄就缺一个兽医!前几年还有个‘老酒糟’择个猪,骟个鸡,现在屁大事都要跑大李庄找人,一耽误就是半天。那天猪生病,我一天去四趟才催来人,‘老酒糟’又生了肝硬化,不行了!”保国道:“‘老酒糟’算什么?一天没学过,尽是自己捣鼓出来的。治猪治牛全靠草药,反正不是治人,治死不用偿命罢了!”  他们说的‘老酒糟’,是一个人的外号。现在几乎没人叫他的本名了。一辈子贪杯好醉挣来的一个外号,年纪不到六十,得了酒精性肝硬化已经两年了。如果说乡村的兽医也能叫赤脚医生的话,他就是赤脚医生里的赤脚医生。他是自学成才,当然,年轻时跟着一个兽医跑了几天,也学了点实在东西。他会骟鸡、劁猪,骟牛骟马都能来——本地管替鸡鸭鹅去势叫骟,替大猪去势叫劁,牛马羊也称骟,小猪却称“择”,择菜的“择”,也许本来就是一碟小菜,只用“择”就可以了。  ‘老酒糟’刀功不赖,又会用草药,熬汤灌猪灌牛,也能顶许多事,几十年吃这碗饭,一直稳妥,附近几个庄骟牛骟马都愿意找他。管顿饭,菜不要好,有酒就行。不管饭光给钱也行,三块五块,十块八块都无所谓,他没什么价码,也不争。几十年来赚点钱,给儿子弄三间瓦房就没有一个余下——全喝下肚了。去年春上肝硬化加重,就歇了,反正儿娶女嫁,任务完成,到安心养老的时候了。田庄六个生产队,现在有事都去大李庄兽医站找人,猪是在家看,牛马都要牵去的,挺费功夫。  绪东听姑爷姑妈这么说,也有点高兴。保国倒底是个男人,又帮他分析盘算了一下。田庄本庄是三个生产队,另有三个自然村散落在附近。各队的拖拉机保有量——如果拖拉机少,自然就靠畜力多,这就是绪东的生意。现在各队的家庭副业大都是养殖:养兔的、养羊的,鸡猪更是家家有。这两年仔猪的价钱高了,养母猪户多了起来,养殖专业户还没有。当然,乡下兽医哪有指望养殖专业户的?  分析了一会儿,三个人都很乐观。传霞忽然想到,“这事儿要不要跟大队书记打个招呼?”绪东道:“那当然。”传霞道:“那一会儿就去跟他说,保国带去,跟他一个本家,还是个侄儿辈呢!”保国也点头:“那一说就成,一会儿我带你过去。”  太阳早已高了,快中午的光景。保国去小店买了一包“红杉树”烟揣到绪东衣兜里,带他过去了。和书记家只隔着一排房,几步就走到了。进到门去,书记正在家。是个侄儿辈,年纪却四十多岁,比叔大得多。保国道:“他大哥!这是你婶的侄儿,有点事来望望你……”绪东抽出烟来递上,书记接了,客气地让到堂屋去坐。  听了他们的来意,书记喷着烟雾点头,“是的,咱庄缺个兽医。指望大李庄,不方便呐,人家愿来不来……”保国也附和着说。书记又问:“刘站长让你来的?”绪东点头。保国又说绪东就是刘站长亲自教的,又去淮阴念了正式学校,不比草台班子出身……书记点了几回头,说道:“刘站长我熟,治大牲口那是有一手!……那就,什么时候来都行,‘老酒糟’用过的那两间房就给你。只要你来,解除了田庄养殖户的后顾之忧,发展了田庄经济,一切都好!我可巴望着咱田庄好啊,最好把大李庄那一帮顶下去,叫他们都来求我们!”保国连连点头,绪东却有些不好意思地搓搓手。  既说定了,绪东站起来告辞。书记道:“小伙子,好好干,把田庄当成你的第二故乡!”握握手,把他们送出大门,又道:“小叔没事常来坐。”保国点头,带着内侄儿回了。  到家跟传霞说了,传霞也欢喜。这时小莲和小雷放午学回家吃饭,见了绪东都甜甜地叫表哥。传霞烧了面疙瘩汤,叫绪东一块儿吃了垫一垫,过一会儿再弄饭。  等小莲小雷上学上学走了之后,绪东道:“那个房子在大队部?我想去看看。”保国道:“我带你去!”带绪东过去。大队部距保国家不远。大门朝东,临着村头大路;西边过去就是大片的麦田。门脸儿两旁是红砖房,南边代销店,北边卫生室。应该是田庄的经济文化中心。  两人进了没有大门的大门,一个大院崎岖不平,角落生着荒草。坐北朝南的一排房是村委会的会议室、活动室、配电室什么的,此时都锁着门,平常大约也很少开,门前有草呢。西边有两三间直筒的简陋砖房,保国说那是打磨房。南边又是两间房,也锁了门,保国说这两间就是了,房子西侧有个木柱搭的棚,上头覆着芦苇和麦草,地上钉牢木桩子,人家的牲口牵来大约就拴在这地方。再过去尽西南角是水泥预制块修的男女厕所,靠牲口棚不远有一口井,青石砌的台,可是没沿没盖,若夜间走过,有掉下去的危险。  绪东看那两间房,外表还整齐,本色的木门紧锁着,木材因风雨的侵蚀已有些朽坏了。那壁厢是玻璃窗,缺失了两块玻璃,两个黑洞瞳孔似的向人凝视。绪东凑过去,把头往里一探,却觉出是探进了盲人的瞳孔,也或者是他自己忽然变成了盲人——屋里黑古隆冬的,仔细一辨,也是石灰抹的墙,可不知怎么会黑成这个样子;屋顶也是。再看地上,也看不出原来是不是水泥地,只见遍地断砖头、方石块,柴草满地,又有两三堆灰,敢情这地方是田庄老头儿烤火闲话的所在!  绪东看了半晌,回过头来,差一点不能适应正午的明亮的阳光。保国笑了笑,“‘老酒糟’就喜欢招一大帮老头去烤火,一到冬天那烟气!吓了一跳吧?反正得收拾,这地方太脏了,年纪轻一点的人,谁来?”绪东也笑笑,没说什么,在院中转着看了一会儿。又立在井台上往下望,深而黑的井水,“波澜誓不起”的妾心一般,却是幽怨而寂寞的。当然,绪东想不到这个,他不知道诗,他只知道:以后要用这个井里的水洗脸洗澡了。  回到家,传霞已切了肉,又买了贡丸、猪肝等放在那里。绪东道:“二姑,你怎么费这事!”传霞道:“难得来一回嘛!二十岁人了,通共没吃过你姑家几回饭。”绪东笑了,“这以后要常吃了。都这么费事,把你家吃穷了!”传霞笑道:“以后?以后咱吃什么你吃什么,随茶便饭,我是你姑,你可别嫌啊?”绪东道:“嫌什么?随茶便饭最好!”  传霞整了八个菜:炒鸡蛋、油氽花生米、咸鸭蛋、小葱炖豆腐、猪肉烩粉条、红椒炒猪肝、菠菜熬贡丸,还有一个冷切的捆香蹄。保国要去买酒,传霞道:“顺便叫一声你侄儿。”保国会意,去了一会儿,自个儿提了一瓶酒回来,说:“他不来。”  
  拍砖的人呢?
  人在何处?
  三个人坐下喝。绪东酒量一般,喝了几盅脸上就红了。保国还要劝,绪东道:“姑爷,我不能再喝了,还有那么远的路呢。这次陪不好你了,下次再陪你喝个痛快。”传霞听说,就叫保国收了酒,自去盛饭。  吃了饭,喝了茶,渐渐快五点了,传霞叫绪东留下住一宿,绪东说不行,传霞就催着他走,怕天黑了到不了家。绪东推了车出来,夫妇俩一直送到村头。  绪东上去骑着,微微的有些醺意。这时起了点西北风,车子骑着愈加轻快。金色斜晖照在他脸上,他眯起了眼睛,哼起了歌儿——不成调的,他也不知道是什么歌。  到了家已是薄暮,传贵夫妇听儿子说一天事项,也挺高兴。  第二天,绪东去兽医站回了刘站长的话,就开始准备下田庄。要用的器械药品不用急,刘站长会替他准备,那两间房子可得好好收拾!过了两天,绪东带了件把换洗衣服和手上用得着的东西,要二去田庄。绪东妈非要传贵也去帮着张罗。绪东道:“我自己去就行了,二姑爷不帮我?”绪东妈道:“他帮归他帮,你爸非去不行——就这一个儿子,头一回去创事业,你不去,你安心吗?”绪东听了“创事业”三个字,觉得很好笑,他不认为是创事业。  传贵倒底是去了。父子俩到了传霞家,叙过了话,保国就去找侄子拿钥匙。书记道:“钥匙早不知哪去了。都一年没动,锁可能都锈死了,砸开算完。”保国就抄一把锤,带传贵父子去了。  砸开了锁,门窗全推开,阳光直射进来,见墙上不仅黑,而且痰迹斑斑,地上更是灰土草屑盖得看不见地皮。传贵自语道:“扎个草把子把地先扫了。”保国道:“我回去拿!”他走了。传贵出来拔院子角落的蒿草,绪东也出来,见一个年轻人迟疑着走过来,似乎要看个究意的样子。年纪也就二十上下,高个子,长腰腰的脸,生得不丑。身上穿着旧的黄军棉袄,肥大的军裤束着裤管,脚下是高腰的军绿棉鞋,似乎是个退伍军人。——后来绪东才知道,他哥是现役军人,他穿的都是他哥的旧衣。  年轻人探究的眼光罩住绪东,问:“你们砸锁干吗?”绪东道:“我是乡里下来的兽医,叫赵绪东。”他掏出烟来递上去。年轻人接了,嘴咧开来笑了,却是一张大嘴。他指着打磨房道:“我叫田明喜,在那里干活。”他大约是不常抽烟的,夹着香烟拍遍身上口袋,寻不出一盒火柴。绪东也是不抽烟的,他身上带了敬人的香烟,也没带火柴。他多此一举地掏掏衣兜,望望明喜,两个人都笑了,阳光下白牙齿比赛似的闪着光。  保国拿了一把笤帚一把铁锨来了,自己先进屋去扫。传贵扎了个草把子,明喜看了道:“那个不顶事,我这儿有。”奔去打磨房,拿了一把厚实的好笤帚给绪东,绪东也进去扫。明喜踩着门槛看了片刻,说:“这尘土大,头发衣裳都弄脏了,我给你弄套工作服!”他又奔回去,拿了一件黄大褂,一条旧手巾,一顶撕去了帽沿的破麦草帽,叫绪东出来穿戴。先穿上大褂子,头上披上毛巾,再扣上草帽,绪东看看自己身上,笑道:“这成什么了?”明喜道:“日本鬼子!”两人又比赛似的笑起来。保国道:“明喜,你认得他是谁啊?给他生人戴 ,你不给我戴,你‘荤油眼’!”——‘荤油眼’,本地土话,势利眼之意。明豆笑嘻嘻的:“我知道他是赵绪东,以后我还指望他跟我打伴儿呢,给你戴干什么!”保国道:“对,有道理!你自己在大院里,闷得坐不住,天天混小店里玩。以后有人玩了,两个小伙子,多好!你十九了吧?绪东二十了。还不来帮着收拾,老是站着你腰不疼啊?”明喜听了,又回去拿了一把锨,过来帮着抢地坪,端垃圾。屋里烟尘弥漫,他的工作服却在绪东身上,绪东真觉过意不去。  扫了墙,又把笤帚绑在一根长棍上,把屋顶的蛛网灰尘也扫了。这时一个标致的少妇推着辆平车过来,脆声叫:“明喜,打面!”车上两个白胖的粮食口袋,猛一看倒以为两头肥猪。明喜只瞟了一眼,“等一会儿!”绪东忙道:“你有正事,不耽误你。快去,别叫人家久等!”明喜就去了,少妇好奇地盯着屋里屋外忙活的几个人,悄声问明喜,一头问一头回头瞟着。明喜答着话,进了那两间筒子房,一会儿传来机器的轰鸣声。  屋子打扫清楚,明喜又来了,进去转着看,又指着梁上黑蚯蚓似的电线说:“薰得这么黑!干脆把这个也换了,只怕都老化了。”绪东点头:“我过天就买,先把屋墙整好再找电工拉线。”明喜道:“还要找电工?我帮你弄,这个都是小意思!”  玻璃窗户也那么黑,绪东跟明喜找个破盆,一块抹布,吊一桶水上来擦了又擦。待门窗擦好,天早已晌午了,保国道:“回家吃饭!——明喜,一块儿走!”明喜摆了摆手,“不啦,我回自家去!”撒开两条长腿,几步迈出大门。  传霞刚做好饭。吃完饭大家坐着说话,算计该添置的什物,去哪里买油漆涂料等。一会儿传贵就回去了,绪东趁着下午的晴暖劲儿去曹沟镇买涂料水泥。曹沟镇的街道离这儿近,十里多地。绪东到街面上找着建材店,买了白垩浆,米黄色油漆,又划了两块玻璃。没买到水泥。绑在自行车后架上带回田庄。这时天已黑了,绪东当晚就住在二姑家,睡小雷的床。小雷的床又窄又小,绪东的脚板几乎悬到了床外,对面就是传霞夫妇的大床,虽说自家姑侄不要紧,可显然不是长法。绪东打定了主意,索性买些砖头,在那两间屋中砌一道腰墙,弄一间实实在在的卧室。他朴素而随和,可是个懂得些朴素而随和的享受的人。  第二天,他叫保国帮他买砌墙墁地的材料:砖块、水泥、黄沙等。保国很快帮他买好了,用平车拉到大队部的院子里。于是又找泥工,砌墙、墁地、刷墙、油漆门窗。书记开了大队的仓库,拖出了一张破八仙桌,一张长靠背椅给他,也一并油漆成米黄色。又找明喜理电线。明喜又出主意,买了几迭白纸,两间房都糊了雪白顶棚。里外焕然一新,雪白耀眼,虽还没开张,已招了好多人来瞧稀奇,约定绪东以后帮他们择猪骟马。绪东又回了一趟家,拉了一排货架,一张小铁床,一张三屉桌来。里外收拾整整齐齐,再把一箱箱药品、器械运来,摆上去,看的人都说:“这哪像个兽医坐的堂?人医也比不过他耀眼干净!瞧老明权,跟人家一比,他可埋汰得不成样子了!”几天后,当绪东往小铁床上铺被褥时,主顾上门了,一个汉子走进来探头探脑,四处看着,问:“你这儿有没有三联的防疫药水?我家一窝猪该打疫苗了。”就这样,一九九零年春寒料峭的一个下午,绪东的事业不动声色地开张了。  晚上,绪东躺在暖和的被窝里,枕着手看着雪白的顶棚,闻着淡淡的清冷的油漆气味,心里也和那顶棚一样,白净亮堂。  第二天上午,又有个半大小孩子用草筐带一条小狼狗来,叫绪东看,绪东诊断是缺钙,开给他一瓶钙片;又有个中年人来买猪用泻盐;又有个老太太跟绪东说,她家一群母鸡“不知遭了什么瘟,拉满院子青白痢”,绪东配了两样药粉给他。这些都不费功夫。他那屋子背阴,冷,没人来的时候就去大门外走一走,晒晒太阳。门南旁管小店的是个二十七八岁的朴讷少妇,样子很朴素,绪东听见买东西的人都叫她翠兰。她丈夫也是个寡言男子,送了一趟货来。门北首卫生室里一个四十多岁的半少老头,绪东早几天就知道他叫田明权——这庄上九成的人家都姓田——黄白清瘦,却是个极健谈的人,又极喜谈论国家大事,提起国际国内的大事情他没有不知道的,常滔滔不绝地一讲一两个小时,中央的时事评论员也没他风采。今天,他屋里和往常一样,又聚了三五个和他一般年纪的时事通,就国际形势“发表了看法”,分析一阵,嘲骂一阵,有两个挣得脸红脖子粗,“制裁”与“反制裁”的呼喝声几乎掀翻屋盖,仿佛联合国就是他们家的。绪东在太阳地下听了一会儿,觉得很有趣——政治很无趣,这些人很有趣。  中午,他在二姑家吃了饭回来,见明喜正往大院里走,后头跟着个拉车的汉子,车上高高一堆花生秧儿。绪东赶上去帮他推了一把。明喜开了门,绪东问道:“上午怎么没来?”明喜道:“耕地去了,怎么,想我了?”绪东笑了笑,“你说呢?”明喜一笑,嘴巴更大了些。他开始穿戴工作服,绪东进屋东瞧西瞧。  
  继续贴          屋子的墙壁非常粗糙,粘满了面粉草粉,毛茸茸的挂了羊毛壁毯一般。屋里两台机器,一台在里头用布盖着,这是打面粉的。外头一个宠大的家伙打饲料、草粉。墙壁上有一块木板,上头缀满了电闸、电表、电线头什么的。绪东是个不懂电的人,望而生畏,小心绕了过去,生怕碰一下就被电死了。那汉子把草车堵上门,用要杈只顾往里挑。明喜把机器下料斗那儿拴的一条白布口袋理开,开了电闸,嗡!机器的轰鸣震耳欲聋,那条白布口袋得了神力似的,倏然挺开,饱涨滚圆,成了一条奇大无比的肥白肉虫,绪东用手指捺下去,软软的,非常肉感,感觉也是捺着了肉虫。明喜把草只顾往机器里填,空中烟尘斗乱,群魔乱舞。绪东呆了一会儿受不住,逃出来一看,肩头上已薄薄落了一层灰。  一车草一会儿打完了,明喜落了电闸,那条肉虫仿佛着了巨人的一脚,登时塌了,明喜再把它肚子里的货抖出来,整个成了一层皮,面目回复成口袋,不再引起绪东肉虫联想。然后过磅,付帐,汉子拉了两袋子草粉走了,绪东过去帮明喜掸掸灰,又去磅体重,明喜问:“多少?”绪东道:“一百三十五。”明喜笑道:“比我重一斤,不过你才吃了饭,论起来还没我重呢!”吊了水来洗了手,又提了一块破木板跟绪东说:“这是军刀。”绪东道:“知道知道,你是日本鬼子。”明喜故意凶着脸:“我是日本太君,怎么能叫日本鬼子?你地!八格!”破木板抡起来就劈,绪东抬脚一挡,劈到鞋底上,“军刀”裂成好几段。“你日本太君又怎样?我是八路军,照样把你打回老家去!”  两人玩了一会儿,身上开始热剌剌起来。明喜解开了军袄的扣子,很认真地对绪东说:“我们田庄这地方最好了。你现在还不熟,熟了就知道!”绪东道:“有多好?有你那么好?”明喜笑了笑:“跟我一样好。”他咧着大嘴,唇上透明的茸毛在太阳下闪闪发光,像四月天青涩的桃。他年纪只比绪东小一岁,看起来却像小了三四岁。绪东是个出来做事的人,更成熟一点,而且,他天生似乎有些老相。这种人有个特点,就是年少时不显得年少,年老时也不容易显老的。他似乎一直就这么不老不嫩不丑不俊着,他看起来是个稳重从容的成年人,然而在他内心里的某些地方,仍旧和明喜一样,青涩得像四月的桃。  青郁迷离的田庄,此刻如同伊斯兰的女子蒙着黑纱,绪东早晚要掀起这层面纱来,走进她的内心深处——总有那么一天,即使是在许多年之后。  田庄村辖的三个自然村:豆腐坊、柳墩、小新庄,宛如田庄未成年的妹妹,再是伊斯兰的世界,也一目了然。田庄本身三个生产队却大,而且要复杂得多。过了很长一段时间,绪东知道有一处所在叫“圩里”,“版图”吃进了三个生产队的各一小部份,呈东西走向狭长的一条,早先有一人多高的圩墙,现在早坍塌得不落一点痕迹,然而它还是“圩里”。  如果说保国家这一段新排房是新村区的话,那圩里就是老村区,如同城里的老城区。新村区整齐划一的砖瓦排屋,房前屋后全是白杨树,是田庄连年扩张的结果。圩里却复杂得多,砖瓦房占绝大多数,也有草屋,草屋里住着城里人所称的空巢老人,另外就是些特贫困的人家。白杨很少,多的是杂树:桑、棠梨、合欢、臭椿、本槐、洋槐、紫穗槐、青桐、小橡树、小孩拳、榆、楮、……另外还有些没人叫得出名儿的乔木和灌木。桑叶可以养蚕,桑椹是孩子们初夏的好吃食;棠梨结一种褐色的小果实,能看不能吃;合欢只能看;香椿的嫩叶是可以吃的,香椿拌豆腐是春天的一道时鲜名菜;臭椿做新婚用的大床,取它一个“春”字的谐音;本槐的花蕾可以做黄色染料,每年初夏,有本槐的人家都使了孩子拧下花蕾来,晒干之后买给下乡收购的贩子,换几个油盐钱;洋槐花也可以吃,叶子又是兔子的好饲料;榆钱也可以吃,只是现在没什么人吃它了;紫穗槐取其枝质的柔韧,编制各种器物;橡树和小孩拳所结果实都是小孩子的玩具……  然而还有一样不可忽视的一样植物:臭橘子,就是“橘逾淮为枳”的枳。全株有一种怪味,果实似橘而小得多,味极苦,当地人叫臭橘子。秋天打下来也可以卖的,做药材。然而田庄的祖先们种这个似乎并不是为了卖臭橘子,而是有别的、更大的用途——防风帐子,防盗障子。  这种植物全株墨绿色,多刺,少叶,叶是墨绿的蜡质。农历四月开白色的小花,却是很好看的一种花——世上不存在不好看的花——洁白而寂寥的花朵,是乡村的纯情女子,没有谁会在意。他们只在意它们的针刺。成排地种着,种得密密的,长大后针刺交锁,郁郁青青,密不透风,有两三米高,是极佳的防风墙。村上人都叫臭橘帐子。倒底是臭橘帐子还是臭橘障子?没人说得清。如果是防风的初衷,那该叫臭橘帐子,可是它似乎还有个防盗的用途。旧社会匪患猖獗,村上家家户户都种,连成排,成为一种生物的围墙,类古战场上的鹿寨。贼人钻吗?钻不过来;搭梯子呢?上是大约可以上得去,下来呢?密集的刺簇拥着,想下来是件相当棘手的事,不,是相当棘身的事。砍倒几株吗?下头砍倒了,上头却拉不出来,交织得比帆布还要紧密;全部砍倒吗?天!又是一道防御工事!  不管怎样,臭橘障子是大有用途的。但是现在少了许多,一是没人种了,二来开路建房建猪舍,嫌碍事,砍倒了,然而残余的仍有十之五六。要是再闹匪乱怎么办呢?绪东听说,田庄原来匪乱挺多的。  那是解放前的事,和全国许多地方一样,这地方也是土匪横行,各自为乱,匪与民,匪与匪,混战不休。当地人都称为“贼”,有别于偷鸡贼的“贼”,也叫“马子”。田庄本庄就有几个,有叫“小皮袄”的——据说是因为抢了个皮袄而得此名——有个叫“烧包”——爱穿新鲜衣服,故称“烧包”。这“烧包”是个很横的贼,手下有百十条枪,一条枪就是一个人。他是个像样的贼了。后来让他一个徒弟打死了,从后头一枪崩了后脑勺。那个叫“小皮袄”的,解放的时候在曹沟地方叫人捉住了,差一点被整个死。他们割下他屁股上的肉,塞到他嘴里叫他吃,还要问着他:“好不好吃?”他赞:“好吃!”他们把他开了膛,用木棒撑开肚皮,愤怒的人群往他肚膛里扔石子,扔了一肚子。后来拉回田庄来埋——他也有近房的——埋在村南的地里,许多年后耕地,还能耕出一种红皮石子来,本地没有而曹沟有的。那时死了多少贼呀!据说有一个是用棒子秸活活烧死的,烧得缩成黑黑的一团,孩子般大。有个女贼也死得很惨——是的,还有女贼呢!  一个叫……什么大娘,应该是个少妇,丈夫也是个贼,先被人打死了;她死的时候是个傍晚,刚吃了晚饭,被一个叫“老木耳”的村民用一根铁标枪捅进肚子里,晚饭都带出来了。又有一个叫“小洋盘”,为什么叫“小洋盘”?现在大约没人知道了,据说当初是被“烧包”抢来的,后来就做了贼,是个为虎作伥的伥鬼。老人说她生得白净标致,骑个大白马,英姿飒爽。她倒是没有死,解放后不知所终。  是的,那时候是乱世,乱世里有乱世佳人。田庄出乱世佳人,是个让人伤神的地方。现在是太平盛世,出什么佳人呢?太平公主?  绪东以后会见识到的——他会见识到的。      
    三、花开的早晨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又是清明——一九九三年的清明,绪东已在田庄过了三个清明节——又是纷纷的雨。已下了好几天了,下得人百无聊赖,闲得心里发慌,绪东也很闲,一连几天几乎都没什么事。他望着铅灰色的正在潇潇落雨的天,他知道,不久他就会忙起来的,凭他做兽医这几年的经验。   阴雨天很少有人打面,明喜也不来了。绪东闲着只好出大门找人说话。同那个朴讷的翠兰当然没什么话讲,有买东西的人聚一会儿闲聊,他就去聊一阵,人一走,他也就走了。大多时候是去卫生室找田明权说话。明权也很喜欢他去,他发表政治评论有了听众了嘛,他当然很来劲。  他脱了鞋子,蹲踞在高高的高脚凳上,俨然一只大公鸡,居高临下地对着他的唯一听众。他谈起中国人民的朋友苏联的解体,毛头小子美国倒长成个世界警察。他对苏联有深厚的感情,他谈戈尔巴乔夫,赫鲁晓夫,斯大林;然后不自禁扯到莫斯科保卫战,希特勒……接连不断地扯起根山芋藤似的,他顺着那根藤说个没完没了,一个个极具份量的人名和地名从他嘴里不断地蹦出来:巴顿将军、诺曼底、易北河……在崎岖破损的卫生室水泥地面上一砸一个坑。他不断地挥舞着双手,仿佛扯着面正义的大旗;唾沫星子飞溅,迸射到绪东的脸上,绪东仿佛看见二战战场上的连天炮火,横飞血肉……  绪东低了头,局促不安,头发里不痒,也忍不住想挠挠头皮。他是个“读书声不入耳,天下事不关心”的人,他只知道做好自己的本职——兽医,他只关心牲畜的病因和治疗方法。为此他感到自卑,觉得自己是个全无心肝的人,生活在太平盛世,就忘记了那些为他们今天的幸福生活而抛头颅洒热血的革命先烈……他茫然地微笑着,鸡啄米似的点头,此外他说不出一句话。这时他特盼来病人,来一个病人了,趁医患对话的当儿悄悄溜走。他怕了田明权。但是田明权显然不知道,下次见了面他还是那么热情,还是要搬出那些或诡谲或壮烈的国际政事来,照样滔滔不绝地讲个没完没了,直到来了病人,绪东溜走。这情形发生过好多次了,绪东都记不清有多少次。   清明节的傍晚,绪东撑着伞慢慢地往二姑家走,他要去吃饭。雨还在离离拉拉地下着,永远停不了似的。人家的灰瓦屋顶水淋淋地发着幽光,仿佛瓷。烟囱里冒出的炊烟也是灰色的,受了雨水与潮湿空气的双重重压,弥漫在屋瓦上久久不散,如同依依不舍的祖宗的亡灵。天空也是灰色的,望望远处,满村的树木还没有发芽,也是灰色的——绪东觉得他的心也完全成为灰色的了。  村里的沟边有柳树,雨烟里泛着淡而柔的鹅黄色,但绪东在这里看不见。他看不见春天正在向他走来。他听着雨烟和炊烟里传来的笛曲,《孟姜女哭长城》,是一种民间小调,幽怨中有一种温婉的柔情,九曲十八转,袅袅不绝,浑在炊烟里,一直漫进绪东的心里,绪东心里有了和笛曲仿佛的意思,幽怨中有一种温婉的柔情,试探着,懵懵懂懂就缠过来了。撩拨得他的心里有一点点难过,仿佛又是好过,是一种从没有过的感觉。是谁在吹呢?听声音倒是在二姑家附近。他打着伞走过去,还没到二姑家门口,笛音停了,他发了一会儿呆,撩乱的心绪渐渐恢复了正常。  传霞家的屋瓦上也是炊烟袅袅,她打着伞舀一瓢水从院中跑过。绪东刚要进门,忽见二姑家的邻居——当中隔了一户人家的——他叫三表婶的一个妇人顶着个蛇皮口袋急急奔过来,叫他:“绪东,我家的牛病了,一天没见嚼,肚子涨得老大,你快看看去!”绪东望望院中的二姑,说不出什么,跟她去了。  进了她家的牛棚,扑鼻的一股尿臊味,一头耕牛伏在槽下,它的男主人正焦急地推它,见绪东来如见了救星一般:“绪东,快来看看,昨天也没在意,今天看倒进去的草一点没少,才晓得病了。嘴巴不嚼了呀!”绪东抄了一把槽里的草料捏了捏,又闻闻,然后来到牛身边,看一看,摸摸鼻子嘴巴,又蹲下身,拍拍扣扣牛的肚子。三表婶夫妇闪到一边,眼巴巴地盯着他。  牛是一种反刍动物,粗粗吃下大量的草料,闲时再倒出来细细地咀嚼,然后再咽下去。不嚼自然是生病了。夫妇俩又焦急地问:“要不要紧呀?好不好治?”绪东站了起来,拍拍手道:“也好治,和人一样,是积了食。最好的办法是找一头健康牛,给我抽一点儿胃液,再给这牛灌下去,这样好起来会快一些。”两夫妇眼睛一亮。两口子低声商量了一下,男主人戴上斗笠,披上塑料布,出去找牛。绪东连忙回大队部拿牛用的插胃管和特大号针筒来。路过二姑家门口,二姑正堵着门等他来吃饭。绪东说道:“二姑,你先吃。”告诉她给三表婶家牛看病的事。传霞撇着嘴,哼了一声:“就他家那人缘能借来牛?下辈子罢!别等他,咱们来吃饭!”绪东觉得这样不好,叫:“二姑你先吃。”还是去了。  一去,见夫妇俩正面面相觑——没找到牛。绪东问:“怎么,没找到?”男主人讪讪的,低声说:“烂泥滑踏的,哪去借?邻墙我兄弟家有,只是去年吵过嘴,不好意思去。”他媳妇眼巴巴地盯着绪东:“绪东啊,你帮我们去借吧。你人缘好,准能借来。就邻墙,你过去看看。我们……唉,也没法子……”绪东想了想,就拿着家伙去了。两夫妇拥在自家门口,眼巴巴地瞅着他。  这一家人正在吃晚饭,见了绪东,连忙站起来,热情招呼:“绪东来吃饭,正好,我这酒刚满上,快来跟我喝几盅——早想跟你喝了,就没逮上机会!”他媳妇也拖了绪东手臂往屋硬拽。绪东忙道:“不啦不啦,改天慢慢喝。我来是有点事儿!”便把来意说了出来。四表叔巴嗒着嘴,脸有难色。四表婶则正了脸色,说道:“绪东,要是你有事儿借牛,抽什么胃液,哪怕抽的是牛骨髓呢,我也不皱一下眉头!既是他家,你就别插嘴了!你说亲兄弟为什么这样坏?不是的!你问他,你问他去!去年不就是因为沟上沿那几棵树吗?亲兄弟他做出那样的事……”她指手划脚,气愤愤地连说加骂,说了一长串当年的的恩怨缘由。绪东知道借不成了,就笑笑说道:“亲兄弟是不该这样,好好处嘛!那我走了,你们坐下吃饭。”他走了。两夫妇慌忙扔下对三房的冷脸换上对绪东的笑脸,拉着胳膊挽留,“留下喝一盅嘛,又不叫你多喝!你看你看——”绪东道:“改天改天!”挣开来走了。  到了三房家里,男主人就问:“有什么汤药好下?”——他也明知借不来。绪东道:“有,效果要慢一点。那我去拿药。”他又急忙回去拿药。回来的时候传霞一看,知道一时半会儿好不了,就说:“那我们先吃了。”绪东忙道:“你们先吃。”到三表婶家,看着她熬药。熬好了,盛在瓦盆里用勺子扬着,好叫它凉得快。绪东这里又要一盆清水,把胃管洗干净,然后叫找一块木头,垫在牛的一下牙槽之间。他摩挲着牛脖子,一遍又一遍,非常温柔,消除它的戒心,然后把胃管旋进它的喉咙,一点一点地通进去——这是个细致活儿,靠的是一个合格兽医的解剖常识和经验。牛有四个胃,他必须知道是插进哪个胃里……   插妥了,他叫拿药来。三表婶拿一个漏斗舀汤药灌进去,三表叔按着牛肩胛骨,防止它乱动。绪东温柔地摩挲着牛脖子,安慰它。一会儿,药灌完了,绪东拔出管子,洗干净,交给三表婶让她保管好,明天还要再灌一次。三表婶头点得捣蒜杵儿似的答应着。   回到二姑家洗干净手上掸干净身上,已是七点多。天早黑了,他们也吃过了。传霞又热菜,满口怨言。不是对绪东的,而是对牛主人的。——那家人缘真不好!  第二天,天晴了,日丽风和,是个美丽而可爱的春日。绪东又拿了药去看牛,牛似乎好了一些,站了起来,一双美丽的双眼皮长睫毛的大眼睛汪着温柔的光。绪东很高兴,跟三表叔说:“看样子再灌一次就好了。先别给吃草,好全了再少少加点草料,要干净的,发潮发霉的草千万不能喂。——你要是拿出待人的心思来待它,就绝不会生病。”三表叔笑道:“待人的心思待它?耕地的畜牲也配!指望它做活呢!能耕地就好。”绪东不说话了,脸上有些不高兴。三表婶忙道:“下回我仔细了,当心喂。要值三牛块钱呢,生病有个好歹,可不是坑了我。我仔细。我以后一定仔细!”她去熬药了,然后绪东仍旧不很高兴。  又灌药,这回牛有了精神,一点也不配合,绪东弄得满头满身是汗。好不容易灌好了,看见牛眼睛里一点活泼的亮光,他还是很高兴的。说:“下午我再来看看。”  下午他又要去看,三表婶隔得老远的向他笑:“好了,全好了,中午开始嚼了!”绪东道:“那暂时也不要喂草,夜里再少加一点,可得铡细一点啊!”三表婶答应了,绪东就不去看了,他很忙了,一如他所预料的。  
  谢谢脑袋开花。
  天接连地晴下来,一天天暖起来,鹅黄柳变为嫩绿柳,就是不发芽的树枝头也涨出老大的苞来,就要发芽了。——它们都要发芽了。沟渠里的水青绿青绿的,照着蓝天白云,清晰的影儿,双重的景色。绪东骑了车出疹,豆腐坊、柳墩、小新庄,各处都去。远远地回望田庄,青苍里透出些斑斓的色彩。绿的柳,黄的杨,粉红色的桃花这儿一团那儿一团,开得热闹。粉白色的杏花已经残了,倒还有些深红色的花萼供人眼目。高高的棠梨树上开满了白花,它的叶子也泛着些白。棠梨树像春日盛宴上的一个寡妇,遍身缟素。紫丁香细密的心结坠满枝条,一个结里藏一个心事——春天了,正当韶华的人儿哪个不藏心事?  这天傍晚绪东回来。快到晚饭时间了,他把车直接骑到二姑家去。到门口放好车,三表叔夫妇走了过来,满脸堆笑道:“那天灌牛的药钱还没算呢!算一算,现在给你。”绪东回想了一个,掏帐本儿——他自行车的横梁上挂着个橄榄绿的帆布口袋,邮递员似的,里面装着常用的药品器械,还有帐本儿。这地方都是这样,每次用完药给现钱的比较少,多是等牲口痊愈了一总付;养仔猪的人家等猪苗出了栏再付,也有手头实在困难的,一直拖到年底。所以帐本必不可少。绪东翻帐本的时候,三表婶一个劲儿地猛夸他:“你看人家绪东,年纪轻轻这么能干!哪家姑娘遇上你,可是修了八辈子的福!有对象了吗?婶给你说一个!你今年多大啦?”绪东有些不好意思,吃不住她再三追问,只得答道:“二十三了。”三表婶道:“二十三?结婚也结得了,你怎么还没对象。婶给你说一个!我娘家一个侄女可是赛天仙……你这样好小伙,可得找个漂亮大姑娘,好马配好鞍嘛!”绪东被她夸得满身不自在。三表叔见他翻开了帐本儿,就问:“该多少钱?”绪东道:“二十二块五。零头算了,你给二十块钱就行。”三表叔连忙掏出一个塑料纸封的包儿,层层打开,抽了两张票子递给绪东。绪东接了,三表婶眉花眼笑,“你看这怎么好……你可拿够呀,叫你贴钱可不行!”绪东道:“拿够了。”传霞立在猪圈前冷眼看着,满脸不屑,大声叫绪东:“快来家吃饭!——三哥,三嫂,一块儿吃?”三表婶两手抄在围裙里,弥勒佛似地笑着:“不啦,不啦,这真是……”传霞不耐烦地招呼绪东去家。  到家绪东洗了手,饭其实还没熟,传霞立在洗手台边,道:“我看那两个人就烦!你看讨好讨的那个样,不就是两块五毛钱,犯得着吗?还说要给你介绍对象,信她的!她说出来的话,这附近的人谁信?”绪东讪讪的,觉得很不好意思,仿佛自己是个媳妇迷,听见有人给他说媳妇就赶紧少拿钱了!不,他不是那样的人。  他二十三了,普通的农村青年这年纪多数就结婚了,他还没有对象。他也不是没相过对象,去年春天刘站长给介绍了一个,他姐绪绫陪他一起去相的,女方是嫂子陪着。是个代课的教师,样子还不错。可是没看上他!嫌他哪里不好呢?人家没说,他自然不知道。他的态度本来是无可无不可的——人总是要结婚的——可是人家没看上他!  他的自尊心受了一次打击——他哪里不好呢?他想不出。可是他知道他肯定有哪里不好,要不然人家怎会看不上他?平生第一次相亲蒙受了一场自尊心的重创,使他情不自禁怀疑起自己的价值来——如果他好,别人怎么会看不上他?他从此对相亲就有了一种恐惧,再有人提亲他一口就回绝了,他从没想过,老是这样下去说不上媳妇打光棍怎么办,——他不会打光棍的,就凭他的条件,娶一个媳妇还是不难的,他还有这点自信。  可是今天又有人要替他说媒,二姑又泼上冷水……他本来就不想找对象,他怕相亲!可是传霞洗了手,拿毛巾一根一根细细地擦手指头,一面跟他说:“他们两口子的话你以后千万不要信。真的,绪东,你的亲事不愁,我早替你拣好了。我是你姑,我能不想你好?真的,任谁说的也没我这个头绪好,你只信我的就行了。我跟你说,二队的田保良你知道不?”她的眼睛盯着侄子,期待他回话。绪东道:“知道,圩里的,他家门口有棵大柿子树,他儿子听说学厨子。”  “是,是!”传霞头点如鸡啄米,“就是他家。他家大儿子叫春雷,在县里饭馆儿学厨子,还没订上亲。下面两个丫头,大的叫春叶,小的叫春柳。春叶你知道不?”绪东想了想,“听说过这名字。那附近丫头挺多的,我分不出哪个和哪个。”传霞细细地擦着指甲,一个个擦得锃亮的,她的眼睛也是锃亮的。她凑上来,笑吟吟地说:“对,那儿丫头挺多的,不过就数春叶俊。那人才,在田庄数一数二的。他们家脾性都好,那丫头性情也好。我早跟你瞄准了,本来没打算这么早跟你说,今天怎么没憋住!她今年二十一,比你小两岁——你看,年纪也刚合适!她哥春雷和你一般大,也还没订亲。她哥一个男的没订能给她先订?我捉摸着多少天,现在还不能去提亲,万一保良说一等,等她哥先订上怎么办?再软也是个钉子。这钉子不能碰!碰一回下回再想搭茬就不好开口了!等一等,春雷都二十三了,等不了几天,等春雷一说上亲,我就去跟你提,准保能成!”绪东腼腆地笑了笑,说不出什么话,接过毛巾擦了擦手,然后姑侄去吃饭。  小莲和小雷记挂着要出去和孩子们藏猫猫,扒了一碗饭就跑了,三个大人慢慢地吃着。传霞跟丈夫说:“我刚才跟绪东说了,你看,配绪东的丫头没有比春叶更合适的了。”保国搛了一筷子烫拌菠菜,点了点头,“是蛮合适。保良一辈子老实人,一户人家挺好的。那丫头要条杆有条杆,要样貌有样貌,初中毕业在家帮大人做活,也挺规矩的。”传霞笑吟吟地凑过头去,“就是不知保良两口子好不好说话!你看这事儿能不能成?”保国道:“那两口子还好,不难说话。凭绪东的条件,高高大大,又这么能干,年纪轻轻就挣下了钱,我看能成。”传霞喜得回过脸来,又跟绪东说:“我也这么想的。真的绪东,人家那个头!都说‘高人门前站,不干活也好看’,我看这话最实在!人家那个头,没一米七也不远了。绪东,说媳妇一定要说高个子,养出的儿女准矮不了,多体面!我都矮怕了!你看你爷爷多高?亏就亏在你奶奶矮,弄得我们兄妹几个一个比一个矮。你幸亏是你妈生得高,不然呐,也跟你爸似的……”她匆匆扒了一口饭,把个筷子竖在桌上比划着,“你可听说过这句话?‘槽头买马看母亲’。凭你和春叶的个头,生儿能打篮球,生丫头准能当服装模特!”——她似乎对优生学与遗传学研究有素!绪东脸上有些发烧,把头埋得低低的在碗里,只顾扒饭。  吃完饭,绪东又坐着看了一会儿电视,没什么好节目,他就回了。没有月亮,可是满天繁星。树枝在头上交锁纵横,四处黑黝黝的,空气中仿佛有一种淡淡的花香,仔细嗅一嗅,又很缥缈了——花香在他心里。  他双手插在裤兜里,轻快地走着。他吹起了口哨,是《孟姜女哭长城》的调子,婉转缠绵,让人柔肠百转的。拐上大路,头上少了树木的遮掩,他看见碧蓝的天幕上,有星星在向他亲昵地眨眼。  
  人在哪里?
  第二天做完了自己的事,他帮二姑下湖耕地,起花生垅。早早起好垅,泡透了春雨,到了时节就可以种了。保国家才买了台手扶拖拉机,借了点钱买的——绪东借了一千块。绪东开拖拉机,保国扶犁,传霞撒肥料,人手刚刚好。绪东也没开过拖拉机,看了看说明书也就会了,没多久就开得相当麻利娴熟。  歇气的时候他看看湖里——就是田野里。好像淮河以北的广大地区都把田地叫“湖”,别处叫下地、下田,他们这儿都叫下“湖”。不晓得的人还以为这儿都是水乡泽国呢!春夏时节,田野上青的麦,翠的草,碧的花生大豆与山芋藤,油绿的水稻,望去确也烟波浩渺,宛如千顷的翠湖。——他看看湖里,小麦返青了,正在拔节,绿油油的连天接地。  春茬地上,也有和他们一样起花生垅的人,拖拉机突突地响,牛马沉重地喘着气拉犁,还有驴子和骡子。农夫的鞭子甩出清脆的响,年纪大的老农在唱一种无字的号子,是一种高亢、悠扬而极其婉转跌宕的歌调。  这种歌调不知从什么朝代传下来,是专给耕牛听的一种安抚的曲子。耕牛拉着沉重的犁,绳轭挣得格格响,听了这曲子,它安详了,沉静了,它不紧不慢地拉着犁,仿佛在沉思,在这种勾魂摄魄的天籁里沉思。  现在会唱这种歌调的人已非常少了,总有一天它会失传、消亡,沉在岁月的河中再也找不出来……就连耕地的牛马驴骡也总有一天会消失的,绪东很明白,农业实行机械化是个必然的趋势,畜力时代的结束只在早晚之间,有一天他学的一些东西也会没有用的地方。可是他也知道,物种是不会消亡的,他所学的兽医学绝不会成为“屠龙之技”,他会随着时代的变迁调整自己的方向。他现在订了一些畜牧兽医类的杂志,他在看,他在琢磨,他会跟上时代的步伐。  
  6  当天晚上他又看到十点钟。夜里似乎有些热,他烦躁得久久没有睡着。第二天醒来看表,可不早了!急忙开门提水,刷牙洗脸。正刷牙的时候明喜来了,后面有人用自行车驮着两个粮食口袋。明喜远远地喊:“绪东,圩里延斌家驴有病,叫你去看看。就是二队的那一家。”绪东唔唔答应着。刷好了牙,匆匆擦了一把脸,检点了一下包中东西,就锁门骑车去了。  到了延斌家门口,只见院门堂屋门洞开,却没有人影。他喊了一声:“有人吗?”没人答应。进去一看,驴屋里也没有驴。咦,人和驴哪去了?  他有点纳闷,退出来东张西望,仍是不见延斌家的人。他把手揣在夹克的兜里,在门口转悠着,看着初出的朝阳的光透过树枝的疏影,看着淡淡的晨雾在空气中漂浮。  地上是潮润的,隔壁的人家在扫地,是个姑娘,拿着把大竹扫帚。姑娘看见绪东,住了手,望望延斌家的门,告诉他:“他家人刚刚往后面去了,大概一会儿就来。”绪东点了点头,起近她几步,忽然,他又停住了:这个姑娘就是田春叶!  他不由得呆了一霎,他不能不注意地看她。是的,他早就认识她了,也听说过“春叶”这个名字,可不知道“春叶”就是她——这附近的姑娘有好几个,都是才长成的鲜亮的姑娘,他是个外来的人,不留心根本分不清谁跟谁。  可是他现在不能不注意地看她了。  她低了头,专心致志的扫地,竹扫帚柔和地掠过,草屑碎纸浪淘沙似地卷到一边,地上干净了,余着些丝丝缕缕的扫帚痕。  他紧紧地盯着她,目光从上到下,又从下到上。  她是漆一般黑的齐耳短发,穿件淡紫色的开司米毛衣。那毛衣虚虚地笼在身上,不,局部地区是实实地裹在身上。她诚然有个高挑的身材,然而很丰满,凸凹有致——凸的地方比一般姑娘更凸,凹的地方比一般姑娘更凹。随着扫帚的摆动,她的腰肢有着无意识的扭动,毛衣里仿佛笼着条灵活的蛇——美女蛇。  她掠了一下鬓边的乱发,往绪东这儿瞟了一眼,绪东因而看清楚了她的脸,是一张多么俊秀的脸。眉目清秀,脸上的颜色红黄白相渗得非常微妙,仿佛一种花蕊或花粉。两颊尤其红润,是一种浅浅的绯色,五月的水蜜桃的颜色。——她整个人成熟饱满,娇艳水灵,就是一枚五月的熟透了的桃子!  绪东下意识地咽了口唾沫。  是的,她是一位相当好看的姑娘,绪东以前就知道她,也曾经用欣赏的目光去观赏她。她仿佛路边一株野生的木槿花,自管自地美着,她的美不和任何人相关。可是今天,绪东发现了,她的美和美的她与他都有切身的关系,他怎么能不痴呢?他呆呆地看着她。她扫帚扫出丝丝缕缕的划痕,撩乱的丝丝缕缕,一个年轻人的心事一般。  靠延斌家的地界这边,有一株高大的泡桐树。泡桐是一种很大的乔木,开花又早,几乎不长叶子就开花,淡紫色的花朵串串下垂宛如唢呐。它是春天里一个欢乐的乐手,一路吹着唢呐向人们报信儿:春来啦!春来啦!  现在这乐手仿佛疲倦了,落了满地淡紫色的花,是她衣裳的颜色。修长的花管上生着茸茸的毛,仿佛一个年轻女子的粉颈,空气中有一股甜腻的气息。她扫过来了,淡紫色的花和淡紫色的人,都向他过来了。  延斌的媳妇从后头回来,叫道:“绪东你来啦?”  
  7  绪东吓了一跳,三魂七魄都要飞了,忙点头,“我也是刚到。”延斌家的丫头小桂,一个十九岁的单薄而黑俏的姑娘也系着裤子从厕所出来,看见绪东忙回转身拉好衣角。  春叶笑着问她:“你昨天晚上又看到几点?”小桂打个呵欠,“十点半!那电视真好看!你看到几点?”春叶道:“我八点半就睡了,不然白天太困!”小桂的妈招呼绪东去家坐,绪东答应着过去,眼睛却不由自主地往回瞟着——那淡紫色的树下,淡紫色的人。  这时延斌恰恰也回来了,牵着那头驴。见了绪东喘吁吁地说:“我一早牵去转了转,兴许能好点……”  他年纪大了,六十多岁,有肺气肿的气病,儿子们结婚后都迁往后庄去了,家里只有老两口和一个小女儿。他喘着把驴拴在一株枣树上,“你看看,它倒底是怎么了。从昨天到现在,它一口草没吃,肚子也不见瘪。”  绪东过去,照例摸摸驴的鼻子,拍拍肚子,可是他的手微微有些发抖,脊背上更是有数十只电吹风一齐吹着一般,痒刺刺的热——春叶也过来了,她好奇。  小桂勾着她的手,两个人窃窃私语:  “真可怜,哪里难过也不知道说,要是人就好了!”  “是的,到老明权那儿看病,跟他一说,他就开出药来。我看兽医真不容易!”  “哎!今天要是再那么热,咱们去曹沟买衣裳吧?”  “不,家里有事,我走不开……”  老延斌瞟瞟绪东,见他脸上泛红,心里一紧,忙问:“有大妨碍?”绪东摇摇头,下意识地蹭蹭衣领。  再拍拍肚膛的另一侧,渐听不见两个姑娘的说话声。春叶走了,小桂回家洗手做饭去了。绪东松了口气,站了起来。小桂妈一喜:“没什么大妨碍吧?”绪东道:“不要紧。”  又去看他家的草垛,“你家驴就吃这个?”延斌道:“嗯。前几天下雨,草潮,我喘着,更铡不动,将就扯来吃。”绪东道:“现在天不是晴了吗?挑开草垛晒一晒,干透了叫孩子来铡嘛。老是吃又潮又整的草,怎么能不生病!现在还不严重,你烧一盆水,下点麦麸什么的,加把盐,我再给你配些药,捣细了搅进去,喝了再看,没什么大要紧的。”  他走去翻拣帆布袋,却发现没带那种药。延斌明白了,“你没带?不要紧,我一会儿叫孩子去拿。”绪东点点头,“噢,那我等着。别担心,问题不大。”  他掉转车头走了。路过春叶家门口,见春叶端一盆水正泼,右手上碧绿的一把蔬菜,也许是嫩葱,也许是菠菜。墙头上冒出一蓬果树的枝稍,远远的看不仔细,也许是“一枝红杏出墙来”的杏,也许是“人面桃花相映红”的桃。  绪东跨上车,忽然很后悔,刚才早知道跟延斌说,自己待一会儿送药来。  啊,春叶,今天他终于真正认识到春叶了,他一眼就看上了!朝阳晒在他背上,面前的猪圈、树木、草垛都蒙着层金光,他觉得两条腿涨满了无穷的力气,仿佛只蹬了几下,他就回到了大队部。  明喜正在打一垛山芋藤,绪东帮着挑了几叉,来开了门。铺床迭被,理理药品,掸掸外间的八仙桌子。  一会儿,小桂来了,骑辆金狮女车,已梳洗整齐。她扎马尾辫,脑后勺扎一朵杏红色的绸绢大花。瘦小的人,硕大的花,那花大得不成比例,仿佛她的人就是叫这朵花压小的。  
  8  绪东笑了笑,“来拿药?”小桂道:“嗯哪。”绪东包好药,递给她,想跟她说些话。说什么呢?你天天和春叶一起玩吗?你们今天不到曹沟去吗?他说不出一个字来,他晓得这个太唐突了。他只默默地递增上药去。小桂接了,不好意思地笑笑:“先记上,好了我爸来给钱。”  她揣了药骑车走了。崎岖不平的地,她的自行车响得格当格当,脑后的大绸花风拂似的跳动。  绪东白天没事的时候,拿铁锨把地整平了,骑自行车上去再也不会格当格当地响了。他的自行车也格当格当响了这些天,他竟没发现。  下午,他骑车去看那头驴。圩里的房子有一些很老旧了,有些也是新房。一排人家的前头是森森的杂树林,和残缺不全的臭橘障子——古长城也是残缺不全的。到夏天的时候,这儿蓊蓊郁郁,遮天蔽日的,孩子们在树丛中找解了,在树下挖蚯蚓,到树林南边一条小沟去钓鱼。他对这儿的情况本来就深,现在是更加的深。  他到延斌家门口,见门口空地上摊晒满了草,空气中一股热烘烘的干草气味,带着些若有若无的霉气。小桂妈捏了一枚木杈正在那儿翻挑,见了绪东忙住了手道:“你来的正好,我看那头驴还木痴痴地没见好呢!”  驴拴在大门左边的槽上,绪东过去看了看,胸有成竹地说:“没事,给你药再饮一次,明天准好。——不是大毛病!”  他掏出药来用报纸包了给她。小桂妈接了,还有些不放心,眉头紧皱着,问绪东这倒底是什么病。  这时春叶出来了,去杂树林边上摘香椿。那儿有一株香椿树,她家的。  绪东一面解释着这头驴的病因,一面不由自主地瞟。她身上套了件黑和绛相间的小条纹西式外套,黑布鞋,踮了脚尽力去够树稍顶的嫩香椿叶,长身子拉得更长了,——是多么可爱绝伦的长身子。小桂妈焦急地盯着绪东的嘴,竭力想弄懂那些名词的意思。绪东囫囵地解释着,脑子里颠来倒去却是完全不相干的一句话:春叶摘椿叶。  春叶很快回家去了,没看绪东一眼。她完全没有在意。小桂妈似乎弄懂了,把药揣兜里,继续翻草。绪东也要走了,路过春叶家门口,大门照例开着——农村没有白天关门的习惯——却没见春叶的影子。  巷子里出来一串女孩子,打头这一个正是春叶的妹子春柳。长得和姐姐不是很像。都是桃,但一个是五月间的水蜜桃,一个是四月底的毛桃,整个比她姐姐小一号,而且浑身青涩。她是个晚熟的女孩子。  随后一个是采菱,她们的邻居,一个高而瘦的标致姑娘;后头拥着的是小桂,另有两个绪东不大认识了。——女孩子真多!男孩子也多,现在大多出去做工了,差不多都是瓦工、木工,在倒城和各村镇干活,闲着的少。都和绪东差不多大,闲时走哪儿都是成群结队的。可是女孩子似乎更多些。计划生育的政策已推行多年了,这儿的人几乎不当回事。生男孩的人家定要生个女儿,生女孩的人家更是非生出男孩来绝不罢休。有儿有女的人家呢?也有歇了手不再生的,也有的仿佛生红了眼,你生俩我就生俩,你生仨我也生仨——“生生不息,更创美好生活”。  绪东看见一串女孩子都往春柳家去了,他也就走了,推着车。  自东朝西依次是小桂家,春叶家,采菱家,然后是一户姓李的人家——绝对的小户,外来的。住在这儿的称小李,他搬出去的哥人称大李,老父亲跟小儿子住着,自然叫老李了,反正这村上再没姓李的人家。  再过去就是明喜家了,三间草房新换了瓦,泥墙却没动。他大哥在后村住着,老宅西边盖了三间瓦房准备给他二哥结婚用。但是他二哥转成志愿兵,在上海不回来了,这新房子大概就给明喜了。明喜就住那里。  
  9  绪东走到明喜家老房门口,往里张了张,明喜拿了一块热的锅贴正往堂屋走。绪东进去了。明喜妈热情招呼:“绪东快来吃,趁热的!”绪东问:“怎么这么晚才弄?都下午了。”明喜妈拿一块热锅贴往绪东手里一塞,“中午那会儿面没涨起来。现在涨好了,你吃,真暄和!”绪东就咬了一口,跟着明喜去堂屋。  明喜从菜橱里端出一碟辣椒酱,一碟红椒炒萝卜干出来。明喜妈道:“叫人吃这个?我去炒俩鸡蛋!”绪东连忙拉住她,“大婶,千万别!我就爱吃这些,鲜,开胃,过年时天天鱼肉倒受不了,简直贱命!这些我打小就爱吃,我妈说我都快腌成板鸭了!”明喜拿热饼子醮酱咬了一口,鼓着腮帮子点头,“那你跟我一样。我妈说我肚里肯定没虫,有虫也腌死了。”明喜妈这才算了。  两个人醮着酱,拈着萝卜干,也不用筷子,脸对脸地吃。明喜是狼吞虎咽的,一会儿吞下去三个饼,绪东一个还没吃完。明喜诧异道:“你怎么这么慢?我有时见你吃饭很快嘛!”绪东道:“那是吃饭,当然快。这个饼子碱大,底下贴的一层又好吃,萝卜干也好吃。好吃的东西当然要慢慢地吃嘛,这才叫享受。你那个是猪八戒吃人参果,味都尝不到,多可惜!”明喜摇着头,不以为然,“像你这么蔫倒好?娘娘似的。”  他去擦了嘴。  绪东吃完了,把指头上醮的酱也舔个干净。和明喜出了门,往东一看,春叶家的香椿树、柿子树、猪圈、草垛、红砖院墙、青瓦门楼子都在眼底。以前怎么不知道来找明喜玩呢?往后可要常来。  第二天又是个大晴天。一早延斌来给了药帐,连说:“你还真有眼力,今早鲜活得人似的,见人就吧嗒嘴要吃,知道扒槽了。”  白天太阳一高,更热起来,绪东脱了大毛衣,换上毛线背心还是觉得热。春天了,俗谚:“二八月,乱穿衣”,春秋总有些暴暖暴冷的天气,可连日这么晴暖,也有些反常。绪东出去,见太阳像烧成白炽的电炉子,到处都是热的,亮的,草堆似乎吹一口气就会烧起来。地上蒸腾些袅袅的气,光线亮白到极处反倒有些恍惚了似的,对面来一个人,脸映得黑黑的,都看不清眉眼。绪东的眼几乎睁不开来,不知道是不是紫外线辐射太厉害的缘故。他呆在屋里不出去了,看着些杂志,想着些杂事。  下午,太阳稍为柔和了一些,他又出去了,见老人戴着绒线帽,穿着大棉裤,上身却只穿了球衫,中间和两半简直不成比例,冬和夏都在身上。有个八九岁的拖鼻涕的小男孩,穿着敞了怀的棉袄,脚下却是一双塑料凉鞋!小伙子有的穿上了白衬衫,飘然如玉树临风,姑娘的衣裳也单薄鲜艳了一些——春已浓到极处了。  绪东骑车到圩里,打算到明喜家去。刚到那儿,明喜的邻居小李就连连招手,“来得正好,我正要找你呢!”绪东问:“什么事?”过去了。小李傍着当地的一头牛,牛拴在空地上钉的一根木楔子上。  “这小牛才下了七天,今天怎么蔫呆呆的不吃奶了。你好好给我看看,这眼屎大的小牛也值好几百块钱呢!”  他家一头母牛才下了头犊,黄牛黄犊,母子俩紧紧地依偎在一起,看起来都没什么精神。那头才七天大的小牛犊更是无精打采,晃啊晃啊的,就要倒了似的。  绪东摸摸小牛的头,“咦,这点大的小东西也晓得作怪?”小李道:“可不是作怪?昨天还满地乱跑撒欢儿,吓得母鸡都不敢回来生蛋。晌午那阵子我看着有些不对劲儿,现在更成这样了。你看看,这么点大小家伙,能有什么病?”  
  10  绪东摸摸小牛。又摸摸母牛的鼻子,又俯下身看母牛那硕大下垂的乳房。乳房倒是正常的。他又问:“母牛吃什么喝什么?”小李道:“没什么啊,干松的草料铡得细细的,喝棒子面和黄豆粉下的稀饭汤,也是烧得滚开,不掺生水,扬冷了再饮。没有哪里不妥嘛!”  绪东皱了皱眉头,想不出原因。  这时一个人吆喝着:“豆腐,豆腐!”过来了,自行车后架上架着一板豆腐。他只管吆喝着骑车过去了,飞快,大约也知道下午少人买——“晌午西的豆腐,过作儿了”,是本地的一句遏后语。  可是现在却有人要买,春叶拿着一只蓝花大海碗飞一般赶出来,一面叫:“卖豆腐的,停一会儿!”  卖豆腐的下了车。春叶追到近前,嗔道:“跑那么快干什么?又没狗追!”  卖豆腐的是个狡黠的、三十岁不到的男子。他笑道:“谁说没狗追?谁说没狗追啊!”  春叶不跟他绕舌,只擎着碗道:“快给我称二斤豆腐。”全然听不出那人把她说成是狗。  绪东却有些气愤起来:这人太过份了,看着人家姑娘老实,他这样讨嘴,太过份了!他拧着眉头,支吾着说小牛犊,眼睛却频频地瞟过去。  天热,春叶的条子西装、淡紫毛衣都不见了,身上穿着一件杏子黄的针织棉衫子,大约是外穿内衣的一种,大领口,闪出嫩玉米色的脖子和雪一般白的一片胸脯。胸前缀着些玲珑布饰,玫瑰骨朵和枝蔓在她的丘壑上高低起伏。柔长的枝蔓爬上一座山,弯下一道涧谷,然后攀上另一座山丘……  卖豆腐的称好了豆腐,春叶拿海碗接了,递了钱就走。她走得有些急,海碗中的豆腐随着她的步伐轻轻颤抖着,她胸前也豆腐似的轻轻颤抖着,仿佛裹着两坨比豆腐更为水嫩的豆腐。  绪东的热血“嗡”地冲上脑门。  春叶走远了,绪东装模作样地摸着小牛身上的软毛,脑子里却是“豆腐、豆腐”。小李笑道:“小牛怎么样啊?”绪东道:“肯定没大毛病。上午吃了奶没有?”小李笑道:“上午没吃奶,还是二十年前吃的奶。”绪东大大惊愕。小李笑咪咪地盯牢他,“我说的是那个小妞啊!”绪东这才明白,唰地红了脸,低声道:“你嘴上积点德罢!”回头一瞟,还好,春叶早家去了,大太阳地下见不到一个人影。他低声央告:“小心叫人听见,你可千万别……”小李笑着摆手,“这有什么呢?漂亮大姑娘谁不愿意看!嗳,你倒说这头小牛,它倒底是作的是什么怪呢?”  绪东想了想,又瞅瞅地下,拴母牛的地方是块空地,火辣辣的太阳无遮无掩地晒下来。他忽然省悟了:“这牛白天都拴在这儿?”小李道:“是啊,坐月子嘛,没敢拴背阴里,怕着了凉。”绪东嗨了一声:“你当是人呢?这么毒的太阳,都晒中暑了!快牵墙阴里去。饮牛的汤水烧得稀一点,放些盐,——可要多喝!叫小牛也喝点。也不必用药,晚上准好!”小李也明白过来,头点如鸡啄米。  绪东早忘了要去明喜家,他骑了车往回走,走出几十米,觉得热不可耐,停下来用脚支着地,脱了卡其色夹克衫,天蓝色毛线背心,只穿着白色的确良衬衫。脱下来的衣裳都放在自行车前头的篮筐里——现在好多了。  晚上,白天的热气退去了,春夜的凉薄又袭来,绪东睡在床上,却仍然躁热得不行,翻来覆去也睡不着。许久,他忽然想起来,脱下的毛衣、夹克衫、裤子还像往常一样都压在被子上呢!他统通揭了去,被子似乎轻了些,他想,这下子肯定好了。他要重新躺下去,不知为什么,又往窗外瞅了瞅。一弯新月横在青朗朗的天幕上,仿佛女子眯细的媚眼,正含情脉脉地向他凝视。  绪东躺下去,觉得心里甜极了,二十三年从没有过的甜。    
  四、相亲  1  还好,发热的天不是迟续的,过了几天气温回落了一些,成为温情脉脉的春。  赵传贵忽然来了,绪东去二姑家吃饭,见父亲正坐在堂屋门边。也是刚来没多久,保国和传霞都傍着他说话。  绪东有些诧异,“爸,什么事?”传贵道:“是有事儿。”传霞道:“正好,你们爷儿俩说说话,我弄饭去。”传贵道:“他二姑不要费事啊!”传霞道:“不费事!我不费事。家里有鸡蛋、豆腐皮、花生米,园上还有菠菜。”她准备饭菜去了,保国坐着陪这爷儿俩说话。  绪东疑惑道:“是不是妈有什么不好?”传贵道:“不是,你妈好着呢!是你三姨给你介绍了个对象,明天看看去。”  绪东一愣,头摇得博浪鼓似的:“我不要,我也不看!”传贵有些不高兴,“你以为你小呐?都二十三了,你绪才弟比你小五个月,人家都抱上儿子了。你也不想想,再耽误几年都打光棍了!”绪东笑了笑,“我会打光棍?”满脸不相信的神气。  传贵道:“还是早点订了踏实。算命的说你二十三岁结婚好,旺子旺财,要不然只能到二十五岁。二十五,可不是太晚了?”绪东嗤之以鼻:“都什么年代了,还这么老迷信!”传贵道:“这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你妈打算叫你今年把婚结了。”  绪东几乎笑出来,“结婚?跟谁结?”心头蓦然浮上春叶那可爱绝伦的模样,他情不自禁笑了,咧开一嘴白牙。  传贵却是满脸严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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