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不可以帮我修改一下我的德语作文万能句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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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语课‐序 内容简介 11:26:08 本章字数:332内容简介易北河水缓缓流淌,浓雾中的汽笛声依稀传进禁闭室,少年犯西吉•耶普森正在完成他的惩罚性作文《尽职的快乐》。痛苦的往事打开了缺口:十多年前,身为乡村警察的父亲克尽职守地监视一位于他有救命之恩的画家,没收其画作,禁止其作画。自幼与画家亲近的西吉,悄悄将其作品藏在一间破磨坊里。战后,禁令解除,父亲却仍然顽固不化地继续“履行职责”。一场莫名大火将磨坊里的画作付之一炬,西吉对父亲的怀恨与恐惧到达极点。不久,他因公然在展览上“偷”画而被送入教养所……西吉在回忆中一发不可收拾,日复一日完成了厚厚一摞《尽职的快乐》。而他自己也不愿再跨出禁闭室,想要一直写下去,继续体会“尽职的快乐”……序 作者简介 11:26:09 本章字数:542作者简介西格弗里德•伦茨(Siegfried Lenz)德国当代杰出作家。与君特•格拉斯、海因里希•伯尔两位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合称“当代德语文学三大家”。曾获“不来梅文学奖”、“歌德文学奖”和“德国书业和平奖”等重要奖项,被誉为德意志民族的“心灵守护者”。1926 年生于东普鲁士,17 岁被征入伍。战后攻读英国文学、德国文学和哲学。1951 年处女作《空中之鹰》出版,引起文坛重视,次年荣获莱辛文学奖。此后,《与影子的决斗》、《激流中的人》、《面包与运动》、《灯塔船》、《满城风雨》、《楷模》、《家乡博物馆》、《失物招领处》、《默哀时刻》等陆续面世,其作品意蕴深远,沉郁厚重,将现代人的孤独、失败、过失、考验、责任、良知,拷问得深沉而悲凉,在德国乃至世界文坛逐渐确立崇高的地位。享誉全球的《德语课》出版于1968 年,作品取材自画家埃米尔‧汉森在纳粹统治时期被禁止作画的真实事件。小说以真切朴素、错落流转的叙述手法,“开满花朵一样的句子”,深刻审视了那个疯狂时代被扭曲的人性。作品在全球几十个国家和地区公开出版,名列“世界50 大小说”,成为影响深远的不朽经典。序 名家评论 11:26:09 本章字数:278德国文学史上的里程碑杰作“世界50 大小说”之一一部余华借了舍不得还的不朽杰作一本S.H.E 随身携带的好读经典欧洲各国教育部指定中学生必读经典这部书震撼了我,在一个孩子天真的叙述里,我的阅读却在经历着惊心动魄。这是一本读过以后不愿意失去它的小说,我一直没有将它归还给学校图书馆。‐‐余华无论在使人眼花缭乱的春天,还是在雨中;无论在阴沉沉的星期日,还是在清晨或傍晚;无论在战争时期还是在和平时期,他总是在自行车上颠簸,向着自己使命的死胡同里蹬去……第一部分 惩罚(1) 11:26:11 本章字数:1085惩罚他们罚我写一篇作文。约斯维希亲自把我带进我的禁闭室。他敲了敲窗前的栅栏,按了按草垫,然后,这位受我们喜爱的管理员,又仔细检查了我的铁柜和镜子后边我经常藏东西的地方。接着,他默默地而且生气地看了看桌子和那满是刀痕的凳子,还把水池子细瞧了一遍,甚至用手使劲地敲了几下窗台,看它有无问题。他随随便便地检查了一下炉子,接着走到我面前,慢腾腾地将我从肩膀到膝盖搜查了一遍,确信我的衣袋里没有什么有害的东西。然后,他带着责备的神情把一个练习本放在我的桌上,这是一个作文本,灰色的签条上写着:西吉•耶普森的德语作文本。他招呼也不打一声就向门外走去,他失望,感到自己的好意受到了伤害;因为这位受我们喜爱的管理员约斯维希对我们不时受到的惩罚比我们更敏感,他痛苦的时间更长,所受的影响更大。他不是通过语言,而是通过锁门的动作,向我表示了他的伤心失望。他把钥匙伸进锁眼时显得毫无生气,捅了又捅,像是不知所措的样子。第一次转动钥匙前他踌躇了一下,接着转动起来,把锁弹开,随后像是对这种犹豫不决的回答,责备自己似的粗暴地转动了两下钥匙。不是别人,恰恰是卡尔•约斯维希,这个文弱、羞怯的人为了罚我做作文而把我关了起来。尽管我几乎坐了一整天,但怎么也开不了头。眼望窗外,易北河在我眼前模糊地流过;我闭上双眼,它仍在不停地流;河上铺满了闪着蓝光的浮冰。我不得不目随那条拖船,它用漆皮已经剥落、加挡板的船头把灰色的冰块剪裁成各种样式;我不得不注视那河流,看它如何洋溢着把冰块冲向我们的海滩,向上挤,哗啦哗啦地向上推,一直推到干枯的芦根丛中,并把它们遗弃在那里。我厌恶地看着一群乌鸦,它们似乎在施塔德有约会一般,一只一只地从韦德尔、从芬肯韦尔德和汉内弗尔山特飞来这里,在我们岛上聚集成群,随后飞上天去,在空中盘旋,直到一阵顺风吹来,把它们送往施塔德。多节的柳树,裹着一层闪亮的薄冰,还蒙上一层干白霜,也使我分心;白色的铁丝网、车间、海滩边的警告牌、菜地里冻硬的土块‐‐春天,我们在管理员监督下,自己在这里种菜‐‐所有这一切,甚至太阳,那隔着乳白色窗玻璃而变得灰蒙蒙、投下许多长长的斜影的太阳,都分散我的注意力。有一回,我几乎就要动笔了,目光却又不由自主地落到用铁链系着的、满是伤痕的浮桥上,桥边系着一条从汉堡来的汽艇,船身不长但舱房宽大、黄铜锃亮。这条船每个星期要运送多达一千二百名心理学家到这里来,这些人对难以教育的青少年怀着病态般的兴趣。我不能不注视这些心理学家沿着海滩上弯曲的小路走上来,然后被领进蓝色的教养所大楼。第一部分 惩罚(2) 11:26:11 本章字数:1154在一般性的问候之后,人们还可能提醒他们要小心谨慎,进行调查时要不露声色。随后心理学家们迫不及待地拥出楼外,装出一副毫无目的的样子,但对我们这个小岛却事事感兴趣,并去接近我的朋友们,例如佩勒•卡斯特纳、艾迪•西鲁斯和脾气暴躁的小库尔特•尼克尔。这些人之所以对我们如此感兴趣,也许是教养所曾经断言,在这个小岛上经过改造的青少年,离开这里以后,百分之八十可能不再犯罪。如果不是约斯维希因为罚我写一篇作文而把我关在这里,心理学家们也可能追在我身后,把我的经历放在他们的科学聚光镜之下,力求获得我的形象。但是,我必须加倍地补上德语课,必须交出作文来,瘦长而可怕的科尔布勇博士和希姆佩尔所长等着要。邻近的汉内弗尔山特岛也位于易北河下游,在特威伦弗莱特和维施哈芬方向,那里同我们这里一样,也关着一些难以教育、有待改造的青少年。尽管两个岛的情况一样,尽管它们同样都被油污的海水包围着,同是那些船只驶经这里,同是那些海鸥在岛上栖息,但在汉内弗尔山特岛上却没有科尔布勇博士,没有德语课,没有作文题,没有这种(说句老实话)大多数人甚至还要因此受肉体折磨的作文题。所以,我们许多人宁愿在汉内弗尔山特接受改造。海船首先从那里经过,在那里,炼油厂上空的熊熊火焰不断地向每一个人致敬问候。我要是在邻岛上,肯定不会受罚写作文,因为我们这里发生的事情,在那里是不会发生的。瘦长的、满身散发出药膏味的科尔布勇走进教室,轻蔑而又吓人地端详着我们,等我们说了“早上好,博士先生”,他便一声不吭、不动声色地分发作文本,单是这些就够人受的。他什么也不说。我看他就像享受一种乐趣似的走近黑板,拿起粉笔,抬起他那难看的手,袖子滑到了胳膊肘,露出一条干瘪、蜡黄、至少是百岁老人的胳膊。他用弯弯曲曲、歪歪斜斜的字体,一种做作的歪斜字体把作文题“尽职的快乐”写在黑板上。我惊恐地向班里看去,看到的只是弯曲的脊背、困惑的面孔;大家交头接耳,脚在地上蹭来蹭去,个个都在唉声叹气。我的邻座奥勒•普勒茨张开他那肥厚的嘴唇,低声地跟大家一起念,他的抽疯病快犯了。沙利耶•弗里德伦德尔本事最大,他可以随心所欲地使自己的脸色变白变绿,可以随时装出有病的样子,致使所有的教育员都自发地免除他的一切作业。沙利耶已经耍起他的呼吸把戏来了,尽管脸色还未变,脖子上的青筋已经在搏动,额头和上唇已经满是汗珠。我拿出一面小镜子,斜对着窗户,把太阳光反射到黑板上,吓得科尔布勇博士回转身来,两大步迈到讲台边,定了定神,要求我们立即开始写作文。他再一次举起了干瘪的胳膊,用食指僵硬地指着作文题“尽职的快乐”,为了避免大家提问,便补充说:每个人想写什么就写什么,但必须是同履行职责时的快乐有关。第一部分 惩罚(3) 11:26:12 本章字数:1251对我的惩罚‐‐将我禁闭起来写作文和暂停会客‐‐是不公平的。他们让我悔过,并非由于我的回忆或想象不成功;他们关我的禁闭,是由于我顺从地搜索枯肠,看有没有尽责任时的快乐可写,并且一下子有那么多话涌上心头,多得我费尽力气也找不出一个头绪来。既然不是爱写什么就写什么,既然规定要写尽职的快乐,而这正是科尔布勇企望我们发现、描述、探究,以及无论如何要明确证明的,所以,浮现在我眼前的不是别人,恰恰是我的父亲严斯•奥勒•耶普森,他的制服、公务用的自行车、望远镜、风雨衣和他在刮个不停的西风中骑车行驶在大坝高处时的侧影。在科尔布勇博士催促的目光下,我立即想起,春天,不,是秋天,哦,是在某个夏日,天阴,凉风习习,父亲和平时一样,推着自行车走在狭窄的砖路上。跟平时一样,他在鲁格布尔警察哨的牌子前停下,抬起后轮,把脚蹬移到起蹬的高度,习惯地用脚蹬了两下才骑上座子,先是晃晃悠悠,接着又颠了几下,衣服被西风吹得鼓鼓的,朝通往海德和汉堡的胡苏姆公路骑了一段,在泥煤塘边上拐弯。这时,风从侧面吹来,他顺着鼠灰色的水沟向大坝骑去,经过已经掉了叶片的风磨,在木板桥后边下车,推着车走上高耸的大坝的斜坡,到达顶上。在空旷的地平线前,他显得意想不到的高大。随后他又晃晃悠悠地骑上车,像一条孤独的帆船,披着被风吹得膨起、几乎要爆炸的风雨衣,从大坝顶上向布累肯瓦尔夫行驶,而且总是向布累肯瓦尔夫行驶。他从来不忘自己的任务。当秋风把浮云从石勒苏益格‐荷尔斯泰因吹到这边的天空来时,我的父亲正在公务途中。无论在使人眼花缭乱的春天,还是在雨中,无论在阴沉沉的星期日,还是在清晨或傍晚,无论在战争时期还是在和平时期,他总是在自行车上颠簸,向着自己使命的死胡同里蹬去,这条死胡同永远只引他到一个地点‐‐布累肯瓦尔夫,阿门。这一情景,德国最北部的警察哨‐‐鲁格布尔农村区警察局外勤哨必须一天不停地辛辛苦苦骑自行车执勤的情景,我一下子就回忆起来了。为了替科尔布勇效劳,我还进而想起,那时,我常常系着一条围巾,坐在公务用自行车的后架子上,跟着父亲一起向布累肯瓦尔夫驶去。我总是用湿冷的手指牢牢抓住父亲的皮带,车架硬邦邦的钢条在我的大腿上留下了一道道红印。我看见自己坐在车后,我们两人迎着傍晚的浮云,行驶在大坝上;我感觉到从荒芜的沙滩上毫无阻拦地刮来的阵阵劲风,我们两人就在这阵阵劲风中从远方颠簸而来;我听到父亲因使劲蹬车而气喘吁吁,这不是由于风大而失望或者发怒,只是按着蹬车的节奏而喘息,我觉得,这喘息声中还带着暗中扬扬自得的味道。我们沿着海滩,沿着冬天黑色的大海向布累肯瓦尔夫行驶,除了倒塌的磨坊和我的家以外,再没有什么地方比这里更为我熟悉的了。这栋房子坐落在肮脏的房基上,两侧杨树成行,树冠修成尖削状并弯向东方。我在摇摇晃晃的木头门前下了车,打开门,侦察的目光扫过住房、厩舍、棚子和画室,马克斯•路德维希•南森常常从这间画室向我狡黠地、存心威胁似的眨着眼睛。第一部分 惩罚(4) 11:26:12 本章字数:1133南森被禁止绘画。我的父亲,鲁格布尔警察哨的警察,一年四季不论什么天气都必须来这里检查禁令的执行情况。一旦发现南森有创作的念头就要加以制止,更不用说动手画画了;总之,警察局必须密切注视不再让住在布累肯瓦尔夫的这个人绘画。我的父亲和马克斯•路德维希•南森早已相识,我是说,他们从小就相识了,由于都是格吕泽鲁普人,他们之间不用语言就能相互了解,或许还能够了解彼此的处境,以及如果这种境况延长下去的话,这一个将给另一个带来什么结果。至少,父亲和马克斯•路德维希•南森的会面还完好地保存在我记忆的保险箱中,因此,我自信地打开了练习本,把小镜子放到一边,试图描写我父亲骑车到布累肯瓦尔夫去的过程。不,不只是描写他骑车前往的过程,而且也描写他为南森设下的圈套,那些逐渐引起南森猜疑的简单和复杂的诡计,各种花招和迷魂阵,按照科尔布勇博士的意思,我还得描写他在履行职责时的快乐。我做不到。我没写成。我一再从头回想起,我如何目送父亲向大坝走去,他有时披着风雨衣,有时没披,在有风或无风的日子里,在星期三或星期六,但一切都无济于事。我心中太不平静,太波动,太杂乱无章;父亲还没有到达布累肯瓦尔夫,就在我眼前消失了,代替他的是一群纷飞的海鸥,一条满载的挖泥煤的旧船在风浪中摇晃,或者一个降落伞在浅滩上空飘动。展现在我眼前的主要是那堆很旺的小火苗,它烧毁了我回忆起来的一切情景和事件,将它们烧化,化为烈焰。如果火舌卷不着它们,不能把它们烧化,使它们变作焦炭的话,那么,抖动的火苗也会把它们遮掩住。于是,我尝试另开一个头,想象自己来到了布累肯瓦尔夫,马克斯•路德维希•南森狡黠地眨着他的灰色眼睛,帮助我整理记忆:他把我的目光引到他身上,讨好我似的从画室里走出来,穿过花园向他经常描摹的百日草走去,慢腾腾地走上大坝。天空一道沉郁而刺目的黄色,偶尔被阴暗的蓝色划破,南森拿起望远镜,向鲁格布尔方向望了一眼,拔腿就跑回家去,藏进屋里。我差不多已经找到一个头绪了,这时,窗户被人推开,南森的妻子迪特跟平时一样,递过一块点心来。许许多多往事,一下子呈现在我眼前:我听见布累肯瓦尔夫学校的一个班级在唱歌;又看见一个小小的火苗;听见父亲夜间动身的声音。外乡孩子约塔和约普斯特钻在芦苇丛中吓唬我。有人把画家的颜料扔进水坑里,水坑像鲜艳的橙子似的闪闪发光。一位部长在布累肯瓦尔夫发表演说。父亲向他致敬。挂着外国汽车牌号的大型轿车停在布累肯瓦尔夫。父亲向它们致敬。我躺卧在倒塌的磨坊中,在南森的作品隐藏的地方,梦见父亲用绳子拴着一团火,松开颈圈,并且命令这团火说:“搜!”第一部分 惩罚(4) 11:26:12 本章字数:1237这一切,交织在一起,盘根错节,愈益混乱,直到科尔布勇警告的目光突然向我扫来。这时,我竭尽全力整理我那纵横交错的记忆,摆脱了那些次要情节的纠缠,使一切都毫不隐藏、易于描绘地显现在眼前,特别是我的父亲和他履行职责时的快乐。我也做到了这一点,把所有关键性的人物都集合在大坝下,排成了检阅的队列,正要让他们一个个走过我面前时,我的邻座奥勒•普勒茨大叫一声,在效果非凡的痉挛中从凳子上倒下。这一声剪断了我的全部回忆,我再也开不了头,只好放弃动笔的打算,所以,当科尔布勇博士收作文本时,我交上去的是个空本子。尤利乌斯•科尔布勇理解不了我的难处,不相信我开不了头的苦衷。他简直不能想象,我记忆的铁锚竟然没有能固定的地方,铁链绷得那样紧,却只是虚张声势地发出一阵阵铿锵声,至多从深深的河底掘起一团团污泥,因此得不到为张网捕捞往事所必需的平稳和静止。这位德语老师惊讶地翻了我的作文本后,叫我站起来,一面稍带厌恶,一面确实疑惑不解地注视着我,要求我作出解释,而他又不能对我的解释感到满意。他怀疑我当真有回忆往事和发挥想象力的善良愿望,否认我文章开不了头的苦衷,只是说:你的样子看起来不是那么回事,西吉•耶普森。并且反复强调说,我交白卷是同他作对。他不信任我,硬说我是反抗、心怀敌意等等。由于这类问题归教养所所长负责处理,科尔布勇上完德语课便把我带进了蓝色的管理所大楼一楼楼梯旁所长办公室。这堂德语课留给我的,只是因为自己的回忆杂乱无章、捉摸不定、怎么也串连不起来而感到的痛苦。希姆佩尔所长老是穿着一件短风衣、一条过膝裤。他正被大约三十二个心理学家包围着,这些人对青少年刑事犯罪问题表现出狂热的兴趣。所长的桌子上放着一把蓝色的咖啡壶,几张不干净的五线谱纸,其中几页有他仓促创作的描写景色的简单歌曲,歌唱易北河,湿润的海风,海滩上柔中有刚的杂草,翱翔的银色海鸥,飘动的头巾,以及浓雾中的航船紧急的汽笛声。我们的海岛合唱队命中注定是所有这些歌曲的第一个演唱者。我们走进办公室以后,心理学家们沉默地倾听科尔布勇博士向所长所作的汇报。报告的声音虽然很轻,但我仍能听到他又在重复反抗或心怀敌意这类话,为了证明这一点,科尔布勇把我的空白作文本交给了所长。所长和心理学家们交换了一下忧虑的目光,然后朝我走来,他卷起我的作文本,打了一下自己的手腕,又敲了一下自己的过膝裤,要我作出解释。我看着这些紧张的面孔,听见身后还有轻轻的咯咯响声,原来是科尔布勇正在拉自己的手指,见到一群人围着我等待解释,我真感到受罪。墙角有一个大窗户,窗前摆着一架钢琴。我望着窗外的易北河,看见两只乌鸦在飞行中争食一段软软的东西,也许是一截肠子,咽下去又吐出来,直到这段东西落在一块浮冰上,被一只警觉的海鸥叼走为止。这时,所长把一只手搭在我的肩上,几乎是友好地向我点了点头,再一次要求我,当着全体心理学家的面作出解释。第一部分 惩罚(5) 11:26:13 本章字数:1023于是,我向他叙述了自己的困境:我如何想起了和作文题有关的重要情节,后来思绪又如何乱成一团;我如何寻找落脚点,想要由此深入回忆,但没有找到。我向他讲了许多人物的面孔,因为挤在一堆,分辨不清,还有各种活动穿插在我的记忆中,这一切使我怎么也开不了头,怎么尝试都归于失败。我也没有忘记告诉他,尽职的快乐在我父亲身上是一贯的,因此,为了如实反映,我只好不加剪裁地描写,无论如何也不能随意选择。所长惊讶地,甚至也许非常理解地倾听着我的叙述。而心理学家们一边低声议论,一边进一步靠近我,他们相互碰碰胳膊,讲了一些心理学术语:“瓦滕堡式的知觉缺陷”,“视错觉”,特别使我反感的是,他们甚至用了“认知障碍”之类的字眼。我已经做了该做的一切,怎么也不愿再在这些一定要把我研究透的人面前说什么了‐‐岛上的生活早已使我得到了足够的教训。所长沉思着把手从我肩上挪开,端详着它,也许想要鉴定这只手是否还完整。他转身在来访者无情的注视下向窗户走去,望着窗外汉堡的冬天,似乎想从它那里获得什么启示和建议。突然,他向我转过身来,眼皮也不抬地宣布了他的决定。他说,应该把我带进我的单身禁闭室去,“体面地隔离起来”,不是为了悔过,而是为了不受干扰地认识写好德语作文的必要性。他给了我一个机会。他进一步说明,一切干扰,例如我姐姐希尔克的来访都要禁止,我在扫帚车间和海岛图书馆的工作要免除,他特别承诺不让我受任何外来的影响,并期望我在获得同样伙食配给的情况下写出作文。他说,只要需要,可以一直保持安静。他又说,我应该耐心地去体会尽职的快乐。他还说,我应当仔细思索,让这一切一点一滴地成长起来,像竹笋或别的什么东西那样,因为回忆可能是一个陷阱,一种危险,甚至给你时间去回忆也无补于事。心理学家们注意倾听着。所长几乎是友好地摇动着我的手,对于握手,他是有经验的。随后,他让人叫来受我们喜爱的管理员约斯维希,向他交代了自己的决定,并说:孤独,西吉最需要的是时间和孤独,请您注意,这两点要有足够的保证。接着,他把我的空本子交给了约斯维希,并把我们俩打发走。我们慢腾腾地走过结冰的操场。约斯维希既忧虑又带着责备的神情,似乎决定罚我写作文这件事使他失望了。这个人除了收集古钱币、关心海岛合唱队的演唱外,对什么都不热心。他把我带进禁闭室后,就要独自去伤心了。为此,我挽着他的胳膊,请求他尽量少责备我。他没有责备我,只是说:你想想吧。第一部分 惩罚(6) 11:26:13 本章字数:1147他说,想想菲利普•奈夫,借此间接地提醒我,别落到与菲利普•奈夫同样的地步。这个独眼少年也被罚写作文,据说,他用了两天两夜的时间,绞尽脑汁想给自己的文章开一个头,寻找一个充足的理由‐‐据我所知,也是科尔布勇出的作文题“一个引起我注意的人”‐‐第三天,奈夫打倒了一个管理员,逃出了教养所,掐死了所长的狗‐‐这件事情在我们心中留下了难忘的印象‐‐他逃到了海滩,企图在九月里游过易北河,最后淹死在河里。菲利普•奈夫是科尔布勇灾难性活动的一个悲剧性证明,他唯一写在自己本子上并遗留下来的词是:肉瘤。人们猜想,一定是一个长肉瘤的人特别引起他的注意。不管怎么说,我来到这个专门收容难于教育的青少年的小岛后,指定我住的就是菲利普•奈夫的禁闭室。约斯维希让我想想他的命运,警告我不要重蹈他的覆辙,于是一种陌生的恐惧感,一种使人痛苦的急不可耐的情绪攫住了我。我冲到桌子前,一见桌子却又感到害怕,想顺着方才的路子回忆下去,却又担心找不到那条思路。我既踌躇又着急,既犹豫又急于想写,又想干又不想干。结果是,我冷冷地看着约斯维希搜查我的屋子,不,不只是搜查,而是给我时间罚写作文。几乎整整一天我就这样坐着。如果不是航船转移了我的注意力,我可能早就开始了。船只在冬天的河流中向这里驶来,开始只闻其声,不见其影,远处低微的机器声宣告它们的到来。接着是一阵冲撞,一阵轰隆声,撞碎了的冰块,顺着铁质舷壁向后翻滚,这种捣碎的力量越来越厉害。同时,船只从地平线的铅灰色中向前滑去,颜色完全是苍白的,湿漉漉的,颤动着的,这与其说是水中的现象,不如说是空中的现象。我用目光迎接它们,伴随它们从我眼前驶过。它们带着被冰块划得遍体鳞伤的艏柱、栏杆、通风管道、油漆得锃亮的上层结构、结满白霜的肋材穿过冻冰的河。留在浮冰中的不过是一条宽宽的、不整齐的刀痕,像一条水沟,弯弯曲曲地向地平线流去,越来越细,最后被冰块淹没。寒冬易北河上的光是不可信以为真的:灰色变为雪白,紫色不再是紫色,红色也不是原来那样红,汉堡方向的天空斑斑点点,就像满是伤痕似的。河的对岸,不仅传来了无力的铁锤叮当声,还有一条窄窄的、肮脏的彗星尾巴似的浓雾,像一条用纱布做的旗帜展开在我眼前。离我较近的是小型破冰船“埃米•古斯帕尔”号冒出的黑烟,它悬挂在河道的正中。一小时以前,这艘破冰船用怒气冲冲的船头像铁犁一样破开闪着蓝光的浮冰。长长的烟雾怎么也落不下来,也散不开,因为严寒把一切都冻住了,都消解不了,甚至连呼吸也变成有形的了。“埃米•古斯帕尔”号两次从这里开过,它必须让冰块不停地活动,不能让它们堵塞河道,因为,冰块的堵塞将使一切活动停滞下来。第一部分 惩罚(7) 11:26:14 本章字数:712警告牌歪斜地立在荒芜的海滩上‐‐冰块的冲撞松动了它的桩子,潮水再加一把劲,最后,海风把警告牌吹歪了。所以,水上运动员们‐‐警告牌本来就是为他们而立的‐‐必须歪着头才能看明白内容:禁止靠近、停留或在岛上架设帐篷。到了夏天,人们肯定会把桩子竖直,因为,特别是那些水上运动员可能不利于这些少年犯的改造。这是所长的看法,如同大家都知道的那样,也是所长的那条狗的看法。只是在我们的车间里,各种活动的周而复始既不会减弱,也不会中断。因为他们要让我们了解劳动的好处,甚至发现了劳动有教育价值,所以,他们密切注意,不让停顿:电工车间发电机的嗡嗡声,锻工车间铁锤的叮咚声,木工车间刨子刺耳的响声,我们扫帚车间的劈和削的声音都从未停过,这一切使人忘记了冬天,也提醒我还有任务摆在眼前。我必须开始。桌子干净,陈旧,布满发黑的各种刀痕,有方体的名字缩写和年月,各种使人回想起痛苦、希望以及倔强的那一时刻的标记。作文本摊开在我眼前,准备容纳那篇惩罚性的作文。我不能再分心了,我必须开始,必须最终打开保存着我全部记忆的保险箱,取出它们,以满足科尔布勇的要求。我必须向他证明尽职的快乐,探求它的影响,乃至它在我身上的影响;接受惩罚,不受任何干扰,直到完全证明这一切为止。我已经打定了主意。既然我要前进,就必须走几步回头路,进行选择,找出一个地点,也许就从鲁格布尔警察哨开始,或者立刻从格吕泽鲁普、胡苏姆公路和大坝之间的石勒苏益格‐荷尔斯泰因平原开始更好;对我来说,在这一片土地上,只横贯着一条路,即从鲁格布尔通往布累肯瓦尔夫的路。尽管我不得不把沉睡中的往事唤醒,我却必须开始。开始吧!第一部分 禁止绘画(1) 11:26:14 本章字数:962禁止绘画就这样开始吧。那是在一九四三年四月的一个星期五,上午,也许是中午,石勒苏益格‐荷尔斯泰因最北部的警察哨,鲁格布尔警察哨哨长,我的父亲严斯•奥勒•耶普森准备动身到布累肯瓦尔夫去执行公务,向画家马克斯•路德维希•南森转达一项柏林作出的关于禁止绘画的决定。我们这儿的人都管南森叫画家,这个称呼从来也没有改变过。父亲不慌不忙地寻找着自己的风雨衣、望远镜、皮带和手电筒,有意慢慢腾腾地在写字台边弄这弄那‐‐我头上严严实实地裹着一条围巾,不动声色地等着他‐‐他已是第二次扣上自己制服上衣的钮扣了,还不断地望望窗外这糟糕的春天,听听窗外的风声。那不仅是刮风。西北风怒吼着向庭院、篱笆、成行的树木直扑过来,好似以一次又一次的骚乱和突然袭击来考验它们的坚定,并且制造了另一种景象,一种狂风大作的黑色景象:一切都东歪西倒,乱七八糟,充满不可捉摸的意义。我觉得,我们这里的风使房顶变得听觉灵敏,使树木有预言的本领,使那座破旧的风磨长得更加高大。当风紧贴地面扫过水沟时,使沟水如同做恶梦一般地翻腾起来,或者当它袭击那条装满泥煤的小船时,还抢走船上形状丑怪的泥煤。当我们这里狂风大作并出现这种景象时,你若要顶得住,就非得在衣兜里装上一些压身物不可:一包钉子,一根铅管,或者一个熨斗。这样的狂风是属于我们的,因此,当马克斯•路德维希•南森让淡灰色的线条狂舞,并加上怒气冲冲的淡紫色和冷冰冰的白色,画出了吹向我们这里、为我们大家所熟悉的西北风时,我们谁也不会对他提出任何异议。而我父亲此时此刻正疑虑重重地听着这种风声。一道烟幕飘浮在厨房里。一道散发着泥煤香味、抖动着的烟幕飘浮在客厅里。西北风钻进炉子,弄得满屋子烟雾腾腾。这时,我父亲踱来踱去,显然在寻找推迟出发的理由。他在这里放个东西,在那里又拾起个什么来,把鞋套扔到办公室里,又把工作手册摊开来放在厨房的餐桌上。他总能找到点什么理由来推迟履行他的职责。最后,他不得不气恼而惊讶地承认,在他身上产生了一种新的情绪,他违背了自己的意志,已经变成了一个照章办事的乡村警察,为了执行自己的任务,除了那辆停靠在棚子里锯木架旁的公务用的自行车外,什么也不缺少了。第一部分 禁止绘画(2) 11:26:15 本章字数:1002就在这一天,可能是因习惯而产生的一种表面的工作精神迫使他终于动身了,不是由于热心勤奋,也不是出于职业的乐趣,更不是因为落到他肩上的那桩任务。他像平时一样行动起来,显然只是由于他一身制服、全副武装的缘故。每次出发前,他和家人的告别总是老一套,总是走到光线暗淡的门廊上,侧耳听听动静,向着关上的门叫一声:再见!没有人搭理他,他也并不感到惊讶或失望,而是满意地点点头,好像人家已经应了他似的。他一边点头一边拉着我向门口走去,到了门槛前,他又回转身,做了一个像是告别又不是告别的手势,紧接着一阵风吹来,把我们拽出门外。 一出大门,他立刻耸起肩膀抵挡迎面扑来的阵风,低下脸‐‐这是一张干巴巴的、毫无表情的脸,每一个微笑,每一个怀疑或同意的表情,都是非常缓慢地浮现出来的,因此显得特别地意味深长,尽管有过片刻的迟疑不决,所以,从表面看,他似乎对一切都理解得很透彻,但是太过迟缓‐‐弓着身子走过院子。一股风正在院子中央旋转,卷着一张报纸乱舞,卷着报上的消息‐‐非洲大捷,大西洋大捷,回收废铁取得决定性的胜利‐‐乱舞,把报纸吹得皱皱巴巴,最后贴在我家花园的铁丝网上。父亲走进敞棚,边喘息,边把我抱上自行车的后架子。他一手扶车座,一手扶车把,把车子转了身,推到砖石小路上,在指向我家红砖房、写着“鲁格布尔警察哨”的一头尖的牌子前停下,把左脚蹬勾到正好起蹬的位置,骑上车,穿着在两腿间夹了一个夹子、被风吹得鼓鼓的、紧绷绷的风雨衣,向布累肯瓦尔夫方向驶去。到磨坊,甚至到树篱在风中摇晃的霍尔姆森瓦尔夫这一段路是顺利的,只要顺着强劲的风,他就像帆船一样被吹动着向前行驶。但是,当他转向大坝,弯着身子推车走上大坝以后,他立即就像《骑自行车游石勒苏益格‐荷尔斯泰因》这幅宣传画上的男人一样了。一个意志顽强的旅行者,动作僵硬,弯腰曲背,臀部离开车座,使人一眼就看出了他的艰辛,而为了探寻故乡的美,他不得不如此艰难地向前行驶。这幅宣传画不仅表现出了这种艰苦,而且还向人们说明,当你骑着自行车在大坝顶上行驶,从侧面吹来的西北风使你随时有摔倒的危险时,需要怎样的灵巧性。此外,这张画还让人明了在大风中骑自行车时身体必须保持的姿态,使人感受到在德国北部地平线上获得的体验。画上用一道道白色线条表示风力的走向,为有真实感,还在大坝上画了一群羊作为点缀,这群羊傻乎乎的,羊毛蓬乱,也目送父亲和我一路驶去。第一部分 禁止绘画(3) 11:26:15 本章字数:1042由于对这幅宣传画的描写,自然就变成对我父亲在大坝上向布累肯瓦尔夫行驶的景象的描写,所以,为了使这幅画更趋完整,我还想提一提大黑背鸥、小黑背鸥、红嘴鸥,还有那罕见的“市长”鸥。这些原来用以装饰画面的海鸥,由于印刷时的疏忽,变得模糊不清了。它们分布在这个筋疲力竭的骑车人周围,好像晾在空中的一块块白抹布。父亲总是在大坝顶上,沿着浅草丛中这条褐色的、狭长的必经之路,顶着阵阵凛冽的寒风,低垂着蓝色的眼睛行驶‐‐今天,他也是如此,怀里揣着那张叠得整整齐齐的命令,不慌不忙地行驶在大坝顶上。别人会以为他的目的地不过是那个木板盖的、刷成灰色的“浅滩一瞥”酒店,到那里喝上一杯热甜酒,和老板兴纳克•廷姆森握手,或许还交谈几句。我们却没有走那么远。在还没到酒店的地方‐‐这家酒店是靠大坝上两座可以通行的木板桥盖起来的,它的形状总使我联想起一只把前爪搭在墙上、往墙外探头望的狗‐‐我们就转弯,稳当地疾驶到大坝脚下的小路上,由此拐进两旁杨树成行的通往布累肯瓦尔夫的很长一段斜坡,尽头是一扇对开的白色木门。紧张的情绪在增长,期待的心情更加强烈‐‐在我们这里,要是有人于四月间在这样强劲的西北风中穿过眼前这幅真实的画面,走向明确的目标时,心情总是如此。父亲缓缓地用自行车撞开了木板门,门像叹息似的发出吱吱声,我们骑了进去,经过废弃不用的、铁锈色的厩舍、水塘和敞棚。父亲骑得很慢,似乎是想让人家提前发现我们的到来。他紧挨着住宅窄长的窗户骑过去,临下车前向由住宅扩建出来的画室扫了一眼,随后把我像包裹一样地抱下地,把自行车推到了屋门口。在我们这里,谁要是走进一户人家,不到门口就会被人发现,因此,我不必提醒父亲去敲门,或者在昏暗的过道里客气地喊一声,我也用不着去描写越来越近的脚步声或者由于我们的到来而引起的惊诧。我只需等他推开门,把手从风衣中伸出来,立即感到被另一只温暖的手握住了,一上一下地摇着,接着只说了一声:日安,迪特!因为就在我们飞速驶下大坝时,画家的妻子就已来到了门口。她穿着一件粗布的连衣裙,那样子活像一个荷尔斯泰因农村厉害的算命女人。她在我们前面走着,在昏暗的过道中摸到了客厅的门把,打开门,请我父亲进去。父亲先把风雨衣上夹在大腿间的夹子松开‐‐每次他都得劈开大腿,弯曲膝盖,摸索半天才用两个手指捏住夹子‐‐从头上脱下了风雨衣,把制服上衣扯扯平,把我的围巾松开一点儿,推着我走进了客厅。第一部分 禁止绘画(4) 11:26:16 本章字数:1039南森家在布累肯瓦尔夫有个非常大的客厅,虽然不算太高,却十分宽敞,并且有好多扇窗户。这间客厅至少可以容纳九百来个参加婚礼的客人,或者容纳包括老师在内的七个班级,尽管四周摆满了豪华的家具:刻有古体字年月日的沉重箱子、桌子和柜子,它们高傲地站立在那里,并且由于专横跋扈的形状才被长久地保存下来。就连椅子也是不寻常地沉重,也显出专横跋扈的样子。我真想说:你们这些东西应该老老实实地待着,少在那里装腔作势。粗笨的暗色茶具‐‐南森家管它叫维特丁瓷器‐‐放在靠墙的架子上,已不能再用,只配扔掉,但是南森和他的妻子非常宽容,自从他们从老弗雷德里克森的女儿手中买下了布累肯瓦尔夫以后,对这座房子没有作什么变动或者变动很少。老弗雷德里克森是个怀疑成性的人,他在一个大柜子边上吊自杀之前,为了保险起见,还切开了自己的动脉血管。家具摆设原封不动。厨房里也没怎么变动,各种平底锅、罐子、瓶子和水壶都严格按老样子摆在那里,老掉牙的碗柜里放着珍贵的维特丁盘子和大得有些吓人的汤碗和盆。就连床也放在老地方,古板、窄小的木板床,夜间就在这么点地方睡觉,真是寒碜透了。父亲站在客厅里,他早就该随手把门关好,向特奥多尔•布斯贝克博士打个招呼。博士总是独自坐在那条沙发上,那个大约长达三十米的硬邦邦的怪物上,他既不读书也不写字,只是坐在那里等着,多年来一直专心一意地等着。他穿得整整齐齐,带着神秘莫测的、准备随时承受一切的神情,好似他所等待着的变化和消息随时都可能到来。在那张苍白的脸上,人们什么也看不出来,这就是说,不论有何听闻,他都有意小心翼翼地不在脸上露出任何表情,就像被洗刷掉了一样。但是,不管怎样,我们早就知道,他是头一个展出画家作品的人。自从他的展览室被查抄和关闭以后,他就住在布累肯瓦尔夫。他微笑着向我父亲迎来,向他问好,还跟他打听外面的风力有多大。他也朝我笑了一笑,又坐回原处去了。画家的妻子问我父亲说,严斯,你要喝茶还是喝点酒?我看还是喝点酒吧。父亲挥了挥手,说道,免了,迪特,今天都免了吧。他不像往常那样坐在靠窗子的椅子上,不像平时那样喝点什么,不像往日那样诉说自己的肩膀疼‐‐这是他有一次骑自行车摔了一跤后引起的‐‐他也没有介绍鲁格布尔警察哨所管辖和了解的案件和案情的细节,譬如马把人踩成重伤、非法屠宰牲畜和农村的纵火案等等。他甚至没带来鲁格布尔的问候,也忘记打听画家收养的外乡孩子们的近况。免了,迪特,今天免了。第一部分 禁止绘画(5) 11:26:16 本章字数:995他不肯坐下来,用指尖摸了摸贴胸的口袋,由窗户朝画室望了一眼,默默地等候着。迪特和布斯贝克博士看出,父亲是在等候画家,闷闷不乐,甚至不安,这是就我的父亲所能表现出的不安而言,无论如何他必须办的那件事使他不能无动于衷。他的目光有些茫然‐‐每当他受到打击、不安或激动,并以弗里斯兰人的方式流露出来时便是如此:他好像盯着谁却又没有看着对方,他的目光一碰上对方就立即避开,抬起来,又扫向别处,就这样,使他自己同别人保持一定的距离,避免别人向他提出任何问题。当他几乎不情愿地穿着那套不合身的制服,目光茫然若失,神态不知所措地站在布累肯瓦尔夫这间大客厅里时,他的样子决计没有任何威胁性。这时,画家的妻子在他身后问道:有什么与马克斯有关的事情吗?当父亲点点头,只是僵硬地点了一下头时,布斯贝克博士走了过来,挽起迪特的胳膊,战战兢兢地问道:是柏林来的决定吗?父亲听了一惊,但仍然有些犹疑地转过身去,看着这个身材矮小的男人。布斯贝克似乎对自己的提问感到歉意,他似乎对一切都感到歉意。父亲没有回答,因为他不再需要回答,而他们俩,画家的妻子和他的老朋友用沉默来向他表明,他们已经明白了,并且知道我父亲带来的是怎样的一个决定。迪特现在当然可以问一问我父亲那项使命的详细内容,而我父亲,我想,也愿意,甚至可以轻松地回答她。然而,他们并不要求他再说什么。大家在一起站了一会儿,布斯贝克就自言自语地说:现在也轮到马克斯了,我奇怪的是,事情为什么不像别人那样来得早一点。当他们决定在沙发上坐下时,画家的妻子说:马克斯在作画呢!他就在花园后边的水沟旁边。这番怒气冲冲的话是在对我父亲下逐客令了,于是我父亲除了离开客厅以外,没有任何余地。他耸了耸肩膀,表示他自己对这项使命感到遗憾,他个人和这桩事情没有任何关联。他从衣架上拿下自己的风雨衣,捅了我一下,我们俩就走出了大门。他慢腾腾地沿着无遮掩的房子正面走去,与其说是充满自信,不如说是十分烦恼。他推开了花园的小门,站在靠篱笆的避风处,活动着自己的嘴唇,像排练似的念某些单词,甚至整个句子;每当一次会见比平时更需要语言时,他经常如此,或者总是如此。随后他穿过松了土、收拾干净的苗圃,经过花园里的草顶凉亭,来到环绕着布累肯瓦尔夫的水沟旁,沟里满是芦苇,沟水平静,更显出这个住地的孤寂。第一部分 禁止绘画(6) 11:26:17 本章字数:645马克斯•路德维希•南森站在这里。他站在没有栏杆的木桥上,在一处避风的地方作画。由于我了解他工作的特点,所以,不愿突然地打断他的工作,便让父亲拍拍他的肩膀。我想推迟这次会见,因为这次会见并不叫人喜欢。我还必须提到的一点是,画家比我父亲年长八岁,比父亲个子小,却比父亲机灵,对自己不能控制,可能更为狡黠和执拗,尽管他们俩都在格吕泽鲁普度过了自己的青年时代。格吕泽鲁普,天哪!他戴着一顶帽子,一顶毡帽,戴得很低,压住了额头,帽檐的那点阴影刚好能盖住他灰色的眼睛。他的大衣十分破旧,背后已经磨破了,这就是那件有几个无底洞似的口袋的蓝大衣。有一回,他吓唬我们说,要是我们这些孩子影响他作画,就把我们装进他的口袋!无论是在室内还是在室外,天晴还是下雨,他一年四季都穿着这件蓝灰色的大衣,没准儿睡觉时还穿着它呢!总之,他跟大衣是二位一体。有时,在某些夏日的晚上,当沉沉的阴云密布在浅滩上空时,人们会以为是那件大衣,而不是画家本人漫步在大坝上检阅地平线呢!未被大衣遮住的只有一截皱皱巴巴的裤子,式样很老但是很贵的矮靿皮鞋,鞋上镶着一条窄窄的黑麂皮。我们见到他时,他总是这一身打扮;这回父亲见到他时,他也是如此。父亲站在篱笆后面,我想,要是他用不着像这样站着,至少没有这桩差事,衣袋里没有那一纸命令,更没有任何对过去的回想,他一定会很满意。父亲端详着画家。他不是紧张地、不是按职业习惯注意地端详着他。第一部分 禁止绘画(7) 11:26:17 本章字数:921画家正在作画。他正在画那个风磨,那个已经倒塌、没有叶片、一动也不动的四月里的风磨。风磨在转盘上微微抬起了身子,就像一朵短茎的已经枯萎的花,一朵即将凋谢的十分抑郁的花。马克斯•路德维希•南森把它画成了另一种模样,把它移到了另一个时节,另一个环境,另一种昏暗朦胧的天地中,而他的整个画面便是这种色彩。每当画家工作的时候,他嘴里总是念念有词;他并不是自言自语,而是同站在他身旁的、只有他才看得见、听得着的巴尔塔萨①聊天,争吵,有时还要用胳膊肘捅他一下,因此我们虽说看不见巴尔塔萨,却能听见这位肉眼看不见的鉴赏家突然的呻吟,即使不像是呻吟,那也像是咒骂。我们站在他身后的时间越长,也就越相信有个巴尔塔萨存在,我们必须承认他,因为他那粗粗的呼吸声和因失望而发出的咝咝声吸引了我们的注意,也因为画家没完没了地同他交谈,听信他,但随即又感到后悔。现在,当父亲端详着他时,画家还在和巴尔塔萨争吵;巴尔塔萨被囚禁在画里,在许多图画里可以看到,他身披一条紫色的毛茸茸的狐皮,斜着眼睛,长了一嘴橘红色的胡子,像一个煮着的橙子正在滴汁。尽管如此,画家还是很少注视他,他全神贯注地工作着,双腿微微分开,腰部扭动着,前后左右地活动着;头略微有点歪,忽而从肩上抬起,左右摇摆,忽而低下去,像要冲撞什么似的;他的右胳膊好像非常僵硬麻木,因为他活动右臂时相当艰难,似乎要花极大的气力才能动上一动;尽管这只起决定作用的胳膊显得少有的僵硬,但画家的整个身子却都在活动。他用自己身体的姿态明确无误地证明,他刚刚所画的一切是可信的。倘若他在风停的时候用介乎蓝和绿之间的颜色画出风来,人们就可以听到想象中的空气的流动和风磨叶片的拍打声,甚至他大衣的边角也在飘动,要是他嘴里叼着一个烟斗,那么,冒出来的烟也平直地被风刮走‐‐至少我今天回想这一切的时候,便觉得是这个样子。我父亲踌躇不定,心情压抑地看着南森在那里作画。他站在那里,直到觉得身后有目光从那幢房子,从刚刚离开的客厅里盯着我们时,我们才缓缓地沿着篱笆向前走去。那目光仍然追随着我们,我们不得不钻过篱笆的窟窿,随后走上那座没有栏杆的木板桥,站在边沿上。第一部分 禁止绘画(8) 11:26:18 本章字数:1246父亲向水沟望去,在漂着的芦苇叶和浮着的水藻之间看见了自己,当画家向旁边迈出一步,向那一潭静止不动,偶尔泛起几丝涟漪的水中看去时,也发现了我父亲。在水沟黑色的镜子中,他们彼此注意到了对方,也认出了对方。谁知道呢,也许当他们彼此认出对方的同时,闪电般地勾起了回忆,而恰恰是这种回忆把他俩联结在一起,永远不会割断。对往事的回忆把他们带到了格吕泽鲁普那个破破烂烂的小码头,他们坐在那里的石阶上钓鱼,在闸门上跳来跳去,或者在捕鱼捉蟹的小船已经褪色的甲板上晒太阳。但是,当他们俩在水沟的镜子中认出了对方时,他们无意之中想起的不一定是这些,更可能的是他们仅仅回忆起那个阴沉沉的码头。那是在一个星期六,当时只有九岁或十岁的父亲,从滑溜溜的泄洪道闸门上掉进了水里,画家一次又一次地潜入水下,终于抓住了父亲的衬衫,把他拽出水面。为了要从一个夹缝中钻出来,画家还折断了一个手指。他们互相走近,在上面,也在下面;在沟里,也在桥上;在水中,也在绘画架前,伸出手来,跟平时一样相互致意。随便地叫着对方的名字问候:严斯?马克斯?当马克斯•路德维希•南森又转身去作画时,父亲把手伸进了贴身的衣兜,拿出了那封信,用两个手指抚平了它,踌躇着,在画家的背后思忖着该说些什么来把这纸公文交给他。可能他在想,把这封盖了图章、签了字的禁令不声不响地交给他,必要时说明一句:这是柏林方面给你的。他一定希望,这样一来,画家首先就得自己去读那封信,免得他问那些不必要的问题。当然,如果能把这件事交给那个独臂的邮差奥柯•布罗德尔森去干,那就最好不过了。但是这条禁令必须由警方递交,我父亲是鲁格布尔警察哨哨长,这件事还得由他来负责,而且他还得告诉画家,将由他来负责监督这条禁令的执行。他把这封没有封口的信放在手中,犹豫不决。他看看风磨,看看那幅画,又看看风磨,看看画。他不由自主地走近了画家,现在又从画看到风磨,从风磨看到画,又看到那掉了叶片的风磨,他要寻找的,却再也找不到了,于是他问道:你在画什么呢,马克斯?画家走到一边,指着画纸上风磨的伟大朋友说:我在画风磨的伟大朋友,还给灰绿色的山涂几块阴影。这时我父亲也注意着风磨的伟大朋友,他静静地从地平线下升起,呈褐色,一个慈祥的老头儿,留着胡子,也许有点神奇,一个模样亲切但却没有思想的东西正变成一个巨人。他那褐色的被地平线下的落日映红了的手指张开着,似乎要把自己刚装上去的风磨叶片立即轻轻地推动起来,他要把自己脚下那躺在死一般的灰色中的风车转动起来,越转越快,越转越快,直到它把黑暗削成碎片,依我看,直到它画出一个晴朗的白天和更加美好的光明来。风磨的叶片能做到这一点,这是肯定无疑的,因为老头儿的脸上已经露出了迟钝的满意的神情,这使人们看出,老头儿习惯于用迟钝的动作来获得成功。风磨旁的水池子尽管被画成紫色以表现一种怀疑情绪,但这种怀疑是站不住脚的,风磨的伟大朋友以自己坚定不移的爱使这种怀疑失去力量。第一部分 禁止绘画(9) 11:26:18 本章字数:928父亲说,这一切都过去了,风车再也不会转动了。画家却说:明天就会开始转动起来的,严斯,你等着瞧吧,明天我们就可以碾罂粟,让它冒出烟来。他中断了自己的工作,点燃了烟斗,摇晃着脑袋,盯着自己的这幅画。他一眼也不瞧地把烟袋递给了父亲,根本不问他是否要装烟斗,随即又把烟袋装进了他那取之不尽的大衣兜里,并且说:这里还缺少一点怒气,是吗,严斯?还缺少一点深绿色‐‐怒气,然后,风车就可以转动了。父亲手里拿着那封信,拿信的手挨着自己的身子,要是时机合适,他就把信抽出来,他本能地躲躲闪闪,因为他不相信自己能够确定哪个时机是合适的。他说:没有风来推动风磨,也没有怒气,马克斯。画家说:它会为我们转动的,你等着,风磨的叶片明天就会转动起来。要不是画家强调说出了最后的那句话,父亲也许还要犹豫得更久。突然,他不顾一切地伸出胳膊,把信递给他,一边说了这样的话:马克斯,这里有一封柏林来的信,你得马上看。画家不在意地从他手里接过信,放进了自己的大衣兜里,然后向我父亲转过身子,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把父亲使劲推向一边,眯着眼说:走吧,严斯,只要巴尔塔萨在风磨里,我们就可以走。我有一瓶日内瓦酒,喝了它,每只手都会长出第六个指头来!日内瓦酒,我的天啊!不是荷兰来的,是瑞士来的,瑞士一个博物馆的朋友送给我的。走,到画室去!但是,父亲不愿意去,他用食指指了指画家的大衣口袋说:这封信。他停了一下,又说:你得马上看这封信,马克斯,是从柏林来的。由于光凭口说不起作用,他向画家走近了一步,弄得那座桥和那条通往房子的路都变窄了。画家只好耸耸肩膀,拿出了那封信,似乎为了使警察哨长满意,还看了一下寄信人,平静而轻蔑地点点头说:这些白痴,这些……然后迅速向父亲看了一眼,父亲的目光使他十分惊异。他把信从信封里抽出来。他站在木板桥上读起来,慢慢地把它读完后‐‐很慢很慢,我看是越读越慢‐‐把信又塞进了衣兜里,浑身痉挛着,眼睛看着别的地方。他的眼光越过大风中的原野,一直射向那座风磨,似乎要问问它该怎么办。他瞧着纵横交错的沟渠,被风吹得乱七八糟的篱笆,大坝和那座似乎很自负的楼房,他之所以总是瞅着别的地方,就是为了不去看我的父亲。第一部分 禁止绘画(10) 11:26:19 本章字数:883父亲说:这可不是我想出来的。画家说:这我知道。‐‐我也无法改变这一切,父亲说。画家说:这我也知道。他把烟斗在鞋后跟上敲了几下,又说:我什么都明白了,除了那个签字,字签得很不清楚。‐‐他们要签字的东西太多了,父亲说。画家怒气冲冲地说:他们不相信,他们自己都不相信这些,这群傻瓜!禁止绘画,禁止工作,没准儿还得禁止吃喝!签署这种东西不能把自己的名字写得太清楚。他歪着头,似乎为了肯定自己的信心而去看着风磨的伟大朋友,这位呈褐色的朋友几乎就要能干地办成这件事了:不是今天就是明天,就得让风磨的叶片嘎嘎地转动起来了。父亲在他这样观察着这幅画时,用常有的口气说:禁令在你接到通知后就生效了,信上是那么写的吗,马克斯?画家奇怪地说:是那么写的。父亲小声地,但却叫人一听就明白地说:我是说,立即生效。这时,画家立即收拾了自己的画具,一个人,没有鲁格布尔警察哨长的帮助就收拾起来。他也并没有指望谁来帮助他。他们一前一后钻过了树篱,迈着僵硬的步子走过了花园。他们走进了在客厅旁边扩建出来的画室。按照画家的愿望:上面开天窗,地面平平的,各种古老的柜子、塞得满满的书架、数不清的临时搭的铺板组成了五十五个犄角旮旯。我有时以为画家的那些滑稽可笑或叫人害怕的创造物都躺在铺板上睡觉呢:比如那黄色的算命人,兑换银钱的人,传道少年,土神爷,还有那绿色的狡猾的市场商人,等等。睡在那里的还有斯洛文尼亚人和在海边跳舞的人,当然还有在地里被风吹弯了腰的农民。我从来没有数过画室里有多少铺板。凳子和帆布折叠凳的数目使我猜想,大概画家用幻想塑造的那些会发光的人都围坐在这里,其中还包括那帮懒洋洋的有罪的金发女人。他把箱子当桌子,把果酱瓶和式样端庄的罐子当作花瓶来使用。他的花瓶多得要用整整一个花园的花才能插满。而我每次来到画室的时候,总是看到这些花瓶里插满了花,每张桌上都有一束鲜花,光彩夺目,像要赢得来人的欢心一般。门对面,水池子边的一个角落里,有一张架起来的长桌子,这是个陶器作坊,上方的架子上还有晒干了的塑像和各种各样尖尖的脑袋。第一部分 禁止绘画(11) 11:26:19 本章字数:1094他们进了门,把画具放在一边,画家从木箱里拿出日内瓦酒来。我父亲刚坐下又站起来,脱掉风雨衣,重新坐下。他看着客厅那边窄小的窗户。窗户略向外拱,因此,把一切都遮掩得严严实实。箱子里的锯末被画家弄得沙沙响,光亮的包装纸被撕碎了,什么东西被扔在画室的地板上发出了响声。画家取出了一个酒瓶,高举着,冲着光线看了看,然后用大衣把瓶子擦干净,又冲着亮看了看,感到非常满意。他把酒瓶放下,敏捷地从架子上拿起了两个酒杯,两个厚厚的、绿色的长柄酒杯,笨手笨脚地,无论如何也不及平时那么稳当地给两个杯子都倒满了酒。把一个杯子推到父亲面前,要他干上一杯。一杯下肚以后,画家说,不是真的,严斯。父亲证实说:天知道,马克斯,天知道。画家又倒满了两杯酒,然后把酒瓶放到很高的架子上,只有费很大的劲才能把它再拿下来。两人默默地对坐着,相互注视着,却又不是互相提防。他们听着外面的风怒吼着刮过房顶,吹进旁边的烟筒,从上灌到下。在外面的院子里,风把一群麻雀刮上了天,让它们加入了别的飞禽行列。屋顶上的阁楼和风信旗也不能使它们安定下来。有一股煤火味从外面飘来。他们熟悉这种味道,放心地解释道:这是荷兰人在烧泥煤。画家不吭声地用手指了指酒杯,他们一饮而尽。然后,我父亲站起身来,全身被日内瓦酒弄得暖和和的,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从桌子走到墙角的书架前,眼光落在《皮埃罗检查假面》这张画上,又移到《小驹的傍晚》和《卖柠檬的女人》这两幅画上,接着又转过身来,回到桌子边‐‐最后,他才意识到自己想说些什么。父亲做了一个手势,不是指着某一张画,而是指着所有的画说:柏林要禁止这些。画家耸了耸肩膀说:还有别的城市呢!还有哥本哈根,苏黎世,还有伦敦和纽约,还有巴黎!父亲说,柏林就是柏林。他接着又说,你说说这是为什么,马克斯?他们为什么这样要求你呢?为什么一定要你停止绘画?画家犹豫着。也许我话说得太多,画家说。父亲问道,说话?画家说,用颜色说话,颜色总是要表达点什么的,有时甚至提出主张。谁懂得色彩的含义呢?父亲说,信里还有别的内容,说到了有毒什么的。‐‐我知道,画家苦笑着回答,停了一会儿,又说:他们不喜欢有毒的东西。但是有一点儿毒是必要的。为了说明,他掐了一朵花‐‐我想,那是郁金香‐‐他用手指把花瓣一片片地弹下来,就像伟大朋友弹着风磨的叶片那样,故意用食指把那朵花弄得光秃秃的,又把那根花茎高高地扔上去。接着,他看了一眼架子上的酒瓶,却没有把它取下来。父亲意识到,自己还欠南森一点什么,所以他说:这一切不是我想出来的,马克斯,你可以相信我。禁止你从事自己职业的命令与我无关,我只是传达一下而已。第一部分 禁止绘画(12) 11:26:19 本章字数:1319我知道,画家说,这群疯子,似乎他们并不知道,禁止绘画是不可能的。他们也许可以用多种办法来禁止各种各样的事情,但禁止不了一个人绘画。早在他们以前很久就有人尝试过。他们只消查一查就知道:对于不受欢迎的画从来就没有什么防范的办法,发配充军,挖掉眼睛,都没用,就是砍掉了手,人家还用嘴画呢!这群傻瓜!好像他们不知道,还有肉眼看不见的画存在呢!画家坐在桌子边,父亲围着桌子转来转去,他不再往下问了,只是说:禁止绘画可是个决定,也已经通知你了,马克斯,事情就是这样。画家说:是的,柏林的决定。他紧张地盯着父亲,坦率地渴望知道一切,他的目光再也不肯从父亲身上挪开,似乎想强迫父亲说出画家早就知道的那些话,而父亲在解释时感到为难的神情也没能逃过他的眼睛。父亲说:我,马克斯,他们命令我监督禁止绘画令的执行情况,你也应该知道这一点。让你?画家问道。父亲说:让我,我负责这件事。他们相互瞧着,一个站着,一个坐着,有一刻,两人默默地揣度对方,也许在琢磨相互了解的程度,考虑今后如何打交道等等。至少他们都在问自己,从现在起,如果两人在这儿或那儿相遇,那么,自己究竟得同什么样的人打交道?我觉得,他们这样相互揣度着打量对方的神情,重现了画家的一幅画,它题为“篱边二人”。在这幅画上,两个老人在橄榄绿的光线下抬起头,发现了对方;他们站在一篱之隔的两个花园里,可能早就相识,可是在这一特定的瞬间,突然怀着提防对方的心理,互相瞧着。不管怎么说,我觉得,画家本想问点别的什么,但却不得不问道:你,严斯,你怎么来监督呢?父亲已经听不出这问话里亲切的含意了;他说:你等着瞧吧,马克斯。这时,画家也站起身来,把头微微一歪,看着我父亲,似乎已经知道他会干出什么来。父亲感到是应该穿上风雨衣的时候了,他劈开两腿,夹上夹子。这时画家说:我们都是格吕泽鲁普人,是吗?父亲头也不抬地回答说:我们是格吕泽鲁普人,我们也不能改变自己的性格。‐‐那你就监视我吧,画家说。事情就得这么办,父亲说着向马克斯•路德维希•南森伸出手去,画家一把握住,一直走到门前也没有松开。在通往花园的门前,这两只手才放开。由于被画家紧紧挤着,父亲贴在门边,他看不见门把,估计在髋部附近,但几次都没摸着,最后好不容易摸到了,便马上拧开,一心只想赶快离开画家。风把我们拽出了门槛。父亲不由自主地抬起手臂,伸出去,在西北风向他袭来之前,就侧过肩膀来挡风,并一直向自行车走去。因为风大,画家使了好大的劲才把门关上。他走到对着院子的窗户旁。他可能想看看,或者说他已经不得不看着父亲和我在大风中离去。也可能,他头一次想要确切知道父亲是否真正离开了布累肯瓦尔夫,因此,他伫立窗边,看着我们费劲地蹬车而去。我估计,迪特和布斯贝克博士也一定在看着我们的背影,一直盯着我们到红白色的自动航标灯前。这时,迪特会问:发生什么事了吗?画家头也不回地说:发生了,严斯负责监督禁令的执行。‐‐严斯?迪特一定这样问。画家说:格吕泽鲁普的严斯•奥勒•耶普森,他直接负责这件事。第一部分 海鸥(1) 11:26:20 本章字数:919海鸥有人通过门上的窥孔在窥视我。我立即就感觉到了,因为针刺一般的疼痛在背上窜来窜去,这说明,在我不停地写着的时候,有一种探究的,可以说,冷冷探究的目光通过窥孔在观察我。当我写到画家和父亲对饮的时候,我第一次感到有人在观察我。射到我脖子上那一长道折磨人的目光就此不再离去,就像有细沙子硌着我的皮肤一样。我听见了禁闭室门前轻轻的脚步声,警告声,还有半抑制的欣喜的呼声,因此我猜想,通风的楼道里至少站着二百二十个心理学家,他们急切地想从我和我的作文中得到启示。他们从窥孔里看到我当时的神情姿态,一定非常激动,以致有几个人自发地、无法抑制地叫出了所谓“布尔策尔征兆”或“客观性并发限”之类的话来。如果我不设法强行结束这种状态的话,也许长长的行列直到现在还在窥孔前慢慢挪动,我脖子上的难受劲和背上针刺般的疼痛也还在作祟。我把电灯光聚拢在小镜子上,出其不意地反射到窥孔里。光线把窥孔打扫得干干净净。只听见外面一阵阵的怪叫声,乱糟糟的警告声,然后是急促的脚步声,这队人马乱糟糟地离开了走廊。我感觉背上轻松了,疼痛感也没有了。我满意地写着自己的作文,还在桌旁活动了几下身体。这时,一把钥匙插进锁眼,门开了,约斯维希还是那么懊丧,一进门就不声不响地伸手向我要作文,要德语课的贡品。这是希姆佩尔或科尔布勇,多半是希姆佩尔所长派他来要的。我又惊讶又害怕,自然又遇上他那责备的目光。可是,受我们喜爱的管理员只是要我注意易北河上的晨曦,并说:把东西拿来,这样你就可以出去了。他说着拿起我的作文本,窝在手中,用大拇指一页一页地捋过去,确信我不是什么也没干。他说:好啦,西吉,该做的事情都能做成了,就是写作文也是如此。我觉得,他的声音满含着慈父般的满意之情。他赞赏地把手放在我的肩上,微笑着,点着头。他说我整整写了一夜,还预言所长准要表扬我。他怀着感激的心情看着我,要把我的作文本拿到管理所大楼去。他刚往门口走去,我就叫住了他,并且向他要回我的作文本。受我们喜爱的管理员用一副不理解甚至怀疑的神情看着我,把卷起的作文本攥得紧紧的,高高举起,并说:西吉,交了作文,对你的惩罚也就了结啦!第一部分 海鸥(2) 11:26:20 本章字数:1038我摇摇头,并说:罚我写的作文才刚刚开个头,《尽职的快乐》眼下还没写到正题,别的没什么。一切都不过是刚刚开始。卡尔•约斯维希翻了翻我写的头一章,数了一下页数,怀疑地问我:你写了一夜还没有写完?我说:我刚写到乐趣的产生。他又有点生气地接着说:难道要那么长时间吗?我说,这种乐趣延续的时间很长。另外,对待惩罚的态度不是要严肃认真吗?他同意这一点。他说,如果惩罚有效果,改造也就能成功。可不是吗,我说。你知道我对你寄予了什么样的希望吗,他说。我知道,我说。你还欠我一篇写成功的惩罚性作文,他说,因此,你必须待在这间禁闭室里,直到你写完这篇作文为止。你将一个人吃,一个人睡。什么时候回到我们中间来,由你自己决定。然后,他提醒我,不要忘记希姆佩尔所长给我的任务,而且重复说,作文是不限期的等等。最后,他把作文本还给我,并给我去取早点。走前,他怀着诚挚的同情心问我:使你苦恼的那些事情很糟糕吗?那是尽职的快乐,我说。我感到遗憾,他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很遗憾,西吉。他不由地把手伸进了衣兜,拿出了两支皱皱巴巴的烟卷和一包火柴,飞快地把这一切塞到我的床垫下面,毫无表情地说:禁止在室内抽烟。‐‐明白了,我说。他走了。早饭以后,我一直站在钉着栅栏的窗前,看着易北河上的晨曦,被冰覆盖的流水,看着大型拖船和“埃米•古斯帕尔”号破冰船如何按一个式样剪裁冰块,这些冰块很快又变成了别的形状。浮标在冰块的撞击下歪斜了。在库克斯哈芬方向,天空呈现出灰土色的透明体,在透明体的旁边,一片预示着一场大雪的云朵正在形成。炼油厂上空小小的、被撕裂了的火苗在越来越大的阵阵狂风中弯着身子。风越来越强,越来越猛,它把造船厂铆钉锤的响声吹到了我的耳边。在我们车间,在海岛图书馆‐‐掏手提包的专家奥勒•普勒茨接替了我在那里的工作‐‐人们早就开始干活了。这些并不使我感到烦闷,我并不想回到朋友们身边去,我连沙利耶•弗里德伦德尔也不想念。他谁都能模仿,什么都学得像,无论是声音还是动作,比如科尔布勇的声音和希姆佩尔的动作。我就想待在这里,一个人独自待在这间禁闭室里。它对我来说,就像是一块上下摆动的跳板。他们把我送到了这块跳板上,而我必须从这上面跳下水去,又潜上来,再潜下去,一次又一次,直到把一切都捞上来,把我记忆的多米诺骨牌捞上来,放在桌上,一块一块地拼起来。第一部分 海鸥(3) 11:26:21 本章字数:952又一艘油船往易北河的下游开去,这已是早饭后的第六艘了。船名叫“基舒•马路”或是“库施•马路”,管它呢,反正它会到达目的地的,就像“克莱•贝•纳帕西斯”号和“贝蒂•俄特克”号一样。这些船高耸在水面上,螺旋桨在空气中拍打着,把河水搅得像冰水汤一般。它们要开过格吕克施塔特,开过库克斯哈芬,我想,将在海岛的地平纬度上,几乎在我们这个岛的地平纬度上,沿着这条必经之路向西驶去。但是,我并不想加入它们的行列,在德黑兰或加拉加斯登陆。我不能让潮流或情绪来改变我的航向,我必须遵循我的航线,这是一条规定了的航线,它通往鲁格布尔,通往记忆的码头,一切都堆积在那里,一切都已准备就绪。我的货物在鲁格布尔,鲁格布尔就是规定的码头,至少是格吕泽鲁普,因此,我不能任意航行。现在,缆绳扔到的地方,一切都执意向我涌来,一切又都可靠地再现了:我让一片平原在我眼前展开,在上面剪了几道水沟和阴暗的渠道,架上了几座荷兰水闸,在人工的土丘上放了五个风磨,我站在家里的敞棚下就能看见它们‐‐其中也有我最喜欢的那个掉了叶片的风磨‐‐还在风磨和粉刷成锈红色与白色的房屋周围,放了一条大坝,就像一条保护它们而弯曲着的胳膊一样。在西边我还放了一座红顶灯塔,让北海冲打着防浪堤‐‐那里,正是画家从自己的小屋中观察着北海的浪涛翻滚而来,拍打堤岸,泛起泡沫,涤荡一切的地方‐‐现在,我只需要沿着羊肠般的砖石小路走去,鲁格布尔便呈现在我眼前,这就是说,首先让“鲁格布尔警察哨”的牌子出现在我眼前。我常常站在这块牌子下面,等着我的父亲,有时也等着我的外祖父,很少在那里等我的姐姐希尔克。一切都老老实实地听我支配,平原,耀眼的阳光,砖石小路,泥煤塘,钉在一根褪色木桩上的牌子;一切都宁静地从海底的昏暗处漂浮上来,各种脸庞,弯腰的树,狂风停歇后的下午;一切都回到了我的记忆之中,我又赤着脚站在牌子下望着画家,或者说望着画家的大衣歪斜地在大坝上飘舞,费劲地向半岛走去。这是我们北方的春天,空气带有咸味,风也特别寒冷。我又藏在一辆破旧的、没有轮子的、两根辕朝天的架子车上,等着我的姐姐希尔克和她的未婚夫,他们一会儿就要到半岛去捡海鸥蛋。第一部分 海鸥(4) 11:26:21 本章字数:834我向他们苦苦哀求,要他们带我到半岛去,但是希尔克不肯。什么都得希尔克说了算。她说:这不是你干的事。于是我蹲在架子车破旧的车板上等着他们出发,然后偷偷地跟在后面,尽可能不被他们发现。父亲坐在家里那间从不允许我进去的窄小的办公室里,正用他那种圆形字体写报告。这时,母亲把自己关在卧室里,在那年糟糕的春天里,她常常如此。也就是在那年春天,希尔克头一回把自己的未婚夫带到家里来;他叫阿达尔贝特•斯科沃罗纳克,她管他叫“阿迪”。我听见他们走出家门,从车子的板缝中看见他们走过我身边上了小路。希尔克以她那副惯于发号施令和永远有理的样子走在前面,而他呢,总是拖着僵硬的步子靠后一步。当这两人在嚓嚓作响的雨衣声中向砖石小路走去,然后头也不回地向大坝前进时,没有手指钩着手指,谁的胳膊也没有搂住对方的腰,谁也没有用捏对方的手来打暗号进行交谈。他们就这么走着,似乎知道有人盯着他们而顾虑重重,两人的许多动作都一模一样,竭力装出一副专门去捡海鸥蛋的样子。他们的脊背不自在地直挺着,脚步沉重,仿佛穿了铅制的鞋一样,两人避免任何接触,其原因都是由于家里卧室的窗帘在轻轻地飘动,忽而被掀起,忽而落下来,忽而又被急促地拉开了。我清清楚楚地知道,她就站在那儿。我也知道,她在向下边看,满脸不高兴地在那儿生气,高傲地撅着嘴,那张微红的脸板着,一动也不动。吉卜赛人,她只轻轻地、神色仓皇地对父亲说过,那是在她听说阿迪•斯科沃罗纳克是个音乐师,手风琴手,也在希尔克当招待员的汉堡太平洋饭店工作之后。自从她说过他是吉卜赛人以后,古德隆•耶普森,我的母亲,我生命的支柱,就把自己关在卧室里了。我一声不响地趴在架子车上,太阳穴紧贴车板,一个膝盖弯曲着,看着窗帘,又倾听着向大坝、向海滨远去的声音。我等到卧室窗后再也没有动静,再也听不见任何声音时,便爬起来,跳下车,一溜烟跑到路边的水沟里,斜着身子在沟沿的树丛中追踪他们。第一部分 海鸥(5) 11:26:22 本章字数:1160希尔克提着篮子。现在她微微弯着身子,似乎在准备起跳,准备一下跳出我们家的圈子。她那双用白粉刷过的鞋,在红砖路上闪闪发光。在家常常披着的长发,现在塞进了大衣的领子里,由于没塞下去,也没有塞紧,长发又一大绺一大绺地滑了出来,因此,从后面看,她好像没有脖子,脑袋就像一个压扁了的球一样。她长了一双八字脚,两条腿靠得很近,硬邦邦的小腿肚太往里歪,常常使她走路失去重心,有时小腿肚还互相摩擦,碰来碰去,但是希尔克感觉不到,她也从来没有感觉到过,或许因为她走起路来就像在日常生活中或在执行什么计划时一样不顾一切,全凭一股盲目的劲头。真像个蚂蚁,我想说,像个红蚂蚁。她一次也没有回头看过,不想使自己更有把握一点,简直无所顾忌。而阿迪,这个手风琴手,却越走越快,有时还回过头来仔细瞧瞧,走起路来有点犹豫,有点下不了决心的样子,而我必须得估计到,或者被他发现,或者他突然想干一些比捡海鸥蛋更来劲的事情。他双手揣在大衣袋里,还抽着烟,因为他冻得慌,大风把小块抖动的浮云吹过他的肩头。有时他跳几下,或者转过身来一边背着风走几步,一边使劲地把身子缩进雨衣里,于是我能看见他那张苍白的、极为粗糙的脸。这张脸似乎只能做出一种表情,那就是他向人问好时那种知足容忍的表情,当他发现母亲不请他坐下,当希尔克把他拽到邻居那儿,别人连一句话也不问他时,他还是这个样子。谁也看不出他有什么痛苦,也不能从他身上知道他有什么欢乐,他对什么感到恐惧,因为他只露出这种愉快的容忍的表情。他就是以这种表情出现在我们家中,并且永远印在我们的记忆里。但是,我现在不能把他们丢在大坝后面,我必须盯住他们,就像当年那样地跟踪他们:我弯着腰挨着水沟的树丛,侧着身子躲在水闸后面,然后放心地藏在一条不易被人发现的芦苇带中,最后到了离坝顶还差一点的地方,他们回头看时,我只要蹲下来,就不会被发现。他们横越坝顶的地方,正是父亲在无数次驶往布累肯瓦尔夫的途中,推着自行车向上走的地点。他俩在上面一刻也不停留,不像一般人那样总要欣赏一下大海的景色,而是立即飞快地下坝,奔向海边一条沿着加固堤、随着大坝弯曲延伸的小道,走过“浅滩一瞥”酒店,直抵半岛。在这里,他们俩停下来了。两人靠得紧紧地站着。希尔克的一个肩膀靠在他的胸脯上,用手指着北海,我可看不出那儿有什么引人注目的。她又伸出胳膊缓缓地画了一个弧形,似乎是要把整个北海连同它的贝壳、波涛、水雷和黑暗海底全部失事的船只都送给阿迪。阿迪用一只手搭在我姐姐的肩膀上。他吻她。然后从姐姐的手中拿过她的篮子,使她能拥抱他。但是,希尔克并没有拥抱他,而是说了些什么,他也接着说了几句,全身的姿势十分紧张,还指着半岛上沙石闪亮的顶端,似乎也要把北海的一部分送给我姐姐,估计有一个半平方公里那么大。第一部分 海鸥(6) 11:26:22 本章字数:1183海水拍击防浪堤的石头,一直飞溅到他们身上,泛泡沫的细水柱从石块的缝隙中喷射出来,接着又哗啦啦地退下去,堤外海面上有一片含雨的乌云,像一艘挂着上桅帆、下桅帆和主帆的大船,被风吹着向这边移动而来。这一切显然引起阿迪说了些什么,我姐姐也回答了他几句,大笑着身子往后仰,阿迪只好像警察似的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拉着她沿着肮脏的小径走去。紧挨着小径有一条潮水线,那里有马尾藻、枯萎的慈菇和乱石,与这条线平行的,还有许多过去留下的潮水线,因为每一次大潮水下落以后,总要留下一条长长的痕迹,一条让人怀念的印记,它体现了大海在冬天所显示的力量,或者说,大海在冬天的盛怒。每次潮水卷上来的东西都不同,这一次可能把冲洗成白色的海底植物连根卷到岸上,另一次则把软木和一个砸碎了的兔子窝推了上来。那里有一团一团的海藻、贝壳、撕碎了的鱼网和像古怪的女人长裙似的暗褐色植物。我的姐姐和手风琴手走过这些东西向半岛而去。他们并不上坝到“浅滩一瞥”酒店去,而是在海边走着,现在他们手牵着手,脸颊灼热,飞溅的浪花不断落在他们身上。半岛平坦地伸向北海的地方,可以看到泛泡沫的浪峰,就像一层羊毛;海浪从黑色的远方滚滚而来,在浅滩上撞得粉碎,像野火一般,泛着泡沫,忽上忽下,不断发出哗哗的声响。半岛像一个尖尖的船头立在大海中,徐徐上斜到一片起伏的沙丘,上面没有树木,只是长满了坚硬的海草。海鸥就在那里栖息。每年春天,海鸥就在飞禽站的小屋和画家的小屋之间筑起寒碜的巢。画家的小屋在一座沙丘的脚下,四周光秃秃的,朝大海方向是一扇窗户,低矮,但却十分宽大。现在,我在酒店的遮掩下在坝顶上走着,希尔克和手风琴手阿迪已从我的目光中消失。阿迪可能是按照我姐姐的愿望把手风琴背到我们家来了。每当他动手去拿那个银制的、或许镀银的有“A.S.”字样①的手风琴时,母亲就满脸不高兴地默默离开房间,如果不是这样的话,他肯定会演奏些什么的。我父亲也会请他演奏一支自己喜爱的曲子,我也愿请阿迪演奏一首歌,但是我母亲显然不能忍受,于是,这个沉重的手风琴也就只好放在希尔克的房间里。我早就在考虑,找个晚上在我那破旧的架子车上偷偷试它几下。我站在酒店木制的平台上,从两扇观赏风景的大窗户之一向厅里望去,那里只有一个黑黝黝的男人坐在一张空桌子旁,向我伸出舌头,似乎要把那个装着啃过的鲭鱼刺的烟灰缸向我扔过来。我赶紧低头从窗下溜走,又回到大坝的树丛中,希尔克和她的未婚夫正在我的斜前方。他俩一前一后地走在防浪堤的石头上,一直走到陆地下斜的地方,跑到了半岛平坦光亮的海滩上。当他们又手拉手在漂浮上来的木头和海藻之间穿过沙堆向大海走去时,当他们在孤寂中向沙丘走去时,人们完全可以把他俩当作是阿斯姆斯•阿斯姆森的小说《大海的火花》中的一对情侣‐‐蒂姆和蒂内。第一部分 海鸥(7) 11:26:23 本章字数:939不,这是不可能的。因为蒂姆不会担心北海上空那一片含雨的乌云,特别是他不会像阿迪似的冻成那个样子。当一只蓝背鸥像一发白色的炮弹,发出尖利的鸣叫,猛一拐弯向他俯冲过去的时候,蒂姆也绝不会像他那样吓得低头弯腰的。阿迪见海鸥向他冲过来时,不仅吓得弯下了腰,而且拔腿就跑,因此,他没看见海鸥就在他的头顶上突然停止了俯冲,并被风吹到了安全的高度,在那里发出了刺耳的警告声,发泄它的满腔愤怒。每次都是这样开始的,总是由一只海鸥先开始进攻,一只蓝背鸥,或短尾鸥,或黑帽鸥。我们海岸的海鸥是绝不会自愿把蛋给人的。它们进攻。红的眼睛,黄的喙。在飞行中佯攻。我猜想,手风琴手还从未经历过这种场面。两百万只海鸥突然发出尖叫声飞向空中,犹如一片银灰色的云彩悬挂在半岛上空,它们呼啦呼啦地像发了狂一般愤怒地飞上飞下,像一片白云一样来回移动,拍打翅膀,组成各种队形。同时,海鸥的羽毛像白色的雨点一般落下来,或者,也许这样形容更好:绒毛般的白雪填满了沙丘上的低凹处,又松软,又暖和。毫无疑问,要是我姐姐和她的未婚夫愿意的话,可以在这上面睡觉。当我这么描写时,我的心怦怦地跳个不停。当海鸥从它们寒碜的窝里飞到天上,又组成了一个新的喧闹的天空时,我就从大坝上朝海滩跑去,藏在一只砸坏了的鱼箱后面。在空中的阵阵怒叫声下,我屏住呼吸躺下,手中紧紧攥着一根棍子。必要时,我就用它砍掉一只蓝灰色的潜水鸥的脑袋。也许我只打掉它一个翅膀,把它带回家去教它说话。海鸥早就发现了我,它们像一片白云在我的头顶上盘旋,愤怒地扇动翅膀。当又笨又大的“市长”鸥像重型轰炸机那样寻找一定的高度时,机灵的短尾鸥则紧贴着海滩盘旋着,愤怒地向我冲过来,带着嗖嗖响的气流,在我面前一个急转弯,笔直向大海飞去,在那里又排成新的进攻阵式。我一跃而起,拿着棍子在头顶上飞快地转着圈,就像有人‐‐可是像谁呢?‐‐挥舞一把剑使自己在雨中不被淋湿那样,边舞边打地离开了海滩,以风驰电掣般的速度跟着潮湿的海滩上绝无仅有的两行脚印跑去。在不惹人喜爱的蛋窝里,有各种颜色的海鸥蛋,蓝绿色的、灰色的、黑褐色的。我使劲在那些蛋窝之间跑了短短一截路之后,就又见到他们两人了。第一部分 海鸥(8) 11:26:23 本章字数:852阿迪死过去了。他仰面躺在地上。一只黑背鸥,或者十只小黑背鸥和九十只高贵的海燕把他弄死了。它们把他啄穿了,啄透了。我姐姐跪在他的身旁,神态自若,冷静沉着,反正没有任何怨恨地解开了他的衣裳。她掌握、计划、规定着一切,就是忍受不了迟疑和踌躇。她低下头,把脸紧紧挨着阿迪的脸,搂抱他,躺在他身上,她还真行:阿迪的腿开始微微抽动,他举起手来,肩膀在痉挛,身子挣扎着。我什么都忘了。我向那些俯冲着、抱怨着的海鸥挥舞棍子,跑到他们那里,跪在地上,看见阿迪紫红色的脸在抽搐,嘴巴紧闭,牙齿咬得咯咯响。他手指弯曲,大拇指紧紧捏在手中,汗水使他的皮肤闪着亮光。当他张开嘴的时候,我发现他的舌尖满是伤疤。让他去,姐姐说,别动他。她没有时间对于我突然出现在身边感到惊讶。她扣上了阿迪的衬衣,羞怯地抚摩他的脸,既不激动也不害怕,只是有些羞怯。我看到,阿迪在她的抚爱下逐渐平静下来,叹息一声,站起身子,微笑中还有些胆怯。当他见我挥舞棍子不让海鸥飞近他身旁时,便向我打了个招呼。我的棍子一会儿往这儿打,一会儿往那儿打,那些向这里进攻的海鸥惊呆了,停止了俯冲。我这样乱打,装得好像没有时间去听姐姐准备对我进行的指责。我在为阿迪战斗。我打得海鸥不敢飞近我们周围。我迈开进攻的步伐,来回跳跃,用手做投掷动作来抵御海鸥。这时希尔克赶紧往篮子里捡海鸥蛋,阿迪则站在那里发呆,用手揉着脖子,他的脖子令人意想不到的苍老,我敢说,上面满是皱纹,有点像一张皮革。海鸥突然改变了策略。它们似乎已经注意到,佯攻达不到目的。现在只有几只神风鸟,主要是黑背鸥,张开脚蹼和珊瑚红的嘴,展开像容克87 式飞机的翅膀,还在向这里俯冲。这只是几只不了解情况的迟到者,因为别的海鸥已经组成了一片浮云压在我们头上,在那里用拍打翅膀和叫喊的声音来向我们进攻。既然俯冲无济于事,它们就用叫声来吓跑我们。各式各样刺耳的叫声钻进了我们的脑子,钻进了我们的骨髓,使我们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第一部分 海鸥(9) 11:26:23 本章字数:980阿迪笑眯眯地捂着耳朵。希尔克弯着腰往篮子里捡海鸥蛋,斜落下来的海鸥屎一次又一次地命中她的身子。我仍然挥舞着棍子,只是为了使落下的羽毛飞舞起来。我的棍子有时在鸟的身体和翅膀间起落。有一次,我打中了一只大黑背鸥的头部,但它却不往下坠落,不肯落在我的脚下。我无法把这些激动的海鸥组成的天空捅个窟窿。我无法吓唬住它们,也不能使它们安静下来。海鸥又吵又闹,但是,我们却顶住了这股喧闹声。有一次,一只海鸥啄了一下我的腿,我没有打着它,就把一个海鸥蛋朝它扔去,落在它的背上,破碎的蛋黄给它涂上一个黄色的国徽标志,于是它飞到巴西去了。阿迪赞赏地向我点着头。他看见我击中了海鸥,便走到我面前,让我钻进他的雨衣里。因为从海上已经开始吹来一阵阵大风,把海草吹得躺在地上,把沙子一片片地刮起来,打在我的光腿上。他喊希尔克,她还在那里兴致勃勃地捡蛋。阿迪指给她看大雨将临的阵势,指了指北海。大海似一根弧线,现在缩短了,更加阴沉了,被一道白幕遮掩住了,这道白幕被风吹着向我们这边移来。眼前的海水在闪亮发光,风从波峰里拽出闪烁的浪花。别捡了!阿迪叫着,但是我姐姐没听见,也许她听见了,只是要把篮子捡满。于是我们慢慢地跟在她后面,这就是说,我在海鸥之间杀出一条通往她的道路。我在阿迪的雨衣里待得很舒服,我只能从一条缝隙里往外看和打。我感到他身体的温暖,听见他快速的呼吸声,也感觉到他表示好感而轻轻按了按我的肩膀。别捡了!他又叫着。因为风突然停止,雨开始下起来了。隔着茫茫暴雨看去,她的身影显得又小又远,她弯着腰在并不惹人喜爱的蛋窝之间跑着,直到一道闪电在海上跃出,或者说,撕裂海空。闪电在黑暗的地平线前爆发出来,接着是一阵绝妙的,我想说,使人愉快的雷声越过北海滚滚而来。这时我姐姐才站起身来,看看大海,又看看我们,伸出胳膊指着一个目标就跑起来,朝里歪的小腿肚十分碍事。我们只好跟着她,向她所指的目标跑去。海鸥轰然飞起。它们张着嘴随时准备自卫。当我们越过沙土,穿过沙丘谷,翻过沙丘去躲避暴风雨的时候,一阵发狂的叫声像瀑布一般向我们袭来。风又刮起来了,鲁格布尔春天的雨水朝我们打来。沟渠太窄了,容不下那么大的雨水,草地被灌满了,牲畜只见骨头的屁股上乱粘着的干枯的冬菠菜也被洗了个干净。第一部分 海鸥(10) 11:26:24 本章字数:878我们这里一下雨,大地就不再那么坦荡,不再一望无边,大雨似悬挂着的薄幕,遮住了人们的视线。一切都变得那样低矮、短小,或者说,像个黑黑的圆球一般。要想到谁家屋檐下去避避雨,那没用,因为雨是不会停的,只有一觉醒来,你才会愉快地感到雨停了。要是光下雨,我们还可以舒舒服服地走回家去,我是这么打算的,但是暴风雨,还有海上划破长空的闪电和雷鸣,强劲的海风赶着我们在沙丘上奔跑。在这种恶劣天气的压力下,我们不是在走,而是一脚一陷地在沙丘的湿土上踉跄着,一直跟在希尔克后面。她现在正往画家的小屋那边跑着。她跑到以后,立即打开了门,没有把门关上,在被大雨阴影遮住的门洞里等着我们,向我们招手,要我们加油,直到我们也赶到了她的身边。她把我们叫进了小屋,关上门,满意地吁了一口长气。门闩,画家说,你得把门闩插好。姐姐用拳头把门闩捶上了。我们水淋淋地站在画家的小屋里。我马上从阿迪的大衣里钻了出来,绕过画桌,走到了宽大的窗户旁。像从前有那么一次那样,向窗外望去;像从前有那么一次那样,等着看澎湃的海涛浮起一具死尸,一具飞行员的死尸,海浪把它抛到岸边,又把它卷了回去。画家也许知道我在凝望着什么,因为他笑着说:暴风雨,今天只有暴风雨。我常常陪他到小屋去。在他观察波浪掀起或下落、观察天上的浮云或海上主宰一切的光线时,我就坐在他身边的画桌上。有一次,我们俩一起发现了那具飞行员的死尸。他久久地抓住坐在桌子上的我,观察那缓缓地漂浮着、滚动着、听凭摆布的尸体,它似乎在倾听海涛的节奏,自己也微微起伏着,懒洋洋地翻滚着。看了好半天,我们最后才跑了出去,把那死去的飞行员拖到岸边来。只有暴风雨,他在昏暗中微笑着说,然后,拿出了一条大手绢,擦干了我的脸。而我却还在片状的波涛中搜索,依他的看法,我不够安静,因为他再次命令我:安静点,安静一会儿吧,维特‐维特。他是唯一这么称呼我的人,为什么不能这么称呼呢?维特‐维特是海滩上弯嘴滨鹬发出的急促而忧虑的叫声。这种鸟叫不出别的声音来,画家也想不出用别的什么来称呼我。第一部分 海鸥(11) 11:26:25 本章字数:1278总之,他是这样叫我的。只要有维特‐维特的叫声,我就回头,或者向他靠近些,或者保持安静。马克斯•路德维希•南森擦干了我的头发、脖子和大腿,又把大手绢递给了希尔克。她也开始到处擦,用手捏着湿透的长发往外挤水。狂风从海上一阵阵刮来,在门外掀起了一阵骚乱。现在,一只海鸥也看不见了,这些空中卫士一个也看不见了。大海泛起泡沫,闪着光,我弯着身子歪着头,瞧着泛泡沫和闪光的海水,把大海当成天空,把昏暗的天空当成大海。当我抬起眼睛,转过身子时,我发现了她。约塔不声不响地坐在柜子旁,一动也不动。她盘着腿坐在地上,双手放在怀里,两条瘦腿劈得开开的,把连衣裙绷得很紧。我看到,她在微笑,只是回答着阿迪那困惑和不知所措的微笑。我有些诧异,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看看约塔那张瘦削的、爱嘲弄人的猎犬似的面孔,又看看阿迪直挺挺地、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像一个使人惊异的穿着连衣裙的娃娃,她的全部使人惊异之处,就在于她是一个脖子细长,大腿细长,还有一双转动得很快、什么都想试一试的眼睛的十六岁女孩。这就是约塔,这个姑娘嘴上说的,从来就不是她心里想的。自从她的父母‐‐也都是画家‐‐死后,画家就把她和她年幼的、野蛮的弟弟约普斯特收容了下来。从此,她就在布累肯瓦尔夫到处迷人。不管怎么说,我想把他们彼此相识的这场哑剧弄明白,我想说点什么,可是我姐姐已经开口了:把身上擦擦,阿迪,雨水很凉。她说着就把手绢塞到了他的手里,以她那种爱发号施令的态度用胳膊肘把他推到一边,阿迪莫名其妙地看着她,但还是默默地顺从地动手擦身上的雨水。当阿迪用这块大手绢擦着身子时,希尔克对画家说:这是阿迪,我的未婚夫,他来这儿做客。画家笑着指了指角落说:这是约塔,她跟她弟弟住在我们这儿。于是希尔克和约塔握了握手,阿迪和画家握着手。我和约塔握完手以后,阿迪也跟她握手。我突然想起我还没跟马克斯•路德维希•南森握手呢,我正要这么做,希尔克也突然想起她还没有跟画家握手,于是也把手向画家伸过去。如果不是画家要从架子上取烟斗,走到了我们中间,我还差一点跟希尔克握了手。我希望这场雨马上过去,希尔克说。这是暴风雨,画家说,不是一般的雨。‐‐你活该,希尔克对我说,你干吗要跟着我们。我说:我全身都湿透了。我看到男人们如何惊异地用高兴地赞赏的神态在我头上彼此交换了一下目光。阿迪递给画家一支烟,画家举起烟斗示意拒绝。画家点燃了烟斗,走到小屋的窗前,向着窗外的大风,向着海上的一片黑暗望去,可能那里出现了唯独画家那双有耐心的灰色眼睛才能捕捉到的情景。我已经学会当他沉浸地观察看不见的过程、动作、现象时去观察他,我也熟悉他和巴尔塔萨聊天或争吵时的神态。我只要观察就够了,根本用不着追随画家的目光便能了解,他的全部注意力都已集中在那些梦幻般的人物身上了,他的眼睛唤醒了一切:雨王、造云神、海浪上的行人,风神和雾神;风磨、海滩和花园的伟大朋友,只要他的目光与它们交谈起它们委屈而神秘的生活时,它们就都升起,显现在他眼前。第一部分 海鸥(12) 11:26:25 本章字数:1149他抽着烟斗站在窗前,凝视着滚滚的波涛,眯缝着眼,歪着头像要冲撞什么似的。这时,约塔不声不响地从黑暗中走了出来,微笑时露出了她的大门牙,又开始向阿迪提出一些奇怪的问题。这时,我听见希尔克在笑。她手里摇晃着一张画纸。她趁画家不注意就从画桌上的夹子中抽出了这张纸。什么呀?我问。你过来,她说,你来呀,西吉。她看着那张画,又笑了起来。你怎么啦?我问她。她把那张画纸摊在桌上,抚了抚平,问我说:你认得出是谁吗?知道吗?海鸥,我说。全是海鸥,开始的时候,除了海鸥以外,我什么也没看见。一只向下俯冲的,一只下蛋的,还有一只在飞行巡逻的海鸥。不久我就发现,每一只海鸥都戴了一顶警察的帽子,帽檐上是一个鹰徽。光这些还不算,所有的海鸥还都长得像我父亲,都长着鲁格布尔警察哨哨长的那张长长的、昏昏欲睡的脸,它们的三爪脚上都穿一双小小的像我父亲那样带绑腿套的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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