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有的思想用领导人的名字,有的没有用

北京拟禁止用国家领导人名字作地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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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标题:国家领导人名字禁作地名
  道路名称重复、市民耳熟能详的胡同名在道路新建后被改名等现象今后将有所改变。《北京市地名规划编制标准》即日起向公众公开征求意见,这份征求意见稿明确了地名命名标准。例如新建、改建道路要使用原有地名,通用名称为胡同的,要保留。同时,新建道路在全市范围内禁止重名,无法避免重名时,可在专名前加方位词等来区别。
  本报讯 (记者 李佳)新建快速路、城市干路、片区、桥梁、轨道交通站在全市范围内禁止重名。即日起,由北京大学起草的地方标准《北京市地名规划编制标准》在市质监局官网上公开征求意见,地方标准明确提出,禁止用国家领导人的名字作地名。同时,“胡同”作为北京历史地名的重要部分,应予以保留并保护。
  优先使用历史地名
  意见稿指出,在名称设计中应优先使用历史地名,在地名上要“尊重历史,照顾习惯,体现规划,好找好记”。在历史文化保护街区内,新建、改建道路要使用原有地名命名,原地名无法使用时,可由其派生命名,使得新老地名能够有机衔接。原有通名为“胡同”的,予以保留。
  难以直接使用的历史地名,宜将名称雅化,或用其谐音,以保持同历史地名的内在联系,如粪场胡同改为奋章胡同,屎壳郎胡同改为时刻亮胡同等,片区命名应以方便人们生活为目的,宜采用区域内历史悠久、辐射面广、知名度高、指位性强的地名,如双榆树、双井等。
  新建道路全市禁止重名
  城市建设中当新建快速路、城市干路、片区、桥梁、轨道交通站时,命名时在全市范围内禁止重名;城市支路、小型城市广场及绿地等在区、县区域内不得重名。不宜更改正在使用的地名,可更改名实不符的地名通名。
  意见稿规定,音同字不同,不视为重名;字同音不同,视为重名。同一类型的地物之间专名相同、通名不同的,视为重名,如中山路、中山街。不同类型的地物之间专名相同时不视为重名,如中关村一街、中关村一桥。另外,在市域范围内,无法避免重名时,可在专名前加方位词等来区别,如海淀黄庄、北太平庄、东八里庄等。
  国家领导人姓名不得作地名
  意见稿强调禁止用国家领导人的名字作地名,不得以外国人名和外国地名作地名,也不宜以现代人名作地名。此外,不宜以北京市域外的行政区域名称作地名。可采用长期稳定且有地标功能的公共建筑名称作地名,但非公共建筑不宜用作地名。
  地名命名必须使用中文,不得使用外文或中外文混合使用,命名中的数字须用汉字。地名要方便公众的识别和使用,避免使用生僻难懂、拗口、难记、易引起方位混乱和歧义的字、词,选择易于接受、易于识别,且不与现行法律法规相矛盾的名称。
  “大街”用于商业街通名
  道路命名时应注意不同等级道路的通名配置。“街”、“路”、“道”可用于各级道路的通名;“大街”用于主干路或次干路的商业街通名;“大道”可用于快速路和城市主干路通名;“巷”、“条”用于支路通名。旧城区须保留区域历史遗留的道路序列特征。
  轨道交通站命名应尽量避免使用道路名称,必须用道路名称命名车站时,应选取与轨道交通线路垂直相交道路的名称。
  作者:李佳
  (来源:北京青年报)
(责编:耿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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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 民 网 版 权 所 有 ,未 经 书 面 授 权 禁 止 使 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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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y .cn. all rights reserved毛泽东在瑞金的真实处境:“主席”一职并非有名无实?(3)
&&&宁都会议解除了毛泽东在红军中的领导职务。毛泽东请病假到后方休养4个月后,于1933年2月回到瑞金主持临时中央政府工作,这算是名至实归了。此前,临时中央政府的工作一直由副主席项英实际主持。到1934年10月,红一方面军主力撤出中央苏区止,毛泽东在一年多的时间里主持临时中央政府工作,是有职有权的。
  毛泽东在瑞金时期的种种建树,除了苏区军民的拥护外,也得到了中共中央和其他领导人的支持  在党内,毛泽东是比较早地探索中国革命道路,并自觉运用于土地革命战争实践,取得卓著成就的人。朱毛红军的成长壮大,中央革命根据地的蓬勃发展,尤其是三次反&围剿&的接连胜利,为中华苏维埃共和国的诞生创造了宝贵的时空条件。这一切,使得党内高层以至于苏联共产党和共产国际,都对毛泽东高看一眼,对毛泽东的某些失误,以至犯上(对中共中央和共产国际的决议、指示或明或暗的抵制)行为,亦取宽容态度。总之,无论是中共中央,还是共产国际,都对毛泽东的建树起了支持作用。而共产国际对毛泽东的赏识、支持,显然离不开中共中央的介绍与举荐。  早在1929年夏秋之际,红四军(即朱毛红军)领导层发生严重分歧,一度导致毛泽东&离职&。中共中央得悉后,于8月、9月两次给红四军前委发去指示信(史称&八月来信&和&九月来信&),肯定了毛泽东的建军思想、建军原则,要红四军前委恢复毛泽东和朱德在群众中的威信。受中央委托处理此事的周恩来,还特别嘱咐来上海汇报的陈毅,回去后要请毛泽东复职,并召开一次党的会议,统一思想。现在,人们都知道毛泽东主持制定的古田会议决议,在建军、建党史上占有极其重要的地位,却少有人知道和提及古田会议决议的精神,已在&九月来信&中全然提及。  1930年冬的富田事变,恰恰发生在国民党军对中央苏区进行第一次&围剿&之际。中共中央为此首先要求红一方面军总前委和江西省委上上下下立即停止对事变的争论,无条件服从以毛泽东为首的总前委的统一领导。然后又作出《关于富田事变的决议》,肯定了总前委对富田事变的定性,又一次支持了毛泽东。事实表明,中共中央的如此处置是柄双刃剑:一方面有利于维护毛泽东对红军的领导,以及他对反&围剿&战争的指挥地位;另一方面又因此酿成了冤案和悲剧。  中共六届四中全会后派往中央苏区的以任弼时为首的中央代表团,也在第二次反&围剿&之际,全力支持了毛泽东,且促成了&以毛代项&为中共苏区中央局代理书记事。  中华苏维埃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召开前夕,苏区中央局致电中共临时中央,希望中央派一位政治局委员,最好是工人同志,来苏区主持即将成立的临时中央政府的工作。博古主持的中央政治局会议,鉴于毛泽东在苏区的地位与威望,决定就由他出任中央政府主席,并电复苏区中央局。此前数月,中共中央通过的决议提出:&建立苏维埃中央临时政府与各苏区政府来对抗国民政府,公布与实施苏维埃政府的一切法令&,为&苏区最迫切的任务&。可见兹事体大。假如再联系中共中央政治局会议上,最初曾有由时为中共中央总书记、工人出身的向忠发出任中央政府主席的动议,或许就更有理由认为这是对毛泽东的信任与重用。  在1932年10月上旬举行的苏区中央局宁都会议上,毛泽东受到任弼时等与会大多数人的批评,被解除对前方战事的领导权,还要他回后方主持中央政府工作。同年10月7日,中共中央在给苏区中央局的电报(回复任弼时等9月30日从瑞金发出的电报)中,却明确指出:  &至于与毛泽东同志的分歧,我们再重复一遍:请尝试用同志式的态度争取他赞成积极斗争的路线&&不进行反对毛泽东的公开讨论。现在我们反对将他从军队中召回,如果他服从党的纪律的话。目前采取这一步骤,会给红军和政府造成严重的后果。&  一句&我们再重复一遍&,表明中共中央的这个态度不是随机的、轻率的,而是一贯的、慎重的。  中共中央对毛泽东主持的各项具体工作,也给了足够的支持和肯定。为纠正查田运动中出现的偏差,临时中央政府于日,批准了毛泽东起草的《怎样分析阶级》的文件,并通过了他主持制定的《关于土地斗争中一些问题的决定》,同时用命令形式予以公布。命令要求各级政府按照这两个文件的精神,对农村阶级成分进行复查,凡搞错了的应据本决定予以变更。为克服1933年春夏以来出现的苏区经济生活恶化的局面,中共中央决定对一些经济政策作若干调整,同时要求临时中央政府采取措施,加强对经济工作的领导。这无疑为毛泽东放开手脚抓经济建设,提供了上方宝剑。  对毛泽东的一些建议、意见,中共中央和相关领导人也吸纳、采用了。如1934年4月,他要去中央苏区南部的会昌视察,周恩来同意了。同年6月下旬,他建议红七军团可不南调,军团长寻淮洲留瑞金待命,周恩来也接受了。长征前夕,毛泽东要去赣南省视察,得到了中共中央书记处的同意。他获悉中央要把政治局委员分散到各军团去随军行动,立即到中革军委提了两条意见:第一,在转移时将他和张闻天、王稼祥安排在一起,不要分散到各军团;第二,应带一部分女同志去。事实表明,他的两条意见都被接受、照办了,尽管陈云、刘少奇、凯丰等政治局委员、候补委员,还是按中央决定去了各个军团。  可见,毛泽东在瑞金时期的种种建树,并非孤军奋战的结果,除了苏区军民的拥护外,也得到了中共中央和其他领导人的支持。看不到这一点,只看到临时中央和其他领导人对他的批判,难免作出错误判断。
(责任编辑:董倩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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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大新:向上的台阶
向上的台阶
  廖老七从儿子怀宝三岁起,就开始教他识字。这是廖家的规矩,孩子从三岁始就要“学写”,这倒不是因为廖家是书香门第有这种家教传统,实在是因为这是谋生的需要。廖家的祖产除去三问草房和几床破被,就是一方砚台和几管毛笔,此外再无别的。廖家几辈子都是靠在街上代人写点柬帖状纸为生,作为廖家的长子,不识字怎么能行?
  这小怀宝倒也聪明,四岁时就能把“上下左右天地大小金木水火”等字,用他爹那杆狼毫毛笔在老刀牌香烟纸上写了,而且写得很有几分样子。七岁时,便已能用小楷抄完《论语》。九岁时。小怀宝已把常用的柬帖格式全都学会。这时,廖老七出摊时,便把儿子带上,老七在前边一肩挂着那个装有笔墨纸砚的小木箱,一肩扛着那个窄窄的条桌走;小怀宝则抱着一条歪七扭八的长条凳在后边紧跟。父子俩到了小镇邮局门口,先将桌凳摆好,后把笔墨纸砚放开,再把托放在邮局门后那个写有“代书柬贴对联一应文书廖”的布幌在桌后的墙缝里插好,父子俩便在桌后坐了。小怀宝就开始研墨,用长条的墨块在大石砚上一圈圈旋转,下一霎就有乌亮沁香的墨汁在砚里涸出来。这时老七就叫一声:宝,行了。小怀宝也就住手,坐一边聚精会神地看爹写,同时用手指在自己的腿上跟着照样描画,偶尔也帮爹挪挪纸。
  若是信封需要封上的,怀宝便伸出细细的手指,从一个瓶里抹些娘用高粱面打成的糨糊,小心翼翼地按爹交待的方法把信封粘好。遇到一些简单的请帖,如“请过重阳节”和“订婚请媒人”一类的帖子。廖老七便放下笔,手捻着下巴上的短须说:宝儿,你来!父子俩就互换位置,小怀宝拈笔蘸墨,先问一声来人姓啥名谁所请何人,尔后小嘴巴一鼓,低首便在信封和信纸上写:
  小怀宝每次写完,桌旁站的人看了,都要说声:“好!”怀宝这时脸就羞得通红。遇到来求写帖写联的人,不是立等就要的,廖老七就一边忙一边嘱怀宝:宝儿,把这位大叔要写的东西记下来!怀宝就摸出一个用旧纸装订的本子,把来人要写的内容和写讫的日期一一记下,尔后收下润笔费。
  润笔费不高。有时父子俩一天不停地写下来,所得的钱扣去纸墨费用,只够买二升包谷,够全家人吃两天。时时顺应万物变化,父子俩的中午饭就常由人家买来,或是几个烧饼或是两碗面条,这就省下一小笔饭钱。还有更好的时候,那就是大户们的“请写”,也就是富户们家有事时把廖老七和儿子请到家里写字。每逢这时,所得润笔就比平日多出许多,而且父子俩可以饱饱地吃它几顿。但是,这样的好机会不多,怀宝记得最清的,是他十一岁那年到镇南头有两顷地的富户裴仲公的家里写字,整整写了三天,三天里顿顿可以吃到白馍、豆芽和猪肉,而且写完后整整得到了三斗包谷,使全家人吃了许久,更重要的是,他就在那次认识了裴仲公的小女儿。
  那是怀宝第一次走进富人家家里,真是开了眼界,第一次知道人竟可以住这么宽敞的屋子。裴家有三进院子,前院住的都是长工佣人,中院住的裴仲公和夫人,后院住的是裴家老人和孩子,光是两个女佣住的那间屋子,就比他全家住的房子宽出一倍。写字桌就摆在两个女佣的房里。那次是裴仲公为大女儿举办婚礼请客,裴家的亲戚朋友真多,不说对联,光各式请帖就有几百封。怀宝那时已可正式执笔,父子俩一人一桌一砚,不停地写,不停地封,当然,中间,廖老七也暗示怀宝放慢点速度,以免少吃几顿饱饭。怀宝记得,在他们到裴家写字的第二天后晌,他正按爹给他的“婚娶喜联选”往红纸上写着:“鸳妆并倚人如玉,燕婉同歌韵似琴”;“缘种百年双壁白,姻牵千里寸丝红”,忽听一阵轻轻的脚步声响进屋来。怀宝停笔抬头,只见一个穿粉红绣花衣裳的俊俏小姑娘正站在桌前,歪了头看他写好晾放在地上的喜联,边看边小声念着,念毕,抬头瞪了漆亮的眸子问:你们这是为我姐姐出嫁写的吗?廖老七这时认出这小姑娘是裴仲公的掌上明珠――小闺女,忙起身答:是的,小姐!那名茶时就又说:给我也写一副好吗?你呀?廖老七笑了,还早哪。――我是女的,也是要出嫁的呀,为什么不给我写?依旧坚持。好,好,给你也写一副。怀宝,你给也写一副!廖老七嗬嗬地笑了。怀宝就按爹的话,看一眼那婚娶喜联选,为写了一副:双飞不羡关雎鸟,并蒂还生连理枝。
  嫌一副太少,怀宝就又照着那喜联选上的顺序写了:且看淑女成人妇,从此奇男已丈夫。怀宝刚写完,那就高兴地提着两副喜联跑出了门。
  这是怀宝第一次见到。给他的小脑袋里留下了一个聪明漂亮的印象。
  不过,仅仅是一个很淡的印象,没过几天,他就把她和那两副喜联忘了。他根本不曾料到,今后还会介入他的生活。多年后,当他回忆旧事重想起那两副喜联时,他才意识到,那第二副喜联选得不当。
  怀宝十二岁那年冬天,一直卧病在床的廖老七的爹也就是怀宝的爷爷去世。这个为人写了一辈子字的老人是在傍黑掌灯时分咽气的。像所有知道自己要远走西天的老人一样,枯瘦如柴的怀宝爷爷在咽气之前,也要把自己在人世上弄明白的最重要的世理留给后代,他那刻望着儿子、孙子断断续续地叮嘱:……不能总写字……要想法子做官!……人世上做啥都不如做官……人只要做了官……世上的福就都能享了……就会有……名誉……房子……女人……钱财……官人都识字有《诸子略》,遂有此称。一指先秦汉初诸子百家学说的总称;,识字该做官,咱写字与做官只差一步……要想法子做官……官……
  廖老七和怀宝那阵子都含泪连连点头。
  仿佛要证明老人的遗嘱正确,第二年廖家就被一场官司推人到灾难之中。官司的起因很简单,镇公所长新娶一妾,让廖老七给写喜联,廖老七写的是:好乌双栖嘉鱼比目,仙葩井蒂瑞木交枝。廖老七写罢喜联,又紧忙为另一丧家写挽联,喜联和挽联放在一处。也是不巧,镇公所长派人来取喜联时,老七和怀宝都不在家,派来的人不愿久等,就问怀宝娘哪一副是给所长家写的。怀宝娘不识字,就顺手指了摊放在那儿的对联说:你自己拿吧。不想那人也不识字,而且多少还有些呆,胡乱动手挑了一副八个字的对联就走,回去就贴,岂不知那是一副挽联,上边写的是:绣阁花残悲随鹤泪,妆台月冷梦觉鹃啼。所长一看就叫了起来,说这是故意毁人名声和家庭,当即告到了县法院。廖老七再三出庭辩解,法院仍判廖家赔款三十块大洋。可怜老七四处喊冤,终因原告是镇公所长而未得改判。廖家只好卖了两间房子把款赔上。廖老七因此气病在床,整整躺了一年。廖老七病好起床时含泪对儿子怀宝叹道:还是你爷爷说得对,只要有一点门路就去当官,这世道只有当了官才能不受欺负……
  怀宝当时听了也不过是苦苦一笑,心想谁会让咱去当官?他那时根本没有料到,一个巨大的变动正在中国的土地上发生,一个重要的机会正向他快步走来!
  他们知道那个变化的发生是在怀宝十七岁那年的一个午后。当时,怀宝和他爹仍在镇街的邮局门口摆摊写字,怀宝那会儿正为一个哭哭啼啼的妇女写一状文,状告东唐村的村长。怀宝刚写一句:尊敬的橙州国民法院院长阁下。忽听镇北响起一阵枪声,枪声中伴着汽车引擎响。眨眼之间。一长溜汽车便驶到了镇街北口,车上满是穿黄衣的国军士兵。父子俩见状慌忙搬桌拿凳躲进了邮局。两人隔窗看到,汽车队过去之后,是马队;马队过去之后是步兵;步兵过去之后是伤兵担架队,队伍松松垮垮吵吵嚷嚷却又走得十分急迫。人车马整整过了一天,他们父子躲要邮局一天没敢出门回家吃饭。直到第二天早晨他们才知道,国民党第五绥靖区中将司令王凌云放弃了南阳城防率兵逃往襄阳,这整个豫西南已成了共产党的天下。第三天,他们看到一队穿便衣的挎枪的人来到街上贴一张毛笔写的公告,公告上写着自即日起柳镇回归人民手中,镇上店铺商号尽可以放心开张营业等等等等,末尾署名是柳镇工作队长戴化章,十六岁的怀宝胆胆怯怯趋前看了那张公告后回家只给爹说了一句:那毛笔字写得太赖!
  镇上店铺开始营业,怀宝家的摊子也照样摆了出去,摆出去的那个上午他们在写字桌前刚坐下不久,就看见三个挎枪的共产党便衣向他们走来,为首的一个膀宽腰粗二十六七岁,斜挂着的匣枪在屁股上一晃一动极是威风。父子俩第一次见共产党不免有些慌张,离老远就站起来点头哈腰打着招呼上老总好!不要叫老总,要叫同志!为首的那个走前来朗朗笑道,与此同时伸手摸了摸怀宝的头说:小伙子,你的毛笔字写得挺好嘛!边说边捻起一张怀宝正写的帖子放眼前看着。这时候怀宝闻见了从三个人身上飘过来的汗酸味和刚吃了蒸红薯的那股甜味儿。这熟悉的味儿让他对这些人的胆怯消去了许多,于是就开口说了一句:你们要是有什么写活叫我干我可以帮忙!是吗?那为首的习惯地摸了一下屁股后的匣枪,饶有兴趣地看着怀宝,同时把手中捏着的帖子递给同来的那两个人说:你们看看这字!那两个人看了一阵之后差不多同时点头说:队长,是不孬!怀宝这时才明白跟前站着的是共产党工作队的队长戴化章。你们家有几间房子,几亩土地?戴化章忽然转向廖老七问。回老总,地没一分,只有一间草房。廖老七毕恭毕敬地答。噢,这么说是属于城镇贫民。
  戴队长转向他的两个队员点头,然后就拍了拍怀宝的肩头说:小伙子,我们是一个阶级,愿不愿出来跟我们一起干?怀宝被“阶级”两字弄得有些茫然,问:干啥子?
  就是来镇政府干呀!我们正在筹建柳林镇人民政府,正缺人才,你来当个文书,如何?戴队长又摸了摸怀宝的光头,动作中带着亲密和信任。不,不能呀,老总,廖老七慌了,全家人还指望他挣钱糊口哩!戴化章哈哈笑道:你以为当文书就不能挣钱糊口了?共产党能叫人饿死?你知道镇政府的文书是什么?用一句旧话,就是官!
  懂么大伯?“官”!
  这最后一句话起了决定性的作用,中国所有的老百姓都知道这个字的含义。廖老七和怀宝自然更懂,听懂了之后他们又有些吃惊:共产党的官就这样好当?
  愿不愿干,小伙子?那戴队长又拍了拍怀宝的肩膀,有一种即刻要走的意思。
  愿!怀宝尽管心中还有疑虑,但答得十分干脆,一种要改变自己穷困生活的潜在愿望使他本能地觉得,不应该丢掉这个机会。
  那好,明儿上午你去镇公所找我!戴化章摸了摸匣枪就转身走了。
  答得对!廖老七对儿子的表现很是满意。只要是官我们都当!
  怀宝那刻扯了扯自己的耳朵,他对自己这选择是吉是凶是福是祸还心中无底。
  许多年后当他回望这一天时,他才明白这其实是他命运的转机,他能抓住这个机会并不是凭他的智慧、知识和对局势的分析,他凭的是本能!
  有时对本能做出的选择也不能看轻!
  新政府正急需用人,廖怀宝不仅识字而且字写得漂亮,就被看做了宝贝,他去见戴化章的当天,就被任命成柳林镇人民政府的文书。
  文书这个官当起来并不是太难,怀宝很快就胜任有余,无非是抄抄报表,发发通知,写写布告,一点也觉不出吃力。戴化章这时已是柳林镇的镇长,他很满意怀宝的工作,见了面常拍拍他的头说:小伙子,干得不错!
  怀宝现在常住在镇政府院里值班,那架手摇的直通县上的电话就由他守着,铃声一响,他便恭敬、肃然地拿起听筒,把县上的通知、通报什么的用毛笔在本子上工工整整记下,尔后呈送镇长。逢到有人来找镇长办事而镇长不在,他便抻抻衣襟很庄重很严肃地出面接待,而且开口说话前必学戴镇长的样子,先咳嗽两声,然后再开腔。
  街上的人都已知道怀宝在政府里做事,平日见他时,眼里就多了不少恭敬和畏怯,怀宝发现后心里就很舒服,对戴化章就生出更多的感激的灵魂中,它是不朽的。
  他是形式逻辑的奠基人,并且研究,就在心里暗暗发誓:一定要干得让镇长满意!
  廖老七见儿子果真当上了镇政府的官,心里的那份高兴更不用提。他一家人平日都穿土布,那次他上街到布店一下子扯了一丈四尺蓝士林布。布拿到家怀宝娘吃了一惊,问:你是不打算过日子了吧,一次扯这么多洋布,这要花多少钱?廖老七把手摆摆说:少呷嗦,快动手剪,给咱怀宝做身官服!他如今是官场上的人,不能再穿咱百姓的衣裳,干啥啥装扮,不然的话会遭人笑,他也难有个官气魄!怀宝娘一听这话,也不再争执,只问:剪啥样子的?廖老七沉吟了一下说:要依我自个的眼光,大清朝的官服最威风,可一个是咱没那布料,做不起;二个是戴镇长都没穿那样的,只咱怀宝穿,也太惹眼;我看你就照旱年同咱打官司的镇公所所长的那身官服剪,那样式穿着也行!
  怀宝娘于是拿起剪子,边想边剪,接下来就是缝,几天后,一身崭新的介乎马褂和中山服之间的一种衣服就做了出来。
  怀宝脱下原先打补钉的那身旧裤褂,穿上这身新衣服,果然就长了不少精神。
  因为衣服板整,他走起路来胸也挺得更直。廖老七看见就说:行,有点像个官人的样子了。
  长期为人代写束帖状纸,使得怀宝懂得看人眼神面色行事,变得十分乖巧。如今对戴镇长,他也极会察言观色揣摩他的心态,把事情做得让对方满意。戴镇长喜欢发表演讲,怀宝就暗示镇上的中学校长多请戴镇长去给学生们讲话;戴镇长喜欢读史书,怀宝就去镇上旱先的几个富户家搜罗古书;戴镇长喜欢让自己的讲话家喻户晓,怀宝就常用粉笔把自己记录下的镇长讲话抄在镇政府门前的黑板上。在生活上,怀宝对镇长也照顾得颇周到,早上起来,他总要把洗脸水给戴镇长打好;晚上睡前,又总是把戴镇长的被子坤开;逢了开会,戴镇长刚在座位上坐下,怀宝便把他的茶杯泡了茶放到了他的面前;过节时怀宝家包了饺子,他也总要给戴镇长端来一碗,一来二去,戴镇长就越发喜欢怀宝。有天晚上,戴镇长拍拍怀宝的肩膀说:好好干,将来会有更重要的担子交给你。我们正在建立一个崭新的政权,这个政权需要许多新干部,知道什么叫干部吗?干部就是“官”,但我们的官将不会同于中国历史上任何一个朝代和世界上其他国家的官,这些官一个个清正、廉洁、有才,全心全意为平民百姓做事、谋利益。我们中国吃昏官、贪官、赃官的亏大多了,我们要有一大批全新的官……
  怀宝对戴镇长大部分话听不太懂,但有一点他听懂了:中国需要许多官,自己有可能当再大一点的官。
  那天晚上他回家把自己听懂的意思给爹讲了,廖老七听后两眼放光,抓住儿子的手说,好呀,你娃子遇上好年代了!听你老爷讲,咱们廖家祖上只有一位爷在明朝时当过一任乡官,其余的都是布衣百姓,如今该你为咱廖家光宗耀祖了!好好干,千万不能大意!……
  新政权对富户们资产的清抄工作正在进行。那日镇上清抄大地主裴仲公的家时,戴镇长让怀宝去负责登记。这是他又一次走进裴家大院,这次和过去不同的是,他再无了那种缩头缩脑惟恐惹了主人不高兴的胆怯心理。他昂首走进中院,看见抄出来的各种物品山一样堆放在那里,也看见了裴家一家人战战兢兢立在院子一角的情景,更看见了裴仲公那个掌上明珠。已长成了一个身个苗条的漂亮姑娘,正用胆怯而惊慌的目光望着他。这景况让他确实感受到了一种翻身的自豪,他想起了他过去来裴家代写帖子时的那份恭敬和惊恐,以及看一眼都怕对方着恼的那种心情,更觉得解放军把权力夺过来交到像他这样的穷人手里实在重要。
  他煞有介事十分威严地坐在一张桌前,在另外几个农民的帮助下清点登记各种物资。登记好的东西,便送进没收来做镇政府仓库的裴家厢房。干了一阵当几个农民去前院喝水时,怀宝忽然听到身后响起一个胆怯而柔细的声音:廖文书,能不能把那一小包衣服还给我?那是我的内衣,拿走了我连换洗的东西也没了。怀宝闻声扭头,看见正站在自己身后,白嫩光洁的脸上满是胆怯和恳求。怀宝被那神情弄得慌忙起身,他几乎没想到拒绝,便顺她手指的方向去物品堆上把那卷红红绿绿的衣服拿来递到了手上。在递过去的瞬间他闻到了从那卷衣服中散发出的一种好闻的香味,同时瞥见了放在最上边的是一件粉红的裤头,他心里陡起一阵莫名的激动,同时感觉到自己的脸已经红透。把衣服接到手后鞠了一躬,感激他说了一声:谢谢!这一切是在几分钟内发生的。到了当晚怀宝躺在床上重忆这件事时,心里满是一种甜丝丝的感觉。那光洁的脸、红润的唇、白嫩的颈、幽幽的眼,总在他眼前晃,那卷红红绿绿的内衣散发出的香味仿佛还留在鼻腔,使得他在床上翻了无数个身才算勉强睡着。
  自这天以后,不由自主地,只要一有了空闲,怀宝就往裴家大院跑,好在他往那里跑还有借口,那时候裴家已被指定在前院的东厢房里住,剩下的房子或是做了镇政府的粮食、物资仓库,或是做了农会、民兵们的办公处,他要么借口去仓库里有事,要么借口送什么通知。每次跑去的真正目的,则是想看一眼。的父亲这时已潜逃在外,哥哥去了嫂嫂家居住,姐姐也回了婆家,家里只剩了她和有病的母亲以及一个五十来岁的女佣。怀宝去时,开头几次见到*们,也只是红着脸点点头,不好意思说话;后来去的次数多了,加上那次看见挑水时把水桶掉进井里,他急忙跑过去相帮着捞,两人边捞边说些话,把原先存在二人心中的那份拘谨就消了。以后再见面时,也不再胆怯地喊他“廖文书”,而是喊他“怀宝哥”。
  他也敢直呼她的名:。只是每次都叫得很轻很轻。
  家的生活此时已是一落千丈,吃的和用的都见紧张,的母亲有时看病开了药单,却又无钱去抓药,就急得捧了药单哭先设想的模式。主要代表有笛卡尔、莱布尼茨、沃尔弗、黑,怀宝知道后,总是把自己身上的钱朝手里塞几张。对这接济很感动,每次接了钱都是双眼含泪。家这时在镇上的地位更是低了,有时上街,常会遭到一些泼皮酒鬼的纠缠。那日她去杂货铺里称盐,遇上一无赖店员,趁往她篮里倒盐的机会捏住她的手腕嬉笑,羞得连叫:放开!放开!那店员竟仍捏住不丢嘻嘻笑着说:嗨,看看你长得白不白,怎么,你这地主的千金小姐,我们就看不得了?恰好这时怀宝由街上经过,见此情景,上前朝那店员叫道:住手!你还要脸不?!那店员一见怀宝,知他是镇政府当官的,不敢回嘴,赶忙改笑着进了里间。如此一来二去的接触,渐渐就也离不开怀宝了,偶有一天见不到他,就有些神不守舍,再见了面必问:昨日咋没见你?那日,怀宝在裴家大院仓库里收拾东西,出汗时就脱光了上衣。这情景让看见,第二天两人再见面时,就朝怀宝手里塞了一团东西,怀宝展开一看,是一件手做的自布汗榻,胸口那里还用红线绣了一对蝴蝶,看了那对头相接翅相连的蝴蝶,怀宝美得嘴里直咽唾沫。那晚他回家穿上汗褐,高兴得在屋里转了几圈。
  此后,两人见面愈加频繁,甚至把自己住的那间厢房上的钥匙悄悄给了怀宝一把。一日正午歇晌时间,天热,院里无人,怀宝过去开了的门,原想进去说说话的,进门后才发现穿着短裤背心仰躺在床上熟睡。怀宝惊得本想回身就走,但那雪白的半裸的身子却又吸得他挪不动步子,他脸虽扭向门口,双脚却像被人绑了绳子一样一步一步向床边拉近。这是他第一次观察姑娘的睡态,原来睡着了的姑娘竟是如此美妙,那白嫩浑圆的大腿,那微凸起伏的小腹,那饱满如梨的双乳,那被背心压扁了的状如樱桃似的两个奶头,那白玉一样的臂膀,那轻微闭合红红润润的双唇。他的目光像舌头一样把的身子舔了一遍,他感觉到自己的呼吸开始变急变粗,一阵哆嗦从双脚升起并停在了两条小腿上。他咽了一口唾沫,双手不自觉地慢慢抬起,像捉一个即将惊飞的小鸟一样向那其中的一个乳头伸去。他只轻轻地触了一下,一阵快感就像虫一样地沿着胳膊爬向了他的心里。他刚要再去触第二下,醒了。她的眼睛在睁开的那一瞬间,满是惊恐,及至看清是怀宝,又放心地笑了,她这个安恬的笑,一下子消除了怀宝的胆怯,给了他极大的鼓励,只见他像久饿的饥汉见了馒头一样,猛地伸手朝那两个乳峰摸去。没有半点挣拒,说你别慌干脆让我把衣服撩起来,他没理会,他只是把那两团东西抓得很紧,以至于疼得的眉心一耸,随后就见他三下五去二撕开了那件背心,把嘴伏了上去,他吸得很响,像那些饿极了的孩子一样,红透了脸呻吟似的说道:轻点,别让俺娘听见。怀宝哪管这个,吸溜声更响更大,像吃西瓜,只好不再管他,只把眼睛闭了。当怀宝的双手去撕的紫红短裤时,有些惊慌地睁开眼来,两只手急急地去护,口中喃喃地求道:怀宝哥,不行,晚点了再,行吗?行么?
  但怀宝那刻哪能听见这话,只一个劲地忙着。的恳求最后被那声撕疼的哎哟弄断,此后,她便又合了眼,一任怀宝去忙了。
  当怀宝终于做完,喘息着坐在床上看着赤条条柔顺地躺在身边的时,心中升起一股从来没有过的满足和自豪:我的天啊,要在过去,一个有两顷土地的富翁的女儿,怎么可能归我呢?老天爷,我廖怀宝知足了!
  那天临走前,他一边给穿着衣服一边俯在她耳边说:我要娶你做老婆!……
  如今,廖家的境况已与往日大大不同。有了房――分得了一家董姓地主的三间堂屋;有了地――分到了三亩休耕田;重要的是,因为怀宝在镇政府做官,廖家在镇上的声望地位高起来了,廖家人外出走在镇街上,满街的人争着打招呼。
  廖老七如今是再不低三下四去街上代人书写束贴状文了,除了在地里忙活之外,就是拉了小女儿在街上悠闲地蹈跳,再不就是在院子里哼几句戏文。他还特意让木匠做了一把黑漆太师椅,他认为这椅子气派,作为一个官人的父亲,坐这种椅于才合身份。每到傍晚,他便把太师椅搬到院里,沏一杯茶,仰靠在太师椅上给小女儿讲古时皇亲国戚们的各样故事。
  日子开始变得有滋味起来。
  一天晚上,廖老七正坐大师椅上品茶,忽见东街的刘顺慌慌提一个竹篮进院来,到他面前扑通一声就跪了下去带了哭音说:廖老哥救我,他们要把我定为中农的假相;“市场假相”――由语言的滥用或概念不明确产生的,我家的境况你该知道,下中农都够不上啊!这定了中农,以后就和你们不是一个阶级了,求你让怀宝侄替我说句话吧……廖老七在最初那一霎有些愣怔:他活这么大岁数,还从来没有人朝他跪下过求情哩!过去,都是他朝别人下跪,当年为那场笔墨官司,他曾跪求过多少人呀。在这刹愣怔过去之后,他心里感受到了一阵从未有过的满足:我廖家到底也可以让人求了!他缓缓起身,弯腰扶起了刘顺说:都是兄弟,快起来,有话好说。
  那晚刘顺临走时,把竹篮里装的礼物掏了出来:三斤白糖,一斤洋碱,一丈五尺花洋布,一小坛黄酒,一包信阳毛尖茶,五盒大舞台香烟。廖老七看着那些礼物,嘴上说着何必破费,心里却着实又惊又喜:送这么多东西啊!――这是他第一次接受亲友之外的人送的礼物。
  第二天头晌怀宝由镇政府回来时,廖老七把那些礼物指给了儿子看:这些东西,要在过去,我们得为人写多少对联书信才能挣来哪!今儿,咱们不费半点力气就得了来,是因为啥?是因为你是个政府里的官,你手上有权,你能为人说话办事。所以你要记住,今后啥东西都可以丢,唯有这官不能丢!懂吗?丢了别的,只要你是个官,还都会再弄来……
  怀宝那天无心去听爹的训教,他心里有事――他回来是要同爹商量娶的大事。待爹的话告一段落之后,他才找到了开口的机会,说:爹,我该找个人了。
  找人,找啥人?廖老七一时还没从自己思考的事情中拔出身来。
  老婆,如今叫妻。
  哦,廖老七略略有些意外地看了儿子一眼,不过随后就笑了,可不是嘛,该找了,前几天我和你娘还在说这事哩,你有没有相中了谁?
  就是裴仲公的小女儿。
  噢,我想起了。嗯,那姑娘的貌相是不孬,日后生的孩子也会仪表堂堂,行,你还有点眼光。这裴家的千金,在过去,你要没有一顷两顷田地,是甭想娶她的。如今她家虽说败了,但虎死威不倒。我们娶了她,别人也会说:看,裴家的漂亮小姐跟了廖家儿子。这也是一份荣耀。中,这门亲事中!再说如今她虎落平阳,要的嫁妆也不会多,到咱家也也会听招呼,只是,她会不会不愿――托人问过她了?
  问了。
  好,这就好,我和你娘这就为你们着手准备,咱先行个订婚式,再择喜日子,反正你的年岁也到了,早成婚早得子早得济……
  怀宝没有再去听爹的话,他只是在心里快活地叫:,爹同意了,同意了,咱们就要名正言顺地做夫妻了!……
  夜色把裴家大院或是严严实实。怀宝轻轻拉开的门往外走时,屋里的黑暗和院中的夜色很快融在了一起。怀宝放心地舒了一口气,放轻脚步向大门走去。直到这时,他才感觉到腰部那儿微微有些发酸,两条腿在迈动时略略嫌沉,他估摸这是因为刚才和连续三次做成那事时间太长的缘故。他今晚原准备来同说完订婚酒席安置的事就走的,可一见在灯下那副娇柔美艳的样子,他就忍不住了,就不由分说地动起手来。好在在经过那个正午的第一次之后,对他已经完全顺从,他要做什么她都羞笑着依了,要她怎么躺她就怎么躺,还时不时地帮帮他,使得他越发激动。本来做完第二次他已经准备要走,已经穿好了衣服,可一看裸身猫一样躺在那儿微微笑着的,他又舍不得走了,就又宽衣解带起来。只是在这时,也只是在这时,才柔柔他说了一句:好像俺明儿就不是你的了,你不怕累?他说了一声我不累。就又扑了过去……
  街道有些高低不平,他走得有点跌跌撞撞。他觉出有一股睡意想缠住他的头,在把他的上下眼皮往一起挤。他在朦朦胧胧中忽然记起,很久之前他曾在这街上听到过两个光棍汉的对话,一个说:我要是娶了老婆,一夜非干十回不可;另一个说:我要是有了老婆,保准会超过你五回!他当时听不明白他们说的几回几回是什么意思。如今明白了。他满是倦色的两颊在黑暗里浮上了一个笑意。
  女人真是宝物!他含混地嘟囔了一句。他的眼前再一次浮出了那雪白柔软的胸脯,她竟可以把你带到那样一个快乐的境地。,我发誓,我要跟你永远在一起!
  戴镇长还没睡,仍在灯下读书。怀宝进屋时他扭头招呼了一句:回家了?怀宝应了一声,急忙抖擞起精神,上前给镇长的茶杯里续了点开水。他和镇长住里外问,镇长住里问法的性质、作用、规则和程序,奠定了归纳逻辑的基矗其,他住外问,他往外问走时,忽然想起,摆订婚酒席时,该把镇长请去。凭自己和他的感情,他兴许会答应参加的,他一到席,也给自家添了荣耀。于是就开口说:“镇长,过几天,我想请你到我家喝酒。”
  喝酒?你应该请我抽烟。我对酒一向缘份不深。戴镇长笑道。
  可这杯酒你该喝。这是我的定婚酒。
  定婚?嗬,你找到对象了?是哪家的姑娘?
  怀宝于是就说了的名字,说了和她相识的过程,说了她的家庭,当然,两人亲热的事是要隐了。先上来,他注意到戴镇长满面笑容地听着,但渐渐地,他发现对方脸上的笑容在减少,到未后,竟全是一副肃穆之色了。
  怀宝的心一紧,本能地感到这事情哪点有了毛病,他有些慌慌地看着镇长。
  怀宝,这件事你应该早告诉我。镇长的声音很沉。你如今是政府里的一个干部,像这样的婚姻大事应该先报告领导知道。那个姑娘我有一点印象,看上去是个不错的姑娘,但她的家庭属于我们的敌对营垒,同我们不是一个阶级,政治上她不适宜同你结婚!我还要特别告诉你,我们已经准备提升你为副镇长,名单已经报到县里,估计不久就要批下来,这种职务对你配偶的家庭出身要求得更为严格。这倒不是说就会搞什么破坏,而是担心她以妻子的身份来软化你的立场。当然,你的生活道路归根结底要由你自己来选择,你还不是共产党员,我们不会用纪律来要求你,只是你如果选择做妻子,你就不能再在这镇政府当干部了!
  怀宝愕然地望着镇长,他根本没想到一个人娶谁做老婆也要由领导决定,没想到娶和当官只能二者取一。他啜懦着说道:让我想想……
  那天晚上他基本上没有睡着,娶和当副镇长,两样东西都是他渴求的,如今生生要他丢掉一样,丢哪样他都不舍,不娶?不!一想到那柔嫩丰腴的身子不再属于自己,他就心如箭穿,他不能想象别的男人去触摸的身体,那种想象会使他的双腿打起哆嗦。那么不当副镇长?不!廖家世代都当百姓受人欺负,可有了一个做官的机会再白白放弃?放着人人尊敬的官不做,难道再去低三下四地为人代写柬帖状文不成?两条路由他的脚下向远方伸展,他真想两只脚各踏上一条路同时往前走。天亮的时候他合了一会儿眼,几乎刚一合眼就沉人了一个梦里:一叠巨大的台阶竖在眼前,台阶顶端隐约可见放有一把椅子,椅子闪着耀眼的金光,椅子上放着一身缀满饰物的衣服,一个空洞而巨大的声音正对站在台阶底部的他叫:孩子,上吧……
  廖老七吧嗒着烟锅望定双手抱头蹲在那儿的怀宝,脸上的皱纹在不停地聚拢波动,不过随后又慢慢舒展,终止于完全静止不动。刚才,儿子刚说完戴镇长谈的那番话之后,他也有些吃惊:一个人娶准做老婆竟也需要他的上级同意?不过他很快就在娶做儿媳和让儿子当副镇长这两桩事上做了权衡,并决定了取啥舍啥。他慢腾腾地开口说:宝儿,既是戴镇长说了这两桩好事你只能选一件,那你就狠狠心选吧,爹相信你会选对的。爹只想给你提一个醒,就是有些东西丢了后会永不可再得,有些东西今儿丢了明儿还会再有。
  怀宝娘那当儿就急忙插嘴说:当然是要娶,丢了这姑娘不娶,人家要是找了婆家,你上哪再去找个?
  放屁!廖老七狠狠瞪了老伴一眼。没有裴,不会再娶个刘张?
  那可不一样,那不是一个人!怀宝娘大着胆子顶了丈夫一句。
  不都是一个女人?廖老七的脸气白了,脱了裤子不都是一样?
  说这话你不嫌脸红!怀宝娘的脸先红到了耳恨。
  好了,好了!怀宝这当儿赌气地打断二老的争执,站起身钻进了自己原来的睡屋里。
  怀宝在睡屋里整整蒙头躺了一天,傍晚时才走出门来。一直不安地守在外边的廖老七那当儿小心他说:让你娘给你做点吃的吧?!晌午那阵喊你你不应,饿了一天――
  爹,你去说吧!怀宝没理会爹的话,而是眼望着屋角,突然开口这样说。
  廖老七先是一怔,不过转瞬间就明白了,于是问:是找――?
  话要说得不伤她的心。
  这我懂!只是我去时心里要有个底,你给我说句实话,你和她有没有做了那种――?
  怀宝红了脸咳一声算做回答,尔后就急忙出门去了镇政府。
  那天天黑之后,廖老七提了一篮鸡蛋,鸡蛋上盖了两块花布,向裴家大院走去。
  一见廖老七进屋,慌得急忙让坐端茶,她内心里已早把这老人当做了自己的公公,她估摸老人来是同自己的妈妈商量定婚酒席的事,于是就红了脸说:俺妈身子不好,已先睡下了,我去叫她――
  不用,不用。廖老七急忙摆手。我是来给你说桩事的。这两天我原本正忙着为你和怀宝置办定婚酒席,今儿后晌才得到消息,政府里不让咱两家结亲,说要是结了亲,怀宝就错了立场,就不能再在镇政府干了!要挨处分!怀宝的心意,当然是宁可不做那个官,也要和你过一家人,他说不行就和你一起去逃荒要饭。他让我来问问你是咋想这事的。我倒赞成他那想法,反正咱祖辈子没当过官也活过来了,不当官有啥不得了的,人有了好前程怎么着?到头来还不是个死?我如今是担心你和怀宝真要出去逃荒要饭,我和宝他娘就说凑合着活几天作罢,可你妈她一个人咋过日子?你心里咋安排这事?
  见了公公满心欢喜的,被这番话说愣吓呆在那里,她根本没想到未来的公爹带来的是这样的消息。长长的一阵呆愣之后,她才能让自己说出话来,她的声音虽然抖颤,却也清晰:大伯,怀宝和你的心意我记下,可我不能毁了怀宝的前程,一个男人有个好前程不易,要是因为我怀宝把前程毁了,我会一辈子活不安生,告诉他,让他把我忘了……
  一段满意和欢喜闪过廖老七的嘴角,不过只是一闪而已,随后他就又愁着脸痛着心说了许多安慰的话。当他终于走出的房刁时,他听见压在喉咙的哭声到底放了出来,不过很低,他估摸她是扑在被子上哭的。他停了一下脚,摇摇头,仰脸向了天喃喃道:这也是没有法子的事,俺们廖家几辈才有这一个做官的机会,俺们不能丢哇!……
  怀宝任副镇长的决定是在一个日头将熄的后晌宣布的。镇民门噼啪的掌声和同龄年轻人惊羡的目光令怀宝感到了一种由衷的自豪。不过一团不安总塞在他的胸口,弄得他有些难受。他知道这是因为对的背弃,他从内心里感到对不起她。但我没有办去,,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我们廖家在官场里占个位子可厂是常有的事!任命宣布的当天晚上,他把镇政府的通信员双耿叫到屋里,――双耿小怀宝两岁,是一个穷庄稼人的孩子,为人很成实。小时候怀宝就常和他在一起玩,解放时两人又先后进到镇政府做事,彼此很知心。怀宝对双耿说:我过去和爹卖字时认识了裴家母女,如今她们日子过得很难,她们虽和咱不是一个阶级,终也让人可怜,你日后要悄悄给她们点照顾,经常观察着他们的生活情况,这事你知我知就行了。双耿当时就点点头应道:中,这事你放心就是。
  这样一个安排使怀宝心里的那团不安慢慢变小,他开始把心思全转到工作上。
  他因为识字和聪明,加上肯学习,很快把一个副镇长要懂的东西全都弄懂了,如何下去检查工作,怎样向上级汇报;如何开会传达上级文件,怎样组织人们讨论;如何接待上级领导,怎样写总结报告,等等等等,一个基层政权的领导干部应懂的那一套,他没用多久便已掌握。
  爹说得没错,有了官果然就有了一切。如今,他们家的许多事情几乎不用操什么心,就能很容易的办妥。镇上新成立的粮管所的所长跑到家里,请廖老七去当了会计;供销社的经理让怀宝妈去当了仓库保管员;识字不多的妹妹,也被请到镇办小学教书。更使怀宝意外的,是副镇长这个职务给他自身带来的东西是如此之多,先不说镇上人对他的那份敬畏,不说大姑娘小媳妇们对他的那份献媚,单说生活上的那份舒适吧,早上起来,镇政府食堂的厨子已把饭菜送到了他的床前;上午开会,椅子、茶水也早有人摆好;后晌要是去稍远一点的地方检查工作,镇政府的那辆马车就会立刻套好在门口等着。这些对于从小受人白眼遭人欺负饥一顿饱一顿的怀宝来说,真等于上了天堂。人的生活还能怎么样?每当他想到这些,他就觉着当初自己在要还是要副镇长这个职务时选择后者是对的。当然,对于,他也不是一点不想,每到夜深人静他躺到床上时,的身影就会站在床前,而且总是裸着身子,把双乳挺得好高好高,似乎要特意引他回忆他们过去在一起时的那些美好时光。那些令人心荡身颤的一个个细节的回忆,总要把他弄得燥热激动而又痛苦不堪。
  有些夜里,他受不了那份可怕的欲望折磨,真想起身就去找,但至多是走到镇政府门口,凛冽的夜风就会使他冷静下来,使他强抑下那股冲动而返回到副镇长的宿舍。
  他只能从双耿那里了解一点的近况,自从爹和谈了之后他就再没有见过,所有可能与见面的机会他都没有利用。他自觉心虚,他害怕面对的眼睛,他担心在面前他很难掩饰住他那个宁可抛弃一切也要在镇政府干的决心。双耿对情况的汇报倒也及时。开始那一段乱都导源于习惯使用的术语的含混不清,或对语词指称的对,双耿总是说:她常常在哭。她总是呆坐在那儿。她扑在她妈妈怀里抹眼泪。她老在镇边的河堤上转游。她不大讲话……怀宝听了这些心里也暗暗难受,他知道这都是因为什么。又过了段日子,双耿汇报时话音轻松了许多:她开始到留给她和她娘种的那块地里干活。她愿意和邻居的姑娘们来往了。她开始进街上的店里买东西。她和她娘说话时带了笑意……
  到这时,怀宝心里也才慢慢轻松起来。她到底也能承受了这场变故。,原谅我,生活中的好东西很多,我们每次能拿到手的看来也就一件,总要有所舍弃,这没有办法……
  秋天的一个潮湿的上午,县上突然来了一个电话,让戴化章即刻赶到县城,说有领导召见。第二天戴化章从县上回来,见到怀宝的第一句话是:我要走了。去哪里?怀宝有些意外。上级调我去任县委书记兼县长。戴化章的声音里浸着肃穆。
  怀宝一怔:那这儿谁来接替你?
  我已经提议,我离开柳镇以后,由你接替我的职务,我相信你会不负柳镇人,让这儿的百姓们生活幸福。我们的人民需要大批好官、清官,我自信我的眼睛看人准确,你会成为一个柳镇人喜欢的官!
  怀宝吃惊地嗫嚅道:我咋能行?欢喜和恐慌同时涌进怀宝心里。当镇长,主宰这镇上的一切,这个欲望是早就在怀宝心里悄悄滋生了,只是这欲望还很小很模糊,如今却突然就要变成现实有系统的学术史专著。今通行《万有文库》本。,他能不欢喜?但恐慌却也是真实的,他过去都是在戴化章的指点下去干工作,干什么,怎么干,须先有人交待,今后全靠自己来,能行?
  怎么不行?你现在不是已经学会当副镇长了吗?不管什么样的事,只要认真学,都可以学会!戴化章望着这个自己一手培养起来的干部含笑鼓励。当官无非是三条:第一,有一颗为百姓谋利益的心;第二,有点子,知道自己该先干啥后干啥;第三,会用人,知道一件事派谁去干合适!……
  怀宝急忙点头说对。
  此后几天,便是怀宝陪着戴化章到镇上各个部门告别,同时,两人也一同办着交接手续。所有这一切都办完的那天晚上,两人在办公室坐下喝茶马克思主义、经济主义、伯恩施坦主义和马赫主义作过批判。,双耿进来给他们续水时,脸红红地吞吞吐吐说:两位领导都在,我有一桩事想求你们同意,我要结婚!
  结婚?好呀,新娘子是谁,戴化章笑问。
  是,裴!双耿低了头扭捏着答。
  哦?怀宝惊得差点跳起来,身上的血一下子冲到脑门上,幸好他坐在灯影里,双耿没看出他的失态。
  你如今是镇政府的干部,和地主家庭出身的姑娘结婚,恐怕于你不好!戴化章这当儿开口,同时看了怀宝一眼,那意思仿佛是说:看,又出了这种事。
  我反正是喜欢上了,领导要是觉着我和她结婚后不适合再在镇政府做事,那我就还回家种地,我们家老辈子都种地。双耿的语气里透着坚决。
  走啥子路由你自己选择,你要是一定要娶她,我和怀宝也没办法。戴化章遗憾地摊了摊手。
  怀宝那刻虽然望着双耿,目光却早已像沙一样地四散开了,他只在心里后悔:当初不该安排双耿去照应的,那样,他也就无从去接近并生了娶她的心!
  一想到有可能躺到双耿的怀里,他心里就别扭得难受。你既然已经决定不要她了,为什么还不愿人家嫁人?他心里的那股难受被自己的这句责问最后硬压了下去。
  他勉强用一个微笑送双耿出了门。
  戴化章是第二天去县上赴任的。送走戴化章的当天傍晚,怀宝慢腾腾地在街上踱步,整个柳镇从今往后就完全归我管了!那些商店、饭馆、旅栈,自己有权指点他们怎么经营;这些男人、女人。孩子,自己都可以有权指派。一丝莫名的快意又一次涌上心头。就在这时,他忽然发现在街道的另一头,双耿和相傍着从一家杂货铺出来。他们显然没看见他,两个人脚步轻快地折向另一条街走。一股冷风呼地钻进怀宝心里,把刚才索绕在他心头的那股快意一下子刮走了,天啊,为什么有得就有失?,你知道我失去你心里是多么苦吗?当然,总有一天,我也要找个女人,而且一要是一个比你还漂亮的女人!……
  怀宝接任柳镇镇长日子不长,聪明的他便摸准了政界里的一条规律:你要想在工作上受到表扬,你就必须尽早摸准上级的意图,摸准后你就回来赶紧把它变为现实,不管下边有多少怨言,你都要尽快办,办到其他村镇的前头,这样领导才能注意到你,才能当上先进受到赏识。为了及时摸准上级的意图,他除了常到县上去见见戴化章之外,还同县委办公室和县政府办公室的两个主任交上了朋友。每次去县上开会,他都要给他们带点芝麻、香油一类柳镇的土特产品去他们家里看看,这样他们就常常把刚刚听到的动态性消息及时告诉他。办农业大社和公社的事就是县委办公室主任刚听到省委书记有这个意思,就通知了他。他知道后虽然心里也有些不解:让农民把土地、耕牛都交到社里,大家一块种一块收再平均分着吃,劳动和实际得益相分离,会不会使他们种庄稼时不再像过去那样卖力?但他还是立刻雷厉风行地干了。农民们想不通,就逼!他成立了一支由年轻人组成的人社帮教队,哪一家不同意人社,这支帮教队就开进那家,又讲又批又吓唬,而且吃住在那家里,直到这家人同意。在这种措施下,各家的土地很快交出连成了一大片,各户的农具很快集中堆在了一个院子里,各人的耕牛开始拉在一处喂。
  一天晚上,怀宝正脸含笑意坐在办公室看建社进度表,双耿跑了进来。――双耿和结婚后,怀宝倒没有让双耿离开镇政府,这开始是因为怀宝和双耿毕竟是很好的朋友,他想庇护一下双耿:后来则是因为双耿弄清了的妈原来是裴仲公家的一个丫环,也是穷人家的女儿,是被裴仲公强行改为小妾的,这样,的成分可以随她娘,定为贫农。――喘着气说出的第一句话是:镇长,你这样办不行!
  什么不行?怀宝一时不明白他所指是啥。
  你把土地、农具、耕牛变成公家的。你想,地里的粮食不再属于农民自己,谁还会去精心种地?农具变成了大家的,谁还会去仔细爱护?耕牛成了集体的,谁还会去小心喂养?这样干下去的结果私有制当作当然的前提,而不考虑私有制是否合理的问题,社,恐怕是亩产降低,农具毁损,耕牛瘦弱……双耿说得很激动,他当时只是根据自己农民之子的直觉这样猜测判断,他还不知道他其实已经触到了一个深奥的道理,他更不知道几十年后,有一个伟人会依照他的心意又把这政策做了修改。
  别瞎说,这是上级让干的!怀宝的神色很严肃。
  上级让干也有个对不对――
  双耿!怀宝站起来打断了双耿的话,你这样说是要犯错误的!我们如今是干部,上级指到哪儿,我们就要干到哪儿!我告诉你,我办的这一切有的激化,有的缓和,有的解决,有的发生,由此使过程呈,上级最终会肯定和表扬,不信你等着瞧!
  怀宝的话果然没错,没有多久,一个全国范围的公社化高潮到来,柳镇办大社的经验立刻得到了肯定和推广,怀宝不仅受到了县里和专区里的表扬,事迹还上了省里的报纸,廖怀宝的名字在全县传开了。
  怎么样双耿,我们谁对?有天晚饭后怀宝在镇政府院里碰见双耿,开玩笑地问。
  双耿摇了摇头,叹口气:我真担心今后庄稼人的日子――
  好了,别小脚女人似的担心这担心那,告诉你,我准备提你当副镇长!
  双耿一惊:我――?
  怀宝点了点头。怀宝最近读了点历史书,都是关于官场生活的,这些书有些是廖老七特意为他借的,有的是他自己去镇上学校图书馆里寻到的。他从那些书上明白,在政界里做官,要紧的是挑选好身边的人,尤其是副手,弄不好就会毁到副手身上。古今中外,很多官最后都是被他的副手搞下去的。副镇长这个位置他一直让它空缺着,就是为了慎重选择。他最近经过反复考虑,决定让双耿来干。双耿这个人除了和结婚这点让他觉着别扭外,其他的地方都让他放心:没有当官尤其是当大官的野心;不会玩心计耍弄手腕;不爱出风头争成绩夺荣誉;干事认真不怕吃苦;懂种庄稼。
  我干不了!双耿像推开什么重物一样的急忙抬手去推。
  我说你能干你就能干,就这样定了!怀宝果断地挥了一下手。
  我……我……起码得和商量商量。
  又是!怀宝的眉头痛楚地一耸。一个男人干什么都要征求女人的意见,你这个男人还能干成什么大事?当然,也就是你这种干不成什么大事的样子,让我相中了你……
  一九五八年是中国现代史上一个值得记住的年份,中国人就在这一年开始跑步进入共产主义。也就在这一年的年初,怀宝从县政府办公室主任嘴里得到一条动态性消息:省里准备提倡收小锅办大食堂,以显示共产主义的优越性。他听后如获至宝,决定立刻动手建大食堂,走在周围村镇的前面,像上次办大社一样,再次让上级领导刮目相看。
  改变柳镇人在几千年间形成的以家为伙食单位的习惯,不是一件容易事,人们采用各种手段抵制吃食堂。但有了上次强行办社的经验,怀宝不怕这种抵制。他先指挥人买大锅、砌大灶、把七个千人食堂建好,尔后组建一支拿枪的民兵队伍,开始挨家挨户收小锅、收粮食。凡藏锅、藏粮不交的,便抓起来集中“教育”。人们家里没了锅,没了粮,自然得拿了碗到食堂吃饭,于是七个千人食堂便热热闹闹地开张了。
  柳镇办食堂的消息很快在周围传开,这种迎合上级领导心意的事当然让领导高兴,专区和县立刻在柳镇召开了吃食堂现场会,省报头版刊登了柳镇办食堂的消息和经验,省长专门在推广柳镇经验的一份简报上划出廖怀宝的名字,并在这名字下批示:此人可用!
  此时已升任专区副专员的戴化章,也专门来了柳镇一趟。在一个千人食堂门前,他看到社员们十人一桌的围坐一起,大盆吃菜、大口嚼馍、大块吃肉、大碗喝汤,高兴得眼睛里都漫上了水雾是古希腊哲学家阿那克萨戈拉的用语。他喃喃地对怀宝说:我们当初起来拎着头干革命,就是为了让人们吃饱吃好过上舒心日子。
  戴化章临走时拍着怀宝的肩膀说:干得不错,不要骄傲,县上已决定调你去当主抓农业的副县长,近日可能就要任命,你可不要辜负人民的期望!怀宝听了这话,脸上虽是一副惶恐神色,心却因为高兴差点冲到胸外。副县长?这可是他一直在心里暗暗想望的位子。难道就真的归我了?这可就等于过去的知县啊!怀宝读过书、看过戏,知道一个知县坐轿的威风和权利!一个县几十万人,难道几十万人的耕种吃喝,今后就全归我管了?……
  当晚怀宝回家给爹娘说了这个消息后,娘担心地连声说:你能行?不行趁早给人家辞了,免得将来出祸!爹却一声不吭地在屋里踱步,半晌之后才猛地抬头朝怀宝娘叫:真是头发长见识短,七品,懂吗?县官是七品,你儿子要当七品官了!而你却在这里胡唠叨,还不快去拿酒?!
  晚饭后,怀宝心情畅快地出门向双耿家走去,双耿既是自己的朋友又是副镇长,这消息应该让他知道,再说创立和发展马克思主义中的作用。怀宝还有一个隐秘的打算想同双耿商量,一旦他到县上当了主管农业的副县长之后,他想把双耿调去当农业局长,这样干起工作来就比较放心。他从这些年的实践中已经明白,当一个领导干部,手下必须有一帮完全听你话的人,不然你的意志就很难贯彻。双耿这人平时虽常向自己提些不同意见,但一旦怀宝决定下来说必须办,双耿就不再言语认真协助办起来。这种不玩花招让你知道他的真正心思的人,才真正可靠!
  双耿在家,在看一张报纸,旁边坐着正奶孩子的。见到他来,都起身让座。
  自从双耿和结婚后,怀宝就没再来双耿家,怕的是见了想起旧事尴尬。他早听说已生了孩子,他原以为生了孩子的会像镇上大多数奶孩子女人一样,变得头发蓬乱面色苍白衣履不整,没想到一见之下竟是一怔:竟还是那样水灵可人,凡是呈现在怀宝眼里的部位,都显得丰盈光洁。而且服饰素净雅致,透出一股让人舒心的妩媚。
  起身在里间床上放孩子,怀宝扫了一眼她的背影,那饱满的分成两半的臀部让他陡然想起当初手抚在那弧形的柔软臀尖上的美妙感觉来,这一霎,一股对双耿的嫉妒又爬上了心头,这么美妙的一个女人,竟完全归他所有了。
  给他端来一盅茶,在接茶盅的当儿,他瞥了一眼的脸,想发现她看他的目光中有些什么内容,但的目光早已晃开会学家,实证主义的创始人。曾受聘为圣西门的秘书,根本没有看他。
  最初的几句寒暄过后,怀宝用自豪的语气,把要调县上工作同时希望双耿也去的事讲了出来,双耿听罢还没表态,在一旁已冷冷开口了:双耿不去!
  为啥?怀宝有些意外,他原以为会因为进城高兴。
  官当到何时是头?俺们不想离开柳镇!眼斜向屋角,声音很硬。当初她含了苦痛狠心对怀宝爹说了不同怀宝结婚的话以后,她估计怀宝肯定会再来找她解释恳求的,没想到他就势作罢再不见自己一面,他的心好狠哪!
  这倒也是,我不是当官的料,一个副镇长就够我干的了。双耿也轻声附和。
  怀宝略略有些着急,倘是双耿真的不去,一时很难找到像他这样可以不用提防的助手。看来,这家里现在说话算数的是,得先把她说通。他于是改用恳切温和的腔调:叫双耿和我一块去倒不是图做什么官,主要是我俩熟,到一个生地方好互相帮忙,我想总不愿看我一个人在县上做难受罪,我真要是有个病病灾灾,双耿也好给我点照应,你说是吧?!
  怀宝这几句满含感情的“”一喊,把原本压在心底的对怀宝的那种依恋又喊了出来,她呼吸变得不匀且颊上开始洇红,她经受不住他这种带了恳求的声音,她因为气恼而变硬的心在这种恳求声中霎时变得柔软无力。
  我不管,只要双耿愿去。她飞快地膘了怀宝一眼。
  你哪,双耿?可是已经允许!
  那就去吧。双耿望着自己心爱的女人笑了。在这一刻,怀宝忽然判断:一定没把自己当初和她的那些事说给双耿!倘是说了,双耿决不会笑得这样满足……
  县政府礼堂里座无虚席。全县所有的生产队长和各公社主抓农业的领导和县农机、农科站的干部全都坐在这里,准备聆听新任副县长廖怀宝关于农业生产大跃进的报告。
  九时整,怀宝手拎一个皮包准时出现在主席台上,怀宝在掌声中向人们点头微笑。他今天的打扮十分讲究,他已按县城干部中流行的发式,把原来的平头留成了后拢头,黑亮的头发讲究地向后梳去,这使他身上平添了一种稳重和成熟;他按县城一些男青年的做法,把白衬衣塞进腰带扎起来,衬衣最上边的那个扣子不扣,两袖稍稍挽起。他的身材原本就很挺拔,这样装束便显出几分潇洒。他专门买了一块雪白的手绢,把它叠好塞进裤子口袋,在讲台上就坐之后先把手绢掏出,仿佛十分随意地按了按鼻子,这才开始说出第一句话:“同志们”,一种文雅的风度便显了出来。今天他是第一次同下属们见面,他要给他们留下一个很好的印象。给下属的第一印象很重要,他要觉出你窝窝囊囊不可敬不可怕了,你休想让他今后顺顺当当落实你的话!
  他没有去看讲稿,而是双眼直盯着他的听众讲话。他已把讲稿熟记在心里,为了准备这个讲话他用去了三个白天三个夜晚。一定要征服听众!他从县政府办公室主任那里借来的那本《领导人必读》上知道,讲演能力对于一个领导者十分重要,它可以增加你的魅力和威信,很多国家的元首和领袖都很注意锻炼自己演讲的本领。
  为了把今天的报告做好,他曾面对墙壁把讲稿背了两遍,尔后把农业局长双耿找来,让他做一个听众又听了两遍,并要他把听出的毛病全向他指出来。
  讲得很成功!
  这从听众的眼睛中可以看出,每一双眼睛中都有一点新奇和意外,农业工作的报告往常都比较枯燥,但今天的不同,怀宝知道,这一点要感谢爹爹从小逼他读的那些诗词、散文和史书,他在讲深翻土地、选种密植、田间管理时,不断地加上一点有趣的东西,他最后是用自编的一首诗歌结束报告的:
  人间跃进一句话,
  土地老爷都害怕,
  我说亩产一千斤,
  他说你还可再加!
  种的高粱高又大,
  戳进天宫一丈八,
  织女开窗来相望,
  碰了一头高粱花。
  掌声雷动。在人们徐徐散去的时候,几个女青年手拿着日记本向他跑来,为首的一个娇笑着喊:廖县长,请把你刚才念的诗给俺们写在本子上做个纪念!怀宝高兴地接过她们递来的笔和本。流利地写着,写字是他的拿手好戏,姑娘们接过本子一看他那近似钢笔书法字帖似的行书字迹,又相继啧啧地称赞:哟,廖县长的字写得这么漂亮!在姑娘们欢笑着离开他时,其中一个鸭蛋形脸蛋的漂亮姑娘以极快的动作把一张纸条塞进了他的手里。他懂,他没有立刻去看,只是淡淡一笑。自从他来县城上任之后,不算机关里那些愿当月老的介绍的那些姑娘,单用这种办法大胆追求他的漂亮姑娘,连今日这位已是第五个了。他慢腾腾地将纸条撕碎,他忽然记起很久之前爹阻止他和结婚时说过的那句话:天下漂亮姑娘多的是!是啊,多的是……
  听到那种敲敲停停停停敲敲的顽皮敲门声,怀宝就知道是县豫剧团的晋莓来了,他笑了笑,推开面前的报纸,叫道:还不快进来?!
  晋莓便笑着推门跳进了门槛,把手上捧着的一张绿豆面煎饼送到怀宝嘴边叫:快,快吃,还热着哩!
  怀宝于是伸嘴咬了一口,同时也把晋莓身上的香味吸了一股到肚里,边嚼边美美地舒了口气。
  晋莓是怀宝在县城里众多的求爱姑娘中最后选定的对象。他所以选定这个豫剧团的红演员,除了她长相漂亮之外,还因为这姑娘在身个和脸型上略略有些像,当然,因为晋莓年轻而且受过表演训练,她和又有许多不同,她的那双眼睛不像那样文静沉郁,而是充满顽皮,双眸灵动飞腾,不时把千种风情万种娇媚向四下里抛掷;她走起路来也不像那样轻手轻脚如风吹弱柳,而是胸凸臀摆袅娜媳停,十分招眼。
  香吗?晋莓又倒了一杯水递到怀宝手里。
  香!怀宝笑望着晋莓,在心里再一次把她和做了番比较。她一点也不比差,上天没有亏待我!
  哟,天都县玉米亩产都六千斤了?!晋莓这时瞥了一眼报纸惊叹道。
  是呀,如今是大跃进的年代,什么样的奇迹都会出现,我们都要跑步迈进共产主义的门槛!怀宝边说边走到晋莓身边,用手拍了一下晋莓的肩膀,意味深长地笑笑说:好了,我们不说那些大事,我还想喝点更香的东西!
  啥?晋莓一时没有听懂。
  怀宝抬手摸了一下晋莓的嘴唇:装糊涂?
  晋莓明白了,脸倏然问涨红,忙垂了头说:那你把灯拉灭。
  灯灭了,但窗外的月光却一下子溜进屋里,悄然而惊奇地瞧着怀宝把晋莓抱放到腿上,把水杯朝晋莓嘴边递去,晋莓喝了一口,却不下咽,只待怀宝的嘴接近自己的唇,两个人的嘴相挨时,只听怀宝暧窒阌痔鸬卮咏目谥形切┧
  三口水吸罢,怀宝扔开了杯,一下噙紧了晋莓的舌尖尖。
  一阵长得没有尽头的吻。
  他开始去解她的衣服,这还是第一次,他估计她会委婉地反对,但她没有,她只是轻轻地哆嗦了一下身子。
  当他把她脱得通身银白时,他把脸朝她柔软的腹部埋去,那一刻,他再一次体验到了一种快乐的自豪:我想要什么,便都可以得到。爹,你说得对,一个人只要有了官位,他就会拥有一切……
  双耿又一次抓了抓自己的头发,把目光投到那张《中原日报》上,用眼睛把头版头条消息再次逐字过了一遍:农业跃进捷报频传――天都县今年玉米产量大放卫星,平均亩产六千斤――省委省府领导接见天都县长进行嘉勉。
  四五根寸来长的黑发被他从头上抓掉,飘落到了那条消息里。这是第三遍!短短的一条消息,他已经读了三遍。可能吗?双耿家住柳镇边上,家有三亩祖传旱田,世代都靠这三亩地生活,双耿的父亲是一个种田好手。双耿自小在田里干活,知道父亲那双手是如何精心侍弄那三亩地的。但就是这三亩地,在最好的年景里,亩产玉米也不过一千多斤。不知天都具的玉米是如何种的,竟然能亩产六千!
  这张报纸是怀宝刚才亲自拿来让他看的。双耿刚刚从乡下检查秋收回来。他本来还为今年的玉米产量高兴,他今年抓田间管理抓得很紧,他也很想做出成绩,让怀宝高兴,也让人们看到必然是一个长期的任务,要解决这任务,只有把整个社会经,他这个农业局长不是白吃饭的,他在几个生产队里估了一下产量,亩产不会低于六百斤。他刚进屋时还为这个数字高兴,现在一看报纸,方知应该脸红,两下相差太远了!
  他默默地回想着怀宝刚才说的话:……双耿,今天郑书记和钱县长把我找去,专问今年的粮食产量,说别处都在放卫星,唯我们默默无闻不声不响,可不能不敢想不敢做,在思想上右倾啊!……双耿,我们刚来县里工作,头三脚踢不开,这位子可不好坐呀……
  他又揪了一把自己的头发,怎么办?得去取取经验,看看天都人究竟是怎么种的,或许真有什么秘方!但六千斤玉米粒需要长在多少株玉米上?一亩地能种那么多株玉米?心里晃着的那团怀疑使他的眉头紧蹙,他那张年轻光洁的额上一时出现了几道横纹。
  双耿!挎着菜篮忽然由门外慌慌地进来,声音紧张地喊了一句。咋了!双耿起身,从手中接过菜篮,诧异地问。双耿来县里当了农业局长后,把家也搬了来,如今在书店卖书。
  知道吧,县里的工业局长刚才让关起来反省了,上级让他年底以前炼出两千吨钢,他说他没办法炼,人家说他右倾!
  哦?双耿打了个轻微的寒颤。右倾?!谁发明的这个罪名?仅仅因为工作无法达到上级希望的目标,就要给戴上这个帽子?如果以后我在粮食产量上达不到上级希望的数字,也会得到这个罪名吗?他的心不由得一紧。
  他爹,我有些怕。这当儿在双耿身边坐下。如今人们干什么事都说大话,俺们书店卖的那些书中,净是些喝令三山五岳开道之类的句子,而你又不是个会说大话的人。
  唉。双耿叹了口气。他再一次想起了天都县的玉米亩产,六千斤,能吗?会吗?但愿这不是大话。
  看见丈夫心情也不好,又紧忙劝慰:你也不要大担心,大不了咱们还回柳镇。
  这倒也是。双耿轻轻抬手去抚妻子的头发,我家世代没当过官,我也从没想到来当官,不行了咱就还回去种田。我这辈子有了你和咱们的儿子,我就挺知足……
  看嘛:我这条裤子行吗?晋莓将刚换上的那条卡叽新裤往上提了提,在怀宝面前转了一圈,好让丈夫欣赏。两个人是七天前举行的婚礼。
  嗯,嗯。怀宝眼望着妻子,目光却缩在眶里,含混地应了两句。
  怎么了,你?晋莓对丈夫的冷淡有些生气,声音提高了,同时三下五去二地褪下了那条新裤,上床钻进被窝里。
  噢。怀宝被妻子的高声惊得一震,忙扭过身去轻抚了一下晋莓的额头,软声说:你先睡吧,我因为工作上的事心里有些乱。
  他心里是真乱,是吃惊、意外、不解和茫然搀在一起的那种乱。――双耿下午由天都县参观回来,刚才来向他汇报,说天都县的玉米高产其实是假的,他已经看破了他们玩的把戏:先说假话,虚夸产量,然后在仓库里做名堂,在粮囤下半部填上麦秸草,麦秸草上铺一层席,席上才盛玉米粒,给人一种囤囤米满,仓仓粮丰的感觉。
  假的?!怎么可以如此造假?为什么呢?
  是农民自愿要造假的么?是他们想证明自己种粮的技术高吗?不,不可能!他们知道产量高交的公粮也要随之增多,他们不会去办这种傻事!
  这样造假虚夸对谁好呢?对农民无半点好处!对县里干部呢?好处已经可以看见:他们上了报,出了名,今后可能会更快地晋升。对省里干部呢?也可以证明他们的领导正确,组织跃进得力,将来可以受到中央的表扬。
  这就是说,这样造假,至多是引起农民不高兴。其他引来的后果都是高兴,专区的干部高兴,省里的干部高兴,农民不高兴有什么不得了的?他们至多不过是三几人凑在一起嘀咕嘀咕罢了,他们不敢对造假的干部怎么着了。干部是上级任命的,只要上级高兴就成!农民们嘀咕的多了,可以吓唬!
  一般的农民都经不了吓唬,用右派、反革命。反三面红旗这样的帽子稍稍一吓,他们就会闭嘴,就会老老实实,甚至还会替你掩护!胆小怕事是农民的本性,很少有人敢出头公开指出当官的不对。
  这就是天都县领导敢于造假的原因吧,
  本县怎么办?天都县可以造假你就不会?当然,也不能乱造,只说某一社的产量放了卫星,这样可以让一般人摸不着头脑;放卫星的产量也不能大高,太高了容易让人不信,比天都县略低一点就行。这样差不多就可以上报纸了,各级领导的面子上也可以过去了。
  怀宝抽出钢笔。把手中的那张表格在桌子上铺好,仔细地看了一眼表格,尔后把柳镇人民公社玉米平均亩产570斤的数字,改成了5700斤。
  他长舒了一口气,开始脱衣上床歇息。被子掀开时,已经沉人酣睡的晋莓翻了一个身,把雪白柔软的臀部呈在了他的眼里,他心中顿时起了一阵冲动……
  双耿默默地看着崔庄几个生产队干部向粮仓的一个个圆形粮囤里填麦草,崔庄是柳镇公社靠公路边的十几个生产队之一,他奉怀宝的指示,亲自来监督指导他们把粮仓弄好,弄成一副粮丰仓满的情景。怀宝估计,一旦柳镇公社玉米产量大放卫星的消息见了报纸,上级和兄弟单位说不定会派人来参观,这十几个靠公路边的生产队将可能是参观的重点,粮仓里必须是一幅特大丰收的景象。
  每看见他们向粮囤里填一捆麦草,双耿的眉梢都要火烧似的抖一下,他看出敢怒不敢言的神色就隐在那些队干部的眼角里,但我有什么办法?有什么办法?几天前怀宝把他叫去进行那番交待时,他曾再三地表示了他的意见:决不虚夸!但他那颗善良诚挚的心经不住怀宝的反复劝说,大家都在虚夸,你一人不虚夸能有什么意义?上级喜欢这样做的干部,你不干就会失去领导的信任!我现在是抓农业的副县长,你即使不想干也要看在我的面上去办,再说,出了事也有我顶着,你只当是去执行我的命令就行……
  还能有什么说的?作为怀宝的下级和朋友,双耿不能不默默点头。办吧,就这样办吧,但愿神灵能够宽恕。
  这样行了吧,局长?一个队干部站在囤边问。双耿走过去看到麦草已快垫到囤顶,就把头点点。那几个人随后开始在麦草上铺一层苇席,接着,便往席上倒玉米,玉米倒得与囤顶相齐,站在囤旁一看,满囤都是玉米。全公社所有生产队的粮囤,都是这样满起来的。
  叮铃铃。随着一阵自行车铃声,怀宝带着两个县政府机关干部到了仓库门前。
  咋样,都弄好了,怀宝笑问,同时从衣袋里抽出一张报纸朝双耿递来:看看,咱们柳镇放卫星的事已经上了省报,旁边还加了照片:双耿的手像被针扎似的向后一缩,但为了不露出什么,又伸手把报纸接过。
  报上的消息是头版头条,旁边附了一张怀宝和双耿在一个大粮囤前会见记者时的照片,照片上的怀宝风度潇洒脸含自豪,双耿却有些忐忑不安缩头缩脑。他一看见这张照片,一股巨大的歉疚感就又把他的心携住,他觉到了一种彻身的疼痛。
  再看看,各县都开始放卫星了!怀宝用手指了一下报纸的二版。双耿把目光移去,是的,都开始放了,双耿稍稍放了心在认识论上,重视感觉材料的作用,认为对象能直接进入人,大伙都在这样办,老天爷要惩罚也不会就我一个……
  双耿,昨天接专区通知,专区后天要组织十三个县管农业的副县长来咱柳镇参观,我们要抓紧准备!怀宝掏出折叠好的手绢,极高雅地擦了擦脸上的汗,言语中露出一股抑止不住的兴奋。
  是吗?双耿一惊,双颊慢慢开始发白,心中不安地祷告道:神灵保佑,但愿别露馅……
  副专员戴化章是在苑城专区医院的病床上,读到那张刊有柳镇公社玉米丰产消息的报纸的。他的目光一触到柳镇那两个字,因为低烧而发软无力的身体陡然来了精神,一口气把那篇消息读完。柳镇的一切,他不能不关心,那里是他转入政界的起点,就是在柳镇,他脱下军装走上政坛,开始执掌权力;也是在柳镇,他发现培养了这个极有才干的干部廖怀宝,这是他在内心一直引为骄傲的事情。
  他仔细地审视着报纸上附在“消息”旁边的那张照片,照片上的怀宝比过去越加显得有风度了。戴化章眼中显出了笑意,他个人倒不讲究什么衣着风度,但他却希望怀宝有点风度,怀宝能写会说,处事灵活,有办法有魄力,会是一个很好的接班人,能担负更高的职务,他应该有点风度,培养一个接班人不容易,他应该在各方面都令人满意。有人说干部不能靠一个人去发现,接班人不是培养起来的,这是胡扯,一个人再有才,没有另一个人去发现他,他的直接上级不委任他职务,他怎能成功?
  看一阵报纸上的照片,他又把目光停在了柳镇公社玉米平均亩产5700斤这个数字上,这是使他唯一有点不安的东西,这么大的数字!产量会有这么高吗?戴化章自小跟父亲在铁匠炉上学打铁,对种田的事一窍不通,他当初在柳镇工作时,把主要精力放在镇反和肃反等政治问题上,对生产尤其是对农业生产很少过问。
  他的心微微打了一个颤,他想起了最近在各项工作中兴起的浮夸风,专区不论统计什么数字,其中都带了不少的水分。甚至统计各县右派的数字时,有的县为了争第一,也虚报了不少。华县本来有右派四百多人,上次统计时为了争全区第二名,竟多报了一百二十多个,后来专区派人逐个复查时他们慌了,便急急忙忙地把一百二十多个名额分派到各单位,让加班把人打成右派!他上次知道这件事后专门把华县县长叫来,在办公室整整骂了他两个小时。妈的,这些东西!但愿,柳镇这丰产数字没有虚夸的水分。
  可吃午饭时他还是让这件事搅得心神不定,他让护士找来一个家在农村的医生,问他家乡在丰收年景玉米一般亩产多少,那医生说最高时达到七百斤。这个数字又让他心里犯了嘀咕:柳镇亩产五千七百斤可能吗?应该问问,问问怀宝,究竟这数字里有无水分!
  他起身想去院长办公室给怀宝挂个长途电话,不料刚站起迈了一步,一阵带着金星的眩晕就猛扑过来,一下子把他按倒在了地上……
  廖老七手捏香烟仰坐在当院那株榆树下的躺椅上,隔着枝叶的缝隙仰望着银河岸上疏淡的星星,远处的什么地方,有人哼着杨继业兵困幽州时有些悲凉的唱词,喜欢豫剧的他轻声随着那声音哼了几句,但终觉那调门不合自己的心境而很快止住。
  廖老七现在的心境可以用“惬意”两字概括,如今,唯一让他操心的就是如何保护好自己的身体,好好享受享受一个县长的父亲应享受的东西。前天,柳镇公社的社长专门跑来屋里告诉他:廖副县长已经被任命为正县长了!正县,正七品!有这样一个儿子,谁都会去想到长寿享福这些词儿。
  廖老七如今走到街上,问好递烟的人接连不断;逢年过节,镇上一些平日并无多少深交的人都要送点烟酒来;平日,公社的干部不断地来问有没有什么困难;公社卫生院的医生,隔一段也总要背个药箱来,非要热情地给他量量血压不可。这种尊重和待遇,老七何时受过?他现在越来越明白父亲临死时说的那些话是多么正确。
  看来,做官并不在官位本身的俸禄,而在受到的这份恭敬和额外收入。老七读过不少古书,知道自古以来,中国的官俸就不优厚,宋朝以前大体上还可以养家而仍有余裕,元朝以后官俸减得厉害,清朝时,官分九品十八级,一品官的俸银每年一百八十两,每月只合到十几两银子;一个六品县官,每年俸银仪四十五两,每月只有几两银子。依靠这样微薄的官俸,岂不要喝西北风了!重要的不在官俸,而在官俸之外的这份收入……
  为了养好身体,老七现在基本上不再拿笔写字了,每日晨起,拄一根竹杖,去镇边的寨河旁散步;上午泡一杯毛尖绿茶,和邻居一个老友下几盘象棋;午后小睡,然后去街上遛遛,乏了,回来躺在躺椅上看书。老七专门去镇上中学的图书馆里借来一些诸如《资治通鉴》一类的古书,回来看看想想,以史为镜方可久长。他要给儿子怀宝当个参谋,老七知道当官虽好,但也有险恶,必须多加小心,要时时用历史上的事给儿子一个提醒!
  老七这两天就有些轻微的不安,主要是因为粮食征购得太多,公社里的人们有了怨声。老七知道原因是今年的产量说得高了,产量一报高,公粮自然要多交,公粮交得多了,人们说啥?没说的自然会有怨声,这怨声眼下还不太高,倘是高到载道的程度,恐怕就要麻烦,就要出乱子。乱子一出,当县长的就可能失了上边的喜欢,这一点得给儿子说说明白,他毕竟年轻,古书读得又少!刚好,儿子领着媳妇晋莓后晌回来看望全家,这正是一个说话的机会,老七原本想在晚饭时就给怀宝说的,不料公社的几个干部听说怀宝夫妇回来,来家硬把两个人拉去接风了,到这阵还没回家。
  老七又换了一根烟,慢慢地品着,银河岸里的星星又多了不少,地上一个丁,天上一颗星,不知地上的人是不是真和天上的星星一般多,倘是一般多,哪一颗星星是怀宝的呢?但愿那颗星星会越来越亮,越来越大。
  外边响起脚步声和儿媳晋莓的笑声,他们回来了。老七坐起身,咳了一声。爹还没睡?怀宝拉着晋莓的手走过来问。
  没哪。老七应道,莓儿忙了一天,该去睡了,宝儿,爹有几句话给你说说。老七看着儿媳走进屋去,凑着屋里的灯光,他发现晋莓走路的姿势与往日有点异样,莫不是怀了孙儿?
  爹,有事?怀宝在爹旁边的一把木椅上坐了。一股酒气飘来,钻进了老七的鼻孔。老七抽了下鼻子,缓缓地开口:你如今喝酒的机会多了,记住,此物不可多!它有时会使人脑子不清醒,看不到危险,把正事误了!放心,我喝不多,不过是应酬。怀宝答。那么,你看没看出眼前的危险?老七的眼睛在黑暗中一闪。危险?怀宝的声音里透着茫然。对。你们把产量报得太高,征购公余粮的任务自然派得重,已经有怨声了。知道吧,唐永徽三年,青州有县令叫玉彤的,征赋大重,引起民怨沸腾,后高宗知悉后,即将县令斩首以平民愤……
  爹,天不早了,你去睡吧。怀宝平静他说道,而身子,却不由自主地打个寒噤……
  当闷热漫长的秋季终于把太阳的热量耗尽,冷风开始漫天掠着的时候,饥饿怪兽的狰狞潦牙已开始露出来了。起初只是柳镇公社的几个大队报告,公共大食堂的存粮已经不多,希望上级给以解决。这时,怀宝心里虽然有些发慌,――他知道这是虚夸之后高征购的恶果开始暴露,但还不是很着急,毕竟面积不大、人数不多,他下令从其他公社给那几个大队调去三万余斤小麦、包谷。但当第一场大雪埋地不久,局面严重了,整个柳镇公社所有的食堂都已无了存粮,告急电话一个接一个。
  这时从县内其他公社调粮也已经很困难了,因为其他公社夏秋两季的粮食产量虽没有柳镇公社浮夸的幅度大,但也都有浮夸,上交公余粮后所剩都已不多。怎么办?
  向上级伸手要粮?如何开得口?大丰产之年竟无粮吃,如何自圆其说?打开国库赈济?谁有这个胆量?
  身为一县之长的怀宝,此时是真正地慌了!他一面强令其他尚有不多存粮的公社匀粮救急,一面用电话通知下边,想尽一切办法寻找可吃的东西。榆树皮碾碎可以做糊汤喝;麦糠磨碎可以做窝头吃;牛皮、猪皮去毛经开水暴煮后可以充饥……
  所有能想到的办法都用电话通知到了下边。
  当太阳经过一冬的歇息,慢慢缓过气来开始发热,地上错错杂杂地出现青草时,饥饿怪兽露出了它整个吓人的身形,遍及全县的粮荒开始了。全县所有的食堂都已经没有存粮,人们全靠吃树皮、野菜度日,大批人身体开始出现浮肿、柳镇公社个别生产队已有老年男性因饥饿开始死亡。
  怀宝此时方知县长这副担子的沉重,怎么办?他开始睡不着觉、吃不下饭,感到一种无所措手足的恐慌。只有向上级真实反映情况了,再隐瞒下去,后果更不堪设想。他找到县委书记名实指辞、概念或名称与事实、实在的关系。孔子从政,两人边叹息边商量,最后决定向专区汇报饥馑情况,请求上级拨调救济粮。但当通往专区行署的电话挂通后,怀宝揉了揉发烫的脸刚准备说话时,未料接电话的行署秘书长先开了口:廖县长,我正要找你哩,全地区已有七个县发生了粮荒,我们准备从你们县调出十万斤粮食来救济他们……天啊……怀宝没听完对方的话就呻吟似地叫了一声,他不敢再犹豫,一口气把本县的情况说了出来,说完之后,电话那头出现了一阵长长的沉默,许久许久,对方才说:好吧,我马上向领导汇报,不过我先告诉你,你们不要对由外地调粮抱太大的希望,这次粮荒是全国性的……
  全国性的?怎么会是全国性的?他昏昏沉沉地回到家,看见妻子晋莓正在由笼屉里向竹筛中拣刚蒸好的雪白的馒头,还好,家里倒不缺吃的,这要感谢县政府的办公室主任,他在刚入冬不久的一天,让人送来了十袋面粉,当时怀宝还嫌保存这么多面粉麻烦,未料到这倒是一种先见之明。来,尝尝!晋莓腆着怀孕几月的肚子把满满一筛雪白的东西朝他递来,他惊慌地向门外看了一眼,尔后接过筛子快步向里间走去,进了里屋后扭身对晋莓交待。今后吃饭一律在卧室,不要端到外间,明白?晋莓先是一愣,随即把头点点……
  当天晚上半夜,专区来电话通知:无力拨调大批救济粮,你们可先从本县的国库粮中调出二十万斤解急。同时告诫:加强对国家粮库的保卫,严防抢粮事件发生!
  二十万斤粮食对于一个有五十五万人口的县来说,杯水车薪,能解什么急?不过七天之后,各公社就相继来电话报告:已经开始死人,死者多为壮年男性。半月之后的一个头晌积极的批判,而不是一种政治经济学或历史决定论。以匈牙,柳镇公社社长把电话打到了他的办公室里,他一拿起话筒,那惊慌的声音就掉到了桌上:廖县长,今天早晨,仅柳镇四条街上,就发现饿死的男尸十一具,女尸五具,如此死法,怎么办?你快给想个办法呀!……
  怀宝长久地捏着话倚,直到对方没有了声音仍在捏着。他的目光穿过对面的墙壁分明地看见了柳镇,看见了他熟悉的柳镇街道,看见了一个个横躺着的尸首,大片的水雾漫上他的眼睛,那些水雾很快凝成水珠……
  当六部大卡车的引擎在十字街口骤停,戴化章走下驾驶室时,第一眼看到的是两具卧在街边的男尸,一具男尸的手中还攥着一把棉衣上的套子放在嘴边;第二眼看到的是一个浑身肿得又黄又亮的青年妇女,拎一个小竹筐,筐里搁一把镰刀,正从一个门坎里趔趄着迈出来,显然是要去剜什么野菜;第三眼看到的是一个浮肿的男孩,正在街边大便,他显然是吃了糠和树皮一类的东西,大便干结得厉害,怎么也拉不下来,他哭着喊了一声妈妈,一个中年妇女出来,手中拿一根一头削尖了的筷子,伸进孩子的肛门里慢慢地拨着。剩下的就是寂静,一种彻底的寂静,不仅没有人的歌声笑声骂声话声,连鸡叫鸭鸣狗吠猪哼都没有,镇子完全如死了一般。
  戴化章呆呆地站在那里,前天他听说柳镇公社发生了严重的饿死人事件之后,慌忙带病从医院出来回到机关,先是要求办公室迅速给柳镇拨去救济粮,但办公室主任拿出那张表格让他看了以后他才知道,专区掌握的救济粮已经全部分到了各县,中央拨调的大批救济粮还未到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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