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干活了 用铁锨弄和二婶在玉米地里干活了 活动大当时小肚子疼 现在腰疼还没过了 今天坐车有坑蹲着肚子也疼怎么回事

序    我对于文学的热爱缘于父亲。小时候家里穷,没有白面馒头吃,却经常有各种文学书籍看。父亲告诉我,可以看书,但绝不可以想着要写书,写书是一件与你心中的魔不断厮杀的斗争,不管你是否能够最终胜利,但斗争的过程是异常辛苦的。我将信将疑,上大学时选了一所经济院校,可仍对写作执迷不悟。这时,那场异常艰辛的斗争开始了,仅为了一个小说的开头,我可以写无数遍,撕毁无数遍,也痛苦无数遍,可最终往往会因为其中的某个过渡、某个人物、或者仅仅是个别语句不尽人意,而将一些有几万甚至十几万字的手稿付之一炬。为此哭过、灰心过、彻夜不眠过,甚至歇斯底里的摔过一些东西,向家人发脾气等等。我想,父亲所说的心魔,也就大致如此吧。于是咬着牙坚持,经历了近几年的磨砺后,渐渐的心态也稳了,便把过去的稿子拿过来再重新审视一番,忽然的,又有了新的发现……  《城里的月光》构思很早,可能在最年轻最易动的那个年龄,由于上大学而真正意义上的接触了城市,在一个与我十几年生活毫无瓜葛的陌生环境里,无论感官上还是意识上的冲击,对我而言,无疑都是一场全新的革命。那段时日里,我经常去找与我一同考入这个城市上大学的好朋友聊天谈心,谈的最多的就是城乡之间的差异,尤其是文化素质导致心理需求上的差异,而这些差异却导致了许许多多的有情人生的悲欢离合。对这些我很感慨,但却无能为力,我只希望能通过我的笔,来表述一种绵薄的声音,尽管这种表述还很不成熟,但我总想,有人听到,总是好的,于是就有了我的《城里的月光》。  《城里的月光》以爱情为主线,但讲的绝不仅是爱情。作为乡村文化与城市文明夹缝中的夏清秋,是社会激烈变革时期一个充满悲剧色彩的典型的代表,她的备受屈辱的家庭背景,让她学会了负罪,她的生长环境,又让她学会了好强和虚荣,她的脆弱的个性和一些令她自负的才思,使得她学会了阴毒和缜密,她是矛盾的、自恋的、脆弱的、负罪的统一体,她可以为了自己的面子好过些,而轻轻施了一点伎俩,轻而易举地毁掉了妹妹的婚姻,也可以为了已经彻底变了味的爱情,而与妹妹相互争夺,争夺的目的,除了爱情的表象之外,其实更多的是对美好生活的畸形追求。 这场争夺,无疑对她而言付出是沉重的,而她却一直不曾知悔,因为与她而言,与妹妹争斗就是与天争斗。她的出身决定了她的思维,而她的思维的局限性决定了她把一个女人的幸福和前途完全集结于一个男人身上。无疑,她的结局是悲哀的,身边的男人没一个能留得住,连真正属于自己的孩子也没能留得住,但她终究有了自己一直向往的房子和车子,房子和车子只是一个实物,她所得到的在她看来,远不止此,这才是悲哀所在……  除此之外,文中的姑妈、母亲又代表了同一时期两个不同类型的乡村女性。一个温良、贤惠,一个泼辣多情,但仍摆脱不了自己的悲剧命运。而姑妈的生活悲剧、母亲的爱情悲剧,从某种程度上来讲,是社会因素、文化因素和个性因素导致的,但社会背景无疑是她们悲剧故事上演的一个发酵粉……  清秋的妹妹——红雪,却又代表了新时代环境下,一个全新的、爱恨分明的、勇于追求自我生活的女子形象,她渴望爱情,但绝不依赖于爱情,更不把爱情当作生活的全部。所以,最终只有她才赢得了真正的爱情。  文中的很多事情是真实的,像姑妈及二表哥的死、弟弟松松的死、父母长久以来的感情不和等等。当然,为了小说的延续性,姑妈和二表哥的死,我有意提前了几年。姑妈是前年腊月死的,今年冬天过三周年,而二表哥是今年死的,这两个我生命中的亲人,以这种凄惨的方式无奈地告别了人世,对我而言是一种殇。他们的葬礼,我都没有参加,我怕看到了原先那个一直喜气洋洋的家现在家破人亡的惨状,会让我痛哭失声、不能自已。  我思念我的亲人,我只有通过我的笔来表达我对他们的一些缅怀。我背叛我的父母,嫁给了我的老公,我如今也只有通过这支笔来向我的父母郑重地表露:我过得虽不富裕,但我的心却找着了可以歇脚的地方。我的幸福,来自于我先生对我的充分理解、大力支持和无限包容之中,您二老终究可以放心了;同时在这里,我也向自己年幼无知曾犯的令你们伤痛欲绝的错,向你们祈求原谅。我想说,这些年我一直为你们能够真正的欢颜一次,而不断努力,我相信有那么一天,我一定会成为你们的骄傲的;我爱我的妹妹,这么多年来,我的妹妹时常照顾着我,就好像我是她的妹妹,我们的情谊远远超出了姐妹,我惭愧于这么多年对妹妹的疏于照顾和关爱,我也只有通过这支笔来表达我对她的歉疚;我的女儿,马上要过岁了,我不是一个很称职的母亲,为了上班,陪她的时间很有限,但她依然无比无比地依恋我。每天让我母亲抱着送我上班坐车,每天下午又让我母亲抱着接我下车,风雨从未间断过,为了这份深深地感动,我也只有让这支笔来传递我对生命的感悟……  所以,谨以此书,献给我的至亲的亲人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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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城里的月光  
  浓香的咖啡、细长的优质香烟、光鲜的衣着,比这好些的想象,就是再加上格调讲究的居室,如果再奢侈一些呢,最好再有一部车,白色的,至于什么牌子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可以以车代步,彻底地丢掉沾了泥的鞋子——彻头彻尾的小资生活。  这是夏清秋自年轻时到现在一直不曾实现的梦想。说是年轻时,也不过七八年的天气,可这七八年说短不短,说长也不长,却能把一个三十岁女人鲜活的青春和梦想,细细打磨成平板的一面墙,而那白漆漆墙上黄乎乎的影子,则是慵懒的,慵懒的都不肯再去做一两个梦想。  就像现在一样,夏清秋仍然保持着慵懒的姿势,她坐在“乡韵”咖啡屋里靠窗的一张桌边,手里擎着一支细长的香烟,却并不怎么抽,只是冷眼看着,任那根正燃着的烟明明灭灭、徐徐地变成一截白色的灰吊子,蜷曲着,落了下来。她的眼睛跟着抖了抖,就有两行泪水顺着脸颊滚了下来。  三十年来,她是第一次走进咖啡屋,却是因了这样尴尬的场景。那个她和她已经走掉了,留下对面两把空落落的吊椅,一前一后晃悠着,直晃到她的脑子里、胸腔里。一股暗哑的酸涩,就这样四散开来,一波连着一波……    第
幕  走出咖啡屋,初夏的晚风粉扑子一般迎面兜来,令人聒噪的温热,这咖啡屋外又是另一个世界了。  夏清秋一个人独自站在二环路的天桥上,望着桥下的车水马龙,恍恍惚惚不知身处何地。城市飞机飞来飞去的天空、此起彼伏高高竖起的钢筋水泥、傍晚霓虹闪烁的街区、步履匆匆的行人……这一切灯红酒绿的生活似乎与她无关,她的生活是暗哑的,一直都是。促狭的过道、南腔北调的四邻、长相平庸、身体结实的丈夫,除了嘴巴周身是病的母亲,四十多平米只有一扇窗户、同住着母亲和妹妹的低矮住房,终年漏水的马桶,天花板上随时都可能会掉下来的吊扇,坏了遥控器少颜缺色的电视机,大清早起来浑身蚊虫叮咬的脓包,难看的发式、暗淡的皮肤……这一切使得整个人活得就像下水道里的一个虫子,看不见任何光亮的所在。即使这样,却还要始终坚持往前爬,一味地爬,没有尽头。  而在这之前,对于夏清秋这个下水道里的虫子来说,还是曾有过亮光的。而她唯一曾有亮光闪烁的记忆,也就是十多年前从乡下考入城里一所金融专科学校的那两年。那时候她不到二十岁,有着青春泛红的双颊、微微上翘的眼梢、饱满的额头和大小恰到好处始终红润的嘴巴,人走到哪里都闪着露水的光。喜欢她的有本村的祥子、远房的堂哥,还有同班的楚天阔、隔壁医学院的小个子,而她则一眼瞧上了美院油画系长发飘飘帅气十足的学生——竹之青。她略施了一点手腕,仅是一点点而已,就轻而易举地俘获了他的心,尽管这个竹之青当时还是她十年好友宁采儿的男朋友,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只要她喜欢就行。  可是,最终她嫁了同班的楚天阔——为了毕业能留在城里的缘故。  千差万别由此而起。  人是没有办法预知未来的,当时的状况不像现在这样轮廓鲜明:天桥的南边是远近闻名的富人区——高尚住宅、欧陆风格的豪华别墅、红砖绿瓦、来来往往的香车美女……而天桥的北边——城市眼皮底下的一块牛皮癣,一年四季此起彼伏的小贩的叫卖、随处可见的这样那样的垃圾、从饭馆外不时淌出的冒着热气的黄色污水、南来北往用背篓背着小孩卖茶叶的矮个少妇、为鸡毛蒜皮点小事动辄打骂得不可开交的街坊四邻、夜半婴儿的啼哭、思春野猫的长哭短叫……两相对比,一副活生生的天堂地狱对照图。  夏清秋煞费心机地留在了城里,却只不过从乡下的农村挪到了城里的农村而已——换汤不换药。可当时谁又能想到这么多呢?从小到大身旁的人都是这样讲的:“跳出农门就是天堂。”可等潘多拉的魔盒子一打开,她才知道自己千辛万苦争取来的只是天桥北边的一块牛皮癣而已。而天桥南边的天堂,如今却生活着被她曾经愚弄过的女人和男人——宁采儿和竹之青。这南与北的区别,有时候是足以将人置于死地的。  而今天那个住在天桥南边的宁采儿和那个一夜成名的画家竹之青却各开了一辆白色的车,载了她去喝咖啡——使人屈辱的安抚。  现在,这酸涩的屈辱仍有行有状、锯牙一般,深深地嵌在夏清秋的身上,每走一步都在身上拉锯一般痛彻心肺,然而她又能怎样呢?她只有咬了牙在夜色的侵袭下,一步一步下了天桥,向那没有多少希望的暗淡走去——天桥的北边,她的家。    狭小的厨房过道里,贴墙放着煤炉,煤炉上的水已经开了,“扑突、扑突”顶着壶盖。一旁守着水的清秋母亲,坐在一方小小的木凳上打着盹儿。她矮胖身材,穿黑,左眼角下有颗痣,因了这颗痣,她笑起来,无论如何看上去却是愁苦的模样。人老了,本来稀朗的眉毛也掉得差不多了,像两只肉虫子蜷曲着伏在眼睛上面,脸颊这一两年也慢慢起了寿斑,胃口倒是挺好,可说起话来总让人觉得是咬牙切齿的,即使现在打着盹儿要睡着了,她那嘴巴还是微张着,露出宽宽的牙缝,仍是咬牙切齿的模样。  然而,谁又能想得到这样一个女人也曾年轻漂亮过。清秋母亲常说,清秋跟她年轻时长的一模一样,而清秋对此却往往表现出不置可否的样子。清秋关于母亲年轻时的记忆,大概也只有在她七八岁时,偶尔曾看到的一张母亲的照片而已。那似乎是炎热的夏季,一棵白杨树底下,十七八岁的她斜倚在树干上,两肩一前一后搭着细长的辫子,粉色的脸、粉色的的确良衬衣及粉色的塑料凉鞋,她微微笑着,跷起无名指的手轻伏着头顶上同样粉色的纱边遮阳帽,她的脸说不上有多漂亮,可她那微翘的手指、眼梢下那颗痣,及全身上下粉色的搭配,却让人生出奇异而又酸涩的感受。  后来清秋才知道,这张照片上的粉色是母亲央告了摄影师用药水染上的,因为穷,掏不起彩照的钱的缘故。穷,可也年轻,也漂亮,也有着同样彩色的梦想,就像她的名字——彩霞,火一样的灿烂。  然而,逐渐她老了,左邻右舍都换她叫做“霞婶”,这年轻时一丁点的梦想也在“霞婶、霞婶”的唤叫中,逐渐灰飞烟灭了,直到现在整个人变成一个浑身是病又唠叨多事的老太婆子。    清秋的开门声惊醒了正在打盹的母亲,她一边揉着惺忪的眼睛,一边带着责问的语气唠叨:“都三十岁的人了,一天没个正经样子,下了班也不回家……,半夜三更的,一个女人家家的,要是遇到了一个坏人,可怎么得了?”  “能遇到什么坏人,劫钱没钱、劫色没色的。”   清秋皱着眉头嘟哝,径直进了里屋,见着床就躺下了。清秋母亲跟着进来了,在床边摸索着找灯绳儿,找了有个功夫,仍没找着。清秋嫌吵,一翻身,使劲拉亮了灯,给她母亲一个背,不愿多理她。  清秋母亲脸上的笑僵住了,她本来是过来叫清秋吃晚饭的,可见她这副模样,也不好说些什么,俯下身把手放在清秋的额上摸了摸,并不觉得烫,可她还是问了句,“身上不大舒服,嗯?”  许是人老了,对儿女就莫名的多了几分惧意,尤其像清秋母亲这样跟了女儿在城里生活的,说起话来就更显得底气不足。  “——我去找几片药去?”清秋母亲询问。  见母亲这般,清秋心里愧疚了,“干嘛自己不开心就给母亲甩脸子”,她转了身过来,换了副脸孔,让自己笑了。  “妈,我没事的,只是有点累,——对了,你别不是没有吃饭等我的吧?”  “早吃过了”,清秋母亲叹了口气,“只是天阔还没吃,硬是要去村口接你,这不,都一个多小时了还没回来。”   “回来时,我记着好像炉子上的水开了。妈,你装热水袋了没?晚上要给你敷的,别又忘了。”清秋坐起来问,并不太关心天阔的事。  “黑灯瞎火的,我瞅不准,你去装吧,我给天阔打个电话,让他别等了,这人就一根筋……”  清秋起身去了厨房,装着热水袋,忽然想起了什么,就对母亲喊:“响两声就挂了,让他打过来,——这电话费可得省着打。”  清秋母亲连连答应着,却又是忘了,拨通电话,也不知说些什么,唠唠叨叨地说了起来。  清秋装好了热水袋过来,见母亲拿着话筒仍不肯放下,就过去从她的手里抢过话筒挂了。她今天心里一直不舒服,下手难免重了一点点。  清秋母亲见清秋突然这样,愣了一下,手还持在半空中,自己也不知该往哪儿放,最后兀自拍打起了脑门,“瞧我这记性,瞧我这记性,”她嘴唇抖了抖后悔不迭地说。  “唔,天阔说了,马上回来,马上回来。”清秋母亲有些诚惶诚恐的模样,她笑笑看了女儿一眼,去接那热水袋。  “这月话费又不知要交多少了?前儿水费刚涨,这天又热了,少不了水电都得多用,哎!这省吃俭用的日子什么时候才能熬出头。——妈,你也真是的,告诉你了多少遍了,电话省着打、省着打,你就不听。”   清秋却是越说越气,一连声埋怨着,把热水袋往母亲怀里重重一送。那热水袋刚装满了热水,滚烫的,清秋母亲不敢接,只好看着让它掉到地上了,她思索了一会儿,弯下腰去捡,不知怎么的,就觉得一阵委屈,手就跟着抖了抖,突然以往的性子就又重新回来了,把那捡起的热水袋狠狠甩在桌上,起身回到了自己的床边。  略略坐了一会儿,见清秋没有搭理她的意思,越觉得气恼起来,索性放开了声,指着清秋骂上了。  “狗日昧良心的东西,也不想想你是怎么从一尺五长到这么大的,现在翅膀硬了,多嫌起你亲生的妈了,四五分钟的电话费值得了多少钱?值得你这样大呼小叫的。没钱花,这怪谁?只怪你自己没本事。”   清秋知道:母亲一旦骂开了,就会没完没了。她心烦气躁地将被子埋在了头上,虽是不想听,但又怕母亲气坏了,只好又把被子拿了下来。  “如果她骂了这阵子还不解气,只好说些好话哄哄了,谁让自己就摊上这么一个不明事理的母亲呢。”清秋在心里说。  “你看看人家冬雪现在,吃的是鱿鱼海参、住的是三室两厅,一年到头还往娘家不少送钱。你倒好,比人家多念了高中、大学,花的钱数都数不清,可你给娘家拿过什么,拿过一分钱?我这些年眼巴巴地指望着你出人头地,省吃俭用地供你上大学,到现在,这福没享到,为了几个子儿的电话费,你就糟践起你妈了,这些年的书你是念给那个阎罗小鬼身上去了?——呜-呜-呜”。  清秋母亲越骂越气,索性放长声哭起来,一阵一阵拍着腿面和胸脯,“老大老大的不争气,老二老二也是个害人精,上学不好好上,读个民办大学,又没得正经工作,一天到晚的不回家。这哪辈子欠你们两个的债,就是还不完哪!”她一把鼻涕一把泪的,“青天白日的,我这老婆子咋不得了急症死了算了,省得死乞白咧地,在女儿的脸色下求口饭吃......”  她哭了有一会儿,自己甩掉鞋子歪在床沿上想喘口气,不知怎么地,就只觉得胸闷,最后不停地打起了嗝。  清秋见母亲气得不轻,在床上躺不住了,拿着热水袋跑到外屋母亲的床边,赶紧给她摩挲胸口。清秋母亲将脸一扭,推开清秋的手,“你多嫌你妈,你妈明儿就走,你要赶我,最好也把红雪撵出去算了,省得吃了你几口清闲饭,被你热水烫,甚至惨遭谋害了。 那儿黄土不埋人呢?——如果松松能活到现在,我好歹有个儿子,也不至于......”她说到伤心处,又哭开了,少不了又咳了几声。  清秋不做声,默默地将热水袋用纱布缠在了母亲的膝盖上,见母亲又这样,知道说什么她也不会听,陡然就觉得万份委屈起来,不由得暗自垂起了泪。  清秋母亲右腿有严重的关节炎,是多年不分冬夏站在水里打捞泥沙落下的病根。没有办法,农村的日子不好过:清秋的父亲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学教师,迂腐有加,劳力活却一概吃不起,底下兄妹又多,除了养活一老一瘫的老人,还得不时周济兄妹。清秋母亲在这种情况下只能跟着村里的强壮后生一起去做粗壮力气活。  自打这病落下了,清秋母亲的腿就天天的疼,越老病越厉害,就是在大夏天病犯了,还得用热水袋焐着。为这病,请求好几次劝母亲去大医院好好治一治,可母亲总是嫌花钱多,“等你日子好过了,再去也不迟。”她总是这样敷衍。  “疼的轻些了么?”清秋问。想起母亲早年受的苦,清秋的鼻子不禁一酸,她想向母亲道歉,可嘴唇却粘住了一般,开不了口。她跟母亲之间像两个前世的冤家,不见面,想得不行,在一起,又整天吵架,只不过吵完了也就过去了,母女毕竟是母女。  清秋母亲骂乏了,转过身去,背对着清秋躺着。见清秋长时间不回嘴、呆呆得不似往日正常的样子,她开始不安起来,心里胡乱思忖着,用手去够墙角的痒痒挠,欠身够了几下没够着,她就用手在后背随便地抓了抓。  “是这儿吗?”清秋把手探进母亲的汗衫,替母亲试探地抓挠了几下。  “哎——嘘”清秋母亲常常地叹了口气,换了口吻。“清秋,你也甭怨你妈说话难听,妈这也是替你不甘心哪,你要是个明白的,你肯定能体谅得了你妈这份心,我这一辈子好强、心性高,你不是不知道,硬是盘扯着把你跟红雪姐妹俩大学供给出来,现在好歹你在城里落下脚了,给妈也算争了口气,可咱这日子毕竟过得不好,怨谁呢?还不怨你当初嫁错了人,天阔他......”  “嫁错了人、嫁错了人,我这还不是为了你。”清秋皱着眉打断了母亲。  “为了我,怎么又是为了我?为了我,你就嫁个有头有脸的,让我扬眉吐气一回,不像现在这样,让我在别人面前抬不起头,连老家都没脸回。”  “没有办法跟你说清楚……”  “说不清楚,就别说,——说你还不服气,瞧瞧你当初指天指地要嫁的这个人,但凡是个有能耐的,这结婚六七年,总该混出个人样了,可天阔他就四平八稳的一个储蓄所混来混去,这能指望他飞黄腾达?”她说了一半,觉得语气有点过火了,又叹了一口气,“唉!谁曾想,你这一个正儿八经的大学生还不如你三叔家的冬雪过得好呢,她才是个初中毕业,可前儿人家来看我了,穿得又好,还带着四岁的儿子,白白胖胖的,哪像你……。——能不叫人眼热吗?”  “妈,你到底有完没完?人家有孩子有去,关我啥事。”清秋没好气地。  “哎,这儿,这儿再帮我挠挠,——我说这几年,你过得人不人鬼不鬼的,没钱,孩子都不敢要一个,知道的不说啥,不知道的还指不定会说些什么话呢?”  “——妈,我去看看天阔怎么还没回来。”这些每天不知重复多少遍的话,清秋不愿再听,借故站起来走了。  清秋母亲仍是诘诘不休地嘟哝着,渐渐的,连她自己也不知说的什么,一翻身睡着了。    天阔在厨房里认真地煎着鸡蛋,他回来时正好听到岳母埋怨自己的话,横竖他已习惯了,没有直接进屋,在屋外的厨房里悄无声息的热起了饭菜。  对于他来说生活是实实在在的,早起,做早点,送清秋,上班,下班,做饭,接清秋,一日重复着一日也不觉得厌倦,他喜爱生活,喜爱清秋,喜爱这样四平八稳的日子,这没什么不对。清秋今天回来晚了,他也没有多问,这个多愁善感又心思缜密的小女人,准是又心情郁闷,去外面散心了,他这样想。  两个人吃过饭,照例是天阔捧上热水替清秋擦身、烫脚、剪指甲,今天不知怎么的,他的话特别的多。  “有这样一个笑话,说是在一个阴森恐怖的晚上,一个出租车司机午夜时分拉了一名年轻女子”,他一边给她揉脚一边讲一个笑话。  “这出租车司机生平就喜欢吃一样东西,你猜是什么?”  “什么?”  “跟你一样,就喜欢吃苹果,这不,辛苦了一个晚上生意还不错,这会儿又拉了这么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子,一高兴,拿起苹果就‘嘎嘎’咬了起来,吃的别提有多香了。”   “不是笑话么?怎么又谈起苹果了?”  “别急,我还没讲完呢?——那女乘客,一直垂着头不说话,听他吃苹果吃得那么香,忍不住轻轻叹了一口气,慢悠悠地说:‘我生前就爱吃苹果。”  “生前爱吃苹果——难道那女的是鬼?”清秋本来对他讲的笑话,并不太在意,听到这儿,忽然觉得有些恐惧的意味,于是急急地问。  天阔笑了一下,卖了个关子。“可能是吧。”  “快讲啊。”  “那出租车司机仔细揣摩了一番那个女人的话,不仅觉得一股冷气顺着脊背灌到了底,顿时双腿发软起来,马上停了车,像那女鬼求饶起来,说:‘我还上有老,下有小,麻烦你饶了我。’8你猜……”  “不用猜,那女的说,‘我生后就再也不吃苹果了。’是吗?早都听过了,没意思。”   天阔正得意着要讲结尾,没想到被清秋抢了先,一下子就觉得没多大意思了,一个人在沙发上坐了一小会儿,上床躺下了。  清秋瞟了她一眼,见他兴致大扫的样子,在他的额上蜻蜓点水地吻了一下,说,“现在想要孩子,还不是时候。”  天阔无话可说了,清秋的思维永远走在他的前头,无论他想说什么,还没有说,她已明白了。  “只是讲个笑话,仅仅笑话而已,——你不想要,就不要吧。”他黯然道。  清秋有些可怜他,心里惘惘的,就找话跟他说。“妈说,冬雪前儿过咱家来了?”  “嗯,是的,还带了她儿子,叫什么来着,对了,叫洋洋,别提那洋洋真没跟冬雪,眼睛是眼睛,耳朵是耳朵的。”一提起小孩子,天阔立即兴奋起来,一骨碌爬着坐起来,兴冲冲地讲。  “瞧你,谁家的小孩子眼睛不是眼睛耳朵不是耳朵的,那不成了怪物。”清秋仍是不太感兴趣。  “我是说,那小孩子长得漂亮,而且聪明的不得了,给他几块甘露酥,他去喂了隔壁的猫,回头我问,‘洋洋呀,你为什么把吃的东西给了猫呢?’你猜他咋说,——他说呀,‘霉坏了,不给猫喂,就浪费了。’你看聪明不聪明,我刚买的甘露酥,怎么会是霉坏的呢?这小东西,嘴巴上说不能吃了,走的时候又缠着要,这小孩儿,有意思,有意思。”天阔只管反反复复地说,清秋斜睨着他,他也不曾注意。  “我就知道,你嘴上说不要小孩儿,心里却总惦记着。”  天阔抬起头,见清秋用眼剜着他,他最受不了清秋这一瞟一剜的,只觉着热血沸腾,抱起清秋就往床上滚去,清秋本想拒绝,可为了不生孩子的缘故,总觉得有些亏欠,就半推半就地与她亲热起来,然而正在这时红雪回来了,清秋一阵紧张,示意身上的丈夫快停下来,可天阔今天不知怎么的,着了魔,上下摸索着就是不肯停止,清秋使劲挣了几挣,不但无济于事,反倒使得天阔更加的激动,不停着喘着粗气,清秋无奈,顺手摸过刚修好的遥控器开了电视。  令人难堪的喘息声被电视声音盖住了,清秋已习惯了以这种方式掩饰。能有什么办法,一墙之隔,住着母亲和妹妹。  也不知过了多久,天阔被电视机沙拉拉的声音惊醒了,一扭头,清秋也醒着,正睁眼望着天花板,一动不动,那眼神是黑漆漆空洞的一片。天阔吓了一跳,以为她生了他的气,急忙忙地爬起来,关了电视,然后伏下身讨好地亲吻她,向她道歉。  她只是不言语,眼珠也不曾转一下。借着月光,天阔看清了她脸上淌着泪,他愈发的心里发慌,什么也不敢说,怕惹恼她,只好静静地挨着她睡下,一动也不敢动,等着她骂。  “睡好吧。”清秋终于说了话,语气却是冷冷的。  天阔打着哈欠,仍不敢睡去,静静躺了几分钟后,试探地说:“红雪这次谈的对象不错,”他扭头看看妻子,见她眼睛转了转,以为她感兴趣就接着继续说,“那人一表人才,听说还准备出国呢,家里背景不错,跟红雪谈成了,说不定还会带红雪一块儿走的。”  “睡吧。”清秋仍是冷冷的声音。  他再去看她,她闭上了眼。  “这几年都好好的,怎么现在又变这样了,别是谁又惹着了,——这好强的个性。”  天阔到底是瞌睡了,脑子里思忖着,慢慢的,上眼皮阖住了下眼皮,又睡过去了。    寂静的深夜,墙上的老式挂钟一摇一摆,蹒跚着推着时间的磨,整点时“当当当”的声音,愈发地放大着屋子里黑漆漆的静寂。红雪睡梦里时断时续的笑声,母亲咯吱咯吱的磨牙声,丈夫偶尔重重两声的鼾声,浸了水后的老式家具“嘭嘭”的裂纹声……,这各种各样的奇怪声音在这寂夜里无限的膨胀,使这床、这地、这整个屋子陡然的显得无比空洞起来,这陌生的空洞,“咝咝”叫着,一点一点渗进清秋的体内,小蛇一般,一口一口咬着她的心。就这样,她的眼泪又溜了出来。  她毫无睡意,脑子里一味反复着打开电视那一瞬,看到的镜头,那个男人,那个叫竹之青的男人指着一幅画慷慨陈词:“这是我用整个心灵去完成的,为了一个我至今人无法忘怀的女人而作。”  “那女人方便透露一下吗?”  “——就是她,我画中的女主人公。”他用手指指着那幅画,直指到了夏清秋的脸上,虽然是隔着明晃晃的电视银屏,清秋的脸依然变得通红。  电视的画面对准了一组画,每一幅都给了特写,雪山、裸女、红纱、激情、梦想……  清秋的脑子一片混乱,这幅“火与冰之缠绵”的人体风情画,让清秋近乎疼痛地感动着。她不懂画,可她依然看懂了他纷繁、矛盾、爱与痛交织的内心独白。画中那擎着红纱、迎着风雪向梦中的布达拉裸奔的女子就是她,是八年前脸上始终红红润润的姑娘——夏清秋。    八年前的现在,麦黄待割的季节,跟现在一样的热,只不过那热不是一整块,而是一丝一丝顺着布孔往进钻的那种,正是毕业临别买醉的时候。  宿舍楼底下,小小的草坪上,一堆一堆坐着喝酒、唱歌、或哭或笑的毕业班男女,她们彻夜的折腾,苦了、笑了、闹了,莫名地伤感、莫名地发泄、莫名地摔酒瓶、发脾气,而后抱头痛哭,每个人在这一刻似乎都变得分外脆弱又分外柔情起来。  就是这样的一个夜,清秋和竹之青两个人默默地走在离校几十里外的乡间小路上。    “你知道我为什么带你来这儿吗?”清秋郁郁地开了口。  “我无话可说。”两个人似乎不太友好。  “我要在这乡间的小路上多走一走,让这乡间的气息提醒我,我是谁?我是夏清秋,一个农民的孩子,一个从小就既定了,无论如何要走不同于父母路的穷孩子。为家里争光,为父母圆梦,这是我与生俱来的责任,我无法逃避。”  “我不知道,这跟留在城里有何关联。”   “你当然理解不了,因为你根本就不是我,所以你无法去体会我心中的感受。”  “那我们还谈什么,有什么好谈的?反正你也铁了心留在这里,那就让我一个人去我向往已久的地方,去追寻我的梦吧。——说什么天长地久的假话,连陪我去西藏都不愿意,爱情在你眼里是什么?恐怕你早就忘得一干二净了。你这人——太实际了。”竹之青不满地踢着路旁的石子,说到不高兴处,索性拾起一块扔得好远。  “实际点总比你可笑的浪漫强得多,去西藏,想想都害怕,况且一定去了西藏就能成就得了你这样一个艺术家?”清秋也拾起一颗石头扔的比他还远。  “可笑。”  “自私。”清秋并不示弱。  “是的,我是自私,我是想让你陪我去西藏,那是因为我爱你,我想让自己成就梦想的那一天,有我最爱的女人在我身边,跟我一起分享,难道这有错吗?”  “这没有错,任何一个女孩子听了你的话,肯定都会随你而去,但你却偏偏跟了我在一起,我不能跟别人一样,我需要留在这座城市,如果你愿意留下的话,那最好不过,可是。”  “可是我就是不明白,为什么一定要留在这里。”   “不明白算了,反正你永远不会明白,就是明白了有什么用,你也不会放下你的面子,帮我去找你父亲……。”清秋带着极大的不满。  “我恨我的爸爸,你是知道的,我永远不会原谅那个从小就背叛我和我妈的那个男人,我跟我妈现在过得很好、很幸福,这么多年了,没有联系,我不想去找他,去把这幸福就此打碎,你怎么可以让我为了你,去求一个我平生最痛恨的人呢”?  “行了,别再说你那一套了,其实你骨子里是想着,我留在这里,就不能陪你去西藏了,不是吗?你怎么会帮我把我从你的身边拉走呢,其实你压根就是自私,只为你想。”清秋说着,想哭。  “看来,咱们分手是迟早的事了,这段日子没完没了的吵架,也吵够了,吵烦了,要结尾就来个漂亮干脆的收梢。”竹之青气恼地说。  清秋定睛看了一会儿竹之青,心里震了一震。那正是自己想说的话。  似乎被这句话吓着了,两个人都沉默了起来。  正是农历月中旬,月亮圆得让人心神不安,亮晃晃的像会走的铜镜,高高行走于云端,偶尔一阵风吹得麦浪滚滚,月色下的麦浪闪着银色的波,像幻境,很容易让人忘记初衷。  “我喜欢这样的景象,很小的时候,我曾经梦想着有很大一片地,大的看不见天,我把它全种成麦子,养很多听话的布谷,或别的什么鸟,晚上的时候我就躺在麦田里,看黄黄的麦田,像《麦田的守望者》里男主人公的梦想一样,静静守候那一望无际黄色的海滩,等到风一吹,那麦浪一滚一滚,远远望去,就是大地在向你招手,那种感觉,很美。”清秋入神的。  “但是,当我稍稍长大,当我看到我身旁的亲人们为了一日三餐,怎样迈力地在这片黄土地上挥汗如雨时,当我真正体会到了“汗滴禾下头”的真实滋味时,我放弃了我年少的梦想。”  天阔静静听着,似乎听懂了,又似乎没有听懂,清秋却不再往下说了,她拉起他的手,无限深情而又绝望地看着他,开始往麦地里走,越走越快,最后拉着他跑了起来。身后的麦子一片一片地往后倒,风吹起来,掀起了清秋身上那火红的纱裙,蝴蝶一般翩然。清秋慢慢地倒下,把自己变成黄色麦地里一粒火红的纽扣,她手心里沁着汗,对着那轮又圆又亮的月亮,轻轻褪下了身上的那片火红,她和他在麦地里疯狂地翻来滚去,汗水夹着泪水、麦芒儿刺着肌肤,最后黄色麦秆上点点鲜红的血渍,留下了她少女最后一点的影子。她裸身站了起来,手里牵着她那火红的纱裙顺着麦浪狂奔了起来,麦田有多远她就能跑多远,直到她累了,跪倒在田埂上。  “我就是要留在城里”。她对着月亮大声地喊,泪水狂泻而下。    第二天,她们平静地分手了,她爱他,但他却不能给她想要的生活,她别无选择。  当时的场景也许未必是那样,只不过由现在来想起就应该是那样的。唯美的绝望,最漂亮不过的收梢。    现在的生活是夏清秋八年前自己选择的结果,她想要的好像是得到了。但世事难料,就像现在,想想真让人无比难受,是那种酸酸涩涩无比屈辱和怨悔的难受,就好比心里吃了一个刺进去,不敢动,一动就疼。   如今,看别人,竹之青是一夜成名了,连那个看不住竹之青的宁采儿现在也大小一个富婆,就连那个从小就争不过她又爱跟她一比高下的冬雪也嫁到了城里,过上了衣食不愁的日子。而她呢?心比天高,命却比纸还要薄,争来争去, 却始终争不过命运。越往前走,越觉得漆黑的一片,谁都比她过得好,就连上大学只上了个民办的妹妹,现在也要嫁人了,而且还要出国。 不就学了个外语么?而她巴巴地混到三十岁,省吃俭用,起早贪黑,却连个两室一厅都买不起,指望单位分,就别提,眼看着要破产的企业,能有什么保障,早知道有今天,就……  她不敢往下想,八年前是她自己亲手打碎了他的爱,她还指望……,况且她现在有家、有丈夫,她不能,连这一转念都不能——,然而,她却是想着他,想着他的那幅画,想得她彻夜未眠。    第二天,夏清秋起得很早,破天荒做了早点给大家吃,也许是一整夜想着另一个男人,觉得对不起深爱自己的丈夫吧。无论如何,她的生活还得继续。这一点,她很明白。    
  第 三 幕    “他走路顶快,人看上去可是斯斯文文,就是顶着破衣烂衫麻袋片子也还是城里人的派头,可威风着哩!”  这一天,清秋母亲与红雪闲聊,一边摘着豆角,一边讲着一个姓方的男人。  “说一口漂亮的普通话,只怕比武昀说得还好”。清秋母亲说这话的时候,完全不像一个老人。  许是女儿大了,要出嫁了,母女之间突然就变得异常亲热起来,这种乍然而起的亲密,更多的是以互相分享同作为女人之间的那点秘密为开始的。清秋母亲与红雪之间的关系并不想跟清秋那样,她与清秋之间虽是经常吵架,有时甚至还会撕破了脸说要断绝关系,但终究却是愈疏而亲,而对红雪平时总是随随和和,但骨子里总是少了点什么东西,像现在一样,两个人表现得很亲热的样子,可清秋母亲讲起另一个不是丈夫的男人来,却仿佛不是对着亲生的闺女,讲也讲得坦坦然然的样子。  1964年,清秋的母亲那时还不是母亲,是个16岁情窦初开的姑娘,姓邢唤作彩霞,一个俗气却又无限憧憬的名字。跟她的名字一样,她梳两条齐腰长又黑又粗的辫子,是村里夏家老二订的娃娃亲。她从12岁多自己母亲死了起就住进了夏家,照顾瘫痪在床的未来婆婆夏文氏,只等着18岁一过正式跟夏家老二夏志远拜堂成亲,然而那一年夏天,邢彩霞却第一次见到了她现在所说的一个方姓男人。  那男人是从南京来的第一批积极响应伟大领袖毛主席号召的上山下乡运动的知识分子,彩霞现在也说不准到底是从那一天开始,她喜欢上了那个方姓知青的。在苦苦相恋的那九年里,到底经受了多少风风雨雨的坎坎坷坷,现在却仿佛一段被剪辑了的录影带,空空的只留下了首和尾,中间的那截给忘掉了,现在就连方知青具体的眉眼面容也渐渐模糊而不成记忆了。也许彩霞她是有意的,有意地把那段记忆,从脑袋里删了去。那是她人生一大段顶华丽的影子,因为过于华丽而显得不太真实,也因为过于华丽而愈发显得她这一生灰扑扑的过于惨淡,她实在是不应该最终得到这样的一个结局的,然而对于年轻时那点华丽的影子,她终是舍不得丢弃的,只好留个首尾,好歹算是一个完整的故事。  清秋母亲向红雪讲方知青,讲来讲去来回重复的也只有那几句话,她第一次见到他时,他刚从车上下来,留给她过于完美的印象,走路快、斯文、说漂亮的普通话,“请问去大队部该怎么走”?这就是她故事的开头,大概也算作是一见倾心的那种吧。  而他故事的结尾也同样只有一句话,他临走时那晚说给她的,“阳春白雪终归是阳春白雪,这里不适合我,我还是得回城里去。”  红雪一直都是想象力欠发达的那种,他所能想象得到的也只能是李春波《小芳》里描述的场景。  73年某个晚上,村里的小河旁,仍梳两条辫子却已是25岁的邢彩霞和方知青站在一棵歪脖柳树下,长久的沉默。最终,他先开了口,他向她告别,同时也为他们长达九年的感情送葬,他说了许许多多情非得已的话,而她却是什么也听不进去,只是一味的哭,哭得他心酸、哭得他伤感、哭得他无奈、最终哭得他心生厌烦。他终于狠下心,从自己的牛皮笔记本里,掏出那张她专门为他的照片(就是后来清秋看到的那张),“阳春白雪终归是阳春白雪,这里不适合我,我还是得回城里去。”他把照片塞进她的手里,狠心撂下这样一句话,转身决绝地离开了,而她望着他从今往后再也唤不回的背影泪滚如豆,顺着小河淌……  清秋母亲对红雪说。当时她压根不明白他走时说那句话的准确含义,但她能感受到那硬邦邦的话,活活割开肌肤的疼痛,那就是说她配不上他,他是知识分子,大学生,正儿八经的城里人,而她呢,大字不识几个,只不过一个乡野村姑,甚至连一个乡野村姑都不如的山里妹。然而,对于她来说,去城里是个遥远的、这一辈子都不敢奢望的概念,能从贫远的山区到一马平川的山外,已是进了天堂了,这里春有麦子,秋有玉米,秋夏之交还有少许的稻子,一年四季风调雨顺,自是不愁吃,不愁穿,比起没爹没娘吃不饱穿不暖的山区老家,这里不是天堂是什么?然而,城里似乎比天堂更加美好,要不怎么会让他为了它而忍心放弃长达9年的恋情呢?这到底是怎样的一种魅惑?不行,她得弄个明白,问个清楚。  方知青走后不到一个礼拜,邢彩霞就亲自去了趟南京。至于有没有找着他,这是至今仍藏在彩霞心底的一个秘密,不为人知。总之,她为了找他是冒着毁了容的风险的——齐根剪掉了她又黑又亮的长辫子,为了多卖钱,辫子尽可能剪到了最短,这使得她看起来像极了一只正在褪毛的母鸡,她毫不吝惜地用她曾经美丽的标志,换来仅够去趟南京的来回路费。  不知道她去了南京是如何吃饭住宿的,也不知她到了南京都遭遇了什么?有没有见着魂牵梦绕的他?总之,她很快就从南京回来了,满脸灰尘、满目沮丧,到底是伤痕累累的回来了。  她一回来,就来到了夏文氏的炕头坐下,二话不说,端起炕栏上夏文氏喝剩的水咕咚咕咚先喝了,喝完又舀了一碗生水,咕咚咕咚又喝了,还不说话,却拿着笸箩的剪刀出来了。  夏文氏被她吓了一跳,“要寻死,在外面去,别在这丢人现眼,死了还要赖下我们。”  彩霞她拿着剪刀看了看,明晃晃的,照着自己满头杂草一样的头发,突然她就咧嘴笑了,“第一次发现,我原来长得这么丑。”她说着,盘腿坐在了炕沿上,用那剪刀剪起了脚上厚厚的茧,她坐车返回到西安时已经身无分文了,就靠着一双脚走了二百多里的路回来。她把那茧绞破了,看着它流血,突然就跪在了夏文氏的面前。  
她向夏文氏磕着响头,夏文氏把脸扭向一边,“要磕,去给我儿志远磕去,你对不起的不是我,是他。”   她就又去志远的屋里,志远正躺在床上看书,她跪着走到床脚底下,没头没脸地就磕了下去。志远只觉得脚下的地一震一震,俯身一看,地上已溅出了梅花形的血印子。  当初夏志远就压根不同意这门亲事,只是家里弟兄六人,女人却只有姐姐和母亲,姐姐刚嫁,母亲却又瘫痪在床,一排五个光棍,大哥还是天生的痴呆,没人照顾是不行的,于是有人说和,就跟秦岭深处大山里的一个小姑娘草草地订了亲,为得只是有个女人照看家而已。谁知后来这个照顾一家老小的小女人慢慢长大了,却明目张胆地与城里来的小白脸勾搭上了。他再也不能容忍,私下里打了她一顿,与她写了一张退婚书,可她退不起彩礼钱,也图她利索能干,能照顾好母亲,就留了她住下来,但两下说明了,两人之间关系是的的确确解除了。要不是他父亲后来出了事打成了牛鬼蛇神,那么她与这个女人这辈子恐怕就再也了无瓜葛了,可他父亲偏偏出了事,一家老小备受牵连,天天被批斗,夜夜写自白,日子昏天黑地,一年一年没个尽头。然而就在这他们全家就要崩溃之际,她却突然回了心转了意,就跪在脚底下痛哭流涕,求他原谅她长达九年的背叛,她发誓从今后专心奉养公婆、伺候底下兄弟、为老夏家生儿育女、安安份份大贤大德地做夏家的好儿媳。  冷眼瞧了一阵,寻思了又一阵,只听得夏志远长叹了一声,他到底心软了。    贴了幅红对子,各自扯了一身几卡布做了衣服,就算是结婚了。  婚后,彩霞她倒是真正做到了发誓要做好的一切,屋里屋外,洒扫庭除,寒冬腊月,忙里忙外,完全的变了另外一个人,对于方知青绝口不提,仿佛那是她的前生或者干脆是别人的事,压根与她没有任何关联,她只过着真正属于她的日子,做一个农村里最简单不过的女人。  秋天时候,她去井台提水,一不留神早产了,生了个女儿,取名清秋。因为是早产的缘故,反正正赶上农闲,没事可做,就有些好嘴皮子的三姑六婆给她掐掐算算起来,说是足月的话,就正赶上去南京那段日子怀上的,一时就传了开来。  “我早知是这样,就不该软下这个心娶了她,怪只怪志远无能、我又瘫着,——夏家世世代代的清白,就这样毁在这女人的手里了。”夏文氏见人就拍着肌肉严重萎缩的大腿,嚎嚎啕啕起来。  “李家婶子,我要是死了,不拖累志远我儿了,就托你给他再介绍个人,高矮胖瘦不管,只要人正经是个黄花闺女就行,我们夏家丢不起这个人,丢不起啊。”只要有远亲近邻的来看她,她准又止不住捶胸顿足,如此这般。  “别人造谣生事,再加上你奶奶不明就里瞎说一气,我连死的心都有了,可一看你姐那又白又胖的漂亮模样,只要她咧开小嘴一笑,我什么又都忘记了。爱说什么说什么去,这个女儿就是我的命根子,将来会给我争口气的。”清秋母亲一边说着,一边下意识地将手中的豆角码码整齐。  红雪歪着头想看她回忆往事时的神情,她却把脸转了过去,也不知是不是有意的。  故事又讲到了从前。  彩霞这一辈子都不爱听广播,有一段时间,正是春暖花开大家争着锄麦子的季节,队里的广播一到中午就播放路遥的《人生》,有一天,就讲到了进了城的高加林和刘巧珍分手这一幕,听着听着,彩霞突然就扔了手中的锄头,直奔生产队的宣传部,三下五除二扯断了广播线,然后回到家里装病而蒙头大睡起来,那时她已是有了清秋和红雪两个孩子的母亲。  而在这两个孩子中间曾有过一个男孩子,因病无钱医治而夭折了。也不知怎么回事,那段时间大队部放的广播不是《人生》就是戏曲《祥林嫂》,尽挑她的心头肉用刀子挑。那一声一声“阿猫,阿猫”的撕心裂肺的呼唤,随时任意地剥开她心头的疤,提醒她,她是曾有过一个儿子的,仅仅因为没有钱而活生生地看着他死掉。而这还不够,《人生》里高加林刘巧珍的故事却也跟她有着或多或少的相似,当满地里锄麦子的男男女女齐声骂高加林桑了良心的狗东西时,她恨毒了那高亢的广播,她也恨毒了她自己,要不是她,也许她儿子也不会死,而他,她的丈夫,可能又是另一个高加林,不是可能,是一定。可她没办法,她只能那样做,只能那样。  1977年高考恢复,对于从小就喜欢舞文弄墨的夏志远来说,这可是久旱逢雨露的一件事,当然是要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一番。一门心思想着要跳出农们的,生产队的工分自是不去挣了,这还不说,还卖了家里几样像样的家具,买回一大堆复习资料来,没日没夜昏天黑地地复习起来。当时彩霞正怀着二胎,挺着个大肚子,既要下地劳作挣工分养家糊口,又要照顾一家老小,吃又吃不上,睡又睡不好,对于这些,志远却一概不顾。彩霞知道说也无用,就懒得去管他,可她心里有底,她要阻止的,谁也挡不住。  那段日子,彩霞表现得相当沉稳,对志远参加高考的事不闻不问,仿佛铁定了心知道他是考不上的。她养了两只鸡,饿得挺瘦,总爱跑去志远的书桌上找食吃,还时不时啄上他一口,或在他打盹时,在他的书上拉上一堆。志远生气地摔桌子骂娘,彩霞却是一幅事不关己的样子,腆着怀孕的大肚子,“呼呼”拉着风箱做饭,他骂得急了,她也不言语,嘴角偷偷地撇出一丝笑。  “我看那鸡就是跟你串通好的,故意捣乱。”志远骂,“只知道刨弄生产队那三亩两分地,就不知道书中自有黄金屋的道理,——鼠目寸光的东西。”   昏天黑地地复习了大半年,终于等到要考试了。考试前这一晚,志远睡得特别早。虽是胸有成竹,可到底还是紧张,死活睡不着,就又去看书,看着打起了盹,这才正经去睡,一挨着床板,就又清醒过来了。一整夜翻来覆去的,到天微亮,才勉强睡去。  一觉醒过来,正是村里那口破钟被敲响的时候。“打铃上工喽,上工喽”,值班的喊叫,三三两两的人开始从各家各户慢慢悠悠地出来,说说笑笑、打打闹闹地,磨着洋工往集体地里走去。  渐渐的,村子里安静了下来,全村男女老少都下了地,只剩下偶尔一两声鸡叫和狗吠,给空荡荡的村子里添了几丝生气。  “今天将是我生活中的一个新的开端。”夏志远起来后,对着窗外的一丝阳光,深深呼吸了一下,信心十足地这样告诉自己。他知道他的那扇命运之门正在为他打开。  床上清秋尿湿的印迹子大大的一片,锅里彩霞还留给他热乎乎的玉米面馍,不知为什么,他突然心头一热,“不管这个女人以前怎样,可结婚后还算贤惠孝敬,对他也是知疼知热地,不管怎么说好歹她给他了一个家,女儿也有了,第二个孩子还在肚子里怀着,希望是个男的,将来自己真正考上了,跳出了农门,兴许还能将她们娘几个全接出去,高加林丧了良心,可咱不,咱是个念旧好的人。”   他兀自想着,竟笑出了声了。  吃了两个馍,在兜里装了剩下的两个,打算下午考试前吃。装好了,又掏出来一个重放回锅里,能吃上这样的馍,一年没有几次,还是给孩子留着。  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他收拾好东西去开门,那种老式的木板门从里不太好拉,没有拉开,他笑自己简直手无缚鸡之力,重新使了更大的劲,门还是没有开,——门是从外面锁住了。  他明白了,着急起来,想喊人,可村子里该下地的都下地了,眼看着时间不早,他急得团团转,在家里上跳下窜,就是找不着能出去的任何一个缝子,简直恨不能刨了墙根钻出去。  这时屋外却传来彩霞冷冷的声音,“甭费劲儿了,我可借了把大铜锁子,怎么使劲都开不了。你就安心在家蒙头睡一觉,彻底忘了参加高考这档子事,才是正经注意。”   彩霞今天没有上工去,天不亮就起来蒸了馒头,喂饱了孩子后,就锁上了门,坐在门口的井台上,专等着志远起来。她是铁了心不让他参加高考的,是死是活地闹上一场,也要把他留住。这一天,她是早有准备的。  任凭志远在屋里歇斯底里、捶胸顿足、摔碟子、摔碗,最后痛哭流涕声声哀求,彩霞仍是没事一般,就坐在井台上,敞着衣衫给已快三岁的清秋喂奶(生产队紧靠彩霞一人挣工分,分的粮食有限,常常吃不饱肚子,怕饿着清秋,只能给她吃奶吃到现在),看着志远叫爹爹不再、哭娘娘不应,完全不予理睬,何况志远的父亲也刚刚过世,而他的母亲现在不仅全身瘫痪,而且又聋又哑的。  志远家里以前的四合院老宅子,在彩霞未过门前,就已经分给了所谓的贫农,而他这刚平反不久的地主儿孙,住的只能是别人分剩下的小小的厦屋,门也就只有一扇,就是想跳窗也得跳母亲炕头那只唯一的木格窗,而这还需要一个沉重的铁质东西才能将之敲碎,即使木格碎了,可以跳出去,可那窗户外正对着生产队里原来的一口机井,要跳也是跳到井里。什么办法也想不出,只有坐以待毙了。  中午时分,村头的那口破钟敲响了,是下工时分,彩霞这才开了门。她很紧张,但她依然装作很镇静的样子,一手拉着清秋,一手把门口她早上拾好的柴禾收拾着,抱进伙房准备烧水。她抱着柴禾的手一直在抖,从她打开门,看见歪到在门口呜咽的夏志远窜着火苗子的眼睛开始,她的心就跟着抖了抖。但她不怕,她管不了这么多,她不能让她的生命中,再出现像方知青这样的男人,她不能再遭受一次被抛弃的羞辱。这些年,她是怎样咬得牙都要碎掉了,才慢慢咽下了这口气,才换回了这个虽无比艰辛但还算安稳的家,怎么能轻易地再一次丢掉呢?一个女人的梦想,只可能有一次,如果碎了,好不容易才将它拼凑起来,又要再碎掉的话,那么还不如干脆让她死掉。她清楚地知道,志远一旦考上大学,离婚将是必然的,他是怎样的一个人?她比他更清楚。现在就已经对她心存许多不满了,何况一旦考上了,去城里念大学?城里她是去过的,南京……,一个光怪陆离的花花世界,可以留住任何一个好动的心,尤其是男人的心。无论如何,她不能让他去,不能让他考上,她就是拼了死,也要拉住他将要迈出去的一只脚,拉住她生命中还存在的一丝希望,尽管她不爱他,他也不爱她。  她让清秋坐在自己一面腿上,自己半蹲着,拿着火柴点火,擦了几擦,都没有着,最后好不容易着了,当她颤抖着手,将那柴禾往灶口放的时候,他看见疯子一样的夏志远冲了进来。她没有慌,把点着的柴禾往灶底再送了送,“别掉出来着了火”,她想。  他扑过来,揪着她长了三四年也长不到哪儿去的头发,使劲往外拖。而她则一只手护着肚子,一只手把吓得哇哇哭的清秋,往婆婆屋里推。清秋尖声哭着,志远高声骂着,到处都是声音,到处都是疼痛。她只知道用手护住肚子,护住肚子里的孩子。她被拖来拖去,头先是撞倒了门槛上,后来又撞倒墙上,眼前净是亮闪闪的星星,再后来,头就破了,开始流血,模糊了她的眼睛,可她的丈夫却始终没有住手。他从来没这么打过人,而这次几乎红了眼,只是一味地揪着她的头发撞墙、撞门、撞一切坚硬的东西,他也不知自己到底要干什么,就是要撞,撞开挡着自己道路的所有东西,撞出一条路,一条自己的出路,——一条血路,真的是一条血路,——从伙房到厦屋有一米多长滴着鲜血的路,彩霞就这样被打得早产了。  这次是个男孩,长得极其白净漂亮,彩霞给他取名松松,这下可以松口气的意思。在农村,儿子就是一个女人全部尊严的象征,同时也是一个男人具备传宗接代能力的体现。结婚三四年以来,因为彩霞以前的所谓丑事,夏志远自己感觉受尽了屈辱,为了彻底摆脱掉这屈辱的影子,考大学跳出农门,也是主要原因之一。如今有了儿子,自然的,生出了许多留恋,虽是打算来年再考,可复习起来,就大不如以前认真了。  彩霞正是看准了这一点,私下里算计起来。夏志远从小家境殷实,又是娇生惯养长大的,好逸恶劳是改不了的,后来虽说因政治原因遭受了许多苦,可生活习性倒并未以改变多少,又多读了书,浑身上下一股子酸腐气,下地劳作,稍微磕破点皮,回家都要唏嘘半个晚上,哪一天要是干活多了,伤到了筋骨的就更是卧床不起,说急了,还会恼羞成怒,自艾自怨伤感地掉下泪来,只慨叹命运不济,明明是文曲星一颗,却偏偏遭了这马牛之罪。生产队里的工分指望他去挣,恐怕一家老小迟早就要饿死。彩霞是个精明女人,明白这一点,也不太指望他,但仅用儿子来拴住他,却又看似不太可能,等他的新鲜劲一过,那牛脾气一上来,指不定又不安份了。  为了彻底地拴住志远的心,彩霞给队里队长送过几次鸡蛋、花布、红糖等东西,想要给志远谋个生产队的出纳,或会计,或别的记工分的文职来做,却始终未能如愿。最后不知怎么地,突然就开了窍,想要给见下棋就没命一般的队长,送一副象棋,于是整日啄磨着。  “买副象棋估摸着挺贵吧”。她半夜里爬起来对志远说。  第二天,彩霞从队里借来一把小拉锯,趁志远不在家,哗啦啦,将她陪嫁的、唯一值钱的、一对旧式红杉木雕花太师椅的四条腿截掉了,那可是她十一二岁离开娘家时,母亲唯一留给她的东西,也是当年她母亲的嫁妆。  “你这个败家子,那套椅子队上清咱们家产时,爸妈冒着多大的危险,给你留了下来,说是那是你娘家给你的一个念想,再怎么样,也要给你争取留下来,可你就这样白白糟践了这么值钱的东西?”志远问。  “十二岁上带了这套家具来你家,临走时我妈就已经不行了,我爸更死得早,家人该忘的都忘得差不多了,留着这点念想又有什么用,还不如做了象棋送给队长给你正经谋个轻省活要紧。要送礼,就往他心坎上送,红杉木的象棋,十里八村都见不着,还不美死他,这就叫——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彩霞说得振振有词。  就这样,两个人关起门来,忙活了整整两天,总算是用锯子拉、用石头磨,自制了一幅还说得过去的高档象棋。  不用说,自此夏志远认真做起了队里的新任会计。写写划划,工分倒也挣得不少,他这才稍微安下了心。    转眼两年过去了,79年春,乡上开始从农村选拔一部分民办教师,不安份的夏志远,又第一个报了名。他的学识自是不必说,接连过了好几道关,眼看着胜利在望,却在最后的关头,因过于严重的近视被刷了下来。许是运气不到,夏志远并未以此灰心,几个月后铁道上招工,他又去了,这次吸取教训,提前找关系送了礼,把近视蒙混了过去,总算一切顺利,终于可以一跃农门了。拜别妻儿,就要坐上了火车,可一看双脚穿的破了洞的鞋,心急火燎地,又赶紧在火车站买了双新鞋换上,火车倒是没误,可命运使然,就在马上要登上火车的那一瞬,却遇上了乡上派来送车的代表,不偏不妙,其中一个人正是上次民办教师面试的主考官之一。他一把将他拉下了车,义正严词地对领队的喊:“这个人近视严重的利害,怎么还能去铁道上。”   就这样,夏志远当工人的美梦再一次变成了泡沫。  疙里疙瘩,一年过去了。1980年,全国大部分农村,都已开始实行了包干到户的联产承包责任制。夏志远所在的玉湖村,队里也开始了轰轰烈烈的改革。这下,对他来说,记工分的美差丢了,苦日子可算是又回来了。又正巧赶上彩霞怀三胎,屋里屋外重活,也只有硬着头皮干了。干可也干的不是滋味,整日是愁眉苦脸、怨天恨地、骂骂咧咧,弄得全家胆颤心惊的,连刚懂得说来回话的松松,也常常被他莫名奇妙的一阵叫骂吓着。  松松虽跟清秋一样是个早产儿,可体质却远远跟不上清秋,刚生下不久就得了气管炎。因为大多小孩刚生下来都这样,彩霞就没太在心,总想着长大自己就会好的。慢慢的,松松的气管炎到了这年冬天,发展成了肺炎,时好时坏的,彩霞夫妻还是没看出来,只当时气管炎重了,再加上秋天上分地到户,种子、化肥的钱都是借的,哪还有钱看病?只能一心盼着:赶紧春暖花开,天起暖了,病自然会好。可好不容易开了春,天气已够暖了,孩子的病却越来越往重着来了。彩霞只好抱孩子,去很远的神婆家里看,拿了些香火,给了她两升白面,那神婆念念叨叨一番,在孩子身上一阵抓挠后,说,孩子没病,是被下凡的“红孩儿”唬着了,回去把孩子早年用过的肚兜,在东南方向烧了,每晚子时,再对着东南方向,叫上三次孩子名字,病就自然去了。彩霞一一照办了,说也奇怪,孩子慢慢不闹了,似乎睡得也多了,只是呼吸比往常粗重些,倒像是好了的样子,彩霞重又放了心。  志远看着孩子,虽不信那些巫婆神汉,可正经要给孩子看病,也借不来钱,倒是有个姐姐以前在城里工作,可这些年来结婚生孩子、油盐酱醋、衣食补贴事事都依靠她,这几年她回了乡,儿子也生了有三个,再也不像以前宽裕,而且四弟马上又要结婚,少不了问她张口,他又怎能再去向姐姐借钱呢?就这样一日熬一日,能撑先撑着,看着孩子像病好的模样了,却不似以前活波,心里犯疑,却不敢说出来,怕自己吓自己,只有自欺欺人,日日夜夜祈祷着,“孩子会好起来的,孩子会好起来的”。一边念叨,一边流着泪,无心干活,就靠着孩子精神好时,那微微一笑,给他一点信念支撑着。  家不是家的样子,清秋眼看着要上学了,连支三分钱的铅笔也买不起,找妈妈,妈妈让去找爸爸,而爸爸正抱着弟弟流眼泪,少不了一阵骂,小的哭,大的闹,彩霞看看实在是看不下去了。  第二天一大早,彩霞狠心把松松扔在家里走了,回了山里娘家。她找着娘家大哥,三天三夜不休息,在深山老林里,偷伐了许多树,一根一根削了皮,做了檩子,扛下山卖了。卖的钱舍不得坐车,150里的山路硬是靠着双脚走了回来,而那时她还怀着3个多月的红雪,有什么办法?嫁了这样的男人,自己不吃苦想办法,这个家又怎么能维持下去呢?  来回一个礼拜,她一下子瘦了十来斤,可她没有怨过。她把卖木头的钱,分成两部分,一半给了志远的四弟结婚用,一半打算给松松再看看病,儿子可是她的命根子。  而这时,乡上又再次从村子招民办教师了,不用说志远又报了名,而且考了全乡第一,晚上,他们睡不着了。  那笔钱给孩子看病,还是给志远走后门送礼成了问题。  “近视过于严重,怕是难逃上次的命运,不送礼试试,只怕过了这个村,就没了这个店。”  “儿子的病时好时坏,万一有个好歹,将来后悔就晚了,没有儿子还活什么活?”  这种前途和儿子之间的争夺,直弄得他们心力交瘁,拿不定主意,最后还是彩霞开了口。  “给儿子看病是迟早要看的,过一两日,等我身上歇好了,我再去回娘家找大哥弄些木头,这次要去就多弄些,换多了钱,带孩子去省城里看,要治就一次治好,省城那里到底医疗条件到底好些,再说,我看孩子这几日病情好像没太多变化,咳嗽也少了,兴许自己好了还不一定。”  妇人之见。  然而就报着这样的侥幸心理,他们等来了自己的噩梦。  志远是顺利地当上了一名教师,为之却付出的是终生的代价,他的儿子,见人就笑、白净聪明的儿子,在他领到教师指标后,兴高采烈回到家的那一晚,突然呼吸困难、面色变青起来,是连夜送到了医院,却因交不起六十二块钱的住院费,而延缓治疗,而命丧九泉。    “你那没良心的哥哥,到世上走上一遭,说死就死了,可白白坑苦了你妈。——多让人疼的孩子,三岁半来着,见人就笑,也不嫌生,——噢姑姑,你来了,噢三爷爷,你的拐棍呢?你怎么不拄拐棍呢?——就这样乖乖地坐在门墩上,过来一个人就打招呼,谁看了,不喜欢呢”?  彩霞是老了,讲起以前的事,也讲惯了的模样,仿佛说别人的事似的,不悲伤,也不流泪,却说得红雪眼泪哗哗地往外冒,摘着豆角,心不在焉,把摘好的,扔到了地上,没摘好的,又搅到了好的里面去。    
幕    大半个下午,在母女的闲聊中一晃而过。三点一过,整个屋子里边,热得如同在蒸笼里一般,让人坐立不安。没办法红雪只好拎了两桶水进来,把整个水泥地浇了一遍,希望能降降温。清秋母亲则冲了凉后去睡了,这午觉她可是少不了的。  冲水过后,屋子里更显得蒸闷,过道里湿漉漉的,水泥地板水吸不了多少,一滩一滩,看得人生厌,红雪的心情随之糟糕起来。  这一来,也有七八天了,红雪很少出去,在家里陪母亲。原因是为订婚的事,和武昀一直闹着别扭。在红雪的婚事上,清秋母亲一直坚持按乡下的习俗办,且要办得体面、隆重,虽只是订婚,也讲究三媒六证、聘金、彩礼等等,除此之外,清秋母亲的意思是,自己一对女儿,没有儿子,眼看着清秋指望不上,就希望武昀最好能倒插门,不管将来实质是怎样的,赡不赡养自己,都无所谓,重要的是有个名分,好歹也算是有了半个儿子,将来他们有个一儿半女,随了夏家的姓,这夏家就算传宗接代下去了。可为这,红雪死活不依,她不想自己将来的生活早早地都被人安排好了,何况武昀高傲的个性,要这样,只有分手的份了。说死说活,到底是自己的女儿,遇到一个各方面条件这么好的不容易,清秋母亲最后是让步了,可提了一个相当苛刻的条件,那就是订婚主要在女方家举行,婚宴要要在全县城最好的酒店举行,请客不仅宴请亲朋好友之外还要加上街坊四邻,统一派车接送,五辆不够,就租十辆,要录像、要请西洋乐队……,无论如何务必要风风光光一场。清秋母亲这样的意思很明显:她要让他们所有人看明白了,她邢彩霞的女儿没白养,她邢彩霞也有这风风光光的一天——就是为争这口气。  既然母亲都已让步了,红雪无奈,对于这样的条件也只好答应了。找武昀商量,武昀自是不同意,别扭自此闹开了,谁也不搭理谁。  同是军人出身的武昀父母,对清秋母亲提出的条件极为不满和不齿,尤其是武昀母亲更是反应激烈。  “这样狮子大开口,拿女儿做买卖的人家还敢联姻?只怕现在依了,将来还指不定为钱闹出什么丑事来,攀了这样的穷亲戚,后患无穷呀。”  “总之一句话,社会再发展,这艰苦朴素的革命作风不能忘,我们可都是老党员,革命干部,不能为了一个乡下媳妇坏了规矩、名声。”   武昀的父母态度坚定。    “不能由了他,这事上把不住关,拿不下,将来就别指望他听你的,你也就别想有自在日子过。”清秋母亲这样教唆红雪。  红雪其实并不想讲究那么多,订婚只是他们两人的事而已,什么样的形式都无所谓,她只不过不想太伤母亲的心。如果花点钱就可以让一辈子受尽了苦的母亲高兴起来的话,也到未尝不可,只不过看武昀的意思,好像压根不这么想。不愿意,也就罢了,红雪自己也不想太坚持,毕竟这钱还得人家武昀的父母出,为了自己的母亲高兴,而难为别人的父母,也不是道理。只是这几日,为这事武昀的态度让她生气,不理解她的想法和苦衷也就算了,犯不着打个电话问声好都不愿意,彻底地忘了她这个人似的,给她甩冷脸子,拿她真做了爱慕虚荣的人看,这算什么?如果感情可以用金钱来衡量的话,那么现在看来,她在他的心里连万儿八千块钱都不值,真让她气不过。红雪因此索性也就不理他了,也想借这件事,看看武昀对他到底是怎样的一份心,如果真为这么一件事,而闹到了要分手的地步,那这人她也就错看了。  就这样,两下里断了音讯,相互僵持着。虽然向武昀家提出这样的条件,原非红雪的本意,如果当时武昀爽快地答应了,红雪也未必真地就按说的那样办,说不定还会退了回去。母亲必定是母亲,代表不了她自己,她要坚持,她母亲又能拿她怎样?可关键是武昀当时的犹豫和猜忌,却深深地伤了她的自尊,他愈是表现的不足理喻,她愈是要坚持。事到如今,母亲提出的条件,无形中就变成了可以衡量他们之间是否存在爱情的砝码,谁也无法说服自己先去看对方,只等着结局出现的那一天。    一辆白色的宝马车,徐徐开过巷子口,停在了清秋住的537号门前。  “这种地方也会出入名贵的轿车?”端盆水站在阳台上洗头发的红雪,一抬头,看见了冬雪抱着三岁的儿子,从一辆白色宝马车上下来,紧接着,又下来一个男人,个头很高,穿紧身的T恤牛仔,皮肤黝黑,烫蜷蜷曲曲的长发,昂首挺步地,跟着冬雪走进了院子。  “哎——呦,二妈、清秋,可是来贵人了。”冬雪人未到门前,先是喊上了。  红雪赶紧从阳台回去,拾掇自己的头发。不一会儿,就听到了冬雪重重的敲门声,清秋母亲睡觉挺沉,被炒着了,翻了身,又呓语着,睡去了。  “清秋可怜见儿的,这几年过的苦哩叭叽,住的这地儿,也真不好找,亏得遇上我,——清秋到底在家不?还不快开门。  冬雪在门外高声地喊,“噼里啪啦”炒豆子一般。  红雪用毛巾裹了未干的头发出来开了门。  过道里到处是水迹子,红雪有些难为情,虽是从阳台上早就看到了要来的人,可被那男人盯了一眼,不免显得有些局促。  “我这是怎么了?帅哥见的也不算少,为什么这个男人一看,就觉得心里慌慌的呢?可能是他的派头太大的缘故吧,哼,不知什么来头,居然开得起宝马。”   红雪去厨房倒水,嘴里嘀嘀咕咕的。  冬雪随后拉着儿子也跟进了厨房,她扯起红雪的衣角悄声说。  “是来找清秋的,来头可不小”,她扭了扭头冲客厅张望了一眼压低声又说:“人看上去是个有钱的主,可也小气,你说来了吧,家里有老人的,就只带了个水果篮,这能值多少钱。”   红雪脑子里正在转悠那个男人,见冬雪唧唧歪歪的,心有不满,随口就说了句:“你有钱,也不见得你带东西来,那次不是空了手来,回去还照旧拿的。”  冬雪说话一贯炒爆豆一般停不下来,正要继续往下说,被红雪这句话呛了回来,脸上马上一阵青一阵白的,恰在这难为的时候,清秋母亲醒了,远远的问是不是洋洋(冬雪儿子的名字)来了。  “懒得理你这碎嘴子,赶快去招呼客人吧”。她拍了拍儿子的屁股,转身去找清秋母亲了。  红雪把茶泡好了,恍然想起这人好像是姐姐上大学时的男朋友——竹之青,他的照片她在姐姐珍藏的相集里见过。  红雪一时也捉摸不透竹之青来家里的目的,在厨房里磨蹭了一会儿,端茶进去了。  冬雪和清秋母亲已在陪客人了。竹之青不太说话,倒是冬雪一幅主人的身份,拆了果篮让吃让喝起来。冬雪的儿子跟他妈一样,自小就是个贪嘴的,整个人耍着赖皮,趴在果篮上谁也不让动,手里还抓着满满的荔枝和葡萄。  “瞧瞧,瞧瞧这孩子,家里什么东西没有,前儿刚买的新鲜荔枝,七八块钱一斤呢,却一颗也不吃,看了别人的,却非要闹着吃,真是。”她把孩子往身上拽,嘴里说个不停,“果篮就是图个好看,里面的水果其实并不新鲜,倒是卖不过才装进去的,你尝尝,尝尝,这荔枝变了味了,颜色也不新鲜。”  竹之青听她那样说,呵呵笑着,在心里骂,这个女人真他妈的恶俗。  可冬雪还在继续说,“家里要什么有什么的,整天吃的比这新鲜多了,要买水果还是去超市买的好,新鲜,又够斤两,那像市场上缺斤短两的,——跟菜农打交道,让人心里不舒服。”她简直忘了自己的出身,摇头晃脑的,完全一幅飞上枝头变凤凰的模样。  “洋洋,快把水果放下,你给二奶奶吃完了,二奶奶吃什么,二奶奶不像咱门家,吃点水果不容易的,——来,乖,洋洋听话”,她把儿子拉到怀里,对着儿子的耳朵悄声说,“小心吃坏了肚子,这水果可是滥葬货,咱门不吃”。  红雪最见不得冬雪一幅有钱人的派头,说起话来咬滋咯味的,让人听着怪不舒服,哗啦啦将果篮上的那层保鲜膜全撕掉了,拿了一些荔枝出来给母亲和竹之青吃。她一边给他们往手上递,一边有意地说:“我就不信,这能吃坏肚子。”她一本正经地赌气吃起水果来,三下五除二,就吐了一堆核出来。  竹之青看着红雪,不禁哑然失笑,没想到清秋竟有这样一个脾气耿直、古灵精怪的妹妹,他不由得向她头去一瞥,她也正好去看她,两人相视一笑。  冬雪自不是个聪明人,见他们笑,她也跟着笑,完全不知是在笑自己。  坐了许久,见竹之青仍然没有走的意思,清秋母亲渐渐冷下了脸。她实在不喜欢对面坐的这个男人,男不男女不女,留一头长长的卷毛,左耳上穿了至少在四五个耳环,一看就不是什么正经职业的人,第一次上家来拜望,买什么不好,买个破水果篮子,分明的没诚意,水果还是坏的,尽叫冬雪笑话了去,却还是来找清秋的,找她干什么?清秋早已是结了婚的人,天阔再是没本事,却也比这个看起来游手好闲的二流子可靠。  她这样一想,心里就多了一层防范,急急地想打发他走,勉强应付了一会儿,就装作哈欠连天的样子捶着腰要对红雪说:“中午那觉没睡好,这阵子腰又疼起来,得补补觉去,顺便你帮我捶捶。”她欠身拉了红雪出去,就那样把竹之青冷在了客厅里。  竹之青本来找清秋也是一时心血来潮,他就是想看看,没有他,她到底过得怎样?十年前,她为了她所追求的生活,忍心离开了他,而今,他就想看个清楚,看她十年后所追求到的到底是怎样的生活,满不满意,后不后悔?  他踌躇着来了,见她住的光景,就能想象到她的生活是如何的不尽人意。看到这一切,他没有料想中的那样解气,相反却觉着一阵沉痛,像被人挤在墙角刺了一刀一般。他本来是想看看就走的,她的母亲显然也有辞客的意思,可没有见到清秋,他觉得不能了了这份心,虽然他一回到西安就托人找着清秋见了面,可总觉得那次的见面不够真实。清秋说自己过得很好,脸上也化了装,可遮藏不住眼睛里那一丝疲惫和无奈,他就是趁她不在,想看看她真正的生活状态,至于非要这一看的初衷是什么,他也不知道,如今没有见找她,就是不甘心。清秋母亲的冷脸反倒刺激了他,“不让我见,我就非见见她试试。”这样一想,他坐定了。    睡是睡不着的,清秋母亲难免把自己对竹之青的看法对红雪说了一遍。她的声音又尖又哑,红雪只怕给客厅那边听了去,于是尖着耳朵听,却听的是冬雪傍晚母鸡一般的笑声,一声长两声短,“呱——呱呱”,只听得红雪心里腻歪透了,打量冬雪是个不自重的人,可那竹之青也是,半道上认识的,这般熟络起来,也未免太快,而且还是在别人家里。于是把先前那些还不错的印象打翻了,认为竹之青也无非是一个轻薄之人,也把再去客厅应酬应酬的那份心去了,让他自己来自己走吧。  不一会儿,那边的说笑声是停了,却放起了音乐,是恩雅的《树的回忆》。  这是红雪特别喜欢的CD。  恩雅天籁一般的声音倾泻而下,很快弥漫了整个屋子。  到底大小算个艺术家,还是有品位的,能在一大堆秦腔、疯狂英语、动力火车、罗大佑等等乱七八糟的CD里找着红雪最喜欢的恩雅,也算是个有缘人。  红雪在这边卧室一会儿东一会儿西自己乱想着,冬雪的儿子洋洋却跑了过来。  “二姨,我的画画,快看我的画画”。他伸着小手把手中的纸摇得哗哗作响。    红雪接过来一看,马上脸上一阵愠红。  “果然是个没多大正经的。”她生气地把那画揉成了一团扔在了墙角。  那洋洋却又是跑了过去,捡起来硬要拿给清秋母亲看。  红雪赶紧去阻拦,却是听到了脚步声,大半要走过过道了。冬雪冲着清秋母亲喊,“客人要走了,还不出来送送。” 一路嚷着小心下楼,一路跟了下去。  红雪起身想去送客,一寻思都下楼了,也就懒得出去。不一会儿冬雪回来了,嘴里却似嗔似骂的,“这号人,挨千刀的,真是少见。”   她进了红雪跟母亲的房间,径直到床沿上挤着红雪坐下,却把一张黝黑的脸凑近了红雪,似要枕下去的模样。红雪虽是个好性子,也不愿她这般莫名的令人聒噪的亲热劲,站起来想走,却又被她拽了回来。冬雪打量着红雪有一阵子,“扑哧”一声就笑了,“红雪妹子好福气,遇上这么一个有钱的主儿”。她暧昧地笑。  “你说的什么意思?”红雪不快的。  “没什么意思,——你们两个不会瞒着武昀暗渡陈仓吧?我就说这阵子咋没见去武伯伯家坐坐了,原来是,——甭蒙我,肯定是,怪不得那人来找你,偏要说是找清秋的,这样虚晃一抢。——我早知道清秋没有那么好的命。”她又掐又拧,揉搓着红雪,嘴里是说笑的模样,却掩饰不住的嫉妒,把整个身子都压着,往红雪肩上靠去。  红雪又气又脑挣扎着推开了她,顿时冷下脸来,“冬雪姐,你把这话说清楚,什么是暗渡陈仓,你别忘了,人可是你自己带来的,我可不认识。”  “瞧瞧瞧瞧,咱这大小姐可生气了不是?”她又“扑哧”笑了,“二妈,你评评这个理,刚才那人说是来找清秋的,可见了红雪后就一个劲冲我打听,这不,临走还送了张名片托我给红雪,还说想请她做自己的专业模特儿。——这天上哪有白白掉馅饼的事,由不得人胡想的,——只不过红雪,要说的,我还得说,这几年走南闯北见得多了,那人也不见得是块正经的料,你可得把自己看好了,别贪图一时风光……”,她一扭头看红雪真的生气了,改变了话题,“——这阴人,瞧给我做的这幅画,我哪里是这样的,这衣衫可是穿得整整齐齐的,这个挨千刀的画得啥嘛?”   “这不作践人吗?,瞧瞧这做的什么画?”清秋母亲把洋洋刚才给她的画,径直伸到冬雪的鼻子底下,气咻咻地,“这如果是在以前,告了官,非定他个流氓罪不可。”   冬雪瞄了那画一眼,见是竹之青刚才给自己做的那幅,不由得红了脸,臊臊地笑着,抢过那画揉了揉想扔,最后却又塞进了口袋。  那是一张简单的素描,冬雪斜卧在沙发上,手里提溜着一串葡萄,是要咬下去的模样。画的是惟妙惟肖,可看了却让人面红耳赤,画中的人是半敞了胸,露出整个硕大的乳房出来,而这懒洋洋的乳房下面,正是洋洋用头又往上又拱又顶的吃奶模样,虽有不雅,倒也憨态可掬。  老实说,红雪初看那幅画倒也不觉得有什么过分,只是觉得画的是自己身边的人,而且又是刚才在自己家里画的,就觉得有些难为情的气恼,但也不至于像她母亲那样反应激烈。到底是冬雪不自重些,如今母亲骂的那样厉害,冬雪又在一旁添盐加醋,她就故意想着要替竹之青说话。  “也不见得这样,她是个画家,遇到了难得的题材,就画了,不算过份,我倒觉得画得蛮好。”红雪说。  “呦,咱红雪这说的哪门子话?还没怎样呢,就心疼起人了,只怕这未来女婿要换姓了,不姓武倒姓起——竹——了。”冬雪一边说,一边捏着那名片看。  冬雪这一句话正是火上浇了油,也不知哪儿突然来那么大的火气,清秋母亲这就叉开了腿,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地骂开了,先是骂竹之青不该画那样辱没先人的画,后来就一竿子打死一船人,骂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骂两个女儿都不争气,最后却不知怎么的,就扯到武昀身上了,骂他薄情寡义丧良心,骂他一分钱不想掏,就妄想娶个大学生,骂……  红雪听她骂得越来越厉害,不禁头疼起来,心里越想越不是滋味,当下里就恨死了武昀。她垂了脸出了母亲的卧室。家里就巴掌这么大,走来走去又只好去了客厅。  茶几上竹之青未抽完的半只烟还在烟灰缸里孤零零的躺着,余烟不甘心地袅袅盘旋,红雪试着将那烟拿起想要掐灭,最后又放下了,任它自生自灭。  恩雅的音乐寂寂回荡着,穿过狭窄的过道,一波一波渐渐蒸腾了,像红雪的心。    晚饭的时候,红雪跟冬雪吵翻了。先是冬雪在饭桌上丢了筷子弯腰去拾,发现了天阔新穿的一双皮鞋。她那脾性总是别人的东西永远都没自己的好,免不了就那鞋的样式质量大声嘲笑了一番。清秋虽是生气,却也要顾些面子,撒谎说是大商场里买的特价货。谁知冬雪可是个不依不饶的,偏要问清楚是在哪个商场买的,跟鞋摊上三五十块钱的差不多,可别让别人给宰了去。说得清秋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下不来台,只不过她也的确是在地摊上三十块钱买的。  冬雪拿着筷子凭空指指戳戳的,一幅见多识广神气十足的样子,夸说自己家那口子,买鞋从不捡便宜,鞋可是男人的面子,要买就买上档次的,再怎么着,也不缺这几百块钱的鞋钱。  红雪最是见不得冬雪这种小人得志的暴发户模样,用筷子使劲敲了敲碗,表示不满。  可那冬雪却更来了,“我说女人要嫁就得嫁个有钱的,感情再好顶屁用,没钱还不得完蛋。现在我这不愁吃不愁穿的,可我以前那相好的,就是那个都准备要跟我结婚的小孙,现在还不是蹬着个破三轮车,别提有多落魄了,看了都让人觉得丢人。当初呀,也不知鬼迷了什么心窍?要不是当初我爸拿着棍子打,现在跟着他,可就有的罪受了!——别说,父母这一辈,到底比咱门吃的盐多,凡事听他们的总是好。”  她说完向清秋和天阔投去一瞥,只看得他们两人面面相觑。  “我记不清谁说过有这样一句话,‘没有爱情的结合,这种女人最可悲,无非就是把婚姻当作长期合法的卖淫而已’。我不知道这句话说的是谁,反正不会是我,退一万步说,如果是我的话,既然要背这个背信弃义的名,我就找一个真正有钱的,别像某些人只不过嫁了个城市里的下下层而已,却在我们这些乡下人跟前炫耀。”红雪说完,一声冷笑回房躺下了。  清秋母亲向来是个喜欢孩子的,正抱着洋洋在腿上给她夹菜喂,红雪噼里啪啦说得那些话她听到了,正跟洋洋玩得高兴,那洋洋嘻嘻笑着,把攥着菜的小手使劲往她嘴里塞,她也没闲工夫省下嘴来说说红雪的不对。而清秋和天阔正被冬雪嘲笑的气不打一处来,见妹妹替她出气,就当没听见一般,看也不看冬雪。那冬雪环顾了一下,见都偏袒红雪,气得说不出话来,也恰在这会儿,清秋母亲喂了洋洋一口干煸豆角,豆角太长却偏偏卡了洋洋的喉咙。冬雪见状一把从清秋母亲怀里将儿子拽了过来,啪啪啪照着背拍了几下,孩子把那菜吐出来了,却是一团没摘干净缠着丝的豆角。  “瞧瞧咱红雪干的好事,跟有钱的画家对上像了,她一来,这三魂就丢了七魄,摘得什么菜?成心要卡死人呢,——一辈子没见过男人怎么的。”红雪刚才说的话,正一刀戳在她的心头,她反驳不上来,就气不打一处撒,找着了机会,就笔直了喉咙,嘴里不干不净嚷嚷骂着。  清秋在一旁听得莫名其妙,红雪却是直直地冲了出来,照着冬雪宽厚肥胖的背就是一推,倒是没有推到她,只是冬雪护着儿子腾不出手来,平衡不住,一屁股坐在了地下。这下,她恼羞成怒了,坐在地上也不起来,撒起了泼,胡说起来。  “践坯子,也不撒泡尿找找你自己,别以为有个把有钱的男人找过你了,就上了天,你以为人家真的能看上你,呸,老娘什么没见过,也就看你娃风骚,想占占便宜而已,你醒醒吧。——还什么她妈的画家,屁,臭流氓一个,让你做模特,靠脱光了衣服让人随便摸,来赚几个臭钱的模特吧。这么下践,怪不得武昀现在都不想要你了。明说了吧,今儿来你家就是武昀她妈的意思,要武昀跟你早日断了的好。”   清秋母亲本来想拉架,见冬雪也委实骂得过分,一时想插嘴也插不上,气得在一旁直哆嗦。红雪自是气得不轻,按她的脾气,还不要过去两个大耳刮子轮上去,但她的手却被清秋牢牢攥住了,清秋眼睛瞪得直直的,问她:“告诉我那个画家是谁?是不是竹之青,他是不是今儿来过家了?”   红雪挣着往前冲,却也是够不着冬雪,眼看着天阔将冬雪又推又搡着,滴溜起来送出了门,她懊恼地推开姐姐的手,一屁股坐在凳子上,想想冬雪后来说的话就更来气,索性摔了门回房哭了起来。  “下三烂娼妇做的,武昀她妈还让……,真她妈狗肉不上席的东西。”冬雪边下楼梯还边骂,一扭头见天阔站在阳台上向她挥舞着拳头,马上住了口,一溜烟下了楼转进巷子,打了的跑掉了。    其实冬雪说的话恰恰相反,武昀母亲托冬雪上红雪家是真,但确实让冬雪说和来的。冬雪先是被竹之青一冲给忘了,后来想起来了,准备说,又给红雪这么一闹,当然彻底赌气不说了,至于回去怎样给武昀母亲说,那肯定是红雪架子大,现在又攀上了一个更有钱的画家,就不愿意喽!管她呢,先出了这口气再说,谁让这妮子不知好歹呢?  武昀母亲本来是根本不愿意红雪的,可这段日子,武昀每每不吭不哈的,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着,只看得做母亲的心急。  武昀这孩子从小到大,几乎没让父母多操过一点心,考大学、考研究生,只要心往哪儿想了,准能考上。这不,研究生刚毕业又准备出国了。事事都顺顺利利的,可偏偏就在这感情上,一波三折的,没让人少费心。你说,凭这么好的家境、学识,什么样优秀的女孩子找不到?却偏偏看上个夏红雪。这女孩子平日里朴朴素素的,可也虚荣乡气,订个婚也要攀扯个身价儿,提出了那么多不可思议的条件来,不答应,人也就不来了,电话也没一个,只把武昀这孩子拿捏的欲罢不能的,这孩子打小到大,哪里受过这样的洋罪?也就是两年前,跟谈了整整五年的女朋友分手的那阵子,有过这个样子。说起那个女孩子也着实让人生气,那么一个有心机的人,从一开始缠着武昀,目的就只是想出国,可那时候说什么武昀都不听,事事听她的。供她上大学,供完了后,又出钱出力为她办了出国,可结果是什么?人家一出国,就找着了高中时的相好,转瞬结婚了。而武昀这儿,还不明就里地等着,等着自己读完研,奔国外找人家呢,要不是武昀的哥哥传信过来,只怕现在他还蒙在鼓里呢。这个傻儿子,智商没得说,可情商就低得让人心疼,真让做母亲的操碎了心。  看着儿子失魂落魄,武昀的母亲到底心疼亲生的骨肉,当下心上一软,也就把自己的心思放下,再不情愿也得私下帮帮儿子了。想什么办法呢?只能亲自找红雪来谈一谈,当然不能自己上她家去,还没过门就这样早早得给她长了脸,那还要得,等结了婚还不要骑在武昀头上,按这样想只能找个中间人,先不挑明这件事,只是传个话儿,说是请红雪上家来吃顿饭,她红雪要是个聪明人,就明白了,把自己提的条件收回去,她跟武昀之间还有得商量,如果她真的自己把自己抬得过高,不过来也就作罢,就不信除了她夏红雪,武昀还找不着更好的。  这样一想,武昀母亲即刻就把冬雪召见了过来,把自己的想法一一说了,并给冬雪拿了一套别人老早以前送她的,她嫌太艳没穿的衣服,地道的巴黎货。冬雪见了,一脸呈笑地应承了。拍了胸脯子说,晚上八点以前,一准把红雪乖乖的送过来。  一个下午,武昀母亲就守在电话旁坐着,等冬雪的回话。可是吃了晚饭后,都过了事先约好的八点钟,仍不见冬雪的影子,连个电话也不见。她是保持了军人的作风,一贯雷厉风行的,最怕的就是一个等字,捱不了半个小时,她实在忍不住了,翻了武昀的电话拨簿,就找了红雪家的电话拨了起来。  过了好一会儿,有人接电话了,听声音不是红雪,像她姐姐的样子,“喂、喂、喂”的叫着,武昀母亲又一是不知如何开口,僵持了一会儿,挂掉了。  再坐了一坐,想了想,第二次又拨了过去,这是红雪接的,刚要说话,武昀却这个时候回了家,她说也不是挂也不是,只好冲着武昀招手喊:“昀儿,给红雪拨个电话吧,她好些日子没来了。”   武昀愣了一会儿,见他一贯凌厉高傲的母亲亲自给红雪打电话,而且还是一幅卑微的模样,心里一下子说不上来是个什么滋味。这些天,他一直等红雪打电话过来,可怎么等,就是等不到,他也拉不下脸给她打,毕竟红雪在订婚这件事上把钱和排场看得太重了,是她的不对,他就不能先低头,他武昀这辈子从不会轻易低头给别人的。  但是,如今母亲却替他低了头,他那干了一辈子革命工作的老母亲,铁骨铮铮的一个人,他无论如何不能让自己的母亲丢了这个人。  “甭理她,惯了她的毛病。”武昀想也不想的,从母亲手里拿过电话重重地挂上了。    晚上清秋收拾床铺的时候,在床角拾到了一张名片,拿起来仔细一看却是竹之青的。她把那名片在手里拿捏了半天,心里始终惴惴的,出去看天阔不在,就压低了声音问她母亲,今天来的客人长什么样,是不是来找她的?她母亲正靠着被子半躺着用一把剪刀修脚上就快要长到肉里去的指甲,她剪得很认真,头顶上的白炽灯正照在她眼角那颗硕大的滴泪痣上,照的那颗痣有些透明,像一颗眼泪的化石,她听到女儿清秋的问话后,停下了剪刀,下意识地揉了揉眼睛,在清秋的脸上左右扫着看了一会儿。  “是红雪的同学,找红雪的。”  她想也不想的,说了这么一句,随手又拿起了剪刀。  “可这名片……冬雪说有个画家,红雪的同学怎么会有个画家?”  “就只准你有画家的同学了,就不兴红雪有?这年轻人的事,我哪里懂得。”清秋母亲剪掉了一根指甲,拿在灯下仔细看了一会儿,扔地远远的,“别再提冬雪了,她每次一来咱家就给我送一肚子气,先在还上着火呢。”   她一心一意剪着自己的指甲,一幅懒怠回答的样子。  这时电话响了,清秋去接,对方一见清秋开口却又挂掉了,清秋手里还捏着那名片,一低头看到名片的名字,心里却突然地生出许多疑窦来。等到电话第二次再响起的时候,清去故意喊了红雪去接。  电话有两三分钟长,红雪始终未开口说话,最后不知怎么的竟将电话摔了,甚至还扯掉了电话线。  是谁让她生出这么大的气呢?清秋一边想,一边将手心了那名片攥得紧紧地,几乎能挤出水来。  清秋从来就是一个不善于解决问题的人,然而她却天生的敏感和想象力丰富,而且多疑,这就是的她不由得从冬雪的话语、母亲的脸色,以及红雪烦躁的脾气上与手中的那张名片生出许多千丝万缕的联系来。  “竹之情来找红雪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带着这点疑虑,她郁闷地早早上床休息了。    拂晓时分,她却怎么也睡不着了,一个晚上,她做的梦全是死去的姑妈。  姑妈是个生性好强的人,可一辈子备受命运的捉弄,死的时候说不上是五十六岁还是六十五岁,反正从面容上十分不出来的。  那时姑妈蜡黄了脸,躺在半扇门板上,微微张着嘴,手指蜷曲着向前伸着。他们把她打扮得很怪异,滚了红边黑色的大襟衣衫、绸缎帽子,黑色的水桶肥裤、尖脚鞋子,从头到脚像旧时的地主婆子。她就那样静静的躺在那半扇门板上——她最后的落脚地,心不甘情不愿地死去了。  清秋禁不住想用手去摸那蜡黄的脸,却被人推开了手,姑妈那脸上重被人盖上一层麻纸后,就被抬往老屋中间停留的一方黑漆漆的棺材上去了。  那棺材虽用的木料不错,可还是有点显小,可能因为姑妈是个大个子的缘故吧,姑妈被放进去的时候,头顶住了一边,整个脖子被迫地仰了起来。于是就有一个稍稍上了年岁的人,走到棺木跟前,拦腰将姑妈的身体抱起,重又挪了挪,他一边挪一边还开着玩笑,“别的人兴许还会害怕,可兰儿姐咱不怕,整日乐呵呵的,变了鬼也是个善心的,——兰儿姐,往里挪挪咱睡得舒服些。”他像跟活人说话一样。  姑妈是几年前去世的,清秋去参加了葬礼,回来后有一阵子,经常晚上会做梦梦见刚才的情景,那是真的,却常常出现在梦里,大概是清秋在姑妈死后久久不能释怀的缘故吧。    
幕    清秋姑妈是个手巧的人,针织刺绣无一不精,连锅灶上也是一把好手,尤其是擀得一手好面,吃起来透亮筋道。也许是当时过于穷,十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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