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者没做好,不可再重蹈覆辙的意思是什么意思

你说不是所有爱情都能酿成一首流行歌,我说不是所有分手都能够再虚伪的做朋友,反正爱情里头谁先放弃谁就是第三者。何必重蹈覆辙,爱已经累了,你听了很多,你说了很多,你都没有错,错在我,太寂寞。【人人网 - 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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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正文写毁了,正在大改,暂停剧情,先开番外。Note:番外并不是真的番外,而是提前写好的后文,因为要预留将来改到面目全非的余地所以暂时叫番外好了。】
大军消失在天际。身后送祭的群臣早已散去,连祭品和收拾祭品的军士也早已撤了,城头只剩下邵宸一个人。
“你已经不适合做这个皇帝了。你还是走吧,留在楚国,对楚国也不是好事。”
这句话如幽灵一般,在邵宸的脑海中反复回荡,挥之不去。早已习惯了隐忍克制的他,已经许多年没有过失去理智的时刻。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自己会失控地对玉纾说出这样的话来。如今如己所愿,她走了。偌大个京城,只有他一个人了。他无法预知日后会不会后悔自己听任她的离去,但事已至此,无法挽回。也好,自此以后,自己该能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了罢。
夕阳西下,狂风过眼,视线一片模糊,身上也不由得冷了一下。这阵冷意让他忽然想起,自己似乎应该醉上一场,把自己这半生的痴念斩了,祭了,葬了;可生离死别再是大事,此刻也决不是伤心惆怅的时候。百官来了又去,不过是一次亲征的仪式。只有他心里清楚,朝局即将大变,他的挑战,才刚刚开始。玉纾这一仗打不了多久,一旦战争结束,皇帝却没有回国,满朝的质疑会瞬间向他压来。没有了皇帝站在他的背后,他必须在战争结束前这两三个月之内,迅速稳住自己的地位,才能承受住日后另立新君所带来的震荡。
邵宸深吸了一口气,裹了一下披风,转身下了城墙,策马回府,飞步入了正堂,一刻也不曾耽搁,提笔亲自写了一张帖子,命内侍即刻递送入宫,请见上官覃。
上官覃出狱后擢升中书侍郎,是玉纾为她事实上领衔中书的地位定分正名。明面上看,中书是皇帝决策的附属,如今皇帝不在,中书也就无甚大用。可邵宸此刻关注的却是更远的朝局。皇帝留下的权力真空,他很难一口吞下去,这使得他急切地想要寻求上官覃的支持。一来,与自幼侍中、不涉外朝人事的上官覃分权,并不会对他构成什么威胁,却能让他一时看起来不那么大权独揽,僭越皇帝。而一旦与她对抗起来,听任她在朝廷上说出什么对他不满的话来,对他执政的合法性将是严重的冲击。其二,他奉旨监国,对文武百官皆可以发号施令。唯有武德司,玉纾并没有交给他。他心下明白,此刻武德司必定听命于上官殿中。其三,玉纾退位,外家上官氏首当其冲,一旦沟通不好,必会对他兴师问罪。他希望上官覃的表态能稳住上官氏的支持,毕竟几轮新政下来,诸郡望之中,他能稍有把握的,也只有上官氏了。
不过一炷香功夫,内侍同样一刻不曾耽搁地传来上官覃的回札,请邵相入延福宫议事。邵宸略无迟疑,提马入宫。
延福宫是玉纾的寝宫,也是禁中最大的宫殿,大殿套着小殿,大院套着小院,不知更有几重。邵宸第一次入延福宫,正门紧锁,他从角门进入,连正殿在哪也不得见,只跟随宫人,沿着东侧的小径,经过几处偏殿,曲折绕进了一间幽静小院。阑珊灯火之下,隐约可见中庭不过百尺,园中开着几丛各色菊花,品相不错,却有几片被压得七零八落。廊柱下拴着几只猫儿,树上挂着几只鸦雀鸟笼,地上散落着几个精致绣球,金丝银线隐隐闪光,有老虎样的,有狮子样的。邵宸心头一抽:原来皇帝寝宫一侧这个不起眼的院子,就是女儿的生养之地。
邵宸忍了忍眼眶里的酸意,定下神来。上官覃能请他来女儿寝殿议事,该是向他释放善意,这让他心下踏实了一半。检视周围,引路的宫人早已退下,园中并无一人,他几步上前,推开前厅正门,抬头的一瞬间,在正中看到的,正是摇篮中安睡的女儿。摇篮一侧设有一案二席,上官覃正在案上低头书写。
见他进来,上官覃微微一笑,收起纸笔,起身行礼,抬手请他入席。邵宸颔首谢过,照上官覃所指,在席间落座。
上官覃斟了茶,二人对饮一杯,相对无言。上一次见面,还是在武德司地牢,如今二人都放了出来,执掌如旧,世事却已大变,慨然长叹,不知从何启齿。
坐在对面的人,邵宸既熟悉又陌生。她是自己几乎每天都会见到的皇帝近臣,就像皇帝的影子,永远说皇帝想说的话,几年下来,他几乎没有注意过她,只是通过她与玉纾传话而已。对于她自己有什么立场、利益,他一无所知。她是支持自己,还是盯着自己?是自行其是,还是代皇帝行事?他既要试探,更要争取。
上官覃先开口道,“太傅此时递帖子入宫,必有机要秘事。如今陛下不在,下官请了殿下在侧,你我无论所议何事,都算是知会君上了。”
上官此言,不动声色间已亮明了立场,仍以君上为尊。然而能把这话已如此柔和自然的方式说出来,还是让邵宸一阵佩服。既已会意,他点了点头道,“有上官大人这句话,我就直话直说了。你领衔中书多年,朝局如何,该是懂的。我为什么急着进宫见你,想必你也明白。陛下行前擢升你为侍郎,便是托国于你我二人之意。今陛下新去,还要靠你我共掌大局,延续陛下之政,改制立度。你仍居禁中,毕竟不便。我的意思,不如将中书省移出禁中,设中书外省,外朝相府议事,你也更方便参与。你意下如何?”
玉纾只是托国于邵宸而已,从来没有过“托国于你我二人”这回事。邵宸之所以如此抬举上官覃,是希望承诺与上官覃分权同掌朝政,以换取她的支持。将中书迁出禁中,新设外省,并参与上省相府的决策,是把中书从附庸于皇帝的文秘参谋,真正变成了半个宰相。他开出的条件对上官覃而言可行易行,又收益巨大,可谓诚意十足,拒绝不得。
然而上官覃听后,却只轻描淡写地摇了摇头。
邵宸吃了一惊,“日后的局势,别人不明白,上官大人是明白的。时间紧迫,不是虚与委蛇的时候。既食君禄,当以国事为重。我坦诚相待,上官大人有何疑虑,尽可明言。”
上官覃微微一笑道,“下官并无疑虑,是太傅当局者迷,过于谨慎了。这些年来,我随陛下旁观太傅行事,公忠体国,有气敢任,下官感佩良深。邪不压正,太傅既有陛下监国诏书在手,必能压住局面,平稳过渡。又何必下官多事。”
上官覃不吝夸奖,邵宸心下却是一紧。话说得再是动听,其实质也不过是在拒绝他开出的条件和结盟的提议而已。若是果真不能与之共事,就要早做谋划,决不能将成安公主留在她的手中,成为自己的掣肘。思虑及此,邵宸追问道,“中书居于禁中,是备陛下咨询。如今陛下不在,公主尚幼,上官大人却对同往外朝议事尚有保留,不知何意?莫不是要长居禁中,教养公主么?
这话明里是追问,背后却也有担心她携公主自行其是、不利于他的意思。上官覃知道,邵宸此刻对她并不信任,实属正常。要在他这样的聪明人面前,建立自己的信誉,就只有说真正的实话。遂坦然道,“太傅所虑,下官明白。太傅与陛下共撑大局,如今一日之间接过监国大权,担心朝局的平衡瞬间打破,只好退而求其次,希望我能代替陛下,与太傅一起稳住局势。如此行事,固然有理,可以在下愚见,太傅不必如此。”
上官覃如此直率,大出邵宸意料之外,这让他不由得不凝神静听。
上官覃接着道,“我在外朝很少说话,可以太傅为首,朝廷百官对我的尊重,远过于我的四品官职之上。这是为什么?我在朝廷的地位,不是源于中书舍人和殿中监的位子,也不是源于陛下外家的身份和上官氏郡望。而是源于,我代表陛下。我说自己的话越少,朝廷上下就越是明白,我代表陛下。
“如今陛下亲征,我不仅是中书省的长官,更是公主殿下的姨母,陛下的内廷之主。在这个朝廷上,如果还有任何人可以代表陛下说话,那只能是我。我若在日常政务中参与过细,免不了卷入是非,有了不同于陛下的立场。日后真有变故,就难以代表陛下和殿下出来说话了。
“太傅今日虽略有小难,但以太傅之能,自有法子弹压下去。于太傅而言,我又能有多大用处呢?来日方长,我不知道陛下何时回返,也不知道太傅何时另立新君,更无法预料,今后何时会有更大的危局。朝中郡望不少,而陛下只有一个。一旦有变,太傅需要我出来说话的时候,我能代表陛下说话,总比代表上官氏,要有用的多。为太傅计,也为殿下计,我还是退守本位的好。太傅以为如何?”
邵宸的印象中,上官覃只是玉纾身边的亲信近臣,靠着皇帝母家的关系得宠。除了传说中的美貌,甚至不曾给他留下过什么深刻的印象,更遑论有什么过人之处。经此一事,邵宸方见识了上官覃的决断与气度。见事长远,知己知彼,无争权夺利之心,有当仁不让之义。轻言细语,娓娓道来,自能压服于人。这一席话条分缕析,有理有据,处处为朝廷着想,也为邵宸考虑周全,与此同时,又不动声色地为自己留了后路,拒绝从一开始就加入邵宸的阵营,为日后代表皇帝出来制约留下了可能。一席话发之至诚,又能互惠互利,这让邵宸生出了十二分的敬意。难怪以元济之高逸洒脱,竟会倾心于一个没见过世事的深宫女子。他曾一度以为元济只是看中了上官覃的容貌,好生取笑了几番。如今看来,确是自己识人不明了。
他举杯一礼道,“上官大人是陛下的姐姐,于公主殿下又有教养之德,在宸面前称下官,实不敢领。以茶代酒,敬上官大人。”
玉纾走后,上官覃自行其是并不难,难的是既坚持立场,又取得邵宸的信任,解脱邵宸的后顾之忧,让他能放手做事。邵宸此言一出,便是认可了她的行事。上官覃举杯敬谢,清茶饮尽,君子之约便即达成,一诺无辞。
停杯之后,上官覃又道,“国不可一日无君。奉旨监国,终非长久之计。数月之外,太傅有何打算,望能对我明言。”说罢取出四方帛书,在案上依次展开。
邵宸定睛看去,帛书所载,是玉纾的四道御敕。第一道,禅让与邵宸;第二道,传位于成安公主,邵宸封为主父,摄政;第三道,让位于蜀王,邵宸监国辅政;第四道是空的,并无敕文,只有玺印和她的亲笔御画“可”,竟是由他听凭喜好、自去草拟之意。
邵宸略微颤抖着轻抚着面前的几道御敕,过了好一阵,才抬头问道,“陛下不是已经将遗诏置于紫宸殿上,一朝有变,再与宗室大臣一同开启么?为什么会在这里?”
“遗诏匣子有四个夹层,开匣之日,我自然知道开启哪一道。太傅但有决断,我便将此诏书在御库存档,其余三道当即烧毁。”
上官覃此行,比任何空口白话都更有诚意。她手握遗诏夹层的秘密,若真有意为难,完全可以自行其是,根本不让他知晓这四道诏书的存在。之所以有这四道诏书,是玉纾对他的全权托付。而他之所以能看到这四道诏书,是上官覃对他的切实支持。
四道御敕清晰地列在他的面前,必须做出选择,没有推脱犹豫的时间和余地。邵宸在脑海中一一掠过:自己即位,毕竟冲击太大,万一宗室见血,难以收场。公主即位,自己一样可以执掌大权,可用自己不到三岁的女儿去谋一场危险的政治豪赌,于心何忍?国赖长君,让位于蜀王,更容易平定局势,安稳过渡,玉劼对自己也应该能够信用,可是……&可是……&
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心中的念头是:万一!万一有一天,她累了,悔了,想家了,她弟弟的朝廷,将再无她容身之地,她何以自处?
思前想后,成安公主即位,至少能保自己十数年之内无后顾之忧,日后玉纾回来,也能有条体面的生路。邵宸凝视着一旁女儿的摇篮,许久许久。深吸一口气,下定决心道,“陛下有嗣,名分早定。殿下即位,名正言顺。为大局计,为人臣者,循规蹈矩就是了。”说罢将传位公主的诏书捧起,递给上官覃。
上官覃点头,“太傅既有决断,下官唯太傅之命。只是太傅既如此安排,便另有一桩不情之请,要请太傅恕罪了。”
邵宸心下一痛,下意识地向女儿望去。他知道,上官覃说的,是公主的抚养。他既然要公主三个月登基,又要上官覃能代表玉纾说话,公主就只能留在宫里,仍由上官覃抚养,不能送往相府了。
上官覃看到他的眼神,叹了口气,从案下拿出一个匣子,递给邵宸。邵宸启开匣子,内中是武德司高阶密使出入后宫的金牌,但持此令,门禁不得拦阻,即使深夜宫门下锁之后,仍可通报出入延福宫。翻过金牌,背面明晃晃地刻着他的名字!显然是玉纾早已打造好了,却并没有给他。
上官覃道,“我自问,对殿下是尽心的。可我也知道,姨母再亲,毕竟代替不了亲爹亲娘。陛下日理万机,能放在殿下身上的心思有限,如今……就更难指望了。太傅纵然对陛下伤心失望,与殿下终究是骨肉至亲。还望能看在殿下的面上,时时进宫探视。我若得隙,也会把公主送去太傅府上聆教的。”
这里的体贴之意,让邵宸感到一阵许久未曾体会过的温暖,毕竟,连玉纾都从未对他说出过这等话来。于公,上官覃完全不必做到这个份上。能有此心,终究是于私并未将他做一般重臣看待罢了。邵宸满腔谢意难以言表,只揽臂俯首,深深一揖。
铺排既定,上官覃将传位诏书收起,取来一只瓷盘,就着案旁灯火,将另外三道诏书烧毁。烧到第四道空白御敕的时候,邵宸忽然抬手挡住:“空白诏书,既是无用,也是无害,毁之无益。何必呢。”
上官覃会意,“太傅言之有理。”遂将诏书另行收了。
“阿姨!”正说话间,传来了一声娇唤,原来是一旁的成安公主被烟熏的难受,醒了。上官覃忙起身上前抱起了她,“阿姨在这儿,殿下喝水么?”
成安公主并没有答话,只往上官覃的怀里钻。她半睁着眼,半梦半醒,烟雾缭绕间,模糊地看到不远处一双温柔的眼睛,正默默地注视着自己。她一手抱着上官覃的脖子,另一只手伸向邵宸,笑着叫了一声,“阿爷!”
邵宸浑身一震,女儿只不过几日前在延和殿上见过他一面,竟然就这样记住了他,记住了玉纾教她叫的一声“阿爷”,这就是父子天性么?
上官覃叹了口气,将成安公主抱到邵宸身边放下,邵宸一把将女儿抱在怀里,心里默默地道,“泓儿,泓儿,父亲刚刚替你决定了一生的大事,你会怪我么?”
入夜已深,毕竟还是孩子,只喝了两口水,吃了几瓣橘子,就在邵宸腿上睡了过去。邵宸小心翼翼地把她抱回摇篮中放下,轻轻地按了按被角。
上官覃又温了一壶水,正待斟茶,却被邵宸按住了手。他接过茶壶,边为上官覃斟茶边道,“我早该向上官大人道谢的。上官大人代陛下照料公主,也是于我邵宸有恩。”
上官覃叹道,“殿中本职而已,更何况我还是她半个姨母。太傅如此说,就是怪我了。”
邵宸摇了摇头,“我在延和殿第一次看到泓儿看你的眼神,就知道你没少在她身上耗费心血。这句感激,是我欠你的。你毕竟不比陛下……”
邵宸倏乎停住。上官覃知道他想说什么。她身为殿中监,抚养照料皇嗣这样的事,原本不必亲历亲为。而陛下纵有苦衷,毕竟于私是亲生母子,于公是绵延国嗣,如此轻忽母职,他再是理解,再是自责,也还是有怨的罢。
可邵宸毕竟无颜口出怨怼。他只苦笑了一下,起身离席,走向窗边,望着窗外一钩白月,沉默不语。
上官覃望着他的背影,柔声道,“明日早朝一启,便是另一方天地。太傅身负千钧之重,为早做准备,明日就让殿下坐朝罢。”
邵宸点了点头,对着这一弯孤月,半自言自语道,“我这一生,怨谤随身怕是免不了了,能无愧者,唯有此心而已。即使……既使是那件事,我是对不起她,可我从没想过要害她,我希望她一生平安顺遂,你该知道的。
“只有一个人,我欠她的,这一生是无法弥补了。”
他转身看向懵懂安睡的女儿,悠悠地道,“她的出生就是我的错,她此生的一切烦恼苦厄,都是我所背负的罪恶,是我还不完的债。她的来日还很漫长,我给不了她什么,只能把她推上那个位置。
“你我今日所言甚深,日后精诚共事,固然是朝廷大局所需,也是我私心不得不然。从延和殿托孤之日,我就隐隐地害怕。在只能受人摆布的年纪,把她推上那个位置,是福是祸,殊难预料。万一我死在她亲政前头……事到如今,我不奢求她能日日欢悦喜乐,只求她不要落得汉殇帝、冲帝、质帝这样的结局。只这一点为父之心,你愿助我成全么?”
上官覃父母早丧,七岁入宫,一路察言观色、如履薄冰走到今日。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内心深处是如何热切的渴望双亲的慈爱。她在玉纾的孩子身上爆发的母性,也是她无意中对自己幼年的一次补偿。此刻邵宸隔袖握住她的手,目光中全是殷切托付之意,这一双父亲的眼睛,竟让她生出了一丝依恋。她郑重颔首,“太傅毋忧,宫中有我一日,必有殿下一日太平!”
【DRAFTING NOTE:修改之后,六部已全部改回隋唐六部。】
隆佑八年十一月二十七,楚帝病愈,垂拱殿视朝。许乾崔敏为首,依班序立,君臣礼毕,依次奏事。一品,二品,三品,尽皆无话。偌大的殿宇,好一阵鸦雀无声,忽自末位传来一声高叱,打破了这压抑的平静:
“臣侍御史杜勉奏!”
楚帝颔首示意。
杜勉展开奏表,朗声读道,“谢陛下。臣闻事君之义,尽命弗渝。苟亏其道,罪不容诛。今礼部尚书章怀秀,超登八座,位至鼎司,礼遇深重,恩隆胙土。无心报效,倾覆国经,论其悖迹,合从遐弃。此而不惩,将何劝沮?昔石碏纯臣,早为子厚之所;日殚忠谨,先加弄儿之罚。所以防萌杜渐,安国全家之道也。罪既彰露,宜加贬黜,岂可仍酬爵邑,尚列台阁?臣等避罪不言,无以塞责,敬违斯道,实亏政理,谨具奏闻,必合群情。伏望陛下,细察事体,俯鉴舆情,断在圣意。臣不胜恳切之至。”
话音既落,杜勉俯首平递,侍中接过奏表,奉上御前。
这一段波澜不惊的诵读,仿佛一记重锤,砸在了平静无波的朝堂之上。众臣虽然早知,楚帝复朝,必议南郊,却着实没有想到,这第一道雷,就直击向了身居高位的恩幸之臣。摒息凝气听完劾表,群臣又陷入了一片压抑的静默之中。
&“该来的总会来的。”楚帝心道。他深吸了一口气,略无喜怒地问,“御史之言,众卿以为如何?”
章怀秀自知理亏,便欲起身请罪,方要离席,即有内侍上前拦住,扶他仍在席间坐下。
御史大夫崔敏先道:“参劾上官,贵在谨言慎勘。杜御史忧心南郊一案,自是台宪本职。章尚书如有疏失,就事论事也就是了。诸如“无心报效,倾覆国经”云云,过了。”
崔敏此言,对下属似贬实保,虽然挑了个不痛不痒的错处,却落脚在了“台宪本职”上头,其实是“大节无亏,小节不计”之意。此言一出,果见楚帝摆手道,崔卿严过了。忠直之言,得其大略就是,若动辄以遣词用句求全责备,反塞言路。诸卿有何见解,尽管直言。
尚书右丞李融道:“五礼之序,吉礼为首。邦国吉礼,首在圜丘。今国步尚艰,天未悔祸,正宜斋明恭肃,通于神明。礼部忽大事,坏重礼,恐非所以消弭天灾,谨事陛下之道。若不加贬斥,日后轻忽祀礼者,何以再问?为正纲纪,劝来者,杜御史之言,臣附议。”
群臣中有人就要上前附议之时,忽一人道,“臣有异议。”正是少府卿何忠嗣。
“陛下,臣闻为人臣者,比官中之事,而不言其外。南郊之事,自然要有赏罚,但也不能胡来。头一件,这明定职分是不能少的。礼部尚书,总掌礼仪祭享而已。圜丘礼仪无阙,祭享无亏,为坛作器,无一不精,这便是全了大礼,尽了本职。至于三壝之外有惊驾者,已是全礼之后的事,合当另案处置,勘问明白,何人担责,自有定论。若以郊礼为由,权且取其总领者问之,便则便矣,却是避实就虚了。”
高位者既有岐见,下位者就要三思而后表态了。群臣犹疑之际,楚帝却道,“玉纾,你查这个案子,也有一阵了,该比众人更有成算才是。说说你的见解。”
打从杜勉开口,玉纾脑子就在飞速地转。上官覃的话在她眼前一行行闪过,本该助她参详决断,可事到临头,却只让她觉得朝臣们每句话背后都另有文章,令她难以定夺。她在战场上杀伐决断,从无犹疑,可面对这样一个简单的问题,竟一时语塞。
她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坐在自己上首的师傅邵士谦,仍是半眯着眼,一副如风过耳不萦于心的样子。又向御座之上望去,父皇问是问了,可神情间却似对她的回话毫不期待一般,这让她心下一阵发虚。电光火石之间,她心下飞速地转过几十种念头,又一一舍弃,最终犹豫着道,“陛下,儿臣奉命稽查,尚未结案。截止今日,确未发现礼部于礼仪祭享、牲牛供奉、为坛作器之上有大疏失。”
玉纾虽位在三等,可说话的分量人尽皆知。她只肯说句无关紧要的废话,群臣就更是摸不着头脑。有人以为她是在表个态度,保章怀秀;有人以为她是不愿牵涉,想撇清自己。天知道她其实只是实在想不出自己该站哪个立场罢了!
众人并没有注意到,玉纾此言一出,御史大夫崔敏,神色几不可察地松了一下。章沈二人,处事苛细,惯于悠游闲适的诸世族们对其早有不满,逢此大事,必有劾表,崔敏自然清楚。他对章沈二人并无好感,可也没空针对他们,他自有自己的目的。他忖度,许乾虽与这二人不是一路,却也不便对劾表推波助澜,否则不像在是惩戒下官,倒像是对皇帝不满似的。邵士谦一向处事谨慎,只问军务,自然不会为这等琐事开口。其余各色人等,再是参劾得狠,他也弹压得住。唯有玉纾的态度,既极为关键,又让他捉摸不清。万一楚帝早有准备,她也一道劾表上去,就难以应付了。如今她既不愿多言,便与自己无碍,他自然松了口气。至于玉纾如此行事,只是在相保于寒门幸臣,还是真的支持自己,抑或只是年轻识浅,不明就里,故而谨言而已,此刻并不是计较的时候。
皇帝对女儿这个不粘锅似四平八稳的答案,也并不着恼,倒是李融坐不住了,向上座一揖道,“殿下所言,虽是实情。然而何公之论,下官不敢苟同。道德出于君,制敕传于相,事业程于官。陛下任人以事,乃是大略,其下细务,为人臣者,自当为陛下思虑周全,以解君上之劳。陛下既托大礼于章公,章公自当使诸事妥帖,不劳陛下烦扰为上。难道还要陛下另行指派臣僚,给他把大礼前后诸事铺排周全么?定名守分,自是正道,可也不能咬文嚼字,失其要旨。若人人怀着三壝之内奉命行事、三壝之外非我所责的心思,天下更有多少琐细政务,要陛下一一嘱咐周全?如此卸责之人,何以堪当重委?”
何忠嗣道,“李右丞所言,固然有理,但章尚书也并非推诿卸责之人。他虽是新履尚书,可供职台省已久,一向以忠正勤慎任使,陛下、群臣,皆所深知。一部之长,所领者多,偶有一两事处之不当,在所难免,并非心有阿私,也谈不上朝廷用人不当。”
楚帝早看出来,何忠嗣虽看似为章怀秀说话,究其话间实质,却无益于解脱章任何一项罪名,而是走的“虽然有错,并非大罪”的套路,既能把章怀秀保下来,又不能减轻对章的质疑。话说到这个份上,他已知何忠嗣所言指向何方,语气一如往常,平和地问道,“既非章怀秀无能,那以卿所见,南郊降此天责,是何缘故呢?”
何忠嗣明白,至此方是进入正题。他深吸了一口气,起身离席,上前揖道,“陛下,此番南郊,大礼仪制并无差池,可见礼部还是尽心的。所疏失者,在于沟通内外与台省诸寺监而已。向者凡祀典皆领于太常,去岁太常卿卧病,暂归台省署理,也是事出有因。然国朝班序,太常卿为十四班,诸尚书为十三班,太常权重,尚书权轻。以下官领上官,乱之源也。孔子曰,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前车既覆,后辙宜改。陛下若仍委太常卿自举本职,其乱自消。”
玉纾呆呆地听着何忠嗣侃侃而论,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虽向来服膺表姐,但预言如此之准,仍是全然出乎所料。若没有上官覃事前这一番解说,只怕她到此刻还不知道朝上在争些什么!而此刻阶下群臣,大多还没转过弯来,只以为何忠嗣是要保章怀秀而已!
这其中当然不包括一个人:户部尚书沈骥。对于何忠嗣等人玩儿的花样,他和楚帝一样,一清二楚。他知道,士族大臣不会有人在此事上反驳何忠嗣,章怀秀又身负重嫌,不便开口。此时此刻,自己必须站出来说话,说皇帝想说的话,无论最终结果如何,都要把理摆明。思虑及此,他袍袖一挥,朗声道,“何少府此言差矣!”
众目之下,沈骥起身道,“尚书出纳王命,敷奏万机,领录天下之纲,综核万事之要。九卿虽尊,尚书上承天子制敕,何来乱命之说?太常寺统和神人,典司礼乐,所居者高,不涉庶务。九中祀九小祀,太常自能周全。可南郊这等大祀,既要台省、诸寺监、诸郡县协同共事,若太常出令,支使台省,是腓大于股,枝强于干,无法而擅行,何谈审名定位?政出多门,国之大忌。往年也就罢了,今岁新建圜丘,庶务更是繁杂,皆以一寺卿领之,何以正名?”
何忠嗣冷笑道,“沈尚书这是什么话?我九寺三监,也是直承陛下制敕,从几时起必要经过台省一道手续?法出于君,何来政出多门之说?若真如沈尚书所言,郊礼早该平安无事了,我等又何必在此议论呢?”
郊礼崩坏之事,证据确凿,沈骥自知无力辩解。他也只需讲明立场,无意与人争个高下,遂落座不言。
御史大夫崔敏一直静坐观战,到了此刻,该讲的道理都已经讲清了。政见点到为止,君臣各自了然,就达到了论政的目的。再说下去,落到彼此攻讦,反而不美,该是自己一锤定音的时候了。遂起身一揖,对楚帝道,
“陛下,九寺三监者,王者之有司,各勤所守,以奉本职,此先王之法也。礼仪之本,职在奉常。太常卧病,礼部领事,是救当时之急,殊非致理之道。今有此大乱,是上天示警。若仍因循未改,是使天子有司,守其位而无其事,受厚禄而虚其用,恐有邀私恩、示私宠之嫌。
“祭天大事,又事涉三品大员,不宜轻忽。究竟是制度有阙,还是识人不明,一时也难辩析。细查堪问,难免迁延时日。可朝廷之事,耽搁不得。七月北郊之礼,陛下仍要用礼部总领诸寺吗?”
崔敏这话问的颇毒。在这当口,皇帝根本没打算提起由礼部继续接管地祇之祀。此前的争论,双方各执一词,各有道理,皇帝大可不必站队。可北郊之礼如何安排,皇帝不能不给个明确说法。一旦皇帝认可北郊复归太常,就等于默认了崔敏、何忠嗣等人的说法,不站队也是站队了。崔敏如此问话,没有给皇帝留下任何含糊其辞的余地。
楚帝并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转头对许乾道,“丞相怎么看?”
许乾微微俯身一礼道,“陛下,政有恒而易守,事归本而难失。既是未有定论,则崔公所言,不失老成。依照旧制,委太常卿自举本职,总无大错。”
楚帝点头道,“事必权其利害,而利之所在,弊即在焉,不过视其大小而已。众卿所上,皆是忠言,有所岐见,只是见事大小不同罢了。朕深知,国之安危,不独注于将相,政之理乱,固亦在于庶官。尚书、左右丞及九卿,皆参领要重,无一不是朕所亲倚,并无偏私。职分之别,既未有定论,便以陶甄化原,去末归本为上。七月夏礼,仍着太常总领罢。”
崔敏何忠嗣等大事邸定,长舒了一口气,群臣也无甚异议可说,众人山呼圣明。楚帝着中书拟制后,看了许乾一眼,许乾会意,起身道,
“职分不明也好,用人不当也罢,终是臣等备位中枢,不能参谋周全之故。太常周卿,年逾古稀,仍为陛下所重,一朝卧病,百事崩坏,皆因贤者不居其国,不得其用之故。今上天垂戒,宜令部院九卿各举贤才,旋具奏聞。陛下幸察。”
许乾此言一出,群臣大哗。玉纾又下意识地向师傅邵士谦望去,邵士谦竟也下意识地与玉纾对视一眼,从她眼中同样的疑惑就能看出,玉纾也不知丞相此举是何用意。崔敏等原以为南郊省寺之争,已是尘埃落定,如何想到许乾竟横生枝节,话锋急转,正不知所云之际,楚帝已经接道,“举贤与能,邦国至理。丞相所言,诏公卿郡国,举贤良方正之士选用,众卿以为如何?”
群臣尚在惊(一)疑(脸)未(懵)定(逼)之时,崔敏已恍然明白皇帝的真实用意。皇帝在省寺之争中如此轻易地让步支持了自己,是要换自己在招贤令上不横加反对!所用之人遭受打击,皇帝自然要另觅恩幸之臣,这原本是预料中事。可这许乾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凭着敏锐的直觉,他知道许乾此举必定另有图谋,可思前想后,全无头绪,想要说话,却着实无从说起。
丞相提议,皇帝附和,群臣中自有附议者。低阶者即使不愿附议,谁又会跳出来反对举贤之事?崔敏和九卿,刚得了皇帝的一个让步,无论如何拉不下脸来在这时候、这种黑白分明的问题上把皇帝顶回去。殿上又一阵窒息的沉默之后,大理寺卿薛重钧轻声道,“內外之荐,或有违滥。”
楚帝仍是面无表情地道,“薛卿所虑极是。自当试其所长。”
诸卿遂不再多言。既然有附议者,无反对者,即付中书拟制,尚书推达公卿郡国。
隆佑八年十一月二十七日制曰,
”天下之治,天下之贤共理之。自古受命及中兴之君,曷尝不得贤人君子与之共治天下者乎?及其得贤也,曾不出闾巷,岂幸相遇哉?上之人求取之耳。今贤士多隐岩穴,岂有司失于敦劝欤,朝廷疏于礼待欤,抑或朕寡昧不足致贤,将在位者壅蔽使不上达欤。不然,贤士大夫,幼学壮行,岂甘没世而已哉。朕愿与诸儒讲明治道,启沃朕心,以臻至治。有能辅朕经世济民者,有司礼遣。”
玉纾想了想道,“你递来的札子,我昨晚看了。出役多的,建平营、崇艺营、昭武营,都在其列。这跟仪修那边查问军户家小所得倒是不差。诸营平日里伺候这些门阀,本就艰难,卷入这种事,更是非其所愿。我知道他们的难处,也不想压他们太狠。你去封信——不必署我的名——教这几营领军各自递个札子上来,先看看他们怎么说,再做计较。”
玉纾又道,“这几营倒也罢了,我奇怪的是,平岳(严峥)怎么也掺和了进来?我素日是知道他的,最厌烦的就是军中这个习气。别的将领出身差些,扛不住州官士族的支使,他可不在乎。若要问我这三军上下有谁最不可能去拿自己的兵充役,我一定会猜是他。”
上官覃笑道,“兵官权轻,文授权重,风气不正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只是这严将军也确是特别。人家做人情,都是拿陛下的兵去做自己的人情,借花献佛,两下不亏。严将军领的可都是严家部曲,居然也舍得拿去做人情,可见是个实在人。”
玉纾拍着另一封札子道,“平岳为人豪阔,可做起事来,也是滴水不漏。仪修那边送来的籍册,我也看了,闹事的兵户,没有一个是他永化营里出来的。若不是度支将此事捅了出来,便与他毫不相干。平岳怎么说也有严家在身后,度支何苦非要把他牵扯进来?难道度支对咱们真能有一说一,毫无保留?”
上官覃笑了,“哪里的话。度支要的就是把严家牵扯进来。”
玉纾疑道,“沈尚书担着这么大干系,还敢再开罪世家?”
“他是不敢,可他赌的是,殿下您也未必敢。”
玉纾后颈一凉。
“南郊案发之日起,沈尚书只怕就已经在担心自己要做替罪羊了。把事情往严峥头上推,无非是想提醒殿下,此事与严家脱不了干系。严峥这等人物,他哪里支使得动?自然是因严骛之故才来送的人情。殿下若是不敢查祠部办严骛,只拿他做替罪羊,他叫起撞天屈,咱们也无理可讲。若要重办祠部,就免不了动严家,事到临头,殿下也要犹豫三分了。”
“话虽有理,可严骛受皇命总办南郊,出了这么大的事,说下大天来,他也逃不脱干系,攀扯他有什么意思?”
上官覃笑了,“他哪里是借严峥攀扯严骛,他要攀扯的就是严峥而已。严骛虽是严氏长房出身,在严家的身份比严峥贵重,可真论起地位,却未必有多大的分量。殿下还记得前日严峥来府里为严骛求情,说过的一番话么?严骛其人,不好读经,做事较真的很。陛下用他办事,严家很难受,却又不能不给这个长房面子。故而他虽是长房之孙,严家却并不愿如何抬举他,这么多年了,一直只能做个不大不小的官。若是南郊之事能给他一个教训,严家未必不乐见其成。
“严峥就不同了。他虽出自偏枝,也有三分古怪脾气,可他是年轻一辈里头最能打的将军。一旦把他牵扯进来,严家就不得不保了。再加上他与殿下私交甚好,可巧有这个把柄送上门来,何苦不抓住了?严峥一保,其他诸营自然也就保住了。私调军户的诸营领军都保住了,请调的度支和祠部,还能问罪么?”
玉纾恍然道,“难怪当日平岳来府上见我,只管给严骛求情,对自己的事一个字也没提。我竟一点没看出来,他也卷入了此事。”
“是啊。营里出役的,该安抚的想必他都安抚好了。他以为善后事宜布置妥帖,只要无人举发,便是万事大吉,与他无关。又如何能想到,度支会过河拆桥,给他来这么一手。”
玉纾冷笑道,“平岳是个实在人,平日里诸营不务训练、滥充杂役、营私货利的,别人装没看见,他都忍不住说上几句。早不知让多少人记恨上了。此时被度支捅了出来,世家和诸营可有的说嘴了:连你自己也做这种事儿,又有什么脸来说我们?”
上官覃叹了口气,道,“兴一利必有一弊。士家屯田,原本就是为了出耕入战,且耕且守。承平之日,以耕为主,役使便也难免。既缴了租税,训练自然松弛些。严峥所领,私户居多,不缴租税,自然比官家诸营自由多了。”
玉纾默然。过了一阵,才起身道,“不想了。这些琐事,一时还影响不到咱们手头的案子。先把能审的审出来,才是正经。你去列个单子,哪些人是要我亲审亲见的,哪些人是你可自行做主的,都排下时日,两日内报来给我。我先回营一趟。这阵子连仪修也忙乱得很,要是真把营里全都撒手丢给金峪,我倒是没甚所谓,只怕父皇脸色不好。”
正此时,亲侍卫叶昉来报,刘监令亲来传旨。玉纾不敢怠慢,忙往前殿相迎。二人寒暄几句,玉纾打开密旨,其中所述之事极是简洁,只令玉纾密查武康县今夏有无水灾,及受灾田亩户数。玉纾虽心下疑惑,却不露声色,谢过刘期在父亲跟前殷勤服侍之德,方送人走了。
上官覃随后也到了前殿,玉纾一边把密旨递给她,一边笑道,“父皇如今是用我用的顺手了,连查勘灾情这等细务,都直接送到府上来了。”见上官覃愣怔不答,有些奇怪,上前拍了她一下,“想什么呢?”
上官覃微微一惊,“哦,没什么。只是看到武康县,忽然想起一桩旧事。”
见玉纾疑惑地看着她,上官覃接着道,“应该是八月上,武康县有流民进京,在丹阳府投状,说是县里水灾,请免秋税。丹阳府以谎报灾情,每人打了十杖,遣送回籍了。”
“像这样的案子,丹阳府哪天没有个三五件,也真难为你记得。”
“我也是在酒馆里等上菜的工夫,五文钱买了份天变邸抄,碰巧读到了此事。谁能想到这会儿又见了。”
玉纾笑道,“你这过目不忘的本事,我可学不来。”
“倒也不是什么过目不忘,只是读到余杭老家的消息,难免多一分留意罢了。”
这话倒是提醒了玉纾,“余杭是你上官家的祖地,这点小事,你去问清回话就是。我可不管了。”
“不是我不愿为殿下劳动。若只是问上官家一句话的事,陛下自去问过就是了,又何必专门密旨交办给殿下呢?”
玉纾一怔,上官覃又道,“此事有旧案在前,陛下特旨在后,内中必有蹊跷。我也想知道事实究竟如何。去问上官家,问不出什么结果,还是交给仪修罢。”
“你多心了。我既交给了你,便是信你不会敷衍徇私。”
“陛下更希望看到的是殿下不会徇私。交给仪修办理,看在陛下眼里,便是殿下不欲借重外家之意。”
此言一出,玉纾立时了然,更不多言。将府中之事与上官覃一一叮嘱妥帖,玉纾便提了亲兵,飞骑往骠骑营而去。
因军户家小告了御状,度支私调军户充役之事是瞒不住了,所以在这上头倒也老实。上官覃一到尚书省接管籍账,还未如何盘问,曹郎曹霖便将官册之外一应补役军户登记簿子都交了出来,尚书沈骥也自认知情,愿与下属共同担责,只说是因年初郊礼坛制有变,修坛重作,营造大增,人手不够,不得已才会如此。别的一概不提。
依律,军户录于官册,以备戎行,不得私役。然而私调军户充役,在大楚国早已司空见惯。莫说是用于朝廷公事,便是私家迎来送往,输工输财,辟园池,建宅第,也常肆意冗占,没人当一回事。以此问罪,更是闻所未闻。是以上官覃一听这番说辞,便知是在避重就轻。她虽并未多言,可打从延福宫一出来,就住在了尚书省,领着府上一班掾属、记室,拿着名单与五兵兵籍一个个的比对,生怕错过了什么蛛丝马迹。沈尚书并不管她,一应问话皆是曹霖出面应付。许乾也由得她带人折腾。待她将籍册理清,亲自给玉纾写了节略札子,回到府中歇下,已是数日之外了。
玉纾寝殿落于公主府北撷芳园中,名巢凤阁。巢凤阁以西为清澌阁,本是玉纾在府中拨给上官覃的居所,上官覃却很少宿在阁中,十日里倒有九日在巢凤阁与玉纾作伴,公事也合在一处打理,和少时同在贤妃膝下的日子无甚两样。这日一早,二人练过一回剑,传了早膳,便在暖阁里隔案坐下。上官覃拿着玉纾带回的几张广运行票看了许久,双眉紧锁,所有所思。
玉纾见她面带忧容,心知此事棘手,忍不住着恼道,“千余兵户,已经分说不清了,如今又凭空冒出个广运行。我虽对柏鹤其人知之甚少,可他既然能做成这江南第一大商,便绝非易与之辈。能掺和到南郊大礼上来,可见与官府纠葛非浅。我们与他素不相识,他如何行事,有把握么?”
上官覃摇头道,“广运行虽大,毕竟行商而已,听命之人,不必理会。这行票里头另有大事,殿下看不出来?”
玉纾一惊,“此言何意?”
“我也不敢确定,只是直觉有些蹊跷。你看这行票日期,全是今年八月十五祭坛告成之前数月。不是我多疑,这营缮工期,只怕拖延的厉害,是在八月十五拼命赶完的。这柏鹤,八成是让人拉来救火的。”
玉纾立时明白,“你的意思是……将作也有事?”
上官覃点了点头,忧道,“征发军户也好,民户也罢,说到底是诸营和郡县上的事。即便大动干戈,对京中局势也触动有限。殿下挟天子之威,查还是查得动的。可若是营缮上出的事,将作便脱不了干系。即便没有从中作梗,也必有知情不报。若是我多虑,自然最好,若当真有事,难道殿下真要拿着陛下的旨意去查问寺卿么?”
玉纾愣了一下,“是啊。将作大匠崔埘,我还得叫他一声堂姑父。真要问起话来,是不知从何开口。”想了想又道,“今年坛制有变,总是实情,即便稍有拖延,也未必就是将作之过。”
“坛制虽然有变,可朝廷也给郊礼重新划拨了民力。若是度支凑不够人手,自然要度支担责。若是度支把人送了来,礼坛却营建不成,那就是将作的问题了。”
玉纾翻着上官覃上报的册子道,“度支的籍册倒是做得漂亮,从明账上看,算上征调的军户,一应所需,齐备无遗。可这明账哪里能信?真要弄清责任究竟在谁,只怕还要下一番功夫。”
上官覃了然一笑,道,“明账虽不能信,可此事也用不着查账,必是将作的问题。”
玉纾大奇,“这如何得知?”
“殿下以为,祠部,度支,将作三家,何者希望郊礼顺遂,何者乐见郊礼出事?”
“这倒问得奇了。若说他们中有懒惰怠慢的,我信。可若说有人坐在岸上看翻船,我还真不敢信。都是为陛下办差,坏了差事,他们谁能得了好处?
上官覃摇头道,“此事没有这么简单。殿下想想,南郊大典,往年都是太常总领,今年怎么就让祠部接管了呢?”
玉纾笑了,“皇叔祖这么大年纪,仪典供奉,香料玉器,牲牛骡马,多少琐碎杂务,哪能再让他操心。”
“年纪大了,不能理事?不该恩养致仕么?我大楚竟还找不出个能任太常的人了?”
玉纾愣了。
“还有,祠部尚书章怀秀,度支尚书沈骥,皆是寒门,科甲出身,隆佑五年擢升尚书。这是巧合么?”
玉纾眉头一蹙,“你想说什么?”
“隆佑五年是个什么情势,殿下最是清楚。满朝风声鹤唳,噤若寒蝉,许相公更是不敢多说一句话,多行一步路。陛下乘其时越过许相,插寒门入两部,就更觉得尚书省用着顺手多了,自然想让省里接管些九寺的实务,这才有隆佑六年祠部接管南郊。
“太常位次虽高,却是九寺五监里头最为务虚的,加上原本就与祠部有些重叠,又是宗室领的寺卿,所以陛下动了太常,朝廷上也掀不起什么大浪来。此番两部尚书若真能担的住事,把郊礼办了下来,陛下免不了就要琢磨再从九寺接管别的事务;若是坏了差事,陛下再要触动大寺,士族们可就有的说嘴了。这朝廷上等着看两部笑话的,只怕不在少数呢。”
上官覃轻描淡写,娓娓道来,玉纾却心下暗惊。这些话,父亲从来没有对自己提过,她也就没有多想。可她是何等敏悟之人,一经上官覃点出,立刻明白,父亲的真实意图就是如此,不会有错。她原以为,父女二人在延福宫一席深谈,父亲已经算是向她交了底,此刻忽然意识到,父亲的诸般心思,只怕远在自己所见之外。
玉纾默然一阵,只听上官覃接着道,“所以,此番真正希望郊礼顺遂的,就是陛下和两部尚书。朝中门阀,都在等着出事,打了陛下的脸,陛下就难再打九卿的主意了。若是度支送来的人手耗材稍不如意,崔埘早就跳了起来,天大的责任,都丢给度支担着。可如今将作竟然弄到大节下赶工也要全了坛礼,可见度支该给的都已经给了,若再出乱子,真就只能自己担着了。”
玉纾转念道,“饮福宴后的情形,我跟你提过。此事若与将作无关,也便罢了,若真是将作在拖延,两部尚书既是父皇的人,就该一起把事情往将作身上推,何苦在父皇面前作此推诿塞责之态?当日朝上见了,我便不以为然。如今听你一说,更不通了。”
&“殿下也忒心实。这差事若是办好了,两位尚书都是功臣,所以办差的时候自然要同气连枝,一致应对。可如今差事已经办砸了,陛下的谋划都落了空,这会儿只怕正憋着一肚子气,不知有多后悔将此重任交给了他们,他们能不把责任往对方身上推么?”
“推?推得掉么?征发军户之事,明摆着不可能是一家所为。诸营领军,小的也有五品。没有严骛从中求恳,沈骥一个县吏之子,如何支使得动?可若不是度支那边亏空太大,严骛又何苦前去周旋?”
“殿下还是没看透啊。征发军户之事,陛下心里明镜似的,可他压根就不在乎。度支征发兵籍固然有错,可那也是为了陛下的差事犯的错。陛下难道不知道黄籍阙员?既然知晓,仍要把事交给两部去做,就不能不给人法外便宜行事之权。
&“陛下恼怒的,并不是他们征发兵籍,而是他们该征的人征了,该用的权用了,该犯的错也犯了,却仍是坏了大礼。如果郊礼完满顺遂,朝廷上下尽皆无话,那时度支征的是谁,陛下问都不会去问。可如今闹成这样,朝廷颜面尽失,军心愤然骚动,陛下还能去费心为他们隐过?”
玉纾蹙眉:“你的意思,父皇办到曹郎还不行,打定主意要问罪两部尚书么?”
“问罪不问罪倒在其次,要紧的是,陛下不会对九寺放手的。来日复朝,头一件事就是议南郊案。届时必会有人提出,大礼不顺,是因祠部权轻、无力总领之故,应复归于太常。陛下必不能认可此说。既不是这个缘故,陛下就要另给朝廷一个说法。不是大政错了,就只能是办事的人错了。如果陛下日后仍想用祠部总领大礼,就不得不换人了。
“所以,殿下这边调查两部,无论查出些什么来,陛下都不会在乎。可若查到将作头上,只怕就会引发意料之外的风波了。陛下动了一个太常,已是震荡不小,这时候再动将作,恐非时宜。”
玉纾到今日才真正明白,父亲为什么会在党争之后,把身边最得力的侍中、从未外放任职的表姐上官覃指给自己做长史。姐姐固然干才无二,可府上一应事务,寻个干练属官未尝不可以打理。然而,父亲的这些心思,除了上官覃,不会有人懂,或者,懂的人也不会对她坦言。侍中十年,姐姐远比自己更了解父亲。也只有她,才能在这波诡云谲的朝局之中不问得失利害,全心忠于自己,保全自己。万般殷殷爱子之心,不曾对她提过一句,即使她永远不能领悟,他也毫不萦怀,这就是自己的皇帝父亲。
玉纾恍惚了好一阵,才抓住了上官覃言下之意。思绪万千之下,不由得叹道,“黄籍名实不副,由来已久,实非两部之罪。若是有世家宗室总领,还能压着下头腾挪过去。如今只交给两个毫无根基的新任寒门,也确是强人所难了。若为了一次征发,非要彻查黄籍,就算真查清了,也免不了误了父皇的差事,那就得不偿失了。”
“殿下这话,是说到了根上。两部尚书再是有错,也是实心为陛下办差的缘故。担责归担责,陛下心里并不会真与他们计较。”
玉纾思虑片刻,站起来道,“先前我见两部在父皇跟前互相推诿,极是厌烦。听你一席话,才明白忠王事之不易。果真如你所言,咱们就绝不能把责任全推给两部了事。我不怕事,也不避事,崔氏势大,可也未必就吓到我了。找不到证据还自罢了,若真有证据出来,该将作担的,我没道理替他们遮掩。”
上官覃心中升起了三分敬意,也敏锐地预感到,玉纾可能卷入更大的朝局漩涡之中,心下隐隐有些忧虑,却未再直言相劝。跟随贤妃多年,她早已经学会了事君以诚的边界在哪里。她不是言官,而是近臣,同样是说话,前者贵在有坚持,后者贵在无保留。让主君有束缚的感觉,是最大的忌讳。自己把话都说到了,如何决策,就留给她罢。
她斟酌着道,“此事殿下心中有数就是了。陛下如若有意,自会告知殿下,若是无话,便是不想让殿下有涉,咱们也不必费心揣摩。为今之计,还是莫打草惊蛇,先把军户的事理出个头绪再说。案发这么久,诸营该是早已准备好了应付殿下,殿下切不可轻忽啊。”
许乾一走,长秋监令刘期便从屏风后趋上前来,服侍过楚帝服药,便开始清理案几。楚帝若有所思了一会儿,凑近问道:“许友德你识得的,依你看,说给玉纾怎么样?”
刘期笑道,“陛下多年不提,如今怎么忽然想起公主的大事来了?”
楚帝笑道,“你这奴才,连朕和公主都敢取笑了。少废话,快说。”
刘期斟酌道,“说起来,本朝四位皇后皆是崔严许上官世家出身,为大公主择婿,该也不外乎这几家。上官氏之外,高门子弟中,年纪匹配、才学性情都好的,许友德自然算是出挑的了。更难得是天性疏淡,不似矫伪弄权之辈,日后该当不会heng生jian弊。许相公的家风,原也轮不到下臣多嘴去评。说到底,麻烦并不在这儿。陛下明白的。”
楚帝自然知道,刘期言下所指是韩君彦。隆佑和议,次子出质;端和党争,长子惨死;他对孩子们是愧疚的。党争之后,玉纾不愿理睬那些高门,只要无伤大雅,他也由着她任性。至于韩君彦,楚军虽然并未与他交过手,可旁观他与辽人鏖战,也知道是个硬茬,对他颇为忌惮;他因军功显赫,被两个哥哥挤兑,在卫国几无容身之地,若能找个由头把他绊在建康,楚帝也乐见其成。是以玉纾与他纠缠不清,楚帝虽然不快,却也并未多言。
可近日以来,他自觉身子渐差,思子之心也越来越浓。对于如何接回玉劼,他虽毫无头绪,可也知势在必行。若一时想不到别的法子,就只能让两国质子各归,送走韩君彦,换回玉劼,为玉纾另外择婿。随着玉纾年纪渐长,此事不能不了。也是该为玉纾另寻归路的时候了。
听刘期一言,楚帝主意已定,遂吩咐道,“你去告诉敖镇,让他的人暗中留意一下许友德人品行事——一定要仔细——报来给朕。”
“陛下可问得巧了,敖使这会儿正在偏殿候见呢。臣见陛下与丞相说了半晌的话,怕陛下乏了,问清了无甚急事,一时便未通报。”
楚帝忙令来见,少顷,一位青年将领带甲入殿,正是左监门将军、武德司使敖镇。行礼未毕,楚帝便道,“朕才要找你来着。先说你有何事。”
敖镇道,“事情说来不大,臣也拿不准值不值得报到陛下这儿来。可毕竟南郊新案,微臣想着京畿重地,小心总无大错,就来说给陛下罢。最近京城左近来了少许流民。”
楚帝心道,“京城之大,少许流民也值得大惊小怪?”转念一想,又觉不对,“秋粮刚下,怎么这会儿出了流民?”
“臣也觉得蹊跷,就令几个察子套了套话,来人大都是余杭武康县[1]编户,说是遭了水,朝廷却无赈济,连赋税都是一斗不能少,想请求朝廷能按灾年赈恤。八月上就有人来找过,到了衙门,说他们谎报灾情,一人挨了十杖,遣回原籍。过了个把月,生计更艰,这几日便又有人找上京来了。这回衙门倒是客气,没再挨打,可仍旧说是谎报。他们也不知如何是好,暂在京里行乞为生。”
楚帝自言自语道,“余杭紧守着丹阳府,素称富庶,若真有大水,京城该不至于一点风声也没有。夏秋霖雨泛溢,还能只下到一个县里头?”
“陛下的意思,此事要查么?”
楚帝迟疑了一阵,冷笑道,“南郊的事在前,朕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事出反常必有妖,即便没有灾情,也必有别的缘故。度支和郡县如今是跟朕揣着明白装糊涂。这样,你先去把那几个当街行乞的安置在武德司狱,省得让府里巡城的看见,寻个由头抓了去。待把前因后果问清楚,递个札子给朕。“
”臣领旨。只是……“
“有难处?”
“陛下,武德司在宫外抓人,一向事出有因,有品有爵的递送大理寺,无品无爵的递送丹阳府。若是无缘无故把并未犯事的平民关进宫里,又不递解,纵然并无恶意,也难免落人口实。还请陛下三思。”
&“心中能有朝廷大体,好!今后亦当如此。”&楚帝先赞了一句,又道,“寻常案子倒也罢了,此事既已被丹阳府打了两次回去,朕也只能绕开丹阳衙门了。你自然不必以案犯待之,教你的人客气点,只要把话问了,吃喝不要短了他们的。该赏的,给家里送信的,你也尽可做主。就当是把人请来住上两天,待查问清楚,何时解递,朕自有计较。”君臣二人又附耳私语一阵,敖镇方领命退下。
高耸的延和殿空了下来,望着空旷的殿宇,楚帝忽觉满目一片孤独。流民之事必有缘由,他虽令敖镇去查,却也知道,只盘问几个流民,问不出什么内情。当务之急是查清武康县灾情究竟是真是假。县中若真受灾,县吏州官是否知情不报?度支是受蔽于州县,还是明知有假,却佯作不知?丹阳府杖责流民,仅仅是因流民所举不合度支所录,抑或另有隐情?思来想去,竟似满朝上下,皆有嫌疑。郡县、京城、省部,是不敢托付了。大将军?他手下的人倒不必在这上头欺君,可州县政务,还是不要让他插手的好。南郊大案倒也罢了,如此小案,一时竟也无入手处,楚帝呆了半晌,越想越是不安,回过神来,又觉得是自己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了,不禁哑然失笑。无奈之下,他拾起一方小纸,据案疾书数行,也不用玺印,只用胶泥封了,令刘期不要惊动相府和省部,径直传密旨给公主府去。
【本章有一个词写得我哈哈大笑。。。亮点自寻】
自玉纾走后,楚帝又在延福宫将养了几日。说是将养,其实是把自己关在寝殿,一口气读完了许乾所进崔阅的几篇宏文,又反复品咂了几遍,只恨不能连纸也吞了进去。殿中监刘期看着皇帝倚在榻上,颇显疲累,偏又是一副精神矍铄,满面红光的样子,劝又不是,不劝又不忍,又不敢去问玉纾,自己战战兢兢地守在寝殿,伺候了两日两夜的膳食。到了第三日卯时上头,楚帝终于乏了,进了早膳,服了药,读着读着书,就一头睡下了。
才歇了不到两个时辰,皇帝就又打起了精神,刚展开手上书卷,便急唤刘期召许乾往延和殿叙话。
许乾知道皇帝必是看了崔阅文章,才如此急着见他,心下大喜,忙随了宦官入宫。刚入延和殿,还未行礼,就被楚帝大笑着抓住了手,“朕闻秦王见《孤愤》、《五蠹》之书曰,寡人得见此人与之游,死不恨矣!今日方知其意啊。哈哈哈,公望快坐。“
许乾也是喜形于色,“看来陛下对崔阅也颇为赏识?”
二人隔案落座,楚帝道,“嗯,许卿此番举荐有功,朕深为感念。不瞒你说,你年纪大了,朕也不是没有想过要找人与你共担国事。我大楚这些年也算人才济济,真要找上几个青年才俊倒也不难,难的是如你一般持事公正,见事长远。如崔文这等中肯扎实之论,朕已是多年没有读到过了,相见恨晚,相见恨晚啊。”
许乾叹道,“臣自知年迈昏聩,许多事是心有余而力不足,难与陛下共担。若再不能赏擢后进,莫说对不住陛下,便是臣自己,致仕之日,也难免遗恨终身了。”
听到许乾出此动情之言,楚帝百感交集,诚恳道,“你我君臣知遇,说来也有十多年了,你想做不少事,朕都知道。你的难处,朕也能体谅。朕自诩知人,可时至今日读此致治之至论,才真正明白你的心胸。而你,直至今日方敢进献此书,可见也谈不上知朕。阴差阳错,迟暮之年,方知此生险些错过一知音者,这算是至哀,还是至幸呢?”
许乾虽然料到皇帝对崔阅必然赏识,却无论如何没有想到,他会对自己说出这番话来,眼睛一酸,沉吟许久,忽而哽咽道,“臣有愧,陛下恩信,托皇长子于臣,臣…….臣……”
楚帝按住了他的手,点头温言抚慰道,“不必多言,朕都知道。”
许乾喉头一梗,许久才勉力忍住。他是端王周玉琮的老师,半生的心血都倾注在这个皇长子身上,比给自己的儿子花的心思还多。隆佑五年,端王因卷入夺嫡党争,以不臣之罪废为庶人,三月后郁郁而终,数人以党附见弃。许乾虽未获罪,朝廷上下却无不以他为端王一党魁首,是以这些年来行事越发谨小慎微了。十年辛苦,却把皇长子教成了乱臣逆子,这是刻在他心头最深的一道伤口,也是君臣二人之间最深的一道鸿沟。旧事压在二人心头多年,此刻回望生平,忍不住动了情,一言相通,前憾尽释。
楚帝叹道,“其实,玉琮算是个懂事的孩子,你所教的也都是正理。他出了岔子,朕心中只有惋惜,并无怨恨,也从没有想过要因此怪罪于你。你对他尽的心,远胜于朕这个亲生父亲,朕都知道。”
许乾如多年沉冤得雪一般,感慨无已,又说不出话来。他稳了稳心神,强笑道,“臣虽误了陛下,好在余下二位殿下诚孝仁厚,陛下也足以宽慰了。”
楚帝回过神来,笑道,“是啊,看着他们出息,做父母的自然欣慰。可咱们这些老朽,也不该因为小辈们出息,就自己懈怠了。对了,前日你进宫曾提到说,崔阅长居卫国?”
许乾也回过神来,略想了想,道,“他行踪飘忽不定,但凡现身,几乎都在卫国。据传也去过燕辽和西羌。”
楚帝摇了摇头,“依朕所见,江湖传言只怕不实。他文中所言,看似泛泛而论,其实每篇皆有所指,明里暗里都指向楚国近年积弊。非深谙楚国内情之人,难以为之。你该也是有所察觉,才有此一荐罢?”
“臣不敢。”
“为国忠谋,有何不敢。朕已过知天命之年,常自退思进省,虽不敢追比圣贤,自问却也算是勤政之君。登基以来,忧劳不少,理事颇多,四境之内大体安稳,可也谈不上举国大治,虽则无愧,终有不甘。这些年来朕也常常在想,有没有纲举目张,使风俗为之一新的办法。今见崔阅其人,正当其时啊。”君臣二人相视而笑。
楚帝又道,“此人姓崔,莫非吴郡崔氏?”
“这,臣倒不曾听闻崔氏有此一子。即使真有瓜葛,也该是极远的偏枝了。”
“嗯,能为此文者,也不像是崔氏出身。公望可能找到此人?”
“能,现居密州板桥镇。”
“哦?公望连这都打听到了?博闻啊。”
“这也是介群(许乾幼子许友德,字介群)小儿告诉微臣的。他散漫惯了,虽不务正业,却与些江湖人士颇有来往,消息倒是不少。”
周鉴升摆手道,“话不要这么说。年轻人多出去交游,自然就能生出许多咱们意想不到的见识。无论三教九流,多些阅历,总是好的。整日关在府里读书,也未必就有过人之长。做父母的,掌着他们根基不偏就是了,不要拘着孩子。他能知道崔阅下落,于咱们,不就是意外之喜么?”
许乾笑道,“陛下这话若是让他听见了,教臣以后可还怎么管他?”
楚帝闻言大笑,又道,“朕记得,介群与玉纾同年?如今还是秘书郎罢?”
“是,可他自己求着,要去鸿胪寺挂名历练,臣想着也无伤大雅,就让他去兼了个行人之职。”
楚帝赞道,“年纪轻轻,就知道为朕分忧,有乃父家风!年轻人里头,他也算是难得了。朕有日子没见着他了,择日带来跟朕说说话。也不知道天生这一副伶牙俐齿,这两年又长进没有。”
许乾忙谢了恩。
楚帝又道,“崔阅这个人,既然能够找到,自然越快越好,不能让他落入卫国之手。只是他身在卫国,我大楚号令不达,如何延揽,是个麻烦。你来之前,朕曾反复想过,颁明诏大举求贤,固然可以彰显朝廷重才之意。可一来来者众多,鱼龙混杂,反而失了对他个人的敬重之意,朕虽有诚意,人家却未必能够领会。二来,朝廷并不知道此人底细,总该留些余地,以策万全,万一有变,也不能有损朝廷颜面。所以朕忖度着,还是暗中行事的好。”
“陛下已有计较?”
“嗯。这样,朕会下明诏求贤,取信于他之外,也能掩人耳目。你暗中派人,持朕符节和亲笔书信前往,再带一份厚礼,一定要传达朕的诚意。能请他出山来见朕自是最好,若是不能,至少要说他先来楚国安置。”
“陛下所虑,臣明白。然而臣以为,敬贤礼士,朝廷大本。虽不能铸黄金台,也该有所优礼。若碍于敌国,定要暗中去请,就该在入楚之后大礼相迎,昭示朝廷惜才之意。一来,我大楚礼数总不该落在卫国太子之下。二来,若非如此,只怕也不容易请得到人啊。”
许乾所言利害,楚帝自然知晓。然而他却略有私心。崔阅文章流传甚广,锋芒毕露,楚帝还未决定用他,并不想把自己欣赏崔阅的事闹得人尽皆知,否则只怕事还没做,朝廷上已对崔阅群起而攻。可这话不能对许乾明说,遂斟酌一番道,“朝廷赏罚,出于一门。他虽有才,但寸功未立,不宜有赏,更不宜礼高于功臣之上。朕赏识于他,是朕的私事,能在宫中亲自见他,便是朕的礼遇。国家公器,就不必动了,对外人,你也不必提起。观其文章,此子是个务实之人。若真是国士,不会矫情计较虚礼如何。若当真计较,朝廷也不必事事迁就于他。”
楚帝虽未明说,许乾却心照不宣,因为他也怀着同样的心思。他虽寡言内敛,可并非糊涂,掌政多年,对朝政自有一番见解。他虽认同崔阅的政见,却也深知此人必不为目下朝廷所容,所以他从未对人提过,只对皇帝一个人引荐,希望皇帝能重视崔阅,最好大礼相迎,实心请教。而皇帝此言一出,许乾立时明白,他与自己一样,并不希望外人知道自己欣赏崔阅的主张。一来,越是大用之人,越是少不了一番摸索试探,二来,少招虚名,才能多做实事。既明此意,许乾便再无疑虑,了然道,“陛下言之有理。是臣目光短浅了。”
&皇帝见他并未纠缠,满意地点了点头,道“此事宜早不宜迟,若走漏风声,难免有人从中作梗。就让介群去罢,别人去,朕不放心。板桥镇往来虽杂,却并非通都要邑,应该不难混入。朕给鸿胪寺打个招呼,让他去暗访羁縻,不必声张。走之前让他来见朕一次,朕想起什么要嘱咐的,一并告诉他。”
“臣代小儿领旨,只是……陛下,只凭一封书信,就去请大贤跋山涉水,迁往异国,恐非易事。小儿能否胜任,臣着实心下没底。”
“朕相信他的忠心。且让他去试试,先跟人搭上话再说。若是请来了,便是奇功一件。若请不来,朕也没想着怪罪。只是兹事体大,你要让他清楚,务必尽力,绝不可敷衍了事。”
许乾慨然领命,“臣父子敢不尽心!”
【Note:&因前文有改动,后文可能有不顺的地方。第一卷完结以后如果心情好的话再发修改版。】
玉纾与班韶二人飞步直入中军帐下,少顷,几个军士便将人带了上来,共有八个,玉纾一见皆是壮丁,立时就是气往上冲,拍案道:“尔等怎么还在京里?人误地一时,地误人一年,误了秋种,明年吃什么?无灾撂荒,官府可没有粮食去施给你们!”
众人虽不认识玉纾,但都知道班韶居官不小,见她侍立其侧,便知座上必是贵人,不敢怠慢。一个胆大的上前道:“这位女官人,我等一没田地,二非佃客,也不以种田为业。您这罪问得没来由啊。”
玉纾一愣,略微冷静了一下。问过诸人姓名,籍贯,皆是坊郭户,分属不同州县,距建康皆有二百里上下,不像是约好了来闹事的样子,方又问,”尔等为何进京?”
“回官人的话,我等小民,不知朝廷法度,也是听的坊间传言,说是在南郊服役,圣人都有赏,没赏的是让下头昏官给贪了,人们都上京去告御状呢。”
玉纾莞尔,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这讨赏的消息,可比皇帝的圣旨传得快多了。
只听那人接着道,“我在南郊干了三个月,一文赏钱也没落着,娘子一听就急了。只好找上京来打听,看见这么多人都在说告御状的事儿,想着必是真有其事了罢,谁知道一进这营里,就让这位将军给扣下了。我等可皆是守法良民,二位官人菩萨一般的模样,可不能冤枉我们啊。”
班韶道,“只要老实回话,不会屈了你的,别自己吓自己。你什么时候在南郊服的役?”
“五月初六到八月十四。我记得真真的,五月初五先过的节,八月十五收工又过的节。”
玉纾也记得清楚,八月十四正是祠部上报礼坛完工的日子。今年郊礼坛制有变,因去年有侍御史上言郊祀礼乐不合古制,在朝廷上叽叽喳喳地吵了三个月的架,御史台诸侍御史连带祠部礼官、太常博士、太学博士,乃至毫不相干又自以为懂点经学的朝官全都凑了进来,七嘴八舌,好不热闹。至于吵了些什么,玉纾听得昏昏然茫茫然,只依稀记得,都是些外壝该高九尺还是一丈、每壝该二十五步还是二十七步之类的琐事,无趣的很。吵完了架,定了新制,父皇还在朝上赐酒小庆了一下。只是坛制既改,去年的工程就要返工,误了些时日,这才耽搁到今年中秋才修完。
班韶对这人道,“朝廷有赏,是赏给大礼当日执礼助役的人。你八月十五就回乡去了,来讨什么赏?”
“这……朝廷早也没说给我们啊,我们老百姓哪能明白。话说回来,都是一样干活,我们干的只怕还多些,什么道理厚此薄彼?”
班韶刚要再说,玉纾拦住了她,自己问道,“你方才说,你从五月一直服役到了八月?”
“是啊。”
玉纾冷笑,“朝廷别的规矩你不懂,徭役不过三十天也不懂吗?你口口声声说来告官,却放着近百日的役期不提,偏对几个赏钱斤斤计较,还说不是扯谎?“
”官人说笑了,我在京服役,那是七十文一日支了工钱的。前款已清,我一个平头百姓,哪还能厚着脸皮去跟官府挑这个理?是嫌活得太自在了?”
玉纾与班韶面面相觑。这军户们不是因为超期服役、日子过不下去前来讨说法的么?这边怎么又说领了工钱?朝廷差役,分数国税,府库并不支给钱财,度支、祠部从哪弄来这些钱财招募人手?这到底是缺钱还是不缺钱呢?
此事蹊跷,玉纾暗中提醒自己务必小心仔细,遂令众人先去歇息,只留下了方才说话那人。见这人落单以后略显不安,便微笑安抚道,“你不必紧张,说得很好,就这样回话。这银瓜子赏你了,坐罢。你叫什么?”
这厮见玉纾面容端美,眉目清秀,说话又是和声细语,稍稍放松了些,咽了口唾沫才回话道,“谢官人赏。小人张沛。”
“哦,张沛。仪修,跟度支补递的名册核对过了么?”
班韶道,“就是对不上呢,度支补递的名册里皆是军户,一个坊郭户都没有。我原以为来的是骗子,叉出去了两个,可后来陆陆续续又有人来,这才疑惑起来。”
玉纾点了点头,道,“日后凡是来的,都留下待勘。不要把度支的名册太过当真。”又问张沛道,“你支领工钱,可留下了什么字据收条么?”
”有啊。”
”拿来我看。“
”这我可拿不来,娘子管着呢。”
“你娘子何在?”
“在山阴家里。”
“仪修,记下,日后命人随他到山阴去取。”又问,“官府这里的役人名册并没有你,你自己又拿不出什么字据,如何证明你在南郊服过役?”
“唉,我也是这么说,空口白牙的,去找官府要钱,这能要回啥来?可娘子不依,我有什么法子。想着进京以后,告状的多,没有物证,总也能给我找着个把人证罢?刚才那几个哥儿,我们都在南郊认识,都在上头服役,他们可以做人证,官人不信可以去问他们!”
“你上京服役,可在官府签过到么?”
“每日签到。”
“签的本名?”
“没有,按的手印。”
”你不识字?”
“虽识得不多,自己的名号还是会写的。不过官府只让按了手印。”
“你可看清了,是在自己名字上按的么?”
“没有。那上头哪有名字。“
”在哪按的?”
“有头人把册子带到帐里,哥儿几个一起按的。”
玉纾点了点头,又问“你刚才说,你是五月初进的京?”
“三月底。”
“五月上服的役。怎么三月底就进京了?”
“官人,小人是船工,进京是跟船跑货的。圣人虽然尊贵,可咱也得先给牙行把货清了,才能去出圣人的差啊。咱们跟的可都是大船,六百多坛酒啊!光从船上卸下来就得三天,还要在埠头誊录呢。”
“你是何日支的南郊役钱?”
“三月二十七。”
玉纾眉头一蹙,“你不是才说五月份上坛服役?怎么三月就把钱支了?”
“官人不知道,我们这行的,都怕碰上水流风向不好,出了事就是船毁人亡。像我这种用熟了的老工,大家牙行就愿意先支给工钱。”
玉纾糊涂了,“你是说,南郊役九十余日的工钱,不是在京城官府,而是跟山阴的牙行支领的?”
“是啊。”
玉纾几乎不敢相信,“你三月份上京之前,就已经领了南郊三个月的役钱?”
“是啊。原本我是不想去的,在京里从开春待到入秋回不了家,搁谁谁不难受啊?可我平日跟船只60文一日,牙行给开出了70文一日,只要能让官府满意,回了山阴还有奖钱。我想着,能看看圣人的礼坛,也是个体面的事儿。就来了。“
“你给牙行跑货一个多月,在南郊服役三个月,这四个月的工钱,是三月二十七一次从牙行结清的?只有一张收条?”
至此,玉纾才明白,为什么张沛进京告状,却没有把最重要的证据——这张支领役钱的收据带进京来。原来这个字据只是张沛与牙行之间清算船运工钱的私契,与官府毫不相干,真真是好手段,玉纾暗中冷笑。
“你是跟的哪家牙行?”
“广运行您知道罢?小的一直是跟着广运的船跑货,往来京里和山阴也有四五年了。广运在山阴预买的秋粮酒,都是春天装船进京。牙行知道我家,就在山阴县城埠外,有了活计就直接来家找我娘子。今年这活也是牙行叫的我。”
玉纾愕然。这建康地界,从王公贵戚到街头乞丐,谁不知道广运行的招牌。前些年玉纾在自己府邸斜对面给班韶买的宅子,就是在广运牙行结的契。没想到一个徭役案件,还牵出了巨商大贾,竟比上官所预想的更复杂了一层。
她自知于商务并不通晓,只能回府见到上官覃,再行商议。这便令张沛先回帐歇息,又把另外七个人一一叫来挨个审问,他们虽分属不同州县,所叙之事却与张沛大同小异。有的身上带了役钱收据,取来一看,果然都是广运行二三月间开的票。
她命班韶整理誊录的军户姓名籍贯所属诸营籍册,又把各人身上所携证据一一登记造册,封存之后带回府中。又命选几个可靠兵士,去这几人所在县城,暗中盯住广运分号的牙人,既不能打草惊蛇,也决不能让人跑了。又命派出精干斥候暗中盯住广运京城分号,及广运行行主柏鹤在杭州近郊的私宅,不要让人发觉。班韶一一领命。
见夜色已深,班韶便要叫上十余兵士护送玉纾回府,为玉纾所拒。班韶略争执了几句,无果,玉纾还是单人一骑,独自回了公主府。
空阔的街道上,无边夜色围着一轮孤月,万籁俱寂,只有笃笃的马蹄声。玉纾一个人在街道中央,松了缰绳,由得登云不紧不慢,悠然前行,飞转了一天的心思,也慢慢被这清凉如水的月光抚平了。望着这条自己无比熟悉、闭着眼也能走回去的街道,只能看到朦胧的一团漆黑。她忽然开始怀疑,自己似乎并不知道前方是一条什么样的道路。
却说楚帝本就有胃寒脾虚之症,大礼受了凉,生了气,回来又忍不住的操心,几日下来,大病未发,浑身上下却是说不出的难受。太医看过,也只说年高体弱,败毒不畅,让继续吃些平日调养的药,清静一阵。楚帝见无甚大事,怕误了玉纾的差事,便令左右不必惊动玉纾前来伺候。玉纾也就给瞒住了。
府上章程审议既定,玉纾便与上官覃一同进宫,来向楚帝阐说意思。进了延福宫才知父亲正在安卧静养,见到父亲脸色泛黄,形容疲惫,眼里一酸,在跟前跪下,请罪的话都说不出来。楚帝笑道,“亲生父女,何必如此。你不难受,朕还嫌应付着累呢。你进宫是要说案子吧,来坐下慢慢说。秉贤也坐。”玉纾应声起身,坐在长榻一侧,上官覃则坐在了玉纾身侧的席上。
玉纾问了几句病灶,楚帝只说无事。还犹豫着该不该拿些繁琐政务来叨扰父亲,上官覃劝道,“来都来了,这会儿不说,反倒让陛下悬心。殿下能把事情办妥贴了,给陛下省了心,就是最大的孝了。”
楚帝连夸上官覃见事明白,玉纾无法,只得把前日二人合计的前因后果婉转说了。
楚帝甚慰,点头道,“朝务繁杂,无论多大的事,一事一办并不难,难的是统筹诸事,使为一体。你能从大处着眼,有这番透彻见识,确有长进。也可见你明白轻重,知道何事可以自己做主,何事需要群策群力。此时能不贸然行事,而是前来与朕坦诚商议,着实难得。”
玉纾原本担心,由这一桩案子牵扯出往日诸般积弊,难免冒犯父亲,万一父亲以为自己心怀不满,就得不偿失了。听到父亲嘉许之言,心下大受鼓励,接着道,“孩儿这些年外领募兵,内听朝政,虽说未涉实务,可也深知朝廷办事之难。钦案大事,又涉及阿爷安危,若不能根除隐患,我实在心下难安。阿爷你说,此番我若下定决心追究到底,能不能一举肃清此弊呢?”
楚帝拍了拍她的手背道,“你能有这个决心,朕就没有看错你。可事情还要一点点的做。那日朕正在气头上,无暇细想。散朝这几日反复回想,也明白此事非一日之寒,要么不动,要么伤筋动骨。不瞒你说,这两日朕一直担心你一个人扛不住,还想着不如睁只眼闭只眼,像从前一样速速结案了事。可前晌公望进宫,说起积弊日深,竟也颇有自责之意,虽未明言,可这暗里的意思,也是觉得一味迁延并非长久之计。
“朕思来想去,事虽难解,可一直这么前怕狼后怕虎,也不是个办法。若再不整肃,日后只会越拖越烂,越办越难。到积重难返,再行后悔,可就晚了。倒不如借此契机,摸清积弊,即便不能彻底根除,也要对乱法之人有所震慑,使之收敛一二。最终结果如何,你不必计较,只管放手去做。有任何风雨,朕都替你顶着!”
玉纾大喜,“我今日来说此事,便是希望能与阿爷同心,为国除害。阿爷既有此心,儿臣岂敢不为前驱!”
楚帝看着女儿眸星闪烁,目光如電,光华不可掩遏,心下安慰,一面点头赞许,一面又道,“至于策略上,你方才提的就很好。既然所谋者大,就不必强求速战速决,也不必计较一时面子的得失。朕并非贪慕虚荣之辈,你们只管依着自己的节奏办事,不必急着给朕什么交待。若涉及外州县,也不要嫌远,一定要查仔细了。只一条,时间给了你们,权力给了你们,若还查不出个端的,可要唯你是问了!”
玉纾道:“孩儿自然是要尽全力查办,只是兹事体大,又与我先前所领诸事皆有不同,期间若有疏漏,也请阿爷念在我年轻识浅,宽宥一二。”
楚帝作色道,“这是什么话。求上而得中,事还没办,不能先丧了气。你只管放手去做,若真有什么难处,再来与朕商议便是。”
有了父亲此言,玉纾心里就有了底,卯足了劲要大干一场,展颜一笑,整个人都更精神起来。楚帝知道风雨将至,看着女儿纯然本真、竟略有些孩子气的笑容,心下不知是喜是忧。
说罢正事,玉纾遣上官覃先行回府料理,自己留在宫中,伺候楚帝进了晚膳,服了药歇下,方才离去。出了宫门,却没有径直回府,而是先去了距城门不远的几挺禁军营帐,正是闹事军户家小安置之所。
她吹了几声哨子,接着就与看守军士们搭起话来,营门口军士见她亲至,一个个的喜形于色,争着上前。玉纾见夜里军容还算严整,并无怠慢,满意地赞了几句。
正说话间,一人一骑自营中疾驰而来,其人身长八尺有余,丹凤眼,卧蚕眉,白衣银甲,紫金束冠,行动间凛然有威势,正是楚国有名的女将、骠骑将军司马、代行骠骑将军府事班韶,听见哨声前来拜见。玉纾虽领骠骑将军职,但近年来政务杂多,分身乏术,不能在营中处置军务的时候,皆由班韶代为发号施令。
班韶还未下马,玉纾已作了个手势令她免礼,“这几日没什么事吧?”
“男丁都走了,剩下些老幼妇孺,守着殿下的剑,还算安分。”
“只要没什么事,你也不用天天在这儿守着。营里怎么样?你可有盯着么?”
“都盯着呢。大将军跟金峪打了招呼,这几日一直跟骁骑营一起训练。有了急务,就让他先顶着。”
玉纾点了点头,又道,“说是不用你守着,可你也别怠慢。我与秉贤正谋划在此案上做文章,这个把月会盘问他们,你可别让他们再闹出什么乱子来。费些银钱事小,若是乱了陛下的节奏,我头一个拿你是问!”
班韶眼睛一亮,“殿下这是有所指?”
玉纾搂住班韶的肩,耳语道,“安抚归安抚,可要外松内紧。此案审结之前,绝不能让不知底细的人接触他们。有些人啊,神通广大得很,你一刻没盯住,就能递消息串供了。”
班韶会意道,“明白。”又道,“另有一事颇为蹊跷,正要回报殿下。”
“京城拦驾的军户家小,倒是无甚大事。可外州县听到消息赶来的,却有可疑,问了他们几句,前言不搭后语。我想着必有缘故,就没赶他们走,殿下要问话么?”
玉纾略微一惊,“外州县?不是跟京城这些人同样说法么?”
“大多是的,可有几个,说得就不大一样。”
“这倒奇了。去你营帐,叫他们来回话。”说话间,二人已飞步直入了中军帐下。
【暂停剧情,插播一段后文。subject to change,将来有可能改动】
武德司狱,邵宸躺在草席上,像是在昏昏欲睡,又像是怎么也睡不着。眼前一片漆黑,却又反复闪过许多无比明晰的画面,分不清自己是在迷迷糊糊地做梦,还是在清醒地胡思乱想。
看守的察子们只是偶尔送些东西进出,并不问话,也不曾打扰于他。膳食都还不错,每隔一阵还给他烧些热水沐浴,除了阴冷些,倒也不算艰苦。等闲内犯哪有这等待遇,自然是有人特地关照过的。不会是皇帝慈悲,只会是傅屏的主意。
邵宸心里明白,皇帝满腔怨愤,终于等到了今天,总得有个出气的地方。关上几天,算不了什么。他在外已有安排,倒也并不紧张。只是许久不见家里的兔儿们,甚是想念。鬼谷以来,他还从来没有离开兔儿们这么久。
虽说没受什么刑虐,可牢狱之中不见阳光,不知日月,无事可做,也没有兔儿们陪伴消遣。没有了无休止的公务打发时间,就只能无法自控地反复回放那些强迫自己忘记的桩桩件件,就像心头的一根刺,越扎越疼,时间长了,竟也觉得无比难挨。
也不知过了多久,大约个把月吧,一阵熟悉的脚步声传了进来。邵宸睁开眼睛,了然一笑,看着黄袍衣摆越来越近,近在眼前之时,起身长跪,下拜行礼。这是玉纾第一次以帝王之尊站在他的面前,也是他第一次在两人独处之时对她行礼参拜。他心头翻涌着想要看看这灼灼英姿的冲动,然而他忍住了。他并不想仰视她,所以并没有看到她的神情,只是半自言自语道,“没想到陛下竟会屈驾来此,臣原本以为,一个察子,一道旨意,也就把臣给打发了。“
玉纾挣扎了许久,才下了决心亲来见他,还未发一语,就被他顶得说不出话来。他越是这样一副云淡风轻若无其事的样子,玉纾越是恼恨又无可发作。咬牙半晌方道,“你想让朕看的东西,朕都看到了。父皇为什么一定要朕做这个皇帝,为什么一定要你为后,朕也都明白了。你所议之事,朕皆以为然,愿意依此而行。无论你做过什么,朕身为一国之主,都敬你是个国士,不会亏待你的。”
她会放过他,早在邵宸预料之中,他没有看错人。但听到“不会亏待”四字背后的疏远之意,还是有种难以启齿的隐痛。他心里清楚,这阴冷的地牢,绝不是说些冠冕堂皇的抚慰之言的地方,冷笑道,“陛下还是有话直说吧。”
“好。公事既了,今日就说私怨。你我二人之事,就在此了结。”
说罢从袖中抽出一卷明黄圣旨,抛在了邵宸脚下。邵宸展开绸卷,赫然就是加盖了玉玺和中书尚书省印的赐婚旨意。“陛下竟还记得么?”
玉纾斜睨着道,“你应该盼着朕忘了它,否则对你没什么好处。”
邵宸淡然一笑,“陛下既然忘不了,臣又何必作无谓之想呢?”
“呵呵,是,是朕糊涂了。这该是你得意的事,你怎么可能盼着朕忘了它。朕越是一辈子忘不了,你才越是得意吧?”
得意么?并没有。可当那件事尘埃落定的一刻,亲吻着她的泪眼,他悬了多年的心似乎的确感到了一瞬间的踏实。只有一瞬。不,几乎没有。不!一刻也没有!真的没有!
“我一直疑惑,你究竟给父皇灌了什么迷魂汤,让他一夜之间,从非要拆散我们,变成了非逼我嫁给你不可。呵呵,此事我现在已经明白了,的确是你高明,我无话可说。可还另有一事让我糊涂,只能请师傅解惑了。”
玉纾蹲下身来,在牢门外与他平视,贴在他的耳边,咬牙道,“你究竟是太想得到我,所以才费尽心机给父皇谋划这样一番功业;还是太想成就你的功业,所以才费尽心机要得到我?你就这么想要我?你到底是图的什么?嗯?”
邵宸呆呆的听着,仍是没有说话。不是他不想回答,而是他确实没有想过。在他的意识里,从来没有觉得这是分开的两件事,自然也从没想过哪个更重要。
玉纾见他不语,冷笑着起身,“你现在可以不说话,可你会给我答案的。邵宸,你剥夺了我的选择,可我并不想剥夺你的选择。是要朕,还是要你的官位,朕让你选。若要官位,就当朕今日没有来过,朕会继续为你守着这道婚约,让你继续做你的丞相。若是要朕,你就不必出来做官了。朕是女子,没有父皇那样的心胸,也不信你有母妃那样的操守。你留在宫中,一样可以为朕谋划。你书中所言之事,朕自行之,不会误了你的大业。
&“你手中就是朕当日所领的旨意,上有朕的名讳。只要你愿意,就带上这道旨意,在大朝上再宣读一次,朕便即刻奉旨与你大婚。你若不愿,就怨不得朕了。这牢狱之中,日短夜长。左右无事,你慢慢想吧。”说罢转身就走。
玉纾正越走越远时,身后传来一个低沉平和的声音,“不必了。”
玉纾回头,只见邵宸默默地又看了一遍旨意,面无表情地合起,缓缓起身,走到一侧墙壁上的烛火旁。火染绸绢,一片漆黑的牢狱瞬间变得明亮刺眼。
随着火光转暗,邵宸的眼睛也暗了下去,玉纾渐渐看不清他的神情。一片漆黑中又传来了那个柔软的声音,“臣不会进宫的。”
玉纾早知他会如此,平静地点了点头,“好,只望你日后也能记得,这是你自己的选择。”
邵宸叹了口气,道,“来日方长,臣既然不能获得陛下无保留的信任,就不能放弃与陛下讨价还价的资格。”
玉纾大笑,“好,好,好。果然是我认识的那个邵宸。”说罢唤来两个察子,吩咐好生服侍丞相回府将养,自己头也不回,转身离去。
刚出了牢门,玉纾忽然一阵晕眩,忙以肘撑住墙壁,停在阶上。半迷半醒间,只觉浑身虚寒,喉头翻江倒海,一阵胃逆干呕,双腿一软,扑地跪在了地上。
密州板桥镇,北方最大的海埠。秋粮刚下,正是买卖旺季,镇上商贾云集,人潮涌动。城西郊斜临河口,有一座草庐,八间矮屋,一围小院,院中并无奇花异草,只种了几畦青菜,畦里猫着十余只白兔,见菜就吃,也不见主人理会。兔儿们都上了肥膘和秋毛,圆润得紧,也不避人,只懒洋洋地趴在地上,一团团雪球似的,甚是可人。
正房左间是个暖阁,丝丝热气从门缝里头直往外透,两只兔儿携了几片苜蓿草叶,趴在门缝处睡觉。屋内墙上挂着一副巨大的舆图,朱笔标注着金银铜铁,盐茶矾木等诸般财货。一个青衫书生仰在榻上,看着舆图若有所思。忽一白衣士人破门而入,也不招呼,径自坐下,提杯就饮。
青衫书生见有人进来,视若无睹,头也不抬地道,“怎么,你的账都算完了?”
“算的哪门子鬼账。我为了你的事儿忙里忙外,你倒是落得清闲。”
书生向一侧一让,“这也怪得了我?当初可是你自己千里迢迢跟着我,非要来帮我的。”
“好,是我自作自受。”说着便把一个小纸筒扔在书生怀里,又道“把手给我。”
书生一边挽袖,一边笑道,“怎么叫自作自受呢?应该叫求仁得仁。”
白衣人白了他一眼,四指按上他的右腕,边切脉边道,“刚得的消息,许乾已经把你荐上去了。咱们这个时机抓得准啊。”
这青衫书生正是邵宸,而白衣士人正是邵宸的师兄,鬼谷谷主元济。这二人一边游历,一边调养,一时回谷,一时远行,数年过去,邵宸非但未死,竟还真的硬朗起来,除却仍不能习武,几与常人无异了。
邵宸掰开纸筒,细读了其中消息,悠然叹道,“老师于我,又是一桩大恩啊。”
元济道,“他也不知是你,谈不上施恩与你。我只是不明白,以你的门楣,若欲从速,就该先得回你邵氏子的身份,恢复爵位,再谋实职,顺理成章。你绕这么大弯子,隐姓埋名,曲折求进,于所谋之事又有何益?”
邵晨道,“你虽明达,对楚国朝局,毕竟不如我熟知。你我所谋之事,说到底不是你我之事,而是帝室之事。再有高官显爵,也难独立成功。陛下忌惮我父已久,我若是就这么回家,再以鄂国公世子的身份去见陛下,图谋丞相之位,陛下只会当我是父亲一党,疑家父野心膨胀,掌了兵权,又来图谋政权。重压之下,即使用我,也是被逼无奈。日后君臣相疑,后患无穷。要绝此患,就不能让陛下以为楚国是被邵氏压着改制,而是陛下自己决策改制,我为爪牙而已。”
&“可你们终究是要见面的,一见到你,他立刻就会明白,什么逸材公子,全是我们编出来骗他的。届时,他不会更忌恨你欺瞒于他?”
“或许会吧,可是我不在乎。我这个舅舅,虽好猜忌,可大事上一向把持得住,不然也不会有这半壁江山了。以小人之心度之,算是多疑寡信,以君子之心度之,也不过是年轻时被算计得狠了,惯于谨小慎微罢了。从前我不明白,经了些事,反倒能体谅了。
他野心不小,这几年的消停,不过是无奈之举,缺的是主谋之人。只要我能给他一套扎实可行的方案,他定然心痒难耐,再也压抑不住这个野心。他可以怀疑我,但不会不用我。”
“你可要想清楚了,改制是何等大事,若是没有君主的绝对信任,你孤臣一个,即便有邵氏的支持,又能挺过几年?史书上的血迹斑斑,不都是你前车之鉴么?我虽盼着你建功,可也不想你把命搭进去。”
“所以,我一定要让他相信,鄂国公夫妇并不知道我回京之事,也谈不上什么合谋。”
“这怎么可能?”
“只要不留下什么把柄,就能让他半信半疑,这也算成功。”
“只是这样?”
邵宸看出了他的担心,宽慰地笑道,“不是还有玉纾么。陛下的情形,你最清楚。他驾崩之前,我会收敛一些。大事待玉纾登基之后再行安排。玉纾还是信我的。”
元济意味深长地盯着他看了好久,忽道,“其实我一直想问你一句话,对于你这种图谋江山的人来说,美人有那么重要么?”
邵宸笑道,“是没那么重要。可我若连江山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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