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中有什么小动物能带上火车吗咬人而且留下三个孔有点疼

琼瑶《金盏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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琼瑶《金盏花》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   韩佩吟倚窗站著,望著窗外那一团雨雾。小院落里的杂草又长起来了,这些日子,实在没有时间,也没有情绪去整理这小院子。墙角的一棵扶桑花,在雨中轻轻的摇曳,那下垂的枝桠上,孤零零的吊著一朵黄色的花朵,给人一种好单薄、好脆弱的感觉。最怕这种天气,最怕这湿漉漉的雨季,最怕这暮春时节,也最怕这寒意袭人的清晨。每一个新的一天,都只是旧日子的延续,如果生活里没有期待和新奇,她真不知道岁月这样一日复一日的滚过去,到底为了些什么。   昨天收到了虞颂蘅的结婚请帖,帖子上有行小字:      “佩吟,如果你胆敢不参加我的婚礼,你结婚时我们姐妹就全体不到!”      虞颂蘅终于也要结婚了,读中学时,她说过要抱独身主义:“才不会嫁给那些臭男生呢!”如今,男生不臭了,男生将成为她终身的伴侣和倚靠。本来吗,虞颂蘅今年也廿五岁了,廿五和十六七岁到底是个漫长的差距。所做所为所想所思都不会再一样了。廿五岁!佩吟悚然一惊。两年前,她参加过虞颂萍的婚礼,现在是虞颂蘅,下次该轮到谁?虞颂蕊吗?不,颂蕊还是孩子,当佩吟和颂蘅高中同学时,颂蕊还在读小学呢!可是,现在呢?颂蕊也念大学二年级了!时间,怎么这样快呢?她茫然的瞪著窗玻璃,心里乱糟糟的想著虞家的三姐妹,她似乎全然没有想到过自己。那玻璃上,被她嘴中所呼出的热气凝成了一团白雾,她看不清窗外的雨景了。下意识的,她抬起手来,在那窗玻璃的雾气上写下了一个数目字:“26”,26,她又写了一个,再写了一个,没什么思想,没什么目的,只是一再重复这个数字,直到母亲的声音在卧室里尖锐的响起来:“佩吟!佩吟!”“噢!”她低应一声,转过身子,往母亲房里跑去。在走往母亲房间的最后一刹那,她对自己的窗子再望了一眼,这才恍恍惚惚的醒悟到,26,这是她今年的年龄!   一走进母亲的房间,那股阴暗的、潮湿的,和病房中特有的药味、酒精味、霉味就对她扑鼻而来。母亲那瘦骨嶙嶙的手臂正支在床上,半抬著身子,直著喉咙,不停的喊著:   “佩吟!佩吟!佩吟!”   “来了!来了!”她三脚两步的跑到母亲床前,用手扶住母亲的肩膀,安慰的拍拍她的肩,一叠连声的问:   “怎么了?妈?想下床走走吗?要去洗手间吗?我扶你去!”她弯下身子,在母亲床下找拖鞋。   “不不!”母亲攥住她的手腕,眼光直直的瞪著窗子,带著种难言的恐惧和畏怯,颤巍巍的说:“有……有个人,在……在窗子外面偷看我。”又来了。佩吟心里掠过一阵又无奈又无助的感觉。放开了母亲,她径直走到窗前,把窗子大大的推开,迎进一屋子凉凉的、带著雨意的寒风。她看著窗外,母亲的窗子朝著后院,院子里铺著水泥,空落落的,除了有条晒衣绳从两面墙上拉在空中,横跨了小院之外,院里什么都没有。当然什么都没有。“没有人,妈。”她从窗前折回母亲床边:“你瞧,窗子外面根本没人,是你在做恶梦,你一定被恶梦吓醒了!”   “胡说!”母亲烦躁而暴怒起来:“我根本没睡觉,怎么会做梦?我一夜都没睡著,我睡不著。窗子外面有人,一个满脸大胡子的人。”满脸大胡子?佩吟吸了口气,在他们家庭接触过的人里面,只有一个人是满脸大胡子:钟医生!给佩华开刀的钟医生!又来了!这永无休止的问题!这无法解除的心灵枷锁!又来了。她微喟著摇摇头:“那是幻觉,妈。”她的声音空洞而无力,只是一再重复著:“窗外根本没有人,什么大胡子小胡子都没有!你在幻想……”“我没有幻想!”母亲生气了,眼睛瞪得又圆又大,她枯瘦的手用力拍打著床沿,恶狠狠的盯著佩吟,怒吼著说:“你和他们是一伙的,你也要谋害我!我知道,你安心要把我送到疯人院去!你故意说没有人,你这个不仁不义不孝的坏东西!我不要你!你走!你出去!去叫你弟弟来!叫佩华来!我要告诉佩华,只有佩华孝顺我,体贴我,你去叫佩华来,你去!你快去……”佩吟怜恤的望著母亲,心底拧结成了一团痛楚。她无言的后退,退向门边,心里忧伤的想著:人类,那么聪明的动物,发明了各种科学,可以飞越太空,直达月球,却没有药物能医治心灵的疾病!她默默的后退,在母亲的大吼大叫下后退,退到门边,她和闻声而来的韩永修撞了个满怀。韩永修显然是被吵醒的,他还穿著睡衣,正束著睡袍的带子,嘴里急急的问著:“怎么回事?又怎么了?”   佩吟回头,仰望著满头白发的父亲。怎么?父亲才只有五十五岁,就已经白发苍苍了?岁月难道对韩家就特别无情吗?她的眼光和韩永修的眼光接触了,她摇了摇头,哀伤的、轻声低语了一句:“她又在犯病了,她要佩华!”   韩永修的眉头紧蹙在一块儿了,他望著女儿,佩吟的脸色阴暗,眼神凄楚,她修长的细佻身材,看来竟像枝风中的芦苇。青春呢?佩吟的脸上已没有青春。这些年来,这个家像个吸取青春之泉的魔鬼,一点一滴的把青春的欢乐从她身上吸走。佩吟,她才只有二十几岁呢,为什么要为父母埋葬掉她的幸福?一时间,她对妻子卧病的同情还赶不上对女儿失去欢乐的歉疚。他伸手压在佩吟的肩上,温存的低问:   “她又骂你了?”   佩吟勉强的微笑了笑。   “已经成为习惯了。”她说,又很快的加了句:“不能怪她,她在生病。”韩永修眼底的怜惜更深切了,这眼光触痛了佩吟,她那么了解父亲,包括父亲对自己的歉疚和爱怜,一时间,她很想扑进父亲怀里去,像童年时受了委屈般,扑在父亲怀里大哭一场。可是,现在不行了,父亲肩上的负荷已经够重了,她不能再去加重它。于是,她就努力笑得更坦然一些,故作轻快的说:“爸,今天你要照顾她了,我一整天的课,晚上,我还要去赵自耕家……爸,你听说过赵自耕吗?”   “你是说——那个上次平反了一件冤狱的大律师赵自耕?很有名气的赵自耕?”“是的。”“你去做什么?”“找个兼差,咱们家这样不行,妈妈需要人特别照顾,我想多赚点钱,请个阿巴桑来家里,一方面照顾妈妈,让您能专心著作,一方面也做做饭,让我能多一点自由的时间。”   “那赵自耕需要你做什么?女秘书吗?我并不太同意你放弃教书工作。你是个好教员。”   “不,完全不是。他要请一个有经验的中学教员,来教他的女儿,他拜托我们校长,校长推荐了我。如果工作成了,我白天还是教书,晚上才去。”   “是家庭教师?”“是。”“他女儿多大?”“我也不清楚,我想,是十八九岁吧!因为她去年没考上大学,她爸爸才要给她请家教……”   “十八九岁?”韩永修惊叹著:“那岂不是和你差不多大?”   “小多哩!爸,你糊涂了!”佩吟的笑容里藏著落寞。“我都廿六了,已经好老了!”   “老?”韩永修本能的一怔,这个字竟从佩吟的嘴里吐出来?简直是奇怪极了,他愕然的看著女儿,正要说什么,屋里已传出一阵尖锐的呼唤声:   “佩华!佩华!你快进来!我听到你的声音了!佩华,你在花园里干什么?不要一个劲儿念书呀!眼睛都近视了!佩华!佩华!佩华……快进来呀……”   韩永修咬了咬牙,放开佩吟,他快步的走进了卧室,直冲到老妻的床前。佩吟轻悄的往自己房间走去,她听到父亲的声音,那样苍凉,那样悲苦,那样无奈,而又那样真实的、诚挚的,也是“残酷的”在说著:“素洁,你醒醒,求你醒醒吧!咱们早就失去佩华了!他死了,六年前就死了!你必须承认这事实,是钟大夫给他开的刀,记得吗?他在手术台上就死了!记得吗?他只活到十七岁……”“胡说!”母亲在尖叫著:“你是谁?我不认得你!我不认得你们每一个人!为什么你们要包围著我?滚开!都给我滚开!我要佩华!我要佩华!我要佩华……”她的声音变成了凄厉的狂叫:“我要佩华……”   佩吟忽然觉得自己快要崩溃了,她不自禁的用双手紧紧的捂在耳朵上,想逃避这凄厉的呼唤。六年了!她呼唤了整整的六年了。但是,她如何唤得回一个早已死去的儿子呢?   她冲回自己的卧房,很快的关上房门,似乎想把那凄厉的呼唤关在门外。站在房子中间,她慢吞吞的转过身子,目光呆呆的瞪视著书桌,桌上堆著学生的作业簿、作文本、周记本、习字簿……在那些小山似的作业本上,有一张刺目的红帖子。虞颂蘅的结婚请帖。她费力的把目光从那请帖上移开,下意识的移向了窗子。   那窗玻璃上的“26”居然还没有化开,没有消失。 2
  赵自耕的家坐落在台北市郊。   好不容易,佩吟总算找到了那幢房子,镂花的大铁门深掩著,夜色里,隔著镂空的铁栅,她也可以看出花园里那种“庭院深深深几许”的情景,高大的树木,穿花的小径,扑鼻而来的素馨花香……挺不真实的,像小说中的“侯门”。佩吟还没按门铃,心已先怯了。只知道赵自耕是大律师,却不知道他还是“富豪”。雨仍然在下著,佩吟撑著一把“阳伞”,花绸的伞面早就湿透了,伞外下小雨,伞内下毛毛雨,她的头发和衣襟,都沾著水雾,连鼻梁上和面颊上都是湿漉漉的。她在门外先吸了口气,才鼓勇按了门铃。   先是一阵狗吠声在迎接她,接著,有条灰黑色的大狼狗就直奔而来,纵身一跳,那高大而粗壮的身子就扑上了铁栅,把佩吟吓了好大一跳,本能的往后连退了两步。那狗对她龇牙,门外的街灯,直射在它白森森的牙齿上,使她更添了几分寒意。“不要叫!黑小子!给我下来!不许爬在门上!”   有个很威严的声音响了起来。“黑小子”?原来这条狗名字叫黑小子,倒很别致。然后,有个身材高大的男人就走了过来,一把拖住了狼狗脖子上的项圈,把它硬拉了下去,抓牢了狗,他抬头望著佩吟。   “是韩小姐?”他问。“是的。”她很快的回答,注视著面前这张脸,一张很漂亮的、男性的脸,浓黑的眉毛,挺直的鼻梁,皮肤黝黑,有些像马来人或印度人与中国人的混血。年纪很轻,大概不会超过三十岁。“请进!”那年轻人打开了铁门,把那咆哮著的黑小子往后拉开。“赵先生正在等您。”他说,眼光温和,态度有礼。使她怀疑他在这个家庭里的身分,看样子,他不像佣仆之类,却也不像主人。她跨进了门,一面问了句:   “请问,您是——?”“我姓苏,叫慕南,我是赵先生的秘书。”他笑著说,那微笑和煦而动人。他的眼光相当锐利,似乎已看穿她所想的。“我也住在赵家。来吧,我给您带路。”   他拍了拍“黑小子”的头,又说了句:   “去吧!”就放松了手,那狗一溜烟就窜进了那花木扶疏的深院里,消失在夜色中了。“别怕那只狗,”苏慕南说:“等你跟它混熟了,你会发现它比人更可爱,因为它不会和你钩心斗角。”她不自禁的深深看了他一眼。赵自耕的秘书?她没料到赵自耕会用男秘书,她总以为,这些“成功”了的“大人物”,一定都有个“漂亮”的“女秘书”,而这女秘书的身分还是相当特殊的。跟在苏慕南身后,她向花园深处走去,路面很宽,显然是汽车行驶的道路,车道两旁,全是冬青树,修剪得整齐而划一。冬青树的后面,一边是花园,一边是竹林,花园中影绰绰的只看到繁花似锦,到底是些什么花,就都看不清楚了。竹林很深,竹林后面,似乎还有亭台和花圃,夜色里完全看不真切。但,这一切已很深刻的震撼了佩吟。她不自觉的联想起自己家中的小花园,小得不能再小,小得像个袖珍花园,自己家还是残留的日式房子,目前在台北市,这种日式房子已不多了,大部份都被拆除了盖大厦。自己家还是公家配给的房子,父亲当了一辈子的公务员,就落得这栋配给的日式小屋。在沉思中,她绕过了好几个弯,然后她看到了那栋两层楼的白色建筑物。像座小白宫呢!她想。房子并不新,却相当考究,台阶和墙面,都是白色大理石建造的。她匆匆一瞥,也来不及细看,因为,她的心脏已经在咚咚咚咚的乱跳,她开始怀疑自己来应征这个工作是智还是不智?怎么也没料到是这样一个豪门之家的小姐!考不上大学。她一定是个被宠坏了的,刁钻古怪,骄气十足的阔小姐!要不然,就是个颐指气使,任意妄为的小太妹吧!来当这种孩子的家教,她真能胜任吗?走上台阶,他们停在两扇刻花的柚木大门外了。苏慕南并没有敲门,就直接把门推开,转身对她说:   “请进来吧!”她走了进去,在玄关处收了伞,苏慕南很解人意的顺手接了过来,帮她收进一个暗橱里。再推开一扇门,里面就是宽敞而堂皇的大客厅了。苏慕南对里面说了句:   “赵先生,韩小姐来了!”   她走了进去,这才一眼看到,有个男人正坐在皮沙发的深处,一缕烟雾从沙发中袅袅上升,扩散在客厅中。房间好大,铺著厚厚的地毯,奶油色。她不由自主的看看自己的鞋,湿湿的,曾经踩过雨水,她怕把人家的地毯弄脏了。她还来不及看清是否弄脏了地毯,沙发深处的那个男人已站起身来,面对著她了。她看过去。赵自耕,顶顶有名的大律师,活跃在商业界、司法界、及新闻界的人物。她心中本来对他有个模糊的想像:半秃的头,矮胖的身材,圆鼓鼓的肚子,有锐利如鹰的眼光,尖酸刻薄的言辞……她看过一部名叫“情妇”的电影,里面饰演律师的查尔斯劳顿给了她极深的印象,从此,“名律师”在她的心目中都定了型,全是查尔斯劳顿的翻版。   可是,她眼前却绝非这样一个人物,她几乎是惊愕的望著赵自耕,他好高,起码有一八○公分!他好年轻,一头又黑又浓又密的头发,有些乱蓬蓬的,头发下,他的脸型方正,戴著一副近视眼镜,镜片后的眼光是奕奕有神的。他看来文质彬彬而潇洒自如。他穿得很考究,笔挺的西服裤,咖啡色。米色的衬衫,外面是和裤子同色的西装背心,打著咖啡色有橘红点点的领带。他身材瘦长,背脊挺直,双腿修长……他简直漂亮得有点过了份!而且,他这么年轻,看来只有三十来岁,怎么可能有个考大学的女儿?一定弄错了,这人绝不是赵自耕!   当她在打量对方的时候,对方也同样在打量著她。她不知道自己给对方的印象怎样,却很了解自己的穿著打扮都太寒酸了,只是一件简单的黑色套头毛衣,和一条黑色薄呢裙,准像个小寡妇,她想。“韩小姐,”那人开了口,声音很悦耳,几乎是温柔的,但却带著种难以解释的权威性。“请过来坐,好吗?”   她机械化的走了过去,几乎忘记还有个苏慕南了。但,当她回头去看的时候,苏慕南已经不在房里了。她在沙发中坐了下来,赵自耕——如果他确实是赵自耕的话——也坐了下来,坐在她的正对面,他们仍然彼此直视著对方,毫不掩饰的打量著对方。“我以为……”她终于开了口,紧张已成过去,她的情绪放松了,因为,她几乎可以断定,这人绝不是赵自耕了。赵自耕的架子好大,先是秘书,现在又是谁呢?赵自耕的弟弟?亲戚?家人?或是——儿子?“我以为赵律师要亲自和我谈。”她说。他眼底掠过一抹惊讶。   “我是亲自和你谈呀!”他说。   “你就是——赵律师?”她困难的问:“我的意思是说,那位名字叫赵自耕的律师?”   “是的。”他微笑起来,很有兴味的看著她。“我一出生,我父母就给我取名字叫赵自耕,怎么?这名字有什么不妥当吗?”“不是名字不妥当,”她困惑的摇摇头,“是你本人……”她咽住了,觉得自己表现得好差劲,说的话全不得体,这人,居然就是赵自耕!“我本人?”他更惊讶了。“我本人有什么不对吗?”   “你告诉潘校长,你要给你女儿请一个家庭教师?”   “是的。”“你的女儿——她多大啦?”   “十八岁!”“你瞧!这就是不对的地方!”她率直的说了出来:“你不可能有一个十八岁的女儿!除非你十几岁就结婚了!你也不可能有这么大的名气和事业,除非你十几岁就当律师了!你太年轻,太年轻了!我一直以为,我要来见一个老头子!”   他深深的看她,那镜片后的眼光,到这时才透露出一抹锐利,他似乎想看透她。“这是我一生听过的最技巧的恭维话!”他说,微笑起来,那笑容中竟有种嘲弄的意味。“你一定非常需要这个工作,对不对?”她怔了怔,接著,她就觉得有股热血直往脑子里冲去,使她整个脸都发热了!原来,他竟以为她在讨好他,以为她说这篇话,是因为她急需一个工作!以为她是只摇尾乞怜的小狗?是个谗言媚笑的小人?噢,他确实是赵自耕!尖酸刻薄的言辞,永远怀疑别人的天性,还有那种盛气凌人的倨傲!   她挺直了背脊。或者,她韩佩吟一无所有。贫穷、落寞、寒酸……大概都是她身上的标志。但她一定有一样东西,是这个傲慢刻薄的大律师所看不到的,那就是她秉承父亲的那身傲骨!“你错了,赵大律师!”她冷冷的开了口,重重的吸著气。“我没想到你对‘年轻’两个字那样重视,那样喜欢,你毕竟也只是个平凡的凡人!甚至是个俗人!让我坦白告诉你,我确实被你年轻的外表所困惑。但是,你虚有一副年轻而漂亮的外表,却有颗苍老、世故、多疑、傲慢,而且刻薄的心!”她站起身来,直瞪著他:“抱歉,我占据了你一些时间,别人和你谈话大概是要付律师费的,我算占了便宜了。我走了,你另请高明!”她转过身子,不再看他,就大踏步往门口走去。   “韩小姐!”他在她身后喊。   她本能的停了停。“回过头来,好吗?”她不想回头。可是,他声音里有一种魔力,有一种使人无法抗拒的力量,她竟如同被催眠般回过头来了。于是,她看到他一脸的正经和严肃,那眼光温和而深沉。   “如果我伤了你的自尊,你骂还我这篇话也够厉害了!”他说,静静的看著她。“我确实有颗苍老、世故、多疑、傲慢,而且刻薄的心。这是我的职业给我的训练!你称它为职业病也可以。但是,你呢?什么原因让你在这样年纪就如此尖锐和——”他顿了顿。“刻薄?”他微微抬起了眉毛。“你知道你的言辞有多么锋利和刻薄吗?”   她怔住了,然后,她的脸又发热了。这次,不是为了激怒,而是为了羞惭。是的,这两年来,她变得好尖锐,好容易生气。或者,是家里的低气压已经把她压抑得太久了。她垂下了眼睛,忽然沮丧起来。   “对不起,”她喃喃的说,不自禁的发出一声低叹。“我并没有存心要发脾气,我只是受不了别人的误解和冤枉……”   他走向她,停在她面前。   “我们扯平了,好不好?”他问,他的声音变得非常温和,非常低沉,几乎有些不好意思似的,他又小心翼翼的加了句:“我——真的看起来那么年轻吗?”   “是的。”“谢谢你。”他笑了。“让我告诉你一个秘密,我并不像外界传言的那么了不起,我确实是个凡人,而且是个俗人。”   她抬眼看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她心里有些狐疑,有些迷茫,不太明白他这句话是气话还是真心话。因此,她沉默著。“我结婚得并不早,”收起了笑容,他一本正经的说:“我二十三岁结婚,二十四岁做了爸爸,现在,我女儿十八岁,你可以很容易算出我的年龄了。”他盯著她:“纤纤十岁那年,她妈去世了,幸好我母亲一直和我住在一起,纤纤是奶奶一手捧大的。去年,她考大学落榜,我要她今年重考。说实话,她的成绩很差,没有一门功课好,我知道你教的是文史,我另外给她请了数理老师。那位老师每星期一三五晚上来,你——   能够在二四六晚上来吗?”   她仍然沉默著,心里在飞快的转著念头。从踏进这个客厅起,她就有份不自在的感觉。她瞪视著赵自耕,不知怎的,她不喜欢这个律师,不喜欢他的“优越感”,也不喜欢他语气里那种“大局已定”的自信,好像她求之不得要接受这工作似的。而且,听赵自耕的叙述,这女孩一定顽劣而难驯。自幼失母,又在祖母和父亲的娇宠下长大,每门功课都不好,可想而知,她是怎样麻烦的女孩子。看样子,接受这工作不见得会讨好,说不定是自找苦吃。如果她聪明,恐怕还是不接受为妙。“对了,我忘了说一个要点,”赵自耕退到茶几边,燃起了一支烟,喷出烟雾,他慢吞吞的说:“我提供五千元一个月的薪水,我知道你母亲卧病在床,父亲是公务员,因为你母亲生病的关系,已经退休,你很需要钱用,所以,我出的薪水也比一般家教要高很多。”   她愕然的瞪著他,眼睛睁得好大好大。   “原来——你调查过我!”她抽了口冷气,心里的反感更重了。“你还知道些什么我的事吗?”她憋著气问。   “是的,你有个未婚夫名叫林维之,出国已经四年,你仍然在等他……”像被一根利针所刺,佩吟大大一震。他连维之都知道!他把她调查得一清二楚,她不像是来接受“家教”工作,倒像是来参加特务训练一样。她心里反感已如潮水澎湃,再也控制不住了。“够了,赵律师!”她冷冷的打断他。“你白白调查了我,我不准备接受这工作,我要告辞了。恐怕,你只好再去调查另一个人了!”她往门口走去。“看样子,我又伤了你的自尊了?”他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著:“我并没有安心调查你,所有的事都是潘校长告诉我的,她太喜欢你,欣赏你,所以生怕我不用你,才把你的情况告诉我。这也——犯了你的忌讳吗?”   她的手握住了门柄,她没有回头。   “每个人都应该有他自己的隐私,你无权去刺探。”她咽著气说,林维之三个字撕痛了她每一根神经,触动了她内心底层的隐痛。“你真不接受这工作?”   “不接受。”她转动门柄,然后,她听到开门的声音。奇怪,她没有开门,是她身后有某扇门打开了。同时,她听到赵自耕的声音,扬著声调在喊:   “纤纤!你进来吧!你老爸把你未来的老师给得罪啦,看你自己能不能留住她!”她蓦然回首,完全是出于好奇,她要看看这个被娇纵坏了的女孩子是什么样子。于是,她完全呆住了。   在客厅的一角,有扇门开了,那扇门后面显然是间书房。现在,从那书房里,有个少女盈盈然的走了出来。她的头发乌黑乌黑的,中分著,垂在肩上,几丝发丝拂在额前。她的面庞白皙,眼珠深黑得像暗夜的天空,闪亮如同灯下的钻石,她纤细苗条,如弱柳迎风。那眉目清秀得像一张古画里的仕女图。她脚步从容,行走间,轻盈得像脚不沾尘。她穿了件宽宽的、浅蓝色的真丝衬衫,系著条湖水色的长裙,整个人像一朵海里的浪花,像凌晨时天空的第一抹微蓝,那样纤尘不染,又那样美丽如画,那样亮丽,又那样清新,那样柔柔的、梦梦的、雾雾的……又那样纯纯的、静静的、雅雅的……。天哪,世界上竟有如此动人的女孩!   佩吟被迷住了。   她从不相信,自己会被一个女孩迷住。可是,现在,她真的被一个女孩所迷住了。纤纤,她的名字取得真好,再也没有另外两个字可以做她的名字了。   纤纤径直走到她面前,停下来。她那清柔如水的眼睛里盛满了坦白、真挚、与说不出来的温柔,静静的瞅著她。她的嘴唇好薄好薄,好小好小,她张开嘴来,声音悦耳如出谷黄莺,却不杂丝毫做作,她轻声说:   “我会很努力很努力的念书,只要你肯教我!”   她迎视著纤纤的眼光,那眼睛里逐渐涌起一种“我见犹怜”的乞求韵味。佩吟被“收服”了,她全面投降了。抬起头来,她费力的把眼光从纤纤脸上转向赵自耕。后者正专注的在研究著她的表情,立刻,她知道赵自耕已经在她脸上获得了答案,因为,他微笑了,一种胜利的微笑。他问:   “二四六晚上,行吗?”   她点头。“七点到十点,会不会太长?”   她摇头。“那么,下星期开始,我会派车接送你,所以,你不必为交通工具操心。”她再点点头。垂下眼光,她和纤纤的眼光又接触了,纤纤微笑起来,那笑容就像水面的涟漪,那样轻缓而诗意的漾开,漾开,漾开……使她不知不觉的,被传染似的,也微笑起来。 3-43
  虞家是个人丁旺盛的家庭。   说起来,再没有人像虞无咎这样幸福而成功的了。他是个商业界有名的人物,拥有一家庞大的电子公司,一个贤慧而善理家的妻子,还有四个优秀的儿女。这儿女顺序是老大虞颂萍,老二虞颂蘅,老三虞颂超(唯一的男孩子),和老四虞颂蕊。如今,除了最小的女儿颂蕊还在读大学之外,其他三个都已大学毕业。老大颂萍嫁给了政界一位要人的儿子黎鹏远,老二颂蘅马上要和一位在电视公司做事的年轻人何子坚结婚。老三颂超呢?颂超是家里的宝贝,唯一的男孩,虞太太的心肝……按理说,生长在这样一个既富有,而又都是女孩的家庭的男孩子,应该是被宠坏了的,被娇纵的,无法无天的。但是,虞颂超却是例外。   虞颂超毕业于成大建筑系,受完军训后,他并没有利用父亲的人事关系,就自己考进了一家建筑公司。他秉承了父亲对事业的狂热,他工作得非常努力,存心要给建筑公司一个良好的印象,来奠定自己事业的基础。虽然,他好年轻,简直是半个孩子,他并不能真正独立,却在努力“学习”独立。   这是一个热闹的晚上,全家都在为颂蘅的婚事商讨细节,只有虞颂超,他把自己一个人关在房里。   他正在灯下专心的绘制一张建筑图,他已经一连画坏了四五张,这张不能再出毛病了。但是,这图里总有些不对劲的地方。本来嘛,这是老板给他出的难题,一共只有四十坪地,要建四层楼,还要“别致”、“新颖”、“现代化”、“有创意”……。他已经绞空脑汁,画出来的图仍然像市政府建的市民公寓。他拿著比例尺,退后了一步,望著自己摊在桌上的建筑图,“要尽量利用每一个可以利用的空间”,这是老板叮咛过的。要命!说不定老板有意刁难他,好请他走路。他用手搔搔头,头发还没长长,他不自禁的就忘了设计图,跑到镜子前面去看自己的短头发。真驴!真丑!真土!全世界的人只要一看他的那个半长不短的怪头发,就会知道他刚刚才受完军训的了,他想装得成熟一点,都装不出来。所以老板经理和总工程师……都把他看成孩子。他那位同办公厅的张工程师更妙,干脆就用四川话喊他“娃儿”,弄得全办公厅都叫他“娃儿”,“娃儿”竟变成他的外号了。这简直是侮辱,他昂藏七尺之躯,堂堂男子汉,竟被称为“娃儿”,只因为这头土里土气的短头发!他正对镜“顾影自怜”,房门忽然被冲开了,虞颂蕊像一阵风般的卷了进来,一叠连声的喊著:   “老三!老三!全家人都忙著,你一个人躲在屋里干什么?老二要你去试男傧相的礼服,刚刚送来,快快快!哎哟……”颂蕊大惊小怪的嚷开了。“以为你在工作,结果你在照镜子!让我告诉你吧,随你怎么照,你也成不了美男子!”“老四,你给我住嘴!”颂超喊著,冲回到书桌前面。“你去告诉老二,我不当她的男傧相了,叫她另外请别人当吧!”   “你开什么玩笑?”颂蕊的眼睛瞪得骨溜滚圆。“衣服都是按照你身材量的,你又那一根筋不对啦?”   “你瞧我这个头发!”他吼著:“丑成什么样子?我以为到她结婚的时候可以长长,谁知道它长得这么慢!我不当了!不当了!”“胡闹!”颂蕊跺脚。“你少娘娘腔了好不好?婚礼上大家都看新娘子,谁会去注意你的头发是三分长还是五分长!你再不出来,我撕了你的建筑图!。”   颂蕊说做就做,从书桌上一把抢过那张建筑图,卷在手上,回身就往外跑。颂超大急,跟在后面就追,一面追,一面急吼吼的又喊又骂:“颂蕊!你弄坏了这张图你当心我剥你皮!你还给我!我要交差的呢!你这个疯丫头,死丫头,鬼丫头,怪丫头,莫名其妙的乌鸦头……”他骂得顺了口,就胡嚷乱叫的喊著。颂蕊只是充耳不闻,两人这一追一跑,就跑到了大客厅里。客厅里黑压压的一屋子人,反正都是家里人,颂超也没看清楚有些谁,仍然追在颂蕊身后胡喊乱叫:“……莫名其妙的乌鸦头,丑八怪的老鹰头,坏心眼的小魔头……”“随你骂我是什么头,”颂蕊躲在沙发后面,露出她那张小圆脸来,笑嘻嘻的说:“我总没有你那个土里土气的三分头!”“我撕了你!”颂超又追。   “喂喂喂!老三老四,你们干什么?”虞颂蘅从沙发里站起来大叫。“你们也不瞧瞧清楚,家里还有客人呢!老三!尤其是你,怎么永远没有一点大人样子!你站好,韩姐姐你总记得吧!”颂超慌忙站住脚步,定睛看去,这才看到韩佩吟正和二姐颂蘅、大姐颂萍坐在同一张长沙发上。佩吟扬著睫毛,正对自己很稀奇的看著,就像在看一个三岁大的小顽童似的。颂超这一下,可觉得尴尬极了。说真的,他对这个韩姐姐印象相当深,从小,大姐二姐的同学就在家中川流不息,谁也没注意过他这个家中唯一的男孩子。只有韩佩吟,每次来总跟他打打招呼,聊聊天。有一次,他的作文怎么也作不出来,那个刁钻的国文老师,出了个古怪作文题目叫“蝉”。他就不知道“蝉”有什么好写的,拿作文本来问二姐颂蘅,被颂蘅一顿乱骂给骂了回去:“你不会写,我怎么会写?我又不是生物学家!”   当时,就是这个韩姐姐解救了自己,她拿过作文本,提起笔来,只有三十分钟,就洋洋洒洒的写了一大篇。如今,已不太记得那篇文章的内容,只记得韩佩吟引用了一首骆宾王的诗,其中有这样几句:“……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无人信高洁,谁   为表予心?”颂超自信全身没有一个文学细胞,可是,很奇怪,他一直记住了这几句诗。而且,还记得那篇文章竟被老师大为激赏,破了他生平的纪录,给了他一个甲,还要他站起来朗诵给全班听。害他结结巴巴的念得乱七又八糟,只因为心中有愧。这件事有多少年了?九年了?那时,自己念初三,韩佩吟和二姐颂蘅念高一。现在,颂超面对著佩吟,又尴尬,又惊奇。他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佩吟了,自从他去台南读成大,又去受军训。姐姐们的同学原就太多,佩吟不是唯一的。他几乎已经忘记世界上有这么一个人了。但是,如今重新面对佩吟,他仍然清晰的记起往日那个梳著学生头,穿著中学制服,和自己亲切谈话的那个韩佩吟。只是,时间改变了很多东西,它使两个姐姐从少女变成少妇,从虞家的人变成别家的人,使妹妹颂蕊从小女生变成大学生,从黄毛丫头变成吸引人的少女。而韩佩吟呢?一时间,他有些恍惚,时间对虞家的人来说,像一把蘸著颜料的彩笔,不同的时间涂上不同的颜色,不管时光怎样流逝,他们依然过得多采多姿。对韩佩吟来说,却像一把雕刻刀,他可以看出那刀子怎样深刻的在佩吟身上刻过,使她的眼睛深沉,使她的鼻梁挺直,使她的下巴瘦削,使她的嘴角坚毅……是的,那把刀子一定刻得很残忍,可是,却使韩佩吟从一个单纯的女学生,变成了个耐人寻味的艺术品!   “老三!”颂蘅喊著:“你怎么了?发什么呆?怎么永远愣头愣脑的像个傻小子!”“我知道!”佩吟接了口,那略带忧郁的嘴角浮起了一个谅解的微笑:“他已经忘记我是谁了!颂蘅,你别为难他了,那个男孩子会记住姐姐的同学呢!”“噢!你错了!”颂超冲口而出,走过去,他在她们旁边的一张单人沙发上坐了下来,他的眼光目不转睛的停驻在佩吟的脸上。“我记得你,韩佩吟,你教过我作文;无人信高洁,谁为表予心?你看!我连你教我的诗都还记得!”   佩吟怔了怔。教他作文?好像有那么回事,好遥远好遥远以前的事了!他看著面前这个大男孩子,嘴唇上面有没剃干净的胡子渣儿,额上有两颗青春痘。短短的,参差不齐的头发,大而明亮的眼睛,笑起来一股憨憨的劲儿。严格说起来,他不是什么英俊潇洒的小伙子,他的鼻子太大,嘴巴也大,身材够高了,可是肩膀却太宽了点,总使他带著种“傻劲”,就像颂蘅说的,有股“傻小子”的味道。可是,他浑身上下,都充满了生气,充满了活力,充满了快乐,充满了青春的气息,这就使他那不怎么漂亮的脸也变得充满吸引力了。   “韩佩吟,”那傻小子连名带姓的喊著,率直中带著鲁莽:“你瞧,我两个姐姐都结婚了,你是不是也结婚了?你的另一半呢?没有一起来吗?”“老三!”颂蘅喊著:“你怎么连名带姓的乱叫,一点礼貌都没有!你应该叫声韩姐姐才对!”   “哎哟,少肉麻了!”颂超笑著喊:“咱们家的称呼一向乱七八糟,从小就没姐姐弟弟那一套,我叫你还叫老二呢……”“所以没礼貌!”颂萍接口:“那天他居然冲著鹏远叫黎大个儿!”黎鹏远是颂萍的丈夫,确实是个大个儿。   “怎么?叫黎大个儿还是尊称呢!”颂超嚷著,忽然大发现似的四面找寻,“哎,真的,老大,你的那位黎大个儿怎么没来?你当心,上次我听到一些传言,有关你那位黎公子的,说他在外面有那么点花花草草的事儿……”   “嗯哼!”一声重重的哼声从颂超身后响了起来,颂超吓了一跳,回头一看,他的大姐夫黎鹏远正站在他身后,带著个似笑非笑的笑容,对他瞪著眼睛:“好吧,老三,你顺口造我谣吧!你姐姐可会认真的。你说过了没关系,我晚上要跪算盘珠子!”“你从那儿冒出来的?吓了我一跳!”颂超叽咕著:“造谣?”他低低自语:“我可没造谣,有人亲眼看见你和那个外号叫小……”黎鹏远伸手狠狠的在颂超胳膊上拧了一下,笑著对颂蘅颂萍姐妹俩说:“还有什么没办的事要我办的,你们趁早交代,喜事、喜酒、礼堂,都没问题,喜帖也都寄出了……”   “咦,可奇怪了,”颂萍说,瞅著黎大个儿直点头:“你怎么变得这么热心起来了?想要转移话题吗?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外面干的那些好事吗?用不著老三说,我也听说了……”“别听颂超乱盖!”颂蘅的未婚夫——何子坚,也不知从那儿钻出来了,急于要帮黎鹏远解围。“他说的是绰号叫小狐狸的那个电影明星胡美柔,那天我也在,为了帮小李的忙,小李要找胡美柔拍戏,我和小李一块儿去谈,在喜来登酒店的咖啡厅碰到了鹏远,大家就一起坐了坐……”   “哦,”这下子,轮到颂蘅接口了,她的眼珠转了转,盯著何子坚。“你别为了帮黎鹏远掩饰,就露了自己的马脚,我还不知道,你居然认识大明星胡美柔。你倒跟我说说清楚,这是何年何月何日何时的事儿?”   “哈哈!”颂蕊在一边拊掌大乐。“两位姐夫,你们可有罪好受了!”“子坚,”鹏远故意苦著脸,拍了拍何子坚的肩膀:“他们虞家姐妹,是出了名的难缠,我已经‘一失足成千古恨’,当初年幼无知,误入歧途,才走上了结婚礼坛。你呀,还有一个星期才结婚,我看,趁早悬崖勒马,回头是岸。否则,受罪的日子可长著呢!”“不行不行,”何子坚慌忙摇头。“我是下定决心,义无反顾!”“什么叫义无反顾?”颂蕊问:“不要乱用成语!”   “我才没乱用成语,”何子坚转向颂蕊:“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和你二姐结婚?”“为什么?”颂蕊天真的抬起眉毛。   “是因为——”何子坚拉长了声音,慢吞吞的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啊哈!”颂超头一个大笑起来。“真悲壮啊,何子坚!”他唱了起来:“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结婚兮不复还!”   “该死!”颂蘅又笑又骂。   黎鹏远笑弯了腰,一面笑著,一面不知不觉的移到颂萍身边,悄悄的挽住了她。颂萍也笑,笑得仆在黎鹏远的怀里,显然,她已把那些花花草草的事忘了。   一时间,满屋子里的人都在笑,连那躲在门背后偷听的女佣春梅也在笑,端著点心出来待客的虞太太也在笑,刚从楼上走下来的虞无咎——颂萍姐弟的父亲——也在笑。欢愉的气息充塞在屋子的每一个角落。佩吟悄悄的望著虞家姐妹,奇怪他们家中怎么容得下这么多欢乐。连她们选择的丈夫,都具有高度的幽默感。她不由自主的想起了自己的家,卧病在床的母亲,白发苍苍的老父,少年夭折的弟弟……唉!天下有那么多不同的家庭,为什么她家就该独独承受人生的至悲和愁惨?她想得出了神了,想得忘记自己身在何处了……直到颂萍的母亲虞太太叫了她一声:   “佩吟!”“噢!”她回过神来,睁大眼睛看著虞太太。   “什么时候喝你的喜酒呀?”虞太太笑嘻嘻的问。   “哦,这……”她的脸红了,想起林维之。林维之,维之,维之,维之……也曾海誓山盟,也曾互许终身,也曾共享欢乐,也曾计划未来……可是,维之,维之,你人在天涯,心在何方?她的脸色由羞红而变成苍白了。   “知道吗?”颂蘅摇撼著母亲,仍然像小女孩似的搓揉著母亲。“佩吟是我们这一群里第一个交男朋友的。她念大一的时候就和工学院那个林维之恋爱了,大三就和他订婚了……那时候,何子坚还没认识我呢!”   “哦!”虞太太的笑意加深了。“原来你早就订了婚啊?那么,怎么还不办喜事呀?”   “人家林维之在国外呀!”颂蘅说。   “国外?”接口的是颂超,他正一瞬也不瞬的看著佩吟,看著她那由红变白的面颊,看著她那逐渐失去血色的嘴唇:“他在国外做什么?”他粗鲁的问。   “念书!念博士!”颂蘅瞪著颂超:“人家可不像你这样没出息,林维之发誓要拿到博士学位才结婚!”她转头对著佩吟,收起了笑,认真的问:“真的,佩吟,他的书到底念得怎么样了?有没有回国的打算?依我说啊,有个硕士学位也可以对家里交代啦,你还是写封信催他回来,把大事办一办,我急著要喝你的喜酒呢……”“是啊!”虞太太接口:“你们这一代的女孩子,谈到结婚都像谈到坐牢似的,躲得个快!我像你们这个年龄呀,已经是三个孩子的妈妈了……”   佩吟忽然觉得头晕目眩,觉得这屋里那么多人,那么多说话的声音,那么嘈杂,那么乱哄哄而又笑语喧哗。她头昏,心脏绞扭,双手发冷……她再也坐不住了。忽然间,她就站起身来了,很快的,匆匆的,像要逃避什么似的说了句:   “对不起,虞伯伯,虞伯母,我要回去了。”   “干嘛?”颂蘅一怔。“多坐坐,咱们还有好多话要聊呢!”   “不了。”她勉强的笑笑。“改天吧,等你度完蜜月再说。我还要回去改卷子,明天一早还有课。”   “等一下再走,”颂萍热心的挽留著,看看手表:“坐到十点钟,我们也要回家,可以用车子顺路送你回去!怎么样?”   “不,不,”她慌乱的摇著头,虚弱的微笑著:“我真的回去还有事!”“这样吧!”颂超突然跳起来说:“我送你一段路,我正想出去散散步。”佩吟看了颂超一眼,那傻小子一脸的天真,眉间眼底,仍然稚气未除。她忽然想起弟弟佩华,假若佩华不死,今年大概也这么大了。她深吸了口气,摇摇头,不能再想佩华了。否则,她总有一天,会变得像母亲一样,整个精神崩溃,想到这儿,她就不自觉的浑身掠过一阵寒颤。   终于,走出了虞家的大门。街道上,那凉爽的,暮春时节的风,带著轻寒对她扑面而来,她再深吸了口气,好像有什么无形的重担,正压在她胸口上,使她无法呼吸,无法透气。虞颂超走在她身边。一反在家中的“淘气”,他走在那儿,出奇的安静,只是不时悄悄的、默默的看她一眼。他似乎在想著什么问题,什么心事,由于他那么安静,走了好长的一段路,佩吟都几乎忘记了他的存在。然后,忽然间,他的话就鲁莽的冒了出来,一下子打破了寂静的夜色:   “他——根本不想回来了吧?”   “什么?”她一惊,蹙起了眉头,一时之间,完全不知道他的意思。“你说什么?谁?”   “那个林维之,”他盯著她。“他并不想回来吧?他拿不到博士学位?也不准备回来了,是不是?”   她站住了。慢慢的,她转过身子,抬起头来,正视著他。正视著这个大男孩子,正视著这个若干年来,在她生命里根本不存在的男孩子。她凝视他,从那睫毛深处凝视他。街灯正照在他脸上,月光也照在他脸上,他的脸是一片坦坦然的真挚,那对大而亮的眼睛,像两面小小的镜子。她几乎可以在他瞳仁中看到自己的反影。当你面对一份真实的时候,你就无法再欺骗自己了。“你怎么知道?”她问。   “我有三个姐妹,”他认真的、坦率的说:“我是在女孩子堆中长大的,我看惯了姐姐们的欢乐和幸福。每次,当她们谈到婚姻和男朋友的时候,她们的眼睛就发光了……而你,你没有。你很烦,你很忧愁。所以,我想……那个林维之,他是不会回来了。”她的睫毛闪了闪,睁大眼睛,她不很相信似的再去看他。不可能的!她没有被虞家三姐妹看透,却被这稚气未除的男孩子所看透了!她深刻的去打量面前这张脸,她只看到一份最最坦白的直率,和一份最最真挚的关怀。这使她又闪电般的想起佩华,假若面前的男孩是佩华,她也一定瞒不过他的。想到这儿,她觉得眼眶湿润了。她垂下眼睑。   “你对了。”她喑哑的说:“他不会回来了,即使他回来,也不是我的了。”“怎么说?”他追问著。   她再度抬起睫毛,看著他,一本正经的说:   “他去年已经结了婚,娶了另外一个女孩。”   他睁大眼睛,微张著嘴,灯光下,他那短短的头发,那宽宽的额,和那微张著的嘴,显得驴驴的,傻傻的,憨憨的……却也是天真的,可爱的,纯挚的。他好半天,才深抽了口气,呐呐的、笨拙的说:   “对不起,我不该去提他。我不知道,已经糟糕到这个地步。真的,我不该去提他……”   “不要抱歉,”她很快的打断他。“这又不是你的错,事实上,我早就该面对这件事了。我应该……告诉所有的朋友,但是……”她深思的望著道路的尽头,语气变得幽幽的,做梦似的。“我总在欺骗自己,试图说服自己……他会离开那个女人,重新回到我的身边……”   “老天!”他冲口而出:“你还在爱他!”   她一震,目光从道路尽头收回来了。怎么了?自己会对这样一个孩子说出内心深处的话,她惶惑而迷惘,抬起头来,她再面对他,蓦然间觉得十分沮丧,十分烦恼,十分懊悔。她仓促的说:“好了!颂超,你回去吧!不要再送我了!我家就在前面,几步路就到了!”“既然只有几步路,我就送到底吧!”他说。   “你听话!”她命令似的,像个大姐姐,像在对佩华说话。“回去吧!我要一个人走走!”   他呆站了几秒钟,然后,他生硬的抛下几句话来:   “忘掉他!如果他背弃了誓言,如果他居然不珍惜你这份感情,他就根本不值得你去爱!”   说完,他车转身子,大踏步的踩著月色,走了。   佩吟怔在月光下面,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抬起头,她下意识的看看天空,居然有一轮满月,挂在遥而远的天边,是阴历十五六吧?她想著。月亮又圆了。月亮圆了,人呢?她低下头来,忽然眼里充盈了泪水。 4
  这是星期天。初夏的阳光,暖洋洋的,醉醺醺的,软绵绵的照在静悄悄的花园里。那些高大的榆树,那些修长的绿竹,那几株池边的垂柳,全在地上和水面投下了无数阴影。阳光的光点,仍然在阴影的隙缝中闪烁。闪熠在荷花池的水面,闪熠在草地上,也闪熠在那铺著白石子的小径上。   纤纤坐在荷花池畔。她穿了件白色有荷叶卷边的衬衫,系著一条水红色麻纱的长裙,裸露的颈项上,用和裙子同色的水红缎带,细心的打了个小蝴蝶结。她坐在那儿——一块凸出的大石头上——   用双手抱著膝,赤著脚。她的红缎拖鞋随意的抛在草地上,像在草地上开出了两朵艳丽的火鹤花。   她身边有一本高中国文课本,有一本四书,还有本大专联考国文科的模拟试题。她本来是在念书的,韩佩吟昨晚有事请假,把上课时间改到了今天,她在电话里通知过纤纤,今天要考她背书;背礼记里的檀弓篇,国文课本里选出过四篇。还要考她解释和国学常识。她一早就把书本带到荷花池边来念了,她确实念了好多好多遍,她并不想分心的,她已经告诉了奶奶和吴妈,除韩佩吟外,不许任何人来打扰她。   可是,后来太阳出来了,阳光照在荷叶上,滚圆的露珠儿迎著阳光闪亮,几朵半开的荷花,像奇迹似的,在阳光下苏醒过来,缓缓的、慢慢的绽开了花瓣。这分散了她的注意力,使她那样惊喜的、那样兴奋的去注意那生命的绽放,然后,“黑小子”来了。她绝对没有接到“不许打扰”的命令,因为,它直接扑奔她而来,那粗壮的身子,像一条小牛,它的皮毛光滑,乌溜溜的,被阳光晒得热热的,它跑向她,对她拚命摇尾巴,使她不自禁的就丢下了书本,用双手去捧住它的头。她喜欢黑小子那对锐利闪亮的眼睛,那“野性”的眼睛,却对她闪出“人性”的依恋和顺从,这使她惊叹。于是,她开始和黑小子谈话,黑小子仆下了身子,躺在石头下的草地上,把它那巨大的头颅,放在纤纤那柔软的裙褶里。   当佩吟经过吴妈的指示,走到荷花池畔来的时候,她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图画;纤纤的发丝衣褶,在微风中飘荡,她那小小的脸庞,在阳光下露著甜美而满足的微笑。荷花盛开,柳条摇曳,草地青翠,人儿如玉。佩吟不自禁的叹口气,她一眼就看了出来,纤纤正在享受她那纯纯美美柔柔梦梦的人生,而她,却带来了“现实”!即将打破她那小小世界中的小小欢乐。她走过去,黑小子惊动了,站起身来,它迎向佩吟,经过两个多月的时间,这只狼狗也和佩吟做了朋友,它以喉咙中的低鸣来做欢迎的表示。佩吟拍拍它的头,温柔的说了句:   “去吧!黑小子!别来打扰我和你的小主人!”   黑小子彷佛听得懂话,转过身子,它走了。但是,它并没有走远,到了柳树下,它就仆下来了,把脑袋搁在前爪上,它对这边遥遥注视著。纤纤站起身来,长裙飘飘,她亭亭玉立,浅笑盈盈的看著佩吟。天哪!她真美!佩吟想著,奇怪自己并没有女性那种本能的嫉妒。她真该嫉妒她的,青春,美丽,富有……她几乎全有了。“噢!纤纤,你选了一个很可爱的‘教室’,”她笑著说,四面张望著,这是她第一次白天走进赵家,白天看到这花园,现在,她才知道这花园有多大。荷花池在正屋的后面,池子四周,没有椅子,却有许多奇形巨石,巨石的旁边,各色不知名的小花,在石头边盛开著。现在,纤纤所坐的石头边,也有一簇粉红色的小草花。“韩老师,”纤纤恭敬而谦和的喊了一声,微笑仍然漾在她唇边。阳光下的她,似乎比灯光下的她更迷人,那细腻的皮肤,嫩得真是“吹弹得破”。“我一清早就来这儿念书了。”她要解释什么似的说。“我知道,”佩吟接口:“奶奶告诉我了。她说你天一亮就来了,已经念了好几小时了。”   纤纤的脸孔蓦然绯红了,她扭捏的、腼腆的一笑,悄悄的说:“我是一清早就来了,但是,我……并没有念多久,有……有好多事让我分心,我想,我想,我还没有念得很熟。”她吞吞吐吐的,那羞红的脸庞像一朵小花。   又来了。又是各种理由,反正她没有背出书来!   “什么事分了你的心?”佩吟问。“荷花开了,太阳出来了,柳树在风里摇动,黑小子对我笑……”“狗会笑吗?”“是的,它会笑。”纤纤一本正经的。   “好!还有呢?”“唉唉!”纤纤轻叹著:“有那么多好玩好看的事情,露珠在荷叶上滚来滚去,小麻雀吱吱喳喳的唱歌,一只蟋蟀总是从草堆里偷看我,黑小子又要跟我谈话……”   “好了!”佩吟吸了口气,抱著书本,在草地上席地而坐,尽量让自己显得严肃一些。因为,她已经被纤纤那些不成理由的理由打动了。她实在不该被这些理由打动的,但是,听她那样轻轻柔柔的娓娓道来,就使人不能不去原谅她。不过,她不能再心软了,她必须把纤纤逼紧一点,已经五月初了,离联考只有两个月的时间,她也教了纤纤两个月了,她却看不出丝毫成绩来。“现在,让我们回到‘檀弓篇’上去,好不好?”   纤纤叹口气,很委屈的,很顺从的在佩吟对面坐下了。从草地上拿起了自己的书。“不要打开书本,”佩吟说:“背给我听吧!从‘晋献公将杀其世子申生’背起。”纤纤抬眼看著天空,她那细小的白牙齿轻轻的咬住下嘴唇,她沉思著,足足想了五分钟,她才开始结结巴巴的背诵起来:“晋献公将杀其世子申生。公子重耳谓之曰……谓之曰……谓之曰:‘子盖言之志于公乎?’世子曰……世子曰……世子曰:‘不可。君谓我……君谓我欲弑君也,欲弑君也……”她的眼光从天空上回到佩吟脸上,她眼底盛满了困惑,她背不出来了。叹口气,她说:“唉!韩老师,古时候的人真的这样说话吗?”佩吟被问住了,她也弄不清楚古时候的人怎么说话,只得含糊说:“大概是吧!”“我们是现代的人,我们一定要费很多时间,去学习古时候的人说话的方法吗?”纤纤问。   “念这篇东西,并不是要你学古时候的人说话,而是要你了解它的思想。”佩吟说,凝视著纤纤,忽然发现个主要的问题,她问:“你到底知不知道这篇东西在讲什么?”   纤纤天真的摇摇头,说:   “它一忽儿这个曰,一忽儿那个曰,已经把我曰得头昏脑胀了。”“我不是跟你解释过吗?”佩吟忍耐的说。想了想,她换了种方式。“是我不好,我照著课文讲,你根本就接受不了。这样吧,让我们先弄清楚这个故事,你念起来就容易多了。”她坐正身子,用双手抱住膝,开始简单而明了的解释:“晋献公有个儿子叫申生,还有个儿子叫重耳,另外有个儿子叫奚齐,这三个儿子都是同父异母的兄弟。奚齐想要得到王位,但是王位是属于申生的,所以他就陷害申生,告诉父亲说,申生要杀掉晋献公。晋献公中计了,大为生气,就要杀申生,重耳急了,就问申生:“你为什么不对爸爸说说清楚呢?’申生说:‘不行,奚齐的妈妈是骊姬,爸爸宠爱骊姬,如果我把真相说了,爸爸会伤心的!’重耳又说:‘那你就逃走吧!’申生说:‘也不行,爸爸说我要杀他,天下那里有人会收留杀父亲的人,我能到什么地方去呢?’……”   佩吟的故事还没说完,她就看到纤纤连打了两个冷战,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使佩吟说不下去了。她望著纤纤,问:   “怎么啦?”“多么可怕的故事!”纤纤颤栗著说:“弟弟要陷害哥哥,说儿子要杀爸爸,爸爸又要杀儿子……唉唉,”她连声叹著气:“我必须念这些杀来杀去的东西吗?我们不是一个酷爱和平的国家吗?为什么古时候的人那么残忍?那个奚齐也真希奇,他为什么要害哥哥呢?那个父亲也太希奇,不但相信儿子要杀他,居然还要杀儿子,那个申生更希奇,又不肯解释,又不肯逃走,他到底要怎么样?”   “他……”佩吟无力的、低声的应著:“自杀了。”   纤纤又打了个冷战,眼睛睁得更大了。   “韩老师,”她困惑的说:“大专联考要考我们这些东西吗?”“可能要考的。”她勉强的说。   纤纤低下头去,脸上浮起一片悲哀而无助的神色,刚刚在看荷花时的那种甜蜜和欢欣都消失了。她用手抚弄著那本国文课本,轻轻的摇了摇头。   “我还是不懂,这个故事要告诉我们什么?”   “告诉我们申生有多么孝顺。”   纤纤更悲哀的摇头。“你瞧,韩老师,”她无助的说:“不是我不用功,我就是不喜欢这些故事,我也不懂这种故事。假如爸爸误会我要杀他……哎,”她扬起睫毛,满脸热切:“爸爸是绝不可能有这种误会的,那个父亲会笨到不了解儿女的爱呢?……好吧,就算爸爸笨到认为我会杀他,我就去自杀吗?我自杀了就是孝顺吗?如果我自杀后,爸爸发现了他的错误,他岂不是更痛苦了?”她直视著佩吟,低叹著。“这不是好故事,那个晋献公是个昏君,奚齐是个坏蛋,申生是个呆子,重耳知道申生是冤枉的,居然让申生自杀,他也是个糊涂虫!”   佩吟扬起了眉毛,深深的看著纤纤,有种又惊奇又激动又愕然的情绪掠过了她。忽然间,她觉得自己有些了解纤纤了。那些书本对她是太难懂了,因为她那样单纯和善良,单纯得不知道人间也有兄弟拆墙、父子相残、争名夺利的事,而且善良得去排斥这些事。她有她的道理,她的世界,她的哲学……这些属于她的世界中完全没有“丑恶”。那么,自己又在做什么?教她念书?教她去了解很多与她的时代和世界都遥远得有十万八千里的故事。这些故事对她毫无意义,除了一件:或者能帮她得到一张大学文凭!但是,她要大学文凭做什么用呢?进了大学,她又学什么东西呢?更多钩心斗角的故事?更多的丑恶?更多的杀来杀去?   一时间,她呆望著纤纤,陷进了某种沉思中。她的沉默和凝视使纤纤不安了,很快的,纤纤拾起了课本,用既抱歉又柔顺的声音说:“对不起,韩老师,我知道我不该说这些的!我背不出书来就胡扯!这样吧,你让我再念几遍,说不定我就可以背出来了!”“不不!”佩吟伸手压住了她的手,她好奇而关怀的望著她,说:“我在想你的话,你有道理,这篇东西确实不好,它和时代已经脱了节,它提倡了愚忠与愚孝。我在想,你背这些书,可能——是没有意义的。”她顿了顿,忽然问:“纤纤,你还有个教数理的老师?”   “是的。”“你的数理程度进展得如何?”   纤纤不答,面有愧色,她低下头去了。   “不很理想?”她问。“唉!”纤纤尽叹气。“那些X和Y老跟我作对,那些方程式也是的,它们就不肯让我记住。我一看那些分子式原子式,头都要炸开了。魏老师——就是教我数理的那位老师,她说我像个洋娃娃。”“洋娃娃?”佩吟不懂。   “她说,洋娃娃就是样子好看,脑袋瓜里全是些稻草。”纤纤伸出手去,下意识的触摸著身边那簇粉红色的小花。“我想,她对我很生气。韩老师,”她悄悄看她。“你是不是对我也很生气?”“不。”佩吟动容的说,非常坦白,非常认真,非常诚挚。“我一点也没有生你气,而且,我很喜欢你。”   她飞快的抬起头来,眼睛闪亮。   “你不觉得我好笨好笨吗?”她问。   “你一点也不笨,”她诚恳的说:“你有思想,有见解,有分析的能力,你怎么会笨?”她深思的沉吟著:“或者你是太聪明了,我们的教育不适合你。或者,你根本不需要教育。”她也下意识的去抚摩那朵小红花。忽然间,她觉得纤纤就像一朵娇嫩的小花,它是为自己而开的,并不是为了欣赏它的人类而开。有人欣赏它,它也开花,没人欣赏它,它还是要开花。“纤纤,”她柔声叫:“你很想念大学吗?”   纤纤不语。“告诉我!”纤纤很轻微的摇摇头。   “那么,为什么左考一次,右考一次?”   “为了爸爸呀!”她低叹著说。“他受不了我落榜,他是那么那么聪明……真不知道怎么会有我这样的笨女儿!”她抬起头来,忽然惊呼了一声:“噢,他来了!”   佩吟一惊。“谁来了?”“爸爸呀!”她望著佩吟的身后。   佩吟不自禁的回过身子,于是,她一眼看到赵自耕,正穿过竹林和草地,对她们大踏步而来。他仍然穿得很讲究,即使在家中,即使在星期日,他也是西装笔挺。那白衬衫的领子雪白,两条腿修长,裤管的褶痕清晰。佩吟不由自主的从草地上站起来了,这是大白天里,她第一次见到赵自耕,阳光直射在他脸上,他不像晚上灯光下那样年轻了;他眼角有些细细的皱纹,唇边也有。但是,奇怪,这些皱纹并没有使他看起来苍老,反而多了一种成熟的、儒雅的、哲学家式的韵味。“噢,”他愉快的微笑著,注视著她们,用手习惯性的推了推眼镜。“你们选了很好的一个地方来念书。可是,太阳已经越来越大了,你们不热吗?”“不热,”纤纤也站了起来,她长裙曳地,倩影娉婷。对父亲温柔的微笑著。“我打断你们的功课了吗?”赵自耕望著地上散落的书籍。很快的对那些书扫了一眼:高中国文课本、四书、模拟试题、国学常识……。佩吟没有忽略他的眼光,她沉吟了一下,忽然说:   “纤纤,我们今天也念够了,你把那些书收拾好,进屋去休息休息吧,我想和你爸爸谈谈。”   赵自耕有些惊奇,他愕然的望著佩吟,说:   “你是未卜先知吗?”“怎么?”“你知道我正有这个意思——想和你谈谈。”   佩吟笑了。“算我未卜先知吧!”她含糊的说,望著纤纤。   纤纤弯腰拾起了地上的书,黑小子也跑过来帮忙,衔著书本递给她,纤纤笑了。抱著书本,她把属于佩吟的交给了佩吟,又对她很快的看了一眼,又对父亲很快的看了一眼,显然,她明白他们的谈话题目一定与自己有关,因而,她微微有些不安。可是,她一句活也没说,就顺从的带著黑小子走开了。目送纤纤的影子消失在竹林里的小径上,佩吟说:   “你有个很好的女儿。”   “是吗?”赵自耕问,颇有深意的。“我们边走边谈,怎么样?我已经通知了吴妈,多烧两个菜,留你吃午饭,你知道,已经快十二点了。”   佩吟无可无不可的往前走去,他们顺著那花园里的小径,向前无目的的走著,四周花木扶疏,扑鼻而来的,有玫瑰花和茉莉花混合的香味,还杂著一缕抱穗兰的清香。这花园里起码有五十种不同的植物,佩吟想著,下意识的浏览著身边的花木。“你要和我谈什么?”赵自耕忽然问。   “谈你要和我谈的事。”佩吟很快的说。   赵自耕凝视她,眼底浮起一丝笑意。   “你知不知道,你反应很快?”他说:“你不该当教员,如果你学法律,一定是个很好的律师。”   佩吟微笑了一下。“我想,你并不要谈我的反应问题,”她说,收住了笑,她立即把话题拉入了正轨,“你是不是想问我,纤纤的进度如何?再有两个月就联考了,你是不是想知道,我对她考大学有几分把握?”赵自耕微微一怔。“好吧!”他勉强的笑了笑,“你已经代我问了问题了,你就再答覆问题吧。”佩吟抬起头来,她的目光停在赵自耕脸上,她很深刻的看他,看得仔细而凝注,然后,她慢吞吞的说:   “你为什么要勉强她考大学?你明知道她考不上的,为什么要勉强她去接受一次又一次的失败?”   “什么?”他一惊,站住了,盯著她。“这就是你的答案吗?”他问,有些恼怒。“你是说,她的程度差极了,根本考不上大学,你给她的补习也白补了?”“她的程度并不差,但是,我的补习确实白补了。”她说,也站住了,他们停在竹林边上。“赵先生,你了解你的女儿吗?”   “我当然了解!”赵自耕很快的说:“如果你的意思是说她很笨,我必须告诉你,她的智商相当高……”   “不不不!你完全误会!”佩吟打断了他:“她是很聪明的,不止聪明,而且充满了灵性,她善良、纯洁、温柔而可爱。我在国中教书,我也有许多女学生,说真话,我从没见过像纤纤这么可爱的女孩子,她简直……简直让我迷惑,坦白说,我第一次见她就被她迷住了。”   “谢谢你的赞美,”赵自耕审视她,那多疑的本性显然又在作祟了,他眼中有著研判和不信任。“我希望你说的是真心话。”“我是真心话。”“那么,为什么你认为她考不上大学?”   “因为她根本不想念大学!”   “不可能,我和她谈过……”   “是谈?还是命令?”佩吟尖锐的问:“你知道吗?赵先生,你的谈话中常常不自觉的带著命令意味,你以为你是和她‘谈’,事实上你是在命令她。她的本性太柔顺了,她对你又太崇拜了,因此,她连一点儿反抗你的念头都不敢有。虽然她不爱读书,她仍然为你去读,虽然她不想考大学,她仍然为你去考。她有很完整的自我,却要为你去放弃自我……”   “你在指责我吗?”赵自耕冷冷的问。   “不敢。”“不敢?你已经敢了,却说不敢?你几乎在给我定罪,好像我在对那孩子精神虐待……”   “许多时候,爱,就是一种精神虐待!”   “哦?”赵自耕挑起了眉毛,镜片后的眼光闪烁著,有些阴险,有些愠怒。但是,他那训练有素的涵养和修养使他控制了自己,他微侧著头,似乎在运用著思想。“好吧,就算我在命令她考大学,这个命令总不是出于恶意吧?有恶意吗?你说!”“没有,当然没有。”“这和她的程度也是两个不同的问题,是吗?”   “是的。”“你说她很聪明?”“是。”“你说她为我而读书?”   “是。”“既然她又聪明,又读了书,为什么你说你的补习白补了?这么说来,问题不在她身上,而在你身上!”   佩吟抬起头,定定的看著赵自耕,看了好久好久。她闪动著睫毛,忽然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赵自耕困惑的问。   “笑我自己,笑我不自量力,要去和全台湾最有名的律师抬杠!”她笑著说,继续往前走去,顺手扯了一片竹叶,她撕扯著那竹叶,说:“我说不过你。我无法让你了解,纤纤对课文不能吸收,因为她的聪明才智跟课本绝缘,她即使很努力的读,她也记不住那些东西。”   “那么,她的聪明才智和什么有缘呢?”“我不知道。”佩吟困惑的蹙起眉梢。“我还没找出来,或者音乐,或者艺术,或者某种技能,像舞蹈、雕塑、唱歌……你必须明白,米盖朗基罗也没念过大学!”   “我可以肯定,纤纤绝不是米盖朗基罗!”赵自耕的语气坚定而有力。佩吟再看了他一眼。“为什么一定要她念大学?”她问。   “增加她的知识呀,我不希望她永远这样天真,这样娇嫩,这样什么都不懂的样子,她要长大,她要学习!”   “你希望她成为什么样子?”   “像你!”他冲口而出,。   她一怔,站住了,皱著眉头,她惊愕的望著他。   “像我?”她哑声说:“像我有什么好?”   “你独立,你坚强,你懂很多东西,你能言善道,你反应敏捷,你能举一而反三……”   “你错了。”她幽幽的接口:“这些东西都不是大学里学来的,是生活中学来的,甚至于,是苦难中学来的,是打击和折磨中学来的……”她的眼光从他脸上移开,穿过竹林,深黝黝的落在一个不知何处的虚无里。“你不要让纤纤像我,永远不要!她的世界又美又好又真又纯,你该让她这样过下去。或者,她是生活在一个童话世界里,那并没有什么不好,童话世界总比成人的世界美丽……”她眼中轻轻的蒙上了一层薄雾,她的声音诚恳而真挚,喑哑而深沉。“不要!赵先生,永远不要让纤纤像我,你该珍惜她的纯真和欢乐。”   赵自耕注视著面前这张脸,第一次,他在她脸上看到了太多太多的东西;苦难、哀愁、落寞……和热情,那么善良的热情,那么丰富的热情,那么痛苦的热情……她心底到底有多少苦楚?他不知道。她那样爱护纤纤,他却明白。他不愿再辩论这问题,伸出手去,他自己也不懂,为什么心中竟悸动著一抹酸楚,一抹怜惜,一抹难解的温存,他用胳膊轻轻的环住了她的肩,轻轻的把她带往屋子的方向。他柔声的、低沉的说:“我们不谈这问题了,进屋里去吧!你该——好好的吃一顿,你很瘦,我希望——你能常常来我家吃饭,我要——吴妈把你喂胖一点!”她没有拒绝。眉梢轻锁,眼光迷蒙,她被动的,神思恍惚的,被催眠似的,跟著他走向那小小白宫。 5-65
  “佩华!佩华!佩华!……”   又是清晨时分,一阵凄厉的呼唤声把佩吟从梦中惊醒,她慌忙披衣下床,迅速的打开那由日式拉门改建过的房门,直冲到母亲房里去。韩太太正坐在床上,直瞪著眼睛,双手痉挛的抓著床上的棉被,死命的呼唤著:   “佩华,你来呀,我有好多好多话要对你说呀!佩华!佩华,儿子,你过来,你过来呀……”   佩吟毫不犹疑的冲到床边,双手抓住了母亲的手,紧握著她,摇撼著她,一叠连声的喊:   “妈!妈!妈!醒一醒,妈妈!我在这儿!你怎样了?你有什么话?告诉我吧!妈……”   韩太太深深的颤栗了一下,似乎忽然从一个梦中惊醒一般,她的眼光落在佩吟身上了,一时间,她好像认不出佩吟是谁,只是眼光发直的,定定的看著佩吟。佩吟用手臂轻轻的环抱住母亲的肩,试著要她躺回床上去。   “妈,睡吧!舒舒服服的睡一觉吧!”   韩太太用手推开了佩吟的手臂。   “你是佩吟。”她脑筋清楚的说。“是呀!”佩吟应著,心底却有些发冷,经验告诉她,母亲越“冷静”的时候就越可怕,往往是一场暴风雨的前奏。   “你在我屋里做什么?”韩太太问,在这一瞬间,她显得非常平和,非常“正常”。   “你在做恶梦,”佩吟低声解释,“我听到你在说梦话,我就进来了。”“我说了什么梦话?”韩太太追问。   “你……”佩吟不愿讲出佩华的名字,就飞快的摇摇头。勉强的笑了笑。“我也没听清楚。”   “那么,你进来的时候看到佩华吗?”   完了!又开始了!佩吟怔了怔。   “没,没有。”她嗫嚅著。“没,没看到。”   “你为什么吞吞吐吐?”韩太太锐利的问:“你做贼心虚是不是?你把佩华赶走了,是不是?你从小就看佩华不顺眼,你嫉妒他,因为他是男孩子,因为他功课比你好,因为他总拿奖状,年年考第一,因为我比较疼他,所以你嫉妒他,是不是?是不是?”“妈,妈,”佩吟痛苦的、虚弱的应著,明知母亲是病中的胡言乱语,仍然忍不住要为自己辩护。只因为母亲说得那么清清楚楚,有条有理,完全不像是“精神病患者”。“你明知道我不会嫉妒他,你明知道我也喜欢他。没有人会不喜欢佩华的,他那么优秀,又那么漂亮!”她沉痛的、挣扎的说著。   “那么,你把他藏到哪里去了?”   “妈——”她拉长声音,痛苦的低唤著。   “说呀!”韩太太紧盯著她:“你把他弄到什么地方去了?说呀!”“不要再折磨佩吟了。”门边,一个声音忽然清楚的响了起来。佩吟回头,就一眼看到父亲正走了进来,他白发萧萧的头庄严的竖在那儿,眼光却十分温柔而怜恤的停在韩太太身上。“佩华死了!我告诉过你几千遍几万遍,佩华死了!”   “死了?”韩太太浑身颤抖,眼光发直:“死了?佩华死了?是的,他死了!”她似乎突然想起来了。“你们……锯开了他,锯开了他,你们用……锯子锯开了他!”她凄厉的惨叫:“你们谋杀了他!你们用锯子……锯开了他!你们杀了他,杀了他……”她的声音恐怖的飘荡在夜色里。   韩永修直扑过来,用手蒙住韩太太的嘴,以免她惊醒左右邻居,他死命蒙住她的嘴,沉声说:   “不要叫!素洁,你听清楚,佩华死于骨癌,钟大夫锯掉他一条腿,是想挽救他的命,医生没有能救活他,但是大家都已经尽了所有的人事,天命如此,你就认了吧!别再折磨佩吟了,我们虽然失去一个儿子,我们还有一个女儿呀!你怪佩吟,是毫无道理的,毫无道理的。佩吟怎能对佩华的死负责任呢?”韩太太挣开了韩永修的掌握,狂叫著:   “是她!她咒他死!她要他死!她嫉妒他!因为我疼佩华,她就嫉妒他……”“不要叫!”韩永修又去堵她的嘴。“你不能因为你自己的偏心,反而怪罪于佩吟呀!佩吟从没有嫉妒过佩华!她爱他,和我们一样爱他……哎哟!”韩永修大叫:“你怎么咬人?松口!素洁,你真疯了?”   佩吟冲过去,不知何时,她已经满面泪水。她流泪,是因为父亲那几句话,从小,父亲就很少向她表示自己的爱,他严肃而正直,总好像和儿女有层距离。可是,他却在这节骨眼里说出了对她的爱,对她的怜惜。这,比母亲那神经质的责备和冤枉更打动她。她哭了,情不自禁的哭了。现在,透过泪雾,她看到母亲正一口咬在父亲手指上,咬得又紧又重,好像要咬死父亲似的。她大急,就扑往母亲,仓促中,也顾不得方式对不对,就伸手去掰开母亲的嘴,一面急声喊:   “妈,你松口!妈,算是我干的,你不要咬爸爸,算是我干的……都是我不好……全是我不好……都是我的错,你不要咬爸爸……”忽然间,韩太太松了口,像闪电一般,她举起手来,反手就给了佩吟一个又重又大的耳光。佩吟冷不防被母亲这重重的一击,身子站不稳,就向旁边摔了出去,她带翻了床头柜,一阵唏哩哗啦的巨响,床头柜上的玻璃杯和热水瓶跌落在地上,打碎了,佩吟又正好跌在那些碎片上,只觉得手臂上有一阵尖锐的刺痛,就看到血从自己那苍白的手腕上流了出来。同时,她听到父亲惨声大叫:   “素洁!你要杀了我们唯一的女儿吗?佩吟,佩吟!”父亲的声音里带著泪,带著惶急,带著说不出的恐慌、心疼,和焦灼。“佩吟——”佩吟慌忙从地上站起来,顾不得自己的伤口,她冲过去,一把抱住父亲那白发苍苍的头,她摇撼著父亲,竟像母亲摇撼著婴儿一样。她一叠连声的说:   “爸爸,我没事没事,只划破一个小口子,一点关系都没有,你不要急,真的,我没事!”   韩永修惊魂甫定,他推开了佩吟,要察看她的伤口,佩吟顺手拉起睡袍的下摆,缠住了手臂,不让父亲去看。她努力微笑著,转头去看母亲。   经过这样一阵惊天动地的乱闹,韩太太似乎有些清醒了。她怔怔的坐在床上,怔怔的看著满地碎片,又怔怔的看著佩吟,她露出一脸的惶惑和担忧,忽然变得好慈祥,好温柔,她怯怯的问:“怎么了?佩吟?你摔伤了吗?快过来,给妈妈看!哎哟,你流血了……”佩吟惊喜的看著母亲,明知这种“慈祥”太不稳定,也不可靠,她仍然含泪的微笑了。   “没什么,妈。你再睡睡吧!我来收拾一下。”   她弯腰去收拾地上的碎片,韩永修拦住了她。   “我来吧!你最好去上点药,包扎一下。今天早上有课吗?”   “是的。”她看看表,糟糕!经过这样一阵大闹,已经都七点多钟了,再不去赶公共汽车,早上第一节准会迟到。她慌忙站直身子,对父亲歉然的说:“又不能给你弄早餐了,好在,阿巴桑就快来了,你让她弄给你吃!”最近两个月,她雇了一个上班制的阿巴桑,早上八点钟来,晚上七、八点钟回去,这得归功于赵自耕那份高薪。   走到浴室、她打开睡袍,这才发现手腕上的伤痕又大又深,整个睡袍的下摆都被血湿透了。怕父亲担心,她不敢声张,好在家里纱布药棉消炎粉都是现成的。她打开化妆镜上的小橱,取出纱布药棉,自己胡乱的包扎了一下,再把睡袍上的血迹洗掉。这样一弄,又耗费了好多时间,等她收拾干净,换好衣服出门的时候,都快八点钟了。   匆匆忙忙的,她走往公共汽车站,天气已经很热了,台湾的夏天,太阳一早就升上了屋顶,夹带著强大的热力,照射著大地。佩吟被太阳这一晒,只觉得一阵头晕眼花,眼睛前面金星乱冒。她抱著书本,不自禁的在电线杆上靠了靠,头里有些晕晕忽忽的。她还没从那阵晕眩中恢复过来,就听到一阵摩托车响,接著,有个年轻人骑著摩托车对她飞快的直闯过来,她大惊,要闪避,已经来不及了。看样子今天是“祸不单行”,她正想著,那摩托车已经“吱呀”一声紧急煞车,稳稳的停在她面前了。接著,一个年轻的、喜悦的声音就叫了起来:“怎么样?吓了你一跳吧?哈!把你脸都吓白了,女孩子就是胆子小!”她用书本压在胸口上,定睛一看,原来是虞颂超!应该猜到是他的!这些日子,他常常在早上和她“不期而遇”,他的建筑公司就在这附近,他骑摩托车上班,只要稍微绕点路,就经过她家门口。有时他也会按她的门铃,坚持用摩托车载送她一段。倒是她觉得坐在这个大男生背后,颇有些不自然,所以总是拒绝了。他也不在乎,推著车子,他常陪她走走聊聊。“淘气!”她说,“你怎么总是长不大?吓了我好大一跳!”   “对不起!”他对她笑著,咧开大嘴,那笑容开朗而欢愉,阳光在他眼中闪烁。“你应该信任我的骑车技术,难道我真会撞你吗?”他看看表:“你今天要迟到了。”“真的!”她有些急,不自禁的加快了脚步。往公共汽车站走去。“如果你还要等公共汽车,那你就迟到迟定了,来吧,让我送你去学校,包管十分钟内到达学校门口!”   她看看他,有些犹疑,他跨在车上,不耐烦的一伸手,一把握住她的手腕,把她往车子上拉。   “上来吧,你别婆婆妈妈了!”他喊著。   “哎哟!”佩吟情不自禁的叫了起来,他正好抓在她的伤口上面,他那男性的大手握得又重又有力,她疼得眼泪都快掉出来了。“怎么了?”颂超的脸色变了,他松开她,摊开自己的手掌,他看到了血迹,迅速的,他拉过她的身子,一把掳起她沾血的衣袖,他立即看到那层层包扎而仍然透出血渍的纱布。他抽了口冷气,还来不及说话,佩吟已把满是冷汗的额头抵在他胳膊上,她轻声的,呻吟似的说:   “颂超,我快晕倒了。”   他跳下了车子,用一只手扶住她,一只手把车子停在路边。立即,他伸手叫了一辆计程车,挽著她的腰,他用命令的语气,急促的说:“上车去!我送你去医院!”   “我还要上课……”她挣扎著说。   “上个鬼课!”他粗声咆哮著。   她身不由己的坐进了车子,靠在靠垫上,觉得头晕得厉害,四肢软得像棉花,而伤口却尖锐的疼痛著,痛得她的胃里都在翻搅起来了。即使如此,她仍然很现实的想起颂超留在路边的摩托车。“颂超!”她叫。“怎样?”他那焦灼的眼睛在她眼前闪亮。   “你的车子,”她喃喃的说:“你忘了上锁,会……会被偷掉。”“让它偷掉!”他烦躁的说,声音更粗了。   他在生气吗?她模糊的想。自己耽误他上班了,他可能有很重要的公事,他的设计图……那些设计图也留在摩托车上了。她叹了口气。“颂超,真对不起,耽误你上班,”她努力的振作了一下,计程车里的冷气使她舒服多了。“其实,我已经没事了,你放我下车吧,你去上班,不用去医院了。”   “你少说两句话,行不行?”他顶撞著她,气呼呼的。“怎么弄伤的?”“摔的。”“你爸爸妈妈都不知道……”他忽然住了嘴,想起她家庭的情况了。她靠在车子中,闭上眼睛,有些昏昏欲睡了。昨夜根本没睡好,早上又没吃东西,再加上这要命的伤口……怪不得她这么软弱,这么疲倦……她真想有个地方,能让自己好好休息一下,不止身体上的休息,还有精神上的休息;她累了,她好累好累。车子在一家著名的外科医院门口停了下来。她昏昏沉沉的被他带进医院,一直到坐到医生面前,她才想起身上没带钱,她转头看颂超:“颂超,我没带钱。”“我有。”他简单的说,望著医生打开那乱七八糟的纱布,皱拢了眉毛,他看到那深深的伤口,和那血污的纱布,觉得胃在翻腾。医生抬头看了他一眼:   “怪不得她疼成这样子,里面还有碎玻璃。”医生说:“你去外面等一下吧,我们需要一点时间清理伤口,起码要缝上十针……啧啧,可惜,手臂上会留一条疤了。”   他走出了手术室,想起她不可能再去上课了,翻开电话簿,他帮她打了个电话去学校请假,又打了个电话到建筑公司给自己请了假。然后,他就呆呆的坐在手术室门口,呆呆的想著心事。足足弄了一个多小时,缝了十一针,取出了好几片碎玻璃,又注射了消炎针和破伤风血清。终于,医生把她送出了手术室,对虞颂超交代著:   “明天还要来换药!一星期以后拆线,四小时吃一次药,晚上如果不发烧就算了,发烧的话要打电话给我!”他留了电话号码,药丸药片一大堆的药。又对佩吟叮嘱了一句:“好好休息,不要再碰到伤口,也不要碰水啊!假如发炎的话,那个疤就更大了!”颂超付掉了医药费,他们走出医院,她的脸色依然苍白,眉梢也紧蹙著。她一定很疼,颂超想,但她的忍耐力却是第一等的。“我已经帮你请了假,”颂超说:“不要去担心学校的课了。现在,让我送你回家去休息吧!”   “啊,不。”她惊觉的说:“不行,我不能回家,我不要爸爸为我担心。”她四面张望:“颂超,你知道有什么地方可以坐坐的吗?我必须拖到下课时间才能回去。”   他看了她一眼,一语不发,他又叫了辆计程车。   十分钟以后,他们已经坐在一家名叫“兰心”的西餐馆里了。在一个不被人注意的角落里,他和她对面对的坐著。这儿有非常舒服的沙发椅,非常幽暗而柔和的光线,非常雅致而高贵的情调。墙上有嵌磁的壁画,画著一个驾著马车的女骑士。桌上有一个大玻璃杯,杯中盛著半杯水,水面飘著一朵红玫瑰。佩吟软软的靠在沙发中,心里迷迷糊糊的想著,自己多久没有走进过这种地方了?最后一次进咖啡馆还是和维之离别的前夕,维之用双手捧著她的手,一再的发誓,一再的保证著:“顶多两年,佩吟,不论我能不能拿到学位,顶多两年,我一定回来!我离不开你,佩吟。想到以后生活里没有你,我简直要死掉了!”两年?他没有回来。四年半了,他仍然没有回来。他也没有死掉,他活得好好的,娶了另外一个女孩子!一切山盟海誓,尽成虚话!什么百年美景,全成幻影!爱情,爱情是什么?爱情只是小说家笔底下用来骗人的东西!   忽然间,她觉得自己面颊上痒痒的,有两行泪水就这样悄悄的滚落下来了。她注视著面前的咖啡杯,什么时候自己面前有了咖啡呢?透过泪雾、咖啡、玻璃杯、荡在杯里的玫瑰……一切都那么虚幻,那么不真实。然后,她觉得有人坐到自己身边来了,有只手怯怯的,轻轻的握住了自己那只没受伤的手,有个好年轻、好熟悉的声音,在她耳畔怜惜的、温柔的响著:“是不是很疼?要不要吃一粒止痛药?医生给了我止痛药,他说你会很疼的!”她蓦然一惊,从一个久远以前的梦里醒过来了。睁大了眼睛,于是,她看到颂超已挨在她身边坐著。他那对又大又亮的眼睛,正呆呆的凝视著自己。这对眼睛里有种她熟悉的光芒。若干年前,这光芒也曾在维之的眼睛里闪亮过。她全身一震,真的醒过来了。“哦,颂超,”她呐呐的说,有些心慌,有些心乱,她试著要抽出自己的手,但他把她握得牢牢的。“我很好,不怎么疼,真的。”她再要抽出自己的手,他握紧了她。   “不要!”他哑声说,脸红红的,眼光一瞬也不瞬的紧盯著她。“你为什么要躲开我?为什么不让我接近你?为什么要对我保持距离?”天哪!她心慌意乱的想,不要发生这件事!不要,不要,今天发生的事已经够多了,她已经头昏脑胀了,她不能思想,不能分析……是的,那伤口在疼,绞心绞肝的疼,她真的不能思想……。“颂超,你别糊涂!”她觉得喉咙发涩,嘴唇发干,她勉强的说著:“你那么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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