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正三小推荐c 书籍推荐台词

语文教师不可不读的好文章:三人行,行行重行行
& &三人行,行行重行行& &
& ——记夏丏尊、叶圣陶、朱自清的终身友谊
发表日期:2012年6月11日(农历二〇一二年四月二十二)&&
出处:《钟山》2012年第3期&&&
作者:马建强&&&
(马建强,男,江苏金坛人。南京特殊教育学院中国特殊教育博物馆馆长。近年来致力于中国近现代知识分子思想史研究,著有多部学术专著。曾在本刊发表《家书中的梁启超》、《民国十二年徐志摩、胡适、汪精卫等的一次雅集》、《张元济与陆费逵:商务与中华》等)&
叶圣陶一生为人敦厚淳朴,做事谨慎周全,行文平和冲淡,很少异常或强烈的情感表达。但他的孙女叶小沫在一篇关于叶圣陶晚年生活的回忆文章里写道:
一次在饭桌上吃饭,爷爷和爸爸照例喝着酒。不知怎么说起了外公,爷爷忽然泪流满面放声大哭,连声说:“好人,好人!”(叶小沫《我的外公夏丏尊》)
叶小沫的外公是夏丏尊。叶小沫说:爷爷长长的一生当中,让他这样大放悲声的,除了夏丏尊,只有朱自清。
夏丏尊1946年去世,刚满花甲;朱自清1948年病逝,才知天命。而叶圣陶1988年仙逝,享年94岁,寿登期颐。
本文就专门说说夏丏尊、叶圣陶、朱自清这三位前辈,说说他们的终身友谊。
小时候,常看姐姐梳辫子,那时流行麻花辫。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一条乌亮粗壮的麻花辫,绝对是妙龄美女的标志,或者说特征。从前额开始,大把大把的头发往后梳,梳到后脑勺的时候,束成一握,分为三股,然后一左一右一右一左,编成一分为三再三而合一的麻花辫。多少年过去了,这样的麻花辫,现在无论城市还是农村,都已经很少见了。如今的美女们才不屑这种土里土气的麻花辫呢,甚至本来天赐乌发,她们却硬要去染黄或漂白,真是搞不懂了。今天突然想起麻花辫,是因为夏丏尊、叶圣陶、朱自清。
他们仨,非亲非故非同学,但同事同道同志趣,就像那根麻花辫,远看一条,近看三股,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有你有我,又无你无我。正如茅盾所概括的那样:叶圣陶和他的朋友夏丏尊、朱自清“个个都是诚朴君子,蔼然长者,平易醇厚,方正谨严,感情上是淡而弥深的挚友,事业上是配合默契的同志,没有谁出来以领袖自居发号施令,却总因共同的精神特质和人格追求而组合成牢不可破的内在联系”(茅盾《祝圣陶五十寿》)。都是读书、教书、编书、写书的人,他们三个聚散两依依,相看两不厌,用自己的道德与良心、知识与智慧、勇气与精神,恪守着为人做事的本分,呵护着心心相印的友情,维系着世道尊严与斯文风雅。铿锵三人行,行行重行行。
他们一生聚不多,离不少,道相同,常向谋。大德必有大言,他们以文会友以友辅仁,一起合作的作品很多,举起要者:《文章讲话》&&&&&
叶圣陶合著& 《倪焕之》&&&&&&&
叶圣陶著,夏丏尊卷首作序《我们的七月》&&&
朱自清、叶圣陶等合著《我们的六月》&&&
朱自清、叶圣陶等合著《中学生》&&&&&&&
夏丏尊先任主编,后叶圣陶接任《开明国文讲义》& 夏丏尊、叶圣陶等合编《文心》&&&&&&&&&
夏丏尊、叶圣陶合著& 朱自清作序《国文百八课》&&&
叶圣陶合著《阅读与写作》&&&
叶圣陶合著《雪朝》&&&&&&&&&
朱自清等合著《精读指导举隅》& 叶圣陶& 朱自清合著《略读指导举隅》& 叶圣陶& 朱自清合著《国文教学》&&&&&
朱自清合著《理想的白话文》& 叶圣陶& 朱自清合著&&
……………
&&&&&&&&&&&
&&&&&&&&&(一)
现在知道夏丏尊的人不会太多。早年他为自己取“丏尊”这么一个名字,就是不希望别人记住他。由此说来,他算是心想事成了。
1886年6月15日,夏丏尊出生于浙江上虞崧厦古镇。据算命先生说,这孩子八字很好,如果读书一定前程远大。父亲是个秀才,在科举道路上,一直没有迈过乡试这道门槛。为此,父亲给他取名为“铸”,小名“钊君”、“阿钊”,初字“勉旃”。铸也好,钊也好,勉旃也好,秀才父亲的意思就是期望孩子能够八字有一撇,秀才再举人,举人再进士。
在一个人的早年成长过程中,持久的家族期望与恰当的前程预设,至关重要。夏家祖上皆为经商营生,父亲读书,可是止于秀才,一辈子也没有得过官位俸禄。夏丏尊兄妹六人,父亲认准了排行老三的他,别的男孩读读《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就可以了,但阿钊不行,他还得读《左传》、《礼记》、《诗经》,还得学写八股文。天道酬勤,1901年,年方15岁的夏勉旃一举考中秀才。那时的秀才,差不多相当于现在进入事业单位,但还不算公务员更不能当官。当官还得再参加乡试中举才行。
正当夏勉旃全力准备冲举的时候,得风气之先的浙江沿海地区,当时对读书入仕的观念已在逐步淡化。祖上经商的夏家,有多位亲戚本家在上海营生,他们回到家乡见晚辈阿钊如此聪慧,都纷纷劝他顺应时代潮流,到上海去进洋学堂读外国书。上个世纪初的中国,那是山雨欲来风满楼。老派的父亲,尽管内心有个举人情结,但毕竟秀才出身,还算明大势识大体的。这样,夏勉旃便进入上海中西书院学习。
洋学堂学费很高,不到一年夏勉旃便因家贫辍学回家,虽说时间很短,但这大大开阔了他的文化视野,大大提升了他的人生境界。刚好不久晚清政府也废除了科举,此后的夏勉旃彻底告别了旧式知识分子之路。不过,正如叶圣陶先生所说:
他没有得到过一张文凭,虽然进过几所学校,还去过日本留过学,都没有学到毕业。但他知识广博,对某些方面有比较深的见解,还有高超的鉴赏文学和艺术的眼光,所有这些都是他自己学来的,从生活中学,从工作中学,从书本中学,还向交好的朋友学。他这样好学,并没有预先想要成什么才,更没有成名成家的企图,只是想充实自己的生活,做好本分的工作罢了。(叶圣陶:《夏丏尊文集》序)
1912年民国肇始,各省各县纷纷成立议会。此时的夏勉旃已是浙江两级师范学堂的舍监主任兼国文教员,在家乡上虞可算是外埠工作的本邑名流。其时议会实行普选,鉴于夏勉旃的声望,很有可能被选为县议员乃至省议员。但他绝意问政,便特地把原来的名字改为“丏尊”,父亲给他取字为“勉旃”,这个“旃”,在当地方言中音近“尊”,这个“丏”,音同“勉”,“丏尊”就是“勉旃”。但“丏”是个很冷僻的字,形似“丐”字。选民在填写选票时,很容易把“丏”写成“丐”字,这样如果是“夏丐尊”当选,那“夏丏尊”便可以不认账。但后来普选并没有举行,白费了他这么多心思。不过“夏丏尊”这个名字却改不回去了。从此原来那个“夏铸”、“夏勉旃”不见了,“夏丏尊”开始登场。丏,“遮蔽,看不见”的意思。丏尊,可谓“于无佛处称尊”,倒也名正言顺地暗合夏先生的那种耿直、自守、狂狷、冷傲、独清的志向与情怀。
大家就是大家,真正的大家想不出名,想不为人知,也难。夏丏尊作文,成为开一派文风的文学大家;教书,成为深受学生欢迎的教育大家;出版,成为影响久远的编辑大家。他离开我们已经半个多个世纪了,虽然现在知道他的人不是很多,但他总还会一直被不少人惦记着,惦记着他的“白马湖派”,惦记着他的《文心》,惦记着他的“开明风”。
&&&&&&&&&&&&&&&&&
叶圣陶比夏丏尊小8岁。他的祖上直至父辈都不是读书人,原先做猪行与丝绸生意的,鼎盛时曾买下苏州盘门半条街,人称“叶半街”。后来太平军攻占苏州,战火中家产丧失殆尽。幸好叶圣陶的父亲粗通文墨,便到乡下给地主家当“账房”,以微薄工资供养全家。叶圣陶出生时,父亲已经年过半百。老来得子,除了万千宠爱,便是千万期待。原先富足人家,经历战乱变成平民之家,父母最大的心愿,就是希望孩子好好读书,参加科举求取功名,致力家族复兴。
&叶圣陶从小聪慧刻苦,算是读书种子。于是,1905年夏,叶还不满11岁的时候,父亲就安排他报名参加考秀才的科举考试了。父亲是希望让他实战历练一下,这次考不上,下次再考就不紧张了。旧时江南风俗,做娘舅的地位非常高,抱外甥剃第一次头、牵外甥第一次入塾拜见塾师、送外甥入场应试这三件事,那是非娘舅莫属的。
应考那天,叶圣陶舅舅送考。考试时考官查出“冒籍”的,一时考生群情激愤,要求严惩“罪犯”。小小年纪的叶圣陶也好奇地加入了围观的人群。等待骚动平息,回到考场,叶圣陶又觉得肚子饿了,于是再忙着找东西吃。几番一折腾,误了考试时间,临到交卷时,还有一篇策论没来得及写完。本来11岁的孩子四书五经八股掌握得就不太熟,加之这番折腾,秀才自然是没有考上。不过,就在这一年,清政府决定废除科举,从此再也没有参加这种考试的机会了。所以,叶圣陶的同龄人,后来都对他羡慕得没得了,虽不能说叶是“末代秀才”,但人家可是后无来者的“末代秀才考生”喔!
秀才考不成了,那就当洋学堂学生吧。1906年叶圣陶考入苏州当地一所有名的新学堂“长元吴公立高等小学”。所谓“长元吴”,是当时苏州所辖的“长洲”、“元和”、“吴县”三个县的合称,教师中有一批日本留学回国的新派知识分子。叶圣陶原名绍钧,进入新学堂后,他请一位叫章伯寅的老师给他取字。章很有爱国救世思想,他说:你原来取名为绍钧,《诗经》曰“秉国之钧”,国之钧就是国家大事,秉就是秉持管理,那你就叫“秉臣”吧。&&
到叶秉臣中学快毕业时,辛亥革命爆发,皇帝被推翻了,没有了君,也就没有了臣,再以“秉臣”为字不合时宜。这时中学一位姓沈的老师就对他说,改名为“圣陶”吧,取“圣人钧陶万物”之意。“钧陶”指用钧(制陶器所用的转轮)制造陶器,比喻“塑造、陶冶、造就、感化”之意。
1912年民国成立,这一年叶圣陶中学毕业了,同学中后来非常知名的有顾颉刚、王伯祥、吴宾若、郑逸梅等。原先的校长袁希洛此时已去南京出任参事。孙中山出任临时大总统,给他授印的就是这位袁先生。袁先生对叶圣陶这批同学很看重,1月8日,他特地从南京赶回苏州参加他们的毕业典礼,并语重心长地对他们说:二十世纪是全球竞争激烈的时代,非军国民、经济国民不足以立国,而文明昌盛、工业发达,全靠科学。立国之本,首在教育。只有振兴教育,养成独立、自尊、自由、平等、勤俭、武勇、活泼之国民,才能发达我中华民族的国势。袁校长希望他们在此国家需要用人之时,不要盯着个人当官发财,而要立志做个有益国家、有利社会之人才。
在袁校长的启发教育下,并经过他的直接推荐,当年叶圣陶等六位同学进入苏州的一些高小、初小担任了教员。从民国元年叶圣陶出任小学教员开始,他便与教育结下了不解之缘。人如其名:从绍钧开始到秉臣,再到圣陶,他开始了“圣人钧陶万物”的人生历程。&&&&&&&&&&
&&&&&&&&&&&&&&&&&&&&&&&&&&&&&&&&&&&&&&&&
朱自清祖居浙江绍兴,生于江苏东海,长于江苏扬州。祖上官宦人家,官不大,但不差钱;父亲是个地方小吏,官很小,但在官本位的中国,那也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不过进入民国后,朱自清父亲那官越做越小,最后竟做不成官了。在清末民初,朱自清差不多和夏丏尊、叶圣陶一样,都经历着家道中落。
朱自清生于1898年,晚清时已摇摇欲坠。祖辈们父辈们眼瞅着科举考试没有了,秀才举人之路不通了,但他们深谙“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劳心者食于人劳力者食人”的老理,还是从小就给朱自清设置了最严的家庭教育、最好的学校教育,希望他将来能“食于人”、“治人”。1916年夏,朱自清18岁那年果然以优异成绩考入北京大学预科。按照北大当年的学制规定,学生应读两年预科,然后才能考读本科。其时已经结婚的朱自清,眼看着世道与家道都越来越差,不觉生出发奋刻苦读书、早日就业挣钱的宏愿,并改名以励志。他原名自华,父亲取苏东坡诗意“腹有诗书气自华”,他自己改名“自清”,取字“佩弦”,按《韩非子》“董安于之性缓,故佩弦以自急”加以自警自策。结果,朱自清提前一年考入哲学系本科,1920年5月,“佩弦自急”的朱自清又提前一年从北大毕业,用4年的时间读完了规定6年的课程。
对一个世代官宦而今家道中落、渴望翻身的家庭来说,现在儿子新从国内最高学府毕业,那种喜悦与期待,是可以想象的。当朱自清毕业回到家乡扬州时,连城里天宁寺老和尚都来向朱自清父亲道喜:“恭喜你老人家,你儿子要回乡做高官啦!”年迈的父亲一扫旧日愁苦与病痛,出郭相扶将,迎儿归厅堂。
不过,已经接受新文化运动洗礼的朱自清对当官没有丝毫兴趣,他决定献身教育。早在北大读书期间,他就参加了“平民教育讲演团”,以“增进平民知识、唤起平民之自觉心”为宗旨,到北京近郊宣讲平民教育。时在北京大学代理校政的蒋梦麟是浙江余姚人,与时任浙江第一师范学校校长经亨颐是同乡旧识,彼此很熟悉。经亨颐向蒋要几个优秀毕业生来校任教,蒋梦麟便早早推荐了朱自清。
于是回家后不久,朱自清便告别了家人,也告别了家人要其当官发财的人生期望,开始了他一生未渝的教书生涯。不过,当他来到浙江一师时,夏丏尊已经离开这里前往湖南一师任教(在那里他与毛泽东成了同事,后来毛对夏丏尊有个评价,说:丏尊先生不了解政治,但对于他的人格我是很崇敬的),校长经亨颐也回家乡筹建春晖中学去了。
离开了经亨颐、离开了夏丏尊的浙江一师,就像没有了灵魂一样。朱自清在此执教刚满一年,觉得一切索然无味,便也步其后尘离开了。1921年的深秋,朱自清经好友刘延陵介绍,来到上海中国公学中学部教书。
如果说朱自清年前那一次错过了夏丏尊,而这一次朱自清算是等到了叶圣陶,由此他们相遇相交相亲,同事同道同谊,结下了终身的友谊!
叶圣陶从1912年开始,先后执教过苏州言子庙小学、上海商务印书馆附设尚公学校、苏州甪直吴县第五高等小学。十年辛苦不寻常,此时的叶圣陶已是知名的小学国文教育专家了,而在文学创作方面他也是大作迭出、小有名声。1921年9月,应上海中国公学代理校长张东荪的多次邀请,叶圣陶离开执教了五六年的甪直五高,比朱自清早几个月来到了公学中学部执教国文。
朱自清在《我所见的叶圣陶》中写道:
我第一次与圣陶见面是在民国十年的秋天。那时刘延陵兄介绍我到吴淞炮台中国公学教书。到了那边,他就和我说:“叶圣陶也在这儿。”我们都念过圣陶的小说,所以他这样告我。我好奇地问道:“怎样一个人?”出乎我的意外,他回答说:“一位老先生哩。”但是延陵和我去访问圣陶的时候,我觉得他的年纪并不老,只那朴实的服饰和沉默的风度与我们平日所想像的苏州少年文人叶圣陶不甚符合罢了。记得见面的那一天是一个阴天,我见了生人照例说不出话;圣陶似乎也如此。我们只谈了几句关于作品的泛泛的意见,便告辞了。
朱自清很内向拘谨,叶圣陶也沉默寡言。所以一开始他们两人直接交往并不多。课余叶圣陶常邀请刘延陵外出散步,而朱自清则独自呆在屋里。
那时各校新派教员与守旧派教员常常水火不相容,中国公学也不例外。校内守旧派教员对朱自清、刘延陵等新派教员很是感冒,他们煽动学生闹事,排斥新教员。说起来,叶圣陶尽管是新来教员,但倒不是守旧派眼中的新派。不过,在这场新派旧派教员之争中,叶圣陶毫不犹豫地站在了朱自清他们一边。对此,朱自清很是感动。他说,他原先只怕叶圣陶未必赞成自己。但出乎意外,叶圣陶居然很支持朱自清,这样叶也成了新派了。
朱自清认为叶圣陶这是有意优容自己,是一种老大哥的态度。由此朱便油然产生了对叶圣陶人品道义的崇敬与信任。他开始与叶圣陶交往多了起来,差不多天天在一起,这样过了一个月,朱说:“这一个月实在是我的很好的日子”(朱自清《我所见的叶圣陶》)。
因为与守旧派教员的不可调和,朱自清、刘延陵等只好选择离校,叶圣陶出于道义,也一同离校。离校就意味着下岗失业没薪水,拖家代小的叶圣陶没有一丝犹豫。
朱自清随后又到杭州浙江第一师范教书。此时一师校长已换成马叙伦。朱自清一到学校,就立即向校长提出邀请叶圣陶也来教书。校长同意了。叶圣陶收到朱自清的来信,立即回信:虽然这是冬天,我也要去痛痛快快地游西湖!
常言说得好: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同床眠。到了杭州,叶圣陶与朱自清同船游了西湖,双方没有同床眠,却是同室眠了。
学校给朱自清、叶圣陶各准备了一间宿舍,但朱叶两人一商量,干脆同居一室,另一间拿出来做共用的书房。
朱自清说,这样可以尽情享受晤谈的愉悦。促膝谈心,随兴之所至。时而上天,时而入地;时而论书,时而评画;时而纵谈时局,品鉴人伦,时而剖析玄理,密诉衷曲。叶圣陶曾说他们之间的交谈“抒发得随意如闲云之自在,印证得密合如呼吸之相通”(叶圣陶《记佩弦来沪》)。
他们两人白天除了上课,便是在书房里各占一桌,朱读书备课,叶写小说童话。叶每有新作写成,朱必先睹为快。不久朱在叶的“胁迫”下也不甘示弱,相继写出了散文《歌声》、诗歌《沪杭道上的暮》、《挽歌》等名作,而叶圣陶则写出了《乐园》、《小的船》、《一粒种子》等佳作。
1921年岁末的最后一晚,叶圣陶与朱自清同在学校。每逢佳节倍思亲,此刻远离亲人,起初两人倍觉寂寞无聊。后来不知谈到了什么,兴致越来越高,彼此都不愿就此休息。后来电灯灭了,两人离开书房回到卧室点起白蜡烛,躺在床上接着谈。谈着谈着,夜已深了。朱自清看了看时钟,已是凌晨时分。诗兴大发的朱自清即兴作诗一首,念给叶圣陶听:除夜的两支摇摇的白烛光里,我眼睁睁瞅着,
1921年轻轻地踅过去了。
1921年谈着谈着就过去了。多少年后,朱自清在一首《赠圣陶》的诗中对这一幕还是历历在目、念念不忘:西湖风冷庸何伤,山色水光足徜徉。归来一室对短床,上下古今与翱翔。在杭州短短的共事期间,朱自清还与叶圣陶一起筹备创办了五四以来第一个专门刊登新诗和新诗评论的刊物《诗》,还会同周作人、俞平伯等出版了新诗合集《雪朝》。
此时的朱自清,妻子住在扬州,孩子相继出生,父亲失业在家,家里人口众多,一大家子全依仗他教书的那点薪水,家境自然越发困窘。朱自清一人奔波于扬州、上海、杭州之间,生活不安定,经济压力大,工作压力也大。在叶圣陶眼中,朱自清做事认真到较真,遇物敏感到伤感,心理始终处于紧张状态,活得非常累。他常常熬夜,走路匆匆忙忙,看朋友匆匆忙忙,老是丢三落四,仿佛有无数的事情要做,让人觉得他永远在匆匆赶路。所以叶圣陶形容朱自清总是“匆匆的旅人的颜色”(叶圣陶《与佩弦》)。好在回家诸多难,出门有朋友。在杭州的这段时间,他与叶圣陶朝夕相处,同吃同住同劳动,兼有诗文唱和,山水相伴,很是投缘,自然可以暂时相忘于生活之艰难了。
美好的日子总是短暂的。不久叶圣陶因朋友推荐到上海就职于商务印书馆,便离开了杭州,也就离开了朱自清。接着朱自清也去了台州、温州继续教书生活。此时的朱自清很希望也能像叶圣陶那样进入上海商务印书馆工作,一来他喜欢编辑工作,二来工作稳定,收入也高一点,还可以有些空闲时间从事创作。当时在商务的叶圣陶也积极地向馆里推荐了朱自清,大概是人微言轻,叶的推荐没有管用。叶圣陶觉得很对不住他,一方面立即回信告诉朱自清实情,另一方面他又托茅盾,请茅盾设法推荐朱自清能进入上海大学教书。
就在这时,朱自清的另一位朋友也在为他操心工作的事,这位好朋友就是夏丏尊。&&&&&&&&&&&&&&&&&&&&&&&&&
&&&&&&&&&&&&&&
(四)说到夏丏尊,我们先提一提经亨颐。夏丏尊、经亨颐他们两人都是浙江上虞人,都曾留学日本,经亨颐年长夏近十岁。经亨颐祖辈为上虞名门望族。他的青少年时期正值晚清社会急剧动荡之际。甲午海战、维新变法、庚子拳乱等等,对经亨颐思想刺激很大。后来他东渡日本留学,立下舍家救国的宏大志向。
1905年浙江筹建官立两级师范学堂。学堂监督王孚川赴日从留学生中招揽人才。他先去邀请即将学成毕业的浙江籍留学生钱家治(钱学森父亲)、许寿裳(鲁迅好友)等出任学堂教务长,但他们不愿就任。王孚川又找到经亨颐,其时经还只是东京高等师范本科一年级的学生,他没有立即答应。无奈之下,王监督便请求留日浙江同乡会公举。想不到的是,大家公举了经亨颐。而时任东京高等师范学校校长、日本著名教育家嘉纳治五郎也支持经亨颐。嘉纳支持经亨颐的原因,是他了解到王监督将聘请早稻田的中桐确大郎担任学堂的顾问,而嘉纳认为办师范教育,必须崇尚纯正的教育,“教育为纯正之事,教育者必为纯正之人。”东京高师派认为早稻田派的教育不纯正,如果两级师范学堂采用早稻田派的教育观,那将是对中国刚刚兴起的师范教育的一大损失。嘉纳希望初得东京高师派精髓的经亨颐,能具体掌管学校筹建工作。这样经亨颐便休学回到国内担任教务长,后来又出任校长。
浙江两级师范学堂幸亏找到了经亨颐。从清末参加筹建,直至1920年离开,浙江两级师范学堂(后改名为浙江第一师范学校)在经亨颐“纯正的教育”办学理念统领下,办学成果显著,一度与北京大学齐名,被称为中国“新文化运动”的南方中心。
夏丏尊是1908年来到浙江两级师范学堂任教的,先后出任国文教员、通译助教、舍监主任,在长达十多年的时间里,他全力辅助经亨颐实施“纯正的教育”。
也正因为夏丏尊与经亨颐多年愉快而成功的合作经历,1922年春,经亨颐筹建创办的春晖中学开学了,社会兼职太多的经分身乏术,便把延请名师及学校日常事务等全权委托给了夏丏尊。原先在浙江一师时无缘与夏丏尊合作共事的朱自清,这回赶上了。
1921年,因刘延陵的介绍,夏丏尊曾与在上海中国公学任教的朱自清有过一面之交。夏长朱整整一轮12岁,但两人一见如故,夏十分欣赏朱,认为他为人朴实诚恳而又才华横溢。朱自清也认为“夏先生是一位理想家。他有高远的理想,可并不是空想。他是始终献身于教育、献身于教育的理想的人,是以宗教的精神来献身于教育的。他爱朋友,爱青年,他关心他们的一切,他的态度永远是亲切的,他的说话也永远是亲切的。”(朱自清《教育家的夏丏尊先生》)&
人与人一旦投缘,年龄差距、空间距离都不成问题。1922年的朱自清,正在温州省立十中教书。他与夏丏尊先开始书信往来,夏把自己主编的《春晖》半月刊寄给朱自清,朱自清看了爱不释手“觉得很是喜欢”;朱自清在温州教书期间,写了不少散文,像《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温州的踪迹》、《旅行杂记》等等,他回寄给夏丏尊,请夏指教。夏丏尊读了这些清新朴素自然优美的文章,更增加了对朱自清的好感。
朱自清在温州每月薪水仅30元,且常常欠薪。夏丏尊知道这个情况后,立即写信给朱自清,告诉他私立春晖中学校长经亨颐正兼任宁波省立四中校长,该校实行学制改革急需补充一些教师,而春晖中学新年学生招生数增加,相应教师也需增加。宁波到上虞两地交通方便路程也短,夏丏尊建议朱自清辞去温州工作,到宁波四中和春晖兼课,两份薪水,自然要比温州的多得多。另则,在宁波可尽享“江上清风”,在春晖可独品“山间明月”。那边收到信的朱自清刚在学期结束前正式向十中校长提出辞职,这边夏丏尊便已经给朱自清办好了下学期到宁波省立四中兼任、到上虞私立春晖中学专任的相关手续。当年春晖的学生回忆说:
1924年春,朱自清老师应聘来春晖任教。朱先生还未到校,先生(指夏丏尊)就向我们全班宣布:“朱自清先生就要来校了。朱先生学问比我好,他来后请他担任二年级的课,我仍教初一年级。”后来我们初二年级的国文课,就由朱自清先生担任。(钟子岩《夏丏尊在春晖》)
当年的春晖,地处湖光山色之间,校舍简洁整齐,教学设备精良,校风教风朴实,师资队伍优秀,学校管理富有民主精神,一时誉满全国,有“北南开、南春晖”之美称。青山绿水为伴,良朋益友作邻。经由夏丏尊从全国各地聘来的名师汇聚春晖,朝夕相处,虽偏居一隅,却海阔天空。夏丏尊是其中的灵魂人物,丰子恺、朱光潜、匡互生、刘大白、王任叔、刘薰宇等等,各显神通各尽风流。夏的住所叫“平屋”,粉墙黛瓦、简素适用,老师们以此为“夜总会”(夜晚总会于此),为“茶馆”,为“酒肆”。夏丏尊的太太是个烹饪高手(从小耳濡目染,夏丏尊女儿满子在成为叶家儿媳后,她的厨艺在叶家是家人交口称赞、客人念念难忘),春晖的这帮先生们可没少在夏家蹭饭蹭酒。
朱自清刚到春晖白马湖的时候,单身一人住在教师宿舍里。夏丏尊常常邀请他来打牙祭。但凡夏丏尊从崧厦老家弄到了贮藏多年的“花雕”或“状元红”,一定会兴致十足地对隔壁邻居丰子恺说:“快把佩弦叫来!快把佩弦叫来!”朱自清是每请必到,每到必酒,每酒必醺,偶尔也醉。每到此时,朱自清便会滔滔不绝地借酒大说诗与酒的关系:饮酒到将醉未醉时,头脑中有一种说不出的韵味、快感,脑筋特别活动,所以李、杜能做起好诗来…….
等到大家都有醉意,这才在暗黑中摸索着各自离开。在有月光的夜里,朱自清、丰子恺等有时还得徘徊一会儿。丰子恺的漫画《人散后,一钩新月天如水》就是描绘的这种酒阑灯暗、欢尽余杯、月出无语、天凉如水的景象。
多年后朱自清回忆道:
丏翁的家最讲究。屋里有名人字画,有古瓷,有铜佛,院子里满种着花。屋子里的陈设又常常变换,给人新鲜的受用。他有这样好的屋子,又是好客如命,我们便不时地上他家里喝老酒。丏翁夫人的烹调也极好,每回总是满满的盘碗拿出来,空空的收回去。(朱自清《白马湖》)
春晖期间,夏丏尊完成了一项影响几代人的工程——将意大利作家亚米契斯的教育小说《Loure》(意大利语“心”的意思)翻译而成《爱的教育》。民国前一年即1911年,包天笑曾以《馨儿求学记》为书名在商务印书馆翻译出版了亚米契斯的这部名著,但包天笑只节选了原著的三分之一,用的又是文言文,并且杂糅了他个人的改编创作,主人公取名为馨儿,就是因为包天笑自己的儿子叫可馨。原本是意大利发生的事,包天笑把它改变为中国化了的包家的事了,这样这部《馨儿求学记》便显得中不中,西不西,新不新,旧不旧。虽说此书出版后短短几年就发行了数十万册,但终归算不上亚米契斯原著的中文版。而经典文学作品的翻译是一项创造性的大工程,加之民国以后中国基础教育发展迅速,亚米契斯的这部名著,无疑具有较强的针对性与指导性。该书通过一个小学三年级学生的日记,呈现出家庭成员之间、师生朋友之间所充满的爱意。该书所体现出的教育思想,很得夏丏尊的赞许,夏说:教育没有了情和爱,就成了没有水的池塘。
于是夏丏尊立下宏愿,要完整翻译出版这本世界教育名著。朱自清对夏的宏愿给予了极力支持。夏丏尊也投入了极大的精力,每每译完一章,朱自清便主动帮助他校改一章。此书正式出版后,至解放前,一共再版30多次,成为国内发行量最多的西方教育译著,影响深远。
说来也巧,距离夏丏尊翻译《爱的教育》差不多80年之后的2011年,一家出版社重新组织专家翻译了《爱的教育》,责任编辑辗转找到了我,希望我给这本新译的《爱的教育》写一篇序言。当时正在2011年元旦过后,我即将前往以色列出访。初一听这个消息,我误以为当天是4月1日愚人节,有人给我开开洋玩笑。我未置可否,便以马上要出访为由搪塞过去了。等我从以色列回来,已是农历新年。那位责任编辑又来了一个电话。这时我才从原先的完全怀疑开始将信将疑,于是我提出我要看看翻译稿的全文,然后再做决定。电话那边的编辑很高兴,立马说:马上就寄。不几天,我就收到了对方寄过来的打印稿。我知道国内出版社已经出了很多版本的《爱的教育》,毫无疑问,谁出《爱的教育》,谁就挣钱。因为这本书,实在太好卖了。不过我始终认为,《爱的教育》所有的中文翻译版本里,能超过夏丏尊的,是不可能的。因为,夏丏尊本身既是一个践行“爱的教育”的大教育家,又是一个质朴冲和隽永平实的大文学家,当代还有谁能超过夏丏尊对《爱的教育》的理解程度与翻译水平?我认真对照夏丏尊翻译的本子,仔细看了一遍新稿,也许是觉得《爱的教育》本身实在太好了,特别是联系当下我们的基础教育、家庭教育、社会教育现状之后。所以,我倒也没有觉得那个本子怎么特别差,所以欣然写了一些文字,权作序言,文章名为《家庭教育呼唤经典阅读与普世价值》。我在文章里主要表达了一个意思,那就是读书要读经典,教育不分中外,应有普世价值。爱的教育,是教育的普世价值,《爱的教育》是图书的经典。由此也算是通过这篇序言直接的与《爱的教育》发生了联系,间接的与夏丏尊产生了联系。
夏丏尊在《&&/span&爱的教育&译者序言》中明确地说:
邻人朱佩弦君,是最初的爱读者,每一期稿成即来阅读,为尽校正之劳;封面及插图是邻人丰子恺君的手笔,而这一切无疑给《爱的教育》增添了许多光彩。
夏丏尊此处提到的丰子恺,他的散文、书法、作曲等均为一流,而子恺漫画更是开启山林之作。丰子恺是夏丏尊在浙江一师时的学生,深得夏师喜爱。在春晖,夏丏尊特地把刚从日本留学的丰子恺招来执教美术、音乐。朱自清到浙江一师教书时,丰子恺已经毕业,两人同龄,但丰子恺一直以师礼待之。
谈起散文创作,夏丏尊是丰子恺的引路人,丰子恺说:
我入师范(指浙江一师)是偶然的,但我倘不入师范,也不致遇见夏丏尊先生,不致学文。夏先生常常指示我读什么书,或拿含有好文章的书给我看,在我最感受用。他看了我的文章,有时皱着眉头叫道:“这文章有毛病呢!”“这文章不是这样做的!“有时微笑点头而说道:“文章好呀……”我的文章完全是在这种话下练习起来的。(丰子恺《旧说》)
而说起漫画,夏丏尊、朱自清则都是丰子恺的伯乐。丰子恺从事漫画创作,一开始纯属偶然。春晖每周都开校务会议,一次无意之中,丰子恺独自凝望与会者的种种姿态,觉得很有趣味。回家后,便用毛笔把这些印象画了出来。画得多了,便贴在门后面独自欣赏。夏丏尊来丰子恺家串门,偶然发现了这些画,大为赞赏,便鼓励他多画一些,还当场选了几幅,编发在他主编的《春晖》半月刊上。丰子恺收到鼓励,创作热情一发不可收。一次,他在朱自清家里以朱自清刚满四岁的女儿采芷为模特,画了一幅漫画,寥寥几笔把小丫头的天真纯美画得惟妙惟肖栩栩如生,惹得夏丏尊手痒,欣然在画上用毛笔题写了“丫头四岁时&
子恺写丏尊题”,成为合璧佳作,该画一直被朱自清珍藏。
后来丰子恺的这些漫画作品又被夏丏尊、朱自清推荐给了在上海的郑振铎,郑看了也很喜欢,便冠以“子恺漫画”陆续发表在他主编的《文学周报》上,“子恺漫画”由此崭露头角。不久,《子恺漫画》结集单独出版,更是一炮打响,闻名于世。夏丏尊、朱自清各自给《子恺漫画》写了序。在序中,夏丏尊毫不客气地说:“子恺的画这类画,实由于我的怂恿。”而朱自清则在序中感性地描述了子恺漫画创作的场景:“小客厅里,互相垂直的两壁上,早已排满了那小眼睛似的漫画的稿,微风穿过它们间时,几乎可以听出飒飒的声音。”继而诗性地表达了自己的喜悦:“知道你的漫画将出版,正中下怀,满心欢喜。”再后来,夏丏尊、朱自清还把丰子恺和丰子恺的漫画介绍给了叶圣陶。从那以后,他们三人只要出书,全来找丰子恺帮助配图或设计封面。像夏丏尊的《爱的教育》,朱自清的《踪迹》,叶圣陶的《古代英雄的石像》,都因丰子恺的精美插图而图文并茂、相得益彰。
丰子恺孩子多,家里开销大,老家建缘缘堂又花了一大笔钱,这样丰子恺手头便总有些紧。当时夏丏尊的长子夏采文在上海江南银行工作,社会结交面很广,夏丏尊便专门嘱咐夏采文,让他多介绍一些买主,来购买子恺漫画。《子恺漫画润例》在上海《太白》半月刊刊出时,上面留的面洽人就是夏采文。
在春晖,夏丏尊、朱自清不仅发现并扶持了丰子恺的漫画,他们还发现和激发了朱光潜的文学才华与美学天分。朱光潜,日后中国最著名的美学家之一,1923年香港大学教育系毕业后,在上海中国公学任教英语。夏丏尊偶然在一家教育杂志上读过他写的教育论文,觉得很有教育见解,就力邀他来春晖任教。人贵相知,朱光潜欣欣然来到春晖。短暂的春晖教书生活,夏丏尊、朱自清给朱光潜留下了终身的影响:
在春晖,大家朝夕相处,宛如一家人。我于无形中受了他们的影响,开始学习写作,我的第一篇处女作《无言之美》,就是在丏尊、佩弦两位先生鼓励之下写成的。他们认为我可以作说理文,就劝我走这一条路。这二十余年来,我始终抱着这一条路走,如果有些微的成绩,就不能不归功于他们两位的诱导。(朱光潜《敬悼朱佩弦先生》)
从1920年初夏从北大毕业以来,朱自清先后辗转杭州、扬州、上海、台州、温州、宁波、上虞等地,频繁更换学校,席不暇暖,行色匆匆,只为教书为生养家糊口,可谓流年不利。家道中落,社会动荡,军阀混战,教育界黑暗,家庭多子,自身多病,朱自清过得和那个时代一样艰难。而那几年,因为有叶圣陶、夏丏尊、俞平伯、丰子恺、朱光潜等一批情投意合的朋友知己,孤独与寂寞、贫困与奔波中的朱自清享受到了难得的明媚阳光与和煦暖风。1925年朱自清北上清华任教。在清华、在北京的知识分子圈子里,朱自清不像梁启超、王国维才高八斗,不像陈寅恪、梁思成出身世家,不像闻一多、吴宓留洋,不像刘文典、赵元任饱学,更不像胡适、潘光旦等能交际。朱自清常常为学术基础不扎实,成绩成果不够多而自惭形秽,老实内向的他甚至常常做起因此而被学校解聘的噩梦。每当此时,朱自清就会油然想起那几年在南方的、有朋友的生活:我的南方,我的南方,那儿是山乡水乡!那儿是醉乡梦乡!五年来的彷徨,羽毛般的飞扬!(朱自清《我的南方》)朱自清特别忘不了夏家平屋的好酒与美食:古抱当筵见,豪情百辈输。莳花春永在,好客酒频呼。鞮译勤铅椠,江湖忘有无。别来尤苦忆,风味足中厨。(朱自清《忆南中诸旧游》)
朱自清还有一首旧体长诗《白马湖》,计270言,可谓写尽他与夏丏尊先生的交情。略选几句为例:眼底好湖山,恍如逢故友。丏翁诚可人,挟我共趋走。尘怀豁然开,汲汲夫何有?偕行才及阈,呼客不去口。…………龙文远相送,提挈我左右。为翁约见期,黯然望垂柳。
因为夏丏尊,春晖迎来了朱自清、丰子恺,迎来了朱光潜、刘薰宇、刘大白,甚至迎来了蔡元培、弘一大师,还有叶圣陶。往日籍籍无名、荒芜不堪的白马湖不仅成了实现“纯正教育”的丰收田,而且还成了一批文学家笔下钟情的清丽景,继而湖山此景,艺文斯人,得江山佳人之助,“白马湖”一跃而为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一个重要散文流派的代名词——白马湖派。这是一个带有教育理想与社会使命的文化派别,文学与教育如鸟之双翼、车之两轮,以教书为第一职业的这些作家们,没有职业作家们的偏执个性与惊世言行。他们有着“山的胸襟,水的风度,海的气魄”,由此他们笔下的文章单纯洗练、自然清新,富有至性和天趣,其风华出于朴素,腴厚出于平淡,内涵着一种繁华落尽后的真淳。读着《白马湖之冬》、《白马湖》、《春晖的一月》、《我的畏友弘一和尚》、《没有秋虫的地方》等这些散文,想着这些诚恳、正直、老实、谦虚而又认真的人,不矫饰,不新奇,不陈腐,不洋气,中正平和,清隽流畅,那真是一种享受。
白马湖派的帅印非夏丏尊莫掌,朱自清与丰子恺为主将,而在上海主编《小说月报》、《文学周刊》的叶圣陶,则一篇一篇地编发他们的文章,为这些作家提供了频频亮相、集中展现的阵地与舞台。
&&&&&&&&&&&&&&&&&&&
当夏丏尊与朱自清在白马湖边盘桓流连、浅吟低唱的时候,叶圣陶则在上海商务印书馆忙着编书出刊。教师出身的叶圣陶,之所以告别教书生活,那是因为他太恋家了,他不能离开他的夫人、他的孩子。所以,夏丏尊、朱自清在春晖任教期间,叶圣陶也曾应邀到春晖来讲过学,但他终究没有来此任教。朱自清这么说他:
他的家实在太好了,他的衣着,一向都是家里管。我常想,他好像一个小孩子;像小孩子的天真,也像小孩子的离不开家里人。必须离开家里人时,他也得找些熟朋友伴着;孤独在他简直是有些可怕的。(朱自清《我眼中的叶圣陶》)&&&&&&&&&&&&&&&&&&&&&&&
叶圣陶1916年结婚,当时他在上海教书,妻子在南通教书。次年原中学同学吴宾若、王伯祥邀请他到甪直吴县五高任教,不久他就把妻子也调到甪直任教,一家人在此团聚,朝夕不离。五年后的1921年,因上海中国公学代校长张东荪的多次邀请,叶圣陶才来到上海任教。在此他幸遇朱自清,但两人在此处只任教数月,便因学潮双双离去。即便后来朱自清曾邀请叶圣陶去杭州任教于浙江第一师范,北京大学校长蔡元培、国文系主任马裕藻曾邀请他去北大预科任教,福州协和大学郭绍虞曾邀请他去主讲新文学,但恋家的叶圣陶也都只坚持了几个月便又匆匆回家与家人团聚。1923年后的叶圣陶,除了抗战时期在大后方偶尔兼过一些大学、中学的课之外,他把主要精力都放在了编辑教材、出版刊物、语文教育研究方面了,妻子胡墨林与他一直在一起,事业上是帮手,生活上是伴侣,至善、至美、至诚相继出生慢慢长大。
叶圣陶正式加入商务印书馆后,便把全家从苏州甪直搬到了上海,自己和妻子一起当上了编辑,夫唱妇随。叶圣陶自己说过:“如果有人问起我的职业,我就告诉他,第一是编辑,第二是教员。”确实是这样,叶做编辑的时间,要比做教员的时间长得多,不过他一直强调:“出版工作也是教育工作”。
夏丏尊的译作《社会主义与进化论》、《爱的教育》最早都是在商务由叶圣陶帮助编辑出版的。夏丏尊说,只要与圣陶相识的,谁都知道他是一个心中热烈而表面冷静默然寡言笑的人。在商务,叶圣陶始终认真严谨地编辑图书,包括《小说月报》、《妇女杂志》这些杂志。在书稿面前,他总是用全力来对付,一切琐碎的事,甚至校对,都由他自己动手。投稿人有信给他,如果需要答复的,他都亲自写回信。他的字圆润丰满,正显出他谦和而又诚实的心。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甘为他人做嫁衣裳”的叶圣陶发现、培养、扶持的作家举不胜举,比如茅盾、巴金,比如丁玲、戴望舒、萧乾等等。
不过,说起叶圣陶的长篇小说《倪焕之》,那夏丏尊算是叶圣陶的“叶圣陶”。叶圣陶说:
这篇小说,去年(1928年)一月动手,十一月十五日作毕。写成一部分便投送《教育杂志》社。《教育杂志》把这登完后,我没决定出单行本,是丏尊先生的意思,说送去付排吧。我仍不决定,请他看了再说。他看过后,为指示应行修改的处所,结末说不妨出版。(叶圣陶:《倪焕之》作者自记)
《倪焕之》原先是在《教育杂志》上连载的,断断续续地刊登了半年多,读者阅读不方便,读者人数有限,影响力自然也有限。后在时任开明书店编辑主任(相当于现在出版社总编辑)的夏丏尊激励与指导下,正式由开明书店出版了单行本。
夏丏尊逐字逐句地把几十万字的《倪焕之》看了一遍,对所需修改之处一一标出,供叶圣陶参考。叶激动得要求夏一定要写个序言:
丏尊先生的德行艺能,我向来心折,得他说几句话,并非欲夸耀于人,却自有说不出的欢喜。他果如我愿,为我写了一文。他极精当地指摘我许多疵病。我何敢泛泛言谢,心感而已。(叶圣陶:《倪焕之》作者自记)
夏丏尊应允欣然为该书写序,他称誉“此书不但是作者的文艺生活上划一时代的东西,在国内的文坛上也可以说是划一时代的东西”,并力挺茅盾所说“《倪焕之》是五四以来的‘扛鼎之作’”的论断。夏丏尊知道友贵真与直,他在序中也直言不讳叶作的一些不足:
如果许我吹毛求疵的话,则有数处仍留在空泛的的疏说的。例如写倪焕之感到幻灭了每日跑酒肆的时候:&&
这就皈依到酒的座下来。酒,欢快的人应了它更增欢快,寻常的人因了它得到消遣;而琐闷的人也可以因了它接近安慰与奋兴的道路。
这种文字,我认为是等于蛇足的东西,不十分会有表现的效果。最甚的是第二十章。这章述五四后思想界的大势,几乎全是抽象的疏说,觉得于全体甚不调和。不知作者以为何如?(夏丏尊:关于《倪焕之》)
夏丏尊离开春晖中学来到上海后,先是继续做老师,后来与同乡章锡琛等一起创办了开明书店。开明书店成立之后,业务发展很快,在编辑人手方面显得忙不过来。这时夏丏尊自然想到老朋友叶圣陶。商务创办于晚清1897年,经过三十年的发展,在张元济、高梦旦、王云五等的筹划经营下,其时已是家大业大,一直雄踞国内出版龙头地位,在国际上也是影响巨大。而开明作为新开小店,总体综合实力、事业发展空间、单位社会声望就不说了,就说个人收入,也是无法与商务相比的。叶圣陶自己解释离开商务来到开明的原因时说:“因为开明,老朋友多,共同做事,兴趣好些。”(叶圣陶《杂谈我的写作》)叶圣陶在商务每月工资200元,另外还有编辑费、稿费等其他收入。到了开明,叶主动提出减薪,但开明的朋友知道叶圣陶上有老母亲下有三个孩子一大家子开销大,还是按200元给叶开薪。叶知道开明的家底,也知道其他开明同人的工资都不高,便让夫人胡墨林也来开明上班,当一名不拿工资的编辑,协助他编辑《中学生》杂志,用这种变通的办法,把自己的工资大大降了下来。要知道,胡墨林当年可是北京女子师范学校高材生,能力很强的,要说学历,那比叶圣陶还要高呢!因此千万不能把胡墨林看作是照顾性质的,那纯粹是叶圣陶大公无私加上胡墨林顾全大局。
开明同人中,夏丏尊年长德高望重,以他为灵魂人物,就像当年在春晖云起响应而不知不觉中形成了“白马湖作家群”一样,在开明,自然而然地又形成了一个知识分子群落,史称“开明书店派作家群”。尽管朱自清人在北京工作,但夏丏尊、叶圣陶礼聘朱自清担任开明书店当家刊物《中学生》的特约撰稿人,而朱自清对开明也是“山不转水转,人不在心在”,这样这个作家群除了夏丏尊、叶圣陶、朱自清,主要成员还有郑振铎、俞平伯、丰子恺、沈雁冰、王伯祥、陈望道、郭绍虞、金仲华、周予同、徐调孚、胡愈之、傅东华、钱君匋等等,夏丏尊以其兼容并包的民主精神、平实稳重的宽厚气度、不求闻达的苦干作风,实至名归地成为“开明书店派作家群”的盟主,而叶圣陶副之。
也正是在开明这个新集体中,叶圣陶与夏丏尊事业上相互砥砺,合作默契,在教材编写、语文研究、文学创作、图书编辑等方面均取得了很高的成就;生活上,两人相知相交相亲相爱全家总动员,由同事而成为邻居(同住上海虹口华德路汾安坊时夏住二楼叶住一楼)最后成为儿女亲家(亲家亲家,亲如一家)。
1928年新春,叶圣陶还与开明同人胡愈之、周予同、钱君匋等一起从上海百里迢迢来到白马湖乡下,在夏丏尊的春晖平屋家里欢度春节。三天时间,他们从早到晚地喝酒,喝着喝着,信佛念经做居士的夏丏尊对叶圣陶说:我是唯心的,你是唯物的。我们的信仰虽各不相同,但友谊是极好的。
他们的友谊确如行云流水,云在水迟迟,水流云迟迟。1935年,叶圣陶用多年积累起来的版税和稿费,在老家苏州青石弄买了八分地,造了四间中西合一的平房,把一家老小从上海安顿回了这里,而自己平日里在苏州家里办公,每个月定期去上海一周左右。1936年的一天,夏丏尊早晨起来,忽然想起叶圣陶已经几天不见了,于是便坐汽车转火车来到苏州找叶圣陶,而此时叶全家正在剧场看昆剧,夏又找到剧场,叶说那回家吧。不想夏说,昆曲很好听,我一起听听吧。等到全场看完,才随叶回家,然后喝酒吃饭,然后联床夜谈,闲聊直至夜深。第二天一早,夏一人回上海了。夏、叶之间,往往是“不见常思君,相见亦无事”,此次夏丏尊苏州访叶圣陶,大有夜访戴乘兴而行兴尽而返的魏晋风度。
开明同事期间,叶圣陶、夏丏尊一起接受教育部委托,在当时的中央广播电台作了关于国文科学习的8次广播讲话。那时还没有电视,这8次广播讲话很像现在央视的《百家讲坛》,受众极大。和《百家讲坛》先在电视上播出再整理出书一样,他们这8次讲话后来也整理成《阅读与写作》,1938年初版,借助广播电台的传播效应,一时成为畅销书。
提高国民语文学习水平,学校语文教育是基础,而学校语文教材则是基础中的基础。夏丏尊叶圣陶一起合作了20多部国语国文教材。我曾经在一家教育出版社工作过几年,知道现在一套教材的出版周期与参加编写的人数,也知道现在的教材质量。当年,叶圣陶、夏丏尊就两个人,还不是专职的,就一两年时间,既没有国家基金,也没有专项补助,更没有红头文件开路,但一本一本质量上乘的教材不紧不慢地问世了。叶圣陶说:
1932年,我花了整整一年时间,编写了一部《开明小学国语课本》,初小八册,高小四册,一共十二册,四百多篇课文。这四百多篇课文,内容和形式都很庞杂,大约有一半可以说是创作,另外一半是有所依据的再创作,总之没有一篇是现成的,是抄来的。
(转引自商金林《叶圣陶年谱〔初稿〕上辑》)&&&
夏丏尊叶圣陶合作的《国文百八课》,可谓中国母语教材的一座丰碑。从《国文百八课》第一次出版,距离现在也百年不远了。近百年来,中国大陆先后编写出版的语文教材成百上千了,但可以客观地说,到目前为止,总体上超过《国文百八课》的教材,还未出现。原因当然有主观客观原因,但根本原因还是在于现在的教材编写者不具备夏、叶两位先生在语文教育方面的深厚素养与在母语文化方面的博大情怀。夏、叶做过中小学教师,有直接的教学经验;做过大学教师,有较为系统的教育思想与专业的学术素养;他们是敬业的图书编辑,胜任选文、体例、编校等工作;他们又是一流的作家,文章、义理、考据、概念、判断、推理、语言、修辞、逻辑、叙事、说明、抒情,随手拈来驾轻就熟。
对这套教材,叶圣陶、夏丏尊两人也很自信:
本书在编辑上自信是极认真的,仅仅每课文话题的写定,就费去了不少时间……至于前后的排列,也大费过心思……要把每一篇选文用各种各样的视角去看,使排列成一个系统,既要适合又要有变化,这是一件难得讨好的事。我们在这点上颇费了不少苦心……我们为了找寻例句,记忆翻检,费尽工夫,非不得已,不自己造句或随取前人文句。(夏丏尊、叶圣陶《关于〈国文百八课〉》)
夏丏尊、叶圣陶在开明还一起合作编写了《文心》。抗战前接受中学教育的人,没有读过《文心》的甚少甚少,由此可见当年这本书发行的畅销与质量的上好。畅销了,自然稿费版税就多。不过夏丏尊有言在先,说此书的版税他一概不取,全部作为女儿的嫁资。这多少让娶儿媳的叶圣陶有点不好意思。还好,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叶圣陶随后表示,版税自己也一概不取,全部用作儿子儿媳的小家庭建设上,一时成为文坛佳话。这样一部《文心》的编写出版,可羡慕死了朱自清。朱自清说:
“书中将读法与做法打成一片,而又能近取譬,切实易行。再则本书是一篇故事,故事的穿插,自然比那些论文式纲举目张的著作容易教人记住。这是一本空前的书,既是一本传授语文知识的好书,也可作为有一定文学价值的少年文艺书来看”。(朱自清《文心》序)&&
更要紧的是:
“本书写了三分之二的时候,丏尊与圣陶做了儿女亲家。他们俩决定将本书送给孩子们做礼物。丏尊的令嫒满姑娘,圣陶的令郎小墨君,都和我相识;满更是我亲眼看见长大的。孩子都是好孩子,这才配得上这件好礼物。”(朱自清《文心》序)&&&&&&&&&&&&&&&
在语文教育研究方面,因为夏丏尊与叶圣陶观点相近,手法相近,以至事过境迁,许多合作的文章,连他们自己也分不清楚哪些是谁写的哪些不是谁写的。夏丏尊有诗云:“叶夏从来文字侣”。既然“从来文字侣”,何必分“叶、夏”呢?循古例,但凡合作署名的,叶圣陶都尊年长者夏丏尊为首。看看现在出版界教育界学术界此起彼伏的署名之争、版权之争、利益之争,再想想当年人家夏丏尊叶圣陶,真是“一时无语凝咽”,不能谈了
提起署名,有这么一件事:1935年上海亚细亚书局出版过一本《作文概说》,署名为“叶绍钧著”,为“基本知识丛书”之一。不过此书并非叶圣陶所写。据其子叶至善在《父亲长长的一生》中回忆,当年有一位做教育的人,生活上发生了一些困难,很差钱。手上写好了一部书稿,很担心无出版社愿意出版,即使出版,自己默默无名,也不会有人来购买。万般无奈下他来求助叶圣陶,希望能用叶圣陶的名字来署名。这个要求,实在很无厘头。但叶圣陶菩萨心肠,想想此人原先也认识,水平还可以,书稿内容还说得过去,既然他开口了,于是也就答应吧。该书1935年初版,1936年已经十次印刷,发行量很大,版税很高,作者果然很快就渡过了难关。&&&&
夏丏尊、叶圣陶共同给开明书店立下五条社规:(1)礼拜六派的小说不出;(2)武侠小说不出;(3)以应付升学考试为目的的升学指南、辅导教材、复习题、解答题之类的书籍不出;(4)速成法之类的书不出;(5)描写词典不出。
所以尽管开明是个新社、小社、同人社,但朱自清的《背影》《欧游杂记》、巴金的《灭亡》《家》、茅盾的《幻灭》《子夜》《动摇》、丁玲的《在黑暗中》、王统照的《山雨》、庐隐的《灵海潮汐》、钱锺书的《谈艺录》等等名家名作,最初都是在开明出版的。
抗战期间,开明在成都时曾出版过朱自清的《伦敦杂记》。对老友的旧作,叶圣陶非常用心,认真校改。可惜当年成都排字房备用铅字很少,一本稿子要分十几几十次排,若干面的清样签了字,打好了纸型,把铅字回架,再接下去排其他面。因为铅字使用频率太高,以致铅字的笔画轮廓都快磨平了,最后书印出来有些模糊。因在抗战期间,铅字、纸张、油墨等都很紧缺,朱自清倒也很是理解,读者更是无所非议,但是恪守质量为本的叶圣陶在日记里还是很认真地写下了这么一段话:
《伦敦杂记》已印出,模糊殊甚,为开明第一本坏书。辛苦校对,成绩如此,殊为不快。(叶圣陶《西行日记》)
开明人对图书质量的严格要求,由此可见一斑。正是夏丏尊、叶圣陶为开明倾注了所有心血,所以他们终身为之自豪。叶圣陶既有诗来赞开明:
开明夙有风,思不出其位。朴实而无华,求进弗欲说。惟愿文教敷,遑顾心力瘁。堂堂开明人,俯仰两无愧。(叶圣陶《题开明二十周年纪念碑辞》)
也有歌来颂开明:
开明风,开明风,好处在稳重,所惜太从容,处常绰有余,应变有时穷,我们要互助,合作,加强阵营,敏捷,活泼,增进事功,开明风,开明风,我们要创造新的开明风。(叶圣陶《开明明社社歌》)
当今出版界,得教材得教辅者得天下,于是教材教辅铺天盖地,书商腰包鼓鼓,学生书包重重,教育成效差差。现在像《国文百八课》、《文心》这样的教材教辅怎么也见不到了,当年开明那样的社规怎么也见不到了,而今像夏丏尊、叶圣陶这样的人怎么也见不到了。朱自清说:&&&
丏尊、圣陶写下《文心》这本‘读写的故事’,确是一件功德。(朱自清《文心》序)
现在谁还讲功德?连功效、功名都不讲了,只讲效益效益效益,只讲功利功利功利!
“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夏丏尊、叶圣陶在开明苦心经营文章,更一心修行道德。他们两人都是具有强烈正义感与明确是非感的知识分子,他们无意政坛沉浮官场是非,但他们坚决抗议黑暗统治,热诚保护革命青年,积极参加爱国抗日,思想一致,步调一致—
1926年1月,夏、叶两人会同其他上海进步人士共同签署《人权保障宣言》,并在报上公开发表文章,抗议反动军阀肆意杀害爱国进步人士;
1931年1月,进步作家胡也频被捕,夏、叶两人立即联名写信给国民党元老邵力子请求帮助营救,并积极募捐争取保释;
1933年5月,进步作家丁玲、潘梓年被捕,夏、叶两人会同蔡元培、杨杏佛等联名打电报给行政院院长汪精卫吁请释放;
1936年10月19日,鲁迅去世,夏、叶两人一同去鲁迅家中吊唁,后一同去送殡;……………
就在夏叶工作上同事、事业上同志、生活上同趣、感情上同亲、政治上同盟的时候,他们也一直牵挂着他们共同的北方的朋友——朱自清。自然,朱自清也一直朝思暮想着他的南方的朋友夏丏尊、叶圣陶。
1925年8月24日,朱自清北上清华任教,那天是叶圣陶亲自到上海火车站相送的。朱北上清华了,但他家眷还留在浙江白马湖,直至1927年才北迁,而父母则一直定居在江苏扬州。此后每次朱自清南下或北上,无一例外,必定上海一停,必定与夏叶一聚,如同家人一般,温好几壶老酒,张罗一桌好菜,说说生活的烦恼,谈谈工作的事情,酒至微醉,干脆就睡在叶圣陶家或者夏丏尊家。
&& 例举两则:
1931年朱自清赴欧洲游学一年。1932年7月31日朱自清回到上海,第二天便赶去会晤叶圣陶、夏丏尊。8月4日,叶圣陶夫妇、夏丏尊夫妇一起参加了朱自清与陈竹隐的婚礼。欧洲新归,且新婚,又聚旧友,朱自清新婚之夜竟喝得酩酊大醉,几乎不省人事。
1936年8月朱自清回扬州奔丧。办完母亲丧事后,朱自清照例去上海见老朋友夏、叶。到了上海,先与夏丏尊一聚一谈。知叶已回苏州,后又专门赶到苏州,并与叶在苏州盘桓数日,喝酒爬山逛园林,兴尽而返。
&&&&&&&&&&&&&&&&&&&
1937年抗战爆发。八年抗战,叶圣陶与夏丏尊分开了,而朱自清与叶圣陶又聚在一起了。
抗战期间,清华、北大、南开三校组成西南联合大学,建校于云南昆明,朱自清继续担任国文系教授。而夏丏尊则蛰居上海租界,叶圣陶撤退至内地,一路颠沛,先后居留在武汉、重庆、乐山,最后定居在成都。因朱自清夫人陈竹隐老家是成都,后来陈竹隐便带着孩子从昆明回到成都居住,这样朱自清要回成都探亲,于是两人得以再续前缘,时光仿佛回到上海中国公学、杭州第一师范时期。叶住成都西郊王家岗,朱住成都东郊宋公桥。他们相互拜访,一起出游,同登望江楼,共游薛涛井,偕访杜甫草堂,齐吊武侯祠堂,为战时灰暗的生活增添了难得的亮色。
整个抗战期间,朱自清一共回成都三次,令人难忘的是,每次朱自清回到成都,总是迫不及待地要见叶圣陶。何为迫不及待呢?我认真查询了叶圣陶日记与朱自清日记,请看:
1940年8月4日,朱自清第一次回到成都探亲,次日也就是8月5日,人生地不熟的朱自清便四处打听开明书店成都办事处,最后终于找到叶圣陶,国破家难之中,老友相见,诚可谓悲欣交集。
1944年7月14日,朱自清第二次回到成都探亲,当日刚好是夫人陈竹隐的39岁生日。次日也就是7月15日,朱自清即去拜访叶圣陶。
1945年6月29日,朱自清第三次回到成都探亲,次日也就是6月30日即去拜见叶圣陶,再次见到朱自清,老成的叶圣陶竟在日记里写道:“狂喜”。
每一次相见,都是回家后的第二天,无一例外!
烽火连三月,老友值万金。国破家散之际,老友重逢之时,自然感慨万千,彼此唱和应答,可谓苦中至乐。据叶圣陶长子叶至善回忆:朱先生在成都休假时,父亲跟他两个作诗像上了瘾,我作得了给你看,你作得了给我看;而且性子都急,即使不等待酬答,也非立即付邮不可,只怕热馒头放凉了。(叶至善《父亲长长的一生》)&
这段时间朱自清写给叶圣陶的诗有《近怀示圣陶》、《赠圣陶》、《别圣陶,次见赠韵》等等,叶圣陶写给朱自清的诗有《和佩弦》、《采桑子
偕佩弦登望江楼》、《次韵答佩弦见赠之作》、《送佩弦之昆明》等等,都是感情真挚、手法上乘之作。
朱自清生活上因子女众多开支较大而囊中羞涩,工作上因为西南联大藏龙卧虎各显神通而栗栗自惧,性格上因为内敛拘谨木讷而郁郁寡欢。相比之下,尽管叶也颠沛流离饥寒交迫,但相比朱自清而言,叶就是小巫见大巫了。时穷节乃现,苦难见真情。现在,朱自清终于可以面对叶圣陶推心置腹、一诉衷肠了:勿怪多苦言,喋喋忘其苦。不如意八九,可语人三五。惟子幸听我,骨鲠快一吐。(节选朱自清《近怀示圣陶》)
朱自清难得快乐,总是悲观,叶圣陶便劝他姑且放宽胸怀,苦中找乐,不必作茧自缚:
廿年几得清游共,尊酒江楼?尊酒江楼,淡日疏烟春似秋。天心人意逾难问,我欲言愁。我欲言愁,怀抱徒伤还是休。&&&&&&&&
(叶圣陶《采桑子& 偕佩弦登望江楼》)
果然,在叶圣陶的劝慰下,朱自清笔下终于有了难得的亮色:天上重开新明,人间无限好江山。竟说今春佳气盛,烟尘长望莫催颜。但得夕阳无限好,何须惆怅近黄昏。(选自朱自清《敝帚集》《犹贤博弈斋诗钞》)
为解决朱自清的家庭困难,叶圣陶极力推荐朱自清出任四川教育厅《文史教学》杂志编委,并合作撰写《精读指导举隅》、《略读指导举隅》和《国文教学》,挣些稿费略补家用。
下面例举几则他们的日记,让我们想像一下他们之间这种相濡以沫而又高山流水般的友谊:
佩(朱自清字佩弦)买花生一堆,出其葡萄所泡大曲,余饮三小杯。四时半,同入城,且行且谈,不觉其远。至雪舟(章雪舟,章锡琛弟弟,开明同人)所,六时,共饮绍酒,甚畅适。(叶圣陶1940年11月20日日记)
上午圣陶来,受郭子杰嘱带来二百元稿费。此举出乎意外,当即对郭及圣陶表示感谢,赠圣陶酒与茶。(朱自清1940年11月20日日记,而叶圣陶同一天日记里未提及稿费事,只说路程“不觉其远”、“甚畅适”。)
忽佩弦坐鸡公车至,云先至陕西街,闻余已迁,追踪而至者。盛情足感,而我家茶水无有,凳子亦稀少,无以款之,少谈数语即去。(叶圣陶1941年2月4日日记,隔一日即2月6日,叶圣陶回访朱自清。)
忽佩弦来,殊出意外,为之狂喜……渠近来心绪不好,次女在扬州夭逝,长子在军中,去年广西战役以后,迄今无消息,料是凶多吉少。闻此也无辞以慰之。(叶圣陶1945年6月30日日记)
叶圣陶、朱自清无论聚散,谈文论诗、诗文唱和便是常事。二十年代江南一别后,朱自清的散文创作成就日益突出,叶圣陶很是激赏,他说:
朱自清的早期散文如《匆匆》、《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春》包括《荷塘月色》,都有些做作,太过于修辞,见得不那么自然。到了写《欧游杂记》、《伦敦杂记》的时候就不然了,全写口语,从口语中提取有效的表现方式,虽然有时候还带点文言成分,但念起来上口,有现代口语的韵味,叫人觉得是现代人口里的话,不是不尴不尬的“白话文”。近年来他的文字越见得周密妥帖,可又极其平淡质朴,读下去真个像跟他面对面坐着,听他亲切的谈话。(叶圣陶《朱佩弦先生》)
朱自清的散文集《背影》、《欧游杂记》都是叶圣陶帮助编辑出版的。下面看看叶圣陶是怎么帮助朱自清的这两本书写营销广告语的。先说《背影》:
谁都认识朱先生是新诗坛中的一位健将,但他近年来却很少做诗,因为他对于自己的诗并不觉得满足。他所最得意的还是散文,所以近来做的散文已特别多。这是他最近选辑的散文集,共含散文十五篇,叙情则悱恻缠绵,述事则熨帖细腻,记人则活泼如生,写景则清丽似画,以致嘲骂之冷酷,讥刺之深刻,真似初写黄庭,恰到好处。以诗人之笔做散文,使我们读时感到诗的趣味。
最后当然没有忘记写上这么一句:
全书百五十余页,上等道林纸精印,实价伍角伍分。&
再看另一本书《欧游杂记》。
朱自清先生游历欧洲,最近归国,把他的《欧游杂记》交本志发表。所记多为观览名胜和艺术品的印象,至堪玩味。文字益趋于平淡,而造诣更深。有人说:“把一篇文字回环往复地念,想增加一字办不到,想减去一字也办不到,这样的文字才是‘完作’;读朱先生的文字,便觉得它已能达到这样的境界。”这个话,我们颇表同意,朱先生的文字确是十年来很难得的收获……….真的,朱先生的文字,没有不几经洗练的,纯粹口语,然而是文学的口语,作文范文读也很适宜。附彩色图两幅,单色图三十一幅,是名画及名胜之区的相片,印刷极精,可供参看。
解放后朱自清的《欧游杂记》曾由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重新出版,该图书广告便不由叶圣陶所写了,文字很短,但却披露了一个重要信息。全文如下:
散文名著《欧游杂记》《伦敦杂记》的合集。四十年前叶圣陶曾说《欧游杂记》“这本书由我手校,屡读不厌。文字干净之至,夸张一点说,几乎不能增损一字”。
&&原来,原来叶圣陶所写图书广告中的“有人说”就是“叶圣陶说”!
以文会友,礼尚往来。朱自清对叶圣陶的创作也很关注,时有评论,且非常精当:
圣陶谈到他作小说的态度,常喜欢说:我只是如实地写。这是作者的自白,我们应该相信。但他初期的创作,在“如实地”取材与描写之外,确还有些别的,我们称为理想,这种理想有相当的一致,不能逃过细心的读者的眼目。后来经历渐渐多了,思想渐渐结实了,手法也渐渐老练了,这才有真个“如实地写”的作品。仿佛有人说过,法国的写实主义到俄国就变了味,这就是加进了理想的色彩。假使这句话不错,圣陶初期的作风可以说是近于俄国的,而后期可以说近于法国的。&&&&&&&&&
(朱自清《叶圣陶的短篇小说》)
朱自清在清华教大学,但他对中小学语文教学情有独钟,常应邀到中学演讲,给中学生刊物写稿,创办语文教育类刊物,为中学语文教育编写教材。1944年,已是大学名教授的朱自清还到私立五华中学兼课。1948年的六七月间,身体已经极度虚弱的朱自清,仍坚持伏案编写《国文读本》,这是面向中学生的一本普及读物,由他和叶圣陶、吕叔湘合作。
叶圣陶对朱自清在语文教学方面的成就一直给予高度评价,他说:
朱自清兼有中学和大学的教学经验,兼有新旧文学的修养,又富有研究的精神,除了本国语文的修养外,他又有外国语文的精深的造诣,朱先生具备这么些条件,所以就语文教学方面来说,他真是个全才。(叶圣陶《悼念朱自清先生》)
朱自清对叶圣陶则一直视为兄长。在他笔下,叶圣陶是这样的:
我看出圣陶始终是个寡言的人。大家聚谈的时候,他总是坐在那里听着。他却并不是喜欢孤独,他似乎老是那么有味地听着。至于与人独对的时候,自然多少要说些话;但辩论是不来的。他觉得辩论要开始了,往往微笑着说:“这个弄不大清楚了。”这样就过去了。他又是个极和易的人,轻易不见他的怒色。他辛辛苦苦保存着的《晨报》副张,上面有他自己的文字的,特地从家里捎来给我看;让我随便放在一个书架上,给散失了。当他和我同时发见这件事时,他只略露惋惜的颜色,随即说:“由他去末哉,由他去末哉!”我是至今惭愧着,因为我知道他作文是不留稿的。他的和易出于天性,并非阅历世故,矫揉造作而成。(朱自清《我所见的叶圣陶》)
朱自清不仅对叶圣陶一直充满敬重,对圣陶的子女也是充满喜悦。《文心》出版时,知道丏尊和圣陶要把这本书作为礼物送给孩子们,朱自清不顾此书已有了陈望道的一篇序,主动又送上一篇序文,算给他们孩子定亲的礼物。等到叶圣陶的孩子至善、至美、至诚出版《三叶集》时,朱自清又认真写了《序叶氏兄弟的第二个集子》:
我初次看见这兄弟三人的时候,他们还都是些孩子,记得还和他们在圣陶兄的亭子间里合照过一张相来。现在看见他们长大成人,努力发展,找到了自己的路,难能可贵的是不同而同的路,我真高兴。我是乐于给他们的联珠续集写这篇序的。
看这架势,简直就是朱自清沾上叶家了,圣陶出书写个序,现在连子辈出书也不放过。
不幸的是,朱自清未满50周岁就去世了,他再没有机会为叶圣陶及他的子女们的新作写序了。
&&&&&&&&&&&&&&&&&&&&
抗战期间,夏丏尊留在了上海。孤岛生活,囚住了他的身体;远离亲朋好友,更困住了他的心。闷闷然的他,生活困窘,心境颓唐,身体大坏。等到抗战胜利后,叶圣陶第一时间赶到上海去看望他,这时的夏丏尊已经病入膏肓了。
1946年4月23日,夏丏尊因病去世,享年才刚满60岁。
叶圣陶第一时间用“朴实真诚、笃行拔俗,廉顽立懦,化遍朋从”这样的评价为夏丏尊的去世在报上发了丧讯。4月25日,丏尊先生入殓。叶圣陶当天日记甚详:
晨与墨(叶圣陶妻子胡墨林)携三午(叶至善儿子,夏丏尊外孙)至殡仪馆。今日店中停业一天,特志哀悼,同仁陆续到齐。既而吊者渐至,皆签名于簿。马夷初先生痛哭失声,使人感涕。日人内山完造沉默致敬,亦可感动。美新闻处钱辛稻君为画遗像,临摹准确,线条老练,大可宝贵。各报纸皆有记载,或详或略,一致推崇丏翁之操守与识见。
从夏丏尊大殓,到遗体火化,到开追悼会,再到为其寻觅墓地,叶圣陶自始至终,全程参与主持其事,他还为其亲笔篆书墓额并撰写碑文。6月19日,叶圣陶参加开明书店董事会,议决给夏丏尊夫人致送夏丏尊在世时之半薪,直至其终身。
夏丏尊是《中学生》杂志的创始人。1946年1月,《中学生》在上海复刊,夏丏尊抱病给复刊号写了《寄意》一文,把《中学生》比作“亲自生育、亲手养大的儿女”。可惜几个月后,他就去世了,这篇文章成为他给《中学生》的绝唱。
夏去世的时候,1946年5月号的《中学生》已经发排。叶圣陶专门从五月号的《中学生》大样中撤去一篇稿件,特地连夜赶写了一篇悼念文字补上,并把夏丏尊的一张照片印在封面上,他说:“夏先生一生尽瘁教育文化事业,他的人格和学问,几十年来,不断地教育着青年们。夏先生的年纪并不算高,他的逝世,是我国教育文化界的重大损失”。叶圣陶还决定把第六期《中学生》作为夏丏尊纪念专辑,夏先生生前亲友、学生、读者纷纷写来文章以示哀悼。而叶圣陶本人写的《答丏翁》,通篇和泪而成:
我回到上海来不满三个月,由于你的病,虽然会面许多回,没有与你畅快的谈一谈。现在我写这几句,当作与你同坐把杯,称心而言。可是你已经一棺附身,而且在十天之后就将火化成灰。想到这里,我收不住我的眼泪。(叶圣陶《答丏翁》)
朱自清获知夏丏尊去世的消息时,他正辗转昆明、成都之间,准备北归清华园。其时的朱自清身体已是每况愈下,但怀念老友的真切心情使他无法平静,在贫病与忙碌中朱自清写下了感情真挚的《教育家的夏丏尊先生》一文,对夏先生献身教育、诚恳对待学生、认真对待教务的一生给予高度评价,称夏丏尊为“一位诲人不倦的教育家”。这篇文章还透露了当年夏丏尊离开春晖的一些隐情:
夏丏尊先生是一位理想家。但是在春晖,理想主义的夏先生终于碰着实际的壁了。他跟他的多年的老朋友校长经先生意见越来越差异,跟他的至亲在学校任主要职务的意见也不投合;他一面在私人关系上还保持着对他们的友谊和亲谊;一面在学校政策上却坚持着他的主张,他的理想,不妥协,不让步。他不用强力,只是不合作;终于他和一些朋友都离开了春晖中学。(朱自清《教育家的夏丏尊先生》)
夏丏尊去世两年之后,朱自清也离开人世,渐入老境的叶圣陶内心极其痛苦:
8月13日,报上已到噩耗。呜呼,三日来唯惧传此消息,而今果然,默默无言。(叶圣陶《东归日记》)
痛苦之中的叶圣陶一口气写了四篇文章悼念这位老友:《佩弦的死讯》、《论佩弦的一首诗》、《朱佩弦先生》、《悼念朱自清先生》,并在上海组织举行了朱自清追悼会,会上作了感情深厚的讲话。在叶圣陶的心目中:
朱自清是这样的一个人,毫不追求个人的名利,惟有实实在在的成绩足以贡献给大众,在大众的海洋里加增一点一滴。朱自清待人接物极诚恳,与他做朋友的没有不爱他,分别时深切地相思,会面时亲密地晤叙。我们历数国内文学家,有的能够着手创作,可惜的是“莫把金针度与人”;有的能够研究,遗憾的是“可怜无补费精神”。像朱先生那样为人不为己,深入而能浅出,适应当前的需要,解决当前的问题,单就语文教育一端而言,就太难能可贵了。他的去世岂仅是我们同人的私痛呢?(叶圣陶《朱佩弦先生》)
叶圣陶本人学问好,文笔好,对人持一腔热忱,对事抱奉献精神。他是引“蓄道德,能文章”的夏丏尊、朱自清为难得的人生知己、生活知音、事业同道的。人生得一知己足矣,何况得两人乎?可欣可慰。但现在他们两人丢下了自己,先后都走了,可惜可叹,这让叶圣陶情何以堪?
&&&&&&&&&&&&&&&&&&&&
解放后,叶圣陶一度身兼数职:先是新中国政务院的出版总署副署长兼编审局局长,再是教育部与出版总署合作成立的教科书编审委员会主任,又是人民教育出版社社长兼总编辑,还是教育部副部长,直至中央文史馆馆长、民进中央主席、全国政协副主席。
叶圣陶自己多次说过,他当不了领导,最适合的是让他当个责任编辑。他是一个谦谨实在、不图虚荣之人,一个纯粹的知识分子,偏偏就当了他并不想当的官。依当年的政治生态与官场现状,叶圣陶尴尬之处、纠结之事可想而知。好在叶圣陶绝无恋栈之意,虽说当着官,但他主要任务也就是看稿、审稿、改稿而已。只可惜,建国后的教科书建设,事关新政权的道德教化与政治指向还有执政党的意识形态,这些可把叶圣陶这个老实人弄得不知所措、手忙脚乱,甚至方寸大乱,以前与夏丏尊、朱自清合编开明教科书的快乐时光再也没有了。还好,叶圣陶的淡薄名利、不求闻达、寡言少语、勤勉厚道、谨小慎微,为他带来了好人缘、好口碑,加之年高德重,历次运动,总算有惊无险。
叶圣陶在中国现代语文教育史上,是一位对语文研究最投入,对语文教育贡献卓著、影响最大的学者,有人誉之为“中国语文教师第一人”。但相比夏丏尊、朱自清,叶圣陶在理论思维与学术视野上,自然要稍逊一筹,他说自己就是“为人平平,为文平平”。可是,夏丏尊、朱自清都早早离开了人世,叶圣陶在其道德文章、师者风范之外,更因为年高寿长,在中国语文教育界,因其不凡的成就加上坚韧的生命,叶便被称之为当之无愧的泰斗。
晚年的叶圣陶,因为耳背视力差,整天生活在听不清看不明的世界里,他一定常常地生活到长长的一生的回忆里,在这些回忆里,声音是细微而清晰的,影像是具体而明亮的。他一定曾长时间静悄孤独地面对着夏丏尊、朱自清,偶尔大放悲声。
文革后期,政风偏紧,人员往来都人人自危,寂寞无助之中的叶圣陶,久困家中,每每只能抄书为乐。他把朱自清的《犹贤博弈斋诗钞》、《敝帚集》等旧体诗集工工整整地用小楷完完整整地抄录了一遍又一遍,手自装订成册,日夜摩挲不已。见到像与朱自清也很熟悉的旧友俞平伯、王伯祥等,则如珠宝般展示,相互都沉浸在往日的温馨回忆之中。
抄录旧友诗作不够,那几年叶圣陶还专门写了多首旧体诗以追念朱自清:
成都忆,时涉少城园。川路碑怀新史始,海棠花发彩云般。茶座客声喧。
成都忆,登眺望江楼。对岸低回怀故友(故友朱佩弦尝居江对岸宋公桥,叶圣陶自注),苍江浩渺记前游。附舸下嘉州。
这两首《望江南》是回忆抗战期间与朱自清在成都相互往来的诗作。而《兰陵王》则是叶圣陶晚年的一首重要诗词作品,全词几乎回顾了叶圣陶与朱自清一生的往来。
叶圣陶在该词的序中交代了这首词的写作缘由:
一九七四年岁尽前四日,平伯兄(即俞平伯,作者注)惠书言:“瞬将改岁发新,黎旦烛下作此书,忆及佩弦在杭第一师范所作新诗耳。”佩弦之逝已二十余年,览此感逾邻笛,顿然念之不可遏,必欲托之于辞以志永怀,连宵损眠,勉成此阕。复与平伯兄反覆商讨,屡承启发,始获定稿。伤逝之同悲,论文之深谊,于此交错,良可记也。
这首让叶圣陶多少个夜晚没有睡好觉、且与俞平伯反复商讨然后才定稿的词作全文如下:
猛悲切。往怀纷纭电掣。西湖路、曾见恳招,击桨连床共曦月。相逢屡间阔。常惜深谈易歇。明灯座、杯劝互殷,君辄沉沉醉凝睫。&&&
离愁自堪豁。便讲舍多勤,瀛海遥涉。鸿鱼犹与传书札。乍八表尘坌,万流腾涌,蓉城重复謦欬接。是何等欣悦。&&&
凄绝。怕言说。记同访江楼,凭眺天末。今生到此成永别。念挟病修稿,拒粮题帖。斯人先谢,世运转,未暂瞥。
叶圣陶选用《兰陵王》作为词牌,那是因为《兰陵王》字数多,便于叙事;且多用仄声韵,句子中用的仄声字多,短句多,念起来有一种迫促的感觉。全词从1973年12月28日开始起笔,直至1974年2月2日才正式定稿,跨了两个年头,历时一个多月。全词从1921年在杭州浙江一师两人交往开始,历经朱自清春晖教书、欧洲游学、成都欢聚,直至朱自清拒领美国救济面粉、病中编写开明国文书稿。至今读来,犹能透过字里行间感受到两人没世不渝的终身友谊。
该词一成,阅之者无不叫好。我想,文以载道,诗以传情,大家更是为叶圣陶与朱自清这种高山流水的友谊而叫好吧。据叶至善在《父亲长长的一生》中回忆,这首词写成后,来向叶老讨要的不计其数。叶圣陶有求必应,一遍一遍地用毛笔工工整整小楷笔录奉呈,全词不带序及上下款就是130字,这对于一个八旬高龄、耳聋眼花的老人来说,可不是一件轻松的活啊!
1976年5月,时已82岁的叶圣陶控制不住多年来对朱自清遗孀陈竹隐的挂念,想去看望陈。陈当年住在海淀区清华大学,叶住在东城区东四八条。当年北京的萧瑟与困窘,绝非今日所能想象,没有出租车,两处之间没有直达公交车。不过按叶圣陶当时的社会地位与政治待遇,哪怕是叶圣陶的人格影响,要一辆公车应该没有任何一丁点儿问题。但叶在日记里记道:
弟可以要教部(即教育部)之车,而清华道远,耗油量多,不欲以私事而享此“法权”。至于雇车,其事不易,费亦不少。
一位教育部的老领导(叶曾任副部长),去看望故去三十年的“著名教授”“著名民主斗士”(官方对朱自清的政治定位)的遗孀,说是公事,即使用显微镜来看怕也看不出来有什么不对或不妥。但叶圣陶内心里,他坚决坚持坚定地把看望老朋友遗孀当成个人家事私谊了,这种情谊与官方、与公家、与政治没有一点关系。于是叶圣陶托人仔细问清陈的住所方位、公交车转换路线:
昨日上午与至善出城访竹隐夫人,往返四小时有余,坐一小时,多年积愿,居然得偿,堪以自慰。(《叶圣陶日记》)
当年陈竹隐身患肺气肿,右目白内障,几乎已无视力。子女五人,但在京只有两人,并不住在一起,只能每周或隔周回来看看。家里请了一个钟点工,每天只来三个小时,其余时间则是独守空房。
叶圣陶对此倍加焦虑,且耿耿于怀、坐立不安:
此境不能多想,设或临时病作,步履倾跌,呼而无应,如何是好。(《叶圣陶日记》)
不知是不是叶圣陶这次看望之后直接发挥的作用,不久陈竹隐的身边便有一个子女陪住了。叶圣陶知道以后,一直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落了下来。
文革结束后,叶圣陶又去见过陈竹隐几次,其中有一次是清华大学新建朱自清塑像落成仪式,时值冬末春初,气候寒冷,活动露天举行,但叶圣陶还是亲自参加了,并与陈竹隐合影数张。叶有诗记之:
当年荷塘依旧在,荷残月色已阑珊。暮年一晤非容易,应作生离死别看。
相比朱自清,老友夏丏尊作为亲家,更是常常活在叶老的日常生活里。夏丏尊的幼女满子在叶家已经生活了四十多年了,既是叶圣陶的儿媳,也算叶圣陶的女儿。满子从小家教甚好,可谓大家闺秀。她性情温和,办事麻利,先人后己,任劳任怨,家里家外一把手,多少年如一日。她把自己的一生都奉献给了叶家。叶圣陶说:满子是全家的功臣。满子如此的好,这让叶圣陶如何不想起她的令尊高堂夏丏尊?
1974年夏,叶圣陶专门安排满子带着南京叶至诚的儿子叶兆言,连同上海夏丏尊的儿媳,一起前往春晖白马湖回乡省亲。白马湖有夏丏尊的旧居,白马湖有夏丏尊夫妇的墓,白马湖还是朱自清、夏丏尊一生友谊开始的地方,也是夏丏尊、叶圣陶、朱自清都久久难忘的地方——
今天是一个下雨的日子。这使我想起了白马湖。因为我第一回到白马湖,正是微风飘萧的春日。(朱自清《白马湖》)
现在一家僦居上海多日了,偶然于夜深人静时听到风声,大家就要提起白马湖来,说“白马湖不知今夜又刮得怎样厉害哩!”(夏丏尊《白马湖之冬》)
“一条狭狭的煤屑路,那黑黑的细小的颗粒,脚踏上去,便发出一种磨擦的骚音,给我多少轻新的趣味来。”这是朱自清《春晖的一月》中所写的通向春晖的路。叶圣陶也很想走一走这狭狭的煤屑路,来听听那磨擦出来的骚音,来看看自己给老友题写的墓碑,再来看看多少人都一直忘不了的白马湖。可惜,自己年龄太大,交通太不方便,只好有劳小辈来看望老朋友了。
夏丏尊、叶圣陶、朱自清三人,一生读书、教书、编书、写书,有本事但不多事,勤做事可无逸事,没有绯闻,甚至趣事也不多。他们无意官场,夏丏尊、朱自清都曾当过大学的国文系主任,叶圣陶解放后更是高为部级干部,但他们全无做官意,只有读书声,总是书生本色。他们忠于家庭,夏丏尊与朱自清都是包办婚姻,但都琴瑟和谐。朱自清发妻因病去世后,续弦也是媒妁之言。叶圣陶妻子因病去世后,他清苦自守三十多年。他们没有显赫的家世,没有炫目的学历,没有惊天的禀赋,一生默默耕耘在文坛、教坛,却没有文坛恩怨,也没有教坛是非。尽管夏丏尊、朱自清过早离世,但他们三人都是中国最负盛名的语文教育家,杰出的文学家,优秀的编辑出版家。单说朱自清的“通感”,夏丏尊的“语感”,叶圣陶的“教为了不教”,就够现在的教师们、作家们、编辑们肃然起敬了。
古人说文人相轻。但在他们三人之间,却是“精神到处文章老,学问深时意气平”,他们是友谊的铁三角,他们是事业的好伙伴,他们是文人相亲的典范。
文章写到这儿,我忽然想起这么一组成语:一本正经,一板一眼,一丝不苟,一唱一和,一见如故,一心一意,一心一德,一诺千金,一清二白,一声不响……..
他们做事一板一眼,一丝不苟,一心一意,一声不响,不偷懒,不马虎。他们做人一心一德,一诺千金,一清二白。他们忠于爱情、执着友情、相守亲情、献身事业、热爱国家,夫妻琴瑟和谐相敬如宾,朋友一见如故一生坚守。他们的一生就是一本正经——一本纯正的道德文章经。
夏丏尊、叶圣陶、朱自清,就像那条麻花辫的三股头发,先是一股散了,另一股便松了,后来的一股就乱了。
三位大师现在都成背影了,并且渐行渐远。但他们之间的这种终身友谊,在我们的心里却更是高山仰止、历久弥新!
已投稿到:
以上网友发言只代表其个人观点,不代表新浪网的观点或立场。

我要回帖

更多关于 c 书籍推荐 的文章

 

随机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