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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世纪中期,《爱丽丝梦游仙境》已被重版300多次,流传之广仅次于《圣经》和莎士比亚的作品,原本是数学教师的刘易斯·卡罗尔(Lewiss Carroll)成了世界闻名的童话大师。教科书般的成长路径,专业领域的严谨思维,很容易让人把卡罗尔和“刻板”、“无趣”联系起来,但现实生活中的他却是一个有创意、有魅力的人。先天的生理缺陷也没有真正影响他的沟通、社交能力。“会讲故事”是卡罗尔的一个重要的个性,这为他带来了自信、友谊、欢乐和成就。虽然不是每个人都会成为卡罗尔,但“讲好一个故事”却是每个人不可或缺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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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 年,英国皇家邮政发行纪念《爱丽丝梦游仙境》诞生150周年纪念邮票,图为其中一枚

01.刘易斯·卡罗尔:从数学家到童话大师

1865年,英国数学家查尔斯·路德维希·道奇森以刘易斯·卡罗尔(Lewiss Carroll)为笔名出版了儿童文学作品《爱丽丝梦游仙境》(Alice's Adventures in Wonderland),讲述了一个名叫爱丽丝的英国小女孩为了追逐一只揣着怀表、会说话的兔子而不慎掉入了兔子洞,从而进入了一个神奇的国度并经历了一系列奇幻冒险的故事。

“爱丽丝”故事诞生于维多利亚时代,这是英国历史上最强盛的时期,而科学、工业的急速发展也带给人们强烈的精神压力和信仰危机,故事“仙境”里的疯狂茶会、焦躁的兔子、阴郁的假乌龟和残忍的扑克王国等,都影射着社会现实,大人们在这个故事中找到了“重返童年”的共鸣,而孩子们则在这个荒诞的故事里找到纯粹的快乐。

作品一经问世便引起了轰动,自1865年出版以来,《爱丽丝梦游仙境》已经被翻译成至少174种语言,衍生产物涉及绘画、音乐、戏剧、服饰、电影、电视剧、广播剧和游戏等诸多领域。

《爱丽丝梦游仙境》是十九世纪最具影响力的荒诞小说之一,英国《大不列颠百科全书》认为:卡罗尔的童话及“谐体史诗”把所谓荒诞文学提到了最高水平。对后来的异世界奇幻小说《绿野仙踪》、《纳尼亚传奇》等具有直接启发意义。

到20世纪中期,《爱丽丝梦游仙境》重版300多次,流传之广仅次于《圣经》和莎士比亚的作品,原本是数学教师的卡罗尔成了世界闻名的童话大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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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爱丽丝梦游仙境》中的场景

刘易斯·卡罗尔和同时代大多数孩子一样,接受父母的引导,勤奋学习,力求上进;他以优异的成绩在牛津大学攻下数学专业荣誉硕士学位并留校任教,度过了长达二十六年的执教生涯,并著有多部数学和逻辑学的专著。

教科书般的成长路径,专业领域的严谨思维,很容易让人把卡罗尔和“刻板”、“无趣”联系起来,但现实生活中的他却是一个有创意、有魅力的人。这不单单表现在他创造了风靡世界的“爱丽丝”,更重要的是,终其一生,他始终保有充沛的想象力和创造力,而这不仅成就了他的声名,也成就了他的生活。

02.口吃,失聪,多病,但会讲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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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罗尔拿回家的第一份学校报告中,班主任詹姆斯·塔特除了肯定他数学成绩优异外,更是热情地称赞他“与人交往文雅,令人欢愉;与人交谈幽默,思维敏捷”。

而事实上“思维敏捷”的卡罗尔是一位严重的口吃患者,这也一度让他成为其他孩子们嘲笑的对象。一生未愈的口吃,高烧导致的右耳失聪,屡屡发作的神经痛,所有这些都没有令他沮丧,更没有真正影响他的沟通、社交能力。

和每一个孩子一样,卡罗尔自小就喜欢编故事讲故事,在母亲的指导下,他的阅读、表达等语言方面的能力得到了良好的训练。

起初他在家里给兄弟姐妹讲故事,逗他们开心,14岁时,他创办了第一本家庭内部杂志,收录自己写的小故事和幽默诗(除了自己的小作品,也会收到家人的投稿),他童年时的很多伙伴都记得卡罗尔是如何一边画出故事场景一边讲给大家听的。

这个习惯伴随了他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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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罗尔“爱丽丝”故事的手稿中插入了自己绘制的图画

进入大学修习数学专业后,卡罗尔和朋友们一起参加课余的读书会,并开始创作故事,专门供稿给当地的报纸。《爱丽丝梦游仙境》的创造也是源于他在一次郊游中给孩子们讲的故事,就像他在开头的题诗中说的,“一切发生于一个金光闪闪的午后”,卡罗尔一行五人从牛津大学附近的伊西斯河出发划船出游,在船上,有三个女孩恳求他讲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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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中那个叫爱丽丝·利德尔的女孩,也就是“爱丽丝”这个故事人物的原型,在晚年时回忆这个场景,“道奇森先生时不时划动小船,同时,他用自己微弱的声音讲故事,还伴随着他奇怪的口吃……就这样,这个永远让人开心的故事开始了,它之后走入了许多许多人的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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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国1907年版本中插画师亚瑟·拉克姆绘制的“爱丽丝”

“会讲故事”是卡罗尔的一个重要的个性,一项个人才能,为他带来了自信、友谊和欢乐,这种个性的养成,比之于带给他社交生活中的收益更为重要的是,它使卡罗尔具备了一种能够全面调动起自己才能的创造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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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65年初版《爱丽丝梦游仙境》的插图,渡渡鸟把爱丽丝从身上掏出的顶针作为奖品“送”给她

在《爱丽丝梦游仙境》中,他自小培养的想象力、语言的能力、文化的积淀以及对时代的认知,还有他在数学研究中建立的探究思维,高妙地融合在一起,使“爱丽丝”的故事虽然简短,却“富于智力和奇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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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罗尔手稿中的“老鼠尾巴形状”的一段小故事

故事中,爱丽丝遇到的一只老鼠讲述自己的身世故事,他说自己的故事“又长又悲伤”(a long and sad tale),爱丽丝把“tale”听成了“tail”(尾巴),于是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老鼠尾巴会悲伤呢,她心中琢磨着这个事,以至于没有好好听老鼠讲,最终她听到的老鼠的故事就呈现为一段“老鼠尾巴形状”的内容。卡罗尔以这样的细节处理,把爱丽丝身上的那种孩子气生动地传递给读者。

03.像卡罗尔一样讲故事

“爱丽丝”是数学家卡罗尔献给人类童年的礼物。每一个孩子在童年时代都会怀有令人大吃一惊的奇异的思想,长大后也都会梦想在成长的征途上获得一点“掉进兔子洞”的空间。

虽然不是每个人都会成为刘易斯·卡罗尔,但是每个人都有机会从故事中培养自己的想象力和创造力,作为父母,需要在凭借社会经验为孩子指引成长之路时,一并呵护好孩子那点小小的创意和奇思。

而除了“爱丽丝”,还产生出“小熊维尼”、“霍比特人”、“小飞侠彼得·潘”、“哈利·波特”等受全世界孩子喜爱的经典故事形象的英国人,在艺术方面显示出了超凡的想象力和创造力。

英国在世界上率先提出“创意产业”的理念,注重将课业与生活结合,培养孩子的创意思维,这使得他们能够帮助孩子在学习与生活、幼年与成年之间找到一种良好衔接的途径,让孩子们通过拥有创造力获得丰厚的人生。

《给孩子的牛津写作课》的作者克里斯托弗埃奇是英国知名的教育顾问,他与牛津大学等机构长期合作,致力于对儿童创意写作思维的研究,并应邀在英国国家图书馆、圣约翰小学等多所知名学校开展“创意写作”的课程巡讲,受到孩子们的欢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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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上最大的书展 “爱丁堡国际书展”上,克里斯托弗在给孩子们讲,如何将科学知识融合到写作中

这套书是克里斯托弗在多次讲课的实践上打磨而成,专门针对激发孩子的写作兴趣而设计,遵循孩子们喜欢听故事和讲故事的天性,指导他们如何从头到尾写好一个故事,让孩子在极具趣味性的故事创作中,守护心中的“兔子洞”,培养受用一生的想象力和创造力。搭配“随读随写”笔记本,让孩子在生活中养成写作练笔的习惯。

2.《阿丽思漫游奇境记》,[英]刘易斯·卡罗尔 著,赵元任 译,商务印书馆,1912

3.《爱丽丝梦游仙境的创造者:刘易斯·卡罗尔传》,[英]爱德华韦克林 著,许若青 译,黑龙江教育出版社,2016

4. 《社会转型期的童年叙事经典:论维多利亚时期英国儿童和青少年文学叙事共同体--儿童文学》,舒伟,《社会科学研究》,2017年第2期

本文作者:中信出版·红披风 饱食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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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孩子的牛津写作课》(含配套笔记本和附赠视频课)

英国多所小学实践认可 / 牛津大学儿童教育出版团队权威审订 / 中信出版社耗时两年翻译引进

针对7~14岁儿童&对创意写作感兴趣的成人

名作家叶开与你相约广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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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十一岁的Luca Kaneshiro在睡梦中平静地演绎了生命的落幕,这位老人身为黑手党过于传奇的前半生与葬礼上孤单寂寥的氛围像是一黑一白、泾渭分明的两条河流,其间强烈的违和感与落差让意欲前来看热闹的人们大失所望,因此来来往往的汽车大多只在远处的公路上驻足片刻,连一句对于逝者的问候都不曾留下便扬长而去。  

  参加葬礼的人屈指可数,黑色的身影分布零散,每个与会者都形单影只,人们像是一株被风吹散的黑色蒲公英的种子,各自在淅淅沥沥的雨水中挣扎或哀痛。

  算上今天,九十一岁的神父Alexander已经为Kaneshiro家的三代人主持过葬礼,这历史悠久的庞大家族从他的祷告中分走基督的福音和上帝博大宽容的爱,也不着痕迹地从他生命中分走了漫长的七十年岁月。七十年前他替新生的婴儿完成洗礼,并代替神明传来口谕,将Luca这个名字作为赠礼赋予这个年轻的生命,七十年后他又一次站在这里,却是为了将这束短暂照耀过这个家族的光芒送还回天堂,连带与之一同消逝的七十年岁月,共同奉还给仁慈的上帝。 

  年迈的神父像是被吹散的黑色蒲公英的母株,苍老瘦弱的身体孤零零地立于风雨之中,无需出声或是行动便能吸引每一粒种子的视线。人们都默契地追随着神父的举动,在眼底酝酿出一种平静无波却又哀戚悲痛的目光,远远地注视着白花之中那具已经失去温度的躯体。

  Luca Kaneshiro,古老的Kaneshiro家族的最后一代领袖,虔诚的基督教徒,终生未婚的殉道者。他的离世标志着一部家族史的终结,也诉说了一个生于新旧交替的年代的守旧者的万般愁苦与无奈。

  神父低下头,手指轻轻抚过那张被雨水浸湿的苍老的面庞,同时开始用嘶哑低沉的声音为逝者祷告。

  忽地,连绵阴雨稀薄下来,神父的祷告也暂且告一段落。随着那嘶哑男声的消逝,厚重的云层后隐约露出一线金色的薄光,将阴沉的天空撕开一道裂口。被阴云遮蔽视野的人们都循着那丝线般稠密日光向上望去,近乎痴迷地望着那一处如同天堂之门般在细雨中闪耀的云层豁口。

  金色的雨水似乎填满了逝者身躯上苍老的沟壑,人群中因此接连响起了断断续续的啜泣声。世上仅有的几个愿意为Luca Kaneshiro哀悼的人一致认为这是天堂为迎接他而开放的道路,并为此由衷地感到激动与释然,微小的喧闹与喜悦缓慢在人群中荡漾开,所有人不约而同地开始在胸口画十字以感谢上帝的仁慈。在这阵波澜中,只有沉默的Ike Eveland显得格格不入,他站在原地,如同雕塑般平静地望着白玫瑰中那张被雨水浸湿的苍老的脸。

  这位刻意远离人群的古怪年轻人瘦削挺拔,憔悴的神色被掩于宽大的黑色斗篷下,远远望过去,只能看见他那毫无血色的嘴唇和湿漉漉的鼻尖。

  神父望着他,望着他与长眠在花丛中的逝者一同构成的图景,望着雨幕中近在咫尺又天各一方的两人,望着黑斗篷下那个千刀万剐后归于死寂却仍苟延残喘的灵魂,由此望进了一段由苦难执笔的漫长岁月,望见了两株自残垣断壁中野蛮生长的青藤,望见了一段被阿芙洛狄忒*诅咒的故事,和故事里的两个人。

*阿芙洛狄忒:希腊神话中的爱情女神

   Alexander在老神父的抚养下度过了囿于教堂的二十年,用神像、圣经与礼拜填满了自己由于被亲生父母抛弃而略显单薄的童年。老神父在他二十一岁那年离世,而在次日清晨的日光穿透色彩斑斓的彩绘玻璃落在大理石地面上时,Luca Kaneshiro出生了。

  这孩子紧随着老神父的离开降临人世,因此不仅承载了整个家族的期望与喜悦,也承载了Alexander对于宗教偏执到病态的一份期许。每当他看见Luca那一头与父亲如出一辙的雄狮般的金发,和那双从母亲身上继承的灵动的眼睛时,他那颗被世间一切痛苦充作容器的心才能得到短暂的平静。

  Luca是个幸运的孩子,连出生都携带着神明的祝福。任何一位见过他的笑脸的成年人都会夸赞他眼底的灵气,任何一个与他一起玩耍的孩子都会不自觉地被他吸引,他似乎天生便具有让人心甘情愿地追随自己的能力。

  首领从人贩子手里买下Ike作为Luca七岁的生日礼物,当这个衣衫褴褛、遍体鳞伤的孩子被皮鞋踢得跪倒在Luca面前时,生日会的小主人惊讶地瞪大了双眼,难以置信地看了看父亲,片刻后又扭头看了看一旁慈爱地微笑着的母亲,漫长的沉默过后,他端着盛满了美味佳肴的精美瓷盘,坐在比他还要高的高脚椅上大哭起来。老神父的灵魂似乎赋予了他一种与生俱来的感知伤痛的能力,而这是他此生少数的不幸之一,黑手党需要的是繁盛的家族、强大的权利和闪耀的金币,而不是一颗仁慈的心。 

  次日清晨,Luca替Ike换上了自己精致的衬衫和背带短裤,牵着他的手小跑来到礼堂,兴奋地告诉父母自己打算带着新朋友一起去教堂做每日清晨例行的祷告。仅对家族成员开放的祷告具有一种古老而深刻的象征意义,与其将其定义为基督教徒虔诚的朝拜,不如说这是将一个庞大的家族凝聚在一起的必要的仪式,这群拥有或远或近的亲缘关系的人们只有定期向着同一个信仰礼拜,才能紧密地依附着彼此,而基督教只是作为一件可有可无的外衣,将这个功利的信仰美化了几分。 

  允许Ike加入祷告就意味着承认了他归属于Kaneshiro家族——是以一名家组成员的身份,而非一个从人贩子手里买来的卑贱的奴仆。

  首领拒绝了Luca的请求,他是个过分宠爱孩子的父亲,拒绝这个掌上明珠的要求的次数屈指可数,这便是其中一次。

  时隔六十年,Alexader依旧清晰地记得那一日祷告的场景。首领与夫人阴沉着脸坐在Luca两旁,年幼的孩子穿着齐膝长袜和黑色的背带短裤,郁闷地低头盯着自己的皮鞋尖,他紧紧地屏着呼吸以忍住眼眶中打转的泪水,一副完全不理解父母为何要愤怒地拒绝自己的委屈模样。 

  “Ike的身份地位都远不及你,如果用刻薄但通俗许多的话来说,就是你的家人们口中的下等人。”祷告结束后Luca低声啜泣着来到了Alexader身边,可怜巴巴地请求神父允许Ike跟随家族到教堂来礼拜。他太年幼,考虑不到也理解不了家族身份的深刻含义,这个过分善良的孩子只是天真地认为自己拥有的也应该让朋友拥有,在这昏暗无光的世界里显得太过纯粹干净,是Luca Kaneshiro此生的第二个不幸。

 “可是他很痛苦,我说上帝会拯救每一个人时,Ike说上帝忘记他了。”Luca在神父的臂弯中不住地低声哭泣,白衬衫随着孩童单薄的脊背簌簌抖动,“世界上有那么多人,上帝不小心忘记谁了也很正常……我只是想让Ike到教堂来,让上帝记住他,别再忘记他了。”

  Alexander闻言沉重地叹了口气,他察觉到自己开始徒劳地为这个孩子感到悲哀,一阵无力的伤感随之涌上胸口,促使他向尚且年幼的雄狮展开双臂,宽大的衣袖化作羽翼,将Luca护在了一个无声的拥抱中。

  他如同Luca的亲族一般深爱着这个孩子,因此愿意为他的每一个无厘头的烦恼操心,并且乐此不疲。

  Kaneshiro家族离开的三小时后,神父在首领夫人那栋富丽堂皇的别墅外找到了Ike Eveland,庄园内女仆的孩子们正七手八脚地想将他钳制在草地上,只因为他身上那件原本属于Luca的衬衫的纽扣由宝石制成。

  神父从下人们的闲谈中了解过这件事。首领与夫人原先不同意专门找裁缝为Ike定做衣衫,一家人为这件事吵过一架后,Luca便赌气剪下了自己所有衣服上的宝石,送去裁缝铺做了一件和自己一模一样的新衣服给Ike,不过由于资金有限,纽扣原料用的是廉价的瑕疵蓝宝石。

  夫妻俩虽然都气得够呛,但最后还是没忍心惩罚孩子,一家人平静下来细致地商量了一番,终究还是由于Luca一副咬牙不妥协的倔强模样答应了关于定做衣服的事宜,只不过有一条约定:给Ike定做的衣服只能使用廉价的瑕疵蓝宝石。

  Luca听到这才终于破涕为笑,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至于少爷以后经常摁着Ike要剪他衣服上的纽扣和自己交换这件事,就是不重要的后话了。

  孩童的惨叫声将神父从记忆扯回了现实,他再次看向Ike时,男孩已经和那群比自己强壮不知多少的孩子扭打在一块,刚才结结实实挨了他一拳的孩子哭嚎着往后退了几步,手里那颗熠熠生辉的宝石在日光下折射出一阵闪耀的光。那不是斑驳的瑕疵蓝宝石,所以是Luca从自己的衣服上剪下来再缝到Ike的衬衫上的更名贵的宝石。

  神父很少在这个文静的孩子脸上看见情绪波动巨大的表情,至少这是第一次。

  他用与平日里那种平静的声线截然相反的喊声嘶吼道:“还给我!还给我!”

  还给我,把他给我的东西还给我。

  神父及时从那孩子手中夺回了宝石,才避免Ike在首领夫人的庭院内犯下一起凶杀案。他在那群一边逃跑一边走咒骂的孩子向母亲告状前及时带走了Ike,男孩沉默了一路,似乎在心中笃定了神父是领自己去首领面前接受打架斗殴的惩罚。

  Ike嗫嚅着说出这句请求时低垂着视线不敢看他,男孩一路安静的伪装和异样的顺从似乎都是在为这个微不足道的请求做准备,这个被不公的命运苛待的孩子暂且抛下对世界强烈的恨意跟着他走,只是为了请求神父在Luca面前不要提及自己的灵魂肮脏的、丑陋的一面。他艰难地走过十年才遇见Luca Kaneshiro这么一个愿意爱自己的人,所以一定怕极了被他抛下。

  神父察觉到了他的慌张,于是安抚似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随后开口道:“我不会告诉他,只要你诚实地回答我接下来的问题。”

  男孩眼中的惊慌渐渐转为疑惑,他大概不论如何都想不到,这位受到整个Kaneshiro家族尊敬的神父会有什么问题要问自己。

  神父下一秒便解答了他的疑惑:“你想去教堂吗?”

  面对这样一个古怪的问题,Ike犹豫了半晌后,别扭地点了点头。

  “我不知道。”Ike听到这又警惕地摇了摇头,“是Luca和您说了什么吗?”

  男孩紧张地攥住了衬衫的衣角,眼神从远处繁复的哥特式屋顶游弋至一旁树上的乌鸦身上,不过一会又心虚地落在脚边草地上的一朵雏菊花边,最后打了两个转,尴尬地停在了自己的脚尖。

  半晌过后,他才听见头顶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道:“上帝聆听每一个人的祈祷,也了解每一个人的疑惑,但替世人实现愿望或是解惑的前提,是你心中有一个愿望,并诚心地信仰上帝,相信主能拯救你、帮助你、解答你。”

  Ike依旧静静地看着自己的脚尖,没有回应。

  神父并未因为他的沉默显露出尴尬,他只是沉沉地叹了口气,随后将Luca在教堂内对自己说的话复述给他。话音落下后Ike惊讶地瞪大了双眼,眼底闪过一丝短暂的惊喜后又迅速落入失落的泥潭。他攥紧了从别人手里抢回来的那颗宝石纽扣,在打斗中被撕扯坏的领口滑落到肩顶,身上还渗着血的抓伤和淤青都一览无余。

  一个模糊的愿望缓缓在男孩心中凝聚成形,原先包括他自己在内的所有人都认为这份愿望会化作权力、金钱或是一把能够保护自己的枪支的模样,但那一团千变万化的朦胧烟雾在Ike Eveland的胸腔中沉淀了几十年,最后却变成了一双眼睛。丁香花一样紫色的瞳仁,埋藏了数年的痛苦与悲哀却仍澄澈透明的紫水晶,Ike Eveland所能想到的最美好的比喻全都用来形容这双眼睛了。从七岁到七十一岁,这双眼睛每一次流泪都是他心脏上空的雨,每一次闭眼睁眼都要带起他耳边一阵呼啸的风。

  “那......那我现在知道自己为什么想去教堂了。”Ike说着将那枚纽扣收回了口袋里,尽管他用尽全力想稳住自己的语调,但还是不可避免地从嘴角泄露出了一丝哭腔。

  神父低下头看他,沉默地伸出手抚过他的脸颊,替他擦去了无声落下的泪水。

  “这件事也别告诉Luca好吗?如果他问起来,您就说......”话说到一半男孩突然停住了,不知是在反复用欺骗朋友的罪恶感惩罚自己,还是在绞尽脑汁编造一个像样的谎言。几分钟过后,他才下定决心一般抬起头看向神父:“如果他问起来,您就说我想去看教堂里的彩绘玻璃上的图画,他常常向我形容日光穿透那些玻璃投映在大理石地面上的图案有多好看,我也确实很好奇。”

  说完这句话后,他一边迅速擦干眼泪,一边无奈地对着空气笑了笑。

  Ike将这个谎言郑重地交付到神父手中时并没有想到当夜将要发生的事,盛夏的凌晨一点凉风习习,他迷迷糊糊地被穿着睡衣的Luca拖到教堂外时还没反应过来要做什么。彩绘玻璃依稀出现在眼前的那一刻,他才猛地记起自己下午同神父说过的话。

  “你做什么?我没法进教堂,守夜的修女会拦住我。”

  “没事!我有办法,相信我。”

  Luca说得信誓旦旦,尽管听起来幼稚又胡闹,但当他的声音和月光下那张朦胧的笑脸一同浮现在眼前时,Ike便意识到哪怕是胡闹,自己也会心甘情愿地陪他闹一晚上。

  两个孩子并肩跑到了彩绘玻璃外侧,万籁俱寂的黑夜中仅有教堂内忽明忽暗的烛火在闪烁,跳跃的火焰挣扎着发出一丝微弱的光亮,静静地照耀两张年轻的面庞。彩绘玻璃在昏暗的光线中像是一位生于远古时代的女神,端庄而神秘地俯视着两个幼小的身躯。Luca满怀期待地嘱咐Ike待在原地不要离开,他甚至没来得及等对方答应,便迫不及待地小跑着奔向教堂入口。Ike隐约听见了他和守夜的修女交谈的声音,短暂的沉默过后,教堂内响起了一阵挪动铁质器具的嘈杂声响,数不清的人影在烛光中来回奔走,不时会有几个人抬着什么器具朝窗边走来,从模糊的轮廓来看,似乎是些样式不一的烛台。

  Ike试探性地充玻璃那头小声喊道:“Luca,你在做什么?”

  没有人回应他,教堂内的人影依旧忘我地忙碌着。

  约莫十分钟后窗前还出现了几架梯子的轮廓,几个人影顺着它爬上了高处,开始在顶端的支架上布置零散的单支蜡烛。Ike这时已经隐约察觉到了Luca想要做什么,他呆愣地站在原地,思索着自己的眼睛酸涩是因为没睡好还是要哭了。

  没有预兆,玻璃另一侧那些布置了将近一小时的蜡烛忽地渐次亮了起来,成千上百根蜡烛的生命汇聚成耀眼的暖光,如同一群携带日光的精灵轻盈地穿过彩绘玻璃,它们托举着五彩斑斓的光落在草地上,最终汇聚成一片水晶般剔透的图画。

  这一处彩绘玻璃描画的是耶稣受难的场景,十字架的投影落在男孩身前,耶稣的躯体正对着他的脚尖,他沉默地望着这具因烛光摇曳而颤抖着的神的真身,世间万物都仿佛因这一刻静止,彩绘玻璃投映在草地上斑斓的光似乎也为之褪色。

  直到Luca Kaneshiro踩着梯子出现在彩绘玻璃顶端那一处弓形的透明玻璃后,直到他紧张地冲Ike笑了笑,露出一副不确定对方是否喜欢这个惊喜的模样,直到他跑出教堂来到Ike身边,牵着他的手兴高采烈地在绚烂的光影中奔跑时,缪斯才借Ike Eveland的眼睛重返人间,再次为黑白的世界涂上了颜色。

  “对于一个十五岁的孩子来说,Ike Eveland聪明得过分了,这是件很可怕的事,首领,我希望能引起您足够的重视。”

  Alexander对Luca的父亲说出这番话时,恰好能越过窗台下茂盛的花丛看见远处草坪上的两个孩子。他们身着一样的白色短袖衬衫和黑色短裤,在初春用新生草叶编织而成的碧绿地毯上肆意欢笑着。进入抽条的年纪后,两人身世上的巨大落差在身材上也显得越发清晰,Luca比Ike高上了半个脑袋,按Luca的体型订做的衬衫在Ike身上像挂在一副空落落的骨架上,仿佛一方随时都会被风吹走的白手帕。

  “我记得你以前很喜欢他,怎么又突然改口了?”首领似乎很享受明知故问的乐趣。

  神父并未气恼,而是装作没听见这句质问,自顾自地说道:“少爷第一回独自去港口接货时,您为了让我照顾他嘱咐我随同前往,还记得吗?”

  首领漫不经心地吐出一口烟雾,轻轻点头示意神父继续往下讲。

  “Ike Eveland也在那一批同行的人之中,他看着瘦弱又孤僻,一路上说话的次数屈指可数,既不能保护少爷,又没能力与对方谈判交流。你的部下们都不明白少爷为什么要把他带在身边,只把他当作一个胆子小到无时无刻需要少爷保护的……”

  神父及时打住,没有说出最后一个粗俗的词。

  “我听说了这件事。”首领往烟枪里添进了新一勺烟草,冲神父扯出了一个嘲讽的冷笑。

  转手这批货物的人与Kaneshiro家族有长久合作,首领相信他们不会对合作对象家唯一的小少爷造成威胁,于是便将这件事务当作历练交给Luca独自去处理。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最后运送货物的搬运工中混入了一名叛徒,他将藏有炸药的木箱混入货物中,险些让乘船返航的Luca一行人葬身汪洋。

  但因为有Ike在,这个“险些”才变为如果。

  Ike只凭那名叛徒异常的神色便判断出那只被临时挪动的木箱有问题,并擅自决定瞒着包括Luca在内的所有人将那只木箱调换给对方。双方都对此浑然不觉,Luca在返程中还毫不掩饰自己对于第一次独立完成任务的兴奋,兴高采烈地复述着刚才的场景中的每一个细节,而刚刚才将一行人推向死亡的深渊的Ike也参与其中,他平静地微笑着,不带一丝罪恶感。

  笑声最后被远处海面上刺目的火光与震耳欲聋的轰鸣打断了。

  “他原本只需要告诉Luca炸药所在的位置就行了,对方的人数不到我们的十分之一,而且为了表示信任没有携带枪支,即使需要武力压制也势在必得。”神父说到这下意识攥紧了拳头,咬牙切齿地抬起头直直看向首领:“可Ike Eveland却选择把炸药还回去,让他们所有人都葬身火海。你要知道,那一行人中只有一名叛徒,其余都是无辜的人,他这样做不仅影响了一段稳固的合作关系,动摇了家族的利益,而且也体现了这孩子……下手狠决,来历不简单。”

  首领满不在乎地笑了笑,似乎是在嘲讽神父的多疑:“他观察的细致程度确实超出了这个年龄该有的范畴,但他从人贩子手里出来,又在我家受了这么些年的白眼,如果不学着察言观色,想必也活不到十五岁。”

  “他来历不明,将他留在少爷身边很危险。”神父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激动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他到这来时只有七岁,你认为一个七岁的孩子撒谎的技术能高超到什么地步?”

  首领平静地倚靠着深红色软背椅,视线穿过满室缭绕烟云后定在神父脸上。他似乎在考虑怎样措辞才能使接下来说出的话委婉些,这令神父感到一阵胆寒,他无论如何都不敢相信这个昔日最想把Ike Eveland从自己孩子身边赶走的父亲都转而开始维护他。

  “您一定很疑惑,为什么我这样厌恶Eveland却不顺着你的意思把他赶走。”

  神父深吸了一口气,止住了颤抖的双手,并为自己的失态道了歉。他在Luca这个孩子身上寄托了太多,所以不忍心看到自己的信仰载体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他和Luca的父母一样深爱着这个孩子,因此对他身边的任何异样都敏感至极。

  神父强忍着无奈坐回软椅后道:“请您解惑。”

  “其实这件事发生后的第二天我就找了Eveland一回,聊了聊关于Luca的问题。”首领像是回忆起什么好笑的事情,不自觉地大笑起来:“我问他为什么这么想留在我的孩子身边,他说——上帝还没有记住他。”

  神父沉默下来,一时间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我接着告诉他,这世上本就只有少数幸运儿才能被上帝记住,真看不出来你是个这样狂妄的人!在我计划着让我的孩子走上康庄大道时,他身边有你这么一个野心勃勃的人显然不合我的心愿。”

  年轻人闻言抬起头,向他投来了疑惑不解的目光。祖母绿石般的眼睛在月光下熠熠生辉,不是一个满心想着如何撒谎以蒙混过关的人会有的眼神。

  年轻人说:“Luca想让我被上帝记住,所以我会努力做到。”

  Ike Eveland从未经历过上帝的爱与宽容的曲折童年注定了他要做一生无神论者,他不明白被上帝记住的意义,不知道这纠缠了自己十多年的苦难的源头在哪里,他也许有野心,却整个倾注到了那个见面第一天就主动替他换上最好的衣服、给他吃最好的甜点的男孩身上,他为了信仰去主动追逐一个从未信仰过的虚假的意象,为了一个人献出了自己被痛苦淹没的心脏中仅存的一丝善意,他为Luca Laneshiro奉上了一名无神论者偏执而疯狂的虔诚,哪怕这样违背原则的付出会成为束缚自己余生所有可能性的枷锁。

  “他要你做什么你都愿意?”

  “包括献出你的生命,抛弃你的信仰?”

  “这和做一条忠诚的狗可没有区别,不过我很中意你这一点。”

  首领原本以为这句羞辱能激起正处于自尊心膨胀时期的年轻人的怒意,但Ike Eveland依旧平静地站在那,低垂着视线以表示对长辈基本的敬意,眼中看不见一丝由于遭到羞辱而泛起的戾气。良久过后,他才意识到首领是在等待自己对这个称呼做出回应,却没显出一丝惊慌,平静得像是一粒落入死水中的蒲公英。

  “是的,我愿意。”他这么说道。

  凶手下落不明,追查一波三折,整个家族都为此耗尽了精力,几乎没有多余的力气来为逝者哀悼。冷风裹挟干冷的雪化作锋利的刀,划得人生疼,棺中层层叠叠的白花与雪融为一体,挤挤挨挨地簇拥着中年人花白的头发、威严的面庞和枯木般粗糙的躯体。Luca举着黑色的绸面伞站在父亲的遗体旁,郑重地握住老人的左手,在手背落下一个吻以作告别。神父低沉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诵读的是父亲生前最喜欢的那首诗。

  母亲倚靠着年轻人的肩膀轻声啜泣时,Ike才发现身旁的Luca已经相当高大,高挑的首领夫人抱着他哭泣时竟也显得瘦小。他的眉眼间生出了与父亲如出一辙的深沉,尽管较老人而言还青涩许多,但也已经能隐约窥见未来作为领袖的模样。

  父亲的意外离世似乎唤醒了他胸腔中那头被父母的宠爱束缚了十七年的雄狮,Ike一时间说不清自己是欣慰还是痛苦。

  Luca在神父的帮助下主持完成了整场葬礼,当他遵从神父的嘱咐阖上眼睛默默祷告时,Ike越过淅淅沥沥的雨幕与Alexander对上了视线。中年人那双闪烁着睿智的光芒的眼睛似乎早已看破了Ike,可他的目光中却寻不见一丝责难或愤怒,神父看向年轻人的目光中沉淀着深不见底的悲哀,他像是面对一位被上帝彻底抛弃、此生再也无法得到任何爱与救赎的人那样,用悲哀的目光看向雨幕中孤单的年轻人。悲哀这个词贯穿了Ike Eveland的一生,从今往后也将阴魂不散地纠缠不休。

  葬礼临近结束时,沉默了一天的Luca望着远处摩肩接踵的人群,突然开口道:“我会找出凶手,不管付出什么代价。”

  雨幕不仅模糊了视线,连带着声音也镀上了一层朦胧的色彩。新任首领的面目像是一副被水晕染开的油画,五官与肤色相互糅合,恍惚间似乎又变回了七年前彩绘玻璃下的模样。Ike没有回答他,只是静静地站在原地,茫然地望着葬礼上陆续离去的人们的背影。

  抓到了那个人之后呢?你想怎么处置他?

  没等Ike问出这个问题,Luca便率先解答了他的疑惑。

  他说:“我会杀死他,我会让他体验一遭父亲经历过的痛苦,不管他是什么人。”

  由于情感上的痛苦而颤抖对Ike而言是种极其陌生的感受,他举着绸面伞的手臂几乎要脱力,轻盈的雪花随着抖动的伞面在空中跃动起来,不合时宜地落在了Luca的肩上,每一粒纯白的生灵似乎都在对Ike幸灾乐祸地大笑。白的、苍白的笑,Ike看着Luca肩头那一小簇蹦跳着的雪花,回忆起了那张苍白的脸上狰狞的笑。

  一天前他跟随Luca来到老首领的床边时,老人家已经只剩能交代遗嘱的一口气。剧毒摧毁了他的声带,家人和部下都只能通过他抽象的手势来判断他想要说什么。然而Luca不一样,血缘的纽带使得这对父子之间生出了一种不言自明的默契,十七岁的年轻人只需握住父亲的双手、看着那双苍老混浊的眼睛就能明白他想表达的一切。

  Ike自始至终都安静地站在Luca身侧,在任何人都看不见的角度扯出一个冷笑。他遵从Luca的指示俯下身替老首领整理衣衫时,耳垂后侧那个在碎发的掩映下隐藏了十年的纹身才出现在将死之人的眼前。老首领忽地瞪大了双眼,激动地伸出双手要去抓住Ike的衣领——如果是这样,那么这十年来的一切都说得通了,关于他想要留在Luca身边的目的,关于这个来历不明的男孩为何能在危险面前迅速做出这样狠厉果决的判断,关于他是如何伪装出这副无害的模样整整十年而不被人识破——全都解释得通了。老首领苍白的脸上的皱纹扭曲成一个恍然大悟的狞笑,他双目充血、口吐白沫的模样将周围的人都吓坏了,亲眷家属都以为他有什么未尽的遗言,于是一股脑涌了上来,将Ike从床边推回了角落。

  “抱歉,我忙昏了,忘记了首领不喜欢我碰他。”Ike刚一回到Luca身旁便这么解释道。

  这是相当有说服力的一句谎话,老首领昔日对Ike的态度人人都看在眼里,这样一个高傲尊贵的人,临死前自然不会希望一个从人贩子手里买来的奴仆替自己整理衣冠。当所有人都在手忙脚乱地解读手势、端送热水或翻找药物时,只有老首领一个人将Ike的举动看得清清楚楚。

  年轻人从袖口中抽出一把纤细的短刀,将它抵在了Luca的腰间,而Luca此刻正担忧地望着病床上的父亲,全然没注意到身旁的人已经对自己起了杀心。

  黑发年轻人冷漠的表情似乎是在威胁老首领:你敢说一个字,我就立刻杀了你儿子。

  老首领充血的双目呆滞片刻,有那么一瞬间看着像是死去了一般,几秒过后,他才认命似地放下了手臂,瞪大了双眼惊恐地看着Ike Eveland。这么多年来,这是Ike第一次在这位威严的男人眼中捕捉到一丝名为“请求”的意味。

  他不着痕迹地将那匕小刀收回袖中,老首领这才重新安定下来,带着满腔担忧和悔恨离开了人世。

  老首领离世后,这个房间便是亲族哀悼、痛哭或是悼念的专场,Ike身为外人已经不便继续停留,于是他悄无声息地退出房间,独自一人来到了空无一人的教堂。

  神父前去为老首领祷告了,修女修士们也都奔走在Kaneshiro家的各个角落内为即将到来的葬礼做准备,教堂内除过雨水轻轻敲击彩绘玻璃的声响和呼啸的风声之外没有任何动静,摇曳的烛火拉动阴影在年轻人冷漠的面庞上来回游弋,照得那双祖母绿宝石一样的眼睛晦暗不明。

  从此以后,再也不会有人阻止他到教堂来了。

  想到这里,Ike举起枪,将枪口对准了教堂正上方的神像。

  一个无神论者、一个没有信仰的人,他其实根本不用在意上帝是否记住了自己,他的一切欢乐和苦难的源头从来都不是天堂和地狱,因此也不必祈求哪一方成全自己。上帝是什么人?他凭什么代表世间万物去原谅、去宽恕?他既然掌管了一切爱与幸福的源头,又凭什么要他度过这样不平等的一生之后再用灵魂去赎罪?

  上帝原本就不是他生命中什么不可或缺的角色,因为Luca Kaneshiro希望他能被上帝记住,Ike Eveland才会来到他面前。他自始至终信仰的都不是一座没有生命的石像,而是十年前虔诚地站在这里,祈求让他获得新生的Luca Kaneshiro。

  现在Ike Eveland名正言顺地站在上帝面前,让他记住了自己,他经过罪恶感十年来反反复复的折磨才终于完成七岁的Luca Kaneshiro的那个平淡的小愿望——那么让他和Luca同样痛苦了这么些年的上帝也不需要继续存在了。

  Ike扣下了扳机,子弹击穿了石像的头颅,碎石与大理石地面相撞时发出的声响震耳欲聋,漫天尘土化作宣告战争结束的硝烟,标志着这位年轻人结束了与自己的梦魇长达十年的斗争。

 就算你终将发现我最肮脏丑陋的一面并取走我的性命也没关系,至少在我燃尽生命之前,我会做你最忠诚的信徒,将你奉为我一个人的神明。

*节选自玛莉·伊莉莎白·弗莱 的诗歌《化为千风》

  Ike开口阻止Luca时,审讯室内的几十个部下同时惊疑不定地看向他,仿佛刚刚从他口中听见了什么可怖的威胁。

  刑讯逼供向来是这位首领的左右手的拿手好戏,Ike在Luca看不见的地方用于审问的工具可远不止喷枪这点威慑力,可他现在竟然在阻止首领使用器械亲自审问这名叛徒,实在让人惊恐又费解。

  Luca虽然与大多数部下同样疑惑,但还是放下了手里的喷枪。一旁那名被束缚在椅子上的人颤抖着舒出了一口气,几乎马上就要因为绝处逢生而大哭起来。

  Ike坐在桌子的边缘,年轻的首领为了避免被人听去不必要的内容凑得极近,双臂分别撑在部下的两侧。他为了听清Ike的声音而微微低下头,几乎要把桌上的人整个圈进怀里,无论是从Ike还是外人的角度来看都像极了耳鬓厮磨,只有他自己浑然不觉,依旧用诚恳而认真的眼神紧盯着面前的人。

  Ike静静地望着那双近在咫尺的、丁香花一样的眼睛,好一会没有说话。Luca从未对他这种无意识的神游表现出过不耐烦,他一如既往地凑到他肩头,在磨蹭他耳畔的碎发的间隙等待Ike回答自己。

  Ike一瞬间如鲠在喉,不明白该如何解释。在Luca的注视下他没法集中注意力思考,于是他拍了拍Luca的手臂示意他从自己的肩膀上起来,在他疑惑地看向自己时仰头轻轻吻了吻他的下巴,最后稍一用力推开了面前的人,迈着机械般僵硬的步子走至放置器械的桌旁,平静地说道:“我来就行了。”

  人群突兀地沉默下来,偌大的审讯室内只能那名囚徒因惊恐而发出的低声呜咽。

  Luca看着Ike瘦削的背影,敏锐地察觉到他似乎因为自己的注视而绷紧了身躯。Ike烦躁地翻动着桌上的器械以转移注意力,每个动作都显得漫无目的,一举一动都流露出一种在他身上极为少见的紧张。

  片刻过后,Luca走上前去,掰着他的肩膀让Ike转过身来面向自己,没等他开口询问什么便迅速在他的眼角落下一个吻,那一寸苍白的皮肤上还残留有飞溅的血渍,泛着诡谲的光的红在Luca的嘴唇和Ike的眼角旁漫开,仿佛一簇自眼底盛开至鬓角的花。

  Ike呆愣在原地,双目失神地看着面前的人。

  Luca的笑与平日如出一辙,没有一丝不该有的暧昧,亲近得恰到好处。年轻的首领好像笃定Ike能像从前理解自己千百个沉默的命令那样理解这个吻。他一言不发地拨弄着Ike的耳坠,宽厚的手指顺着下颚线抚过对方的脸,在Ike下意识地偏头想要在他的掌心中磨蹭两下时又不合时宜地退开,带着一部分人走出了审讯室。

  直到嘈杂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那扇厚重的铁门后,Ike才回过神来,站在桌旁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

  Luca没有发现什么,他只是把亲吻当作一种必要的社交礼仪。

  失落和欣慰两种截然相反的情绪拧成了一道绳,错乱地缠绕着Ike的心脏。他欣慰是由于自己对Luca这一份不被世人所祝福的感情可以裹上亲情的伪装,他们可以毫无顾忌地拥抱和亲吻,因为全世界都认为他们是彼此不可替代的家人,甚至连Luca自己也这么认为——Ike一直都很清楚这一点。但他偶尔也会想,仅仅是偶尔,他会希望Luca能发现自己的每一个吻都包含着对于亲人来说过于热烈的赤忱,他们给彼此的吻的份量是不对等的,只有他自己一个人知道。

  “TL751,你的情绪波动已经超出红色警戒范围了,这是本月的第十一次警告。”

  冰冷的机械音又一次在Ike的脑海内响起时,他弯下腰蜷缩起来,痛苦地用双手捂住了脸。这个声音来源于那个在他体内存在了二十几年的芯片,几乎要和他的血肉融为一体,成为他身体中的一部分。他所谓的“父亲”,那个将他养育长大又令他生不如死的男人,也许此刻正躺在某一处华贵的大床上一边吸着这天的第三根雪茄,一边看着对讲机享受折磨亲爱的孩子的乐趣。

  “TL751,你那不必要的感性神经太过发达了,是因为Luca Kaneshiro吗?明明你十五岁那年就拥有在眨眼间杀死一船的人的魄力,为什么现在反而开始关心那名叛徒会不会在审讯中由于酷刑而丢掉性命?”

  “还是说你其实不在乎受审的人是死是活,只是不愿意这个人的血弄脏Luca Kaneshiro的手?”

  “闭嘴,我很累了。”Ike将每个字都咀嚼了千万遍再吐出来,仿佛这样就能把对讲机另一头的人也咬碎。

  TL751,这个男人收养的所有孩子都没有姓名,只有一个了无生趣的编号用于区分同伴。在Ike Eveland还未走出那高大到几乎要遮蔽日光的围墙时,电击、毒药和殴打便已成为他生活中的家常便饭,令人痛不欲生的训练往往与“父亲”下达的命令一同出现,想要活下去便只能顺从那个声音去完成指示。残酷的训练年复一年,最后培养出了一批包括TL751在内的忠诚的实验品,这群孩子会无条件地服从“父亲”的命令,哪怕命令与他们独立的思想相互矛盾,身体也会不由自主地先于大脑完成指令。

  Ike Eveland,TL751,“父亲”最得意的作品,七岁那年便遵从指令来到了Luca Kaneshiro身边,任务是杀死他以终结这个家族的历史。在他尚且年幼时,每一个细微的举动都由“父亲”在对讲机的另一头操控,因此已经去世的老首领和神父都未曾从他身上发现一丝身为卧底的端倪。他像是一台没有自主意识的杀人机器,一个廉价的背罪人。TL751遵从指令犯下的每一桩罪过都将算由自己来承担,而不是藏在暗处的“父亲”。

  “感性是人类最致命的弱点,它会让你变得怯弱,削减你的理智,会成为补完自身的道路上最沉重的绊脚石,但却不会让Luca Kaneshiro停下脚步等你。”男人经过处理后的语气虽然平直冰冷,却依旧能听出一丝微妙的嘲讽,“他成长得很快,如果你执意要如此原地踏步,那总有一天会被他远远地抛下,追也追不上去。”

  “到时候你是想卑微地乞求他施舍给你爱情,还是举起枪了结你们两个人共同承担的痛苦?”

  年轻的首领在中弹的那一瞬间向他投来了一种疑惑、惊讶又带了一丝意味不明的落寞的目光,TL751隐约记得这是他在少年时期用于请求自己的眼神。请求自己陪他去庄园外那片开满雏菊花的山坡上玩耍,请求自己写出让他头疼了一上午的数学题的解答过程,请求自己在他去厨房偷甜品时帮忙望风,请求自己把衣服上的瑕疵蓝宝石纽扣和他交换。他似乎在临死前的一瞬间由于惊慌回到了十五岁的模样——他不可能本来就是这副模样,他不可能因为TL751待在自己身边就自然而然地卸下所有伪装,他不可能对TL751有什么除亲情之外异样的感情。

  不可能,不可能。TL751脑海里的声音不停地重复着这个词。原先在他胸腔中挣扎着的一线微弱希望也被冰冷的机械音掐灭了,他的躯体内似乎有一个将死的灵魂正在哭喊,他拖着满身伤痕想要夺取这具身体的控制权,却一次次地被命令化作的锁链向后拽去。

  Luca Kaneshiro倒向血泊的那一瞬间,TL751看见了那颗从他的风衣内侧抖落到半空中项链吊坠。那条项链总是被首领谨慎地收在衣领内,TL751可以确定那是老首领或是夫人留下的遗物,因此从未过问项链藏在衣领内的部分是什么模样。严酷的训练给予了他常人难以企及的精确直觉,他待在Luca Laneshiro身边的这十多年猜中过老首领的心思、武器库位置的和敌对组织挑拨离间的手段,他猜对了那么多事关生死的大事,却没有猜中项链上有什么挂坠这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年轻的首领倒地的前一刻,TL751看见闪着光的瑕疵蓝宝石随着他的躯体一同在半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纽扣落进血水中的声响听着死气沉沉,Luca Kaneshiro的血如同一群好动的生灵迫不及待地向四周蔓延,连带着他瞳孔中的光亮一起缓缓散开、散开,最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连串事件接踵而至,快得像是冲洗中的一页页胶片,俗套的情节像是放映过无数次的老电影,背景画面都由于头昏眼花出现了泛黄的噪点。TL751熟练地俯下身查看任务目标的生命体征,Luca Kaneshiro半睁着眼睛,纽扣挂坠落在他的耳边,仅有这么一次,在那对紫水晶黯淡下来后,这颗斑驳的瑕疵蓝宝石才在光彩上略胜一筹。

  TL751正要向遗体伸出手,却突然被一阵无形的拉力向后扯了过去,他跌坐在地上,还没来得及仔细思索,便又在那股力量的强迫之下抬起手臂掐住了自己的脖子。他体内的另一个人正在哭泣,泪水却是顺着他正在操控的这具躯体的脸颊往下掉,这不是什么令人愉悦的体验,恰恰相反,TL751对流泪这种典型的感性行为厌恶至极。

  机械音下达的命令虽然让身躯中的另一个人短暂地消停了一阵,但片刻过后他便迅速用更明显要置人于死地的力道重复了一遍刚才的动作,“父亲”的声音似乎刺激到他了,他的哭泣听起来比刚才还要绝望而痛苦,泪水已经让TL751的视线模糊到看不清了,他咬着牙,凭尽全力从喉咙中挤出一丝力气说道:“我阻止不了他……父亲,请帮我杀死他……杀死那个人……”

  “我不建议你这样做,这大概率会造成暂时性的记忆缺失,而且只要受到与从前相关的事物的刺激,他还是会回来。”

  片刻寂静过后,TL751听见脑海中响起了一声代表那片灵魂被杀死了的警告。

  他拖着满身骇人的伤痕与血迹来到教堂时,除神父外的所有人都已经撤离。日光从顶端绘有油彩的天窗中倾泻而下,神父闭着眼沐浴在柔和的日光中,低声念诵着一段用于安抚亡灵的祷文。

  这片曾经隶属于Kaneshiro家族的建筑群中已经没剩多少活人了,TL751只需要再扣动几次扳机,就能将这个地方彻底变为一座死城。

  但他没有开枪杀死神父,而是拖着将死的身躯艰难地往前走着,直到教堂上方那座曾经被自己一枪打碎的神像出现在眼前,他才如释重负地跌坐在大理石地面上。

  “上帝,我来祈求您的原谅。”

  念诵祷文的男声没有停下,那沉稳温和的声音仿佛来自千山万水之外的仙境,朦胧得听不真切。TL751伤痕累累的心脏在这神圣的洗礼中短暂地安定下来,他似乎忘记了这篇祷文是念给死去后流离失所的亡魂,能够在这里获取心灵的宁静,大概意味着他灵魂中的某一片已经游离于生死之外,正作为一缕无处可去的亡魂在某个角落哀哭。他想不起来那是什么人,他是这十多年来自己体内独立于冰冷的命令之外的一个意识体,有感情,会哭,会笑,但就在几分钟前,那片灵魂跟随Luca Kaneshiro一同死去了。

  “你心中的上帝已经死了,赎罪的道路将由你自己从头开拓。”神父不知何时已经合上手中的书籍,缓步走到了他身边。他伸出那只宽大厚重的手掌,如同许多年前安抚十二岁的TL751那样,安抚了二十二岁的他。TL751自无比渴求的温暖中艰难地睁开眼,看见那张平和安静的面庞湮没在正午静谧的日光中。他正看着自己,哪怕五官模糊,那种自内而外流露出的悲哀也格外强烈清晰。

  “耶稣受难的尽头是万物重生的起点,世间一切罪孽都将在那里化为虚无。往前走去,你就能在一切还未开始之前拯救另一个堕落的自己。”

  神父的声音渐行渐远,最后消失在了那一处溢满阳光的天窗下。TL751再次睁开眼时,偌大的教堂内已经空无一人。

  他看见了耶稣受难的尽头——日光穿透彩绘玻璃,在大理石地面上投映出水晶般晶莹剔透的图画。他终于看见了Luca曾经向他描述过无数次的画面,因此他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却被疼痛拉扯着摔回了地面。他想象着那个年幼的孩子兴奋地在地面上不同色块之间蹦跳的场景,比他七岁那年要更早一些,在他还没遇见TL751时,他被神明祝福的后半生都如同钻石般璀璨,他不需要照耀谁、帮助谁、拯救谁,只需要考虑下一步该踩金色还是蓝色。他转过身了,正在地面上垂死挣扎的TL751映入了他的眼睛,他笑着奔跑过来,蹲下身拉住TL751的手,接着用跳跃欢快的语气说道:“■■■■■■,别趴在地上了,陪我去前面看看吧!”

  TL751干裂的喉咙没能允许他问出这个问题,但他顺着那个孩子的请求,再次拼尽全力用双臂支起了上半身。他全身上下的每一个细胞似乎都被灌了铅水,他向前迈出的每一步都在燃烧他用于呼吸的生命。日光刺得他睁不开眼,眼前的场景又如同老首领的葬礼一样,仿佛成了一副被水洇湿的油画,画面扭曲得模糊而抽象,只有那个孩子满含笑意的呼唤依然清晰。

  TL751继续拖着残破的躯体向前走,教堂的出口被亮得发白的日光笼罩了,看不清外面是什么模样。随着他与那片矩形的白光的距离逐渐缩小,TL751感到原本沉重的身体缓缓恢复了活力。他闻见熟悉的花香乘着风从出口吹来亲吻自己的额头,他听见悦耳的鸟鸣和盛夏聒噪的蝉在此起彼伏地歌唱,他归于死寂的心似乎渐渐恢复了生机,他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想要奔跑的冲动,于是他迈开腿,提脚,发力,竟然真的如同想象中的那样飞奔起来,意外的惊喜作沸腾的鲜血填满胸腔,这样平淡的快乐已经被他遗失在了漫漫岁月的长河中很久了,他追着男孩的背影跑出了教堂,一头撞进Kaneshiro庄园正午十二点的钟声中。

  莫名出现在眼前的每一样景物都让他倍感意外,他循着钟声仰起头,看见了教堂顶端的时钟正指着一个熟悉的日期的十二点方向。

    第三千七百一十八次轮回开始时,TL751在脑海中默默回忆了一番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事。 

   “父亲”的声音会在十二点二十一分时准时响起,而他将在指令的驱使下携带枪支前往Luca Kaneshiro的房间,并在十二点五十分时扣下扳机杀死他。在这之后,他可以选择返回教堂开启新一轮轮回,也可以径直离开这片曾经属于Kaneshiro家族的领土,永远离开这片承载了他所有苦痛的伤心之地,他其实可以忘记曾经发生过的一切,去融入社会,去做一个不会将喜怒哀乐当作自身的罪过的普通人。

  第一千三百四十九次轮回时,他曾心灰意冷地离开教堂,试图回到普通人的社会中生活。他试着无视那个自始至终跟随在自己身边的金发男孩,装作听不见他兴奋的呼唤和故作委屈的请求,一路沉默着来到英格兰北部的一座城市,茫然地期待着能有人告诉自己该何去何从。  

  这时,那个男孩笑着冲他喊道:“这是什么地方?我们要去看海对吗,我好久没去看海了!”  

  他回到了教堂,再次开启了那永无止境的厄运的罗盘。回到这里后,他才明白自己此生已经无处可去,他当了二十二年没有自主意识的行尸走肉,扼杀了自己从小到大的每一丝喜悦和悲伤,他没有目标、信仰甚至是一个不切实际的期待,因此也就没有活下去的动力与希望,只有在这里,在这无尽的轮回中他才能获得一丝令人安心的方向感,哪怕这意味着他需要反反复复地看着Luca Kaneshiro在自己面前死去。  

  他尝试过抵抗“父亲”的命令,射击这种要求高精确度的活动哪怕只有一丝偏差都能走向截然不同的结果,他只需要在命令下将手臂往旁边挪开一点,几厘米就好,只要打中的不是胸腔,Luca就有活下来的可能。他尝试过无数个不同的方向,为此受尽了亲手杀死爱人的痛苦的折磨,最终却只得到一个不尽人意的残酷结果——不论他拼尽全力将手臂往哪个方向移动,最终都没法让子弹击中不致命的部位。  

  有那么一次他真的成功了,子弹只是击中了Luca的腰部,并没有威胁他的性命,Luca Kaneshiro作为家族的最后一任首领活到了七十一岁,但在此之前却度过了一段相当凄惨的中老年生活。那一发击中腰部的子弹导致他双腿瘫痪,在轮椅上度过的五十年内他又先后经历了亲族叛变、流离失所等一波三折的起伏,直到离世的前一年才由亲信接回庄园,用短暂的安定时刻弥补了一辈子所有遗憾中的一小片。

  死亡其实并不是最让人难以接受的事,TL751害怕的是Luca倒下前看向自己的呃那种慌张无措的眼神——这种眼神在他身上格外少见,因为这位年轻的首领只有在TL751面前才敢露出这样脆弱的神色,而凑巧的是,世界上几亿人中只有一个TL751。  

  他也曾狼狈地前去请求神父,请求他向上帝传达自己的后悔和歉意,请求上帝允许他返回更往前的一段日子,至少是一段来得及拯救Luca Kaneshiro ,让他平安地度过余生的日子。他这样一个被神明眷顾的幸运的人,应该在成千上百人盛大的礼赞和花团锦簇中离世,而不是死在一个阴沉的雨天,躺在冰冷的地面上遭受生命一点点乘着血液从躯体中流失的折磨。  

  “你灵魂中的一部分停留在杀死Luca Kaneshiro的那个瞬间,所以他只能指引你回到那个时候。”神父冷漠地注视着又一次从轮回中走来的遍体鳞伤的TL751,平静地说出了这句摧毁他最后一丝希望的话。“我只是上帝在人间千万个传话人中最普通的一个,对于停滞在某一个瞬间不愿离去的灵魂,我也束手无策。”  

  于是TL751继续日复一日地表演着同一出剧本,如同被设计者规划好行动路线的机器般重复着毫无变化的悲剧。他这短暂的一生似乎都在被迫服从命运的安排,七岁以前是遵从“父亲”下达的命令,七岁到十七岁是接受身世带来的鄙夷,十七岁之后是偏执地追随在Luca Kaneshiro身后,做他最忠诚却失去自我的信徒。他从记事起便没有关于独立做出决定的记忆,他的所有行动都是依附某一个人或某一件事发生的,他已经被苛刻的命运驯化成一个离开他人就无法独立生活的孤魂,一举一动都带着其他人的影子。  

  这才是他二十二年来所有痛苦与悲伤的源头,它们源于自身的软弱,和上帝没有丝毫联系。  

  “放我走好吗?”TL751又一次回到教堂时这么对那个金发男孩的幻影说道。  

  “放我走好吗?”他用颤抖的声线问了第二次。 

   男孩灵巧地躲开了他伸过去想要抓住什么的手,又一次露出那种在玩耍嬉戏时特有的明亮笑容,他躲到一旁后朝TL751挥了挥手,随后头也不回地跑进了教堂出口处那块矩形的白光,渐渐消失在了耶稣受难的尽头。  

  他沐浴在日光和花果香糅杂而成的空气中,迈着轻而缓的步子返回房间内取走了自己的手枪。更换弹匣,擦拭枪匕,练习过成千上万次的动作一气呵成,没有一丝拖泥带水。随后他来到Luca Kaneshiro的房间,在年轻的首领兴奋地在桌上翻找一份准备递给自己查看的文件时举起了手枪,将漆黑的枪口对准了面前的人。  

  他又露出那种眼神了,这种眼神的对TL751的折磨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减淡,恰恰相反,每一次对上这样的眼神,都就会想起从前千千万万次如出一辙的场景,这种特殊的折磨似乎具有累加效应,只会由于次数的增加而让人更加痛苦。  

  Luca这时应该说些什么来着?TL751恍惚了一瞬,竟然连这重复过不知多少次的剧本都遗忘了。  

 名字,他记不起自己的名字了。Luca喊的一定不是TL751,那他原本应该喊什么?  

   一声无奈的呼唤让他瞬间回过神来,他瞪大了双眼看着面前的人,举着枪的手臂受不控制地颤抖起来。 

   Luca这时应该继续用那种慌乱的眼神看着自己才对,可他此刻正冲自己无奈地苦笑着。他的体内像是存在一个跨越许多年回到这具年轻的躯体中的灵魂,这使得他的眉眼间多了几分不属于二十二岁的Luca Kaneshiro的苍老和深沉。他似乎在尽力使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轻松随意些,眼底却仍然不自觉地流露出了一丝转瞬即逝的伤感。他直视着如同黑洞般深不见底的枪口,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  

  他说:“走吧,别再回来了。”

  TL751这才回忆起那部分和Luca一同葬在二十二岁的那片灵魂的模样,一个愿意向他人展露自己的喜怒哀乐的年轻人,一个虔诚却独立的信徒,一个名叫Ike Eveland的为信仰葬送了一生的人。

  “上帝会聆听你的祈祷,当然也会聆听他的。”

  Ike Eveland又一次失魂落魄地来到教堂时得到了这样的回复,十分钟前他第三千九百五十六次开枪杀死了Luca Kaneshiro,他当时慌乱得失了神,甚至忘记了应该努力试着控制持枪的手臂以避免打中他的胸腔,于是那发子弹再次精确地嵌入了年轻人的躯体,他还是像无数次从前那样向后倒去,连胸口的蓝宝石在空中划出的弧线都一样。

  “也许Luca Kaneshiro在天堂向上帝说明了自己的愿望。”神父走上前去,用手帕擦干了Ike脸上飞溅的血渍。“他希望你能放下过去的一切离开教堂,所以上帝让他来见你了。”

  “假的吧。”年轻人双目无神地望着前方,自言自语般地说道。

  “信仰本就是假的,只有当你相信它的时候,信仰才是真的。”

  “如果你没有离开,他的愿望就没有实现,那么我想他暂时不会走。”

  神父想象中的那句焦急的“我现在就要去见他”并没有出现,出乎他的意料,Ike依旧维持着跌坐在地上的颓唐的模样。即使就坐在他身旁,神父也几乎听不见Ike的呼吸声。半晌过后,Ike突然颤抖着啜泣起来,他将脸埋进还残留着血液的掌心中,泪水和深红色的液体融合在一块浸透了他大半张面庞,压抑的啜泣在一阵过后忽地转为声嘶力竭的哭喊,他拾起掉落在地上的那把手枪,用尽全力将它往教堂上方那座神像扔过去,但沉重的金属只在低处打了几个转便落在了地上,高处的神像毫发未损。

  不管是Ike Eveland还是TL751都从没有过哭得这样撕心裂肺的经历,他像是要把这二十二年来遭受过的所有不公与不幸都一股脑地发泄出来,要把自己鲜血淋漓的伤口撕开再让上帝睁大眼睛好好看看。

  上帝不是平等地爱着每一个人吗?谁爱过我,谁爱过我啊?上帝只是个虚有其表的伪君子,上帝的爱从来都不平等。

  忽地,正在哭喊的年轻人又突兀地止住了泪水,他呆滞地看着那座在月光下熠熠生辉的神像,像是看见了什么人世间不存在奇异景观,但当神父顺着他的视线向上看去时,那里除了一座静默的神像什么都没有。

  Ike目不转睛地看着那座神像,几分钟后突然抬起一只手捂住半张脸,发疯般地笑了起来。偌大的教堂内只能听见一阵阵回荡的笑声,仅有的留存着一丝过去的痕迹的声响全都湮没在这突兀的笑声中——夏夜的风声、轻盈的虫鸣和远处的溪流上传来的潺潺水声,全都消散得无影无踪。

  “我会回去找他……回去找他,找他……”

  神父次日再见到Ike时,他已经恢复了从前那副平静的神色。年轻人的脸上挂着一丝违和的微笑,让熟识他的人感到一阵说不上的别扭。从这僵硬的微笑来看,Ike似乎已经走出了过往的阴影,但神父不情愿地察觉到他的眼底依旧一片死寂。Ike也许能伪装出微笑来欺骗自己和他人,但却没法治愈自己那颗被折磨了二十二年的心脏上的旧伤。

  直到他按着预订的剧本朝爱人举起枪时,Ike的脸上依旧挂着那种释然的微笑,他身上无端出现了一丝安定平和的气息,这是在人生道路拥有方向感的人独有的一种特征。他似乎打定了主意要做什么事,而当枪口又一次对准自己时,Luca才确定他决定的事是在几秒过后杀死自己。

  他并不害怕,在人间与天堂来回走一遭的人再恐惧死亡就要闹笑话了,亲眼目睹这名陪伴着自己长大的友人主动解开心间的枷锁,他只觉得如释重负。

  “我来和你告别。”Ike微笑道,“我能不能……在分别前向你提一个要求?我好像从来没有向你提过什么要求。

  距离Ike不受控制地扣下扳机只余十几秒了,Luca还没来得及思索便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Ike笑了起来,这次是发自内心的真诚的笑,他在子弹离开弹匣的前几秒抬起手,将枪口对准了自己的太阳穴。

  “其实我早就应该想到这个办法,自始至终都只有这一个办法。”他只说到一半声音便染上了哭腔,但眼底的笑意却分毫未减,“我太想活着陪你走下去了,所以一开始就懦弱地把它挪出了备选方案。”

  “强化对于'命令'的服从利用的是我的求生欲,训练中的我恐惧电击、毒药和殴打才会无条件地服从命令,所以……你肯定猜到了,只要我不再有活下去的意愿,那些命令就无法束缚我了。”

  泪水顺着那张苍白的脸坠落至地面,在半空中碎裂成数十份的水珠同时映出一副相同的场景。

  当我背靠着书架轻声念诵这首曾在首领父亲的葬礼上出现过的短诗时,首领家的男孩正在书架的另一侧翻找他心心念念的漫画书。他的动作很急躁,上层书架上的书本被他推过来又翻过去,杂乱的声响在他手里却像是一首富有节奏感的音乐。

  午后温暖的日光透过薄纱窗帘落满了整间图书室,让人没由来地生出一阵暖融融的倦意。

  我是雪地里的钻石,熠熠生辉

  Luca用他那欢欣跳跃的语气接出了下句,全然没注意自己念出的是这样一段悲伤的诗句。话音刚落他便找到了自己想要的漫画,于是兴奋地直接从梯子顶端跳到地面上,欢笑着向我展示那本杂志花哨的封面。十二岁的男孩很容易满足,一本过期的旧漫画就能让他高兴上一整天。

  我只对他笑了笑,转头又将注意力放到了手里的这本诗集上。

  我是温暖的阳光,亲近着稻谷

  我是秋季里的细雨,轻轻柔柔

  几乎就在我念诵出这句的下一秒,坐在我身旁的Luca就接着念了下去。

  Luca似乎急于吸引我的注意力,一下便抢着背出了两段。语毕他满怀期待地看着我,好像如果没有得到我的夸奖,他就会为此难过一个钟头。

  我哭笑不得地摇了摇头,抬手挽起了他的小臂后才继续翻阅手里的书。Luca这才心满意足地将视线从我脸上挪开,转而开始哗啦啦地翻找他在那本杂志里最喜欢的冒险故事。

  将诗集翻到下一页,我才发觉这首诗还有最后一段被我们落下了。整整一页巴掌大的白纸上只印着那一小段被遗忘的内容,显得寂寞又孤单。

  我伸出挽着Luca的那只手,用指尖划过那行褪色的诗句,自言自语似的轻声念了出来。

  我不在那里,我并没有离去。

后面有点乱,明天有空再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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