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括店主杨奕在内的所有人都记不清了，7月20日郑州那个暴雨夜，她店里究竟收留了多少来避险的人。大家只能说出个大概，14人。

“我们不断接到电话，一趟趟下去接人，途中我们又会捞回来一些在路上无处可躲的路人。”于是那天的访客数量变得模糊不清。

同样，谁也无法说出那一晚南三环附近路面的积水到底有多深，来避险的人只知道，走同一条路，比通常多花了5倍、6倍甚至10倍时间，他们好像都在一条河里向前挪动。

杨奕推测，水最深的时候应该涨到了1.6米以上，因为一位身高1.7米的老客人在路上已经站不起来了，只能游泳前行。

杨奕说，那天的“剧本”其实很简单：暴雨夜里，一个位于郑州闹市区新开业的剧本杀馆彻夜开放，收留了十几个避险者，他们中有小学生、外地大学生、幼儿园老师、退伍军人。那一夜里他们产生了某种微妙而紧密的联结，剧本杀馆成为一座“岛屿”。

雨夜里的100多个电话

7月20日晚6点40分，杨奕在短视频账号和朋友圈发布了一条视频。视频里，她穿着剧本杀角色的红色旗袍，已经被雨淋透了，她的头发散乱而潮湿，语速急促：“我有一家剧本杀店，在南三环附近的大家都可以来临时避难。本店今晚提供免费住宿，有水有电，楼下有超市……”

那时，郑州正因为一场暴雨陷入瘫痪，从下午4点到5点，郑州一个小时的降雨量达到了201.9毫米。不少社区已断电断水。

杨奕的“避风港”位于郑州南三环一栋写字楼的11层，是一套有5个房间、上下两层共260平方米的复式店铺，由她和丈夫畅西昊共同经营。

7月20日当晚杨奕发出公益信息视频截图。

王品豪是最早来店里避雨的人之一。当天下午，这个18岁的男孩在新象城顶楼的一家篮球馆里做暑期工。他从落地玻璃窗往外望，整片天幕黑压压地扣下来，狂风暴雨、白昼如夜。球馆一角的玻璃顶棚因支撑不住积水而瞬间破裂，大水像瀑布一样倾泻下来。他拍了一段视频发在朋友圈，并配文：“抗洪了家人们。”

直到他走到楼下才发现，这似乎并不是一句玩笑。马路已变成了河道，泥流湍急，奔腾向前。王品豪只能和几个同行的路人手挽着手往前走。他拿着手机挣扎着寻找信号，朋友圈里弹出杨奕发布的视频，王品豪决定去剧本杀店里帮忙。

当王品豪推开店门时，已是夜里10点了。当时店里只有一些老顾客，他和大家一起去楼下便利店购回了四大袋面包、泡面和两箱水，那时物资还很充裕。而21日凌晨，他们第二次下楼采购时，店里的食物几乎售空了——整个郑州开启了寻人、囤粮、囤水的避难模式。

那一晚，杨奕和畅西昊接到了100多个电话，电话号码的归属地五花八门：洛阳、驻马店、温州、株洲、保定、西安……这些外地号码的机主大多被困在了雨里，也不清楚自己的方位。

两个来郑州旅游的浙江小伙打来电话求助，他们的车开到半路被淹了，只好避到路边。但他们所在的北三环离剧本杀店所在的南三环太远了。大家查到了离他们最近的避难点，只需要走两个路口，就把位置发给了他们。

也有外地号码打来问杨奕需要哪些物资的，他们想捐物——杨奕的电话像一个漂流瓶，将捡拾到它的外乡人和这座城市联系在一起。

杨奕的剧本杀馆日常的样子。

本地人韩新琦和女友是晚上11点左右到店的，他试探着对杨奕说：“要不，请给我女朋友弄点吃的吧？”其实韩新琦也一整天没吃饭了，但他看到满屋来避险的人，不好意思张口。

能摸到店里已是幸运了，韩新琦和女友从仅仅几百米外的写字楼出发，在水里摸索了近1个小时才到。刚到店里，他就收到了另一个好消息：一个原本要坐地铁5号线回家的朋友，因为地铁口封锁，没有坐上那趟“生死列车”。他在大雨里走了6个小时，已经安全到家。

21日凌晨2点多，幼儿园老师吴小玲和同事来到店里。那晚为了避雨，她们爬上一台装西瓜的拖拉机，又在银行大厅里困守许久。到店之前，她们已经在水里走了五六个小时。

和吴小玲她们一同被接来的还有大三学生张金元。当畅西昊等人赶到银行时，张金元已经坐在ATM机前的空地上睡着了。前两天，张金元为了考驾照赶来郑州，不料却被一场大雨堵住了回家的路。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听见王品豪对他说可以去剧本杀店里避雨。等他推开杨奕家的店门，暖黄色的灯光和着方便面的气味扑面而来，那一秒，他感觉温暖至极。

穿上店里的剧本杀角色服，这是每个避险的人受到的“礼遇”——经历过大雨，他们的衣服都湿透了。有人第一次穿上了汉服、袍子、襦裙……古风和现代的混搭让每个人都相视而笑。为了把“相对正常”的衣服留给进来避雨的人，男店员刘畅换上了一套鲜红的新娘服，滑稽得很。

男店员刘畅的衣服因为在雨里接人已经湿透了，于是换上了剧本杀里的新娘服。

店内的居住空间也有等级划分：楼上有一间宽敞的榻榻米房，里面有五六张可以完全放倒睡人的沙发，这是最舒适的，留给了来避险的女性。至于男性，则集中在楼下一间十几平方米的活动室里。大家围坐在茶几旁，陷在沙发里休息。

来避险的人里，有个当过兵的年轻男子，大家喊他“斌哥”，他是畅西昊在高架路边发现的。当时他想过马路，对面就是他家，可眼前的马路已经成了一条湍急的河，斌哥跟着畅西昊回店了。

斌哥来之后，店里的气氛活跃了不少。他不断刷新手机消息，向大家播报自己还在部队的战友赶往现场救援的消息。这时，杨奕招呼畅西昊再去楼下接人，斌哥腾地站起来，领着两个男生去了。

13岁的蔡甜（化名）与20岁出头的女生小陈就是被斌哥带回店里的。此前几个小时，她们在一趟公交车上相遇，因为积水封路，她们被迫下车。蔡甜的爸爸蔡利明在电话里恳请小陈照顾自己的女儿，两个陌生的女孩在暴雨夜捆绑在了一起。

吴小玲和蔡甜、小陈简单寒暄了几句后，房间就安静了。那一晚，几个女孩特别沉默，她们关上了灯，楼下男访客们的声音渐渐在她们耳边模糊了。

众人在剧本杀馆里避雨。

“爸爸这里是黄河吗？”

21日天刚亮，斌哥就动身回家了。在难眠的夜里，谁也没想到留下斌哥的联系方式。那一晚最活跃的人“失联”了。

韩新琦中午离开时想给畅西昊200元住宿费，但畅西昊不收。无奈，韩新琦想给他递一支烟，但他从口袋里掏出烟时才发现，烟已经被雨水泡得发潮了。

吴小玲的丈夫早上6点多给她发来消息：4岁的儿子发烧了。7点刚过，吴小玲动身蹚水回家。在离家不远处，丈夫早已等在路边。

蔡甜和小陈也醒得很早，两个姑娘起来就开始琢磨回家的事。蔡甜给爸爸打去电话，当时蔡利明刚找回自己被水泡了的汽车，他在北三环，蔡甜在南三环，相隔10公里。“爸爸要来接你，但得找一个交通工具。”父女俩在电话里都说得很大声，就好像是隔着重重山峦遥相呼唤。

起初蔡利明想骑共享单车去，但网络信号时有时无，扫不开车上的二维码。他又找了好几个朋友，总算借到了一辆电量所剩无几的电瓶车。走到一半，电瓶车的电耗尽了。蔡利明把车停在路边，绕过一段约800米的铁道，又翻越了3道2米高的围栏，出发3个多小时后，蔡利明终于接到了女儿。

“这就是黄河吗？”在回家路上，蔡甜走到一片水域前忽然愣住了。孩子以前没走过这条路，也不知道这条“黄河”原来就是一条小河沟。但现在，小河沟已经成了一片汪洋。

事实上，蔡家和小陈家相隔不到1公里。快到家时，蔡甜指着一栋写字楼说：“这个楼就是小陈姐姐工作的地方，等水退了，我们请她来家里吃饭。”城市中原本的陌生人因为一场暴雨、一家小店有了交集。

杨奕以为沉默寡言的张金元从店里走后就不会再有消息了，但那天早上，她的手机收到一条短信：“姐，我到朋友这里了，给你报个平安。昨晚谢谢。”

7月20日晚留宿在杨奕店里的一位女孩，在朋友圈里发的感谢信。

等到所有人都离开后，杨奕发现地面还是湿的。“那晚雨实在太大了，所有人都好像带着一个花洒进来的。”

大雨初歇，各种求助电话仍在源源不断地打进来。夫妻店干脆变成了求助信息的中转站，只是每次发布信息、联系救援前，杨奕都会尽量联系上当事人，问清楚情况，过滤虚假和重复信息，提高救援效率。

一个成都号码出现在杨奕的手机上，电话接通，对方叫李晃（化名），他说自己联系了一支100多人的民间救援队赶到郑州，“我们不住宿，到了就救援，就是想夜里有个能歇脚的地方。”

那天下午，李晃带着平时钓鱼用的皮划艇去救援，看到一个被大水困在2楼的孕妇，已经虚弱得无法站立。他救下孕妇，让她躺在艇上，又用绳子把艇绑在自己身上，在水里拖着皮划艇走了十多分钟，才把孕妇送到了最近的医院，自己手也被水里的利器划伤了。

21日傍晚，李晃给杨奕打电话说队友们需要热水，他们的腿已经在水里泡了七八个小时，有的已完全浮肿发白，没有了知觉。然而直到23日郑州灾情趋于缓和，李晃和队友们也一直坚持在现场救援，始终没来店里休息。

7月22日下午，杨奕说要和店里一行7人去搞“团建”，内容很特别：洗澡。洗澡的地方在一家电竞酒店，这是杨奕找了很久才发现的市区里为数不多的有水、有电、有网的酒店。

“这几天，我们都没洗澡，应该说大部分郑州人都没洗过澡。”杨奕在电话里大喊着，她的手机难得接收到了信号。

沿街商铺都陆续开张了，大部分路面的积水已经退去，只有那些停得横七竖八、被水淹过的车辆昭示着前天晚上发生的一切。杨奕说：“它们是被洪水从附近的马路上冲来的，好些车的车牌都丢了，车主应该还在找它们。”

去酒店洗澡的路上，杨奕看到，在她熟悉的街角，老大爷们重新支起了麻将摊。她拍下了这一幕。她说：“我知道郑州能迅速复原。”她想起了郑州的大雪天，不管夜里积雪有多厚，第二天一大早起来，路面的雪一定是被铲得干干净净、让出道路的。

又一天过去，紧急求救的信息越来越少，亟待解决的问题是断水电后的生活问题。那天晚上，杨奕爬了22楼，为被困的大学老师家送去食物。

另一个令人揪心的问题是寻人。这几天，她高中老师失踪的消息在朋友圈刷屏了。这位老师20日晚上在航海路通站路交叉口失联，那时雨势正是凶猛。23日凌晨，焦虑和恐惧再度袭来。杨奕得知自己的学弟都伊凡也在暴雨夜失踪了，几个小时后，杨奕接到了他遇难的消息。校友群里都在悼念。

23日上午，杨奕和店员如约到店开门。写字楼里的水依然没来，她平静地提着水桶到附近小区的公共水管去接水。这两天她看到不少抢修自来水管的师傅都已经累倒了。“这个城市有人在等待，就有人在抢时间。”杨奕说。

7月24日凌晨，杨奕和爱人畅西昊正在帮忙搬运发往巩义的救灾物资。

那天下午，小店迎来了这场暴雨后的第一批10位客人，这些人大多家中还是没网没电，讲述的依旧是郑州这几天受灾的新闻：失踪人口的最新情况、某小区楼体倾斜……话匣子不断，间或有一声叹息。

杨奕知道，眼前这些人走进屋子，或许无法成为专注的玩家，但他们需要在这里，寻找这场滂沱大雨后一个小小的“泄洪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