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着感知力去感受周围，去理解他人的行为和处境，这不仅是表演者应当具备的专业技能，也应当是每个人一生的功课。或许这样，每个人都可以看到一个更大的世界，也可以看到一个更完整的自己。

“一套针对内心的训练”

几天前，我在去往天津的动车上，戴着墨镜掩盖哭肿成一条缝的眼睛。想起手上还有三个选题要做，正想给编辑发条微信，问能否休息几天。凌晨时候刚刚了断了一场感情，此刻脑子里只有远方的那个人，于是决定出走北京去找好友散心。这时候，手机响了，看到编辑发来：周日能不能去山下学堂一趟？写篇稿子。

在此之前，我对山下学堂的了解仅次于疯传网络的照片与洪蔚琳写的报道。去年底学员们拍摄了一组照片，不同于鲜肉网红脸，14位来自不同行业和背景的年轻人，拥有个性鲜明的脸庞。也看到了报道里一个有趣的片段：

刚来山下的杜元坤被要求上课时候感受枫树和学动物，听到同学们说，树很开心或者悲伤，他想，他们胡说八道什么呢？ 直到有一天，他在搭乘电梯后，突然会想，这电梯真是辛苦啊。

在山下一年，年轻人们不仅要学习具体的表演技巧，还要接受一套针对内心的训练。这一次，面对公众的表演公开课，老师姜若瑜试图用一个下午的时间告诉普通观众——表演到底是什么？

在此之前，我对于表演可以说是一无所知。相比起具体表演技巧，我更感兴趣的是他们如何接受一套针对内心的训练。

在我的想象里，可能会看到他们演一场戏，可能会看着他们盘着腿冥想，甚至面前再点一柱香。但是面对着观众冥想，也太怪了吧。我以为，只有在完全安静的状态下、充满仪式感才有可能感受到内心。可是你要去感受内心的什么呢？带着疑问，我去了活动现场。

那天下午，我去得晚了。从网络上报名筛选出的观众坐满了山下剧场四排观众席，过道、楼梯、舞台旁也坐满了人。我询问坐在过道边的女孩能否跟她挤一挤，位置很小，于是我挪到下方的楼梯，在弓着的腿上记笔记。

9名山下学堂2018新人班的学员穿着黑衣黑裤，依次走上台来。5名体验者加入他们，排成一排。5个人有不同的来历：

金靖，正处在上升期的喜剧女演员，你可以在《奇葩说》《今夜百乐门》《欢乐喜剧人》《火星情报局》等多档节目中看到她。

陈怡馨，米未传媒的年轻女演员，最近登上过《演员的品格》。

阿狮和慧小姐，《智族GQ》的读者代表，没有表演经验的纯素人。

卫诗婕，《智族GQ》报道组的编辑，某种意义上，她是以“卧底”的身份来参加这次训练的。

姜若瑜老师首先让他们热个身：压腿、高抬腿都来一遍。我心想，这难道还要剧烈运动不成？披着头发的诗婕显然也没有料想到，不久她就跟男学员借了手腕上的皮筋绑起头发。

紧接着开始玩一个小游戏，喊几抱几。场地不大，学员们要自由快速走动，不能绕圈，看到哪有空白就往哪钻。姜老师的声音不断响起，催促他们跑起来。不仅要仔细听姜老师喊的数字，还要观察周围的人的动向，才不至于落单。

姜老师连续喊了几个数字，大家抱紧、有人落单，很快继续，又抱紧，落单的人没有时间尴尬，继续跑动和拥抱。最后一次，姜老师喊了一个“4”，有2名女孩落单，惩罚是没有伴奏音乐现场跳舞，“清跳”。其中一个女孩是来体验的观众慧小姐，她丝毫不怯场，两人跳得尽兴。

姜老师说，这几年的教学让她发现，其实中国人真的很不怕当众表演。原来一直以为亚洲人会很不好意思，但其实中国人真的是很大方，很愿意展现自己。我不由得钦佩这个女孩，作为中国人的我，如果遇到类似的情况，也许脸红脑胀，早躲到角落去了。

接下来的游戏叫做“身体写名字”。用右边的眉毛在空气里写自己的名字？听起来真是新奇。14个人分成三排，假装面前有道玻璃墙，眉毛就是自己的笔，不停晃动脑袋。身体也跟着扭动起来，往前行进。每个人的幅度、方向、姿态均不一样，额头上都汗津津。汗水一滴滴掉落在黑色地板上，黑色更深了。

突然，音乐没了。他们的动作也随之停了下来，脚弓着，把上半身挺直一些，姜老师走到身后，把他们的身体再往下压。于是14个人蹲起马步。这像是一场体能训练。

伴随着刚刚活动的剧烈心跳渐渐平缓下来。继续，不准动，悬着。

全场寂静。感觉到他们的身体渐渐觉得负担，小腿微微颤抖起来，汗水下坠的速度更快了，喘气的声音也变大了。但此时，姜老师沉稳的声音在空间里穿梭——“把注意力放在自己身上，感受自己的皮肤，感受被皮肤包裹下的骨骼，感受骨骼是如何支撑你的，感受气息、呼吸、心跳，甚至去感受内在的情感状态，你的欲望、你的冲动。”

我看到眼前的男孩汗从额头掉落到鼻子上，再一点点流到了张着的嘴唇上。短袖湿了，紧紧贴在身上。他的脸开始狰狞，咧着嘴闭着眼，嘿嘿嘿笑了起来。下一刻五官又紧紧皱在一起，呜呜呜哭了起来。

“要喊出来，要说出来都可以，不要把这种东西憋在自己心理。一定是真正从自己身体里得来的。”

这时候，一声浑厚的吼叫爆发出来。我吓了一跳。其他人好像获得了某种许可，也此起彼伏发出几声吼叫。好像要支撑不下去了，好像要到身体的极限了，只是坐着的我挽了挽袖子，觉得热，为他们捏了一把汗。

这场表演课，怎么成了体育训练场？对身体进行挑战，难道就是接近内心的方式吗？我依旧一头雾水。我想起了我为数不多的健身房经历，还有体育期末的800米考试。跑到最后小腿酸痛已经难以抬起，心脏嘭嘭嘭好像要从喉咙里跳出来，这时候脑子该想些什么？或许什么也想不了。

那为什么我没喊没出声？或许我们从未被允许在公共场合大声喊叫。有天晚上风大，得花两倍力气走路，我走在天桥上，觉得闷，对着前方啊啊啊大喊了三声。突然看到前面有个人影，我赶紧闭嘴，低头快速走过，好在意，应该没有被听到吧。

于是乎，我好像看到平行世界的自己。如果我们被允许了这样做呢？突然觉得台上各位真是幸运啊。在正常运行的世界规则里，不被允许表达的事情，居然能在人前，自然地呈现。无论那是否真正来自于内心。喊叫出来了，或者只是默默流汗，都是一种体验。在姜老师看来，此刻的他们会有一些肯定有一些生气、有一些烦燥，只要有这些东西存在，这就是情感介入。

在热身和感知练习之后，学员们开始了一次挑战。他们要从舞台角落的几摞黑色靠背椅中各自抽出一把，同时把椅子放下，再同时放下。没有指令、没有相互间的交流，椅子要形成一个半圆，每一个人都要感知他人的行动，感知周围的环境。

一开始，有人拿到椅子就立刻放下，其他人有的快有的慢，也放下了椅子。椅子的间隙不一，在放下、调整的过程中，椅子拖动发出噪音。姜老师并不满意这个过程——对于演员而言，脚底的节奏要与内心和表演配合，是一个完整的整体，无论对于影视剧拍摄还是舞台演出，脚底下叮当响都影响作品完成，况且最终坐下之后，也没有形成规整的半圆。

姜若瑜老师被称为将美国“方法派”表演引入中国的“第一人”。“方法派表演”曾在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备受推崇，玛丽莲梦露、马龙白兰度都是知名的方法派演员。方法派强调演员的身体、表演时的“五感”，演员脚踏实地在一个具体的空间里，用自己全部身体扮演这个人物。

在“方法派”的训练里，演员连每日早晨起床照镜子都可以成为一次表演的训练。接下来的训练，台上14个人面对观众，准备重新让五官回到自己的脸上。

“让眼睛出现在自己的脸上。睁开，瞪大、瞪大，瞪大到脸上只有两只眼睛。眯小、眯小，眯成两条缝。”

“这时，鼻子出现啦。想象鼻子在变大、变大，很粗很粗的柱状气体往鼻子里钻，很大的鼻孔出现在脸中央。再去感受鼻子下方的嘴，感受嘴唇的存在，感受舌头的存在，感受整个存在，这张嘴慢慢在变大，会越来越大，感觉整个脸只有这张嘴。慢慢地，让这张嘴再变小，变得非常非常小，感受就一个非常小的，画在纸上就是一条红杠。”

“感受两个耳朵在你的头的两侧，感受耳朵的存在。耳朵存在了，听到我的声音感觉跟刚才有一些不一样，因为你现在的耳朵是你强调的两个点，左右两个点，感受我说话的声音还有这间屋子的声音，感受这个耳朵存在于你头的两侧。”

台上14个人对着观众呲牙咧嘴，视线很难覆盖到所有人，我只能盯着最前头的男生看。眼睛瞪大了、眯小了，嘴巴张大又闭上，鼻子和耳朵看上去没什么变化。此刻的他在感受什么呢？

之后，他们都蹲了下去，手背中央被一根无形的线牵引，慢慢站了起来，就像一个提线木偶。姜老师走过去，手指比作剪刀，剪断这根线。胳膊往天上伸着，脚尖也踮了起来，直到，线被剪断。渐次倒落在地上的瞬间，发出了一声声沉闷的“嘭”。

姜老师要求他们将四肢摊开，有人瞪大了眼睛看着上方的黑色天花板。有人闭上眼睛一动不动，任凭长发散在脸上。

“去感受，感受自己是如何躺在地板上的，感受地板是如何支撑身体的。感受身体的每一寸的肌肤，感受肌肤被衣服包裹下的感觉。”

“再感受，感受裸露在外面的身体，两个胳膊、两只手、你的头部、你的脸，没有衣服遮盖下的身体的肌肤，感受暴露在空气里面的——你的身体。”

“音乐缓缓地流出来。继续感受，允许音乐从你的右手食指尖进入你的身体，音乐经过了你的右手、右胳膊、右边的身体，音乐在你的身体里流淌了起来。”

蜷曲挤在楼道上的我，把脸贴过去铁栏杆要去感受它。我合上笔记本，也闭上眼睛。我感觉到音乐进入了身体，但是在音乐面前出现了一大团的黑暗，底下是深深黑洞。我的身体开始控制不住音乐的流向。我感觉到音乐在洞口面前，迟迟不敢往里钻。我深深呼气，觉得吸不过气来。那股音乐转身就跑，抽身而退。我闭着眼仍感觉到舞台灯的刺意，眼泪忍不住哗哗地流。那一刻我很难说清自己想起了谁、想起了什么事。

后来我安慰自己，肯定是肺活量不行，才觉得呼吸不过来。但过去了近10天，我打下这些字的时候，心还是跳得很厉害。或许，这真的能摸到自己的内心？

当时来不及多想，我赶紧张开眼睛，临阵脱逃，回到现实。他们还躺在地上。

我看到卷发男孩鹿骐的腿弓起，音乐似乎到达了这里，再到达了胯部，他抬起了身体，再达到了头部，身体放下。平头男孩阳博一点一点撑起了自己，跪坐在地上，弯着腰，垂着头颅。陈怡馨往天空伸出了两只胳膊，像被一条线牵着，身体慢慢往上，再往上，被两只手牵引着，做出生长的姿态。

多数人依然直挺挺躺在地上。一滴眼泪从脸庞上滑落，来体验的喜剧演员金婧穿着蓝白条纹套装，风格活泼与周围的黑格格不入。她感觉到摄影师凑近了自己，试图捕捉这一滴眼泪。她想，我在想什么，为什么落泪。她仔细想，脑袋里却是一片空白。啊，可能是因为困了。此类不同的感受与行动，均无高下之分。你可以想你所想，做你所做。即使在外人看来，猜想着你是不是在演。

最后观众提问的时候，有位女士表达了那一刻的感受：当时闭上眼睛感受到音乐从我的右手食指来到我身体各个部分，我感受到了喜悦，扬起头微笑，我也感受到痛苦，当时低下头我就竟然觉得有一些泪目。她提出一个问题：如果没有这种机会接受专业训练的话，我们如果想感知这种世界有什么方法，如何在平时工作和生活中体会到不同内心的声音？

姜老师回答：把你的注意力放在身体的感知、五感的某一个方面，你的注意力就会集中在那儿。她常建议演员做练习在屋子里面半明半暗点一支香，有烟雾，你很安静，把你的注意力集中在你的嗅觉和你的视觉，这个过程中你就可以非常平静，那么旁边一切的影响就不太会影响到你。

我去找这一支香了吗？没有，我只是继续忽视、放任自流地活着。

躺在地上的学员们依次起身，再去拿椅子，继续挑战。有了刚才的教训，大家都提着椅子，观察左右，感受到他人的行动后，在半圆里各自占了一个空位。并不交头接耳，不左顾右盼，只是感受身边人，于是，一个个椅子同时被放了下来。几秒后，14个人各自走到椅子前，再感受，一起坐了下去。

“成功了！”姜老师笑着大声说。

接下来是一个被称作“胡言乱语”的练习。姜若瑜老师要求学员使用自创语言进行表达自己，要注意不能用日语、韩语或其他指向明确的语音语调。与此同时旁边的同学负责对观众进行翻译。这一练习是为了让演员尝试动用所有神态和肢体进行表达。演员如果拿掉依赖的对话，该去如何表达自己？

阳博对着台下的观众开始噼里啪啦说话，配合激烈的音调和手势。台下观众纷纷发笑，这是什么语言？他身旁的女孩开始翻译：他说他来自外星，今天见到大家非常紧张……

他后来自己解释，其实觉得特别尴尬，刚刚一场练习里好像会错了意，别人都没动，只有我动了起来。

姜老师站到他们中间，讲起戏剧表演的重要因素，即规定情境和行动。在座的个体，如何创造鲜活的人物形象？即在规定情境下行动。

“今天是3月17日，”姜若瑜抬手看了一眼手表，“3点17分。”一个意外的巧合，一个唯一的时刻。一个特定的地点，在山下学堂。演员不能呈现规范式表演，而需要感受规定情境下的此时此地。

“很多演员在表演的时候都是大概的一些感觉，让你感觉不够鲜活，总是类型化的人物，因为忽略掉了特殊的时刻， 今天的时刻与昨天下午这个时刻,你们所在地点不一样了，面对的群体不一样了，你们的感觉、你们心理状况以及所有身体感觉都是不一样的。”

用刚刚尝试过的“胡言乱语”，14个人分成两组，进行一场即兴表演。台下三撮观众各自出了主意，即兴表演的主题是：在珠穆朗玛峰，凌晨2点59分，结婚前夜的吵架。各自进行结构和创作后，两组开始了五分钟的表演。

冷，所有人身体开始颤抖，以此表现严寒。两个帐篷被吹走了一个，大家汇集在一个帐篷里，突然，台下冲上来两位观众，一脚踢翻了仅剩的帐篷。台上的人与外来者产生冲突，推推搡搡。冲突还在继续，人群中一个坐着的学员抱着自己，突然僵住不动——他被冻死了。

而他的伙伴们依旧在生龙活虎地吵架。

台下观众的介入让演员更加积极了，但场面呈现得更加混乱。这组表演结束后被老师和台下观众反复提起的bug是——没有人去顾及那个冻死的小伙伴。

他们并没有真正交流起来，都把注意点放在自己的身上，以及他人的眼光里。小组中有几个经历一年学习的新人班学员，他们的表现也并不让人完全满意，这也很正常——表演艺术从来都不是一门阶段性、技术化的功课，而是值得毕生钻研的学问——即使对于非表演专业的普通人来说，或许也能从中有所获益。

生活中许多场景都要求我们回应、接触他人，但交流能力长期以来都被忽视。不通人意、表述模糊、交流方式单纯机械、难以完全表达分享自己……这或许是我们日常分享的常态。也许，普通人也可以通过表演训练打破障碍，实现一种长足、深入的交流。

在中国，我们常在电视剧里看到雷同的人物，婆婆就是那个样子，媳妇就是那个样子，耍帅耍酷都是一个样子。关于这两个即兴表演片段的讨论一直延续到了交流环节。姜老师反问观众，有没有注意到，在台下观众冲上来“搅局”后，所有参与者都明显“带脑子”演戏了。“不能去演既定设计好的，只带着台词和调度，而是通过听觉、视觉，带着五感、隐藏在台词下层次感、头脑和心灵，去进行表演。”

一个提问抛给了山下学堂新人班学员贺雨禾。在刚刚蹲马步的环节里，她抖得厉害，咆哮了出来。她说不出为什么，但当她的心专注在腿上，在肌肤或肌肉上的时候，她察觉到内心有一团火：“因为真的很疼，真的好疼，当时整个人就在颤，就是控制不了自己。”她打开了自己，专注在一处地方。很难说清楚这具体意味着什么，但是改变在一点点发生。学员们潜在的、藏着的、之前无法接受的一面，渐渐敢表达了。而之后，这些都可以作为表演的素材。

陈坤总说：“先内心，后表演”。而其实在现实世界，我认为是“先内心，再一切”。如果没有处理好自己内心的事物，往外的行动不过都是空弹棉花。不仅仅是在舞台上，在生活中，能够带着感知力去感受周围，去理解他人的行为和处境，应该是每个人一生的功课。

或许这样，每个人可以看到一个更大的世界，也可以看到一个更完整的自己。

采访、撰文：戴敏洁，编辑 ：何瑫，摄影：张博然，运营编辑：佟通通，微信编辑：尹维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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