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在皇家,同父同母,却是天差地别。
母后为保后位,将我弃之如敝履,锁在冷宫之中,空有公主虚名,却连个宫女都不如。
我那皇弟,四岁便成为东宫的太子。
人人都要跪一句:「太子千岁。」
凭什么?我偏不要屈居人后,我要当就要当那龙椅上最璀璨的明珠。
他红着眼说:「你给我服个软,好不好?你只要求我,就不会有任何事。」
我好像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冷笑声渐大,最后笑得直不起腰,肺里的空气都要排尽了,一手按在梳妆台上,手里的篦子也哐叽掉在了地上,在偌大的寝宫里震耳欲聋。
他只是蹙眉看我,眼中有多重情绪堆积——似乎有心疼,有惋惜,有愤怒,有不忍。
但唯独,唯独没有后悔。
我笑够了,直起身,看着铜镜里的自己,本还算温和的五官因上完妆,陡然伶俐起来。
我喜欢这样的妆容,看起来越凶、越让人生畏、越不好欺负越好。
这样想着,我还是平复了心情,抬手将最后一支金步摇插入发髻,微微侧头瞧他——嗯,真好看,和当年凉台月下,不声不响动我心弦时一样好看。
然而,我已经没有心情去欣赏了。
「摄政王没有旁的事,本宫可就不招待了。」说话间我又成了那个不可一世的长公主。
「被禁足在这方寸大小的院子,你这么精心打扮几个时辰,也不愿同我说话吗?」他似乎没听懂我的话,敛起眸子好像很悲伤似的。
「啧,你都已经赢了,又何必再来惺惺作态!」我有些不耐得揉了揉眉心,「是,是没人看,我给自己看不行么?以前我精心打扮你不也找了旁人?」
我似乎又有情绪上来了,话一出口就拦不住,「摄政王啊,这世界上没有这么好的事情的。你想要权势,感情就得让路。现下你功成名就又想要人心甘情愿爱你,那别人就得上赶着满足你?」
「这天下没有这样的道理的!」
「凡事都讲究个凭什么。」
「那你这是凭什么呢?摄政王大人……啊,凭你之前弃本宫于不顾啊?呵~别忘了,是本宫不要的你!是本宫休的你!」
我咬着后牙好在没有继续说下去,我讨厌这样的自己。
明明已经半分也关系没有了,明明我在旁人面前是让人猜不透喜怒的长公主,但偏偏到了他面前,我是如此容易被调动情绪,如此容易变得不像自己。
他还是不动,只是定定看着我。
那双总让我心安的眼睛,还是一样好看,但我已经不愿再看了。
路过他身旁的时候,我的心还是忍不住抽搐,好像有一只大手在攥着,让我一阵眩晕。
他没有留我,只是嗅着他周身的药草香,我便又被牵扯到回忆里。
但我还是抬起下巴,做足派头地让自己继续路过他。
——谢玄,从我开始我的计划的那天起,我就发誓,没有人可以再欺侮我。
所有欺辱我、背弃我的人都会遭到我的报复!
我走到院内的花园里,才扶着树微微弯下背脊,大口呼吸。
突然肩头一沉,一件赤狐大氅已经在身上了。
「白日人多眼杂,你怎么出来了?」
白巫不回答我,只是上前系上大氅的带子,我看着他那张雌雄莫辨的俊脸心情好了许多。
系好了他才后退一步开口,「主子又被那人勾起那些不愉快的往事了?」
我低头看着手心的疤,良久才点点头。
怎么会忘记啊——自年少起,我筹谋良久,步步为营,不想遇到他却犯了混,本以为自己是个凉薄的,却不想依旧是戏里人,可笑至极……
我拉住白巫的手,「我不想你因此冒险。」
为那样一个人,太不值得。
白巫还想说什么,我摇头拍着他的手背,拉着他走到屋内。
「小白,你知道的,我这些年走来,到底是为了什么。都已经准备了这么久了,你别冲动。」
说到这儿,白巫才平复下来。
我的思绪也伴随着安魂香飘远了。
我的父亲是大燕的君主,他当政之时,举国和乐,天下无人不想来燕国定居。我的母亲是魏国和亲来的公主,虽然母家并不尊贵,但能文能武,是不可多得的奇女子。
他们也很恩爱,恩爱到别国妃嫔都妒忌。
听说还有人高价想买消息,看看我母后的「御夫之道」。
我叫白戚晚,是他们的长女。
却是一个从名字开始,就不招人待见的长公主。
作为他们的长女,我打小住在皇宫最偏僻的角落。
那个地方叫「凉台」,冬冷夏热,我也遭人冷眼、无人问津。
我明明应该是长在枝头的玫瑰,却偏偏活得像烂泥一般。
究其原因,就是因为母后生我难产差点丧命,又因为那时魏国边境一役战败,她的皇后之位岌岌可危,加之燕国数地大旱,文武百官接连上奏让父皇废掉她这个「不详」之人。连刚出生的我也被认为是「灾星」下凡,最后她为了保住后位说我八字不详,大义灭亲,送我去最偏僻的宫殿自生自灭,这才堵住悠悠众口。
可是,我是他们的第一个孩子,本该一生下来就被赐予封号……
可是父皇也信了,或许他不信,但比起刚出生的我,他更在乎他的女人。
毕竟孩子可以有很多……
啊,还有个原因,是个谣言,因为那人死了也无从验证——据说父皇的某个弟弟,一直与父皇不和,是因为皇祖母才保全性命,他一直心慕母后,曾经在一次宫宴上喝多了对母后意图不轨,那次事情之后没多久,就有了我,所以心生芥蒂。
嗯,似乎这谣言更可信呢。
这些年住在凉台,很多时候,尤其是冬天,屋子里冷得睡不着,我总是站起来走一走、跑一跑,再披着被褥看会儿星星,我总想——或许我不应该被生下来的。
人间,好苦呐…也好漫长…
然而,我终究还是没那么勇敢吧,最终也没自杀,而且平安活到了九岁。
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总之我已经会看人眼色、知道人情冷暖、知道捧高踩低,知道我不被任何人重视,知道或许有一天我也会像前不久忽然暴毙的宁才人一样,死在这红墙之内。
变故发生在我九岁生辰那天。
——因为白留允,小我四岁的亲弟弟,被册封太子、入主东宫,一时风头无两。
那天宫宴,我偷偷溜了出去,我想看看同样一对父母生的,受宠的孩子跟我有什么差别。
我只有九岁,很多东西还不懂,但我觉得我特别不开心,我觉得一路上总有人对我指指点点,所以没看见什么呢就想离开。
然后,我遇见了十五岁的谢玄。
他站在昏暗的长廊尽头,略微昏黄的烛光映下他摇摆的影子,一身玄衣没什么特别的装饰,只腰间坠了一块通体晶莹的白玉,因为天冷多了件纯黑色的大氅,同里面的衣裳一样沉闷。
年纪不大,但瞧着背影,却让人觉得他经历了很多,满身重负。
似乎是发现我来了,他转过身,低头看见我,先是一愣,接着嘴角向上扬起。
那一刻,我觉得像是冬末冰雪消融一样,所有的冷意都消失不见。
但等我看清他的整张脸,却有说不清的违和感——他生了一双瑞凤眼,眼尾细长,优雅地上挑着,从嘴巴、鼻子到脸型,无一不凌厉,但偏偏又从阴鸷中透露出一丝病弱的儒雅,减弱了他给人的压迫感。
他唤我——「长公主殿下」。
因为平时父皇不许我出门,所以很少有人这样叫我。我怯生生看着他,又莫名觉得亲近。
「长公主怎么不在宫宴上?」
「…你为什么这样称呼我?」我半身躲在柱子后面,乳母说我今晚见到宫外的人,不能冲撞,但我还是很好奇,他为什么对我如此客气?
「因为公主是君,臣是燕国的奴才。」
「我不懂。」但我看他面善,就走近了两步。
他将怀里的手炉递给我,笑着说,「公主总会明白的。」
说完咳了两声转身离开了。
我抱着手炉,煞是新鲜。
这么精巧的小东西,金色浮雕上还嵌了颗红宝石,真好看!
在我寻找回去的路的时候,宫宴也快结了,我等不及去问乳母刚才的人是谁,乳母对我最好又很聪明,一定知道的。
我一边寻路,一边想着自己出来多久了,一边回想刚才那人的衣着特征,好描述得详尽一点。
在我专心找路不知情的时候。父皇身边的总管太监忽然提起小皇子今晚哭闹不止,恐是这进宫的人鱼龙混杂,带来了邪气,希望父皇派人祈福。
然而父皇却扫视一圈,不等开口,颍川王,也就是父皇的亲弟弟,就直接问我在不在。
这些事也是很久之后听那老太监的徒弟说的。
他说——我的乳母被传召,见颍川王找我,又寻我不见,惶恐地跪在大殿中央请罪,说是她照看不周。
这时,突然有人传话说母后突然病危。父皇急忙就要离开,那老太监又问该如何处置这不尽职的乳母。
父皇心急母后,眉间的「川」字显露帝王之威。
那老太监的徒弟尖声细语得回忆着说——「陛下只顿了顿,便说——五十大板,逐出宫去。」
我闭上眼都能想到他云淡风轻发号施令的样子。
天家无情,在这里人命贱如蝼蚁,最不值钱。
那一晚,我第一次见到谢玄,第一次除乳母之外有人恭敬得唤我长公主,第一次觉得开心。
然后……我的乳母,自我记事以来对我最好的人——死了。
然而我连她最后一面也不曾见过。
很久很久之后我才知道——原来颍川王是贵妃的老相好,而当年我刚出生,贵妃的孩子就没了,她一直恨我……
我疯了一样在母后寝殿前磕头
我看见平日总不拿正眼看我的父皇,眼眸幽深地打量着我,帝王总是喜怒不形于色,我总是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我想——或许,我快要去陪乳母了。
这个世界好冷,冷得让人害怕。
况且,从此以后长夜漫漫,再也无人为我彻夜拨弄碳火,只为让我睡个好觉……
我哭了,但是泪水和着雨,谁也看不见。
就在这时,就在我觉得全世界都把我抛弃的时候。
我被雨淋到麻木,竟忘了抬头,只是嗅到一阵药香。
但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人已经和父皇一起进去了,只留下一抹玄色衣角消失在转角。
黑色的…应该是那个人。
父皇身边的大太监出门迎他,应该很厉害的吧…
「来人。」就在我乱想的时候,父皇突然出来了,他的眸子里光影明灭,终于淡淡开口,「带长公主出宫瞧瞧。」
也是这时,我终于看清了那人的脸。
是他劝父皇应允的么!?
那一刻,我竟忘了,我是公主,是大燕最尊贵的长公主,却沦落到对一个臣子的怜惜而感恩戴德的地步…我只剩下欢喜。
就在我准备谢恩的时候,我又听见这个不可一世的父亲毫无感情地说,「你是公主,不该为了一个奴才如此失仪,回来后便罚你禁足一月。」
那时,我忽然想起乳母和我说过,父皇还是太子的时候为了娶母亲为正妃,在御书房前跪了两天两夜,雨也是特别大……
我忽然很想问——「为什么?为什么你可以为母后殿前失仪,我却……」
但我什么都不能问,只能又重重将头抵在石板上,血迹随着雨水流走,我哆哆嗦嗦又满是郑重地说,「谢父皇!」
脑子里却浮现出一个想法——啊,因为他是太子啊……
几个禁卫看护着我,驾着马车将我带出王宫。
一路上,我没敢掀开帘子,因为那几个人都一直盯着我。
有的神色复杂,有的神情淡漠。
或许他们也在疑惑吧——为何我什么都没做错,却如此遭人厌弃?
途径闹事,我听见小贩的叫卖声,有一些方言,似乎不是上京人,还有百姓相互问好的声音,小孩子打闹的声音……
于我,好像隔了一整个世界。
我没有掀开帘子,沉浸在乳母离宫的悲戚中。
恐惧、担忧,又有一点高兴。
恐惧以后那些寒夜只剩我一人,担忧我不知何时会死,却又为乳母能逃离而高兴——她好像有个孙子来着,似乎是二十来岁了,听乳母说日子还不错,现如今在家里也好,孙子应该也有孩子了吧。
那个词怎么说来着——天伦之乐……嗯,挺好。
这些年她舍不得我,两三年也出不去一趟,都是因为我……
想到这儿,我握紧自己唯一一根还算值钱的簪子,打算让乳母当了,买些药、补贴家用。
我恍惚中下了马车,入目却是一片泥泞。
再仔细一看——烂泥之中藏着许多苇席,一些人的手啊脚啊从土里伸出来,或者苇席被雨水冲掉,腐烂的肉被秃鹫和老鼠叼食,恶臭至极。
我以为我会骂、会哭、会害怕。
我平静地走下去,扫视一圈才淡淡开口,「人呢?」
最后我的手在空中迟疑良久,到底是没打开苇席,只是不经意露出的那块腐肉,已经足够成为我往后十几年的梦魇。
而后只是吩咐他们,将人安葬了,离这乱坟岗远些。
这样做的结果就是——一直到进宫下了马车,他们都在审视我。
或许觉得我冷血?或许觉得可怜?
只是,从这天起,我有了活下去的冲动。
我不仅要活下去,还要活得比所有人都好!
我想,那一刻若是手中有镜子,一定能看见我眼中的癫狂。
回去的路上,我的腿才后知后觉开始发抖,竭力抑制住想要呕吐的冲动。
就在我受不住扶墙休息的时候,一声惨叫从墙后传来。
我本是不想理会,但女孩儿的惨叫声让人心惊,还夹杂着不男不女的笑声,好像——那年被吴美人的狗追着跑,被所有人当笑柄的自己。
我鬼使神差走了过去,果真看见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宫女被两个太监压在地上。
「在做什么?」我的声音如同鬼魅,飘入墙后的黑暗。
两个二十来岁的太监闻声看来,愣了一下又不屑道,「我当是谁呢?原来是长公主殿下!」
明明是尊称,却字字讥讽,我晃了晃神,忽然想到那个带药香的少年。
「哼,怎么?想对我动手?」我抬头阴狠狠看着向我走来的两人,「我是不受宠,但你们觉得若是我被你俩伤了,你们活得成?你们伤得就不仅仅是我了,而是天家颜面!」
最后两人只能极不情愿地唾了一口走出去,还非要显示自己厉害似的,重重撞到我的肩膀上。
我走到那把自己蜷缩在地上啜泣的宫女旁边,看着清丽的侧脸。
嗯,比宫里一些美人都要好看,这才知道为什么被那两个恶心的阉人盯上。
我就要走,却见她低头跟在我身后,还在抹着泪。
「……奴婢是被于美人赶出来,奴婢想跟着长公主殿下。」
于美人啊……听说前几日被德妃的猫抓伤了脸,难怪看不得好看的人在自己身边。
我缓缓转过身,看着不远处小宫女,夜幕遮掩落日余晖,将夜色铺满我身上。
这一天太累,回到凉台我就要歇息却又看见逼仄的院子里,井边躺着个不知死活的……小太监?
约摸着十一二岁,浑身是血,看不出样貌,不知道怎么得罪了主子被打成这样。
——怎么今天总是碰到这种事?
如果不出意外,以后我身边只有竹沁了,我莫名不想从她那双水汪汪的眼睛里看到今天那些侍卫眼中一样的情绪。
便懒散地挥了下手,「扶到偏殿看着吧。」
那个小太监不是个好相处的,我也懒得和他周旋,竹沁被他骂哭了,我可不惯着他,上去就是一巴掌。
「不喝药就滚!死别地儿去,别脏了我的屋子。」
他看了我许久,自己端起了药碗。
我不想因这些小事耽搁太久,我太想再见到那个人了,我想问问他为何替我求情,想问问他叫什么,是什么人……
可是,不等我打听到那黑衣少年的情况,意外却先一步来临。
——我那个便宜弟弟,落水了,就在我面前。
我靠在假山的缝隙里,揉了揉困倦的眼睛,歪头瞧了眼那个溜走的小太监,思虑片刻最终还是跳进了水里。
冬日水凉得刺骨,我一下水就是一个激灵。
之前有人害我,也是差点溺死才学了游泳,却不想还有这用处。
把人救上来后,他身边的宫人也来了,在确定是我救人之后,我本来想走,但这小东西一直拉着我……
我也不是做好事不留名的,就跟着去了东宫。
但是结果与我预料的还是有出入——我本是想借此拿些封赏,却阴差阳错让白留允「看上」了!
别人哄不好,我能;别人喂药他不喝,只得我来喂……
但我可没工夫和他玩儿什么姐弟情深,只想着利用他让自己更加强大。
我这种人——是不配有感情的。
时间过得太快,好似一眨眼便到了一十七岁。
那年我撇下白留允,溜出宫去到城墙上,看到了那人高中状元打马游街的样子,少年郎鲜衣怒马,意气风发。
和当年在廊桥一样好看。
竹沁说,「主子,这谢玄少爷可真是厉害!他是右相谢州之孙,谢家权倾朝野,还授予了爵位,本是不用科考,但谢公子就是和那些纨绔不一样,有鸿鹄之志呢!这样的人,除了您谁也配不上!」
我少有地脸红了,用手指轻点竹沁的额头,「你这丫头!」
从遇见他开始,一晃八年。
我慢慢靠近他,慢慢成长,早已摆脱了当年的影子。
合宫里也没人敢在我面前说起从前的事。
好像九岁之前的一切真的只是一场梦,好像我真的自打生下来就是高高在上的长公主。
一直到我回到了寝宫都还在想。
这宫里向来捧高踩低,即便我这些年借着白留允已经扶摇直上了,但还是有人敢明里暗里挖苦我。
前不久我在御花园假山上假寐,就听见近来风头无两的淑妃「言笑晏晏」地说,「可不是,好像她生来就高人一等,那举手投足的派头,不知道的还真猜不到她当年住在那间和冷宫似的偏殿里,连狗都不如!」
父皇老了,尤其是前几年母后没了,他老得更快了。
这宠妃不宠妃的,左右不过后宫里一个玩意儿!只要白留允当一天太子,就没人动得了我。
可是……为什么我不能是太子?
或者——为什么我不能当皇帝?
我回过神听见声音猛地抬头。
谢玄一身白衣站在雪中,凉台花开,月挂枝头,艳丽的梅花映在他脸侧,也显得不过如此。
雪落在他的睫毛上,发丝上,上扬的眼尾处。
我连忙跑了出去,却踩到雪上,这才想起自己是未曾穿鞋的,一回头,果真看到竹沁「敢怒不敢言」地拎着鞋子。
我朝她眨眨眼,依旧朝谢玄跑去,一头扎进他怀里。
他赶忙抱住我,脚心的雪化作水从脚尖滴落,他轻声斥责我,却满眼疼惜。
「怎么这么晚了还过来?」
他抱着我往里面走,「不知道是谁,前两天暗示我自己想吃徐记的七巧点心?」
我站在兔毛毯子上,在他身上上下摩挲,「在哪儿呢!在哪儿呢!」
谢玄无奈地笑了,一只手制止我,一手拿出点心。
「呀!还热乎呢!」我急忙打开塞进一块,又塞给他一块。
他本不爱吃甜,却没有犹豫咬下去,还抹去我嘴角的碎屑,说,「嗯,很不错。」
我又让竹沁温了壶酒,我俩就坐在门前,抱着暖炉赏雪。
如今的凉台已经看不出原本破败的样子。
屋前的梅花是白留允让人翻新了凉台后移植的新品种,据说黄金百两都难以培育好这么一小棵金贵的小树苗。
我向来很喜欢,今日却没了欣赏的耐性,扭头去看谢玄。
他锋利的五官,此刻柔和得不像话,眼眸低垂看着地上好似发光的积雪,我捧着脸笑眯眯看他。
不多时他注意到我,便放下酒杯一指抵在我额间,「看雪。」
我又把头扭回去,「雪年年都有!」
他被这话逗笑,本以为他又说我作为女子要矜持云云的,可是没有。
他只是眉眼愈发温柔,轻拍我的发顶,「我也是。」
谢玄成了状元后,一时风头无两。
过了一年,谢州又把右丞之位传给他。
自此,京都男儿,无人出其右。
但还好,我们之间并不受影响。
「快!给本宫把谢玄送的金步摇拿来!」
「阿姐,我也想去。」白留允轻轻摇我的手臂。
我斜睨他一眼,「男女授受不亲,你是怎么学的礼数!」
他委屈巴巴地低着头,声音和虫子似的小声说,「我也想和阿姐去九台山嘛~」
插上步摇,我瞥了眼镜子里依旧低着头的大燕太子,「想跟着就跟着,你是太子,有事自己做决定!」
白留允却像没听见我声音里的不满似的,举臂高声欢呼,「阿姐最好啦!我这就去准备!」
好歹耳根子清净了,竹沁又来替他说话,「殿下,其实太子殿下是真心对您好的……」
「本宫难道就不是!?」我打断竹沁,「这与本宫的谋划并不冲突,不是么?」
这些小插曲并没有破坏我的好心情,毕竟上次谢玄就因为帮他祖父处理江南水患没能去,这次他打保票说不会因为任何事耽误的!
九台山可是让有情人终成眷属的神山!
我俩关系变得亲近就是我十三岁那年,一次我带着白留允出宫玩儿,在九台山下遇到了刺客,谢玄正巧也经过,他身体不好,护卫也被突如其来的刺杀打乱阵型,我看着一支弓箭朝他射去,鬼使神差去替他挡了。
他见状赶忙扑到我,但箭矢还是刺穿了虎口,在我手心留下了一道疤。
后来他经常跟着他祖父谢州进宫,偶尔也被父皇召见,总会偷偷来看我。
「何事这样大惊小怪?」我看着铜镜里的自己,心情不错地问道。
「是,是右相,他,他来不了了……」
我看见铜镜里自己的笑立马消失,「为何?」
「这……这奴婢不知,是相府的管家来的。」
他不会无缘无故不来的,但这次却没有告知缘由,应该是什么棘手的事情吧,我咂咂舌放下口脂,「无趣,你们下去吧!」
白留允却在此时跑了进来,「阿姐,阿姐!我们走吧!我还带了你最喜欢的碧螺春!」
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小心翼翼问,「是因为谢玄不去了么?」
我还没怎样,他却发起火来,陡然提高音量,「他怎么可以这样!都两次了!」
我也有些委屈,这话正好说到我心坎儿里,便点点头,「他有事便下次,反正有的是时间,本宫要出宫,你去不去?」
我很少邀他一起,偶尔带他去玩儿也是让他在父皇面前替我办事、说好话,所以他愣了一会儿才点点头,似乎有些失望,但眉眼间还是开心。
哦,今日也不是没有好事。
算是有一件——颍川王和贵妃的事情,在我的安排下败露了。
颍川王被拘禁一辈子,当然了,只是拘禁还不够,我还命人加了点料~毕竟拘禁的日子那样无聊,总得有什么作伴吧。
听说前不久得了鼠疫,哎呀,怎么这么不小心呢。
至于贵妃,与人私通本就是诛九族的大罪,我把她做成人彘不过分吧,嘻~
当年我乳母死在乱坟岗,她平白享这些年荣华富贵,我可是会不开心的。
唉,真是可怜了一对有情人呢~
可谁让他们当年没长眼呢。
到了闹市我却不愿逛了,兴致缺缺坐进了酒楼。
这里我常和谢玄一起来,他口味刁,却很是喜欢这里的一道西湖醋鱼。
可是白留允不喜欢,他喜欢吃辣的。
他们一直不对付,我也不知道白留允的敌意是哪里来的,明明谢玄对他一直很恭敬,即便是他祖父当年权倾朝野,那也是以前的事了。
就在这时,门突然被推开,谢玄的贴身护卫忽然闯了进来,几个护卫认识他也没阻拦。
「何事如此慌张?」我今日一直心神不宁,此刻看着阿武这般更是直觉谢玄出了事。
「主子……主子他被老丞相,关进禁地了!」
谢家禁地,我还是有耳闻的。据说有一任谢家家主生了双生子,还弄混了哪个是长子,最后设计了一个密道,谁先出来谁继承家业。后来经过几任家主的「完善」,竟成了谢家的家法,进去非得脱层皮不可!
我撇下白留允就往外跑,连马车都忘了,还好酒楼离相府不远。
等我上气不接下气跑到的时候,谢玄已经被关起去好一会儿了。
「您这是什么意思?」我眯眼看着谢州。
这老家伙,向来与我不和。
当然,也不是没有原因——毕竟他的党羽,大部分都是我拉下马的。
谢州「毕恭毕敬」行了个礼,似乎对我的到来没有很吃惊,「老臣教训自己亲孙子,长公主这也要掺和?」
我笑了,我不守规矩,被人说是疯子,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为何不能?你已经不是丞相了,却关押朝廷命官,有意中伤陛下的股肱之臣!」
我走上前,虽是仰头看着谢州,却笑中带鄙,「本宫倒是不知,谢大人的胆子已经这样大了呢。」
谢州俯视着我,眼神里划过许多种情绪,最后衣袖一甩背过身去,「来人!将小少爷带出来!」
几个侍卫打开密室的门。
黑咕隆咚的洞穴,只有边上一点可以被阳光照到,再往里什么都看不见了。
别说里面有没有什么老鼠、蝙蝠、暗器,谢玄他可是很怕黑的……
我心下着急,但却不露在面上。
成大事者,不能在这种细节处叫人抓住把柄。
虽说谢州知道我对谢玄有意,但也并不清楚情意之深浅。
「长公主。」谢州像是想到了什么好玩儿的事儿,惬意地转过身,「可知道我这不懂事的孙子,为何被关进去的?」
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从小到大,我对一些细枝末节的事情都格外敏感,但却说不上哪里不对。
「我这孙子啊,心比天高。这京都贵女,只要他想,哪个不是心甘情愿嫁过来?」说着,谢州轻蔑一笑,「可我这孙子啊,他竟妄想娶公主!」
我原本不耐的神情顿时消失不见,人也僵在那里。
可还是尽力保持神情泰然。
他看了好一会儿没发现不对才继续说,「不过,长公主殿下,您放心,是老夫管教不力,让他如此不知好歹了。公主怎可下嫁呢,您放心……」
谢州的声音被姗姗来迟的白留允打断。
「阿姐,你没事吧?」白留允握着我的手,少有地面露怒色,「好大的胆子,谢州!你到底对我长姐说了什么!?」
似乎是没想到白留允也在,谢州顿了顿才跪下,「太子殿下息怒,老臣猜测,长公主殿下只是太担忧谢玄了,毕竟是大燕的——股肱之臣。」
听到这四个字,我猛地抬眼与他对视。
谢州与我对视一瞬后,嘴角勾起一抹笑低下头去。
就在我想捋清哪里不对的时候,几个侍卫把谢玄带出来了。
他打小身子骨就不好,也不知道这一盏茶的时间在里面遭遇了什么,现下身上的衣服已经被勾破了多处,脸上也挂了伤,渗出血丝来。他常年穿着黑衣,身上的伤口恐怕是轻不了,只是黑布上看不清血迹。
「你怎么样?」我甩开白留允的手跑过去。
他惨白的脸上勉强挂了笑,「没事,休息两日便好,晚……殿下不必担忧。」
我想问他,想问他很多问题,但时间不合适,场合不合适,甚至我的身份都不合适。
就像谢州说的,我的身份,原本是不能下嫁的,我应该被用来和亲……
想到这里,我握紧拳头,低声说,「别做傻事,还有……照顾好你自己,就当是为了我。」
我起身的时候,他在我手心塞了个东西,我藏在袖子里带着人离开。
马车上,白留允一直皱着眉,见我一直不问,他自己开口了。
「阿姐,你当真喜欢谢玄?」
我并不想回答,因为我不清楚他的目的,毕竟在我的计划成功前,白留允会是大燕日后的王,或许他想用我巩固皇位呢。
见我不说话,他便自顾自说,「其实,我一直觉得谢家,尤其是谢州,很奇怪。」
「说不上来,但他年纪不大就退位,把孙子放到右相的位置上。好像很淡泊名利似的,总觉得他不是这样的人。」
「民间对谢州的评价极高,都说他是大善人、两袖清风,说有他是大燕的福气,可是我……」白留允没继续说下去,叹了口气又说,「唉,阿姐,这些年你对谢玄如何,他对你如何,我都看在眼里。」
「虽说父皇有意让你与羟人和亲,但若是你真的想嫁给谢玄,我……我会去求父皇的!」
眼前的人眉眼并不相像。虽然都是偏寡淡的五官,但他更像母后,一双杏眼总带几分温柔,我更像父皇,浓眉细眼,不笑时总带几分傲气。
他打断我,半蹲在我面前,握着我的手,「阿姐,我是你的亲弟弟,这些都是我该做的。」
夜里我打开藏在袖子里的纸团,赫然用血写了两个大字——「等我。」
我将纸捋平,小心放进盒子里。
我想,我俩都那么聪明,什么情况都对付得过去的。
可夜里梦魇,我忽然惊醒。
白日里想不通的事忽然明晰了起来——阿武是谢州派来的!
谢玄身边的护卫里,阿武的武功算是数一数二的了,虽说听话但却不是谢玄最亲近的。
谢玄不想我担心他,进禁地前一定会严厉叮嘱身边的人不能透露给我。
可为什么这样一个不算十分亲近的侍卫会来找我呢?
「谢玄身边的那个阿武,本宫以后都不想再见到他了。」
「在想什么?」小白问我。
但我还陷在回忆里,有点懵,不等我回答,小白递了杯茶给我,又说,「可有想到奴才?」
我蓦地抬头,却见他不慌不忙笑着看我,过于白净的脸上,有一道多年前为我办事留下的疤,从右眼眼尾,一直延展到鼻梁。
但他依旧是好看的,与谢玄一身儒雅正气完全相反,白巫的每一寸容颜都写满了阴鸷,然而却遮不住他的俊美。肤如凝脂,五官小而精巧,鼻梁虽细却挺,比女子还精致几分。就连多了条伤疤都只是让他增加了别样的美感。
如果不是他这样的身份,哪怕只是生在平常人家,也定能有一番作为的,搅弄风云,为天下女子所倾慕。
可是,这样一个聪明人,却甘心为我办事,藏于黑暗,不见天日,到如今已经一十四载有余。
仔细想来,他做事狠辣,手下的人都畏之如虎,可他在我面前,却总是像一只温顺的大猫。
这好像是他第一次……在我面前露出一点点锋芒。
「想到了。」我的手划过他的眼角。
我心尖一跳,猛地瞪大眼睛。
我已经很多年没有过这样大的情绪波动了。
耳边也不禁回荡起竹沁的那句,「主子,白巫对您似乎不止主仆……」
但紧接着我听到他说,「您的手太冷了,奴才去拿手炉。」
这样的怪异来得快去得也快,一直到小半个月后,再也没什么出格的举动了。
他去执行任务,临行前一夜他来找我,偷摸翻窗户进来的。
「你啊,总是不走正门!夜里就竹沁在内院,还怕被发现不成?」我点着他的胸口说。
「主子说的是。」他温顺地浅笑低眸。
「主子。」我刚转过身去,他便上前一步。
「奴才想求您一件事!」说着便单膝跪了下去。
我皱眉就要扶他,「我怎么跟你说的,没事儿别动不动就跪!」
但这次没有像之前一样,稍微一扶人就起来了。
白巫淡然地摇摇头,他仰着脸看我,琥珀色的瞳孔里似乎闪过一丝落寞,「要跪的。」
「因为所求之事,重之又重。」
不等我说完便被打断,「主子可以先不问吗?」
凉夜慢慢,他身后的烛火摇曳着,我余光瞥见我俩的倒影映在窗户上,他看我的姿态是那样虔诚。
「好,我答应你,无论何事我都答应你。」
小白去执行任务后,我总是能想起那双眼睛。
他是我手下暗卫之首,狡诈、狠辣、多谋善变,似乎一切不好的词都能加在他身上而不突兀,就像那些因我遭贬谪的官员口中的我。
虽然他在我面前从未如此,但旁人如何畏惧他的,我都看在眼里。
那双眼睛也像极了戏文里的反派——狭长且上挑着,看人的时候总不像正眼看人,多少带点睥睨。
然而那晚,他看我的样子像……像什么呢?
我觉得熟悉,但又想不起来。
心里烦躁得紧,就想拉着竹沁去寺庙里看看,清静清静。
虽说是禁足,但大家都知道,谁也关不住谁。
我能安稳被关几天,也只是为了给小白争取点时间罢了。
马车上,我掀起帘子,心不在焉看着外面。
小白的样子,谢玄的样子,白留允的脸,在我脑海中交替出现。
「竹沁,你还记得本宫十七岁那年嘛?他高中状元,还是头一回有那么年轻的状元郎。」
我继续说,「那年因为多地突发瘟疫,原本的该在春日发榜,也拖到了冬天。」
「那天本宫偷跑出去,到城墙上看他。鲜衣怒马少年郎,他骑着烈马,脚踏白雪,那时候他还是会有些真情实意的笑的。」
「打马游街的时候,沿街的姑娘都怯生生看他……可他谁也不看,直到骑到城墙边上,才往上瞧了一眼。」
「本宫记得,那时候城墙边的梅花都开了,他穿着一件纯黑色的大氅,腰间系着我亲手绘图做出来的玉坠,白色的,其实他最喜欢白色了,然后他仰头朝我看过来……」
我想起那个眼神,忽然觉得难以开口——
明明一双阴鸷细长的眸子,却偏偏闪得比日光更甚更灼人,好像冷峻的五官蓦然柔和下来,就像儿时我头一次去御花园,守了一夜,看见了盛放的昙花。
我真的有自己以为的那样杀伐果断吗?
这些年我手里的人命堆积成山,虽然表面上的善事也做了许多,但总有些风言风语传出去。
坊间竟还有人用我的名号吓小孩子,说什么「不听话长公主就会把你抓了去。」
我并不在意,因为人们只会崇拜并仰视强者,而如何成为强者,在我看来并不重要。
我也以为我足够心冷了。
那些年陪在我身边,与我一起温书,为我解疑答惑,在我生辰头一次亲自下厨为我煮了一碗长寿面,漠北一行那样艰难但还是没忘记我的嘱托为我带回一盆沙漠绿植……
我甚至还记得母后祭日我心里难受,因为我曾无比渴望她的怜爱,又怨恨她只是生了我却什么都不肯给我,于是我就站在母后曾经的院子里,也不进去,任由雪落满肩头。
是他将带着自己体温的大氅披在我身上。
我如今闭上眼都能回忆起他的声音带着药香回荡在我周围,他说——「都过去了,有我呢。」
「……公主?」竹沁小心翼翼唤我。
我摇摇头示意自己没事,转身又看向窗外。
三次,他曾许诺过我三次要去九台山。
可是,每一次都失约了。
有时候我都会想——是不是佛祖都在阻止我嫁给他?
但我还是嫁了,放下我的一切筹谋,放下我多年算计。
我是真的想过,简简单单地和他过日子。
即便到了今天,我都记得大婚那天,是我头一次见他穿红色。
我总以为他的长相适合黑色,像夜色一样浓稠。
但不想,着一身红也这般风华绝代呀。
我听见自己,用很陌生、很是娇滴滴,带着三分羞涩和三分欢喜地抬头看着他的眉眼,柔声说,「此后你我夫妻死生一体,君喜我喜,君忧我忧。」
他笑着揽我入怀,「晚晚,我定不负你。」
可是,当年我太年轻了,太贪恋他给予的温软,想得太少,嫁得太快,以至于放过了那么多细节!
到头来,他娶我就只是为了一味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