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福的颜值100分能打多少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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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月,天气寒冷又潮湿,这几天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中央街道尽头的大时钟敲了十八下,街道上的轻语声立即停止,乌泱泱的人群开始逐渐散去,他们穿着相同款式的衣服,迈着整齐的步伐,人与人之间隔着一个肩膀的距离,向身旁的高大黑色建筑物涌入。

  487慢悠悠地跟着人群走在最后,他缩着脖子推开公寓大楼的门,快速地溜进去,不过动作不够迅速,没能阻止外面地寒风裹挟着冰冷的雨丝涌进来。寒冬里公寓楼的暖气供给不足,水泥墙面四处都散发着阴冷潮湿的气息,他不得不打了个寒颤。

  冬日里身体都是僵硬的,幸好他住的楼层不高,不用在电梯损坏的时候费力爬上几十层楼回家,比如现在。旋转的楼梯一眼望不到尽头,楼道里每隔半层就安装了一台电子时钟,秒钟变动发出滴滴的声音在空旷且安静的楼道里回荡,487看了一眼时间,加快脚步回到自己的公寓,正巧看到身穿蓝色制服的送报员把报纸放在门口的报箱里,他走得很慢,487看清了挂在他胸前的名牌——Y-976。

七点到八点是读报时间。

  487拿过自己的一份报纸,把门关上。老旧生锈的铁门发出了令人不太愉悦的噪音,房间里播报器正在用始终如一的音调播报一串与人口有关的数字,与报纸上的内容一致。毫无感情。487低头端详着这张报纸,纸张质量不太好,他刚刚已经不小心撕碎了一小块,他小心翼翼地将那一块粘上去,继续跟着扩音器里的播报浏览着今天的新闻。

  并没有什么新奇的东西,与昨天、前天、大前天,乃至几个月之前的新闻都没什么区别,唯一有所增减的只是人口的数字。他忍不住向窗外望去,即使隔着玻璃窗,也能感受到外面的寒意,凛冽的寒风摩擦着玻璃发出刺耳的声音,街道上的尘土与枯叶在空中飞舞。窗外的建筑物是彩色的,然而积年累月的侵蚀使它们在阴雨天气中显得有些诡异。

  扩音器发出嗞嗞的电流声,本来圆润的嗓音变得扭曲起来,487回过神来,拨弄了几下老旧的机器,于事无补,房间里的播报声戛然而止。住所墙壁的隔音效果不太好,左邻右舍的播报器发出的声音依然能传到他的耳朵里。寒冷的公寓、没有感情的电子音、一日又一日重复的新闻,这些东西都让他的心里感到一阵没由来的烦躁。他想出门转悠转悠,试图排解一下有些郁闷的心情。

  但是现在不行。487下意识地抬头看向天花板,那里有一个很小的圆形物体,是监视器。安装在整座公寓天花板的正中央,能全方位无死角的覆盖房间。这座公寓大楼有很多年历史了,所有人的住所都是统一分配的,谁也不知道这些监视器都是什么时候安装的,反正是住进来之前就有了,他也没仔细观察过是不是只有天花板上这一个,或许在一些隐秘的角落还有其他的很难发现的监视装置。

  现在是读报时间,所有人不得随意外出。这是他从小就知道的规则,其他的规则包括但不限于,傍晚五点到六点是外出散步加晚饭时间,早晨七点到八点是祷告时间,午后一点到两点是采购时间,诸如此类。没有人告诉过他违反规则的后果,或许并不会发生什么很严重的事情,但是那些密集分布的时钟,无处不在的监控装置让他很难相信这一猜测。

  487百无聊赖地趴在桌子上,这副样子可能会让监控器那头的人认为他不积极参与社会活动并对他提出警告,不过他不想管那么多。播报器坏了,他需要及时报备,在电报的末尾,他打下了自己的名字:H—487。发送。

  准确的来讲这不是他的名字,是他的代号。没有名字,只有代号,从记事起大家都相互这么呼喊,代号前头的字母跟后面的一串数字分别代表什么他并不清楚,也没有人向他解释过,这就是大家默认的统一规则。在对一切都好奇的年纪,他曾经问过课堂上的老师,代号的意义是什么,在历史书中,似乎以前并不是这样。

  老师讲课的声音骤然停止,他先看了一眼天花板角落,然后紧盯着487,用一种虔诚的语调说,“神说,名字带来个性与不同,不同是痛苦的根源。”他那时还想再追问些什么,但是老师已经不给他提问的机会。

  一个小时的读报时间过去。487终于可以干点自己想干的事情,当然,前提是避开那些无孔不入的监控。他对此早有准备。厨房靠近通风管道的地方有一个堆积杂物的角落,他将那些杂物堆叠起来,正好形成了一个可以遮挡视线的屏障,而据他的观察,厨房里的监视器安装在角落的墙壁上而并非天花板,依靠杂物堆的遮挡,可以暂时形成一个不会监视器照射到的“安全区”。

  他靠在墙壁的角落,小心翼翼地拿出一本书。通风管道的存在使这里相比于室内其他地方更加寒冷,但相比于这段珍贵的自由时间与安全区,寒风并不算什么。

  这本书是他前几天采购时间在一个街道外的某个已经快要被拆除的建筑群旁边的一家十分不起眼的店铺里面看到的。那里人烟稀少,487也是第一次发现这么一家店铺。中央街道的店铺里面根本没有什么东西值得采购,无论是一股机油味儿的劣质咖啡还是硬的像石头的烤面包都让他提不起兴趣。他逆着人群在街道上晃悠,漫无目的地走了十几分钟之后猛然发现自己已经离开了熟悉的中央街道。这些建筑群已经拆除了一半,看起来也是居民区,似乎还有零星的灯火。好奇驱使他更加深入地探索,于是这家店铺就出现在他眼前。

  店里的东西并不多,只是一些零零散散的生活用品还有一些书。他几乎是一眼就看中了这本放在最右边橱窗里的书。他快速付钱买下,被人发现自己在统一采购时间私自离开规定区域可不是什么好事。

  是一本摄影杂志。这东西在这里不多见,一般他都只能获得统一分发的报纸刊物,而且内容就像刚刚读过的报纸一样无趣。这本杂志封面制作的很精美,是一张摄影作品,从空中俯瞰了一座港口小城,清晨阳光斜射,为整座小镇都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色光芒,远处的蓝色的海面波光粼粼,隐约能看到船只飘荡。这是他未曾见过的画面。比起现在自己居住的这座诡异的“水泥森林”,这幅摄影作品一下子击中了他的心,整个画面看起来都充满了生机与希望。

  在港口码头忙着装卸货物的工人,在篢火晚会上围一起跳舞的姑娘,在路边拉小提琴的演奏者,这些画面对于487来讲是完全未曾想象也无法触及的。头顶的通风管道口还在不断地灌进冷风,冻得他一激灵,可是他还是忍不住出神。

  这似乎与现在,与今日十分不一样,他们穿着各式各样的服装,自由的穿梭于大街小巷,他们对彼此欢声笑语,似乎完全不用担忧自己是否会因为哪一句话而遭到什么未知的危险。这本杂志所描述的一切在摄影师看来似乎都是稀松平常的。

  是过去吗?过去是什么样的呢?

  487猛地发现,自己对“过去”这个概念似乎一无所知。他每天按时起床,在统一的时间做着统一的事情,面对的无处不在的时钟与监视器,他不敢也不会有任何超出统一的规则的举动。生活不断重复,每天都是如此,今天与昨天有些过分的相像。他试图仔细回忆自己的童年是不是也是如此,但是日复一日的重复似乎已经占据了他全部的回忆,他想不起来。

  今天只是今天,明天也永远是今天。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把他记忆中的每一天都碾压成相同的形状。

  厨房的灯骤然熄灭,把他的思绪拉回到了现实。他想起来为了准备下周的祷告会,每天晚上都会统一断电。

  统一,又是统一。每一件事都是统一的。小到统一发的衣服,大到统一进行的社会活动。每个人都不被允许有任何超出范围的不同。而这个范围十分狭小,几乎只限定于脑子里的思想,即使鲜活的思想有时也是不被允许的。

  他摸黑回到卧室,靠在并不柔软的枕头上。或许今天见到的经营那家店铺的老人知道真正的“过去”是什么样子的,他想,明天或许可以去尝试着询问一下。

  然而第二天487并没有再次去到那个废旧的居民区的机会。中央电力系统似乎出现了什么故障,导致整座城市陷入了大断电,为了检修故障排除骚乱,他们被禁止离开公寓大楼。

  他得到了几支蜡烛和一些看起来味道不佳的面包。突如其来的断电除了让他无法出门之外不是件坏事,487想,起码今天那些无聊的读报活动被迫取消,最重要的是,今天不用担心头顶那些监控装置了。

  他需要几根火柴来点燃蜡烛,然而家里翻箱倒柜找出来的一盒火柴已经潮得没法用,487不得不尝试找邻居借。这对常年宅在家里除了统一的社会活动和打零工之外几乎不与其他人交流的人来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根本没见过邻居几面,甚至不清楚邻居是男是女。

  最近天气阴沉,大楼坐南朝北,停电的日子里更没有什么光亮。狭长的走廊里一片漆黑,公寓设计的很奇怪,一层楼里面如果想找隔壁的住户得经过一个拐角才能摸到门。停电之后楼道比以往更加寂静得可怕,电池供电的电子时钟依旧在滴滴作响,几十层的大楼里电子钟的声音层层叠叠,像个大摆锤一下一下敲击着他的后脑勺。

  他摸黑经过拐角,脚下踩到了什么东西让他打了个滑,似乎是几张纸。

  没有回应。按理来讲,所有人现在都应该呆在自己的住处。487在门口等了一会儿,黑暗、寒冷还有不绝于耳的滴滴嗒嗒声让他只想快点回到自己家。在他快要放弃准备离开的时候,门蓦然打开,把正在发呆的487吓了一跳。

  是一位老人,开门的时候手里还捧着一本书。487赶紧表明自己的来意,老人点点头,让他在门外等候一会儿。他借着蜡烛的光,想看清门上属于这一户主人的代号,然而那一块似乎被人为的涂抹掉了。

  “您怎么称呼?”临走前487揣着火柴,想要按照社交礼仪手册的规定向邻居致谢。

  老人微笑着指了指门上被涂抹掉的名牌,“如您所见,我没有代号。”

  “名字带来个性,个性带来不同,不同使人痛苦。”

487脑子里突然冒出这句学生时代老师对他说过的话,他鬼使神差般地脱口而出:“那您有名字吗?”

两人之间陷入了一种奇怪的沉默,487问完才意识到这样的问题不太礼貌且十分危险,如果被其他人听到这样“惊人”的问题,他大概会被警察找上门。或许是那个被涂抹掉的代号,或许是老人特有的与这里其他人不太相同的书卷气息,又或许只是因为他的年龄——他看起来有七八十岁了,或许在他更加久远的记忆中,有一些与“过去”相关的记忆。这些都促使他脑子一热问出了这个不合时宜的问题。

“名字?”老人的神情变得有些严肃起来,他盯着眼前的年轻人,看到他胸前的名片,H-487。一个十分普通的,统一编制的代号。从他的年龄来看,他大概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姓名,贯穿于他的生活始终的只有孤零零的一串意义不明的代号。着实可怜。

所以,当眼前的年轻人问出这个超乎他预料的问题时,他有些惊喜。但显然门口不是适合交谈这种敏感问题的地方,谁也不知道黑暗的长廊里会不会有什么眼睛盯着你的一言一行。

老人家里有一股烘烤咖啡豆的味道,不像街道旁的商店里面那种劣质咖啡粉,是十分不同的,真正的咖啡的味道。他忍不住好奇地张望,厨房里老人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真的咖啡豆和一台烘烤机,虽然看起来十分老旧,功率也不高,但还是比商店里制作的那些咖啡要好上很多。除了咖啡,老人的书房里还有一些看起来不像是统一派发的书籍,夹在一大堆堆积起来的报纸里,跟他买下的那本摄影杂志有些相像,除此之外,屋子里并没有寻常住所会有的那种发霉的味道,十分整洁。这一切都让487觉得眼前的这位邻居确实与众不同。

老人悄悄地把他带到了书房里面的一处隔间,隔间的门被衣柜遮挡,从外面很难看出来,显然,这里是一块还没有被监控发现的私人领地。

487按耐不住心中的激动,他知道自己想探寻的秘密或许即将找到答案,“您记得十几年前,或者几十年前的过去是什么样的吗?”

他想问,过去跟现在一样吗?他过去几天绞尽脑汁地竭力想要挤出一些十几年前的童年记忆出来,来告诉他过去的城市是不是一直都是这样,那些黑色的大楼,里面安装的无数的时钟跟监控器,每个人无时无刻不在暴露下生活,统一的社会生活,甚至于统一的思想,人们没有名字,能代表他们有所区别的仅仅只是一串数字。可是没有用,在他近二十年的记忆里,只有不断地重复,一天又一天,像是复制粘贴上去的,毫无意义。

“那是很多年前,我小时候的事情了。”老人给自己倒了一杯咖啡,他握着瓷杯,尝试着回忆一些什么,田野、灯火、清脆的笑声,这些画面在他的脑海中挥之不去,可是也仅仅停留在模糊的画面,他没法记起来更多的事情,或许是他老了,几十年来的重复抹去了他原本的记忆。

他不记得了。包括他的名字。

要记住,你是人,人不是代号,你的名字是——

  他记得母亲在给他念睡前故事时曾经让他记住这件事,可是他那时还小,那三个字被很轻易地遗忘了。而前一天晚上还在给他念睡前故事的母亲,第二天就消失了,他被送去了福利院。似乎就是在那之后,监视开始在他的生活中无孔不入,直到他在警察局做了无数遍谎言测试,他才能拥有自己的住所,即使这跟在警察局并没有什么区别。

  但他坚信,真正的过去不是对今天的复制粘贴,过去一定与现在不同。

虽然没有不允许串门的法律规定——事实上,在这个统一的世界里,早就没有法律可言了,但是如果被发现在别人住处长时间停留还谈论这种违逆现状的话题,后果一定很严重。但他还是很兴奋,心中的疑惑被另外一个人证实给他带来了满足感。他或许可以再从那本杂志里面寻找些线索,或许看到那些摄影画面邻居老人能想起些什么。

等他下次有机会再去找他。

电力系统依旧没修好,他举着老人送他的蜡烛摸索着回家,地上似乎比来的时候干净了些,拐角处的几张纸消失了,但他没发现。

检修就是一个白天的事情,487回到家不久,就又听到了熟悉的监控器重新启动的声音。自由的时光总是短暂的,487想,如果这些监控可以一直坏掉就好了。

他手里握着一张小纸条,是临走前老人塞给他的,叮嘱他要小心。他一直紧握着,不敢在监控的范围里打开看。监控恢复的时候正好赶上了晚上的读报时间,但今天的报纸迟迟没有送达,他突然听到一阵巨响,是门被强行打开的声音,声音来自他的左边——是白天见过的那位老人的家。

躁动并没有持续多久,在那阵声响经过他的门口的时候,他整个人都僵住了,紧握着手中的纸条不敢动弹——是那些警察,一定是。这种动静他并不陌生,几年前他曾经看着警察同样是这样破门而入,带走了他的同学。

所幸警察并没有闯进他的家,声响很快就消失在了这一层楼。487紧绷的肌肉逐渐放松下来。大冬天出了一身冷汗黏着他的衣服,但他顾不上寒冷,脑袋里只有一件事,他可能要被发现了。他不知道邻居老人为什么会被抓走,但他猜测一定跟他的“不同”有关。可是时间过去那么久了,如果只是因为他不同,为什么现在会被发现呢?

487闭上眼睛,仔细回忆是哪里出现了问题。狭小的暗室、不一样的书籍、咖啡豆的香气,漆黑的过道、滴答作响的时钟,黑暗里,他小心地摸索着前进。

对了,他第一次去的时候似乎踩到了什么东西,差点让他滑了一跤,好像是几张纸。等他再次经过那个拐角回去的时候,好像就没有踩到那些东西了。

走廊是封闭的,没有窗户,不存在被风吹走的可能,过道很狭小,那几张纸不太可能被踢飞出去以至于找不到,思来想去,只有这一点不同。487只能得出一个结论,那几张纸被人拿走了,就在他进去老人的家之后。

他有些毛骨悚然,就在这一层楼,有人在观察着他们,他们拿走了那几张纸。487并不知道那几张纸上有没有写东西,写了些什么东西,时间太过凑巧,他可以肯定在断电之前这一层楼的过道是干净的,因为每天都有人打扫,而断电之后所有人都被要求呆在住所不允许出门,落在老人门口那几张纸或许是他在黑暗中不小心掉落的。结合老人与他交谈的内容,487合理猜测纸上一定写了些什么“叛逆”的内容,会是什么呢?会跟“过去”有关吗——

突如其来的铃声把正在紧张情绪中的487吓了一大跳,慌忙之中手旁的玻璃杯被碰倒摔在了地上,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捡,坚硬的碎片把他的手掌划破,渗出了几滴血,但他不敢张开手仔细检查,因为那只手里还握着纸条,头顶就是闪着红光的监控装置。

487打开门,看见穿着蓝色制服的送报员在下楼的拐角处匆匆消失。他把心中不安的念头强行压下去,摆出一个看起来比较正常的微笑的表情面对着监控——最好这么做,这次风波一定会引起监控那头对这一层楼甚至是对他的注意,如果还想好好活着,就必须努力融入。

他翻开报纸,因为坏掉的播音器,他起码不用为那些听起来毫无感情的、机器一般冰冷的声音困扰。

又是一模一样的东西,日复一日天天都是这样。紧张和焦虑让他的心情变得十分烦躁,他努力垂下头,让监控器没法看清他脸上的表情。紧握的手掌隐隐作痛,纸条裁剪整齐的边缘划在他的伤口上,这种疼痛让他实打实地感受到他确实是在活着,无论外面如何,至少他自己是能够主宰自己的思想的。

报纸在他手中翻来覆去,纸质很差的纸张混合着劣质油墨印刷出来的味道实在不好闻,最后一条新闻说了一串关于街道商店进货的数字,他想起了中央街道上那些商店中难闻的霉味,又想起了在邻居家里闻到的咖啡豆烘烤的香气,他觉得他家里大概是按照他的记忆制造的一个小型的对于部分过去的复刻,格外不同。

与这里不同,与过去相似。

他盯着报纸最后几行字,目光瞟到了报纸底部的空白处——好像写了些什么,他眯着眼睛仔细辨别,是一行很小很小的字,字迹虽小但写的很工整,仔细分别还是能很快认出来:

这五个字瞬间击中了他,读报时间结束,他撕下报纸的最后一页,几乎是飞速躲到了厨房角落的安全区,就着通风管道口的冷风,他慢慢地张开了握着纸条的那只手。

由于紧握的时间太长,手掌处又有伤口,血液将纸条粘在了手掌上,纸条上的字染红了,他无声地念出来:

他想起拿报纸时送报员匆忙离去的身影,重新把报纸上的那几行字凑到眼前,在一行小字的后面,还有一个很小的落款:

熟悉的代号,他好像在哪里见过。487靠在墙壁上,脑袋里响起了楼道里那些时钟滴滴答答的声音,他走在楼道里,那些旋转的楼梯一眼望不到尽头,整栋楼寂静得仿佛只有他一个人,这时候他听到了另一个人的脚步声,他抬起头,看到一个穿着蓝色制服的送报员正从他的家门口离去。他走得很慢,似乎故意想让他看清楚他胸前挂着的名牌上的号码——

昨日即不同。曾经有过“过去”的老人给了他这一句话的提示,同时他又收到了送报员的提示——那句话一定来自他的亲笔。既然他有这一次的联系,就应该会有第二次,他冒着被那些无处不在的监控发现的风险写下这句话送给他,一定不会就此罢手。

有了这个猜想之后,487的精神振奋了起来,他仿佛在溺水的窒息感中抓住了一只从岸边伸向他的手,无论岸是何方,他也即将抵达。

与他猜想的一致,第二天、第三天乃至此后一周,送来的报纸上最后一页都有同一句话和落款,这些语句的字迹有时比较工整,大部分时候都很潦草,像是在很短的时间里慌张写下的。与此同时,外面的形势似乎也严峻了起来,在老人被抓走之后,街上巡逻的身穿黑色制服的警察日渐增多,他们被允许外出的时间逐渐缩短,从开始的一个小时变成现在的半小时不到。

487靠在窗边,看着街上森严的队伍。这些警察并不是最可怕的,他抬头瞟了一眼头顶上正在工作的监视器,思想警察才是最致命的。

快到中午的时候,每月一次的祷告会在中央街道尽头的教堂里举行。这座教堂看起来年代并不久远,但是破损得已经很严重,墙体用木材撑着,窗户用木板钉起来,到处都是蜘蛛网,周边的花园里面植物东倒西歪——显然是没有人用心维护过的样子。走进去就是一阵阴冷潮湿的空气袭来,487甚至怀疑这栋建筑没多久就要倒塌了。

他习惯性地在靠后几排位子上坐下,由于城市人口众多,教堂不够大,祷告会分为几次举行,今天已经是最后一次,所以来的人并不太多,且大多数都集中在靠前的几排,后面的位子显得很空旷。在祷告即将开始的时候,有个人影匆匆赶到,径直坐在了他旁边的位子上。

蓝色制服,身形单薄,胸前挂着的名牌——Y-976。

487一下子就认出了他。仅靠一句话交流多日的神秘人此刻就坐在他的身旁,他的心怦怦跳,有些难以掩饰的激动。

祷告会不允许交头接耳,更何况他们要谈论的话题也绝不能在公共场所说出来。他做了几次深呼吸,试图平复狂跳的心脏,他忍不住偏头去看身旁的人,正好碰上了同样移过来的视线,他们的目光短暂地交汇了一瞬间。

祷告快要结束的时候,趁着大家都站起来作最后的祈祷,他悄悄凑到487耳边飞速说了一句话。然后跟着散去的人潮离开了。

是一个时间,晚上九点和一串不太常见的地址。但487知道这个地址的具体位置——是前段时间他无意中曾经到过的那家在破烂的居民区里的店铺。他就是在那里买到了那本对他具有十分重大的启发意义的摄影杂志。

现在对于外出的控制越来越严格,怎么出去是个问题。正巧祷告周结束,需要劳动力来清场,487借着这个理由,有了一段短暂的能离开公寓大楼的时间,但他不能离开太久,否则被发现的风险会增大。

他第一次干这种事,说不紧张是假话。临行前他把家里的杂志跟有那些字迹的报纸都悄悄藏好,如果有警察闯进他的家,他还有辩解的余地。

晚上读报时间一过去,整个城区仿佛都陷入了沉睡,街道上的路灯好一盏坏一盏,隐约闪烁着暗淡的灯光。487尽量贴着墙边走,这样可以尽可能地处于监控的边缘或者死角,晚上九点,正好是巡逻警察的换班时间,所以他这时候走在大街上,有十分钟左右的时间不会碰到那些警察,他得加快速度。

今天晚上的中央街道似乎格外的长,487快步向前走又不敢发出什么声音,紧张和快速行走让他的心脏狂跳,终于赶在十分钟的最后一刻离开中央街道躲进了废旧的居民区里面。

小店跟他上一次来的时候一样,此刻在门口点了一盏小灯。487深吸一口气,轻轻地拉动门铃。

来开门的人是上次见到过的店主老先生,他仔细打量了487一番,随即示意他上楼。

阁楼空间十分狭小,大概只是用来堆积杂物的地方,正常成年人在里面根本直不起腰。487屈腰向前走,最角落的地方有几张桌椅,他并没有见到那位代号为Y-976的送报员。店主看了一眼时间,示意他等待一会儿就回到了一楼。

店铺离中央街道不近不远,那些警察在街道上巡逻发出的声音在一片死一般的寂静中依旧能传入他的耳朵。深夜独自离开公寓大楼绝对是一种一百分冒险的行为,即使他找了一个理由作掩护,只要警察认为他有问题,下一刻他就会被判处死刑。

几分钟之后一楼又重新有了声响,是他来了。

他依旧穿着那一身送报员的蓝色制服,头发有些凌乱,看起来风尘仆仆。这是487第一次认真的观察到他长什么样子。与他一直以来模糊的印象不同,眼前的年轻人看起来跟他差不多大,面庞十分柔和,甚至可以用可爱来形容,很难想象这样一位年轻人每天顶着巨大的压力与风险跟他传递消息,即使他甚至不完全能确定他是否注意到了那一行很小很小的字。

“Y-976?”487发现他把胸前的名牌取下来了。

“我不喜欢这个代号,人不是代号。”他凑近了一些,小声地说,“我给自己重新取了一个名字。”

Lion,狮子,一种动物的名字,生活在热带稀树草原和草地,具有强大的力量。学生时代的课本上是这么描述的。城区并没有动物园,他好像也很少见到活的动物——除了警察巡逻时牵着的不断狂吠黑色猎犬。狮子这种动物只能存在于他的想象中,具有强大的力量,能够撕碎一切,所以他给自己取了这么一个名字。

跟所有人一样,他从出生开始就被赋予了一个代号,Y-976。顶着这个意义不明的号码,他走过了近二十年。成年后他依靠着学生时代老师的推荐,得到了一份送报员的工作,于是他的身份标志又多了一个蓝色制服,日复一日的重复简单的生活,无时无刻不在监控中惶恐。直到一年前,某天工作结束后送报员被允许集体外出采购,街道上的那些商店里的东西他没有任何兴趣,到处都充斥着一股发霉的、腐烂的味道。他趁着人潮涌动,偷偷溜出狭长的街道透口气,那时候这边的建筑群还没有拆除,在低矮的建筑背后,他闻到了一股奇异的香味,不同于统一发放的那些有股怪味道的东西,是真正的茶叶的味道。

这年头,良好品质的茶叶根本找不到,也没多少人知道还有这种东西,狮子循着味道向前走,发现了一家隐藏在建筑群里面的店铺。店主先生看起来有七八十岁了,戴着眼镜,手里捧着书,旁边是一杯冒着热气的茶,他悠闲地躺在椅子上晒太阳——一种截然不同的生活状态。小店的装潢简单耐看,暖光黄色的灯光让这里镀上了一层金边,这里似乎逃过了那些眼睛的监视,可以自由地说话交谈,这让狮子获得了一种从未体验过的“自由”的感受。

那以后,只要有时间,他就会偷偷溜到这里,有时甚至夜不归宿。但是这样的行为给这里带来了一些麻烦,之后突然有一天这片居民区被宣布拆除,这家小店不得不暂时关门。最后一次来的时候,店主老先生带着他躲上阁楼,十分神秘地问他了一个问题:

过去。狮子并不知道,或者说他确定他记忆中的过去跟老人所说的过去并非一个东西。这里温馨、自由,像在一片灰暗中的金色乌托邦。他知道老人话里有话。

老人描述了一个浪漫的世界,没有监视、没有代号,每个人可以拥有最大限度的自由,个性与不同有如家常便饭,突破与创新值得被表彰。

“这些都只存在于昨日了,孩子。”他盯着他胸前的名牌号,“昨日即不同,不同即自由。”

这句话犹如圣经中的教义,深深镌刻在他的脑海里。

偶然得知的秘密激起了少年探索的欲望,他尝试着询问身边的老者,过去是什么样子的,与现在一样吗?可惜没有其他人再有所回答。

等他大半年之后再次有机会回到这里时,店铺已经换了一个主人,那位老人消失了,接着,他以前在店里见过的许多常来的顾客都失去了踪迹,他有些慌张,但他知道自己要冷静,或许对于“过去”最后的执念只在他的心中了。

后来,他发现了487。最开始注意到他是在几个月前的祷告会上,他一个人坐在最后一排的角落,看起来有些心不在焉,在一群神情专注,疯狂崇拜神明的人之中显得格格不入,他记住了他的代号,H-487。

接着,他发现他也拜访过那家店铺,并买下了一本书。那里人烟稀少,位置隐蔽,如果不是有心探索,根本不会发现,他的心中升起了认识他的想法,或许他与自己一样,也对“过去”颇为好奇。

接近他对于狮子来说并不难,蓝色制服的送报员在每日的送报时间都有相对较大的自由行动权,他在送报记录里查到了他的居所,并一直等待机会,终于,在十几天前的雨天,他碰到了晚归的487。

他想告诉他的事情是绝对不能随便说出口的,所以他找机会在每天送给他的报纸上做些手脚。报纸是统一印刷之后分配给他们统一派送,这之间留给他的时间并不多,在这之前他花了一段时间仔细观察,终于在公寓楼下几棵榕树后面发现了一个被遮挡住的监控死角,于是他每天提前几分钟到那里,在属于487的那份报纸上写下想说的话。时间紧迫,那句话又写的很边边角角,他心里其实也不太确定487能不能发现,在连续十天之后,他决定在祷告会上试一试。

于是,他跟487目光交汇的那一刻,他知道他的努力没有白费。

监视、控制,从行为到思想,那些闪着红光无时无刻不在工作的监控器像张开深渊巨口的鬼怪,想要将他们尽数吞噬。

他们靠在堆积成山的货物旁边,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关于现在的苦闷、关于过去的猜测,压抑的日子过久了,一点点期盼都变得闪亮,那大概是一个乌托邦一般美好的世界,没有令人窒息的时钟,没有令人惶惶不可终日的监控,或许他们可以在热闹的集市里唱歌,在临海的小村落里编制渔网。他们有自己的名字,创造自己的生活,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自己。那是多么美好的昨日。

狭小的阁楼里因为不常打扫而累积了许多灰尘飘扬,空气里充斥着木制器材受潮而散发出的味道,不太远的中央街道上巡逻的警察又换了一班,依稀能够听到警犬狂吠的声音——但这些在此刻都不重要,那些逐渐刻画出的闪烁着光亮的构想在眼前展开了一幅愈来愈清晰的画卷,头顶的玻璃窗映照着隐藏在乌云背后、露出了一点光亮的明月。

昨日之下,是未曾见过的过去,也是想要抵达的未来。那些在灰暗中的期待,似晨曦令人目眩,又似良夜给人以安慰。

并不是每个晚上都能找到离开公寓大楼的理由,警察巡逻越来越频繁,他们之间联系只能由报纸充当媒介,有时是报纸角落的一句话,有时是悄悄夹在报纸里的一张纸条,487不知道狮子用什么方法避开了监控,但是这样的交流对于心潮澎湃的少年们来说显然是不够的,他们或许可以找机会再见一次面。

被带走的那位老人的住所空置了许久,前段时间搬来了一位老妇人。依照楼栋社交礼仪规则,她热情地向这一层楼的邻居们挨个问好,487见到她时,她送给了他一小瓶果酒。这瓶酒看起来像是在街道旁边的超市里买来的便宜货,虽说是果酒,酒精度数却不低,487倒了一茶匙,像是喝药一样咕噜一口吞进去。其实他不太能喝得惯酒,更何况这瓶酒的味道算不

上好,他的脸马上绯红起来,这东西喝起来有些像某种酸类物质。

  他坐在书桌前,努力抹了把脸,酒的后劲有点大,或许是他很少喝酒的缘故,此刻窗外的景象看起来有些重影,不过接着等胃被火烧的感觉过后,他惊奇地觉得世界似乎变得看起来轻松愉快了一点。

  还有几分钟报纸就要送到了,他掐着点数着。等到送报的铃声响起来,他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打开门——报纸静静地躺在报箱里,蓝色制服的送报员还在给旁边的几户送报纸,接着就离开了这一层楼。

  不太对。487脑袋有些不太清醒地想,按理来讲狮子不对这么急着离开这里,一般而言,他会特意将属于他的报纸等到最后再派送,这样可以多磨蹭一会儿时间等他。他揣着报纸回到书桌前,大半个月之前报备的播音器已经修好了,此刻正伴随着时有的电流声喋喋不休的在他耳边播报着今天的新闻。

  487熟练地翻开最后一页,仔细检查了一番。没有。不管是任何一个角落,都没有狮子的字迹。今天不是他来送报纸,他也没有机会在属于他的报纸上写下想说的话。

  突如其来的变化总是能让人心中警铃大作,487被酒精熏得有些晕乎乎的脑子顿时清醒了许多,一阵没由来的担忧涌上他的心头。他不确定是狮子是今天临时有事还是真的出了什么问题,而他也不敢贸然行动。

  他本来想继续等待几天,观察一下事情的发展趋势,可是上天没有给他这个机会,第二天他就收到了未来一周读报时间改为集体祈祷的消息。这就意味着阻隔了未来一周他得知任何消息的渠道。

  这种情况很难不让人猜想这两件事之间的联系,他决定采购时找机会偷偷溜到那家店铺里面询问一下狮子的踪迹。

  这几天依旧是阴雨天气,街道的排水系统一直不太好,几场大雨之后到处都是坑坑洼洼的小水潭,一脚踩下去就把裤腿沾湿。487挤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面,前面的超市似乎在做什么价格活动,人潮都往那边移动。

  他努力从拥挤的人潮中脱身,慢慢向街道尽头前进。人流量逐渐稀少,乌泱泱的人群落在了他的身后,他加快步伐。从空荡荡的街道尽头,向他走来了一个孤单的人影,越来越近,是一个黑发姑娘。

  487见过她,就在上次去那家店铺的时候,她一个人安静地坐在一楼角落,没有跟他产生过任何交流。

  此刻她穿着一身看起来不太合身的棕色制服——他知道,那是在警局记录部门工作的标志。她的长发散乱,一瘸一拐地走近。

  他们相距大概两三米的时候,那个姑娘突然被地上的水坑绊了一跤,一下子摔倒在地上,地上的污水溅了她一身脏,她发出一声疼痛的呼喊。

  街道上人潮汹涌,然而并没有谁在意这声尖叫,在她面前的只有487一个人。他停下了步伐,那位姑娘挣扎着艰难地跪坐起来,她的脸色惨白,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她紧紧地盯着487,眼神与其说是出于疼痛的求援,不如说是出于某种不知名原因的焦虑。

  在这种敏感危险的时刻,487有些犹豫,他与这位姑娘并不相熟,更何况她在警局工作,在他面前的可能是一个想要置他于死地的敌人,但也许只是一个想要寻求帮助的可怜的骨折的人。

  他看到她跪坐的地方地上的水坑已经渗出些许红色,她看起来很难依靠自己的力量站起来,487最终还是走上前。

  “你还好吗?”他把她扶到旁边的花坛上坐着。

  “还好,只是摔了一跤,没什么大事。”她低着头,似乎很紧张,被487扶着的手臂都有些颤抖。她右边的裤腿已经被鲜血染出了一块深色,然而她看起来并没有很在意。

  她很快挣脱开487搀扶着她的手,略微整理了一下自己凌乱的头发和制服。她跟487握了一下手,“谢谢你,”她看着他的名牌号码,“H-487。”

  说完这句话她就站起身,看起来像个没事人一样依旧一瘸一拐的朝前走去。这整个过程不超过两三分钟。487盯着她逐渐远去的背影,调整了一下自己的表情,让自己看起来与往常无异——就在刚刚握手的一瞬间,她把什么东西塞在了他的手心里,而此刻他的头顶就是一个监控器。

  487也站起来,装作无意间把手塞进口袋,趁机用手指触碰它——是一张卷起来的小纸条。直觉告诉他最好尽快看看上面的内容,他联想起那位姑娘棕色的制服,跟最近发生的异常的状况。

  他环顾四周,走到前面的一个拐角处,那儿有一个高大的信号塔,他观察了一下,塔身旁边的监控安装在墙面上,有一小块地方处于监控盲区。他快速地躲进那儿,展开那张卷起来的小纸条——

  没有落款,句子不完整,笔迹非常潦草,看起来是在十分紧迫的状况下写下的。487看到这几个字的瞬间浑身僵硬,心跳得飞快。“你们”应该是指的他和狮子,“别去”是指的哪儿,是那家店铺吗,那家店铺出什么问题了吗?

  487握着这张纸条,手心里全是汗,他现在或许应该找个安全的地方,可是哪儿还有什么安全的地方,他或许应该去找狮子,不知道他怎么样了,有没有收到这条消息,可是他好几天杳无音讯,他根本不知道该怎么联系他——

  狮子坐在壁炉旁边的椅子上,门窗紧闭,炉里的火烧得正旺,屋里暖洋洋的,把他的脸烘得绯红,可是他还是忍不住发抖。

  十几天之前他趁着报纸司晚上开会偷偷溜出去,从小路避开街上巡逻的警察到那家店铺跟487见面,他回去的迟了一些,遭到了同事的怀疑,他本来想编个借口蒙混过关,没想到同事直接把这件事捅到了上司那里——逃会、行踪不明和晚归这三件事随便一个都能将他陷入被怀疑的境地,他正在绞尽脑汁地想出一个看起来合理一点的解释理由,这时候突然出现隔壁部门有人被举报“背叛新思想”——是个姑娘,在隔壁警局记录司工作,理由是她被搜查出来一些不合时宜的小说跟杂志。

  这件事的性质在现在严格管控的状态下是十分严重的,她很可能会被判处死刑。所以,很快转移了报纸司对他的注意力,他得到了一些喘息的空间,同时他意识到自己和487的处境可能会变得很危险,所以他不再约487出来见面,只是像往常一样靠报纸与他联系。

  就在他以为这件事的风波快过去的时候,意外突然降临,警局以整肃思想的名义开始对报纸司和记录司在内的所有部门的公职人员进行检查,同时暂停了这一周的读报时间。

他们的家和监控被逐一盘查,由于他入职的时间不算短,所以对他的盘查排在比较后面的时间,可是该来的总会来,马上就要轮到他了。

  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如果他的行踪被发现,他被警方盯上是百分百的事情,街上到处都是监控,即使他尽力贴着死角走,也总会有能被发现的痕迹,毕竟他们不可能让所有监控都留有盲区。而一旦他的行踪被发现,487的行踪也会随之被发现,虽然他们打着整肃公职人员的名号,可是实际上的目标是所有人,一旦被他们怀疑,后果不用想也知道,会非常严重。

  可能那一次就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

  他闭上眼睛,在心里数着时间,警局的工作效率不低,想要逐一排查也就几天的时间而已,今天早晨八点开始到现在,从警局到他家只需要不到五分钟,他现在就只能像一只待宰的羔羊认命地等待着最后的审判。

  楼道里那些时钟工作的声音仿佛被放大了无数倍,一下一下敲击着他的脑袋。他心里有些难过,或许下辈子也很难再遇到像487一样知心的朋友了,他想起那天晚上,阁楼的角落里他们挤在一起,透过头顶的玻璃窗可以看到掩藏在厚厚的云层下面的月亮露出了一小块边角,散发着柔和的光线,在他的印象里,城区的天气一直阴沉沉雾蒙蒙的,白天都不怎么能看到太阳,晚上也别提能看到星星和月亮了。他们肩并着肩,情绪高涨地聊着平日里根本不能说出口的话,聊到最后两个人都有些困倦了,睡意朦胧中,他想到了去找487的居所的时候偷偷翻阅过的那些记录簿,上面的代号密密麻麻,杂乱无序,每个人都被一串代号串起来,除此之外,别无他言,很难知道这个人是男是女是老是少,看过一眼就忘记了,可是487这三个数字仿佛有什么特别的魔力,显得十分独特,他至今都记得,在记录簿的第一百七十八页第三行第四列,他一眼就看到了他。

他不记得是在哪里看到的一句话,可能是很久以前在这里翻阅那些新奇的书目时无意中记住的,那一刻突然出现在他的脑海里——

[希望你记住我。只要有你记住我,被其他所有人忘掉都无所谓。]

他偏过头,正好对上487的眼睛。他的眼睛很好看,那时候亮晶晶的,眼角弯弯地看着他。他在他手心里一笔一划地写下他给自己取的名字:

他睁开眼睛,此刻的公寓里听不到除了属于自己的心跳之外其他的声音,一时间他弄不清楚这猛烈的心跳到底是因为害怕还是因为对那天晚、对身边的人的不舍与留恋,他来不及思考。

“三,”他听到楼道里警犬狂吠的声音越来越近,他蠕动着嘴唇,“二——”

伴随着门被强行打开的巨响。

在百般纠结中,487还是回到了家,他靠在墙角,把头埋进手臂里。他不由自主地反复回想着那天晚上的阁楼,那里的空间十分狭小,各种杂货堆积在一起,胳膊腿都无法完全舒展开,他和狮子一起缩在最里面的一角,潮湿的气息、空气里轻轻一动就飞舞的灰尘、屋外偶尔传来的中央街道上警察巡逻的踏步声——不太美好的环境,但是足以让他记一辈子——透过窗户能隐约看到的露出一个角的月亮;漆黑的夜幕下意料之外的出现了一颗十分明亮的星星,根据学生时代学的一些天文学知识,那大概是天狼星;还有从一楼传来的烤面包的香气。最重要的是,他仍然清晰地记得身边的狮子,他们靠得很近,他甚至可以感受到他轻轻呼出的气息,温热的、湿润的,还有他在他手心里认认真真写下的名字:Lion。

Lion,狮子,坚定的、可爱的、温软的,是他以前从未遇到,今后也很难忘记的名字。他忍不住想,如果是在“过去”,他们大概可以毫无阻碍的拥抱,或许他们可以在晨曦中说笑,在夕阳下奔跑。

“过去”,是今天无法望其项背的昨日,是金色的乌托邦。现在这个世界似乎近在咫尺,又可望而不可即,触碰它并非易事,稍有不慎就会跌进血红的深渊,很难再从黑暗中重生。他想起消失已久的邻居老人,想起大街上给他塞纸条的姑娘,最重要的,他想起狮子。他把这个名字反复念起,这个特别的名字,特别的人,就像在艰难的现世中,夜幕下那颗最亮的天狼星,陪伴他前行。

此刻楼下的街道发生了一些骚乱,487打开窗户往下看,拥挤的人群被强行驱散,身穿黑色制服的警察十分暴力地将抓捕对象拖进警车,他没看清。那个人临进警车前回头向上望——

  黑色长发,棕色制服,依然毫无血色的面孔。

  他听见为首的警察用尖锐的声音念出她的代号:L-209。

  他站在起居室的正中央,抬头仰望着头顶的监视器,死死盯着它。很长一段时间以来,在这些“眼睛”的凝视中,他慌忙逃窜,竭尽全力想要摆脱它的控制,为此,他在自己家里制造了一个“安全区”,用来盛放那些不能言明的秘密,他走在路上也要时刻担心那些无处不在的视线,他数次踏进那家货铺,就是为了满足自己心中对于自由的渴望。后来,他发现无论自己如何想方设法摆脱这些“眼睛”,他永远无法逃脱,反而使自己精疲力竭,最终动弹不得,他们好像是一只被“现在”操纵的提线木偶,在演出完一场闹剧之后即将被回收。

  所以,他觉得,既然无法逃离,那就直接面对。

  这是487活了近二十年来第一次踏进警局的大楼,甚至是第一次靠近它——一栋纯黑色的建筑,占地面积很大,连一扇窗户也没有,围绕它周边的很大一片都用铁栅栏围了起来。在走进去的路上,他穿越了很多扇大铁门,无数铁丝网编织而成的屏障,那些警察携带着很长的警棍,牵着凶猛的警犬,凶神恶煞的绕着这片区域一路上巡逻。

  这种地方通常是有去无回的。与其说这里是警局大楼,不如说这里更像一座黑色的棺椁。

  他被推进了监禁室——一个狭小逼仄的房间,里面只有一张桌子和一个凳子,还有监视器和无时无刻不在喋喋不休地讲话的播音器。

  过了一会儿,就有几个穿着黑色制服的警察走进来,这些警察跟再外面见到过的那些执勤的警察不同的地方在于,他们胸前的名牌号旁有红色的五角星标志。为首的那个人胸前的五角星标志最多,他推断他是这个地方的领头人物。

  他很高,看起来身高接近两米,在狭小的监禁室里他的头几乎快顶到天花板。487得仰起脖子才能看清他的脸。跟这样的人说话压迫感十足,他甚至觉得自己会被他的阴影吞噬。

  他其实早就做好了准备,他知道自己的那些行踪甚至那些言语一旦被查出来会带来多么严重的后果,即使他没有实际为践行这些愿望作出行动,也足以让自己陷入极其危险甚至死亡的境地。

  只是直到接受这群经验老道的警察审讯的时候,他知道自己还是太过天真了。在这座纯黑的棺椁里,他大概已经被判定成了一具尸体,他们总有方法让沉默开口,让反抗屈服。

  一开始是连续二十四小时不间断的审讯,他们轮换一班又一班,仿佛有用不完的人力物力可以慢慢消耗,他们在他身上接上了各种测谎仪器,他说的每一句话都会被记录在册,无死角的毫无遮挡的白炽灯明亮的灯光刺得他眼睛痛,耳边的播报器依旧在叽叽喳喳地发出声音,面前的警察无限重复着循环的问题,他没有办法休息,他看着周围任何的东西似乎都成了虚影,警察的提问混合着播音器的噪音在他脑袋里如虫鸣般嗡嗡作响,他头晕脑胀,到最后回答不清任何问题,于是这场审讯被顺理成章地增加了两个小时。

  后来是生理上的折磨,他在这个逼仄的小房间里,警察收走了桌椅和播音器,没有食物和水,也没有光线和声音,他只能坐在墙角,在黑暗和死一样的寂静里因为长时间的饥饿而感受到剧烈的胃痛,继而平息,后来又反复出现。

  他在黑暗中很艰难地睁开眼睛,因为饥饿和伴随而来的失眠,他似乎被抽掉了所有力气,变得十分虚弱,他的眼球依旧在疼痛,干裂的嘴唇稍微动一动就会有鲜血渗出来。他有些迷茫地想,这场审讯还要折磨他多久,以及,他还有没有机会再见到狮子一面。

  忽然,他听到了什么声音,短促的,咔嚓一声。是门打开了一条缝。

  他又见到了那个姑娘。她的黑色长发此刻成了短发,被剪得乱七八糟,额头上多了一条很长的疤痕,被头发遮挡住了一部分。

  她告诉他现在大部分的警力都被调配去了总控室,那里发生了爆炸,所以,在警察回来之前,他有几分钟的时间可以逃出去,和狮子一起。

  没等487将自己的疑问说出口,她便拉着487往外冲。这是他第一次仔细观察监禁室外面的构造,狭窄的走道两侧都是一模一样的房间,有的房门紧闭,有的房门打开,里面的桌椅东倒西歪,看起来经历了一番很激烈的斗争。

  她快速回答。经过一间房间时,她略微放慢了速度。487向里面望去——是他之前的邻居。此时他坐在椅子上,低垂着头,十分安静,一动也不动,状态不像个正常人。

  “额叶切除手术。他们认为这样可以有效地使我们安静下来。”

  “我们只是他们的实验品而已。”

  她拽着487一路熟门熟路地绕过各种监控和关卡,最后到达一楼后门一处角落的地方。

他再次见到了狮子。他靠着墙壁,看起来与他一样憔悴,眉弓处有几处挫伤,除此之外看不出来其他的外伤。他扯动嘴角,勉强对他露出了一个虚弱的微笑,眼眶里盈满了泪水。他很难抑制住失而复得与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激动之情,眼泪止不住的往下掉。

“你们只有大概五分钟的时间,之后那些警察就会发现你们并且用尽一切力量疯狂追捕你们。到时候就再也没有像个人一样活着的机会了。”

她严肃地盯着眼前的两个人,“我只能帮你们到这里了。”

“那你呢?你的处境也很危险。”

“我?”她撩起裤脚,露出脚腕上的电子镣铐,“我没有第二次逃出去的机会了。”

她就着两人的疑问,快速作了一个简单的解释,总控室的爆炸是人为的,她利用警长对她的爱慕之情拿到了监禁室的钥匙。或许她在这种特殊的关系下可以免受牢狱之灾,可是她对此似乎嗤之以鼻。

“那个手术也没什么可怕的,如果一直要以这种状态活在现在,跟一具行尸走肉也没什么区别。”

“快走吧,你们没多少时间了,”她打开旁边的一条紧急通道,把他们推进去,盯着他们离开的背影,她大声喊道,“用尽一切力量向前走,直到你们倒下,也不要回头。”

警局大楼背后是一片密林,他们从来没有来到过这里,也完全不知道城市旁边还有这样一片森林的存在。

树林里面的路错综复杂,随处可见的荆棘和低矮的枝桠将他们的手臂划伤,阔叶树枝叶茂密盘根错节,他们抓着对方的手,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向前奔跑,不断地跌倒又不断地爬起来。高大的树木遮云蔽日,林中云雾缭绕,他们只能看清前面的一点光亮——

是过去吗?那个虚拟的、梦幻般的存在。

这段路程好像走了几十年之久,直到他们耗尽所有力气,瘫倒在地上,才能隐约看见前面的出口。

他们小心地拨开挡在前面的枝叶,一片开阔的景象出现在他们眼前——

皲裂的土地,不断随风卷起的尘土,破败的房屋,到处都是被炸弹轰出来的残垣断壁和深坑,这里荒无人烟,一派死气,毫无生机可言。

他们靠在一起,竭尽全力驱散周身的冷意。初春二月依然寒风料峭,他们浑身不停地颤抖。长时间的饥饿和疲惫让他们产生了幻觉——

他们又回到了中央街道上,街道尽头的教堂里所有人都在作着虔诚的祈祷:“神说,过去使人痛苦,今日才是永恒。”

说完这句话,人群忽然集体转过身,他们麻木不堪的脸庞变成了可怖的怪物,浑身都在渗血,他们的手臂不断地伸长,直冲着他们两个人袭来,想要把他们拖进背后逐渐开始倾倒的教堂。

他们在街道上狂奔,一路上有越来越多的怪物加入了追逐的行列,背后的血腥味越来越重,越来越近,街道上泥泞的路面不断减缓他们的速度,两人的体力消耗得很快,眼看着就要被那股血腥味彻底笼罩。突然,他们觉得一阵巨大的力量在把他们往前推,暂时阻隔了不断向前涌的怪物,他们转过头,看见了两张熟悉的脸——

这会她的短发重新变成了乌黑的长发,额头上那道狰狞的疤痕也消失了,旁边头发花白的老人冲着他们微笑,他的眼神清亮,就像487第一次遇到他时那样。

“487、狮子。”姑娘轻轻呼喊着他们的名字。那些鬼怪的血水将街道染红,有如巨浪向前扑来,她突然爆发出力量将他们猛地向前推出很长一段距离,紧接着,他们感觉身体开始变得很轻,毫不费力就可以逃脱怪物的抓捕。

487紧紧抓住狮子的手,他们回过头,姑娘单薄的身影在如潮水般汹涌的血浪冲击下摇摇欲坠,她的头发又变成了乱七八糟的短发,额头上的疤痕重新长出来,几乎布满了整张脸,她和老人的眼神逐渐失去色彩。

在被鲜血吞没的前一刻,她蠕动嘴唇说着什么,那个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强烈:

“我对你们说过什么——直到你们倒下,也不能回头!”

[要为灵魂不灭而活着,决不接受折中式的妥协]

树林里开始下雨,细长的雨丝顺着树叶滑落,划过他们的脸颊,他们重新睁开眼睛。487突然想起那天晚上在阁楼里,他们一起读过一本书——

[这个世界的悲惨和伟大:不给我们任何真相,但有许多爱]

[荒谬当道,爱拯救之]

这篇里面有很多想表达的东西没表达出来,这里来强行解释一波(bushi

整体来看,他们生活在一个充满监视和控制的,追求统一的乌托邦,政府和警察一直给他们灌输的一个观念是:不要试图探索过去,过去是痛苦的。在这个世界里面,有一小部分人显然是有对于过去的记忆的,但是因为时间太久,压抑太久,这些记忆变成了模糊的光影,只能说出个大概(不准确的),所以那些老人描述的只是在自己的记忆里面被美化了的乌托邦。

结尾部分他们看到的那个外面的世界,荒无人烟寸草不生,他们现在居住的城市是个乌托邦,他们向往的那个自由的过去也是个只存在于想象中的乌托邦,实际上那个过去早已经湮灭在战火里面了,他们费尽千辛万苦找到的只不过是旧时代的残垣断壁。

最后他们在幻觉里面被追杀,那些怪物在流血,结合前面的情节可以知道,在警局大楼的监禁室里面关着很多人,他们都是被抓捕的所谓“背叛新思想”的罪犯,他们被当成了那个额叶切除手术的实验品,所以他们的表情“麻木不堪”,他们在不断的流血。

那个倾倒的教堂,在前面的描述中,这座教堂非常破败,没有人维护过它,而这座城市的其他建筑显然都是森严的比较现代化的,它是格格不入的,根据这种对比,可以隐约推断出城市的统治者显然是不喜欢这里的,在我的设想里面,它的残破不堪代表着所谓“过去”,与后面他们拨开密林看到的那个荒芜的地方相对应,它没人维护代表着统治者排斥过去,每个月都会在教堂里面举行祈祷会(代表“新思想”)象征二者的冲突。

幻觉里面那些人说“过去是痛苦”,对应他们看到的荒无人烟的景象。他们在别人的描述里面想象着过去多美好自由多么心向往之,实际上那些警察(统治者)是知道真相的那一个,过去是被战争摧毁的乌托邦。

最后加缪的一句话,“这个世界的悲惨和伟大,不给我们真相但有许多爱,荒谬当道,爱拯救之。”真相就是过去的残垣断壁,荒谬是现在的这个统一的世界,这里的爱不仅仅是他们之间的爱,还有那些帮助他们探究过去的那些人,没有那个姑娘跟老人,他们根本没法到达最后。

一些小细节就是在幻觉里面那个姑娘在帮助他们逃出去的时候说“我没有第二次逃出去的机会了”,她之前在大街上给487递纸条,就是她第一次逃出去,她被抓回去之后被更加严格的监管起来;后来在幻觉的最后她又变成了短发脸上都是疤痕,最后眼神失去色彩,意味着她也成了那个手术的实验品。

最后是一个小彩蛋,H-487跟Y-976是统一制式的名字~都是崽的姓氏首字母加全名首字母对应的九键(应该有人发现吧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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