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历1993年12月14日晚上0点多到1点多出生的男生,姓名叫殷水灵,请问他有老婆吗

下午的阳光照到一座红砖老式洋樓上一只黄蜂被太阳照成金黄色,在那黑洞洞的窗前飞过一切寂静无声。

这种老式房子房间里面向来是光线很阴暗的。席五太太坐茬靠窗的地方桌上支着一面腰圆大镜,对着镜子在那里剪前刘海那时候还流行那种人字形的两撇前刘海,两边很不容易剪得齐需要鼡一种特别长的剪刀,她这一把还特地从杭州买来的

她忽然把前刘海一把掳上去,要看看自己不打前刘海是什么样子五太太明年就三┿了,在当时的“女界”仿佛有一种不成文法一到三十岁,就得把前刘海撩上去过了三十岁还打前刘海,要给人批评的五太太在镜孓里端详着自己的脸。胖胖的国字脸容貌很平常,但是都说她福相,也还有人说她长得很甜净无论如何,是一点也不带薄命相然洏……却生就了很奇异的命运。

她是填房前面那太太死得很早,遗下一子一女五老爷年纪轻轻的,倒已经有了三房姬妾后来因为要續弦,把她们都打发了单留下一个三姨太太,这五老爷在他们兄弟间很是一个人才谈吐又漂亮,心计又深老辈的亲戚们说起来,都說只有他一个人最有出息颇有重振家声的希望。果然他出去做过两任官很会弄钱。可惜更会花钱挥霍起来,手面大得惊人

他们席镓和五太太娘家本来是老亲,五老爷的荒唐那边也知道得很清楚的。因此五太太出阁之前她家里人就再三地叮嘱,要她小心不要给囚家压倒了,那三姨太太是一向最得宠的得要给她一个下马威。五太太过门后的第二天三姨太太来见礼,给她磕头据说是五太太的態度非常倨傲。其实也并不是五太太自己的意思她那两个陪房的老妈子都是家里预先嘱咐过的,一边一个搀住了她硬把她胳膊拉紧了,连腰都不能弯一弯三姨太太委屈得了不得,事后不免加油加酱向五老爷哭诉五老爷十分生气,大概对太太发了话了太太受不了,夶哭大闹了两回大家都传为笑谈,说这新娘子脾气好大五老爷也并不和她争吵,只是从此以后就不理睬她了他本来在北京弄了个差使,没等满月就带着姨太太上任去了

这时候已经是辛亥革命以后,像席五老爷这样以一个遗少的身份在民国时代出仕,一般人议论起來已经要骂他变节了,何况他本身还做过清朝的官大家都觉得他这时候再出去,很犯不着但是五老爷一半也是由于负气,因为他挥霍得太厉害了屡次闹亏空,总是由家里拿出钱来替他清了债务弟兄们自然对他非常不满,他觉得他在家里很受歧视他哪里受得了这個气,所以宁可出外另谋发展五太太为了这缘故,一直恨着她那几个大伯她一恨自己娘家,二恨她那婆婆不替她做主叫她跟着一块儿詓三恨他们兄弟们,都是他们那种冷淡的态度把他逼走了也不知怎么,恨来恨去就是恨不到他本人身上。

五老爷到了北京起初两姩甚是得意,着实大阔了一阵后来也是因为浪费过分,大笔的挪用公款不知怎么又给闹穿了,幸而有人从中斡旋才没有出事,结果依旧是由家里拿出钱去弥缝他不久也就回来了。三姨太太这几年在北方独当一面散诞惯了,嫌老公馆里规矩大不愿意回去,便另外租了房子住在外面对老太太只说她留在北京没有一同回来。老太太装糊涂也不去深究。五老爷也住在外面有时候到老公馆里来一趟,也只在书房里坐坐老太太房里坐坐。

时间一年年的过去在这家庭里面,五太太又像弃妇又像寡妇的一种很不确定的身份已经确定了小姑和侄女们常常到她房里来玩,一天到晚串出串进因为她这里没有男人,不必有什么顾忌五太太天性也是一个喜欢热闹的人,人來了她总是很欢迎成天嘻嘻哈哈,热热闹闹的人都说她没心眼儿。

这一天她正半闭着眼睛在那里剪前刘海免得短头发落到眼睛里去,她的一个小姑婉小姐在外面叫了声“五嫂你在干什么呢?”便一掀帘子走了进来五太太笑道:“没有事情做。这两天天越过越长了闷死了!”婉小姐道:“可不是吗!”一面伸着懒腰,就在一张杨妃榻上坐了下来随手摸了摸榻上蟠着的一只大狸花猫,又道:“可囿什么吃的没有上回那糖还有吧?”说着便去开那只洋铁筒,向里面张了一张便鼓着嘴撒起娇来道:“五嫂!那松子糖没有了!”

伍太太道:明儿再去买去。刚才我叫陶妈去买枇杷去了等着吃枇杷吧。”五太太对于吃零食最感兴趣平常总是她领看头想吃这个,想吃那个买了来大家一块儿吃,所以她每月贴在这上面的钱为数很可观那些妯娌们其实也不短吃她的,在背后却常常批评说大家同时拿这一点月费,只有她一个人又没有小孩又没有什么别的负担,全给她瞎花了

五太太自己剪完了前刘海,又和婉小姐说:“你那刘海兒也长了我来给你绞绞。”因把一张椅子挪了过来两人脸对脸坐着。五太太一面剪着婉小姐闭着眼睛说道:“你看我这脸,反而比從前更黑了!”五太太便道:“你看我呢”婉小姐眯缝着眼睛向她脸上端详着。她们前一向因为看见报上有一种西洋药品的广告说是搽在脸上可以褪掉一层皮、使皮层变为白嫩,就去买了来尝试一搽,果然脸上整大块的皮褪下来只好躲在房里装病不见人,等到褪完叻也确实又白又嫩。白了总有十几天那嫩皮肤大概是特别敏感,并没有经过风吹日晒倒已经变黑了,以前倒还没有那样黑大家都┿分气愤。

那女佣陶妈买了一篓子枇杷回来正遇见老姨太也到她们这里来,便叫了声“老姨太”替她打起帘子。这老姨太年纪其实也並不大不过三十来岁模样,也还很有几分风韵穿着一件月白纱衫,黑华丝葛裤子婉小姐是一身月白纱衫裤。

五太太最羡慕的就是像她们那种瘦怯怯的身材袖管里露出的一截手腕骨瘦如柴,她拉着她们的手说不出来的又爱又恨,嫌自己太胖了蠢相

陶妈送了茶进来,五太太笑道:“姨我们正是三缺一。” 她们常常瞒着老太太偷偷地打牌似乎五太太的兴致比谁都好。她只管鬼鬼祟祟的含着微笑轻聲问着:“来不来来来?” 老姨太笑道:“不知道三太太有工夫没有”那陶妈一听见说打牌就很高兴,因为可以有进账所以老在旁邊逗留着没有走开。五太太对于这陶妈却有几分畏惧她原来的那两个陪房的老妈子已经走了,换了这个陶妈但是五太太还是一样地怕她,和她说起话来总是小心翼翼的支使她做什么事的时候,也总是笑嘻嘻的用一种撺掇的口吻。当时五太太便悄悄的向她笑道:“老陶你去看看三太太有工夫没有!”陶妈一走,这里就忙着叫另一个女佣刘妈把桌子摆起来婉小姐和老姨太也帮着,把桌布扎起来桌咘底下再垫上一床毯子,打起牌来可以没有声音怕给老太太听见了。同时陶妈已经把三太太请了来他们家是三太太当家,她本来就比較忙这两天快过节了,自然更忙一点一走进来,看见大家在那里数筹码便笑道:“呦,又要打牌啦我还当是什么事情!”五太太笑道:“你不想打呀?又要来装腔作势的!”三太太笑道:“待会儿人家说婉妹妹全给我们带坏了”一面说着,已经坐了下来

五太太讓三太太吃枇杷,老姨太早已剥了一颗把那枇杷皮剥成一朵倒垂莲模样,蒂子朝下十指尖尖擎着送了过来。老姨太从前是堂子里出身这种应酬功夫是最拿手的。五太太在旁说道:“今年的枇杷不好没有买着一回甜的。”三太太道:“今天田上来了人带了好些枇杷來,不知道比这儿买的可好些还带了些糯米来。哦那两个丫头也买来了。” 他们平常买丫头因为老太太不喜欢外省人,总是带信给怹们原籍乡下的师爷叫他在那里买了送来。他们在乡下有许多田地有一个师爷常住在那里收租。

大家坐下来打牌打了四圈,看看已經日色西斜三太太便道:“这时候老太太该醒了,得有一个人去一趟”五太太道:“好,我去我去!”照规矩她们全得去但是如果夶家一同去,老太太势必要疑心说怎么这许多人在一起,刚好一桌麻将所以只好轮流地去。他们老太太其实是最爱打牌的现在因为姩纪大了,有腰疼的毛病在牌桌上坐不了一会就得叫别人代打,所以不大打了就也不许她们打。老太太每天一大早起来睡得又晚,媳妇们也得陪着她起早睡晚但是她每天下午要睡午觉,却不许媳妇们睡只要看见她们头发稍微有点毛,就要骂出很不好听的话来不過她从来不当面骂人的,总是隔着间屋子骂或者叫一个女佣传话,使那媳妇更觉得羞辱些

五太太到老太太那里去,硬着头皮走进那阴暗高敞的大房间老太太睡中觉刚起来,正坐在那里吃牛奶因为嫌牛奶腥气,里面掺着有姜汁一个女佣拿着把梳子站在椅子背后替她攏拢头发。

五太太叫了声“妈”问道:“妈睡好了没有?”老太太只是带理不理地哼了一声五太太便站在一旁,准备着在旁边递递拿拿的其实也无事可做。她一有点窘就常常在喉咙口发出一种轻微的“啃”“啃”的咳嗽的声音。

忽然听见汽车喇叭响上海这时候已經有汽车了,那皮球式的喇叭一捏“叭”一响,声音很短促远远听着就像一声声的犬吠。五老爷新买了一部汽车所以五太太一听见這声音就想着,不要是他回来了顿时张惶起来。他们夫妇俩也并不是不见面不过平常五老爷来了,她们妯娌们本来要到老太太房里请咹的听见说五老爷在那里,就不去了五太太也是如此,但是要是她先在那里然后他来了,当然她也没有回避的道理可是老太太有沒有听见这汽车喇叭声音呢?也甚至于老太太还以为她待在这儿不走是有心要想跟他见面,那可太难为情了

五太太正是六神无主,这裏门帘一掀已经有一个男子走了进来,那女佣叫了声“五老爷”这席五老爷席景藩身材相当高,苍白的长方脸儿略有点鹰钩鼻,一雙水灵灵的微爆的大眼睛穿着件樱白华丝纱长衫,身段十分潇洒一顶巴拿马草帽拿在手里,进门便在桌上一搁老太太向来对儿子们昰非常客气的,尤其因为景藩向不住在家里隔两天从小公馆里回来一次,陪老太太谈谈老太太看见他更是眉花眼笑的,非常的敷衍他因见他已经穿上了夏天的衣裳,便笑道:“你倒换了季了不嫌冷哪,这两天早晚还很凉呢”又别过头去向女佣说:“我还有那半瓶犇奶,热了来给五爷吃姜汁搁得少一点,刚才把我都辣死了!”

那女佣自去烫牛奶五老爷便在下首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五太太依旧侍立在一边普通一般的夫妻见面,也都是不招呼的完全视若无睹,只当房间里没有这个人他们当然也是这样,不过景藩是从从容容嘚态度很自然,五太太却是十分局促不安一双手也没处搁,好像怎么站着也不合适先是斜伸着一只脚,她是一双半大脚雪白的丝襪,玉色绣花鞋这双鞋似乎太小了,那鞋口扣得紧紧的脚面肉唧唧的隆起一大块。可不是又胖了!连鞋都嫌小了她急忙把脚缩了回來,越发觉得自己胖大得简直无处容身又疑心自己头发毛了,可是又不能拿手去掠一掠因为那种行动仿佛有点近于搔首弄姿。也只好忍着要想早一点走出去,又觉得他一来了她马上就走了也不大好,倒像是赌气似的老太太本来就说景藩不跟她好是因为她脾气不好,这更有的说了因此左也不是右也不是,站在那里迸了半天方才搭讪着走了出来。一走出来立刻抬起手来拢了拢头发,其实头发如果真是蓬乱的话这时候也是亡羊补牢,已经晚了她的手指无意中触到面颊上,觉得脸上滚烫手指却是冰冷的。

她还没回到自己房里先弯到下房里,悄悄的和陶妈说: 按会儿三太太她们在这儿吃饭你看有什么菜给添两样,稍微多做一点分一半送到书房里去。五老爺今天回来了”他们这里的饭食本来是由厨房里预备了,每房开一桌饭但是厨房里备的饭虽然每天照开,谁都不去吃它嫌那菜做得鈈好,另外各自拿出钱来叫老妈子做“小锅菜”所以也可以说是行的分炊制。五太太房里就是陶妈做菜陶妈是吃长素的,做起菜来没法儿尝咸淡但是手艺很不错,即或有时候做得不大好五太太当然也不敢说什么,依旧是人前人后的赞不绝口

当下她向陶妈嘱咐了一番,便回到自己房里去三太太婉小姐老姨太几个人干坐在牌桌旁边,正等得不耐烦嗑了一地的瓜子。五太太急急地入座马上就又打叻起来。陶妈进来倒茶五太太一面打着牌,又赔笑向陶妈说道:“老陶等会儿菜里少搁点酱油,昨天那鱼太咸了一点”陶妈顿时把臉一沉,拖长了声气说道:“哦太咸啦?”五太太忙笑道:挺好吃的不过稍微太咸了点。”陶妈也没说什么自出去了。

她们这里打著牌不觉已经天黑了下来,打完了这一圈就要吃晚饭了刘妈已经在外房敲着猫钵子“咪咪!咪咪!” 地唤着。五太太这里养了很多的貓

牌桌上点着一盏绿珠璎珞电灯,那灯光把人影放大了幢幢的映在雪白的天花板上。陶妈忽然领着一个褴褛的小女孩走了进来在那駭子肩头推搡了一下,道:“叫太太”众人一齐回过头来看着,猜着总是那新买来的丫头看上去至多不过七八岁模样,灰扑扑的头发咑着两根小辫子站在那里仿佛很恐惧似的。婉小姐不由得笑了起来道:“这么小会做什么事呀”五太太问了一声:“几岁呀?”陶妈便道:“太太问你几岁呢说呃!”又推了她一下道:“说呀!——说呀!”那孩子只是不做声。陶妈道:“说是当九岁买来的呢这样孓哪有九岁?”老姨太便笑着说:“小一点好可以多使几年。”五太太向陶妈说道:“把她辫子给绞了头发给绞短了洗洗,别带了虱孓过到猫身上”陶妈答应着,就又把她带出去了

三太太她们在这里吃了晚饭,又续了几圈方才各自回房。陶妈等人都走了便气烘烘的和五太太说道:“太太,一个好的丫头给三太太拣去了!那一个总有十一二岁了又机灵,这一个好了连梳头自己都不会梳!”五呔太怔了一怔,方道:“算了别说了。太机灵了也不好”陶妈恨道:“太太就是太随便了,所以人家总欺负你”五太太也没言语。

伍太太因为那小丫头来的时候正是快要过端午节了所以给取了个名字叫小艾。此后她们晚上打牌就是小艾在旁边伺候着。打牌打到夜罙陶妈刘妈都去睡了,小艾常是靠在门上打盹等到打完了牌,地下吃了一地的瓜子壳花生衣果子核五太太便高叫一声:“小艾!扫哋!”小艾睡眼蒙眬的抢着从门背后拿出扫帚来,然后却把扫帚拄在地下站在那里发糊涂。大家都哄然笑起来

自从小艾来了,倒是添叻许多笑料据说是叫她喂猫,她竟抢猫饭吃她年纪实在小,太重的事情当然也不能做晚上替五太太捶捶腿,所以常常要熬夜早上陶妈刘妈是一早就得起来的,小艾来了以后就是小艾替她们拎洗脸水,下楼去到灶上拎一大壶热水上来厨房里的人是势利的,对于五呔太房里的人根本也就不怎么放在眼里看这小艾又是新来的,又是个小孩子所以总是叫她等着,别房里的人来在她后面却先把水拎叻去了,等到小艾拎了洗脸水上来陶妈便向她嚷:“我还当你死在厨房里了!丫头坯子懒骨头,拎个水都要这些时候!跑哪儿去玩去了”劈脸一个耳刮子。小艾才来的时候总是不开口后来有时候也分辩,却是越分辩越打得厉害并且说:“这小艾现在学坏了,讲讲她還是她有理!”

五太太照说是个脾气最好的人但是打起丫头来也还是照样打。只要连叫个一两声没有立刻来到来了就要打了。五太太沒事就爱嗑瓜子所以随时的需要扫地,有时候地刚扫了婉小姐她们或者又跑来一趟,嗑些瓜子在地下就要骂小艾扫地扫得不干净。伍太太屋里这些猫都是经过训练的猫屎通常都是拉在灰盆子里,但是难免也有例外的时候倘然在别处发现了猫屎,就又要打小艾总昰她没有把猫灰盆子搁在最适当的地方。

无论什么东西砸碎了反正不是她砸的也是她砸的。五太太火起来就拿起鸡毛掸帚呼呼地抽她!後道:“下回还敢吧 还敢不敢了?“有时候也罚跪罚她不许吃饭。小艾这孩子本来是怎样一个性情,是也看不出来了似乎只是阴沉而呆笨。刚来的时候问她家里有些什么人,她也答不上来大家都笑,说哪有这样快倒已经不记得了其实记是记得的,不过越是问她越是不说,因为除此以外她也没有别的方法可以表示丝毫的反抗渐渐的也就真的忘记了。仿佛家里有父亲有母亲也有弟弟妹妹,泹是渐渐的连这一点也都不确定起来也是因为在这样小的年纪,就突然的好像连根拔了起来而且落到了这样一个地方,所以整个地觉嘚昏乱而迷惘

她的衣服是主人家里给她做的,所以比一般的女佣要讲究些照例给她穿得花花绿绿的很是鲜艳,也常常把六孙小组的旧衤服给她穿六孙小姐是五老爷前头的太太生的那个小姐,照大排行是行六六孙小姐那些绫罗绸缎的衣服,质地又不结实颜色又娇嫩,被小艾穿着操作有时候才上身就撕破了或污损了,不免又是一场打骂说她不配穿好衣裳。

她大概身体实在好一直倒是非常结实。偠是不受那些折磨的话会长得怎样健壮,简直很难想象六孙小姐出嫁那一年,小艾总也有十四五岁了个子不高,圆脸眼睛水汪汪嘚又大又黑,略有点吊眼梢脸上长得很“喜相”,虽然她很少带笑容的也许因为终年不见天日的缘故,她的皮肤是阴白色的像水磨姩糕一样的瓷实。

那年正是北伐以后到南京去谋事的人很多。五老爷也到南京去活动去了带着姨太太一块儿去,在南京赁下了房子住著住了些时,忽然写了封信来要接五太太到南京去。家里的人听见这话都非常惊异在背后议论着,大都认为这里面一定有什么花头五太太虽然也和她们同样地觉得非常意外,但是她自有一种解释她想着一个人年纪大些,阅历多了自然把那些花花草草的事情都看嘚淡了,或者倒会念起夫妇的情分也未可知。而且她一向在家里替他照应他那两个孩子现在一个男孩子也大了,在一个洋学堂里念书女孩子呢也已经嫁了。她在这方面的责任已了从前没好接她出去,大概也是因为有一个女孩子在她身边——如果把六孙小姐也带着囷姨太太住在一起,似乎不大好人家要批评的,甚而至于对她的婚事也有妨碍现在当然没有这些问题了。五太太心中自是十分高兴當下就去整理行装,把陶妈刘妈小艾都带去单留下一个粗做的女佣看守房间,照管那一群猫她想着要是把猫也带了去,给家里这些人看着好像这一去就不打算回来了,倒有点不好意思而且五老爷恐怕也不喜欢猫。

五太太到了南京自然有仆人在车站上迎接,一同回箌家里五老爷有应酬,出去了只有三姨太太在那里,三姨太太很客气地招待着但是却改了称呼,不叫她“太太”而叫“五太太”潒是妯娌间或是平辈的亲戚的称呼,无形中替自己抬高了身份五太太此来是抱着妥协的决心的,所以态度也非常谦逊而且跟她非常亲熱。当下两人前嫌尽释五太太擦了把脸,姨太太便陪着她一同用饭

这三姨太太从前在堂子里的时候名字叫做忆妃老九,她嫁给五老爷囿十多年了能够一直宠擅专房,在五老爷这样一个没长性的人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五太太带来的几个佣人都是久已听见说这三姨太呔生得怎样美貌不过一直没有见过。计算她的年龄总也有三十多了,倒是一点也看不出来她是娇小身材,头发剪短了烫得乱蓬蓬的斜掠下来掩住半边面颊,脸上胭脂抹得红红的家常穿着件雪青印度绸旗衫,敞着高领子露出颈子上四五条紫红色的揪痧的痕迹。她鼡一只细长的象牙烟嘴吸着香烟说着一口苏州官话,和五太太谈得十分热闹

景藩不久也就回来了,五太太这几年比从前又胖了景藩┅过四十岁,却是一年比一年瘦削夫妇两人各趋极端。这一天天气很热他一回来就把长衣脱了,穿着一身纺绸短衫裤短衫下面拖出佷长的一截深青绣白花的汗巾。乌亮的分发刷得平平的贴在头上。他和五太太初见面不过问问她这一向老太太身体可好,又随便问问仩海家中的事情态度却很和悦,五太太也就不像以前见了他那样拘束得难受了

忆妃想必和景藩预先说好了的,此后家下人等称呼起来不分什么太太姨太太,一概称为“东屋太太”“西屋太太”,并且她有意把西屋留给五太太住自己住了东屋,因为照例凡是“东”“西”并称譬如“东太后”“西太后”,总是“东”比较地位高一些五太太也并不介意,对忆妃仍旧是极力地联络没事就到她房里詓坐着,说说笑笑亲密异常,而且到照相馆里去合拍了几张照片两人四手交握,斜斜地站着拍了一张同坐在一张S形的圈椅上又拍叻一张。

景藩和忆妃此后出去打牌看戏吃大菜也总带她一个。他们所交往的那些人里面有许多女眷都是些青楼出身的姨太太,五太太吔非常随和一点也不搭架子。她对于那种繁华场中的生活与那些魅丽的人物也未始没有羡慕之意

五太太来了没有多少日子,景藩就告訴她说他这次到南京来,虽然有很好的门路可惜运动费预备得不够充裕,所以至今还没有弄到差使但是他已经罗掘俱空了,想来想詓没有别的法子除非拿她的首饰去折变一笔款子出去,想必跟她商量她不会不答应的一向知道她为人最是贤德。五太太听了这话当嘫没有什么说的,就把她的首饰箱子拿了出来给他挑拣是值钱些的都拿了去了。

那年年底景藩的差使发表了,大家都十分兴奋景藩寫了信回去告诉上海家里,一方面忆妃早就在那里催着他要他把五太太送回去。这一天又在那里和他交涉着忽然看见有人在门口探了探头,原来五太太有一件夹背心脱在忆妃房里忘了带回去了所以差小艾来拿,小艾看见景藩在这里就没敢冒冒失失地走进去。却被忆妃看见了便向景藩扁着嘴笑了一笑,轻声道:“准是打发了来偷听话的”景藩便皱着眉喝道:“在那儿贼头鬼脑的干什么?滚出去!”小艾忙走开了她在景藩跟前做事情的时候很少,但是一向知道这老爷的脾气最难伺候给他打手巾把子,那水一定要烫得不能下手┅个手巾把子绞起来,心里都像被火灼伤了似的火辣辣地烧痛起来。

他们这里有一架电话装在堂屋里。有一天下午电话铃响了,刚巧小艾从堂屋里走过不见有人来接,只得走去接听是一个男子的声气,找老爷听电话小艾到忆妃房里去说了,景藩才起来没有一会正在那里剃胡子,他向来是那种大爷脾气只管不慌不忙的,一面还和忆妃说着话把胡子剃完了,方才趿着拖鞋走了出来拿起听筒。不料那边等不及也说不定以为电话断了,已经挂上了景藩道:“咦,怎么没有人了”便把小艾叫了来问道:“刚才是谁打来的?” 小艾道:“他没说”景藩道:“放屁!他没说,你怎么不问——你不会听电话,谁叫你听的”一面骂着,走上来就踢了她一下尛艾满心冤屈,不禁流下泪来五太太在房里听见了,觉得她要是在旁边不做声倒好像是护着丫头,而且这小艾当着忆妃的那些佣人面湔给她丢人也实在是可气,便也赶出房来连打了小艾几下,厉声道:“下回什么电话来你都不许去听!事情全给你耽误了!”正说着电话铃倒又响了起来,是刚才那个人又打了来了邀景藩去吃花酒。这一天晚上景藩本来答应两位太太陪她们去看戏的已经定好了一個包厢,结果是忆妃和五太太自己去了

他们租的这房子是两家合住的,后面一个院子里住着另外一家人家这家人家新死了人,这天晚仩正在那里做佛事忆妃房里的几个女佣知道她出去看戏总要到很晚才会回来,而且景藩也出去了她们估量着他只有回来得更晚,便趁這机会溜了出去到后面去看热闹去了。陶妈向来不大喜欢和她们混在一起的今天却也破了例,她本来是个吃斋念佛的人所以也跟着┅同去看放焰口。

家里就剩下小艾一个人陶妈临走丢下话来,叫她把五太太房里的炉子封上她捧了一大畚箕煤进去,把火炉里的灰出幹净了然后加满了碎煤,把五太太的床也铺好了她只要是一个人的时候,总是很愉快的房间里静悄悄的,只听见钟摆的滴嗒她几乎可以想象这是她自己的家,她在替自己工作

快过年了,桌上的一盆水仙花照例每一枝都要裹上红纸她拿起剪刀,把那红纸剪出来匝在水仙花梗子上,再用一点糨糊粘上房间里的灯光很暗,这城市的电灯永远电力不足是一种昏昏的红黄色。窗外的西北风呜呜吼着那雕花的窗棂吹得格格的响。

景藩回来了他本来散了席出来,就和两个朋友到他相熟的一个姑娘那里去坐坐不知怎么一来,把他给嘚罪了他相信她一定有一个小白脸在那边房里,赌气马上就走了坐了汽车无情无绪地回到家里来。走进院门走廊上点着灯,一看上房却是漆黑的这才想起来,忆妃和五太太去听戏去了想必老妈子们全都跑哪儿赌钱去了,他越发添了几分焦躁五太太这边他向来不夶来的,看看这边有一间房里窗纸上却透出黄黄的灯光景藩便踱了过来,把那棉门帘一掀小艾吃了一惊,声音很低微地说了声:“老爺回来了”景藩道:“人都上哪儿去了?怎么太太去听戏去了这些人就跑得没有影子了!”小艾道:“我去叫陶妈去。”景藩却皱着眉道:“不用了——这炉子灭了怎么这屋里这样冷?”小艾忙把那火炉上的门打开了让那火烧得旺些,又拿些火钳戳了戳

她低着头撥火,她那剪得很短的头发便披到腮颊上来头发上夹着一只假珐蓝的薄片别针,是一只翠蓝色的小凤凰景藩偶尔向她看了一眼,不觉惢中一动他倒挽着一双手,在火炉旁边前前后后踱了几步便在床上坐下了,说了声:“拿牙签来”他接过牙签,低着头努着嘴很用惢地剔着牙一双眼睛却只管盯着她看着。小艾觉得他那眼睛里的神气很奇怪不由得心里突突地跳了起来,跟着就涨红了脸可是一方媔又觉得她这种模糊的恐惧是没有理由的,她从来也不想看自己长得好看从来也没有人跟她说过。而且老爷是一向对她很凶的今天下午也还打过她。

景藩抬起胳膊来半伸了个懒腰人向后一仰,便倒在床上道:“来给我把鞋脱了。” 他横躺在那灯影里青白色的脸上微微浮着一层油光,像蜡似的嘴黑洞洞的张着,在那里剔牙小艾手扶着椅背站在一张椅子背后,似乎踌躇了一会然后她很突然的快步走了过来,蹲下来替他脱鞋他那瘦长的脚穿着雪青的丝袜,脚底冰冷的略有点潮湿。他忽然问道:“你几岁了”小艾没有做声。景藩微笑道:“怎么不说话唔?……干吗看见我总是这样怕”小艾依旧没说什么,站直了身子便向房门口走去。景藩望着她却笑了然后忽然换了一种声气很沉重地说道:“去给我倒杯茶来!”小艾站住了脚,但是并没有掉过身来自走到五斗橱前面,在托盘里拿起┅只茶杯对上一些茶卤,再冲上开水送了过来搁在床前的一张茶几上。景藩却伸着手道:“咦拿来给我!”小艾只得送到他跟前,怹不去接茶倒把她的手一拉,茶都泼在褥子上了

她在惊惶和混乱中仍旧不能忘记这是专门给老爷喝茶的一只外国瓷茶杯,砸了简直不嘚了她两只手都去护着那茶杯,一面和他挣扎着景藩气咻咻的吃吃笑了起来。

一到了将近午夜的时候电力足了,电灯便大放光明起來房间里照得雪亮的,却是静悄悄的声息毫无陶妈推开房门向里面张望了一下,见景藩睡熟在床上帐子没有放下来,她心里想他今忝倒早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的。她轻轻地掩上了门自退了出去,估量着五太太也就快要回来了得要到厨房里去看看那火腿粥炖嘚怎样了,她们看了戏回来要吃宵夜的

厨房离开上房很远,陶妈沿着那长廊一路走过去只见前前后后的房屋都是黑洞洞的,那些别的奻佣都还在隔壁看人家做佛事没有回来,陶妈是先回来了一步她两手抄在棉袄底下,缩着脖子快步走着一阵寒风吹过来,身上就像昰一丝不挂没穿衣裳似的嗦嗦地抖起来。

院子里黑沉沉的远远听见隔壁的和尚念经,那波颤的喃喃的音调夹杂着神秘的印度语,高喑与低音唱和着一起一落丁呀当呀敲着磬铃鼓钹,那音乐仿佛把半边天空都笼罩住了听着只觉得惘惘的,有一种奇异的哀愁陶妈这時候不知怎么一来,忽然想起来隔壁新死了人这样一想,正是有一点害怕却听见一阵呜呜咽咽的声音,仿佛有人在那黑暗中哭泣不禁毛发皆竖。越是害怕倒越是不敢停留下来,壮着胆子笔直的向前走去再走了几步,这就听出来了那声音是从她们住的那间对厢房裏发出来的,这没有别人一定是小艾在那里睡觉魇住了。

当下陶妈定了定神便走过去把房门一推,电灯一开果然看见小艾伏在床上,她那哭声却已经停止了只是不免还有些赶赶咐咐的,发出那抽噎的声音陶妈高声道:“小艾!睡得发糊涂啦?太太她们就要回来了还不起来?“正说着刘妈已经在走廊那一头遥遥向她叫唤着:”回来了,回来了!“ 陶妈便又向小艾吆喝了一声:“太太回来了还鈈起来!”匆匆地回身向上房走去。

五太太看了戏回来便跟着忆妃一同到她房里去了。陶妈便也跟着到忆妃房里去伺候着帮着五太太紦一件灰背领子黑丝绒斗篷脱了下来,搭在自己手臂上当时便说了一:“老爷已经睡了。”五太太和忆妃听见这话却是不约而同的都姠床上看了一眼,床上并没有人原来是睡在那边房里。大家都觉得很出意料之外忆妃心里自然是有点不痛快,便道:老爷什么时候回來的这么早倒已经睡了?”陶妈道:“老爷回来我都没听见”五太太倒有点不好意思起来,本来到忆妃这里来也没打算久坐的这时候倒不便马上就走了,因搭讪着向陶妈笑道:“饿了!那火腿粥熬好了没有拿到这儿来吃,拣点泡菜来”又向忆妃笑道:“你也吃点兒吧?”陶妈便到厨下去把一锅火腿粥和两样下粥的菜用一只托盘端了来,这里忆妃的女佣已经摆上了碗筷两人对坐着,吃过了粥叒闲谈了一会,五太太方才回房去了

陶妈和刘妈都进房来伺候着,刘妈拎了水来预备五太太洗脸虽然都是悄悄地踮着脚走路,依旧把景藩惊醒了睁开眼来看了看。五太太笑道:“你醒了今天怎么睡得这么早?” 她倒有点担心起来想着他不要是病了。

景藩也没说什麼五太太道:“有火腿粥挺好的,你要吃不要”景藩隔了一会,方才懒洋洋地应了声:“吃点儿也好” 五太太一回头。忽然看见小艾来了挨着房门站着,并没有进来五太太不由得生起气来道:“回来这半天怎么不看见你影子?净让陶妈在这儿做事你就不管了?”但是当着景藩她向来不肯十分怎样责骂佣人的,免得好像显着她太凶悍了失去了闺秀的风度,因此就这样说了两声也就算了,只噵:“你去!去把粥拿来给老爷吃!”小艾灰白着脸色一声也没言语,自出去了然后她手里拿着一只托盘,端了一碗粥进来向床前赱去,低着眼皮并不去看他但是心里就像滚水煎熬着一样,她真恨极了恨不得能够立刻吐出一口血来喷到他脸上去。她一步步地走近湔来把那托盘放下来,搁在枕边景藩歪着身子躺着,便挑起一匙子来送到嘴里去他那眼光无意之间射到她脸上来,却是冷冷的就潒是不认识她一样。对于小艾却又是一种刺激,就仿佛凭空给人打了个耳刮子心里说不出的难受,虽然自己也不解是为什么缘故

还剩下大半碗粥,景藩便放下匙子把那托盘一推,自睡下了五太太便道:“给老爷打个手巾把子来。”小艾擦了个手巾把子递过去这忝冷,从厨房里提来的热水冷得很快从壶里倒到脸盆里,已经不是太热了景藩接过毛巾,只说了一声:“一点也不烫!”便随手一扔那毛巾便落在地下。五太太皱着眉向小艾说道:“你这人这么没有记性!要烫一点!” 见她仍旧呆呆的样子便又提醒她道:“不会把熱水瓶里的开水倒上一点么?”

小艾把脸盆里的水倒了再倒上些热水瓶里的水,她那生着冻疮的红肿的手插到那开水里面在一阵麻辣の后,虽然也感觉到有些疼痛心里只是惚惚恍恍的,仿佛她自己是另外一个人五太太把那热手巾把子接了过去,亲自递给景藩小艾便把脸盆端了出去,粥碗和托盘也拿了出去掩上房门,五太太自去收拾安寝不提

没有几天就过年了,景藩在正月里照例总是大赌一開了头似乎就赌兴日益浓厚,接连一个月赌下来输得昏天黑地。一直到二三月里他们也还是常常有豪赌的场面。有一天家里来了客茬忆妃这边打牌,景藩因为前一天晚上推牌九熬了夜要想补一个中觉,嫌这边屋里吵嚷得太厉害便说到五太太那边去睡去。五太太正唑在桌下打牌陶妈也在旁边伺候着,五太太便别过头来和她说了一声叫她跟了去给他把窗帘放下来。陶妈先是说:“小艾在那儿呢”后来也就去了。还没走到五太太房门口却看见小艾从里面直奔出来,刚巧正撞到她身上仿佛很窘似的,也没顾到和她说什么就这麼跑了。陶妈见这情形也就明白了几分,当时就没有敢进去恐怕老爷正在那里生气,不犯着去碰在他气头上

她心里忖度着,便向后媔走去刘妈在后面小院子里洗衣裳,陶妈忍不住就把刚才那桩事情说给她听不过被陶妈一说,就好像小艾是因为听见她来了所以跑叻。刘妈怔了一会便道:“嗳呀,这两天小艾怎么吃了东西就要吐不要是害喜吧?……我们这个老爷倒也说不定”两人只是私下里議论着,陶妈和忆妃那边的佣人向来是一句话也不多说的但是刘妈恐怕比较嘴敞,这句话也不知怎么很快的就传到那边去了,那边自嘫有人献殷勤去告诉了忆妃。

五太太那天打牌打了个通宵所以次日起得很晚,下午正在那里梳头忽然听见忆妃在那边高声骂人,隔著几间屋子也听不仔细,就仿佛听见一句:“不要脸!自己没本事叫个丫头去引老爷!”陶妈站在五太太背后,在那儿替她梳头听見那边千“不要脸”万“不要脸”的骂着,晓得是在那里骂五太太不由得便有些变貌变色的。五太太不知就里还微笑着问:“她在那兒骂什么?”陶妈轻声叹了口气便放低了声音,弯下腰来附耳说道:“我正要告诉太太的怕你生气——昨天你在那边打牌,我看老爷箌这边来睡中觉我跟进来看看可要把帘子拉起来,哪儿晓得小艾在房里老爷跟她拉拉扯扯的,后来她看见我来就赶紧跑出去了。看這样子恐怕已经不止一天了。……这个丫头这么点儿大年纪,哪儿想到她已经这样坏了!真是‘人小鬼大’!”

五太太听了气得话嘟说不出来了,只是喃喃的再三重复着说:“你给我把她叫来!”陶妈去把小艾叫了来五太太头也没梳好,紫涨着脸一只手挽着头发,便站起身来迎面没头没脸地打上去,道:“不要脸的东西把你带到南京来,你给我丢人!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说!说!你不说出来峩打死你!”她只恨两只胳膊气得酸软了,打得不够重从床前拾起一只红皮底的绣花鞋,把那鞋底劈劈啪啪在小艾脸上抽着小艾虽是咗右躲闪着,把手臂横挡在脸上眼梢和嘴角已经涔涔地流下血来,但是立刻被泪水冲化了她的眼泪像泉水一样地涌出来,她自从到他們家来从小时候到现在,所有受的冤屈一时都涌上心来一口气堵住了咽喉,虽然也叫喊着为自己分辩却抽噎得一个字也听不出。

五呔太在这里拷问小艾那边忆妃也在那里向景藩质问,景藩却是一口就承认了忆妃跟他闹,他只是微笑着说:“谁当真要她你何必这樣认真。”又瞅着她笑了笑道:“谁叫你那天也不在家。”他尽管是这种口吻忆妃终究放心不下,尤其因为根据报告小艾恐怕已经囿了身孕,忆妃自己这些年来一直盼望着有个孩子但是始终就没有,倘然小艾倒真生下个孩子那是名正言顺的竟要册立为姨太太了,勢必要影响到自己的地位她因此十分动怒,只管钉着他和他吵闹要他马上把那丫头给打发了。景藩后来不耐烦起来戴上帽子就出去叻。

五太太也正是为这桩事情有些委决不下因为盘问小艾,知道她有喜了无论如何,总是老爷的一点骨血五太太甚至于想着,自己┅直想要一个小孩子只是不能如愿,他前妻生的一儿一女是和她没有什么感情的这一个小孩子要是一生下来就由她抚养,总该两样些吧但是这孩子生下来以后,却把小艾怎样处置呢要是留下她,那是越发应了人家说的那话说这件事情全是我的主谋,诚心地叫自己嘚丫头去笼络老爷要是把她打发了呢,倒又不知道老爷到底是一个什么态度五太太心里斟酌着,不免左右为难起来刚才拿着打小艾嘚一只花鞋也扔在地下了,退后两步坐在梳妆台前面的一只方凳上小艾背着身子斜靠了桌子角站着,抬起一只手臂把脸枕在臂弯里只昰痛哭。五太太坐在那里发一会愣又指着她骂个一两声,但是火气似乎下去些了陶妈便在旁边解劝着,正要替她挽起头发来继续梳头忽见忆妃气乎乎的一阵风似的走了进来,不觉怔了一怔

忆妃一言不发地走进来,一把揪住小艾的头发也并不殴打,只是提起脚来狠命向她肚子上踢去,脚上穿的又是皮鞋陶妈看这样子,简直要出人命却也不便上前拉劝,只是心中十分不平丫头无论犯了什么法,总是五太太的丫头有什么不好,也该告诉五太太由五太太去责罚她。哪有这样的道理就这么闯到太太房里来,当着太太的面打她嘚丫头也太目中无人了。五太太也觉得实在有点面子上下不来坐在那里气得手足冰冷。这时小艾却已经一挣挣脱了跳到一张椅子背後躲着,忆妃抢上前去小艾便把那张椅子高高地举起来,迎头劈下去陶妈不觉吃了一惊,也来不及喝阻心里想这孩子不知轻重,这昰以下犯上简直造反了,忙从后面奔上去紧紧执住她两只胳膊,忆妃本来有两个女仆跟了来在房门口观望着,至此便一拥而上夺丅那张椅子。忆妃又惊又气趁这机会便用尽平生之力,向小艾一脚踢去众人不由得一声“嗳哟!”齐声叫了出来,看小艾时已经面銫惨白,身子直挫下去倒在地下。大家一阵乱哄哄的把她半拖半抬地弄了出去。忆妃心里虽然也有些害怕嘴里也还是骂骂咧咧的,洎有她的佣人把她劝回房中

一刹那间人都走光了,只剩五太太一个人呆呆地坐在梳妆台前的方凳上经过刚才的一场大闹,屋子里乱得佷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桌上的一只茶杯给带翻了,滚到地下去蜿蜒一线茶汁慢慢地流过来,五太太眼看着它像一条小蛇似的亮晶晶的在哋板上爬着向她的脚边爬过来,她的脚也不知怎么依旧一动也不动。

隔了有一会工夫陶妈方才走了进来,悄悄地说道:“太太她肚子疼得在那儿打滚,血流得不止一定要小产了。”五太太便道:“让她死了就死了!我也管不了她!我都给她气死了!”陶妈拿起梳孓来又来替她梳头五太太忽然一转念,又吩咐陶妈道:“去告诉老爷去”陶妈哼了一声,冷笑道: 老爷!刚才那边跟他闹了一场他僦出去了。”五太太不言语了

忆妃和五太太之间,虽然并没有怎样正面冲突过也已经闹得很僵了。五太太当晚就没有出来吃饭这时候小艾已经小产了,陶妈告诉五太太还是一个男孩子,五太太听了不由得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惋惜的感觉。忆妃听见这话却是觉得侥圉,幸而被她打掉了但是留着小艾总是个祸根,因此急于要把她随便给个人陶妈听见这话,便又来告诉五太太五太太只是喃喃地说:“让她嫁掉了算了!——给她气死了!”陶妈却极力的撺掇五太太,叫她无论如何要赌这口气倒偏要把小艾留着,不要让忆妃趁了愿但是结果也并不是出于五太太的力量,却是因为大家都不敢兜揽这件事家里这些女佣谁也不敢替小艾做媒。男佣也不敢要她因为怕嘚罪了老爷。忆妃后来急了要叫人贩子来卖了她。向来他们这种大宅门里只有买人,没有卖人之说忆妃固然是不管这些,但是小艾洎从小产以后便得了病一直也不退烧,一拖几个月把人拖得不像样子,所以说是要卖她也没有成为事实。

小艾的病五太太说她是洎作自受,也并没有给她医治五太太对小艾实在是有一点恨,因为她心里总觉得要不是出了这桩事情,大家都过得和和气气的现在給这样一来,竟把自己委曲求全的一番苦心全都付之东流

现在倒成了个僵局,五太太和忆妃一直也没见面忆妃也把景藩管得很紧,不許他上这边来五太太总是在自己房里吃饭,他们这里的厨子本来也是忆妃用进来的给五太太这边预备的饭菜一天比一天坏。同时陶妈吔天天向五太太诉苦说那些别的佣人怎样欺负她。陶妈在上海那时候一向是“自在为王”惯了的哪里受得了这个气,就极力的劝五太呔回上海去在五太太的意思,却认为她跟着老爷过活是名正言顺的,眼前虽然闹了这个别扭还能老这样下去么?总有熬出头的一天而且老爷拿了她的首饰,答应过她将来一有了钱就买了还她倘若在他跟前守着呢,也说不定还有点希望虽然她心里明白,这希望也佷渺茫她要是走了呢,那就简直没有了但是五太太这一点苦衷却无法对陶妈说,因为那首饰的事情她根本就没有告诉陶妈怕陶妈要埋怨她。

又一次陶妈又非常生气她因为吃素,一向总给自己预备一两样素菜不知道什么人有意和她过不去,给她在素菜里搀上几根肉絲害得她整个的一碗菜都不能吃。陶妈跑来向五太太诉说闹着要辞工回上海去。五太太被她一闹也就认真的考虑着要回去了。恰好仩海有一封信来说老太太病了,五太太要是回去侍疾倒也是应当的。她便叫陶妈去通知老爷她不愿意跌这个架子去请他过来,但是怹倒自动的来了说了几名很冠冕的话,赞成她回去于是五太太在这以后不久就离开了南京,小艾的病还没有好但是也把她带着一同囙去了。

回上海之前五太太虽然嘱咐过陶妈刘妈,不要把小艾的事情说出去但是这种事情,到底也没法禁止人说渐渐闹得上上下下嘟知道了。在那些女佣们看来无非是觉得这丫头不规矩,不免对她更是冷淡一些家里几位奶奶太太们却另有一种好奇心,都说“年纪這样小就这样作怪这五老爷也真是——怎么会看中她的!”因此都用一种特殊的眼光去看她。特别注意的结果果然觉得她外表上虽然鈈声不响的,骨子里有一种妖气这是逃不过她们的眼睛的,于是大家都留了神凡是老爷少爷们都绝对不让她有机会接近。

当着五太太嘚面当然谁也不去提起这桩事情,因为五太太对于这回事始终保持缄默而且忌讳得非常厉害,别人谈话中只要偶尔提起一声小艾五呔太立刻脸色阴沉下来,一声也不言语使人觉得好像吃馒头忽然吃到一块没发起来的死面疙瘩。

小艾的病一直老不见好也不能老是躺茬床上,后来也就撑着起来做事了五太太其实从前也并不喜欢她,不过总是一天到晚“小艾!小艾!”的挂在口边叫着现在好像这名芓叫不响亮了,轻易也不肯出口她恨她。尤其因为时间一天天的过去五太太在南京的一段生活在她的记忆中渐渐的和事实有些出入了,她只想着景藩对她也还不错他亏待她的地方却都忘怀了,因此她越发觉得怨恨要不是因为小艾,也不至于产生这样一个隔膜他们嘚感情不好,她除了怪她娘家怪她婆家的人,现在又怪上了小艾然而五太太的性格就是这样,虽然这样恨着小艾也并不采取任何步驟或是遣开她或是把她怎么样,依旧让她在身边伺候着

那一年交了冬之后,因为老太太病重景藩也从南京回来过两次。五太太听见说怹这一向常常到上海来但是过门不入,没有到家里来现在又和上海的一个红妓女打得火热,要娶她回去忆妃已经失宠了,她大概是什么潜伏着的毛病突然发作起来在短短的几个月内把头发全掉光了。景藩马上就不要她了他本来在南京做官,自从迷上了现在这一个就想法子调到上海来,却把忆妃丢在南京

第二年老太太去世了,忆妃便到上海来奔丧借着这名目来找五老爷。她来到老公馆里刚巧景藩那天没有来,后来景藩听见说她来了索性连做七开吊都不到场了。忆妃便到里面去见五太太五太太倒是不念旧恶,仍旧很客气嘚接待她忆妃浑身缟素,依旧打扮得十分俏丽只是她那波浪纹的烫发显然是假发,像一顶帽子似的罩在头上眉毛一根也没有了,光咣溜溜的皮肤上用铅笔画出来亮莹莹的两道眉毛看上去也有点异样。但是她的魔力似乎并没有完全丧失因为她跟五太太一见面,一诉苦五太太便对她十分同情,留她住在自己房里两人抵足长谈。忆妃把她的身世说给五太太听说到伤心的地方,五太太也陪着她掉眼淚妯娌们和小辈有时候到五太太房里去,看见五太太不但和她有说有笑的还仿佛有点恭维着她,赶着替她递递拿拿地做点零碎事情洏忆妃却是安之若素。家里的人刻薄些的便说倒好像她是太太,五太太是姨太太五太太大概也觉得自己这种态度需要一点解释,背后吔对人说:“她现在是失势的人了我犯不着也去欺负她。从前那些事也不怪她是五老爷不好。”

小艾不见得也像五太太这样不记仇伍太太却也觉得小艾是有理由恨忆妃的,因此忆妃住在这里的时候五太太一直不大叫她在跟前伺候,一半也是因为怕事怕万一惹出什麼事来。

忆妃在上海一住住了好几个月始终也没有见到景藩,最后只好很失意的回去了陶妈刘妈对于这桩事情都觉得非常快心,说:“报应也真快!”小艾却并不以此为满足一个忆妃,一个景藩她是恨透了他们,但是不光是他们两个人根本在这世界上谁也不拿她當个人看待。她的冤仇有海样深简直不知道要怎样才算报了仇。然而心里也常是这样想着:“总有一天我要给他们看看我不见得在他們家待一辈子。我不见得穷一辈子”

席家在老太太死了以后就分了家。五房里一点也没拿到什么因为景藩历年在公账上挪用的钱已经超过了他应得的部分。五太太从老宅里搬了出来便住了个一楼一底的小房子,带着前头太太生的一个寅少爷一同过活每月由寅少爷到景藩那里去领一点生活费回来,过得相当拮据五太太却是很看得开,她住的一间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的摆着几件白漆家具,一张白漆尛书桌上经常有几件小玩意陈列在那里什么小泥人,显微镜各种花哩胡哨的卷铅笔刀,火车式的汽车式的。她最爱买这些东西又愛给人,人家看见了只要随便赞一声好她就一定要送给他,笑着向人手里乱塞说:“你拿去拿去!”她实在心里很高兴,居然她有什麼东西为人们很喜爱她仍旧养着好些猫,猫喂得非常好一个个肥头胖耳的,美丽的猫脸上带着一种骄傲而冷淡的神气忍受着她的爱抚

她也仍旧常常打麻将。她在亲戚间本来很有个人缘虽然现在穷下来了,而人都是势利的但是大家都觉得她不讨厌。她头发已经剪短叻满面春风的,戴着金脚无边眼镜穿着银灰绉绸旗袍,虽然胖得厉害看上去非常大方。常有人说:“不懂五老爷为什么不跟她好”

景藩有时候说起她来,总是微笑着说“我那位胖太太”或是“胖子”。他现在的境况也很坏本来在上海做海关监督,因为亏空过巨各方面的关系又没有敷衍得好,结果事情又丢了渐渐的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他现在的一个姨太太叫做秋老四他一向喜欢年纪大一點的女人,这秋老四或者年纪又太大了一点但是她是一个名人的下堂妾,手头的积蓄很丰富景藩自己也承认他们在银钱方面是两不来詓的,实际上还是他靠着她所以他们依旧是洋房汽车,维持着很阔绰的场面大概每隔几个月,遇到什么冥寿忌辰祭祀的日子景藩便唑着汽车到五太太那里去一次,略微坐个几分种便又走了。

寅少爷若是在家就是寅少爷出来见他,五太太就不下楼来了难得有时候伍太太下来和他相见,虽然大家都已经老了五太太也不知为什么,在他面前总是那样垴坼不安把脖子僵僵着,垂着眼皮望着地下窘嘚说不出话来,时而似咳嗽非咳嗽的在鼻管和喉咙之间轻轻地“啃!”一声接着又“啃啃”两声。

每回景藩来的时候小艾当然是避开叻。好在他也不是常来小艾的病虽然已经好了,脸色一直有点黄黄的但是倒比小时候更秀丽了。她的年龄是连她自己也不知道的假萣当初到南京去那时候是十四五岁,这时候总也有二十三四了一直也没有谁提起她的婚姻的事情。五太太是早已声言“不管她的事了”不过这句话的意思,当然也并不是就可以容许她自由行动

陶妈有一个儿子名叫有根,一向在芜湖一爿酱园里做事因为和人口角,赌氣把事情辞了到上海来找事。陶妈的丈夫死得早就这样一个儿子,自然是非常钟爱他到了上海,便住在五太太这里在楼下客厅里搭上一张行军床,睡在那里白天有时候就在厨房里坐着,吃饭也是在厨房里大家一桌吃他和小艾屡次同桌吃饭,也并没有交谈过有┅天下雨,有根冒雨出去奔走着下午回到家里来,陶妈炒了碗饭给他吃他们那扇后门上面空着一截,镶着一截子暗红漆的矮栏杆她便把他那把橙黄色的破油纸伞撑开来插在栏杆上晾着。有根坐在那里吃饭她坐在一旁和他说着话,问他今天出去找事的经过忽然小艾捧着个猫灰盆子走了来,要出去倒在外面的垃圾箱里有根马上放下了饭碗抢着上前去把那把伞拿了下来,让她好走出去他这种神气陶媽却是有点看不惯。她本来早就觉得了他对小艾是很注意。陶妈也是因为小艾过去有那段历史总认为她不是一个安分的人,因此总防著她好像唯恐自己的儿子会被她诱惑了去。他们母子二人的心事小艾也有点觉得了,所以有根在那儿的时候她总是躲着他。

有一天她一个人在厨房里洗抹布有根忽然悄悄地走了来,把两个小纸包递给她嗫嚅着笑道:“我买了双袜子…… 还有一瓶雪花膏,送给你搽“小艾忙道:”不要,你干吗那么客气“她一定不肯接,有根便搁在桌上笑道:”你不要见笑,东西不好“小艾把两只手在围裙仩一阵乱揩,便把纸包拿起来硬要还给他道:”不不,我真不要你留着送别人。“ 有根笑道:“你就拿着吧你不拿就是嫌不好。”┅面说着已经一溜烟从后门跑了。

小艾拿着那两样东西倒没有了主意,想拆开来看看踌躇了一会,也没有拆开依旧搁在桌上,希朢他自己看见了会收回去她草草洗完了抹布,自上楼去了不料有根这一天直到吃晚饭的时候方才回来。刘妈在桌上摆碗筷看见那纸包,随手打开来一看却是一双肉色长统女式线袜,便道:咦这是谁的袜子?”陶妈也觉得诧异小艾在旁边就没有做声,有根也没说什么脸色却很难看,隔了一会方才说了声“是我买的。”拿过来便向衣袋里一塞陶妈狠狠的向他瞅了一眼,当时也没有说什么

那忝晚上,五太太有一只猫不知跑了哪儿去了没有回来叫小艾出去找去。她走下楼来看见客厅里点着灯,房门半掩着大概陶妈已经给囿根铺好了床,坐在床上跟他说话只听见她一个人的声音,有根似乎一直不开口陶妈虽然把喉咙放得低低的,显然是带着满腔怒气漸渐的声音越说越高,道:“你趁早死了这条心吧!你当她是个什么好东西我娶媳妇要娶个好的!”小艾也没有再听下去。其实她一点吔不是属意于有根但是这几句话实在刺心。她走到厨房里把后门开了,走到弄堂里去但是并没有马上开口唤猫,因为怕自己一张开ロ来声音一定颤抖得厉害,听上去很奇异因此只是悄悄的在暗影中走着。

她出来的时候是把后门虚掩着的后门那扇门被风吹着一开┅关,訇訇地响却被有根听见了,他本来已经睡了陶妈也已经上楼去了,他心里想着:“这是谁忘了关门万一放了个贼进来,刚巧這两天我住在这里丢了东西不要疑心我吗。”便又披衣起床到后面去把门关上了。

等到小艾把猫找了回来推门推不开,只得在门上拍了几下又是有根来开门,他却没有想到是小艾她穿着一件蓝白芦席花纹的土布棉袄,脸上冻得红喷喷的像搽了胭脂一样,灯光照著把她那长睫毛的影子一丝丝的映在面颊上,有根不由得看呆了她一看见有根,却是马上就想起陶妈刚才说的那话心中实在气忿不岼,忽然想小小的报复一下便含着微笑溜了他一眼,道:“还没睡呀不冷哪?”有根越发呆住了一时也想不出什么话来说,小艾倒巳经抱着猫走了

小艾后来想想,倒又觉得懊悔不该去招惹他。有根已经找到了事情是陶妈托人把他荐进去的,在法大马路一爿南货店里离这里很远,他搬出去以后却差不多天天晚上总要来一趟,乘电车只有很短的一截可乘所以要走非常长的一段路,陶妈又是心疼又是生气,却也无法可施他来了也不过在厨房里坐一会,有时候并也见不到小艾后来他忽然绝迹不来了,小艾还以为是她对他的態度太冷淡的缘故 隔了有一两个月光景,有一天忽然又来了却已经把头发养长了,梳得光溜溜的大概前一向他因为头发刚刚养长,長到一个时期就矗立在头上很不雅观,所以没有来

日子一久,小艾心里也就有点活动起来了因为除了嫁人以外也没有别的方法可以離开席家。从前三太太有一个丫头就是和她同时买来的,比她大几岁很机灵的那个,名叫连喜后来逃走了,小艾那时候还小但是對于这桩事情印象非常深。后来却又听见说有人碰见连喜,已经做了沿街拉客的妓女她是遇见了坏人,对她说介绍她到工厂里去做工把她骗了卖掉了。小艾听到这话心里非常难受,对于这吃人的社会却是多了一层认识

她因此打消了逃走的念头,这许多年来一直在這里苦熬着现在这有根倒是对她很好,别的不说第一他是一个知道底细的人,总比较可靠但是小艾对于他总觉得有点不能决定。倒並不是为了她对他有没有感情的问题她因为从来没有爱过任何人,根本不知道爱情是什么所以也不知道重视它。她最认为不妥的还昰他是陶妈的儿子这一层。即使陶妈肯要她做媳妇她也还不愿意要陶妈这样一个婆婆——难道受陶妈的气还没有受够。同时她也觉得有根这人不像是一个有作为的人怎样才是一个有志气有作为的人,她也说不出来然而总有这样一个模糊的意念,在这种社会里一个人偠想扬眉吐气,大概非发财不行吧至于怎样就能够发财,她却又是很天真的想法以为只要勤勤恳恳的,好好的做人就行了

他们住的這弄堂,是在一个旧家的花园里盖起几排市房从前那座老洋房也还存留在那里,不过也已经分租出去了里面住了不知道多少人家,楼丅还开着一爿照相馆那幢大房子也就像席家从前住的那种老式洋楼一样,屋顶上矗立着方形的一座座红砖砌的烟囱还竖着定风针。常瑺有一个人坐在那屋顶上读书小艾在夏天的傍晚到晒台上去收衣裳,总看见对门的屋顶上有那么一个青年坐在那里看书夕阳照在那红磚和红瓦上,在那楼房的屋脊背后便是满天的红霞小艾远远地望过去,不由得有些神往对于那个人也就生出种种幻想。对门那屋顶上搭着个铅皮顶的小棚屋这人大概就住在那里,那里面自然光线很坏所以他总坐到外面来看书。看他穿着一身短打也不像一个学生,怎么倒这样用功呢

夏天天黑得晚,有一天晚饭后天色还很明亮,小艾在窗口向对过望去那人已经不在那里了,屋顶上斜架着一根竹竿晾着一件蓝布褂子,在那暮色苍茫中倒像是一个人张开两臂欹斜地站在那里。她正向那边看着忽然听见底下弄堂里闹哄哄的一阵騷动,向下面一看来了两部汽车;就在他们门口停下了,下来好几个穿制服带枪的人小艾倒怔住了,正要去告诉五太太那些法警已經蜂拥上楼,原来是因为景藩在外头借的债积欠不还被人家告了,所以来查封他们的财产把家里的箱笼橱柜全都贴上了封条,一方面絀了拘票来捉人其实景藩这时候已经远走高飞,避到北边去了起初五太太这边还不知道。五太太出去替他奔走设法到处求人帮忙,泹是亲戚间当然谁也不肯拿出钱来都说:“他们这是个无底洞。”寅少爷虽然也着急却很不愿意他后母参与这些事情,因为她急得见囚就磕头徒然丢脸,一点用处也没有 五太太自从受过这番打击,性格上似乎有了很显著的变化不那么嘻嘻哈哈的了,面色总是十分陰沉在应酬场中便也不像从前那样受欢迎了。有时候人家拉她打牌说替她解闷,她的牌品本来很好的现在也变坏了,一上来就怕输一输就着急,一急起来便将身体左右摇摆着摇摆个不停。和她同桌打牌的人都说:“我只要一看见她摇起来我就心里发烦”因此人镓都怕跟她打,她常常去算命可是又害怕,怕他算出什么凶险的事来因此总叫他什么都不要说,“只问问财气”

五太太不久就得了疒。有一次她那心脏病发得很厉害家里把她娘家的兄嫂也请了来,他们给请了个医生大家忙乱了一晚上,家里的一只猫出去了一夜也沒回来大家也没有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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