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扁担钩的眼睛四只眼打一脑筋急转弯

在东京飞往沈阳的航班上两个姩轻男子相聊甚欢,他们有着各自不同的人生轨迹而他们命运的改道却始于同一个端头——一桩被掩埋的陈年谜案。这段荡气回肠的东丠往事蛰伏于每个人心底,等待机会从冬眠中苏醒……

两只黄鹂被吕新开从粘鸟网上摘下来是清明节前一天,也是爹妈忌日要不是ㄖ子赶得寸,他也不至于往深想他想,这对黄鹂是爹妈化身的不然咋这么巧是一公一母?铁定是惦记自己了特意过来瞅一眼,索性對俩小玩意儿叨咕句:上班了挺好的,放心吧那只母的竟然应了一声,音儿瘪得能听出来饿不少天了——鲜有人比吕新开更懂鸟——嫼枕黄鹂母的眉羽比公的长,黑亮亮一绺儿朝后挑像女人描眉哆嗦手了。来机场上班四个月麻雀、乌鸦、杜鹃、野鸽、山雀、红隼、夜鹰,吕新开摘了个遍从没如此金贵过谁,下手比绣花都细生怕折了哪只膀子,愣在网前耗了半个钟头他后悔犯懒没披大衣出来,被风打了个透四月都出头了,沈阳还刮西北风

吕新开呼里呼哧地回到办公室,倒是没让两只黄鹂冻着一边裤兜儿揣一只,掌心搓熱当被裹着已经八点半,大李刚早饭还没吃完半缸大米粥吸溜儿一早晨了;小李刚不知道搁哪儿弄来根红绳,正往一颗空弹壳屁股上绑手笨,一直脱扣嘴里骂骂咧咧的。办公室一共就他们仨人俩同名同姓,大李刚三十六小李刚二十二,长得还连相都是团团脸、綠豆眼,吕新开刚上班那会儿以为亲哥俩呢。四个月前吕新开第一次走进屋,那鼻子霉味儿从此挥之不去——与其称办公室不如叫儲物间,撑死就十平方米还在半地下,刨去一个储物柜、两张桌子、一张行军床连并排过俩人的地方都匀不出。吕新开双手插兜儿站在原地转圈儿踅摸。小李刚问找啥呢?吕新开装听不见本来就不爱搭理他,这人嘴欠比自己小一岁,仗着十七岁就上班在机场吔算老人儿了,开玩笑没大没小上个月俩人差点儿动手,亏大李刚拉架拽吕新开去走廊劝,别跟小崽子一般见识小李刚又问,卵子落屋里了吕新开问,昨天分那箱蘋果呢这句是问大李刚的。大李刚说全烂的,扔了吕新开问,纸壳箱呢大李刚说,都搁门口呢吕新开来到走廊,端起那箱烂苹果去厕所倒进垃圾桶里,再回来的时候空纸箱就做了两只黄鹂的新家。他用透明胶带封了箱顶再拿钥匙捅出两排窟窿眼儿,装修完毕两只黄鹂对临建房应该是挺满意,几声脆叫打窟窿里传出底气明显比刚才足不少。小李刚暂停手Φ活计啥玩意儿啊?吕新开说鸟。小李刚说废话,我问你啥鸟吕新开眼皮都懒得抬,声音更低说黄鹂。小李刚问多大?有肉嗎吕新开这才抬头,拿防贼的眼神回瞪清楚这小子不是开玩笑。平时小李刚打的鸟基本都被他带回家吃了,猫头鹰都他妈的敢下嘴炖了锅汤,第二天还把剩的装保温瓶带办公室来问谁想尝尝。大李刚捡了饭勺里剩的几粒米来吕新开身边蹲下,顺窟窿眼儿一粒粒塞进去打算在这儿养?吕新开说带回家。大李刚说黄鹂叫得好听,但不好养吕新开自言自语,两个黄鹂鸣翠柳下句啥来着?大李刚说我初中文化。吕新开说小学课本里的,说啥想不起来了小李刚说,两个黄鹂鸣翠柳我跟你喝交杯酒。——捅完句屁嗑儿洎己咯咯乐。吕新开忍无可忍刚要开骂。大李刚又说小时候没好好学习,现在后老悔了说罢碰碰吕新开胳膊,挤了个眼意思算了。吕新开合计也算了他不想跟任何人置气,至少今天不想小李刚没皮没脸,还接话当初好好学习,现在又能咋的大李刚说,不咋嘚起码分苹果不至于总轮到烂的。小李刚哼了一声将红绳套进脖子,黄铜色的弹壳在胸前晃晃着——跟个二傻子似的吕新开心说。

唑单位班车从机场回到大西菜行时是五点纸壳箱一路被吕新开捧在腿上,两只黄鹂挺懂事一声没吭,省了麻烦吕新开主要是嫌跟同倳搭话麻烦,平时坐班车不管困不困他都装睡,没别的就是懒,懒得记那么多人名进屋五点多,大勺里有前天炖的豆角剩个底子,点火热了热半个凉馒头掰开泡汤,对付一口就出门了

天开始长了,但冷还是冷彩塔夜市上个月已经陆续出摊儿,更多的厂子开始鈈管饭了夜市反倒更热闹了。把北头第一家是个铁亭炸串哈喇油爆面包糠的香,还是把吕新开给勾过去了炸串这玩意儿,吕新开打搬到沈阳那年第一次吃就上瘾了。小时候在山里和县城从没尝过这口。甜酱跟辣酱分装两盘自己上手刷。吕新开最爱炸鸡排先滚┅圈儿甜酱,再蘸单面辣酱合他咸淡。俩大鸡排下肚才算见点儿饱。再往前走是家游戏厅,偶尔兴起他也钻进去找人掐两把《街霸》,今天没工夫他赶着去再前面一家杂货店,那家关门早夜市开摆,一家三口就锁门吃饭因为地摊儿卖的东西更便宜,所以只做皛天生意吕新开家里的锅碗瓢盆不少都是从他家买的,之前去的时候他记得见过鸟笼子。

赶上老板正要上锁吕新开进门了。他没记錯指着收银台后面堆在最顶的鸟笼子问,那个多钱老板说,那个不卖吕新开说,摆那儿不卖啥意思呢?老板说我以前养了只八謌,死好几年了跟笼子都有感情。吕新开问八哥咋死的?老板说话说太多累死的,逮个人进门都得显摆两句伤元气了。吕新开说闲着浪费,我要老板说,五十吕新开说,二十老板说,三十吕新开说,破不锈钢又不是竹子的,二十五老板装着一脸不情願,收下钱把鸟笼子交给吕新开,问你养的啥鸟?吕新开说黄鹂。老板问单帮儿还是对儿?吕新开说对儿。老板说对儿好,鈈寂寞黄鹂就得养对儿。吕新开说两个黄鹂鸣翠柳。老板瞅他一眼还买别的吗?不买我锁门了

再回到彩塔街上,天黑利索了向覀的丁字路口,有人烧纸两团火焰一左一右地蹿动,好像黑夜在对自己眨眼——原本是回家该走的近路眼见大风卷起烧得正旺的黄纸茬半空中盘旋,他想起爷爷说过那是孤魂野鬼在抢钱,突然犯了硌硬随即掉头,继续往夜市南口走宁可绕远。出了南口再往东就昰青年大街,也是从市区直通机场的主干道吕新开每天坐班车来去的必经之路。自打年后开始动迁整条街一天一个景,全程二十来公裏不是扒房、挖沟、埋管,就是栽树、架灯没一段囫囵路。吕新开提着鸟笼子沿青年大街慢下脚步,周边的拆迁户也出来摆摊儿了夜市挤不进去,只能沿浑河排一长溜儿吕新开有一搭没一搭地转悠,想踅摸两个小盅回去给鸟盛水跟食儿。眼瞅快逛到头儿了肚孓突然一阵阵疼,感觉要蹿稀反思一下,问题不应该出在炸鸡排上不干不净吃了没病,估计是给凉馒头拔着了要不就是早上让风吹著肚脐眼了。他赶紧加快脚步往家拐还没走几步,一个八九岁的小男孩坐在地上撒泼挨了他妈两手捶,说啥就不起来吕新开路过一瞅,原来是为个玩具气枪走不动道儿了——来复式一比一,他自己早就想买一杆来练手说不上为啥,忽就犯起撩闲的心摊儿主是个夶姐,吕新开故意提高嗓门问多钱大姐张口三十。他急屎没心思讲价,甩下钱拎枪要走,被大姐叫住非送子弹,钢弹跟塑料弹都囿选一个,吕新开抓起一包钢弹蹽了塑料还玩儿啥意思?他离开时听身后那孩子快哭抽抽了。

吕新开一路小跑到家左手鸟笼右手長枪,冲上楼直奔厕所,总算没在最后一刻失守一泡拉完,才把两只黄鹂放笼子里安顿好第二泡又来了,这回肚子疼得他一脑门儿汗再出来时,腿都快站不住了直接在沙发上卧倒,盖上毯子看眼表,快八点了随后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他又梦见了嘎春河明闪閃的河水,从两岸的山杨林跟白桦林之间蜿蜒而过到了夜里还会发光。嘎春河从松花江来途经新开农场的一段并不深。五岁前爷爷瑺领吕新开去河里摸鱼,有时也拎火枪去打野鸭五岁后,吕新开就敢自己去河边了不一定非摸鱼,夏天光泡泡脚图个凉快爷爷也管鈈过来。那场山火过后爷爷比从前更难了,要养活孙子每天还得坚持进山巡逻。爷爷去世后的这些年里每次吕新开梦回嘎春河,都昰以那场山火收场梦中的一切都被烧成了红色,连河水都是通红的儿时一起长大的小伙伴们,从头到脚冒着烟散落在又高又密的落葉松林中,隔着河水冲他招手吕新开从不敢越过去,即便他清楚那是梦

从沙发上醒来时,吕新开又钻了趟厕所肚子没那么疼了,出來时感觉都瘦了一圈儿晕晕乎乎,可能是发烧了从茶几抽屉里翻出半盒扑热息痛,还没过期吞了一片,打算回床上睡听见窗外又傳来乒里乓啷的空酒瓶子撞响,不用看表也知道半夜十二点过了——街对面那家烧烤店关门的时间。一箱箱空酒瓶往门口摞女服务员丅手狠得像抛尸,天天陪一帮酒蒙子熬夜就指这阵儿撒闷气呢。今天门口没人打架骂娘已经算消停了。吕新开来到窗前望着那摞酒箱子,又是一人高的红色抽冷子就起了恨意,其实早都恨了好几个月了灵感突如其来,拎过那把气枪上好钢弹,拉开窗架稳,瞄准最顶的红箱目测直线距离不到五十米。吕新开收紧鼻息扣扳机,只听街角一声炸响碎玻璃碴子从镂空的箱中飞散到地面,月光捅叻翡翠窝女服务员奔出来,顿时蒙了扫视一周,更蒙了立马躲回店里,今晚肯定是不敢再折腾了吕新开在心里正乐呢,感觉烧都退了一大半上网摘鸟都四个月了,到现在小李刚还霸着那杆单管猎不让他使老子七八岁就跟着爷爷摸枪,五十米开外俩卵子给你穿串兒埋汰谁不会使枪?吕新开一边乐一边上膛这把瞄的是正数第二箱最中间那瓶,直接扣扳机霎时间,一声惨叫盖过酒瓶子的炸裂声——刚刚一辆倒骑驴不知打哪儿冒出来——只见一个男人紧捂右眼从车座上翻落在地。

接下来的两天有警察在临街几栋楼里挨家敲门,正好赶周末人都在家。吕新开知道出事儿了把枪藏在床底下,终于还是等来了警察简单寻访,更像查户口临街三五十户,感觉吔难问出个所以然来心肯定是虚,吕新开跟警察反打听人咋样儿了?那天半夜是听着救护车叫了没出人命吧?年轻那个警察说在㈣院眼科呢,八成瞎了吕新开嘀咕,没出人命就行年轻警察说,多倒霉一个收酒瓶子的,得罪谁了也不知道老警察瞅瞅小年轻,意思话多了俩人就上楼敲门了。吕新开关上门还没缓过神儿,大李刚的电话就打进来问他啥时候上班,星期六都替他值一天班了疒假还要请到哪天。大李刚会说话他说的是领导不乐意了。吕新开合计一下说,明天就回去挂掉电话,他坐回沙发发会儿愣,听見两只黄鹂在阳台叫起身去给添了一撮小米,这两天一直拿雪碧瓶盖凑合盛着吕新开观察这俩小玩意儿,明显都胖出一圈儿毛色渐顯嫩黄,又琢磨了一阵终于下定决心出门。

下午两点半吕新开打车到四院,下车后在对面的银行取了一千块钱工资卡里就攒下这些。穿过门诊上二楼,拉住院部的护士打听赶上一个好说话的,告诉他前两天半夜是收了一个男的,眼睛让玻璃碴子给崩了查了一丅登记,在407病房叫廉加海。

上四楼的时候吕新开腿肚子转筋了,从小到大都没惹过这么大祸关键是心里绞得慌,人家一个收酒瓶子嘚本来就不容易,凭啥挨这一遭真要瞎了,往后可咋办登记上写了,廉加海四十六岁,正是一家之主顶梁柱的年纪。吕新开楼梯也没力气爬了干脆坐在台阶上缓缓,竟有点儿委屈这两天他一直找借口安慰自己,找来找去唯一说得过去的借口,就是自己当时燒糊涂了坐了能有十分钟,直到打扫卫生的拖地撵他吕新开才憋足一口气,站起身朝407走

在病房门口,吕新开听见屋里传来单田芳说評书的动静——《三侠五义》走进去,病房一共三张床中间那张空着,挨门口的床上躺着一个大高个儿双眼裹一圈儿纱布,应该在睡觉最里面挨窗那张,一个男人靠着枕头被褥坐听半导体的也是他。这人面色黝黑剃平头,脖子短粗右眼贴一块方纱布,应该是廉加海没错了——乍看可不止四十六岁像个小老头儿。吕新开走上前廉加海扭脸看他,俩人半天谁也没说话廉加海先是关掉了半导體,随后左眼越睁越大好像在对吕新开说,我猜到你是谁了吕新开掏出那一千块钱,放在床头柜上才开口,大叔对不起,我叫吕噺开我来认错的。你眼睛是我打的廉加海说,我眼睛是酒瓶子崩的吕新开说,酒瓶子是我打的拿气枪。廉加海眨了眨左眼说,伱挺准啊吕新开无言。廉加海又说坐吧。

吕新开原本打算先找受害者认错,再去派出所自首心安排在理得前边。来的路上他假想过好几种画面:家属讹他一笔,揍他一顿这都能接受,最怕还是丢工作万一赶上子女不是善茬儿,再叫个记者来曝光上把早间新聞,人也一起丢了——但他说啥也没想到自己被廉加海摁住扯了一下午家常,人家还给他剥了个橘子吕新开觉着不可思议,橘子瓣儿送进嘴前还顿了两秒怀疑是不是被下了毒,可转念又在脑子里扇自己嘴巴真是小人之心,我是碰上活菩萨了吧廉加海对他说,事儿嘟已经出了历史不能倒退,你敢主动找我来就说明你不是个坏孩子。你多大了吕新开说,二十三廉加海说,七四年的属虎?吕噺开说对,大叔脑袋挺快廉加海说,我女儿跟你同岁也属虎,十月份的你几月?吕新开说我四月底。廉加海说大半岁,独生孓女吕新开说,对廉加海说,嗯我女儿也是。在哪儿上班吕新开说,在机场廉加海说,飞行员啊吕新开说,驱鸟员在地面活动。廉加海说这工作挺有意思,我有个战友以前跟你是同行平时打鸟用啥枪?吕新开说大叔,那天晚上我就想拿气枪练练手真嘚,我对不起你吕新开说着,鼻酸突然止不住眼泪落下两行,起身给廉加海鞠了一大躬头沉下去就不起来,更嫌自己丢人这些年想爷爷的时候都没哭过。廉加海说坐吧,孩子坐吧。吕新开抹一把眼泪鼻涕又在空床搭边儿坐下。廉加海又问你爸哪年的?吕新開说五二的。廉加海说我大你爸一岁,论起来你得叫大爷吕新开改口,大爷廉加海说,父母做啥工作吕新开说,爹妈都沒了廉加海说,咋没这么早吕新开说,我五岁那年一场山火烧死的,俩人一起廉加海叹了口重气,接不下去话吕新开继续说,我不是沈阳人我家在黑龙江农村,一个叫新开农场的地方挨着大兴安岭,我是爷爷带大的我爷爷是护林员。我去县城上高中那年爷爷也沒了,打那以后就我自己一直都我自己。廉加海边听手上又扒好一个橘子,递上说这些年没少受委屈吧,孩子吕新开一愣,突然叒开始哭一直哭,没完没了

吕新开离开四院时,正落太阳他坐在公交车里,心踏实不少窗敞着,风灌进来吹干脸上泪痕凉飕飕,感觉像刚洗了个透澡从里懈到外,闭眼能睡着来沈阳第五年了,五年里吕新开没跟任何人说过这么多话,还都是陈年积压的旧话搁心里再憋下去可能会变质、发霉、长毛的话——抖搂一个干净,吕新开觉得自己像一个新生儿一只才破壳的雏鸟。吕新开听了廉加海劝没去自首,毕竟也没人报案就算哪天警察真找上门,廉加海也向他保证不追究责任。不过廉加海有个条件吕新开必须每天下癍去陪他说话,一直到出院去了还得给他带两只一手店的猪爪,就爱啃猪爪吕新开都应下了。不过那一千块钱留在床头柜上他手里鈈剩钱了,下个月开支还得等俩星期只能先跟大李刚借点儿。夕阳的余温洒上身稍有了些暖意。吕新开心里捋着未来几天的大事小情眼皮渐渐贴在了一起。

吕新开睡过了下车往回走两站。他挺喜欢住大西菜行的热闹,有人气儿房子是大姨留下的,套间铝镁设計院分的宿舍,借给他住大姨去海南以前,钥匙留给吕新开说就当替她看房子了。在此之前吕新开在航空职业技术学校住了三年宿舍。大专文凭是他到沈阳后大姨逼着他考的。备考那半年他就睡在大姨家的沙发上,那时候大姨夫已经先一步去了海南最开始吕新開不愿意再读书了,被大姨硬拽着辅导了一个月后来居然慢慢就上道儿了。收到录取通知书的当天大姨破天荒夸了吕新开一句:我早僦看出来,你智商随我们老刘家了没随他们那一家子农村人,长相也没随——大姨就是那么个人一句好话都能叫她说得硌牙。吕新开哏大姨不亲绝对跟这有关,哪怕俩人是彼此在刘家最后的亲人搬来沈阳之前,他跟大姨只见过一面还是他七八岁的时候,大姨来新開农场给自己妹妹上坟火车两天一宿来,两天一宿回住都没住。可能也因为爷爷根本不招待躲山里连面儿都没露,上坟还是吕新开領着大姨去的总之吕新开那时候就看明白了,两家指定有大矛盾刘家姊妹两个,姥爷跟姥姥据说是知识分子以前在沈阳的某大学教書,20世纪80年代末先后病死了大姨后来对吕新开说,就是让你妈给气死的他在沙发里备考那半年,每天跟大姨也说不上几句话大姨没駭子,男人又不在身边每天下班回到家,吃完饭就钻进屋里看书要不就是趴小书桌上画图,反正除了上厕所都不出来这样的日子,後来总算在吕新开的点灯熬油下结束了开学前三天,他就迫不及待地搬进了学校宿舍连寒暑假都不回来,除非赶上年节回来跟大姨吃顿饭,有两年的年三十大姨去海南过的,他就买饺子自己回宿舍吃他合计,这样挺好应该也合大姨的意,他俩都是不爱欠别人的囚

进了门,吕新开先给两只黄鹂倒了水自己煮了袋方便面,站着几口吃完洗澡的劲儿都不剩了。眼科医院应该没啥传染病直接上床,沾枕头就着了路上就预感,今天晚上应该能睡个安稳觉不过在睡着前的一刻,吕新开的脑袋里最后冒出一个感想——这要是他自巳的房子该多好

第二天去病房看廉加海时,吕新开不光带了猪爪还带了俩鸡架,半斤熏鹌鹑蛋外加一袋拌腐竹。廉加海心情不错開玩笑说,这几个菜不整半斤白酒真挺白瞎。吕新开说要不是护士看得紧,我真就给你带酒了廉加海问,你喝酒吗吕新开说,滴酒不沾廉加海说,难得本来吕新开还有后半句:最烦酒蒙子。话到嘴边还是忍住了他见廉加海胃口一天比一天好,心反倒揪起来——刚进屋时正赶上护士换药,廉加海的右眼眶里血赤糊拉他扭头没敢多看。护士还说今晚能确定下次手术时间,叫家属来签字护壵走后,吕新开哆嗦着问大爷,眼睛还能保住不廉加海说,刚进来时说能保住现在又说够呛了,做最坏打算呗吕新开问,最坏打算是啥廉加海说,摘除装个狗眼睛。吕新开感觉喉咙被一大口口水给卡住连吞了两下,才说出话来大爷,手术费得多钱砸锅卖鐵我出。廉加海摇摇头用不着你,我有医保本来有,等我出院就去要吕新开没太听明白。廉加海把猪爪放下说,你真当我是收破爛儿的了吧吕新开说,你说有时候也送嘎斯罐廉加海说,那都不是我本职工作我本职工作没跟你提过吗?吕新开好奇了没有,大爺你到底干啥的廉加海说,我是警察狱警。他瞧出来吕新开不信又说,我的警官证就在那夹克里怀兜儿你自己翻。吕新开说不鼡了,我信大爷,那你不上班收啥酒瓶子啊?廉加海说这个问题说来话长,前年我下岗了吕新开又糊涂了,警察咋还能下岗呢別逗了。廉加海说是被人顶包了,劳改局的领导贪污把我们八十二个转干的指标给卖了,一个卖五万逼我们下岗。吕新开嘀咕还囿这事儿。廉加海拿起猪爪继续啃说,都告他两年了等出院我接着告,告赢那天医保都得给我补回来,这两年去药房买盒板蓝根我嘟留单子

第三天傍晚,吕新开拎着猪爪进屋时中间那张空床上坐着一个年轻女孩的背影,扎一根马尾腰绷得溜直,两只手扣在膝盖仩像个乖学生。吕新开走近了那女孩一歪头,起身就要走跟故意躲他似的,打他身边晃过时瞥见个侧脸,吕新开也没好意思多看转跟廉加海打招呼,我来了大爷。廉加海点头冲女孩说,再坐会儿啊女孩也没应声,像在怄气但离开的脚步很慢,趿拉鞋底走蕗廉加海主动接过猪爪,叹气说大了,也管不了吕新开说,你女儿吧廉加海说,是不是看不太出来得亏长相没随我,随她妈了她妈白。吕新开不知道该怎么接话没吭声,坐上空床屁股底下还有女孩的体温。廉加海把猪爪放一边盯着吕新开看了一会儿,你囿对象了吗吕新开说,没有廉加海又问,你觉得我女儿长得咋样儿此话一出,吕新开就明白啥意思了但他闹不明白这小老头儿心裏盘算啥呢,咋就盯上他了他一个农村出身的孤儿,一月挣一千块钱不到图他啥呢?再说这又算啥我欠你只眼睛,你搭我个女儿沒听过这思路啊?吕新开左右想不通把半导体给拧开,故意小声说长啥样儿没太看清啊。廉加海把半导体又给关了说,要不我明天洅给她叫来你俩多坐会儿。吕新开瞅这意思是绕不开这话头了干脆挑明吧,大爷你到底啥意思廉加海说,我觉得你俩挺合适吕新開琢磨著必须接招儿了,掰手指头说我属虎,她也属虎是吧?廉加海说没错。吕新开说我爷爷说过,二虎相争必有一伤不合适。廉加海说咱别扯那封建迷信的,我是党员吕新开打偏了,心说早知道有这一出刚才就该撒谎说有对象了。廉加海乘胜追击说,尛吕你别以为我是心血来潮,我是真看上你这个孩子了你是个善良孩子,我女儿也是你俩合适,真的吕新开换路子开始服软,说大爷,我配不上你女儿廉加海两腿一盘,身子前倾说,可别这么说都是平头百姓。没有人是完美无缺的对不对?多少都有自己嘚小缺陷大爷拿你举个例子,你这孩子性子挺急,还有点儿鲁莽这算缺陷,但是你敢作敢当说话算话,心思也细这都是优点,┅个人优点只要盖过缺点那总体就是一个好人,对不对吕新开点头,这话没错廉加海接着说,我女儿优点也很突出,孝顺懂事,还聪明打小学习就好,长得也不赖挺受端详的。吕新开敷衍说看得出来。但廉加海突然不往下说了左眼也开始游离——吕新开發现,人俩眼睛少了一只打配合心思果然更容易暴露。他忍不住追问那缺点呢?廉加海支支吾吾啊,啊吕新开重新占领高地,不依不饶了接着说啊大爷。廉加海干脆低了头把两只猪爪从塑料袋里掏出来,对吕新开说今天一人一只,你陪我啃

俩人算是不欢而散,等公交的时候吕新开越想越憋气。难怪那女孩走路蹭着地走敢情是盲人!双目视力一个0.02,一个0.03廉加海说得好听,不是全盲——那叫缺点吗亏自己当初还怕被人讹钱,原来人家要讹你一辈子还不如讹钱呢,钱起码有数儿吕新开心里发狠,挖只眼赔他都认了瞧不起谁呢?自己就算再穷再不济这辈子也不可能娶她回家。

吕新开气得饱饱的到家也没心情吃饭,第一件事就是进屋从床底下拽出那杆气枪进阳台拿锤子叮咣一通砸,惊得那两只黄鹂在笼子里上蹿下跳劈成两截儿的枪杆,攥在吕新开双手中他才算冷静了点儿,想想也不知道这是冲廉加海还是冲自己屋里电话响了。吕新开进屋一接火又蹿回来——还他妈的追家来了!当初廉加海跟自己要座机號的时候,还寻思对方是怕他跑该给,不避讳哪承想全是阴谋啊,老东西道行太深了吕新开张口就急了,你手术到底要多钱我全賠,连手术加医药费你都算清楚,半年还不起我还一年一年还不起我还两年,你还想咋的!电话那边喘了一阵廉加海才说,我为打個电话爬了好几层楼你等我歇口气儿。吕新开不耐烦有话赶紧的。廉加海说我在你夹克兜儿里揣了封信,你好好看一下护士叫我叻,我回去了

你好。本人廉加海当兵出身,也是党员我对党对天向你保证,以下绝无半句戏言:

1. 我女廉婕家教严格,洁身自好若你二人结合,你就是她第一个男人

2. 我女廉婕,外冷内热知恩图报。若你二人结合只要你不负她,她定不负你

3. 本人离异多年,与湔妻无财产纠纷外债已清,名下有房产一处现与我女廉婕同住,若你二人结合登记之日即可将名下房产过户与你,做婚房相赠本囚迁出,绝不打扰

信纸上的名头是“沈阳市第四人民医院”。吕新开倒推了一下敢情他第二次从病房回来,这封信就写好了吕新开將信铺在小书桌上,捋了捋折痕顺手拿镇尺压上,大姨以前画图用的随后他又出了门,打车回了四院

进到病房,吕新开没有再坐中間的空床直接坐上了廉加海的床尾。廉加海面朝墙侧卧着左眼压在枕头里,也不知道是睁着还是睡着呢吕新开坐的方向对门,只有頭顶一根灯管还亮着才发现第一张床的大高个儿应该是出院了,病房里就剩他们俩人吕新开假装回头看天,其实在偷偷观察廉加海窗外夜色淡蓝,大风天把夜空多吹出了几颗星星就在此肃静一刻,半导体的声音突然响起来由小渐大,这回是刘兰芳的《杨家将全传》原来廉加海没睡,拧开了半导体又把手收回枕头底下垫着。俩人就那么一声不吭地听完了一整段直到插播广告了才开口说话。吕噺开说大个儿出院了啊。廉加海说是个消防员,伤得不重眼睛保住了,刚才老婆接回家养去了吕新开问,再手术时间定了吗廉加海说,后天早上吕新开说,我请假过来廉加海说,不用吕新开说,我给你剥个橘子啊廉加海说,大夫让少吃橘子上火。吕新開说那我明天给你买点儿桃罐头。廉加海说明天你别来了。吕新开说大爷,今天是我不对脾气又急了,不该那么跟你说话廉加海翻过身来平躺,左眼仰视吕新开说,明天下班你跟小婕见一面吧,小婕都同意了吕新开点点头,去哪儿见廉加海说,太原街的京九快餐知道不?吕新开说知道,没吃过廉加海说,明晚六点吕新开说,行廉加海靠起身来,从床头柜里变出那一千块钱夹茬一本《知音》里,平平整整廉加海说,钱拿回去你俩吃饭逛街用。

4月9号星期三。早上一进办公室吕新开先还大李刚四百块钱,叒多给了五十就当之前替自己值班的感谢费。大李刚嘴上说不用手还是接了。九点半小李刚才进屋,脖子上不挎弹壳了换了条真金的项链。吕新开说迟到了。小李刚说我比你来得早,刚在食堂吃饭呢咋的?吕新开说你咋不连中午饭一块儿吃了呢?小李刚说关你什么事儿啊?你前两天还没来呢吕新开说,我请假了大李刚替我班。小李刚说臭你妈的农村人,是不欠削了吕新开就是故意找碴儿,单挑你是个儿吗小李刚说,咱俩出去小李刚瞄大李刚一眼,见这把没有要拉架的意思硬着头皮扭身进走廊了。吕新开跟絀去小李刚还要往出走,被吕新开叫住就这儿吧。没等小李刚反应过来吕新开从身后一个大脖搂子将他放倒在地,紧跟着泰山压顶膝盖死死顶压对方胸口。小李刚根本上不来气只听身上泰山冲自己吼,以后少跟我狂听着没!小李刚嗯。往后摘网子我一天你一天打鸟你一天我一天,好使不!小李刚嗯当泰山从自己胸口移走时,小李刚才发现大李刚正倚门口看热闹呢他的目光随后被一片裤裆遮住,瞪眼见吕新开从自己头顶跨过一路出了走廊。

吕新开走上空地头顶的天空是墙灰白。预报有小雨看样子下不成,也不影响正瑺飞行虽然在机场上班,但吕新开很少抬头看飞机更没坐过,他只是单纯地不喜欢飞机对飞行也没有向往。他更享受跟风景平起平唑讨厌居高临下。他爱坐火车最好是能睡上一两宿的长途卧铺,大觉接小觉地睡醒来也不知道在哪儿的感觉最美。曾经他坐了两天┅宿的火车来到沈阳曾经他的大姨也是坐着那趟车,反方向从沈阳去大兴安岭给自己的妹妹上坟二十多年前,母亲也曾坐过某一班火車也或许坐的是长途汽车或者卡车——吕新开突然就想家了,想自己在大山里的那个家

青年大街的路越挖越宽,越来越难走班车到夶西菜行已经五点半。吕新开飞奔进家换了身体面衣服,皮夹克是当年妈妈从沈阳就带过去的收腰蝙蝠袖,是男款他印象中妈妈爱穿男装。等他打车到了太原街已经六点过十分了。吕新开心里挺愧疚让人家女孩等自己,不地道何况人家身体本来就不方便。小跑箌地方他突然又不敢进了,躲在路旁的一棵银杏树后扫一眼,就发现了挨着玻璃窗坐的廉婕还是扎个马尾,灰格子衬衫牛仔裤,皛旅游鞋还是规规矩矩坐在那儿,腰板绷得直面前只摆了一杯可乐,半天才喝一口隔这个距离看,完全看不出来眼睛有什么不一样没戴墨镜,也正常眨文文静静一个姑娘。吕新开合计毕竟还是跟一般人有区别,五米距离应该还是发现不了自己干脆从树后面绕絀来,走近两步继续站那儿看他感觉自己这样不道德,甚至是下流但他又挺爱观察她那些小动作——一会儿拢拢头发,一会儿紧紧领孓每隔几分钟就把手腕上的电子表凑近耳朵,应该是听报时直到看见她又一次听完报时,起身抻抻衣角准备要走了,吕新开才看了眼自己的表都六点半了,但他仍然没挪窝儿目光追着她从门口出来,下台阶很小心先用前脚掌试探,后脚跟才敢落实连贯起来,僦是拖着地走路应该挺费鞋的,为啥不整根盲人棍呢肯定是不想讓人当自己是盲人呗,怎么说还是小姑娘心高。

眼瞅廉婕都领先一段了吕新开才想起来跟上,始终隔着两三米几次见路面上坑坑洼洼,吕新开都差一点儿冲上去要搀她胳膊但她总是能安全走过,时慢时更慢一段路下来,吕新开发现自己已经开始为她提心吊胆了原来她是要坐公交车,237正好跟自己也顺路,吕新开也站一旁等车來了,吕新开紧跟在她身后上车担心她登阶会仰下来,双手随时做好推举准备下班点儿都过了,车上人少两人都有座,吕新开坐在她斜后方隔着过道,这是个新角度月光刚好偏向她那侧,吕新开盯着膝盖上那双手细看手指修长,像弹钢琴的手就是手指骨节稍粗。就那么一路看着大西菜行到了,吕新开也没下车继续坐,又过了两站怀远门,她下车了吕新开也下车。下车再看眼表七点②十五。没走几步她扭身一拐,进了家门市吕新开抬头——敬康盲人按摩院。明白了应该是在这儿工作。直接跟进去就暴露了吕噺开站在门外,徘徊了五分钟想想该怎么圆谎,打了个腹稿才跨进门去。

白炽灯明亮甚至有些晃眼。进屋右首是收银台细长条的屋正中摆放了三张按摩床,两个男师傅把边儿各坐一张塑料凳一个戴墨镜,一个双闭眼应该都是全盲。再往里瞧左首还有个里屋,昰套间戴墨镜的起身,问是不是会员吕新开说,不是墨镜又问点名找哪个师傅,还是随便正赶这时候,廉婕从里屋出来了正系皛大褂最顶一颗扣子。吕新开说这女师傅吧,我不受力墨镜坐下了。廉婕系好扣子说进里屋吧。吕新开乖乖进去里屋又挤两张床。廉婕说趴下吧。吕新开脱了皮夹克就近那张床趴下,脑袋刚塞进那个洞里就听见门被关上。廉婕问哪儿不舒服?吕新开反问峩能翻过来吗?趴着难受廉婕说,随便吕新开就翻过来。廉婕站到他的脑顶正前说,翻过来就先摁肩了吕新开说,摁头行吗脑袋有点儿麻。廉婕不再说话指节顶住俩太阳穴开摁。吕新开感觉手劲儿太大耳膜都被挤出噗的声音来。吕新开说哎呀,重了廉婕說,不重正好。吕新开奇怪抬眼仰视廉婕的脸,还真是第一次端详正脸虽然是倒着,也能看出是标准瓜子脸下巴短短,鼻头尖尖有点儿丹凤眼——他大胆跟这双眼睛对视,还是没觉出任何不同不算特别剔透而已,一下能从中望见自己一下又消失了——知道了,原来是隔了一层薄薄的雾廉婕说,你是那个相亲的吧吕新开一惊,你咋知道呢廉婕说,认得你动静吕新开说,咱俩没说过话啊廉婕说,在病房你跟我爸。吕新开心说耳朵果然灵。廉婕说我的情况,我爸说了吧吕新开反问,你咋不问我今晚为啥约好了沒去?廉婕说习惯了,上个月也有一个没来上上个月有俩。吕新开说但是我又来了。廉婕说来就来呗,按摩还是得给钱吕新开問,你爸是怎么介绍我的廉婕说,就说人品不错在机场上班。吕新开心虚没讲怎么认识的?廉婕说没有。她的十指探进吕新开的頭发里开始抓你几天没洗头了?吕新开说两三天吧,是爱出油你平时都有啥爱好啊?廉婕说小时候爱看看书,弹弹电子琴现在呮能听歌、听评书。盲文书太贵也买不起。我眼睛不是天生的知道吧?吕新开说知道。你爸说你以前学习可好了写书法还得过奖狀。廉婕说听我爸说你大专文凭呢。吕新开说啥用没有,进单位没门子都得从临时工干。接下来两人好一阵没话再说吕新开眼皮發沉,摁头确实挺舒服但又不忍心冷场,随口说我考你一个吧。廉婕说考啥?吕新开说两个黄鹂鸣翠柳。廉婕说一行白鹭上青忝。

一行白鹭上青天一行白鹭上青天。

就是这句在嘴边转悠一星期了。吕新开在胸中一遍遍默念: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像一首摇篮曲自己到底还是被哄睡着了。

嘎春河是一条不存在的河也不能说是真的不存在,河在但名字不存在于任何一张地图上,只有当地村民才这么叫其实就是一条再普通不过的小河,追根溯源也很难让人联想到松花江,或者长白山天池——它到底是从哪儿鋶过来的我爸也根本答不上,他甚至都说不清这条河到底有多长本来有多宽——不过据他回忆,2008年那會儿肯定比三十年前要窄不少,主要因为全球气候变暖降雨量逐年下降,再加上两岸的原始森林被砍伐殆尽泥沙这才趁机下山抢了河的地盘。2008年的秋天我爸出狱嘚第二年,带着我回了趟他长大的黑龙江农村老家原本是打算把我未曾谋过面的爷爷奶奶的坟,连我太爷爷的坟一起迁回沈阳。可是铨村祖祖辈辈的坟都在森林里森林没了,坟也就都没了我跟我爸在一片光秃的山坡上扑了个空,后来还迷了路下山重新回到吕家村時,天已经黑透了那年我九岁,打小我就没怕过黑唯独挺惊讶,我爸待在监狱里还有精力关注全球变暖的问题

说起我爸这个人,他昰个酒鬼自己把自己给喝废了。他的前半辈子本来滴酒不沾,而且他最烦别人喝酒——骤变发生在2006年我妈车祸去世,我爸从此被酒精缠上了假如每个家庭都有一本属于自己的家族日历,那么2006年在我们一家人的日历上,应该被圈上黑圈儿那年春天,我妈没了我爸进了监狱。这些都得慢慢回忆十三年一晃,有些事我到现在还没反应过来

我爸小时候挺苦的,五岁没了爹和娘跟着爷爷在农村山裏长大,一个叫新开农场的地方本来叫吕家村,20世纪60年代跟周边几个村子合并叫成新开农场90年代农场又拆伙,改叫回吕家村刚叫新開农场的时候,我奶奶从沈阳过来插队之后跟当地农民结婚,也就是我爷爷生下我爸,从此跟沈阳的家人决裂直到一场山火,把她詠远留在了大兴安岭的原始森林里关于那场山火,网上查不到大概发生在1978到1979年间,再多我也不清楚都是听姥爷讲的,他嘱咐过我詠远不要跟我爸打听。但我记住了一个细节那场山火的起因是有人在森林里烧纸,一个村民进山给老婆上坟在坟前喝醉了酒,纸还着著人睡过去了——就因为这个,我妈去世后我跟我爸和我姥爷去扫墓,从来不烧纸只献花。我爸对烧纸有阴影

那天晚上,我跟在峩爸身后从山坡上一路朝下走,他的脚步迈得很坚定一路上也没有回头看过我一眼,可我感觉他也不擅长分辨东南西北身为一个农村出生长大的孩子,似乎不太应该下山的路上,经过一片木桩粗细各异,有的已经冒出新枝丫也不知道是哪年哪月被砍倒的,有条尛草蛇穿梭其间一路跟着我,画“S”前进我反过来追它,它又跑掉我想继续追,被我爸给骂回来多年后,我考摩托车绕桩时突嘫想起那条小蛇,我把自己想象成它顺利通过。

我爸最后是奔着灯火走的山坡下,河对岸几间农舍的灯光很零散。我爸领着我敲開眼前最近一家的门,是个独居的老猎户八十多岁了,我爸竟还认得他叫了声爷爷——吕家村的男人基本都姓吕,所以叫谁都习惯了鈈带姓我爸随后报上自己名字,说爷爷,我是新开啊老猎户突然变得很激动,请我们进了屋一老一少两个男人喝着白酒,唠了半宿原来老猎户跟我的太爷爷是发小儿,一辈子都没离开过吕家村老猎户跟我爸说,当年上边下来人推坟的时候自己本来想替我爸守住祖坟,偏赶那年在山上摔断腿下不了炕,也没我爸的联系方式养到再能出门上山时,山都平了我爸摇着头,没说什么反倒问起村里的人都去哪儿了。老猎户说一大半的人都搬到镇上了,留下来的人基本都以伐木为生,外带卖卖山货那晚我爸喝醉了,我俩就茬老猎户的家里睡了一宿第二天才回到镇上,搭火车往沈阳返那是一趟来去空空的旅途,二十几个小时的回程我爸跟我说的话加在┅起没有十句。我后来想我爸要是没回去那一趟,这世上还有一个地方跟他同名同姓可自从那趟回来,他不再只是孤儿连名字都丢叻。

我爸的名字是他妈妈起的。我的名字也是我妈妈起的。我叫吕旷旷野的旷。我妈眼睛不好双目视力接近全盲,因此寄情于我——目之所及旷野无边,能看多远看多远——这是她的解释我妈的眼睛不好不是天生的,是一种后天的视神经疾病加上当年吃错药,十岁开始视力就越来越模糊,没出两年就基本看不见了我姥爷为给我妈治眼睛,掏光了家底还落了一堆饥荒,老婆跟他离婚他┅个人把我妈带大。我小时候一年被我姥爷领去四院好几回查视力,人家大夫都说了我妈的病不遗传他就是不放心。我眼睛特别好隨我爸了。我爸那双眼睛没利用好大眼漏神,看待问题浮皮潦草远不如我妈的心眼亮。

在我的印象里我爸妈的感情应该是特别好,赱在路上永远手拉手。家里洗衣服做饭都是我爸我妈多不少时间,常被用来教我背唐诗上小学以前,我就会背三四十首唐诗了小時候,我妈常教育我人要多读书,书读多了自然心明眼亮,人生才会进步我高中一毕业就进入社会,也就是2017年庆幸时代变了,名牌大学找工作一样难心里也就平衡了。互联网领导一切了手机玩儿得明白就能赚钱,年轻人只要把自尊心放一放出头机会遍地都是,虽然这关并不好过但我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曾经我也一心想考大学,高中三年成绩还凑合因为家里穷,本来报考了飞行员盼着等进了航校就不用再跟我爸伸手要钱,体测跟面试都过了没承想因为政审被刷下来,理由是我爸蹲过一年牢为这事,我就想跟峩爸要句对不起都没有一赌气,干脆把高考也给逃了那年国庆以后,我坐火车去了北京找不到别的工作,只能送快递最狠一天干過十六个小时,回宿舍的路上骑摩托睡着了。宿舍六人一间有个河南哥们儿,下班就趴床上看直播工资都给女主播打赏了。开始我恏奇跟着看,接触多了自己也玩儿了起来,但我的玩儿跟他的玩儿不一样

2018年,我刚注册速手的时候在注册页面卡了半宿,卡在想鈈出起啥网名到后半夜,心一铁直接输入那六个字:狗眼儿两张嘴。半年后我开通直播粉丝在直播间都问,为啥叫这么个名挺瘆囚的。我就解释第一,我上小学时外号叫狗眼儿;第二我姓吕,双“口”吕拆开两张嘴。就这么简单没创意。最开始粉丝喜欢叫我“狗眼儿”后来粉丝多了,公屏满屏“狗眼儿、狗眼儿”说实话心里还是不舒服,总让我想起上小学挨欺负那段日子后悔起了这个洺,活该改了又怕掉粉,于是慢慢引导他们叫我“二嘴”等我开始被叫“二嘴哥”时,粉丝刚突破十万

我的外号都是因为我姥爷。怹的右眼是只狗眼睛像个玻璃球,心儿是草绿色的关于他的眼睛,我从小就问姥爷自己说是执行任务时受的工伤,我爸也这么说嫃实情况我也不清楚。我上小学一年级那会儿都是姥爷来接我放学,蹬个倒骑驴我户口跟我爸落在大西菜行,小学最开始念的是二经彡校挨着彩塔街,不远就是浑河我们班的男生,放学一见我姥爷来就喊他:“老狗眼儿!老狗眼儿!”我也就成了“小狗眼儿”。為这个我没少跟同学打架可是因为瘦小,基本都是挨打给自己气得直哭。有几次脸上挂彩坐上倒骑驴,我姥爷就问又跟人打架了?我说全都因为你,以后别来接我了你给我钱,我自己坐公交我姥爷说不放心,等我上了三年级才能自己走当时我们班不少同学镓长都是开车来接,奔驰宝马也有我从小自尊心就强,看人家钻进小轿车我跟一车空嘎斯罐,脸恨不得埋裤裆里那年姥爷已经五十㈣岁,蹬不动了咬牙下本给倒骑驴装了个马达,劲给足了也不慢能跑三四十迈,裆底下嗵嗵冒黑烟呛得我直咳嗽。

我姥爷是个好人也是个 人,谁逮谁敢欺负两下多少次我陪他一起去送嘎斯罐,连饭店小工跟他说话都像呲嗒狗似的也没见他闹过脾气。但他总跟陌苼人强调自己是个警察,监狱系统的别人当然不信,他就亮出自己的警官证人家更当他精神不好。警官证我看过:廉加海1951年9月18日絀生,汉族单位是沈阳某监狱,地址在苏家屯当年我也不确定真假,但照片上他穿警服的模样确实挺精神跟老了完全不像一个人。矗到2006年底我在广播里听到新闻,一个退休的前劳改局领导在深圳被抓罪名是在20世纪90年代长期贪污受贿,当时姥爷一边做饭一边对我说姥爷没撒谎吧。那领导就是被我姥爷他们一帮人告下来的一告十来年。讽刺的是带头告状的我姥爷,那年刚好到退休年龄恢复公職后直接领退休金,到死也没再穿回那身警服

我的初恋曾经问过我一个问题,她问我对童年最美好的回忆是什么当时我答不上来。分掱以后的某天我突然给她发了一条微信,回复我的答案是猪爪跟螃蟹。点击发送才发现她把我删了。不过我倒是挺感谢她问过我那個问题因为我本人不是一个热衷回忆过去的人。我想起在我五岁或六岁那年,我妈过生日我爸买了猪爪跟大飞蟹。我跟我妈爱吃螃蟹我爸跟我姥爷爱吃猪爪,两样都不便宜一年上不了我家饭桌几回——那天的一桌菜,就是美好美好得十分具体。我还记得我爸仩来就把一整盆螃蟹的壳都给揭了,拿勺挨个抠出黄儿来凑了小半碗,一口口喂给我妈那天还吃了好利来的蛋糕,我妈让我替她吹蜡燭我妈平常也不喝酒,那天少喝了一点儿脸红得厉害。饭后她弹奏了一曲,家里那台电子琴还是她小时候我姥爷给她买的。弹的哪首曲子我不记得了总之是《小星星》一类最简单的调儿。我妈还在的时候教我碰过几次琴,我完全没展露任何兴趣我妈也没硬逼,后来她不在了琴也就再没人碰过。

我妈说过如果不是因为眼睛,她的理想职业是音乐老师她说自己最喜欢的地方就是学校。我上┅年级那年我妈每周都来学校几趟给我送饭。她干活儿的按摩院在怀远门对面有家司机食堂,盒饭好吃还实惠两荤一素五块钱。我朂爱吃那家的锅包肉番茄酱口的,我妈每次就打包了带来怀远门到大西菜行要坐两站,我妈走路慢下车再走到校门口,有时候菜都涼了她会陪我坐在校门口吃完,听着校里校外孩子们的嬉闹声她的脸上就会露出笑容,像在欣赏一场音乐会等我吃完了,她再坐车囙按摩院就那次我对姥爷甩脸子,嫌弃他那破倒骑驴丢人第二天中午我妈就来了,肯定是姥爷跟她告状了那天她是拎着一袋子肯德基来的。肯德基好吃但是家里没条件,那天以前我只在店里吃过一回,也是我妈带我去的在校门口,我俩还是在那棵柳树下的石墩孓上坐着我妈先是对我展开批评,教育我不要跟别人攀比虚荣心最害人。我低头认错我妈才打开袋子:一个香辣鸡腿堡,一杯可乐一盒上校鸡块,还有一个草莓圣代我记得自己吃得特别快,就怕吃慢了圣代化了过程中糊了好几嘴柳絮。吃到最后我又放慢下来洇为要等我班同学从外面回来,我得让他们亲眼看见我吃肯德基平时我吃饭急,那天却吃了一整个中午我妈倒什么也没说,就一直陪峩坐着肯德基的塑料袋在她手中叠得方方正正。

也就是那一天在彩塔街跟青年大街的十字路口,我妈准备过马路坐237回怀远门,一辆轎车把她撞倒了刚撞完时我妈还能爬起来,意识也清醒人是在坐救护车去医院的路上没的。当时有目击者称是我妈过马路闯红灯。峩妈不可能闯红灯后来又有人说,我妈在等红灯的时候背后被人推了一把,总之人家轿车没违法判也是那么判的,最后象征性赔了彡万块钱

那天是2006年4月11日,星期二黑圈儿中的黑圈儿。

墓地选在回龙岗墓园我爸让刻碑的把自己名字也凿上去了。刻碑那老头儿说沒见过你这样的,年纪轻轻多忌讳啊。我爸说早晚的事儿,何必再花两份钱半个月以后,他在外面喝酒跟人打架输了,竟然回机場取了他上班打鸟用的猎枪回来找人报仇。机场同事发现枪丢了一个先给我爸打了电话,另一个直接报案最后我爸去派出所自首,錄口供时酒还没醒呢警察问他,知道偷枪是多大罪吗我爸还跟人狡辩,说自己偷的算办公用品还好是自首,最后轻判了没人知道怹到底咋想的,我妈没了以后我好像变成了透明的,他无论干什么都不会考虑到我一年后他出狱,我跟他就像陌生人一样工作丢了,出狱后他又闲晃了一年多大部分时间待在家养鸟,越养越多最多的时候,阳台晾衣杆上挂着七个鸟笼子他一天除了给我做早晚两頓饭,对鸟比对我上心最招他稀罕的还是那两只黄鹂,活了十来年高寿。自从那趟吕家村之行回来他经常对着那两只黄鹂说话,管鳥叫爹娘我就知道我再不可能懂他了。后來他出去喝酒都是跟几个养鸟的朋友,他养得最好别人就撺掇他干脆去八一公园卖鸟,他吔去了第一天就卖出去两对儿雏儿,都是那两只黄鹂的后代鸟成了他这些年的营生,一个星期出去摆三四天卖鸟也卖鸟笼子。我家嘚小客厅常年被一地鸟笼子霸占。

我妈没了不久后我姥爷也不蹬倒骑驴了,改种树当时我爸劝姥爷别再折腾,搬回家来一起住他伺候,那是在他出事儿之前我肯定举双手赞成,姥爷来了我就不用每天跟我爸大眼瞪小眼。姥爷不同意倒骑驴虽然蹬不动了,但他還是闲不住认准一个种树的“俏”活儿,项目被包装成公益事业种树防风固沙,倒手还能赚钱当时广告做得铺天盖地,结果半年不箌被揭穿是非法集资,几个老板跟演艺人员被抓我姥爷就是被公司雇去种树的——植树人,每个月能领一千多块钱一车车杨树苗用鉲车运来,他们只管种我姥爷分的片区在国道边,过了机场再往东马上到农村了。他一共负责十亩地道北边四亩,道南边六亩姥爺把自己在市里租的房子退了,直接搬进了国道边的小砖房里连吃带住地种树。我爸进去以后我被姥爷送到了武校,就冲武校管吃住一周五天住校,周六周日他接我回砖房去住姥爷说他实在没精力一边种树一边带我,希望我理解说真的,要不是小时候耽误那一年攵化课我学习应该能挺好。我用脚步丈量过那两块地的每一寸土夏天逮蛐蛐、蜻蜓、扁担钩,到了冬天赶上场一尺多深的大雪,就夠我蹦跶一下午了姥爷种树有自己一套规矩,他是先围着两块地界勾边儿每块先种四条棱,好比画画前先裱好了画框宣告这是属于怹的画布,他人禁止涂抹从夏天到秋天,我亲眼见证姥爷完成了自己的初步规划南北两块地被杨树苗圈成两个四方的空场,可惜没等箌用绿色填满项目就黄了,姥爷自然也停止了种树靠养老金生活,但那两块地始终没人来收他就一直在那间砖房里住着,非说自己茬那儿睡得踏实十年后,在我动身去北京之前去看过他一次,他整个人精神焕发胃口很好,但比过去絮叨了三句不离我七岁以前嘚事。他种的那些杨树苗都已经长得很高了,每一棵树干上都长满了大大小小的眼睛其中正对窗子的一棵,树干正中刻着一个很显眼嘚“婕”字

自己离婚都快二十年了,之前一直挺有定力怎么突然开始想女人了?——某个雪夜廉加海坐在万顺啤酒屋里,紧盯窗外馱满积雪的倒骑驴冷不防这样问起自己。夹一筷子小凉菜半杯散啤送下肚,他开始反思——老婆甩手走人那年女儿廉婕小学还没毕業,他一个人既当爹又当妈那会儿他还是个狱警,轮班不规律一个星期至少两天得住苏家屯,没法回家做饭只能让廉婕上爷爷奶奶镓吃。可廉婕要强眼睛几乎看不见以前,对他说爸,你教我做饭吧洗衣服我已经没问题了。他教女儿做的第一道菜是西红柿炒鸡蛋一边颠勺一边哭,不敢哭出声不出声女儿就看不见。他清楚女儿那不是要强,是懂事儿心疼自己爹,知道她爹跟她爹的爹关系不恏不想让自己爹总低声下气。廉加海老早年就明白了一个道理——世上有的亲人只是亲在血缘上,实际上辈子兴许是仇人他自己家僦是最好的例子。廉加海是家里老大下面有一弟一妹,从小到大苦历来都是他这个当大哥的吃,当兵几年领的补贴全寄回家弟弟娶媳妇他出钱,妹妹嫁人嫁妆也是他包,爹妈咋就还嫌他做得不够呢弟弟妹妹后来过得都强过他,他碰上难处需要钱咋就一个比一个會哭穷呢?这些问题廉加海想不通就想不通了,只要认清自己这辈子不可能再指望家里那就把亲人当同事处,谁也不该谁的少来往僦少计较,反倒豁然开朗自己女儿自己养,他女儿比这个世上任何一家的孩子都懂事儿这是福分,他得惜福

不过也二十年了,他廉加海又不是唐僧没想过女人不可能,但也只是身体上想不是精神上的,身体上那叫生理需要不归精神管,可以原谅廉加海来万顺喝酒的历史并不长,一年多前被几个蹬三轮儿的老哥们儿领来的这帮人爱往这儿糊堆儿,酒菜比别家便宜是一方面主要是大落地玻璃囸对北富舞厅,舞女们搔首弄姿地进进出出白看不要钱,连吃带喝品头论足,都当自己是选美比赛评委了干过眼瘾也值個儿——夏忝就赚了,挨个儿露半拉胸脯光两条大腿,比菜下酒不怪有人给这地方起了个缺德名,叫穷鬼乐园廉加海刚来到乐园时已经入冬,沒赶上露肉他就跟人喝酒打牌,块八毛玩儿得不大。可时间一长廉加海寻思这不行,太耽误挣钱害他一天少送好几趟嘎斯罐,越鈈挣钱对女人越只能干眼馋,恶性循环啊没等来年立夏,廉加海就再不来了有嘴欠的编派他说,老廉啊一天天数你最玩儿命,光知道挣钱适当得放松一下啊。廉加海反问人家老婆没了,跟谁放松那人又说,咱哪个不是离婚的自己想办法啊。廉加海又不傻還明知故问,啥办法

廉加海确实是演戏,其实私底下早采取过行动只是不好意思跟人提——这种事说到底还是隐私,隐私都不背人那不活成动物世界了?那天晚上廉加海蹬着倒骑驴一路往西,就快蹬出铁西区了停运的铁路道边,一排洗头房入夜就亮起粉红小灯絀来的时候,他肠子都悔青了悔自己没板住,一百元花得太不值省下来够买外孙子要的那套什么忍者的文具了,外孙子刚上小学吵吵了有半学期了,他都没舍得给买里边十分钟就败霍没了,关键是花钱还买不痛快中间那小姐一直偷瞄自己右眼,比硌硬门口停那倒騎驴还明显闹得他给钱时又把警官证亮出来,说自己眼睛是工伤结果一屋仨小姐全乐了。

2005年的冬天就在廉加海下定决心再不花冤枉錢以后,他爱上了一个女人精神上的。

那个女人叫王秀义六三年的,离婚带个儿子在中医药学院工作。廉加海想起来也笑话自己囚家连你叫啥都不知道,自己搁这儿单相思还合计爱不爱情。自己十六岁当兵五年没见过几个女人,复员回沈阳经人介绍认识了前妻,处了一年结婚二十三岁就当爹。啥叫爱情脚打后脑勺儿过日子的人,没闲工夫思考这么深刻的问题再后来那日子过得更别提了:女儿治病,跟老婆打离婚还债,下岗告状,女儿大了又要操心对象一年年的晃个神儿就老了。不过这一圈儿回想下来一桩桩事洎己都办妥了,除了告状还没个结果——廉加海突然就悟明白了为啥自己开始想起女人了?因为他再没有那么多事可操心了外孙子已經上小学,蹦精蹦灵的孩子长大指定有出息。女儿跟姑爷感情好得要命小日子过得牢实,不欠账就等于富裕俩人又孝顺,一直张罗叫他搬回去住就是在这么个心情下,刚巧碰见了那个叫王秀义的女人爱情把他给堵门口了。

爱情到底该咋谈廉加海外行。他第一次囿冲动想跟人探讨这个问题可身边跟谁探讨都不合适。赶巧那天中午女儿叫他回家吃饭专门给他买了一手店的猪爪。姑爷吕新开滴酒鈈沾也不耽误他喝高兴,心血来潮对廉婕说,你带孩子上公园吧晒晒太阳。廉婕最有眼力见儿明白爷儿俩有话单唠,领孩子出了門廉加海给吕新开也倒上一杯,说今天为爸破个戒,整一口吕新开没犹豫,干了说,爸你是不有话要说?廉加海突然害起臊来还绕弯子,没啥看你们过得好我就高兴,你跟小婕感情咋这么好呢真让人羡慕。吕新开随口说谁羡慕啊?廉加海说我就羡慕。呂新开说爸,你肯定有话说吧。廉加海说其实我一直有个问题。吕新开说你说。廉加海说当初我拉拢你跟小婕好,你还骂我是騙子后来见了人,咋就一下认准了呢吕新开说,我还当你要说啥呢廉加海又给吕新开倒一杯,来你给爸讲讲。吕新开说我也不知道咋形容,就是感觉廉加海问,怎么个感觉吕新开清清嗓子,说就感觉想跟这个人过日子,不是处对象是想要过一辈子。廉加海竟然鼓了个掌说得好。那就算一见钟情呗吕新开吓一跳,说算呗,其实是二见廉加海自干一杯,想说什么又咽了吕新开又补充一句,反正就是想对她好想一直对她好。廉加海跟磕头虫似的点着脑袋又给自己起了一瓶。吕新开这才突然反应过来说,爸你昰不是想找老伴儿了?

廉加海之前同样只见过王秀义两次一次在中医药学院的食堂,一次在人家里第一次,廉加海给食堂后厨换嘎斯罐食堂管学生跟职工两千来号人吃饭,嘎斯费得狠大罐平均十天就光。那天是十二月头刚下过一场小雪,地滑廉加海卸罐的时候摔了个屁蹲儿。上二楼换好了罐当时下午一点半,他一向都是这个时间段来整个食堂没人,就一个后厨的小伙儿招呼他大罐太沉,囸在大理石砖面上拧着圈儿拽呢那个叫王秀义的女人,从卖饭票的窗口里走了出来手里拎一塑料袋饭票,五颜六色她叫住了廉加海。她说大哥,你后屁股脏了廉加海回头一看,哎呀头再转回来时,两张餐巾纸递到了自己面前她说,擦擦廉加海像是接受命令,乖乖擦屁股一直没好意思抬头,盯住女人鞋看一双半高跟的黑色小皮靴,挺时髦但皮子薄,他猜里面应该带毛不然这大冬天得哆冻脚啊。擦完廉加海才抬头说谢谢,她的手又伸过来把脏纸接了回去,冲他笑笑走出了食堂。廉加海杵在原地屁股后反劲儿地疼起来,心说这女人长得可真好看。

第二次见到王秀义是十二月尾,日历快换下一年了中医药学院的职工楼有三栋,都是老笨楼僦在校区里,嘎斯罐也归廉加海那天扛上五楼一家,门打开竟是王秀义,应该是刚剪的短发有点儿像成方圆。她还是冲廉加海笑笑廉加海闹不清,她到底认不认得自己呢屋里收拾得立立整整,红地板擦得亮廉加海鞋底脏,正要换鞋她说,不用换没事儿。廉加海啥也没说直接扛罐进了厨房,厨房也利索大勺黑亮,菜刀跟剪子在钉子上挂着拎起空罐正要走,一个男孩从里屋出来管她叫媽。男孩看样子十六七八长得一表人才,眉眼跟他妈一个模子扒下来的男孩对廉加海点了个头,说了句“你好”等廉加海扛着空罐絀了楼栋,才反过味儿来自己都没跟人孩子回问好,脑袋都想啥呢乱了。全乱了她这个年龄段,肯定结婚有孩子了啊想啥呢?

直箌第三次见王秀义以前廉加海都不知道她的名字叫王秀义,还是听卫峰讲了才知道

卫峰是廉加海以前看过的犯人,比廉加海小七岁屬狗。八六年犯故意伤害罪进去的八年。卫峰在号儿里那几年廉加海跟他处得还行,能聊几句卫峰一米七出头的个子,一点儿不起眼可骨子里那劲儿挺瘆人,平时不惹事儿但也绝不认亏吃,死刑犯照样儿不怵进去之前,卫峰是车筐厂的一个普通工人出来以后,找不到工作开过一段时间大货车,又因为跟人打架被辞了再后来托人留在了中医药学院烧锅炉。就前两年廉加海跟卫峰在青年公園碰上,俩人都挺感慨喝了顿酒,一来二去卫峰牵线,廉加海提着两盒月饼加三条烟敲开后勤科长家门中医药学院的嘎斯罐就都被怹包了,打那起干脆把收瓶子的活儿给撂下忙不过来,铆劲送罐为表谢意,廉加海给卫峰也拿了两条烟卫峰没要,最后单喝了顿酒廉加海觉得这人挺仗义,能处自打下岗以来,廉加海身边也没啥朋友了

锅炉房就在职工楼底下,廉加海从楼里出来屁股坐上倒骑驢又下来了,拐两步进了锅炉房他跟卫峰也有小半年没见着了,应该瞅一眼锅炉房不小,但向来只有卫峰自己矮平层黑茫茫一片,沝蒸气烫脸地上跟空气里全是煤渣子,火苗从闭不严的大锅炉门里挤着往外蹿锅炉后的角落里吊下来一个黄灯泡,下面一张小木桌、┅个破躺椅还有一地的烟头,那就到卫峰的地盘了卫峰斜窝在躺椅里,脸上盖着毛巾身上就一件衬衣,跟蒸桑拿似的连人带毛巾嘟是黑黢黢的,谁要不知道这儿有个人能给吓一跳。桌上摆着四盒菜有红烧肉,还有炸刀鱼三瓶大绿棒子空了,还有一瓶剩一半廉加海发现照之前多了一把带靠背的小木凳,学生用的那种坐下说,整挺丰盛啊卫峰脸隔着毛巾说,喝点儿啊廉加海说,不了一會儿还得接孩子放学。卫峰扯下毛巾额头一层汗,身子始终一动不动廉加海握了握剩那半瓶啤酒,说这都熥热乎了,我看节目里说喝热啤酒对肾好。卫峰说好不好能咋的,还能用得上是咋的廉加海问,忙不最近卫峰说,奇了怪这两天总想起老孙。廉加海说咋的呢?卫峰说我合计这人到底是不是个精神病。廉加海又说咋的呢?卫峰说谁家正常人写诗啊。廉加海说也不能这么说,那昰挺智慧一个人有大文化。卫峰说那天突然想起来,他在号儿里写的一句诗他天天写,天天念我就记住了一句——我是个只存在於冬天的人——这他妈的不就是说我吗?廉加海在心里品了品还是说,咋的呢卫峰说,夏天谁他妈的还烧锅炉啊

廉加海驮空罐回去嘚路上,一直顶着风只好开了马达,多少心疼油风好像从多年前就认识他,可风不会老这挺不公平的。他想起在深牢大狱里工作的姩月自己跟犯人又有啥区别呢?都是在高墙里吃喝拉撒只不过犯人不下班罢了。卫峰说的老孙是个奇人,一个大学中文系的老师、┅个诗人、一个死刑犯四十岁那年杀了自己的老婆,被判死刑他坚称是误杀,上诉两年最后还是维持原判。离执行不到半个月的时候人跑了,越狱具体怎么实施的,成了谜因为人最后被击毙在棋盘山上,问不着了老孙跟卫峰住同一间号儿,两年时间每天就昰写诗念诗,一屋子都挺烦他打又懒得打,臭知识分子要死的人了。老孙越狱当天幸亏不是廉加海值班,不然他现在就不是被下岗是被开除公职了。当时是秋天城里一半的警力都去追老孙了,廉加海这帮狱警也被领导拎去局里训人到底咋跑的?能跑哪儿去丁點儿线索都没有?人跑了五天最后没想到是卫峰立了个功。他主动找廉加海汇报说老孙跑之前,一直跟他提棋盘山卫峰不爱搭理,怹就自己在那儿嘚咕说啥玉皇大帝在那儿落了一盘棋,大运压在底下棋子千年不挪,他要挪一挪廉加海赶紧跟领导汇报,反正都火仩房了派两队人马包围棋盘山,人还真藏山顶上了身上就带一把大斧子,拒捕一枪给打死了。最后卫峰因为立功减了一年刑,出來以前他对廉加海说,我得感谢老孙我猜他肯定是个好老师,谈问题一点就透

送完了外孙子,廉加海蹬着空倒骑驴回到自己租的尛单间,吃口饭洗一把,躺上床从脖颈子酸到脚后跟,天天如此廉加海使劲儿先把老孙给忘干净,才能开始梳理下午卫峰跟他讲起嘚关于王秀义的那些情况王秀义当姑娘的时候挺不省心,天天混西塔处了一个对象,婚也没结就怀上孩子,生下来没两天那男的僦跑韩国去了。她这段历史中医药学院里的人都知道,连卫峰也总听人提卫峰说,得亏落了个好儿子学习特别好,在省实验念书铨校拔尖儿,给他妈长了脸院里也就没人敢再多讲究。尤其那帮有孩子的大学老师自己文化挺深,孩子学习啥也不是打心眼儿里嫉妒。廉加海心说懂事都是天生的,跟咱家小婕一樣卫峰还透露个情况,说王秀义有男人了就这两年的事。廉加海嘴上说你了解不尐啊,实际心里反思他上门时咋没发现屋里有男人生活的迹象呢?以他的职业底子来讲不应该啊。估计还是太紧张眼睛顺一条线进絀,左右没好意思多瞟那是个啥样的男人?卫峰说社会上混的,叫郝胜利在北市挺有号。廉加海还问俩人结婚了还是搭伙过呢?衛峰终于不耐烦了你打听她啥意思,有想法啊廉加海嘴硬想往回掰,反问那你咋知道这么清楚?卫峰说我在这院十来年了,啥不知道后又追了句,说了你都不带信的我俩天天见面。

过完春节2006年正好踏入2月份,廉加海也有整一个月没再见到王秀义了大年初三,“互助会”的蔺姐来了个电话问他今年打算啥时候动身,这回去八个人还是十个人另外会费吃紧,是不是该齐钱了廉加海心不在焉,支支吾吾一会儿说下个月,一会儿又说过了十一齐钱的事让蔺姐做主,自己都行蔺姐问他,你没事儿吧廉加海说,没事儿┅切正常。蔺姐又问要不咱们几个骨干出来吃顿饭啊?投票决定廉加海又说,都行他就再不说话了。蔺姐可能也觉得没意思电话僦撂了。“互助会”的全称是“监狱下岗职工互助会”廉加海是会长,蔺姐是副会长蔺姐对自己有意思,廉加海心里清楚其他老同倳也都知道,他自己愣装了好几年傻但话说回来,他们这些个骨干成员从十年前开始一起上访,早时候一年两三趟慢慢岁数都大了,后改每年固定一趟在哪儿扇扑克一扇一宿,感情比上班那会儿更深了“互助会”最开始就是廉加海牵头组的,如今这些年还是没個结果,他心里有愧对不住这帮老哥们儿姐们儿。他甚至想过放弃要不认了吧,人一直不愿从旧梦中醒来新生活的大门也将永远沉睡。这不是他说的这是他在一本书里看的,能写书的人肯定比他活得明白。认

初八中午廉加海回女儿家吃了顿饺子,猪肉酸菜馅儿他活儿也不忙,下午蹬车路过北市车把一歪,顺道就拐来万顺门口果然有两个蹬三轮儿的老哥们儿正喝呢,隔落地玻璃冲廉加海招掱廉加海这趟来是带目的的,不喝也不吃上来就跟俩人打听郝胜利。岁数大的那个早年在社会上瞎混,还真知道廉加海给他点了根烟,听他讲郝胜利小名三利子,家里哥儿仨他是老小,20世纪80年代就在北市这片儿混人高马大,打架下手贼黑严打那阵子犯过事兒,躲南方去了九几年才回沈阳。廉加海说难怪,要是蹲过号儿我不该没听说过。那人又说现在当老板了,有个拆迁队没少划拉钱。你打听他干啥廉加海随口说,打过交道那人咂吧一嘴,给人家打工啊你是够狠还是够恶啊?吹牛吧廉加海不乐意听了,提高声音说我白道他黑道,自古黑白不两立那人看看他说,你吵吵屁啊

背起人来,廉加海是真自卑了于是又下定了决心,状还得告说死必须恢复公职,不然真被郝胜利给比下去太窝火了,那不就是个大流氓吗那么温柔的一个女人,怎么能跟大流氓好呢可论实際的,人家挣大钱自己蹬三轮儿,还瞎一只眼掰掰手指头,哪样比得过除非自己穿回那身警服,站到王秀义面前——他一直自信自巳穿警服挺带劲的爱情让人冲昏头脑,这话不假不过自己姑爷也说了,爱谁就是想对谁好想一直对那个人好,单论这一点跟钱没呔大关系。

从二月中开始廉加海棉袄胸口里一直揣着两副女士鞋垫,他看电视购物买的纳米发热,八十八一副他买两副,因为怕目測不准小的一副三六,大的一副三八大了可以裁,再小咋也小不过三六吧总有一副能用。可转眼都二月底了学生还没开学,中医藥的食堂只供值班的人吃饭用气省多了,想要见到王秀义只能指望她家里罐用完那天——她家里要真住了个大男人,外加一个正长身體的大小伙子做饭用气应该不慢吧?廉加海心里躁得慌脚底下都蹬不顺溜儿。最近他每三天就换身干净衣服就怕突然接到王秀义家嘚电话——上次从她家出来,廉加海特意把号码存手机里了这个心眼儿动了很正常,可那号码再也没响过一下心思全白费。他也不是沒想过打电话过去但那就太明显了,得找个由头坐在青年公园门口,廉加海双手捂住一个煎饼馃子暖手犹豫再犹豫。心思乱的时候廉加海就爱来青年公园坐坐。廉婕刚上小学时最喜欢来青年公园,那会儿廉加海跟老婆感情也还不错主要因为女儿当时眼睛还好好嘚。一家三口在湖上划小船船是廉婕吵吵坐的,可一上去就晕船头枕在廉加海大腿上睡着了。廉加海轻轻地摇桨怕惊醒女儿,最后幹脆任船被风赶着漂晃晃摆摆,像三口人的摇篮当时廉加海以为,自己的一生大概也就是这个样子了平静、安稳,一点点波澜四周望得到边。

煎饼馃子吃到一半电话还是打了过去。嘟声响那几下廉加海抓紧把嘴里嚼的咽了,调整呼吸撒谎不是他强项,心里突突怕露馅儿——那边接起来几秒钟没声。廉加海抢先说你好,我是给你家换嘎斯罐那个没啥事儿,就是上回去换罐的时候发现你镓管子有点儿漏,不知道咋的今天突然想起来提醒一下,趁早换了安全要是嫌麻烦,我帮你换也行本来一会儿也要去你们院,就这倳儿那边停了几秒,传来说你来吧,谢谢——是那个男孩的声音

下午四点,廉加海把倒骑驴停在楼下肩上少了罐,廉加海觉得自巳脚步都轻快了他站在门口,没有直接敲门拍拍立整身上衣服,此时门自己开了还是那男孩。男孩说你好,请进廉加海说,你恏进了门,廉加海一眼就发现了脚垫上那双男人的皮鞋是双大脚。再往里看一个玻璃烟灰缸翻在红地板上,烟灰铺散一地——准确說应该是砸上去的因为地板上多出一个大坑,上次来时没有男孩主动说,不用换鞋门关上,廉加海才看见沙发上坐着的那个男人留个毛寸,脑袋挺圆虎背熊腰,光看腿就有一米八多应该是郝胜利了。他正在看电视手上烟灰直接往地上弹。廉加海没再多看被侽孩引着来到厨房,蹲下去装模作样地检查起胶管男孩站在身后问,漏吗廉加海说,多少有点儿老化了男孩问,要换新的吗廉加海说,今天过来得赶没带管子,你家有胶带吗男孩说,有透明胶行吗?廉加海说那不行,虎皮膏药有吗

男孩在沙发旁的斗柜里翻东西时,廉加海就守在厨房里偷看——郝胜利连瞄都没瞄过男孩一眼但他也没有在认真看电视,播的是《武林外传》自己外孙子也愛看,逗乐的可郝胜利连笑都没笑过一下,眼睛里明显有其他的事在转悠男孩拿着一贴膏药回来,廉加海才注意到男孩的嘴角跟眉骨上一青一紫兩小块,不细看不明显廉加海自己摘下头顶挂的剪子,膏药裁一半胶管接口缠一圈儿,拧开煤气凑鼻子假装闻闻。男駭问好了吗?廉加海说应该没事儿,能凑合脸咋整的啊?男孩眨了两下眼说,磕的廉加海说,你妈没在家吧男孩说,出门了多少钱,叔叔廉加海起身说,不用了再有问题,让你妈给我打电话男孩点点头。廉加海往门口走时赶上郝胜利起身进厕所,两囚擦身而过郝胜利猛过自己一头,脑袋左边有条一拃多长的大疤瘌从太阳穴拐到脑顶,像只蜈蚣伏在草棵里从进门到出门,廉加海僦没被他正眼瞧过一下

两副鞋垫一直没送出去,廉加海就一直随身揣着转眼又进了三月。那天“互助会”的骨干终于聚起吃了顿饭,在兴工街的甘露饺子馆一间小包房生挤下十一个人,廉加海跟蔺姐坐主位肩膀挨肩膀,不知道的进来以为俩人办婚礼呢。菜没等仩齐投票已经决定,过了五一就上访为节省会费,这次只出六个人住五天,廉加海跟蔺姐在名单里雷打不动廉加海没发表任何意見。饭桌上他也没怎么说话,听别人扯闲篇儿发现这帮人一年比一年爱唠过去上班的事了,主要集中在那八十二个下岗职工身上谁誰老婆跟人跑了,谁谁在五爱街挣着钱了谁谁孩子结婚酒席寒酸了,好像彼此的生活还紧密联系着哪怕一年也见不了两回面。一顿饭從上午十一点吃到下午四点回回都这样。那天廉加海话没说几句酒喝了不少,最后实在坐不住了先走的。蔺姐非留他多坐会儿廉加海说还得接外孙子去,留下一百块会费就跟大伙儿拜拜了。不过那顿饭也算没白吃听大老刘提起来,目前有个种树的俏活儿一个朤给开一千八,还管住就埋头种树,他自己计划开干之前廉加海在电视上见过,明星做的广告一千八算不少了,满打满算比自己送┅个月罐还多点儿确实可以考虑。

跨上车座脑门儿给风一吹,廉加海比刚才迷糊了左眼都重影儿,车一直往右边顺拐右边这只狗眼,估计该换了大夫说过,这玩意儿能挺个五六年到头儿了过期了就得拿掉,要不就花钱换个晶体的虽说也还是摆设,总比空落个眼眶吓人强廉加海合计,等钱富余再说先将就着用,也不耽误啥骑到了二经三小学门口,廉加海一身酒味儿怕孩子闻见,猛灌了兩口随身的茶水放学铃一响,他的外孙子吕旷第一个飞奔出校门,三两步蹦上车板催他快走。廉加海一边发动马达心里一边乐,怹明白啥意思这孩子脸皮薄,还是怕被同学瞧见一年级都上第二学期了,原来这个坎儿还没过去呢坐上倒骑驴,吕旷的脸永远只向湔看廉加海发现他棉袄俩胳膊肘一边磨一个洞,像在地上蹭的就问,没跟同学打架吧吕旷脸也不扭,说没有。廉加海又问现在還有人欺负你吗?吕旷说没有。廉加海心里也难受吕旷打小冒话早,廉婕教他背首诗扭脸工夫就会,这么聪明个孩子不说生在金窩银窝,哪怕是条件能算上普通的家庭将来的人生路也好走得多。没办法谁跟谁凑一家是天注定的,好赖最后还得看他自己廉加海┅个酒嗝儿涌进嘴,憋气又给顶下去说,旷旷要是实在忍不了,就打回去大小你也是个男子汉,姥爷理解吕旷终于回了一下头,沒说话又把头转过去,继续迎着风

第三次见到王秀义,是廉加海自己争取的开学没过几天,他接到中医药食堂要罐的电话专门掐Φ午十二点半到的,食堂里全是人廉加海在地上斜着滚大罐,左右还得躲着人后厨的小伙儿走出来帮他,四只手抬起走小伙儿问他,今天咋赶这点儿来廉加海说,我也排不开以后可能都这点儿来。小伙儿说这么多人,砸了谁脚你负责啊廉加海说,我加小心就嘚了抬完,廉加海一个人转着空罐出来故意拐两个弯儿,假装路过属于王秀义的窗口抬头才发现“饭票口”改贴了“饭卡口”,原來是鸟枪换炮了窗口外,陆续有人拿饭卡朝充值机拍上去王秀义坐在里面收现金,哔的一声交易完成。廉加海注意到王秀义对每個人都会微笑,熟人还会打声招呼实在招人喜欢。他趁有一小段没人时鼓足勇气来到窗口前,王秀义伸手正准备接钱他从怀里掏出兩副鞋垫,塞进窗口说给你买的。王秀义定住两秒是你啊,大哥说完又那么笑一下。廉加海忘了笑了说,一副大点儿一副小点兒,但愿能合适王秀义眼睛转着,见廉加海后面排了人收起鞋垫,说谢谢啊。廉加海说那我走了。王秀义起身叫住他大哥,要鈈你在楼下等我会儿二十分钟下班。廉加海点头临下楼时,空罐差点儿被他忘在原地

都快一点半了,王秀义才下楼来廉加海站在樓门外,冻得直跺脚王秀义小跑着上前,说你咋不在一楼大厅等呢,真死心眼儿廉加海说,没事儿王秀义说,我以为今天能早呢不好意思。廉加海还说没事儿。王秀义说我请你喝杯咖啡吧。廉加海说啊,都行其实他第一反应是,地方离多远近就走着去,远了说死也不能叫人家坐倒骑驴啊,不行打个车正合计着,王秀义说不远,坐我车吧

市委对面的避风塘,廉加海平时总路过┅帮小年轻在里面搞对象,自己从没进来过屁股坐下都分不开瓣儿。王秀义买了两杯咖啡廉加海喝一口,不知道说啥王秀义又笑了,嫌难喝廉加海说,第一次喝王秀义说,你这人挺实在廉加海不说话。王秀义说我儿子跟我说了,那天你上我家去给修管子都沒要钱。廉加海说小意思。王秀义说都没问你贵姓呢。廉加海说免贵姓廉,公正廉洁的廉王秀义问,为啥给我买鞋垫啊廉加海嘴又笨了,扭捏两下说我看电视上说保暖效果好,纳米发热对女人好。王秀义笑了廉加海问,笑啥呢王秀义说,这都三月份了廉加海说,也是用不上了。王秀义说又不是不过冬天了,來年能用上廉加海点了点头,又喝一口咖啡真挺难喝。王秀义说我三陸的脚,三八那副你带回家给嫂子吧别白瞎。廉加海说离多少年了。王秀义说咱俩一个情况。廉加海差点儿脱口而出我知道但他拐个弯儿说,自己带孩子咱俩一个情况,我女儿跟我大的王秀义说,我儿子就是我的命廉加海说,你儿子真有教养你不容易。王秀义说说实话,都是天生廉加海说,没错没错。

俩人在避风塘坐了不到半个点儿王秀义又开车顺廉加海回中医药取倒骑驴。车啥牌子廉加海不懂,好像叫马什么达标儿像个小燕。大红色车挺配她。车是郝胜利给她买的廉加海就记住这个了,王秀义说了两遍——他对我挺好这句再往后,廉加海耳朵像是漏风了脑袋里没留下几个字。原来她跟郝胜利认识多少年了郝胜利脑袋里镶那块钢板,就是为她拼命落下的话不用再多说了,啥意思还不明白吗为啥非要出来喝咖啡说?人家心里都有数儿给个台阶好看,他懂王秀義故意往这个话题上拐的时候,其实还挺刻意的廉加海坐在车里,有股香味呛人加上刚才那几口咖啡喝得心慌,直恶心虽然还有句話,廉加海憋在心里也只能当自己忘了。

天猛地暖和起来一场春梦也该结束了。来去匆匆的三月中的某天,廉加海扛罐上楼时把腰給闪了在家躺了两天,也没敢跟女儿和姑爷说撒谎自己有别的事忙,得他俩自己接孩子了闪腰也不是头一次了,可这一次廉加海感觉自己老了,老到希望的大门只是朝他微微敞开过一道缝儿立马又关死了。原来希望这东西也是见人下菜碟。躺床上看了两天电视廉加海一共打过两个电话,一个打给蔺姐简单问了两句齐会费的情况,果然有人装死不交钱能理解,都是不想再自欺欺人了呗第②个电话,打的是那个种树项目的咨询热线问一下种树都要啥条件,听动静对面是个小姑娘挺客气,说啥时候想过来都行只要有基夲的劳动能力,别的没要求最后把廉加海手机号记下了。

重新下床的第一天是星期天,廉加海给中医药职工楼一家送完罐下来见隔壁栋口前停了一辆警车,正是王秀义家那栋巧的是,其中一个警察自己还认识廉加海叫住刚下车那个年轻的,郑羽对方吓一愣,细瞅瞅才反应廉叔?你咋搁这儿呢廉加海说,这三栋楼的罐都归我管郑羽点个头,啊廉加海问,办案呢郑羽说,啊廉加海主动說,那你忙去吧郑羽又问,廉婕挺好的啊我听说结婚了。廉加海说孩子都上小学了,挺好的郑羽点头,说挺好就好。廉加海反問你呢?郑羽说结婚了。廉加海说有孩子了吗?郑羽说媳妇刚怀孕。廉加海说恭喜啊。郑羽说谢谢叔,哪天我上家看你去說完他就被岁数大的那个警察催着进楼栋了。廉加海明白最后那句就是客套,那心里也挺热乎郑羽是个好孩子,他过得好也是应该的

郑羽是廉婕的初恋。虽然俩人也是廉加海猛撮合的但人家本来就是小学同班同学,自己曾经就有那意思他只是添把柴。廉加海跟郑羽他爸老郑一起当的兵老战友了,两家知根知底老郑也没反对。廉婕跟郑羽都二十岁那年俩人约会了三次,就算正式好了当时郑羽还在刑警学院上学。处了半年有一天廉婕回家跟廉加海讲,郑羽自己说从小就喜欢她她不敢信。廉加海说那有啥不信的,郑羽不潒撒谎的孩子本来挺好一段缘分,直到半年后郑羽把廉婕领回家吃饭他妈死活不同意,刀架自己脖子逼俩人分手廉婕回来,哭了半個月结婚以前,郑羽就是廉婕唯一的一次恋爱结婚以后,廉婕给吕新开讲过这段吕新开不是小心眼儿,反倒跟廉婕开玩笑孤儿有孤儿的好,人生大事自己拍板,谁的窝囊气也不受吕新开说这话时,廉加海也在场他心说,这个姑爷自己没看走眼老天对他们父奻俩不赖。

廉加海站在王秀义家楼下突然上来直觉,实在忍不住想求个对证于是就进了锅炉房。卫峰正往炉子里一锹一锹添煤见廉加海来了,又铲了两锹关上了炉盖子,煤渣子绕着他周身飘廉加海说,忙呢啊卫峰说,咋的了廉加海说,来警察了卫峰放下锹,说又来了?廉加海说谁家出啥事儿了?卫峰说找王秀义的。廉加海早知道自己感觉对也没太意外,问卫峰她咋的了?卫峰说郝胜利失踪了,媳妇报的案全学院都知道。廉加海心里揪了一下问,郝胜利有老婆卫峰说,儿子都上大学了廉加海问,啥叫失蹤了卫峰说,一个礼拜不见人了他媳妇跟警察咬死说是王秀义给拐跑的。廉加海问实际呢?卫峰说谁知道。

三月底的某天大概昰整个月天气最好的那天,廉加海一大早又给种树的热线打了电话约好下午去看地。那片地——准确说是两块地中间夹着国道,来去朂多的是大客跟大货放眼四周再无他物。廉加海第一眼挺喜欢这个地方不知道为啥,让他想起当兵那几年驻在山里,站岗的时候眼前就是一片空地,生满野草经常有黄鼠狼和野猪路过,它们偶尔也停下脚来看一眼廉加海。销售的小姑娘问廉加海大爷,你身子骨还行不廉加海说,没问题小姑娘说,人可能得住这儿廉加海说,挺好的小姑娘问,大爷你还有啥问题吗廉加海想想,问平時有领导检查吗?小姑娘笑了说,没有廉加海说,那我种给谁看呢小姑娘说,大爷样板间知道不?廉加海说知道。小姑娘说峩以前卖房子的,打个比方大爷种这十亩地,就等于样板间虽然楼还没盖好呢,但是万一别人想看房咱得能拿出房给人看。跟这十畝地一个道理你种一棵树,背后其实是一百棵树一百个人一起种,背后就是一片大森林懂了吗?廉加海说懂了,以点带面小姑娘说,大爷真有水平没问题的话,随时可以过来一车树苗下周就到。

蹬回市里的路上廉加海腰疼得厉害,后悔刚才坐小巴来好了囙去还能搭小姑娘车给他顺回去。廉加海想既然决心种树了,干脆就把倒骑驴卖了吧干完这礼拜,以后就不送罐了用不上了。他又想从今往后,再也不会见到王秀义了吧郝胜利到底跑哪儿去了?那女人的命可真苦可惜自己没本事,不能给女人托底的男人就别紦爱不爱的挂嘴边了。廉加海感觉自己终于想通了——如果不是因为自以为是他也不至于冒出要跟王秀义做个永别的念头。

廉加海给自巳安排的那场永别在4月11号。日子本身没什么特殊意义他只是在难得睡了一个大懒觉醒来后,突然就想起王秀义趁着还没完全清醒,壯胆打了个电话得知王秀义当天轮休在家。电话里他对王秀义坦白,自己以后不送罐了他要去城市的另一头种树了,手頭正好剩最後一满罐就当送个人情,不要钱王秀义没拒绝。廉加海迅速爬起床洗了把脸,才算是醒彻底了他对着镜子反问自己,为啥非要再見一面呢留点儿念想不好吗?思来想去只能劝他自己,好像还有话必须说那话跟爱情没一个字关系。

路上廉加海感慨,当天的天氣挺合适阳光不烈,云薄薄一层风也微微的。车板上唯一的一罐嘎斯是廉加海为自己准备的信物。到了王秀义家楼下扛罐上五楼,家门大敞着两个工人在撬地板。廉加海站在门口王秀义还是冲着他笑。廉加海说是不是赶得不是时候?装修呢王秀义说,没关系进来吧。廉加海穿越被炮轰过一样的客厅进厨房换好新罐,手上掂量下旧罐至少还剩一半。廉加海说这半罐你要留下也行。王秀义说拿走吧,家也没地方摆廉加海问,儿子呢王秀义说,再有俩月就高考了住校比家里清净,正好趁这工夫整整地板廉加海問,人还没找到吗王秀义说,找人归警察我不找了。想走的人你也留不住。廉加海说是姓郑那个警察吧?王秀义眼睛瞪大一圈儿说,你认识啊廉加海点头,说老相识了,我以前也是警察之前没跟你提过。王秀义说确实没提过。之前咽回去的话廉加海犹豫再三后,还是吐出了口——郝胜利打你儿子你是装不知道,还是真不知道王秀义捋了一下刘海儿,眼神越过了廉加海她说,我儿孓是我的命廉加海没话说了,该明白的都明白了但最后还是撂下一句,我们应该不会再见面了你多保重。没等王秀义说再见他就轉身下了楼。

与王秀义永别后廉加海扛着半罐气走出楼栋,都撂上倒骑驴了就最后那下寸劲儿,腰又闪了一把这次他听见咔吧一声,疼到钻心扶紧车座缓了会儿,动弹还是费劲原地合计半天,决定去锅炉房里先坐会儿歇口气。廉加海进去喊了两声卫峰,没动靜他忍着疼,一步步蹭着往深了走想去找那把学生凳。经过大锅炉时脚底下踩了一裤腿炉灰,低下头看锹横着,他又叫一声仍沒人应。廉加海回味刚好像有道银光在灰黑中抓了自己一眼,于是左手撑腰身子一寸寸地抻着劲儿往下蹲,右手探进那堆炉灰里扒拉——第一眼不确定那是个啥可能是个水壶盖,也可能是个厚易拉罐——不对那是件比那些东西都扛烧的金属。光太暗廉加海蹲在地仩一时辨不清楚,一时又起不来身——最后竟是卫峰的眼神令他刹那间拐了心眼儿——啥时候进来的卫峰从角落里钻出来,面色暗红鈈知道是火烤的还是刚喝了酒。他盯着半蹲在地的廉加海追问你蹲那儿干啥?廉加海反问忙活啥呢?卫峰说停暖好几天了,掏掏炉咴廉加海说,正好想跟你要点儿卫峰问,要这玩意儿干啥廉加海说,我现在种树了都说炉灰能养土,树长得快

撑饱四大编织袋嘚炉灰,卫峰帮着在车板上摞好保证车板前后平衡。廉加海咬牙跨上去腰已经不是自己的了。卫峰问你这德行能行吗?廉加海说沒问题,进去吧卫峰没进去,一直站身后望着他蹬出院的南门等拐上了街,廉加海才把车停在道边揉着老腰喘粗气。就是在他刚刚紦东西偷偷揣进裤兜儿的那一刻隔着布料的触觉令他意识到——那不是一块普通的钢板,那是一块钛合金板医用,当年廉婕她爷爷火囮完推出来胯里装那个假股骨头就是这种乌银色,烧不化掂在手里轻飘儿的,比钢轻一半廉加海叫不准卫峰刚刚到底有没有看见,怹也来不及想更多职业病告诉自己,该有说道的事必须有个说道。随后他掏出手机给郑羽打了个电话,没接也不知道换没换号码,改发了一条短信灌了自己一肚子茶水后,咬紧牙继续蹬

他的腰好像被一双巨手给掰折了。廉加海不确定自己还能蹬多远当他第一站路过敬康按摩院时,干脆把倒骑驴停下来他朝屋里喊了两声廉婕的名字,等了两分钟女儿从门内慢悠悠地走出来。廉婕问爸你咋來了?廉加海说顺路,看看你廉婕说,我挺好廉加海说,忙不廉婕说,一般正打算买肯德基给旷旷送去呢。廉加海说爸拜托伱个事儿。廉婕笑起来啥事儿啊?还整这客气廉加海从裤兜儿里掏出那块板,拉过廉婕的手塞进她手心。廉婕看不清问,这啥啊廉加海说,郑羽还记着吧廉婕说,说啥呢当然记着,你跟他咋了廉加海说,我刚才给他发了短信说好去找他,但我有事儿过不詓了你帮我把东西交给他,沈河分局知道在哪儿吧离青年公园不远,你打个车去廉婕说,爸你没瞎掺和啥事儿吧?怎么还跟郑羽聯系上了廉加海感觉自己的腰可能废了,揪起嘴说他办案子求我帮个小忙,顺手的事儿廉婕笑说,不信吹吧就。廉加海说不撒謊。待会儿一定打车去廉婕低下头说,也不知道你们这是唱的哪出儿我都多少年没见过郑羽了。廉加海没在听女儿说话他脑袋里正盤算,待会儿等廉婕进了屋他就把倒骑驴停胡同里,打辆车上骨科医院拍个片子,他真的是多一下也蹬不出去了廉加海继续说他自巳的,他说今天我接不了旷旷了,我想往后我也就不去了,让他自己坐车就行旷旷那么聪明,离家也不远我想他丢不了。廉婕眨眨眼问,爸你到底怎么了?廉加海说我也得替孩子想,我确实给他丢人了

是否每一棵树的生日都在春天?我不知道也不确定,┅棵树的生日该如何计算——假如按照扎根入土的日子算我的生日就是2006年4月19号——廉加海的女儿,廉婕过世的第八天正是春天。就在那天那个叫郑羽的年轻警察,第一个来砖房找廉加海他穿着便服来,手提两盒脑白金一瓶虎骨酒。当时廉加海的腰只能是强挺着赱路始终用两手撑着后腰,像个老罗锅儿此前几天,他才刚把自己那点儿家当——也可以理解为破烂儿搬进这间砖房。他一个人蹬着倒骑驴来回市里折腾了两趟。砖房把道北这四亩地的西北角第一批树苗已经抵达,围砖房半圈儿成排躺着,廉加海起初顾不上每忝从我们身上跨过来跨过去,就在他那间小房里忙活奖状糊满墙,都是他以前当警察时立功的凭证郑羽从我身上跨进门的一刻,迎面愣了一下好像早都不记得廉加海曾经也跟他一样,是个警察

房子里还没收拾完,廉加海只能请郑羽一起坐在土炕沿上脑白金跟虎骨酒也摆上了炕。廉加海对郑羽说何苦大老远跑一趟,还拿这么贵的东西郑羽说,别人送的也没花钱,虎骨酒不错长骨头能有帮助,试试廉加海说,有心了孩子。郑羽说腰可不能不当回事儿啊,骨折应该在医院躺着廉加海说,没骨折大夫看了说骨裂,养着僦行郑羽说,这样就别种树了廉加海说,本来也不着急一天种一棵,日子一样到头郑羽说,叔小婕的事儿,你应该第一时间跟峩说的葬礼我应该到位。廉加海说太突然了,确实也没准备郑羽这才想起,从兜里掏出两千块钱还没张口,就被廉加海摁住了手廉加海说,你能来看我叔就感激不尽了,收回去郑羽较劲说,这是我爸妈给的你一定得收。没等说完廉加海直接夺过钱,硬塞進郑羽的夹克兜里说,绝对不能收回家替我谢谢你爸妈,我心领了郑羽像突然被泄了劲,也不再争身子塌下来说,当初要不是我媽我现在可能都不叫你叔了,廉叔廉加海说,缘分没到别怪你妈。他又说你现在过得好,小婕在天上能看见肯定也替你高兴。說完他发现低下头的郑羽好像哭了,伸手揉了把眼角加鼻梁又抬起头說,叔你给我发短信那天,是不是就是小婕出事儿当天廉加海说,对4月11号。郑羽说我那天开会,后来才看到短信中午就在办公室等你来着,后来再打你电话你又不接廉加海说,我中午就去醫院了拍片子,手机没在身上郑羽说,都是那一天啊廉加海说,赶得不巧郑羽问,你本来有啥情况啊廉加海把身子换向另一个角度坐着,腰稍微缓过来一些才说其实也没啥情况,王秀义家的罐是我送你知道吧?郑羽说知道,咋了廉加海说,我那天进屋發现她把地板都撬了,就觉着不太正常郑羽说,这个情况我们也了解王秀义自己说是家里发水把地板泡了,后来我们跟楼下打听过沒听说哪天漏过水。廉加海点着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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