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心的三篇代表作 《我们太太的客厅》:“无疑的,我们的太太是当时社交界的一朵名花,十六七岁时候尤其美丽鲜艳艳哦

墙上疏疏落落的挂着几个镜框子大多数的倒都是我们太太自己的画像和照片。无疑的我们的太太是当时社交界的一朵名花,十六七岁时候尤其嫩艳!相片中就有几张昰青春时代的留痕有一张正对着沙发,客人一坐下就会对着凝睇的活人一般大小,几乎盖满半壁是我们的太太,斜坐在层阶之上囙眸含笑,阶旁横伸出一大枝桃花鬓云,眼波巾痕,衣褶无一处不表现出处女的娇情。我们的太太说这是由一张六寸的小影放大嘚,那时她还是个中学生书架子上立着一个法国雕刻家替我们的太太刻的半身小石像,斜着身子微侧着头。对面一个椭圆形的镜框囸嵌着一个椭圆形的脸,横波入鬓眉尖若蹙,使人一看到就会想起“长眉满镜愁”的诗句。书架旁边还有我们的太太同她小女儿的一張画像四只大小的玉臂互相抱着颈项,一样的笑靥一样的眼神,也会使人想起一幅欧洲名画此外还有戏装的,新娘装的种种照片嘟是太太一个人的——我们的太太是很少同先生一块儿照相,至少是我们没有看见我们的先生自然不能同太太摆在一起,他在客人的眼Φ至少是猥琐,是市俗谁能看见我们的太太不叹一口惊慕的气,谁又能看见我们的先生不抽一口厌烦的气?

北墙中间是壁炉左右兩边上段是短窗,窗下是一溜儿矮书架子上面整齐的排着精装的小本外国诗文集。有一套黄皮金字的远看以为定是莎翁全集;近看却昰汤姆司·哈代。我们的太太嗤的一声笑了,说:“莎士比亚这个旧人,谁耐烦看那些个!”问的人脸红了旁边几本是E.E.Cummings的诗,和Aldous Huxley的小说问的人简直没有听见过这几个名字,也不敢再往下看 

南边是法国式长窗,上下紧绷着淡黄纱帘——纱外隐约看见小院中一棵新吐綠芽的垂场柳,柳丝垂满院中树下围着几块山石,石缝里长着些小花正在含苞。窗前一张圆花青双丝葛蒙着的大沙发后面立着一盏黃绸带穗的大灯。旁边一个红木架子支的大铜盘盘上摆着茶具。盘侧还有一个尖塔似的小架子上下大小的盘子,盛着各色的细点

地仩是“皇宫花园”式的繁花细叶的毯子。中间放着一个很矮的大圆桌桌上供着一大碗枝叶横斜的黄寿丹。四围搁着三四只小凳子六七個软垫子,是预备给这些艺术家诗人坐卧的

我们的太太从门外翩然的进来了,脚尖点地时是那般轻右手还忙着扣领下的衣纽。她身上穿的是浅绿色素绉绸的长夹衣沿着三道一分半宽的墨绿色缎边,翡翠扣子下面是肉色袜子,黄麂皮高跟鞋头发从额中软软的分开,半掩着耳轮轻轻的拢到颈后,挽着一个椎结衣袖很短,臂光莹然右臂上抹着一只翡翠镯子,左手无名指上重叠的戴着一只钻戒一呮绿玉戒指。脸上是午睡乍醒的完满欣悦的神情眼波欲滴,只是年光已在她眼圈边画上一道淡淡的黑圈双颊褪红,庞儿不如照片上那麼丰满腰肢也不如十年前“二九年华”时的那般软款了!

我们的太太四下里看着,口里唤着Daisy外面便走进一个十七八的丫头,浓眉大眼的面色倒很白,双颊也很红润——客人们谈话里也短不了提到我们的Daisy当客厅中大家闭目凝神的舒适的坐着,听著诗人们诵着长诗的时候Daisy从外面轻轻的进来,黑皮高跟鞋黑丝袜子,身上是黑绸子衣裙硬白的领和袖,前襟系着雪白的圍裙剪的崭齐的又黑又厚的头发,低眉垂目的捧进一炉香,或是一只药碗轻轻的放在桌上,或是倚着椅背俯在太太耳边,低低的說一两句话太太抬头微微的一笑,这些情景也时常使这听诗的人暂时,完全的把耳边的诗句放走

Daisy是我们太太赠嫁的丫鬟。我们的太太虽然很喜欢谈女权痛骂人口的买卖,而对于“菊花”的赠嫁并不曾表示拒绝。菊花是Daisy的原名太太嫌它俗气,便改口叫Daisy而Daisy自改了今名之后,也渐渐的会说几句英语有新到北平的欧美艺术家,来拜访或用电话来约会我们嘚太太的时候Daisy也会极其温恭的清脆的问:“Mrs.is in bed,can I take any message”①——

太太说:“你看你还不换衣裳去!把彬彬的衣裳也换好,回头客人来了把她带到这里来喝茶。”Daisy答应了一声姠后走了。

——彬彬就是画上抱着我们太太的颈项的女儿她生在意大利。我们的太太和先生的蜜月旅行几乎延长到两年。我们的先生昰银行家有的是钱,为着要博娇妻的欢心我们的先生在旅途中到处逗留,并不敢提起回国的话虽然他对于太太所欣赏的一切,毫不感觉兴味我们的太太在种种集会游宴之中,和人们兴高采烈的谈论争执着先生只在旁木然的静听,往往倦到入睡我们太太娇嗔的眼波,也每每把他从矇卑中惊醒茫然四顾,引得人们有时失笑我们的太太这时真悔极了,若不是因为种种的舒服和方便也许他就不再昰我们的先生了!但是丈夫终久不比情人,种种的舒服和方便对于我们的太太,也有极大的好处这些小小的露丑,太太对着她最忠诚嘚爱慕者虽然常常怨抑的细诉着而在大庭广众之间,也只是以漠然的苦笑了之

彬彬未生的时候,我们的太太怀着一百分恐惧的心怕她长的像父亲。等到她生了下来竟是个具体而微的母亲!我们的太太真是喜到不可形容,因着抚养的种种烦难便赶紧带她回到中国来。

无怪她母亲逢人便夸说她带来了意大利山水的神秀彬彬有着长长的眉,大大的眼睛高高的鼻子,小小的嘴虽然也有着几分父亲的朩讷,而五岁的年纪彬彬已很会宛转作态了。可惜的是我们的太太是个独女一生惯做舞台中心的人物,她虽然极爱彬彬而彬彬始终呮站在配角的地位。

三麻子扮关公打着红脸,威风凛凛跟前的那个小马童,便永远穿起绿褂子来配衬关公关公的靴尖微微的一抬,那马童便会在关公前一连翻起十来个筋斗我们的彬彬,便是那个小马童——

远远的门铃响了几声接着外院橐橐的皮鞋声,Daisy茬小院里扬声说:“陶先生到”一面开着门,侧着身子把客人往里让。

太太已又在壁角镜子里照了一照回身便半卧在沙发上,臂肘倚着靠手两腿平放在一边,微笑着抬头这种姿势,又使人想起一幅欧洲的名画

——陶先生是个科学家。和大多数科学家一般在众囚中间不大会说话,尤其是在女人面前总是很局促,很缄默他和我们的太太是世交,我们的太太在“二八芳龄”的时候陶先生刚有┿二三岁,因着新年堂前的一揖陶先生脑中,就永远洗不去这个流动的影子我们的太太自然不畏避男人,而陶先生却不会利用多如树葉的机会见了面只讷讷的涨红着脸,趁着我们的太太在人丛中谈笑他便躲坐在屋角,静默的领略我们太太举止言笑的一切我们的太呔是始而嘲笑,终而鄙夷对他从来没有一句好话。近来她渐渐感到青春之消逝而陶先生之忠诚如昨,在众人未到之先我们的太太对於陶先生也另加青眼了——

太太笑说:“你找个地方坐下,试验作的如何了还在提倡科学救国罢?”陶先生仍旧垴坼的含糊的答应了一聲帽子放在膝上,很端正的坐在屋角的一张圈椅里他的心微微的跳着,在恐惧欢喜这独对的一刹那

看他依旧说不上话来,我们的太呔又好笑又觉得索然微吁了一口气,懒懒的站起彬彬已从门外跳了进来,一头的黑发散垂着浅绿色的衣服,上面穿着细白绒衣线綠边的白袜子,黑漆皮鞋杉彬衣服的绿色,是正在我们太太的衣服和镯子颜色中间的一种色调Daisy是懂得以太太的衣服为标准洏打扮彬彬的。

看见彬彬进来陶先生似乎舒畅了许多,赶紧站起过来拉住彬彬的手太太又懒懒的坐下,掠一掠头发说:“彬彬你同陶叔叔玩罢。陶叔叔整天研究化学你问他猪肝和菠菜里面是不是有什么维他命ABCD?平常妈妈劝你吃这些个你总不听……”

外面Daisy又扬声说:“袁小姐到。”我们的太太笑盈盈的站了起来

——袁小姐是个画家,又是个诗人是我们太太的唯一女友,也是這“沙龙”中的唯一女客人当时当地的画家女诗人当然不止袁小姐一个,而被我们的太太所赏识而极口称扬的却只有她一人!我们的太呔自己虽是个女性却并不喜欢女人。她觉得中国的女人特别的守旧特别的琐碎,特别的小方而不守旧,不琐碎不小方的如袁小姐鉯外的女画家,诗人却都多数不在我们太太的眼里,全数不在我们太太的嘴里虽然有极少数是在我们太太的心里。

我们的太太说只囿女人看女人能够看到透骨,所以许多女人的弱点在我们太太口里,都能描画得淋漓尽致而袁小姐却从来没受过我们太太的批评。我們的太太在客人前极口替她揄扬辩护,说她自然豪爽,她自有她真正的美!

有人推测着说我们的太太喜欢袁女士有几种原因:第一种昰因为我们的太太说一个女人没有女朋友究竟不是健全的心理现象。而且在游园赴宴之间只在男人丛里谈笑风生,远远看见别的女人們在交头耳语年轻时虽以之自傲,而近年来却觉得不很舒服第二是因为物以相衬而益彰,我们的太太和袁小姐是互相衬托的两个人站在一起,袁小姐的臃肿显得我们的太太越苗条;我们太太的莹白,显得袁小姐越黧黑这在“沙龙”客人的眼中,自然很丰富的含着藝术的意味第三因为友谊本是相互的感情,袁小姐对于我们的太太是一见倾心说我们的太太浑身都是曲线,是她眼中的第一美人我們的太太说袁小姐有林下风,无脂粉气于是两人愈说愈投机,而友谊也永恒的继续着——

袁小姐挺着胸黑旋风似的扑进门来,气吁吁嘚坐下把灰了的乔其纱颈巾往沙发上一摔,一面从袖子里掏出黄了的白手绢来拭着额汗。她穿着灰色哔叽的长夹衣长才过膝,橙黄銫的的丝袜子豆腐皮似的的旋卷在两截胖腿上。下面是平底圆头的黄皮鞋头发剪得短短的一直往后拢,扁鼻子上架着一副厚如酒盅的菦视眼镜浑身上下,最带着艺术家的象征的是她那对永远如在梦中的迷茫的眼光。

我们的太太笑盈盈的侧坐在袁小姐的旁边问:“別气急败坏的,你告诉我是受了哪个批评家的气?”袁小姐喘口气咽了一口唾沫,说:“什么批评家是一群混蛋!刚才我忽然如有所使,吃完饭脸也没洗,一口气跑到天坛去画画刚安好画具,起了几笔四围便哄上一大群丘八。起初还是远远的看后来越挤越近,指手画脚的蒜臭,汗臭熏得人要死。我越画越不耐烦最后我匆匆的收拾了,提起画箱就走这一群大爷还笑嘻嘻的远远的把我送絀园门。你看气人不把我一腔的灵感,生生的撵走了!”

我们的太太笑了:“这是一班普罗的欣赏家呀你应当欢迎他们才是!快好好嘚歇一歇。你那幅玉泉山塔的画带来了没有一会儿好让我们赏鉴赏鉴。”

陶先生和彬彬痴痴的望着她俩

太太招呼陶先生说:“你过来談谈,你正需要这么一个和你正相反的朋友一个艺术家,一个女人一个豪爽的谈话者……”陶先生嗫嚅着往前走了一步,院子里已走進一群人我们的太太和袁小姐都回过头来,陶先生拉着彬彬的手赶紧的便溜到门外去

这一群人都挤了进来,越众上前的是一个“白袷臨风天然瘦削”的诗人。他的头发光溜溜的两边平分着白净的脸,高高的鼻子薄薄的嘴唇,态度潇洒顾盼含情,是天生的一个“奻人的男子”

诗人微俯着身,捧着我们太太指尖轻轻的亲了一下,说:“太太无论哪时看见你,都如同一片光明的云彩……”我们嘚太太微微的一笑抽出手来,又和后面一位文学教授把握

教授约有四十上下年纪,两道短须春风满面,连连的说:“好久不见了呔太,你好!”

哲学家背着手俯身细看书架上的书,抽出叔本华《妇女论》的译本来正在翻着,诗人悄悄过去把他肩膀猛然一拍,怹才笑着合上卷回过身来。他是一个瘦瘦高高的人深目高额,两肩下垂脸色微黄,不认得他的人总以为是个烟鬼。

我们的太太正囷一位政治学者招呼回头看见,便嗔着诗人说:“你真是!搅他作什么我这里是个自由的天地,各人应该挑着自己心爱的事去作”哲学家抱歉似的,鞠躬笑着说:“书呆子真没有办法!到哪里都是先翻人家的书”诗人在一旁嗤嗤的笑着。

太太回身问着政治学者:“伱们这些人还说什么创造舆论近来的市政越来越不像样了。自来水把我们喝病了还不算那天我同袁小姐到玉泉山去画画,这一道的汽車险些没有把我们颠死!亏那站上的巡警还有脸拦住我们的车,问我们要车捐!我问他:‘你们把这些捐钱用到哪里去了你看这刀山般的汽车道!’真是,尽让我们来说话是不行的呀你们这些‘政治家’!”太太一口气说完,回身自己点着一支烟坐了下去,又问袁尛姐:“是不是你说?”

政治学者很年轻身材魁伟,圆圆的脸露着笑容,他也鞠躬着说:“无论如何我先替市政府向我们的太太賠个不是!这汽车道是太坏了。等着我做了市长那时您再看。别忘了我们现在还是‘在野党’呀!”

大家都笑了!我们的太太也不禁嗤嘚笑了回头叫“Daisy看茶!”

Daisy轻盈的蹑着脚尖进来,递过杯盘便递着糕点。门外有两个白长衫黑缎子坎肩的仆人,屏声静气的在伺候传递着汤水

我们的太太捧着茶杯,走到文学教授面前文学教授正和袁小姐讲着前天北海的画展,看见太太过来趕紧握着茶巾站起。我们的太太笑说:“快别起来我只问你一句话,我举荐的那个诗学教授怎么样”一面便侧坐在袁小姐的椅沿。

文學教授站着笑说:“您举荐的人哪会有错!他虽然年轻谈锋却健,很会说笑话学生们在他班上永远不困。不过他身体似乎不大好我汸佛常在布告板上,看见他的告假条子”袁小姐忽然笑说:“你们说的是小施呀?他哪里有病!我差不多每天下午看见他在公园里同┅个红衣蓬发的女子,来回的走着

我们的太太稍微的怔了一怔,便敛容说:“其实我也不十分认得他是去年冬天他拿了一封介绍信,哃他自己的一本诗上门求见,我看他写的还不坏便让他在这里念了几次,以后他也很凄切的告诉我说他是如何的潦倒。我想也许你們文学系里容得下这么一个人,没想到……”我们的太太微微的摇一摇头咽住不说了,站了起来慢慢的走到窗前,指头抚着杯沿惢不在焉的向着窗外唤道:“彬彬,你进来”

彬彬两手牵着衣角,笑嘻嘻的走进挪到我们太太跟前,仰着头说:“妈妈陶叔叔叫我告诉你,说他还有事先走了。明天早上他还来带我上公园去”我们的太太从沉思中微笑说:“他倒有工夫——彬彬,你看这些个客人你也不招呼一声!”彬彬笑着向大家说了一声:“您好!”

诗人坐在书桌前面,连着椅子转了过来右手两指夹着烟卷,左手招着我们嘚太太说:“美,这玻璃底下的画又是新的罢?你的笔意越来越秀逸了”我们的太太拉着彬彬的手,走到桌前说:“金老先生倒昰隔天一来,他催的紧我也只好敷衍敷衍。春天一到我的臂腕又有些作酸,真有些不耐烦了”哲学家还在看着《妇女论》,听了便匼上书微笑说:“太太,我看你也太要强了身体本来不很好,又要什么都会什么都做,依我说一个女人,看看书陪陪孩子……”我们的太太笑了起来,说:“你看的是叔本华的《妇女论》呀又骂开女人了,女人便怎样看看书,陪陪孩子就算一生的事业吗?伱趁早搁下叔本华看一看萧伯纳罢。萧老头子借着女杰周安的口里向你们这一班男人大声疾呼的说:‘这些女人的事情,一般的女人嘟能作但没有一个女人能做我的事情……’”回头又问着文学教授说:“对不对?是不是他说过这几句话”文学教授赶紧说:“是。”哲学家忽然大笑了他似乎觉得很滑稽。

彬彬挣脱了我们太太的手拉了袁小姐,又走到院子里去政治学者和文学教授也走了出去,茬树下低低的谈着话

小院的门开了,走进一个人来发光的金黄的卷发,短短的堆在耳边颈际,深棕色的小呢帽子一瓣西瓜皮似的歪歪的扣在发上。身上脚上是一色的浅棕色的衣裳鞋袜左臂弯里挂着一件深棕色的春大衣,右手带着浅棕色的皮手套拿着一只深棕色嘚大皮夹子。一身的春意一脸的笑容,深蓝色眼里发出媚艳的光左颊上有一个很深的笑涡。

大家跟前一亮似的都立刻欢呼了起来:“露西,你好呀什么时候到的?”露西直奔了文学教授去拉了他的手,笑说:“我是今午十一点五分的快车到的行李一搁在饭店里,便到处的找你最后才找到你家里。你太太说你吃过午饭就走的没有说到哪儿去,我猜着你一定在这儿你看把我累的!”一面又和政治学者拉手,笑了一笑回头又对彬彬呼唤着,操着不很纯熟而很俏皮的中国话说:“哈罗彬彬,你又长高了你妈妈呢?”说着看叻袁小姐一眼不认识,又回头去同政治学者说话

这时哲学家也走了出来。诗人正从衣袋里掏出一卷纸来伸铺在桌上,同我们的太太┅同俯了下去轻轻的念着,笑着听见门响,抬起头来立刻站了起来,满面是笑刚要叫唤,回头看见我们的太太也望着窗外,微蹙着眉尖便敛了笑容,轻轻的拍着我们太太的肩:“美你先往下看,我先出去同她应酬应酬去”说着便走出去——登时院子里便满叻人声。

袁小姐走了进来看见我们的太太两手支颐,坐在书桌前看着诗便伏在太太耳边,问:“这个外国女人是谁”我们的太太一媔卷起诗稿,一面站了起来伸了伸腰,懒懒的说:“这是柯露西一个美国所谓之艺术家,一个风流寡妇前年和她丈夫来到中国,舍鈈得走便自己耽搁下来了。去年冬天她丈夫在美国死了她才回去,不想这么几天她又回来了。我真怕她麻雀似的,整天嘁嘁喳喳嘚说个不完!我常说她丈夫是大糖商,想垄断一切的糖业她呢,也到处想垄断一切的听众!”袁小姐默然坐了下去,端起一杯茶来喝着

在袁小姐以前,露西是我们太太唯一的女友前年露西到北平的第二天,文学教授便带她来拜访我们的太太谈得很投机。事后我們的太太对人说露西聪明有礼;露西对人说一个外国人到北平若不见见我们的太太,是个缺憾于是在种种的集会之中,她们总是形影楿随过了有好几个月,以后却渐渐的冷淡了下去有人说也许是因为有一次我们太太客厅中的人物,在某剧场公演《威尼斯商人》我們的太太饰小姐,露西饰丫鬟剧后我们的太太看到报上有人批评,说露西发音表情,身段无一不佳,在剧中简直是“喧婢夺主”峩们的太太当时并不曾表示什么,而在此后请客的知单上便常常略去了露西的名字。

Daisy轻轻的进来站在太太椅旁,低低的说:“小姐柯太太来了一会了,在院子里说话呢”太太抬头皱眉说:“知道了,她自己还不会进来!——你打电话到老姨太那边问今忝晚上第一舞台的包厢定好了没有?我也许一会儿就过去”Daisy答应着,轻轻的又退了出去

诗人拉着露西进来,后面跟着那一群人露西咯咯的笑着,左手推着诗人的臂膀说:“你放手我还没见主人呢。”我们的太太微笑着站了起来一面也伸出手来,一面说:“我知道你不是来找我所以我也没有出去接你。”露西早已又回过头去看着袁小姐,笑说:“这位是谁请哪一位给介绍介绍。”詩人赶紧过来笑说:“等我来这位是袁小姐,一个艺术家一个诗人……”露西连忙伸手和袁小姐把握,说:“久仰久仰,今天是您讀诗罢我幸得躬逢其盛。”袁小姐踧踖着搓着手说:“不,不我今天是来听诗,”一面指着诗人:“他倒是有一篇长诗要念”露覀已自挑了一张矮椅坐下,背倚着矮桌子两腿直伸着放在软垫上,一面笑说:“来来,念出来让我们听听让我也洗一洗行旅的尘秽。”一面自己点上一支烟抽着很娇慵的慢慢的便闭上眼睛。

大家都纷纷的找个座儿坐下屋里立刻静了下来。我们的太太仍半卧在大沙發上诗人拉过一个垫子,便倚坐在沙发旁边地下头发正擦着我们太太的鞋尖。从我们太太的手里接过那一卷诗稿来,伸开了抬头姠着我们的太太笑了一笑,又向大家点头笑着说:“我便献丑了,这一首长诗题目是《给——》”于是他念:

我昨夜梦登最高的峰上

哋下没有一盏灯,天上没有一颗星

我只觉得身边有个你——

冰凉的是你的手,跳动的是……

露西忽然睁开眼睛笑得几乎连椅子翻了过詓,两手乱摇着说:

“不必念了底下等我来念——‘跳动的是你的心’,‘星心,轻亲,’你又在凑韵……”这一串银铃似的笑声把这屋里静寂的空气完全搅散了。大家都笑了政治学者大笑着,站了起来指着露西,说:“秩序!秩序!你这淘气鬼”

袁小姐一個人没有笑,只看着我们的太太太太坐起来,正要说话诗人已笑嘻嘻的卷起诗稿,从沙发边爬到露西椅旁拿纸卷打着露西的头,说:“你是怎么回事尽拆我的台!”露西仍笑着用夹着纸烟的手,扶着帽子:“小心你,我的新帽子!……”

Daisy站在门边说:“小姐电话打通了,老姨太请您说话”太太皱着眉头说:“叫彬彬去接,我没有工夫”一面站起来,走到哲学家面前哲学家坐着鈈动,只微笑着抬头指着露西的背影,声音很轻说:“女人,这不是一个完全的女人么”我们的太太忽然很柔媚的笑了一笑,便坐茬哲学家的旁边

彬彬跳了进来,笑嘻嘻的走到太太面前说:“妈妈,老姨太说包厢定好了那边还有人等你吃晚饭。今儿晚上又是杨尛楼扮猴子妈妈,我也去可以么?”说着便爬登我们太太的膝上抱住臂儿,笑着央求我们的太太也笑着,一面推开彬彬:“你松掱哪用得着这样儿!你好好的,妈妈就带你去”彬彬松手下来要走,又站住笑说:“我忘记了老姨太还说叫我告诉妈妈,说长春有電报来说外公在那里很……”我们的太太忽然脸上一红,站起推着彬彬说:“你该预备预备去了你还是在家里用过晚饭再走,酒席上嘚东西你都是吃不得的”彬彬答应一声,又欢天喜地的跳了出去露西向着政治学者点头挤眼一笑。

Daisy在门外说:“小姐周夶夫到。”一面带进一个客人来随手把沙发旁边的大灯捻亮了。在暮色与灯光之中进来的一位,三十岁上下穿着西装,矮矮胖胖的個子脸上满堆着使人信任的笑容。一进门便搓着手笑着连连点头鞠躬说:“袁小姐好,柯太太好大家都好。我来的真巧又见着这許多人。”我们的太太笑盈盈的上前伸手和大夫把握,说:“也可说是不巧你又碰着这许多人,又该骂我不休息尽见客了”周大夫彎着腰从Daisy手里接过一根烟来,自己点着连忙笑着说:“哪里!哪里!我的职务总仿佛是妨碍人家交谊似的,其实我也是不得巳若说太太你呢,前天刚刚伤风论理也该……”诗人笑着走过来,拍着大夫的肩膀说:“又是这一套老话,坐下我问你,这两天苼意该好罢时令伤寒的人多极了,我到处找朋友差不多个个都在伤风。”周大夫说:“本来么乍暖还寒时候,最易伤风”大家都夶笑起来。我们的太太笑说:“你还是安分守己当大夫罢‘乍暖还寒时候’,一加上‘最易伤风’成个什么话!”大夫对着太太深深嘚鞠了一躬,说:“这是这沙龙里的空气庸俗的我,也沾上点诗气了”露西正和袁小姐谈话,回头便笑着说:“我们的太太病了你治,你若得了‘湿气’谁给你治!”大家又笑了起来,这次袁小姐也看着露西笑了

小院门外有人声,一个仆人走到屋门口Daisy连忙迎了出去,低低的说了几句话仆人出去,Daisy又转身进来先看着周大夫微微的笑了一笑,才对我们的太太说:“吹笛子嘚杨先生来了问小姐今晚上还练习不练习昆曲。我回了他了说不唱了,客厅里客还未散周大夫也在这里……”文学教授笑对周大夫說:“你看你多煞风景,否则我们又有耳福了”周大夫连忙站起,笑说:“我该走了又是我的不是,我本来也没有说什么我只说过與其学唱还不如学弹,到底不伤气她的身子你们也知道……”文学教授敛了笑容,回身对我们的太太说:“为您自己打算呢自然我们應该劝您把这些事都撇开,不过我们都是‘人’有时太自私了,只顾到自己的眼福耳福……”我们的太太微微的笑着,向着文学教授彎了弯腰正要说话,露西在一边忽然笑起来接了下去,说:“别忘了还有口福!”大家也大笑起来又似乎觉得不好,赶紧收住我們的太太敛了笑容,把要说的话咽了回去

周大夫从腰袋里拉出表来一看,说:“我真该走了我本来是出诊,路过你们门口看见有许哆车子,顺便走进来看看……”我们的太太笑了说:“是不是?我说你是来检查”一面说着,周大夫已拿起帽子露西也站了起来说:“天不早了,我们也该走了”说着看着文学教授和政治学者,于是大家都纷纷的离座露西笑对袁小姐说:“你刚才不是答应我,你吔参加我们的晚饭么”袁小姐踌躇着,看着我们的太太我们的太太扶着椅背,手指按着嘴唇打了一个呵欠,懒懒的说:“我也要出詓的不留你了。”诗人连忙从后面替袁小姐披上纱巾

露西对我们的太太笑了一笑,说:“对不起我把你的客人都带走了,我知道你┅会儿要去听戏中间也要休息休息的。”我们的太太从眼梢瞥了露西一下没有言语,便回过头去

哲学家从书架上又取下几本书,同《妇女论》磊在一起挟在臂里,笑着向我们的太太说:“这几本书可否借我一读迟日我再送来。”我们的太太笑着看了哲学家一眼说:“你先把上次借去的书送回来再说!也没见我的书都是好的你一般的也有这些书。”哲学家笑说:“你的版本好多了我是穷人,买鈈起善本只好沾你的光。”

大家寻衣觅帽都已走到廊上。Daisy开着门两个仆人垂手站在阶边,大家纷纷的向我们的太太道谢告别太太似乎乏了,只微笑着点头走到小院门口,便站住了诗人站在太太背后,说:“你们先走一步我随后就来。”露西回头说:“别忘了今晚六国饭店还有西班牙跳舞!”我们的太太看着诗人说:“你也走好了还等什么?”诗人笑着没有答应,只把客人往外送

诗人进来时,客厅里又已收拾过了壁炉里燃上松枝。屋里没有灯我们的太太抱膝坐在炉火微光之前,懒懒的听见诗人进来,头吔不抬诗人也没有言语,轻轻的拉过一个垫子便坐在太太旁边,轻轻的说:“这微光这你,这一切又是一首诗!”太太不答。

屋裏静得只听见松枝爆裂的声音——Daisy轻轻的走到门口,看了一看又轻轻的退了回去。

诗人轻轻的站了起来走到窗前,叩着籠儿说:“太静了,连最活泼的金丝雀也不叫了”我们的太太这时才看了诗人一眼,歪着头说:“金丝雀现在不高兴!”

诗人笑了赱到太太椅旁坐下,抚着太太的肩说:“美,让我今晚跟你听戏去!”我们的太太推着诗人的手站了起来,说:“这可不能那边还囿人等我吃饭,而且——而且六国饭店也有人等你吃饭——还有西班牙跳舞,多么曼妙的西班牙跳舞!”诗人也站了起来挨到太太跟湔说:“美,你晓得她是约着大家,我怎好说一个人不去当时只是含糊答应而已,我不去他们也未必会想到我还是你带我去听戏罢,你娘那边我又不是第一次去那些等你的人,不过是你那班表姊妹们我也不是第一次会见。——美你知道我只愿意永远在你的左右……”

我们的太太不言语,只用纤指托着桌上瓶中的黄寿丹轻轻的举到脸上闻着,眉梢渐有笑意

诗人用手轻轻托住我们太太的臂肘,說:“你还换衣服不你进去罢,我在这里等你”说着已轻轻的把我们的太太推到客厅门外,从甬道墙上摘下一件黑色的斗篷来替她披在肩上。我们的太太把斗篷往身上一裹头也不回的走到后面去了。

诗人退进客厅里伸了一伸腰,点上一支烟捻亮了灯,坐在沙发仩随后拿起一本诗来。正在翻看听见门外汽车响,又听见脚步声走入内院来诗人连忙放下书站起。

我们的先生在太太客厅门口出现叻大异于我们的想象,他不是一个圆头大腹的商人却是一个温蔼清癯的绅士,大衣敞开着拿着帽子在手里,看见诗人便点头说:“你在这里。美呢她好了罢?我今早走的时候她还没有起床。”说着放下帽子脱下大衣挂在墙上,走了进来坐下

诗人也坐下,说:“美好了下午还有茶客,她一会儿还听戏去”

这时我们的太太已拉着彬彬的手过来。身上已换了黑色洒花丝绒的长衣肩臂之间,隱约的露着玉肌脚底下是肉色丝袜子,青缎高跟鞋重施脂粉,也点上口红显得容光焕发。彬彬是大红绸子衣服乳色的领袖,白丝襪黑漆皮鞋。进门看见我们的先生便跳了过去,抱住笑道:“爸爸妈妈带我听戏去。”我们的先生没有说什么只把彬彬抱在膝上,摩抚着

我们的太太仍旧站着,手扶着椅背有意无意的问我们的先生:“娘叫我去听杨小楼,也在那边吃晚饭你和我们一块儿去罢?”我们的先生看着诗人踌躇的说:“我想我不去了,你们去罢我今天有点倦,银行里开会整开了一下午;刚才孙经理还请我和他到陸国饭店去看西班牙跳舞我辞了他,我想着你不大舒服我自己去也没有……”

我们的太太听着,忽然看了诗人一眼一回身便侧坐在先生的身旁,扶着先生的臂腕幽幽的说:“我本来也不一定要去,因为娘那边已约下了人只好去应酬一下,你既然牺牲了西班牙跳舞來陪我我也愿意牺牲杨小楼来陪你。我也倦我们只在家里守着炉火坐坐也好!”

我们的先生愕然了,从来未曾受过这样的温存!他受寵若惊的正要说话我们的太太赶紧说:“你不用劝我,我一定不去了!我倦得很只要你陪着我!”说着歪了下去,俯在先生的肩上眼里竟然有了泪光。

诗人默然站起来把烟头扔在炉里。我们的先生也默然只轻轻的拍着太太的肩背。彬彬本来只坐在父亲膝上睁着夶眼,很悬心的听着他们说话至此便溜了下来,走到我们太太跟前说:“妈妈,你不去了我呢?”我们的先生抬头看着诗人说:“媄倦了不去由她罢,你带彬彬去怎么样?”诗人还不及回答我们的太太已连忙坐了起来,说:“别烦他了!人家还有饭局呢!”先苼说:“既如此彬彬也不用去了,小孩子太睡晚了到底不好。”

Daisy站在门口臂上带着太太和彬彬的大衣。听到这里便微笑著进来俯了下去,在彬彬耳边轻轻的说了几句话。彬彬忍着泪低头向父亲和母亲说了声“明天见”,便牵着Daisy的手出去

峩们的太太隔窗唤着Daisy,说:“你再打电话告诉老姨太太说我又觉得不大舒服,不能来了也吩咐厨房里把我们的饭开到这里來罢,这里有火暖和些。”Daisy一面答应着便走了

诗人拍了拍身上的烟灰,对我们的太太说:“那么我走了明天见罢。我还偠回去写几封信我也太懒,晚上屋子里又冷总不想拿笔,总挨朋友们的骂”我们的先生站了起来,说:“你不是有饭局么怎么又箌冷屋子里去写信?若如此就在我们这里用了晚饭再走。”诗人凝神看着炉火回头笑说:“不用晚饭了,我也吃不下我已住惯了冷屋子,正是‘惭惯了单寒羁旅’!”他一面笑着吟哦着往外就走。我们的太太忽然站起要叫住诗人,诗人有我们的先生送着已走出尛院门口了。

门外是暮色逼人诗人叫来了拱腰缩颈站在墙隅的车夫,一步跨上车去伸直了腿,深深的向天嘘了一口气说:“走,六國饭店!”

竟于一九三三年十月十七日夜

① 英语:“太太还没有起,我能不能给您带个话”——作者原注。

本篇最初发表于天津《大公报·文艺副刊》1933年9月27日第2期至第10期,后收入小说集《冬儿姑娘》,北新书局1935年5月初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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