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我们遇到危险时怎么办不想着自己而等着别人来救他这样的一个行为用什么样的词语来形

  误解小辞典“女人”

  萨賓娜并没有选择一个作女人的命运我们所没有选择的东西,我们既不能认为是自己的功劳也不是自己的过错。萨宾娜相信她不得不采取正确的态度来对待非已所择的命运

  在她看来,反抗自己生为女人是愚蠢的骄傲于自己生为女人亦然。

  他们初交时弗兰茨鉯一种奇怪的强调性口吻宣称:“萨宾娜,你是个女人”她不明白,为什么他要象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一样一本正经地强调这众所周知嘚事实。只到近来她才明白了“女人”这个词的含义,明白了他何以作那么不同寻常的强调在他眼中,女人不仅意味着人类两性之一这个词代表着一种价值。并非任何妇女都堪称为女人在弗兰茨眼中,如果萨宾娜是一个女人他妻子克劳迪又是什么呢?二十多年前结识克劳迪几个月之后,她威胁他说如果他抛弃她,她便自杀弗兰茨被她的威胁迷惑了。他并不是特别喜欢克劳迪但被对方的爱蒙骗了。他感到自己配不上这么伟大的爱感到自己欠了她一个深深的鞠躬。

  他回报鞠躬如此之深竟是娶了她尽管克劳迪再末重视過那种伴以自杀威胁之词的热烈情感,而他的心中却记忆长存思虑常驻:决不能伤害她,得永远尊敬她内在的女人

  这是一个有趣嘚公式:不是“尊敬克劳迪”,而是“尊敬克劳迪内在的女人”

  如果克劳迪本人便是女人,那么谁是他必须永远尊敬的那个隐藏在她身内的女人呢也许是柏拉图理想中的女人?

  不是他的母亲。他决不会想到说他尊敬他母亲身内的女人。他崇拜母亲不是母親身内的什么女人。他的母亲与柏拉图理想中的女人是一回事全然一致。

  他十二岁那年母亲被弗兰茨的父亲抛弃,突然发现自己佷孤单孩子怀疑有什么严重的事发生了,可母亲怕使他不安用温和而无关紧要的话掩盖了这一幕。父亲走的那一天弗兰茨和母亲一起进城去。离家时他发现母亲的鞋子不相称,犹豫不决想指出她的错误,又怕伤害她在他与母亲一起在城里走的两个钟头,他的眼聙没有离开过她的脚这是他第一次体会到难受意昧着什么。[忠诚与背叛“

  从孩提时代到陪伴她走向墓地他始终爱她。记忆中的爱吔是连绵不绝这使他感到忠诚在种种美德中应占最高地位:忠诚使众多生命连为一体,否则它们将分裂成千万个瞬间的印痕

  弗兰茨常跟萨宾娜谈起他母亲,也许他有一种无意识的用心:估摸着萨宾娜会被他忠诚的品行历迷住那样,他便赢得了她

  他不知道,哽能迷住萨宾娜的不是忠诚而是背叛“忠诚”这个词使她想起她父亲,一个小镇上的清教徒连星期天,他都在画布上描画森林里的落ㄖ与花瓶中的玫瑰多亏了他,她从小便开始画画了十四岁那年,她爱上了一个与她一般年纪的男孩父亲吓坏了,一年没敢让她独自絀门有一天,他又拿毕加索的复制品给她看取笑那些画。她不能与她十四岁的同学恋爱至少是可以爱上立体派的。她完成学业满惢欢快地去了布拉格,感到自己终于能背叛家庭了

  背叛。从我们幼年时代起父亲和老师就告诫我们,背叛是能够想得到的罪过中朂为可恨的一种可什么是背叛呢?背叛意味着打乱原有的秩序背叛意味着打乱秩序和进入未知。萨宾娜看不出什么比进入未知状态更渏妙诱人的了

  她是美术学院的学生,但不能象毕加索那样画画这正是所谓社会主义现实主义被规定独尊的时代,是成批制作共产主义政治家们肖像的时代她要背叛父声的愿望总不能如愿以偿:这种共产主义只不过是另一个父亲罢了。这位父亲同样严格地限制她哃样禁止她的爱(清教徒时代)以及她的毕加索。如果说她终于与一位二流演员结了婚只是因为那人有着怪汉子的名声,同样不为两种父亲所接受

  随后,母亲去世了就在她参加葬礼返回布拉格之后,她接到了父亲因悲伤而自杀的电报

  她突然感到良心的痛苦:那位画花瓶玫瑰和憎恶毕加索的父亲真是那么可怕吗?担心自己十四岁的女儿会未婚怀孕回家真是那么值得斥责吗失去妻子便无法再苼活下去真是那么可笑吗?

  她又一次渴望背叛:背叛自己的背叛她向丈夫宣布,她要离开他(她现在与其把他看成一个怪人不如說把他看作于今不能自投的醉鬼。)

  但是如果我们背叛乙,是为了我们曾经背叛了的甲那倒不一定意味着我们抚慰了甲。一个离叻婚的画家其生活与她背叛了的父母的生活丝毫不相似。第一次的背叛不可弥补它唤来的只是后面一连串背叛的连锁反应,每一次的褙叛都使我们离最初的反叛越来越远[音乐“

  对弗兰茨来说,音乐能使人迷醉是一种最接近于酒神狄俄尼索斯之类的艺术。没有谁嫃正沉醉于一本小说或一幅画但谁能克制住不沉醉于贝多芬的第九交响乐、巴脱克的钢琴二重奏鸣曲、打击乐以及“硬壳虫”乐队的白銫唱片集呢?弗兰茨对古典音乐和流行音乐无所区分认为这种区分实在过时而虚假。他象爱莫扎特一样爱摇滚乐

  他认为音乐是一種解放的力量,把他从孤独、内省以及图书馆的尘埃中解放了出来打开了他身体的大门,让他的灵魂走人世间获得友谊。他爱跳舞遺憾萨宾娜没有他那样的热情。他们一起坐在餐厅里吃饭时听到附近喇叭里传出轰轰的音乐并伴有重重的打击声响。

  “真是恶性循環”萨宾娜说,“音乐越放越响人翻会变成聋子。因为他们变聋音乐声才不得不更响。”“你不喜欢音乐吗”弗兰茨问。

  “鈈喜欢”她又补充,“不过在一个不同的时代里……”她想着巴赫的时代那时的音乐就象玫瑰盛开在雪原般的无边无际的寂静之上。從童年起她开始追求音乐就领受着噪音妨碍。在美术学院那几年学生们整个暑假都要求在青年港地度过。他们住在一色的屋子里一起去钢厂建锻工地劳动,工地上高音喇叭里的音乐从早上五点直吼到晚上九点尽管乐曲是欢快的,但她感到好象是哭嚎没有什么地方鈳以躲避,即使躲进公共厕所躲入被褥。任何地方都有喇叭那声音象一群猎狗一直骚挠着她的安宁。

  那时她想只有在那里才有這样专横的音乐统治。到了国外她才发现把音乐变为噪音是一个必经的过程,人类由此而进入了完全丑陋的历史阶段完全丑陋的到来,首先表现在无所不在的听觉丑陋:汽车摩托,电吉他电钻,高音喇叭汽笛……而无所不在的视觉丑陋将接踵而至。

  饭后他們上楼去自己房里做爱。弗兰茨入睡时思维已开始失去了连贯性回想起吃饭时噪杂的音乐声,对自己说:“噪音可有个好处淹没了词語。”他突然意识到他一生什么也没有干只是谈话,写作讲课,编句子找出公式然后修正它们,到头来呢文字全不准确,意思皆被淹没内容统统丧失,它们变成了废话废料,灰尘砂石,在他的大脑里反复排徊在他的头颅里分崩离析,它们成了他的失眠症怹的病。所以在那一刻,他朦朦胧胧却全心全意期待着的是没有任何束缚的音乐是一种绝对的声音。它包容着一切愉悦与欢乐它是超强音,是窗户发出的格格震荡将一劳永逸地吞没他的痛苦,无聊以及空洞的词语。音乐是对句子的否定是一种反词语!他期望与薩宾娜久久地拥抱,不再说一句话不再讲一个宇,让这音乐的狂欢之雷与他的性高潮吻合在一点然后,幻想中的极乐喧嚣终于象催眠曲一样使他睡着了。[光明与黑暗“

  对萨宾娜来说生活就意昧着观看。观看被两条界线局限着一种是强光,使人看不见另一种昰彻底的黑暗。也许这就是萨宾娜厌恶一切极端主义的原因极端主义意味着生命范围的边界。不论艺术上或政治上的极端主义激情是┅种掩盖着的找死的渴望。在弗兰茨那里“光明”不会与某张日暖风和的风景画相联系,而会使他想起光源本身:太阳灯泡,聚光灯弗兰茨的联想总是一些熟悉的比喻,如:正直的太阳理智的光辉,等等

  黑暗如同光明一样地吸引他。这些天来他知道做爱前關掉灯委实可笑,总是留一盏小灯照着床然而,他深入萨宾娜的那一刻却合上了眼睛,渗透了全身的快乐呼唤着黑暗

  黑暗是纯淨的,完美的没有思想,没有梦幻;这种黑暗无止无尽无边无际;这种黑暗就是我们各人自身历带来的无限。(是的如果你要寻找無限,只要合上你的眼睛!)

  在他全身浸透快乐的一脚间弗兰茨自己崩溃了,融化在黑暗的无限之中自己变成了无限。一个人在怹内在的黑暗中长得越大他的外在形态就变得越小。一个闭着眼睛的人便是一个受到毁伤的人。萨宾娜发现弗兰茨的模样乏味无趣吔闭上眼避免去看他。但是对她来说黑暗并不意昧着无限,却意味着观看事物时的不满被看事物的否定,以及拒绝观看

  萨宾娜囿一次让自己参加了移民朋友的聚会。象往常一样他们又在反复推敲他们应该或不应该拿起武器去反苏。身处安全的移民生活中他们洎然显得乐意战斗。萨宾娜说:“你们为什么不回去打仗呢”

  话说得不合时宜。一位烫着灰色卷发的男人用长长的食指指着她:“这可不是说话的样子。你们都对所发生的一切负责你也是。反对共产党当局你傲了什么你做的也只是画画儿……”

  在萨宾娜的國家里,评价和检查老百姓司空见惯己成原则本身就是无休无止的社会活动。如果某个画家要办个展览一位普通公民要领取去国外海灘旅行的签证,或一个足球运动员要参加国家队那么马上可以收集到一大批推荐信或报告(从门房、同事、警察、地方党组织以及有关笁会那里来的),由专门的官员将此综合补充,总结这些报告与美术才华、踢球技巧、或需要咸腥海洋空气的疾病毫无关系,它们只說明一个问题:“公民的政治情况”(用另一句话说就是,这位公民说过什么想过什么,行为如何在五一游行集会中表现如何。)烸一件事(一

  天天的生存工作中的升迁,度假)都有赖于这种评价过程的结果因此每一个人(无论他是否要为国连队踢球,或是否获准展览作品是否去海滩度假),都必须蹈规蹈矩努力表现以取得优良的评价

  这就是萨宾娜听到灰头发男人讲话时所想到的。怹不关心他的同胞们是否足球运动员或画家(在这一群移民中没有一个捷克人对萨宾娜的作品表示过任何兴趣);只关心他们是否反对囲产主义,积极地或消极地真正实在地或是表面地?从一开始就反还是从移居国外以后

  她是一个画家,曾经细心留意并记住了那些对调查别人满有热情的布拉格人的生理特征他们都有比中指稍长一些的食指,并且爱用它去指那些偶然与他们谈谈话的人事实上,矗到1968年统治了这个国家十四年的总统诺沃提尼,正是曾经掀动着与其酷似的这种理发店里做出来的波浪灰发用最长的食指指向中欧所囿的居民。

  这位尊贵显眼的移民不曾看过萨宾娜的画从画家嘴里听说他象诺沃提尼,脸变得排红自一阵,又红一阵最后转为掺皛。他想说什么什么也没说出来,只得沉默直到萨宾娜站起来离开,大家也都沉默着

  这使她很不高兴。走到街上她问自己为什么要费那么多心思与捷克人保持接触。她与他们有什么关系是地域吗?如果问他们中的每一个人祖国的名字在他们心目中将引起何種联想,各人头脑闪现的国土状貌肯定迥异整一的可能势必勾销。

  那么是文化吗可什么是文化?音乐吗德沃夏克和雅那切克吗?是的但如果一个捷克人没有音乐感受又怎么办?这样做捷克人的实质意义便烟消雾逝。

  那么是伟人吗是胡斯?刚才房子里的囚都没有读过他的一页书他们能理解的事只是那火焰,他被烧死在火刑柱上时那光辉的火焰那光荣的灰烬。于是对于他们来说,身為捷克人的实质意义除了灰烬再没有什么。唯一能使他们聚合在一起的东西便是他们的失败与他们的相互指责。

  她走得很快与那些移民分裂的想法更使她不安。她知道自己是不公正的毕竟还有另一些捷克人,与那有长长食指的人完全不一样何况她那段小议论後的难堪沉默,也没有表明他们都反对她没有,他们也许是被这突然的愤怒搞昏了头没有理解他们都是受制于移民生活的人。那么为什么她不原谅他们为什么不把他们都看成可怜的被抛弃了的上帝之造物?

  我们知道为什么她背叛了她的父亲,生活便向她敞开了褙叛的漫漫长途每一个吸引她的背叛是罪恶也是胜利。她不愿意遵守秩序;她拒绝服从秩序——拒绝永远和同样的人在一起讲同样的话!这就是她被自己的不公平所困扰的原因但这并非心情不悦,恰恰相反萨宾娜的印象中,这是一次胜利有看不见的人还在为她热烈皷掌。

  自我陶醉一瞬间滑向极度痛苦:漫漫长途总有尽头!迟早她不得不结束

  特丽莎回到家中差不多已是早晨一点半了她走进浴室,穿上睡衣在托马斯身边躺下来。他睡着了她俯下身子去吻他,察觉他头发里有一股奇怪的气味;又吸了一口气结果还是一样。她象一条狗上上下下嗅了个遍才确定异物是什么:一种女人下体的气味

  六点钟,闹钟响了带来了卡列宁最辉煌的时刻。他总是仳他们起得早但不敢搅扰他们,耐心地等待闹钟的铃声等待铃声赐给他权利,好跳到床上去用脚踩他们以及用鼻子拱他们偶尔,他們也企图限制他推他下床,但他比他们任性得多总是以维护自己的权利而告结束。特丽莎后来也明白了她的确也乐意由卡列宁把她帶进新的一天。对他来说醒来是绝对令人高兴的,发现自己又回到了人世时他总是显露出一种天真纯朴的惊异以及诚心诚意的欢喜。洏在她那一方面醒得极不情愿,醒来时总有一种闭合双限以阻挡白昼到来的愿望

  现在,他立在门厅口凝视着衣帽架那里接着他嘚皮带和项圈。她给他套上项圈系好皮带带他一起去买东西。她要买点牛奶、黄油、面包同往常一样,还有他早餐用的面包圈他贴茬她身边跑着,嘴里叼着面包吸引旁人的注意之后洋洋自得为之四顾。一到家他叼着面包围躺在卧房门口,等待托马斯对他的关注姠托马斯爬过去,冲他狺狺地叫假定他要把那面包圈儿夺走。每天都如此一番他们在屋子里至少要互相追逐五分钟之久,卡列宁才爬箌桌子底下去狼吞虎咽消受他的面包圈

  这一次,他白白地等候着这一套早晨的仪礼托马斯面前的桌上有一台小小的晶体管收音机,他正在专心听着

  这是一个有关捷克移民的节目,一段私人对话的录音剪辑由一个打入移民团体后又荣归布拉格的特务最近窃听箌的。都是些无意义的瞎扯夹杂着一些攻击占领当局的粗话,不时还能听到某位移民骂另一位是低能儿或者骗子这些正是广播的要害所在。它不仅证明移民在说苏联的坏话(这已经不会使任何捷克人惊讶不安)而且还表明他们在互相骂娘,随便使用脏字眼人们乎常鈳以整日讲脏话,在打开收音机听到某位众所周知令人肃然的角色在每句话里也夹一个“他娘的”他们毕竟会大为失望。

  “都是从普罗恰兹卡开的头”托马斯说。

  普罗恰兹卡是位四十岁的捷克小说家精神充沛,力大如牛在1968年以前就大叫大嚷公开批评时政。後来他成为“布拉格之春”中最受人喜爱的人物,把那场随着入侵而告结束的共产主义自由化搞得轰轰烈烈入侵后不久,报界发起了┅场攻击他的运动但越玷污他,人们倒越喜欢他后来(确切地说是1970年),电台播出了一系列他与某位教授朋友两年前的私人谈话(即1968姩春)他们俩很长的时间都没有发现,教授的住宅已被窃听他们每一行动都受到监视。普罗情兹卡喜欢用夸张、过激的话与朋友逗乐而现在这些过激的话成了每周电台的连续节目。秘密警察制造并导演了这一节目费尽心机向人们强调普罗恰兹卡取笑朋友们的插料打渾——比如说,对杜布切克人们一有机会就要挖苦朋友的,但现在与其说他们被十分可恨的秘密警察吓住了还不如说他们是被他们十汾喜爱的普罗恰兹卡给惊呆了。

  托马斯关了收音机说:“每个国家都有秘密警察在电台播放录音的秘密警察,只可能在布拉格有絕对史无前例!”

  “我知道一个前例,”特丽莎说“我十四岁的时候写了一本秘密日记。我怕有人看到它把它藏在顶楼上。妈妈嗅出了它有一天吃饭,我们都埋头喝着汤她从口袋里拿出日记说:”好了,诸位现在仔细听一听‘她读了几句,就哈哈大笑他们嘟笑得无法吃饭。“

  他总是让她躺在床上自己独自去吃早饭,可她不服从托马斯工作从早上七点到下午四点,而她工作则从下午㈣点到半夜如果她不与他一道吃早饭,两人能一块儿谈话的时间便只有星期天了正因为如此,她早上总要跟着他起身宁可以后再去睡覺

  这天早上,她恐怕不能再睡下了十点钟她得去佐芬岛的蒸汽浴室。蒸汽浴室是众人向往之地但只能容纳少许人,想进去的唯┅办法是拉关系谢天谢地,托马斯从前一个病人的朋友是一位1968年后从大学迁来的教授他妻子便是浴室的出纳。于是托马斯拜托那病囚,病人拜托教授教授又托付妻子,特丽莎每周便可轻易地得到一张票了

  她走着去的。她恨车上总是挤满了人挤得一个挨一个互相仇恨地拥抱,你踩了我的脚我扯掉你的衣扣,哇哇地嚷着粗话

  天下着毛毛细雨,人们撑开伞遮住脑袋匆匆走着一下子,圆拱形的伞篷互相碰撞街上拥挤起来。特丽莎前面的男人都高高把伞举起给她让路女人们却不肯相让,人人都直视前方让别的女人甘拜下风退缩一旁。这种雨伞的会集是一场力量的考验特丽莎开始都让路,意识到自己的好心得不到好报时也开始象其他的女人紧抓住傘柄,用力猛撞别人的伞篷没有人说“对不起”,大多数时候人们都不说话尽管有一两次她也听到有人驾“肥猪,或”操你娘!“

  老少娘们儿都用伞武装起来了年轻一些的更象铁甲武士。特丽莎回想起入侵的那些天身穿超短裙手持长杆旗帜的姑娘们,对入侵者進行性报复:那些被迫禁欲多年的入侵士兵想必以为自己登上了某个科幻小说家创造出来的星球,绝色女郎用美丽的长腿表示着蔑视這在入侵者国家里是五六百年来不曾见过的。

  她给那些坦克背景前面的年轻姑娘拍过许多照片她是多么钦佩她们!而现在这些同样嘚姑娘却在与她撞击,恶意昭昭她们准备用抗击外国军队的顽强精神来反击一把不愿给她们让路的雨伞。

  她来到古城广场这里有梯思教堂严峻的塔尖,哥特式建筑的不规则长方形以及巴罗克式的建筑。古城的市政厅建于十四世纪曾一度占据了整个广场的一侧,現在却一片废墟已有二十七年华沙、德累斯顿、柏林、科隆以及布达佩斯,在第二次大战中都留下了可怕的伤痕但这些地方的城民们嘟重建了家园,辛勤地恢复了古老历史的遗存布拉格的人民对那些城市的人民怀着一种既尊敬又自卑的复杂心理。古城市政厅旧址只是戰争毁灭的唯一标志了他们决定保留这片废墟,是为了使波兰人或德国人无法指责他们比其它民族受的苦难少些在这光荣的废墟前面,在战争留给今天和永恒的罪恶遗迹面前立着一座钢筋水泥的检阅台,供某种示威集会用或方便于共产党过去或将来召集布拉格的群眾。看着古城市政厅的残迹特丽莎突然想起了母亲,想起她那反常的需要:揭露人家的灾难和人家的丑陋展示人家的悲惨,亮出别人斷臂的残胶并强迫全世界都来围观最近的一切都使她想起母亲。她逃离出来已逾七年的母亲世界似乎又卷士重来前后左右把她团团围位。正因为如此那天早上她对托马斯谈起,母亲如何在饭桌前边读她的秘密日记边发出狂笑当一种茶余饭后的私下交谈都拿到电台广播时,这说明什么呢不说明这个世界正在变成一个集中营吗?

  几乎从孩提时代起特丽莎就用这个词来表达她对家庭生活的感觉。集中营是一个人们常常日夜挤在一堆的世界粗野与强暴倒只是第二特征(而且不是完全不可缺少的)。集中营是个人私生活的完全灭绝普罗恰兹卡就住在集中营里,因此不能有私生活的掩体供他酒后与朋友闲谈(他的致命错误是自己居然不知道2)特丽莎与母亲佐在一起时,也是在集中营里她几乎从小就知道集中营,既不特别异常也不令人吃惊倒是个很基本的什么东西,我们在给定购这里出生而苴只有花最大的努力才能从这里逃出去。

  女人们坐在三条成梯形排列的长凳上挤得那么紧,不碰着是不行的特丽莎旁边是一位三┿来岁的女人,一个劲出汗有十分漂亮的脸蛋,从双肩垂下一对大得难以置信的奶子身子稍一动,它们就晃荡个不停那女人站起来時,特丽莎看见她的屁股也象是两个大麻袋与漂亮的脸丝毫接不上边。

  也许这个女人也常常站在镜子前看自己的身体如同特丽莎從小就想从那里窥视自己的灵魂。她一定也怀着巨大的希望想把自己的身体当作灵魂的显示。不过这接着四个皮囊的躯壳反射出来的靈魂,将是多么骇人可怕呵

  特丽莎站起来,在喷头下把自己冲洗干净走到外边去。天还下着毛毛细雨她站在瓦塔瓦河面一块啪啪作响的甲板上,一块几平方英尺的高木板让她逃避了城市的眼睛。她朝下看见了刚才一直想着的那女人的头正在奔腾的江面上起伏浮动。

  女人朝她笑了笑她有精巧的鼻子,棕色的大眼睛和带孩子气的眼被

  她爬下梯子时,苗条的身貌让路绘两套颤抖着的大皮爱还有皮爱左右两边甩出的一颖颖冰凉水殊。

  特丽莎进屋去穿衣站在大镜子前面。

  不她的身体没有什么可怕的东西,胸湔也没洼什么大皮爱事实上,她的乳房很小母亲就常常嘲笑她只有这样小的乳房。直到托马斯来以前她一直对自己的小乳房心情复雜。大小倒无所谓只是乳头周围又黑又大的一圈使她感到屈辱。假使她能设计自己的身体的话她会选择那种不打眼的乳头,拱弧线上嘚乳头不要挺突颜色也要同皮肤色混为一体。她想她的乳晕就象原始主义画家为客人画的色情画中的深红色大目标一样

  瞧着自己,她想知道如果她的鼻子一天长一毫米的话她会是个什么样子,要多久她的脸才能变得象别人的一样

  如果她身体的各个部分有的長大,有的缩小那么特丽莎看上去就不再象她自己了,她还会是自己吗她还是特丽莎吗?

  当然即使特丽莎完全不象特丽莎,体內的灵魂将依然如故而且会惊讶地注视着身体的每个变化。

  那么特丽莎与她身体之间有什么关系呢?她的身体有权利称自己为特麗莎吗如果不可以,这个名字是指谁呢仅仅是某种非物质和无形的东西吗?

  (特丽莎从儿时起就思考着这些问题的确,只有真囸严肃的问题才是一个孩子能提出的问题只有最孩子气的问题才是真正严肃的问题。这些问题是没有答案的一个没有答案的问题就是┅道不可逾越的障碍,换一句话说正是这些无解的问题限制了人类的可能性,描划了人类生存的界线)

  特丽莎站在镜子前面迷惑鈈解,看着自己的身体象看一个异物一个指定是她而非别人的异物。她对此厌恶这个身体无力成为托马斯生活中唯一的身体,它挫伤囷欺骗了她整整一夜她不得不嗅着他头发里其他女人下体的气味!

  她突然希望,能象辞退一个佣人那样来打发自己的身体:仅仅让靈魂与托马斯呆在一起好了把自已的身体送到世间去,表现得象其他女性身体一样表现在男性身体旁边。她的身体不能成为托马斯唯┅的身体那么在她一生最大的战役中已经败北,只好自个儿一走了之!

  她回到家逼着自己站在厨房里随意吃了点午饭,已是三点半了她给卡列宁套上皮带,走着去城郊(又是走!)她工作的旅店她被杂志社解雇以后就在这家旅店的酒吧干活。那是她从苏黎世回來后几个月的事了:他们终究不能原谅她因为她曾经拍了一个星期的入侵坦克。她通过朋友找到了这份工作那里的其他人都是被入侵鍺砸了饭碗的人,暂时在这里避避风:会计是一位前神学教授服务台里坐着一位大使(他在外国电视里抗议入侵)。

  她又一次为自巳的腿担忧还在小镇餐馆里当女招待时,她看到那些老招待员腿上都是静脉曲张就吓坏了。这种职业病源是每天端着沉重的碗碟走,跑站。但新工作没有那么多要求每次接班,她把一箱箱沉重的啤酒和矿泉水拖出来以后要做的事就只是站在餐柜后面,给顾客上仩酒在餐柜旁边的小水槽里洗洗酒杯。做这一切的时候卡列宁驯服地躺在她脚旁。

  她结完帐把现金收据交给旅馆头头,已经过半夜了她去向那位值夜班的大使告别。

  服务台后面的门通向一间小屋还有一张他可以打个腕的窄床。值班床上的墙上方贴着他自巳和许多人的镶边照片那些人冲着镜头笑,跟他握手或者伴他坐在桌子边上签写什么东西。有些照片附有亲笔签名这个光荣角里还陳列着一张照片,那是他自己与面带微笑的肯尼迪

  这天晚上,特丽莎走进这间屋子发现他的交谈者并非肯尼迪,而是一位六旬老翁她从未见过此入,那老头一见她也立即住了嘴

  “没关系,”大使说“她是朋友,在她面前你尽可随便说话”然后又对她说,“他儿子今天给判了五年”

  她后来才知道,在入侵开始的那几天这老头的儿子和一些朋友一直监视着入侵特种兵部队的某所大樓,看见有些捷克人在那里进进出出显然是为入侵者服务的特务,他和朋友们就跟踪那些人查清他们的汽车牌号,把情报通知前杜布切克的秘密电台和电视台再由他们警告公众。在这一过程中孩子与他的朋友曾彻底搜查过一个叛国贼。

  孩子的父亲说:“这张片孓是唯一罪证他们亮出来以前,他什么也不承认”

  他从钱包里取出一张报纸的剪样:“这是从1968年的《时报》上剪下来的。”

  照片是一个小伙子掐着另一个人的喉头后面有围观的人群。照片标题是:《惩办勾结者》

  特丽莎松了口气,那不是她拍的照片

  她带着卡列宁回家,步行穿过夜幕下的布拉格想着她那些拍摄坦克的日子。他们是多么天真以为自己拍照是冒着性命为祖国而战,事实上这些照片却帮了警察局的忙

  她一点半才到家。托马斯睡着了头发散发出女人下体的气味。

  什么是调情有人可能会說,调情就是勾引另一个人使之相信有性交的可能同时又不让这种可能成为现实。换句话说调情便是允诺无确切保证的性交。

  特麗莎站在酒柜后那些要她斟酒的男人都与她调情。她对那些潮水般涌来没完没了的奉承话、下流双关语、低级故事、猥亵要求、笑脸和擠眉弄眼……生气吗一点儿也不。她怀着不可抑制的欲望要在社会底层暴露自己的身体(那个她想驱逐到大千世界里的异体)。

  託马斯总是努力使她相信爱情与做爱是两回事。她当时拒绝理解这一点而现在,她周围全是她毫不在乎的男人与他们做爱会怎么样呢?如果只以那种称为调情的、即无保证的允诺形式她渴望一试。

  不要误会特丽莎并不希望报复托马斯,只是希望为自己的混乱找条出路她知道自己已成了他的负担:看待事物太严肃,把一切都弄成了悲剧捕捉不住生理之爱的轻松和消遣乐趣。她多么希望能学會轻松!她期望有人帮助她去掉这种不合时代新潮的态度

  对某些女人来说,如果调情只是她们的第二天性是不足道的日常惯例;對特丽莎来说,调情则上升为一个重要的研究课题目的是告诉她:她是谁,她能做些什么她把这一问题变得重要而严肃,使之失去了輕松变得有逼迫感,变得费劲力不胜任。她打破了允诺和不给保证之间的平衡(谁能保持平衡即说明他有调情的精湛技巧);过分热凊地允诺却没表达清楚这个允诺中包含着她未作保证的另一方面。换一句话说她绘每一个人的印象就是她准备接受任何人。男人们感箌已被允诺一旦他们向她要求允诺兑现,却遭到强烈的反抗他们对此的唯一解释只能是,她是狡诈的蓄谋害人。

  一天一个约摸十六岁的少年坐在柜前的凳子上,好生生的谈话中不时跳出一些挑逗字眼如同作画时画错了一条线,既不能继续画下去又不能抹掉

  “那是你的一双腿。”

  “你的眼睛能看透木头嘛!”她回敬道

  “我在街上就看见你了。”他回答这时她转身去侍候别人。等她忙完了他要一杯白兰地。她摇了摇头

  “我十八岁了!”他抗议。

  “把身份证给我看看”特丽莎说。

  “不!”少姩回答

  “那么来点软饮料?”特丽莎说

  少年一言不发起身就走了。约半个小时之后他又转来,动作夸张地找了张凳子坐下十步之内都能嗅到他口里的酒气。“软饮料拿来!”他命令

  “怎么啦,你醉了!”特丽莎说

  少年指着特丽莎身后墙上接的┅块牌子:严禁供应未成年孩子酒精饮料,说:“禁止你们卖酒给我但禁不住我喝酒。”

  “你在哪儿喝醉的”特丽莎问。

  “對门的酒吧”他哈哈大笑,再一次要软饮料

  “你干嘛不在那儿喝?”

  “因为我想看见你我爱你。”

  他的脸古怪地扭曲著特丽莎很难断定他是讥笑、是求爱、还是开玩笑。或者他纯粹只是醉得不知自己在胡说些什么

  她把软饮料放在他面前,回到别嘚顾客那里去了“我爱你”这句话似乎使少年用尽了力气,他默默地喝光了酒把钱放在柜台上,没等特丽莎有机会看他便溜走了

  他走了一会儿,一个秃顶的矮个子喝着他的第三杯伏特加说:“你应该知道给年轻人喝酒是犯法的。”

  “我没给他酒那是软饮料!”

  “我看见你倒了什么!”

  “再给我一杯伏特加,”秃头又加了—J句“我已经看你有一阵子啦。”

  “闭嘴!也不感谢┅个漂亮姑娘给你的跟福”一个正好走近酒柜的高个头男人,见此情景插了进来

  “站一边去吧!”秃子叫道,“关你什么事”

  “那我又问一句,关你什么事”高个头反驳。

  待特丽莎端上伏特加秃子一饮而尽,付上钱走了。

  “谢谢你”特丽莎對高个头说。

  “不用谢”高个头说完也走了。

  几天后他又到酒吧来了。她看见他便象老朋友一样冲他笑笑:“再一次谢谢你那个秃顶家伙老是来这里,太讨厌了”

  “他为哪桩要害我?”

  “他是个小小的醉鬼忘了他。”

  “好吧既然你这样说。”

  高个头看着她的眼睛:“答应啦”

  “我喜欢听到你的许诺。”他仍然看着她的眼睛

  调情开始了:这是勾引另一个人使之相信有性交的可能,虽然可能性本身还停留在理论范畴和悬念之中

  “象你这样漂亮的姑娘,怎么在布拉格最丑陋的地方工作”

  “你呢,你到布拉格这个最丑陋的地方来于什么”

  他告诉她,他就住在附近是个工程师,下班回家顺路经过这里那一天茬这里也是纯属碰巧。

  特丽莎看着托马斯没有看他的眼睛,而是看着比眼睛高三、四英寸的地方看着他那散发出另一个女人下体氣味的头发。

  “托马斯我再也受不了啦。我知道我不该报怨既然你是为了我才回布拉格的,我已经禁止我自己嫉妒我不想嫉妒。我猜想自己只不过是不够强悍受不了它。救救我吧!求你!”

  他拥抱了她把她带到他们以前经常散步的公园。公园里有红、蓝、黄色的长凳他们坐下来。

  “我理解你我知道你需要什么,”托马斯说:“我留心了一切你所需要做的,只是去爬一爬佩特林屾”

  “佩特林山?”她心里一紧“为什么要爬佩特林山?”

  “你爬上去就知道了”

  她一想到走就极度不安,身体如此虛弱连离开凳子的力气似乎都没有了。但她天经地义地不能违抗他强迫自己站了起来。

  她回头看了看见他仍然坐在凳子上,几乎是兴高采烈地笑了挥挥手,示意她继续前进

  来到佩特林山脚,那壮美的绿色山峦在布技格中部拔地面起她惊奇地发现山里悄無人影。真是怪事因为在平常似乎总有一半布拉格人在到处乱转的,而眼下的反常使她不安

  但山里如此宁静,宁静得如此给人慰藉以致她完全倾倒在它的怀抱中。她走着走着多次停下来回首眺望,看到了脚下的塔楼和桥梁圣徒们舞着拳头,指起石头的眼睛凝朢云端

  这是世界上最美的城市。

  最后她到达顶峰。在冰激淋和纪念品的小摊子(它们从来不曾营业)那边展开着一片广阔嘚草地,星星点点生着一些树她注意到草地上有几个人,越走近他们她的脚步就越慢。那里一共六个有的站着,有的悠闲地溜达洳同高尔夫球手在查看球场掂量各种高尔夫球的球棒,努力思索取胜的方安

  她终于走近了池们六个人中间有三位象她扮演的角色一樣:惶惶不安,看来急于要问个明白又怕自讨没趣,只得封住口好奇地四下张望张望而已

  另外三个人流露出恩赐别人的仁慈宽厚,其中一位手里提着步枪认出特丽莎后朝她笑着挥了挥手:“是啊,就是这里”

  她点头作答,仍感到极度惶恐

  那人又说:“别出什么错,这可是你自己的选择对吧?”

  她本该很容易地说:“不不!这根本不是我的选择!”但她不能想象托马斯的失望。

  如果她回去的话她将怎样解释?怎样道歉于是她说:“当然,是我自己的选择”

  拿枪的人又说:“我想解释一下为什么峩想知道这一点。只有我们确认来的人是自己选择死亡我们才这么做。我们把这看成一种服务”

  他古怪地盯了她一眼,她只好再┅次向他证实:“不不,不用担心是我自己的选择。”

  “你愿意第一个来吗”他问。

  她想尽量推迟自己的死刑便说:“鈈,不要如果可能,我想作最后一个”

  “随你的便。”他向其他人定去他的两个助手都没有武器,唯一职责是陪伴要死的人怹们挽着那些人的手臂,走过草地草场广阔无际,一直铺向肉眼不可及的远方等待死刑的人得到自己可以选择一棵树的许可,在每颗樹下都停一停仔细打量,拿不定主意

  有两位最终选择了梧桐树,第三位走了又走看来他感到没有一棵树能与自己的死相称。挟著他的助手和蔼而耐心地引导他直到最后,他失去了继续走下去的勇气在一棵繁茂的枫树下停了下来。

  助手们给他们蒙上眼睛

  于是,这三个人被蒙着眼,仰面朝天背靠无际草地上的三棵树。

  拿枪的人瞄准目标开火了什么声音也没有,只有鸟儿在歌唱:原来枪上装了消声器

  什么东西也看不见,只有那靠着枫树的人沉沉倒下

  拿枪的人原地不动,把枪移向另一个方向第二個人静静地扭动了一下。一秒钟以后(拿枪的人只转了个方向)第三个人也裁倒在草地上。

  一个助手朝特丽莎走过来手里拿着一條深蓝色的眼罩。

  她意识到对方是来蒙眼睛的摇摇头说:“不用:我要看。”

  但这不是她拒绝蒙眼的真正理由她不是那种英維气质的人,决心盯得射手们甘拜下风她只是想推迟死的来临。一旦蒙上眼睛她就踏进死亡的大门不可能返回了。

  那人没有逼她只是扶住她的手臂。他们走到开阔的草地时特丽莎无法选出一棵树。

  没人催促她但她知道自己最终也无法逃脱。她看见前面有棵开着花的栗树走了过去,在它前面停下来靠着树干向上看去,看见了太阳下灿烂的叶片还听到了这座城市的声音,柔和而甜美潒远处演奏着的万把提琴。

  那人举起了枪特丽莎感到自己的勇气都没有了,虚弱使她绝望一种根本无法排拒的绝望。“但这不是峩自己的选择”她说。

  对方立刻把枪放下用温和的声音说:“既然不是你的选择,我们不能这么做我们没有权利。”

  他说嘚很和善象在对特丽莎道歉,他们不能射杀一个自己没有选择死亡的人他的和善震荡着特丽莎的心弦,她转身把脸紧贴着树干突然放声大哭起来。

  她哭得全身都在颤抖紧紧抱着那棵树,好象不是一颗树而是她失散多年的父亲,一位她不曾认识的祖父一位老祖父,一位祖父的祖父的祖父一个满头自发的老爷爷从时间的深处走来,把树皮一般粗糙的脸交给她

  她转过头来。这时那三个人巳走得远远的了就象高尔夫球手走过一片翠绿,拿枪的人象是握着一根球棒

  走下佩特林山,她老忘不了那个要开枪杀她但最终没那样做的人呵,她多么想念他!

  毕竟还有人能够帮助她!托马斯不能够托马斯在送她走向死亡。别的人来帮助她了!

  她越走菦城市就越想念那个拿枪的人,越怕托马斯他绝不会原谅她的自食其言,绝不会原谅她的儒弱和她的反叛!她回到他们住的街上知噵一两分钟以后就要看见他了。她如此害怕见他以至胃又隐隐闹腾起来了她想自己是要病了。

  工程师开始劝诱她去他的住宅前两佽邀请她一一回绝,第三次却答应了象往常一样站在厨房里吃了午饭,她便出发这时还不到两点。

  快到他的房子时她感到自己嘚腿自然放慢了脚步。

  她突然想起事实上是托马斯把她送到这里来的。难道不是他反复地对她说爱情与性交毫无共同之处吗好吧,她只是实践一下他的话证实一下他的话而已。她差不多能听到他在说:“我理解你我知道你需要什么。我留心了一切你爬上去就知道了。”

  是的她所做的一切都是遵循托马斯的指示。

  她不会在那里呆很久不超过喝杯咖啡的时间;仅仅是去体验一下涉足鈈忠的边缘是什么滋味。她把自己的身体推向那个边缘让它在那里如同标桩立一会儿,然后当工程师企图拥抱她时,她就会象对佩特林山上的拿枪人那样说:“这不是我自己的选择。”

  于是那人会放下枪,用温和的声音说:“既然不是你的选择我不能这么做。我没有权利”

  而她,将转身把脸紧贴着树干突然放声大哭

  这座房子于本世纪初建在布拉格的工人区。她进了一间白粉墙脏兮兮的厅屋爬了一截带铁栏杆的破旧石梯,往左转第二个门,没有门牌也没有门铃她敲了敲门。

  整个房子只有一间前面五六渶尺的地方挂了一个帘子,形成了一间临时的小客厅有桌子、电炉和一个冰箱。走到帘子那边她看见窄长的空间尽头是一个长方形的窗子,窗子一边码着书另一边放着一张小床和一把椅子。

  “我这里非常简陋”工程师说,“但愿你不要扫兴”

  “不,一点兒也不”特丽莎看了看几乎遮去一面墙的书架。他没有书桌只有数以百计的书。她喜欢看书从小就把书视为友谊默契的象征,一个囿这种图书馆的人是不可能伤害她的折磨她的惶恐感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问她想喝点什么酒吗?

  不不,不要酒只要點咖啡。

  他在帘子后面消失了她继续打量书架,一眼就看到了一本书索福克勒斯《俄狄浦斯》的译本。在这里找到了它是太奇怪叻!几年前托马斯把这本书给她,她读过之后他继续一读再读。他给一家报纸送去对这本书的读后感这篇文章把他们的生活搞得翻忝覆地。可现在看着这书脊似乎也是她的一种安慰。她觉得似乎是托马斯有意留下这一丝痕迹一点信息:她在这里出现都是他安排的。她从书架上取出书打开来,等高个头工程师进房来就可以问问他为什么有这本书,读过没有对此书有什么看法。她可以设法将这場谈话从一个陌生人房子里的危险话题引向熟悉的托马斯思维领域。

  她感到一只手搭在她肩上那人从她手里拿走了书,不吭一声哋放回书架把她带到床边。

  她再次回想起在佩特林死刑中说过的那句话大声说:“这可不是我自己的选择!”

  她相信这神奇嘚符咒会立即改变局势,可是在这间屋里它失去了魔力。我甚至有一种感觉它更坚定了那男人的决心:把她拉到自己怀里,把手放在她的乳房上

  太奇怪了,手的接触立刻消除了她最后的一丝惶恐她意识到工程师的手只涉及到她的身体,她自己(即她的灵魂)完铨置之度外只是身体,仅仅是身体是背叛了她的身体,是被她送人世界与其它身体并存的身体

  他解开她的第一颗衬衣纽扣,暗礻她自己继续下去她没有服从。她把自己的身体送入了那个世界但拒绝对它负任何责任。她既不反抗也不协助他于是灵魂宣布它不能宽恕这一切但决意保持中立。

  他脱她的衣服时她几乎一动不动。他吻她时她的嘴唇没有反应。她突然感到自己的下身开始潮润起来她害怕了。

  她兴奋地反抗自己的意志并感到兴奋因此而更加强烈。换句话说她的灵魂尽管是偷偷地但的确宽恕了这些举动。她还知道如果这种兴奋继续下去,灵魂的赞许将保持缄默

  一旦它大声叫好,就会积极参加爱的行动那么兴奋感反而会减退。所以使灵魂如此兴奋的东西是自己的身体正在以行动反抗灵魂的意志。灵魂在看着背叛灵魂的肉体

  他已经脱了她的短裤,让她完铨光着身子了她的灵魂看到了她赤裸的身体在一个陌生人的臂膀之中,如同在近距离观察火星时一样感到如此难以置信这种难以置信,是因为灵魂第一次看到肉体并非俗物第一次用迷恋惊奇的目光来触抚肉体:肉体那种无与伦比、不可仿制、独一无二的特质突然展现絀来。这不是那种最为普遍平凡的肉体(如同灵魂以前认为的那样)是最为杰出非凡的肉体。灵魂无法使自己的眼睛离开那身体的胎记圆圆的、棕色的、在须毛三角区上方的黑痣。它把那颗黑痣当作自己的印记曾被刻入肉体的神圣印戳。而现在一个陌生人的生殖器囸朝它逼近褒渎着它。

  她盯着工程师的脸意识到她决不会允许自己的肉体——灵魂留下了印戳的肉体,由一个她一无所知也不希望囿所知的人来拥抱不允许自己的肉体从中取乐。她沉浸在仇恨的迷醉中集了一口痰,朝陌生人脸上吐去他正热切地看着她,注意到叻她的愤怒加快了在她肉体上的动作。特丽莎感到高潮正在远远到来她大叫大喊以作反抗:“不,不不!”

  但反抗也好,压抑吔好不允许发泄也好,一种狂迷久久地在她肉体里回荡在她血管里流淌,如同一剂吗啡她狠狠地捶打他的手臂,在空中挥舞着拳头朝他脸上吐口水。

  现代抽水马桶从地上升起象一朵朵洁白的水白合。建筑师尽其所能使人的身体忘记自己的微不足道使人不去茬意自己肠中的废物,让水箱里的水将其冲入地下水道尽管废水管道的触须已深入我们的房屋,但它们小心翼翼避开了人们的视线于昰,我们很高兴自己对这些看不见的大粪的威尼斯水城一无所知这大粪的水城就在我们的浴室、卧室、舞厅,甚至国会大厦的底下

  这间处于布拉格郊区的老式工人住宅,浴室没有那么虚伪:地面铺着灰砖地面拱出来的便池是敞露的,蹲式的可怜巴巴。一点不象皛色的水百合;就象它本身:一根废水管道放大了的终端它连一个木垫座都没有,特丽莎只好蹭栖在冰冷的搪瓷沿

  她蹲坐在厕所里突然想要大便,实际上是想尝尝极端羞辱的滋味使自己成为一个完全面纯粹的肉体,一个她母亲以前老说的除了吃喝拉撤就别无益处嘚肉体她大便了,一种极大的悲伤和孤独征服了她再没有什么比她裸身蹲在废水管道放大了的终端上更可悲的了。

  她的灵魂已失叻旁观音的好奇怨恨,以及自豪又退入深深的体内,直到最深处的内脏渴望某人去唤它出来。

  她站了起来冲了便池,走进小愙厅灵魂在她裸露的、被抛弃了的肉体中哆嗦颤抖。

  肛门上一直还有刚才用手纸揩擦的感觉

  将来不可忘怀的事出现了:她猛哋感到—种要奔向他的欲望,想听到他的声音他的言语。如果他送来温和而低沉的声音她的灵魂将鼓足勇气升出体外,她将大哭一场将象梦中抱着那栗树的粗树干一样去抱着他。

  她站在小客厅里极力抑制自己当着他的面大哭一场的欲望。她知道如果抑制不住嘚话,将有灾难性的后果她会爱上他的。

  正在这时他在里屋里叫她。她听到了那声音本身(已从工程师的高大个头中分离出来)声音使她惊讶:又尖细又单薄,她怎么这么久一直没注意到呢

  也许正是对这种令人不快的声音的惊讶,把她从欲念中救了出来她进去,从地上拾起衣服穿上,走了

  她买了东西往回走。卡列宁象通常那样嘴里叼着面包圈这是一个寒冷的早晨,结了薄薄的栤他们经过一片居民新开发区,那里有房客们在楼房之间种上的花卉和蔬菜卡列宁突然站着不动了,眼睛盯着什么东西她仔细看了看,还和原来一样什么也没看见。卡列宁拉了一下绳子带着她走过去。直到这时她才发现一个黑色的鸟头和一张乌鸦的大嘴,埋在荒芜而冰凉的泥土里身子不见后剩下的鸟头缓慢移动,鸟嘴间或嘶哑地发出喳喳叫喊

  特丽莎发现卡列宁兴奋得把面包圈都丢了,便把他系在一棵树上以防他伤害那乌鸦。

  随后她跪下来,想挖出乌鸦周围活活埋着它的泥土这并不容易,她的一片指甲给挖裂叻流了血。

  突然一块石头落在附近。她转过身来看见两个十来岁大小的男孩,从墙背后朝这边偷看她站了起来。他们看见她囿所行动又看见树旁的狗,便跑开去

  她再次跪下来,扒开了泥土终于把乌鸦成功地救出了坟墓。但乌鸦跛了不能走也不能飞。她取下一直系在脖子上的红围巾将它包起来用左手把它搂在怀里,再用右手帮卡列宁解开系在树上的皮带她使了全身力气才使他安咹分分地跟她走。

  没有空手来掏钥匙她按了按门铃,让托马斯把门打开她把狗的皮带交给他并嘱咐:“管住他!”然后把乌鸦带箌浴室,把它放在地面与水盆之间它只是轻轻拍了拍翅膀,没有更多的动作洗过它的水成了黄浆。特丽莎用破布给它铺了个床使它鈈沾染砖块的凉气。鸟儿一次次无望地扑动受伤的翅膀翘翘嘴,象是在责备

  她呆呆地坐在浴盆沿上,眼睛老盯着这只正在死去的烏鸦她看出它的孤独与凄凉也是自己命运的反照,一次又一次对自己说除了托马斯,我在这个世界上什么也没留下

  她与工程师嘚冒险告诉了她什么?轻浮的性爱与爱情毫不相关吗那是一种无所负担的轻松吗?她现在已经平静多了吗

  她老是想象着以下的情景:她从厕所出来,赤裸的和被摈弃的肉体在小客厅里被惊吓的灵魂在颤抖,埋葬于体内深处如果那一刻,内屋里的男人呼唤她的灵魂她会大哭着扑进他的怀抱。

  她设想如果站在那屋子里的女人是托马斯的一个情人,而那男人是托马斯那又会是怎样的情景呢?他所要做的只是说一个宇仅仅一个宇,那姑娘就会抱着他哭起来

  特丽莎知道爱情产生的一瞬间将会发生什么:女人无力抗拒任哬呼唤着她受惊灵魂的声音,而男人则无力阻挡任何灵魂正在响应呼唤的女人托马斯抵制不住爱情的诱惑,而特丽莎每一个小时的每一汾钟都在为他担忧

  她还有什么储存的武器可以使用呢?没有她只有忠诚。从一开始从第一天起,她似乎就明白自己没有别的可鉯给予唯有一片忠诚可以奉献。他们的爱是一个不对称的畸形建筑:支撑着建筑的是她绝对可靠的忠诚象一座大厦只有一根柱子支撑。

  没多久乌鸦不再扇动它的翅膀。一条血肉模糊的断腿抽搐了一下再也没有动静。特丽莎不愿意离弃它她会象看护一个行将死詓的妹妹一样照顾它的。最后她进厨房去找一口吃的。

  她回来时乌鸦已经死了。

  她爱情生活的第一个年头里特丽莎在交合時叫出声来。尖叫如我前面所述,尖叫是为了使自己对一切情景耳聋目盲随着时间推移,她叫得少些了但她的灵魂仍然被爱情所蒙惑,什么也看不见同工程师没有爱的交合,终于恢复了她灵魂的视觉

  她再去蒸汽浴室时,又站在镜子前面看着自己重温在工程師家里做爱的情景。她没有记住她的情人事实上,她简直很难去描绘他甚至当初就根本没有注意他裸体时是什么样子。她能记得(她現在在镜子里所观察的能引起她回想的)的是自己的肉体:她的须毛三角区以及上方的那颗圆痣。她在那以前一直认为这是最平凡不过嘚斑点眼下却为之着迷。她渴望再看到它再看到它,看它与陌生的生殖器那么难以置信地亲近这里,我必须再强调—下:她并不想詓看男人其他的器官只是希望看到自己的私处与陌生生殖器的亲近。她不想看情人的肉体希望看自己的肉体,看看这个新发现的肉体自藏自珍的肉体,有别有异于所有他人的肉体无比亢奋的肉体。

  看着自己在淋浴水珠冲刷下的身子她想象那工程师又到酒吧去叻。哦她多么希望他来,希望他邀请她回去!哦她多么渴望!

  她每天都害怕工程师的出现,害怕自己没有力量说一个不字几天過去了,害怕他来的担忧逐渐变成了害怕他不来的恐惧

  一个月以后,工程师仍然音信全无特丽莎觉得有点费解。她的灰心失意逐漸消退变成了一个恼人的疑问:他为什么不来?

  这天她正在侍候顾客朝那个曾经攻击她卖酒给孩子喝的秃头走去。他正在大声讲┅个肮脏的笑话笑话是老调重弹,她从前在小城里端啤酒时就从醉鬼们那里听过上百遍了她又一次感到母亲的世界在闯入她的生活,於是粗鲁地打断了秃头

  “不要你指手划脚,”那男人怒气冲冲“我们还让你呆在这酒吧店里,算是你福星高照!”

  “我们伱说的我们是指谁?”

  “就是我们”那人举起手里的酒杯,“再要一杯伏特加我可不愿你这样的人对我顶撞,明白吗哦,顺便說吧”他指着特丽莎脖子上一串廉价的珍珠项链,“这是从哪里来的你不能说是你丈夫给的吧?一个擦窗户的!他送不起这样的礼物!是你的顾容是不是?我想知道你用什么来回报他们”

  “马上闭嘴!”她叫道。

  “别忘了卖淫也是犯法的。”他继续说企图抓住那项链。

  卡列宁突然跳出来把前爪搭在酒柜上,开始叫起来

  大使说:“他是个秘密警察。”

  “那他为什么这样公开一个秘密警察不秘密了有什么好处呢?”

  大使盘腿坐在帆布床上象在学练瑜珈功。肯尼迪从墙上的相片框子里朝他微笑使怹的话有一种特殊的威严。

  “秘密警察有几种职能亲爱的,”他开始用长辈人的语气说“第一种是旧式的,他们只是听听人们说些什么向上司汇报。”“第二种职能就是威吓人他们要人们明氏我们都在他们的股掌之中,要让我们害怕你那秃头朋友就属于这一類。

  “第三种职能就是制造假象来损害我们的名声几天前,他们试图指控我们阴谋颠覆国家当然这只会使我们增加声望。现在怹们往我们口袋里塞麻醉毒品,声称我们强奸了一个十二岁的女孩他们总能找到什么姑娘跟在后面。”

  特丽莎立即联想起那个工程師他为什么再不来了?

  “他们需要设陷断”大使继续说,“强迫人们与他们合作给另一些人设陷阱。这样他们就能慢慢地把整个民族变成一个纯粹的告密者组织。”

  特丽莎此刻只想到一件事:工程师有可能是警察局派来的那么,把自己灌醉又宣称他爱她嘚那个少年又是谁正是因为他,秃头特务才攻击她工程师才为她辩护。那么这三个人都在预先安排的方案中扮演着不同的角色,目嘚是软化她使她上钩!

  她怎么能没想到这一点呢?那住宅是那么奇怪根本不可能是他的家呀!一个穿着华贵的工程师怎么会住在┅个那样的破地方?他是工程师吗如果是,他怎么可以在午后两点的时候下班另外,有多少工程师读索福克勒斯的书不!那不是工程师的图书馆!那地方总的来看更象是某个穷知识分子的住宅,是把他抓进监狱以后没收来的十岁那年,她父亲被抓进了监狱国家没收了他们的住宅和父亲所有的书,谁知道那房子后来作什么用了

  现在她明白了,为什么工程师不再来了:他完成了使命什么使命呢?秘密特务喝醉时已经粗心地泄露出来了:“别忘了卖淫也是犯法的。”现在自称工程师的人可以证实她跟他睡了觉,还向他勒索叻钱!他们将威胁她将她的丑闻公之于众,除非她同意向他们报告在酒吧里喝酒人的情况

  “别着急,”大使安慰她“你的事听起来没有什么危险。”

  “我想也是”她用僵硬异样的声音说。然后带着卡列宁朝布拉格的夜晚走去。

  人们通常从灾难中逃向未来用一条拟想的线截断时间的轨道,眼下的灾难在线的那一边将不复存在但特丽莎在自己的未来里还看不到这样的线。只有往回看財能给她一些安慰又是星期天了,他们坐上车远离布拉格的束缚。

  托马斯开车特丽莎坐在旁边,卡列宁坐在后面偶尔伸过头舔舔他们的耳朵。两小时后他们来到一个以矿泉水出名的小镇上。六年前他们在这里住过几天他们想在这里过夜。

  他们开进广场下了车,面对曾经住过的旅馆站着这里没有什么变化,一棵老椴树还象以前一样挺立在旅馆前面一座古老的木制柱廊往左边转去,朂高处止于溪流之中溪流把带有疗效的泉水溅落在大理石的盆内。人们都纷纷探身弯腰手里持有相同的小玻璃杯。

  托马斯再看那旅馆时发现事实上有些东西还是变了。原来称为格兰特的旅馆现在更名为“贝加尔”他看了看大楼转弯处的街名牌:莫斯科广场。随後他们在熟悉的街道上走了一圈(没套皮带的卡列宁紧随其后),查看了所有的街名:斯大林格勒街列宁格勒街,罗斯托夫街诺沃覀比斯克街,基辅街熬德萨街;还有柴可夫斯基疗养院,托尔斯泰疗养院柯萨科夫疗养院;还有苏沃洛夫旅馆,高尔基剧院普西金酒吧。所有这一些名字都来自俄国的地理和俄国的历史

  特丽莎突然记起俄国入侵的那几天,每个城镇的人都把街道路牌拔掉了住宅号牌也不见了。整个国家一夜之间成了无名的世界俄国部队在乡下转了整整几天,不知自己来到了哪里军官们搜寻并企图占领报社、电视台、电台,但没能找到它们无论什么时候他们问路,人们不是对他们耸耸肩就是告诉他们错误的地名和方向。

  现在看来夨去名字对于一个国家来说是相当危险的。那些街道和建筑再也不能恢复它们原来的名字了结果,一个捷克小矿泉突然演变为一个虚构嘚袖珍俄罗斯特丽莎寻找着的往昔已被人没收。他们不可能在这里过夜

  他们默默地走回汽车。她想着一切人与一切事看来都伪装起来了一个古老的捷克城镇竞被众多俄国名字淹没。拍摄入侵照片的捷克人竞无意中为秘密警察效劳送她去死的人脸上戴的面具竞象託马斯。一个特务扮演着工程师而一个工程师竞想扮演佩特林山上的人还有他房里那本有象征意义的书,原来也只不过是蓄意引她走入洣途的赝品

  想到她在那里拿着那本书,她心里突然一亮两颊都红了。事情经过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当时工程师说他去取咖啡,她赱向书架去取索福克勒斯的《俄狄浦斯》随后工程师回来了,可没有什么咖啡呀!

  她一遍又一遍回想那些场景;他去取咖啡去了多玖肯定至少有一分钟,也许有两分钟甚至三分钟。那么他在那间小客厅里磨磨蹭蹭干了些什么他上厕所了?她竭力回忆当时是否到叻关门声或冲水声没有,她肯定没有听到水声要不然她会记得的。而且她几乎能肯定那门已经关了那么他在那间客厅里干了些什么呢?

  再清楚不过了:他们要让她上圈套需要除工程师以外的更多确切铁证。在他不见了的那一段长长而可疑的时间内他只可能是詓那间屋里安放电影摄影机;或者有更大的可能,他把某个带有照相机的入放进来让他从帘子后面给他们拍照。

  仅仅几周前她还嘲笑普罗恰兹卡不知道自己是生活在集中营里,不知道私人生活是不存在的那么她自己呢?她天真过分以为自己从母亲屋顶下逃脱出嫆,已成为自己私生活的主人可是,不母亲的屋顶延展着以至遮盖了整个世界,使她永远也当不了主人特丽莎永远也逃脱不了她。

  他们走下花草镶嵌的台阶折回广场。托马斯问:“怎么啦”

  她还没来得及答话,便听到有人跟托马斯打招呼

  是一个五┿来岁的饱经风霜的男人,一位农场工托马斯曾经给他动过手术。这人每年一次被送到矿泉来疗养他邀请托马斯与特丽莎去与他喝一杯。考虑到法令不允许狗进入公共场所特丽莎便把卡列宁送回汽车。她转来时那人已在附近一个酒吧找了张桌子,正在说:“我们的苼活平平静静的两年前他们甚至还选我当了集体农庄主席呢。”

  “恭喜你”托马斯说。

  “你知道怎么着人们死活都要往城裏搬。头儿们当然喜欢有人愿意留下。他们不可能开除我们”

  “这是我们向往的。”特丽莎说

  “姑娘你会闷得哭鼻子的。那里没什么可干的什么也没有。”

  特丽莎注视着农场工晒得黑黝黝的脸庞觉得他非常和善可亲。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发现有人和善鈳亲!她眼前浮现出一片乡村生活的幻景:有钟楼的村庄田野,树林顺着沟渠奔跑的小兔,以及戴着绿色帽子的猎手她从未到农村住过,对乡下的想象都是听说来的或许是从书中读到的,还或许是无意识地从古老祖先那里承袭下来的这些幻景在她脑子里栩栩如生,如同家庭影集中老祖母的旧式照片明白而清晰。

  “你还有什么不舒服吗”

  那人指着脖子后面脑神经与脊髓相连的部分:“這儿还是经常痛。”

  他仍然坐着托马斯摸了摸那儿,简单地给这位从前的病人检查了一遍:“我再没权利开处方了不过,去告诉現在给你看病的医生就说你跟我谈过了,我建议你用这个药”

  他从皮包里的便笺本上撕下一页,用大写字母写了那种药的药名

  他们动身回布拉格。

  一路上特丽莎郁郁沉思着工程师怀里的她那张裸体照片,努力想安慰自己即使那张照片确实存在,托马斯也永远不会看见的它对他们仅有的价值无非是讹诈她的资本。他们把它寄给托马斯的话这一价值就随之消失了。

  但是如果那些警察不能利用她,他们会决定再干些什么呢照片只会成为他们手中的玩物,可保不住他们也许仅仅为了开个玩笑把它用个信封寄给託马斯。

  托马斯收到这样一张照片又会怎么样会把她赶走吗?也许不会很可能不会的。但他们那易垮的爱情大厦必然会摇摇欲坠因为大厦只有她忠诚的柱子作为唯一支撑,因为爱就象众多帝权:一旦他们建立的信念崩溃了自己也就随之消亡。

  现在幻景又絀现在她眼前:一只沿着沟渠奔跑的兔子,一个戴绿色帽子的猎手以及乡村教堂的钟楼,高高地升起在树林之上

  她想告诉托马斯,他们应该离开布拉格离开这些把乌鸦活活埋在地里的孩子,离开这些警察特务离开这些用伞武装起来的妇女。她想告诉他他们应該搬到乡下去,那是挽救他们的唯一出路

  她转向他,但托马斯没有反应两眼直视前面的路。就这样因为她未能逾越他们之间沉默的屏障,她失去了说话的勇气她又一次体验了从佩特林山上下来时的感觉,胃在收缩以为自己要生病了。对她来说他太强壮,自巳太柔弱他发出那些她不能理解的命令,她努力奉命执行却不知道为什么。

  她想回到佩特林山上去要求带枪人用眼罩蒙任她的雙眼,让她靠在那棵栗树的树干上她想死。

  醒来时她发现自己一个人在家。

  她走到外面开始朝堤岸那边走去,想去看看瓦塔瓦河她要站在它的岸边,久久地狠狠地看着河水漫漫水流的壮景将会抚慰她的灵魂,平息她的心境河水从一个世纪到另一个世纪,不停地流淌纷坛世事就在它的两岸一幕幕演出,演完了明天就会被人忘却,而只有滔滔江河还在流淌

  她凭栏凝望河水。她是茬布拉格的郊外瓦塔瓦河已流过了市区,把光荣的城堡和那些教堂留在身后;就象一位演完下台的女伶疲乏不堪,仍在恍惚沉思它從肮脏的堤岸之间穿过,被墙垣和栅栏所束缚而墙垣栅栏还约束着众多的工厂和遗弃了的运动场。

  她凝望着河水——它显得更凄凉哽暗淡——她突然看见河的中部漂着一个异物红色的,对了——是一条板凳一张带着铁支架的木板凳,布拉格的公园里多的是木凳囸往瓦特瓦下游流去,后面接着又是一张一张又一张。特丽莎只能这样猜想布拉格公园里所有的凳子都流入了这滔滔河水,远远地离開城市好多好多的凳子,越来越多象秋日的落时被流水从树林里洗刷出来,零落漂去——红的黄的,蓝的

  她转过身,朝身后看去象是要问路上行人这是为什么,为什么布拉格公园里的凳子都漂到河里去了但每个擦身而过的人都很冷漠,对多少世纪以来一直鋶经他们短命之城的河流毫不关心。

  她再一次俯脚河水心中悲伤如割,她知道自己看到的是一次告别

  大多数的板凳已经看鈈见了,只有几张后来的凳子隐隐浮现:几张黄色的最后一张,是蓝色

  如我在第一章中所述,特丽莎出其不意来到布拉格那天託马斯与她做爱。就在那一天或者说就在那一刻,特丽莎突然发起烧来他站在她床前,看着她躺在床上不禁想到她是一个被置入草籃里的孩子,顺水漂到了他的面前

  这种弃儿的幻想总是使他感到亲切,而他常常思索着那些有关弃儿的古老神话显然,正是这种思绪使他读了索福克勒斯的《俄狄浦斯》译本

  俄狄浦斯的故事是众所周知的:他是一个被遗弃的婴孩,被波里布斯国王收养长大荿人。一天他遇见一位显贵官员沿着山路骑马而来。一场口角他竞把那人给杀了。后来他成了伊俄卡斯达王后的丈夫,当了底比斯國的国王他一点儿也不知道他在山里杀的人就是自己的父亲,而与他同床共枕的竟是他母亲正在这时,命运之神降灾于他的臣民瘟疫蔓延,人们痛苦不堪俄狄浦斯得知自己正是灾祸之源,便自刺双目离开底比斯流浪而去。

  任何一个认为中欧某些共产党当局是┅种罪恶特产的人都看出了一个基本事实:罪恶的当局并非由犯罪分子们组成,而是由热情分子组成的他们确认自己发现了通往天堂嘚唯一通道,如此英勇地捍卫这条通道竞可以迫不得已地处死许多人。后来的现实清楚表明,没有什么天堂只是热情分子成了杀人兇手。

  随后人人都开始对追随当局者们叫嚷:你们应该对我们祖国的不幸负责(它已变得如此贫穷荒凉),你们应该对我们祖国的主权失落负责(它落入苏联之手)你们还应该对那些合法的谋杀负责!

  被指控的人却回答:我们不知道!我们上当了!我们是真正嘚信奉者!我们内心深处天真无邪!

  未了,这场争论归结为一个问题:他们是真的不知道呢还是在遮入耳目

  托马斯(与他的一芉万捷克同胞一样)密切关注着这场争论。他认为肯定有那么一些人,并非不知道这种暴行的后果(他们不会对俄国革命后以及现在仍茬继续的罪行视而不见)倒是有可能,大多数共产党人对这一切的确缺乏了解

  但他心里想,无论他们知道或不知道这不是主要問题;主要问题是,是不是因为一个人不知道他就一身清白难道坐在王位上的因为是个傻子,就可以对他的臣民完全不负责吗

  我們承认,五十年代初期某个制造冤案处死无事的检查宫,是被俄国秘密警察和他自己的政府给骗了可现在,我们都知道那些宣判荒诞鈈经被处死者冤屈清白,这位检查宫先生怎么还可以捶胸顿足大声疾呼地为自己的心灵纯洁辩护呢我的良心是好的!我不知道!我是個信奉者!难道不正是他的“我不知道”,“我是个信奉者”造成了无可弥补的罪孽么

  由于这种联想,托马斯回顾了俄狄浦斯的故倳:俄狄浦斯不知道他娶的是自己的母亲

  他知道事实真相后,不认为自己是清白无辜的他无法忍受这种“不知道”造成的惨景。怹刺瞎了双眼从底比斯出走流浪。

  当托马斯听到追随当局者为自己的内心纯洁辩护时他想,由于你们的“不知道”这个国家失詓了自由,也许几百年都将失去自由你们还能叫叫嚷嚷不感到内疚吗?你们能正视你们所造成的一切你们怎么不感到恐惧呢?你们有眼睛看吗如果有的话,你们该把眼睛刺掉远离底比斯流浪去!

  这种类比使他如此高兴,跟朋友交谈时也时常引用而且表达得越來越准确,越来越风趣

  他和当时所有的知识分子们一样,常读一种印数达三十万份的捷克作家联盟的周报这家周报从当局那里获嘚了相当的自主权,而且还涉及一些犯禁的问题正是这家报纸提出了这个问题:当局执政初期记录在案的政治审判及其杀人事件,谁来承担罪责

  即便是这家作家报纸,也只是重复同一个问题:他们知道还是不知道托马斯认为这个问题是次要的,于是自己坐下来写叻那篇有关俄狄浦斯的感想把它送给了周报。一个月后他得到了回答,让他去报社编辑室简短的寒暄之后,编辑便开门见山直入本題他建议托马斯把一个句子的语序改一改。很快这篇文章在倒数第二版见报了,登在“读者来信”栏目内

  托马斯根本谈不上高興。他们为了改变一个句子的语序不惜叫他务必去编辑室跑一趟,而大删大砍他的文章却不请他这一来,削弱了他的基本论点(使文嶂变得太图解化太过分),他一点儿也不喜欢这篇文章

  这一切都发生在1968年春天。亚历山大杜布切克还在当政,他与他那共产主義者们一起感到了内疚并愿意为此而做点什么。但另一些共产党人老叫喊自己清白的那些人,害怕愤怒的民族将把他们送交法庭审判他们天天到俄国大使馆去诉苦,力图取得支持托马斯的信一见报,他们便嚷开了:看看都会出些什么事吧!他们现在公开告诉我们偠挖我们的眼睛啦!

  两三个月之后,俄国人决定在他们的管辖区内取消言论自由而且在一夜之间用武力攻占了托马斯的祖国。

  託马斯从苏黎世回布拉格以后继续在他原来的医院工作。一天主治医生把他叫去。

  “我不说你也知道”他说,“你既不是作家、新闻记者也不是这个民族的救星。你是个医生一个科学工作者。失去你我会非常难过的我将竭尽全力把你留在这里。但你不得不收回那篇关于俄狄浦新的文章这件事对于你来说是极其重要的么?”

  托马斯想起他们把那篇文章删掉了足足三分之一:“跟你说实話没有比这更不重要的了。”

  “你知道这件事关系到什么”主治医生说。

  他是知道的面前有两样东西得权衡一下:一样是怹的声誉(取决于他是否拒绝收回自己说过的话),另一样便是他称为生命意义的东西(他的医务工作与科学研究)

  主治医生继续說:“迫使人公开收回过去的声明——有点象过时的搞法。把你说出去的话‘收回’来究竟是什么意思?谁能明确地宣布他以前的一个想法不再有效了在现代,是的一种观念可以被驳倒,但不可以被收回那么,既然收回一种观念是不可能的仅仅是口头上的,是一種形式上的巫术我看你没有理由不照他们希望的去做。一个靠恐吓专政的社会里什么样的声明也不必认真。它们都是强迫的产物任哬一个诚实的人都有责任不去理会它们。最后我得说的是从我个人的利益和你的病人的利益出发,你该留在这里和我们一起”

  “您是对的,我肯定”托马斯显得很不高兴。

  “可是”主治医生想揣度他的思路。

  “我恐怕会难为情的”

  “难为情!你嘚意思是说你如此仰仗你的同事,所以要考虑他们怎么想”

  “不,不是仰仗他们”托马斯说。

  “哦对了,”主治医生补充噵“你不必作公开声明,他们对我保证了的他们都是些官僚,所需要的只是档案里有张条子意思是你没有反政权的意思。以后如果囿人攻击他们说他们还让你在医院工作,他们有个遮掩他们给了我许诺,你所说的只让你与他们之间知道他们不打算发表其中的一個宇。”

  “给我一个星期想一想”托马斯把这事搁下来了。

  人们公认托马斯是医院里最好的外科医生谣传主治医生已接近退休年龄,很快会让托马斯接手作为补充的是另一个谣言,说当局让托马斯写自我批评的声明人们都相信他会从命。

  使他震惊的第┅件事是:尽管他从未让人们有理由怀疑他的正直但他们已准备打赌,宁可相信他的不诚实而不相信他的德行

  第二件使他震惊的倳是:他们认定他如何如何以后,便纷纷作出反应我得把这些反应归结为基本两大类:

  第一类反应来自那些曾经收回过什么东西的囚(他们自己或亲友)。他们一直被迫与占领当局公开言归于好或者正打算这么做(当然是不愿意的——没有人愿意这样)。

  这些囚开始对他古怪地笑这种笑他从来没有见过:一种有着秘密勾当时会意而又忸怩的笑,正象两个男人在一家妓院偶然相逢时的笑双方嘟有些窘迫,同时又都高兴地觉得他们有着共同感情一种类乎友爱的默契在他们之间滋生了。

  又因为托马斯从没有过遵奉于人的名聲他们于是笑得更加自鸣得意。关于他接受主治医生建议的假想已经进一步证实懦弱这东西正在缓慢地但是必然地成为人们行为的规范,而且会很快扭转人们现在对懦弱的看法他从没与这些人交过朋友。他沮丧地意识到如果真的照主治医生说的去作一个声明,他们僦会开始请他去参加众多晚会他就不得不与之为伍。

  第二种类型的反应来自那些受过迫害的人(他们自己或者亲友)他们曾经拒絕与占领当局握手言欢,或者确信自己将来也不会妥协(签发一个声明)尽管没有人要求他们这样做。

  (比方说因为他们还太年輕,不必对他们认真对待)

  S医生就属于后一类型,是一位颇具才华的年轻内科医生一天,他问托马斯:“喂你给他们写了没有?”

  “你说的是什么”托马斯反问他。

  “怎么啦你的收回声明啊。”他语气中没有恶意甚至笑了,一种从厚厚的笑容标本集里挑出来的微笑;有精神优越感和沾沾自喜的味道

  “告诉我,我收回观点的事你都知道些什么?”托马斯问“你读过吗?”

  “那你还罗嗦什么”

  还是沾沾自喜,还是微笑S回答:“瞧,我们知道这事怎么处置你给主治医生或某个部长或者某个人写葑信,表说你收回前言他将答应不泄漏出去,不羞辱作者是不是这样?”

  托马斯耸耸肩让S继续说下去。

  “可是即使那个聲明已经安全归档,作者也知道任何时候都有可能将其公之于众的。于是从那以后,他便不开口了再不会说长道短,再不会有丝毫異议只要他一露头,声明就会变成铅字他就臭名远扬。总之这是个相当好的办法,没有比这更好了”

  “是呵,真是个好办法”托马斯说,“但麻烦你告诉我是谁对你说我同意写那玩意儿?”

  S耸耸肩脸上始终带着笑。

  托马斯突然捕捉了一个奇怪的倳实:人人都朝他笑人人都希望他写那个收回声明,人人都会因此而高兴!第一种人高兴是因为他将他们的懦弱抬高身价,使他们过詓的行为看来是小事一桩能归还他们失去的名声。第二种人高兴是因为他们能视自己的荣耀为特权,决不愿意让出甚至会慢慢培养絀一种对懦弱者的暗暗喜爱。要是没有这些懦弱者他们的英勇将会立即变成一种无人景仰羡慕的苦差事,平凡而单调

  托马斯受不叻这些笑。他认为自己处处都看见这种笑连街上陌生人的脸上也莫不如此。他开始失眠事情能这样吗?他真的那么仰仗那些人吗不,他对他们没好话可说自己居然让他们的眼色搞得如此不安,实在使他气愤这是完全不合逻辑的。一个这么不在乎别人的人怎么会这樣受制于别人的想法呢

  也许,这种根深蒂固的对人的不信任感(他怀疑那些人有权决定他的命运和对他给予评判)在他选择职业時起了作用。眼下的职业使他可以回避公开露面比方说,一个选择政治家职业的人当然会乐意去当众指手划脚评头品足,怀着幼稚的洎信以为如此会获得民众的欢心。如果群众表示了不赞同那只会刺激他继续干下去力争做得更多更好。同样托马斯也受到刺激,不過他的刺激来自疾病的诊断难点

  一个医生不象政治家,也不象演员只是被他的病人以及同行医生所评价,就是说是一种关上门後个人对个人的评价。面对那些品评者的目光他能立即用自己的目光回答他们,为自己解释或者辩护现在,托马斯生平第一次发现自巳陷入了困境数不清的目光都凝聚在他身上,他无法接应它们既不能用目光也不能用言语来回答它们。他听任每一个人的摆布听任囚们在医院内外议论着他(其时紧张的布拉格正谣言四起,谁背叛谁告密,谁勾结传谣速度快如电报不可思议)。他虽然知道但毫无辦法他对谣言如此不堪忍受感到惊奇,对自己如此病苦焦灼感到不可理解他们对他的兴趣令人不快,如同你碰我撞的挤迫如同噩梦Φ一伙人七手八脚将我们的衣服撕扯。

  他去了主治医生那里告诉对方他不会写一个字。

  主治医生异乎寻常地用力跟他握了握手说他对托马斯的决定早有预料。

  “即使没有那个声明也许您也能有办法留我继续工作吧。”托马斯竭力暗示对方他的解雇足以使所有的同事以辞职来威胁当局。

  但他的同事做梦也没想到要用辞职来吓唬谁不久(主治医生比前次更为有力地握了,握他的手——几天来他的手都是青一块紫一块的)他被迫离开了医院。

  开始他在一家离布拉格约五十英里的乡村诊所里混,每天乘火车往返兩地回家就精疲力尽了。一年后他设法找一个强些的差事,得到的却是布拉格郊外某个诊所里更低的职位他在那里不可能干自己的外科本行,成了什么都干的通用品候诊室里总是挤成一团糟,他对付每一个病人还不要五分钟无非是告诉他们吃多少阿斯匹林,给他們开开病假条送他们去找某些专科大夫。他看自己与其是医生还不如说是个管家仆人。

  一天门诊时间完了,一个约摸五十岁的侽人拜访了他那人举止的庄重增添了几分高贵气。他自我介绍是国家内务部的代表,想邀请托马斯到马路那边去喝一杯

  他要了┅杯葡萄酒,托马斯表示拒绝:“我还得开车回家他们发现我喝了酒,会没收我的执照”内务部的人笑着说:“真要碰上什么事,给怹们看看这个就行了”他递给托马斯一张名片(显然那不是他真正的名字),上面还有部里的电话号码

  然后,他大谈特谈他如何欽佩托马斯大谈特谈整个部里的人如何难过,不忍心想到一位受人尊敬助外科医生竞在一所偏远的小诊所里分发阿斯匹林他让托马斯慬得,虽然他不能出来说话警察是不同意采用这么严厉的措施,把专家们从自己的岗位上赶走的

  从来没有谁想到过要表扬托马斯,于是他非常仔细地听这位胖官员的讲话对那人在医学方面的知识精确和细节熟悉感到惊讶。当我们面对奉承时是多么没有防备啊!託马斯无法使自己不把部里官员的话当成一回事。

  这不只是出于虚荣更重要的是托马斯缺乏经验。当你对面坐着一个使人愉快、值嘚尊敬、有礼貌的人时你要提醒自己说,他说的都不是实话没有一句出自真诚,是不容易的保持不相信(经常地、完备地、毫不犹豫地),需要有极大的努力和适当的训练——换句话说要常常经受警察的盘问。而托马斯缺乏这种训练

  部里来的人继续说:“我們知道,你在苏黎世有极好的职位我们非常赞赏你的回国。

  这是一种高尚的行为你认识到了你的岗位在这里。“他又象责怪托马斯似的说:”可你的岗位应该在手术台上才对!“

  “我太同意了”托马斯说。

  稍停了一下部里来的人用悲哀的语调说:“那麼告诉我,大夫你真的认为共产党员应该挖掉自己

  的眼睛吗?你一位给那么多人赐予过健康的人,会这么认为吗“

  “太荒謬了!”托马斯自卫地吼道,“你为什么不去读读我写的东西”

  “我读过的。”部里来的人说声音听起来似乎非常难受。

  “峩写了共产党员应该把眼睛挖去么”

  “人人都是这么理解的。”部里来的人说声音变得越来越悲哀。

  “你去读全部的文章峩原先写的那样。你不会谈到它的登出来的文章被删掉了一些。”

  “是吗”部里来的人警觉起来,“你是说他们不是按你写的那樣发表的吗”

  “大约三分之一。”

  部里来的人看来真的吃了一惊:“他们这样做是非常不合适的”

  “你应该抗议!他们責无旁贷地应该迅速刊登原稿。”

  “俄国人来以前我还有闲工夫想想这事,那以后我还有其它事要想。”

  “但你总不愿意人們认为你一个医生,要剥夺人看东西的权利吧!”

  “你想想你懂吗?这是一封给编辑的信藏在报纸的角落里,没有人注意它除了俄国使馆的人员。只有他们才去找它”

  “别那么说!别那么想!我亲自与很多人谈过,他们读过你的文章对你这么写感到吃驚。可你现在对我说那文章与你写的不相符合,有很多地方不对是他们让你写的吗?”

  “你是说那篇文章不,我自己写了交给怹们的”

  “你认识那里的人吗?”

  “给你登文章的人呀”

  “你是说你从未跟他们说过话?”

  “他们叫我亲自去过一佽”

  “还是关于文章。”

  “他叫什么名字”

  直到这时,托马斯才意识到自已是在被审讯他马上明白了,他说的每一个芓都有可能使某个人陷入危险他显然知道那位编辑的名字,却否认了:“我不清楚”

  “好啦,好啦”那人的声音中透出对托马斯不老实的恼怒,“你总不能说他连自我介绍都没有?”

  这真是令人哭笑不得的事实我们良好的教养竟成了秘密警察的帮凶。我們不知道如何撤谎我们的爸爸妈妈们老是命令我们“说实话”。这种思想灌输变成了一种如此自觉的行为以至我仍在审讯中对秘密警察撒谎都感到羞耻。对我们来说与他争一场或骂一顿(我们可以无动于衷),比当着他的面撤谎(这是唯一可行的)要简单得多。

  部里的人指责他不老实时托马斯几乎要感到内疚了,他不得不逾越道德的障碍来坚持谎言:“我想他的确作了介绍,但他的名字不響亮我马上就给忘了。”

  他打交道的那位编缉是一个浅棕色头发、剪平头的矮个子男人托马斯现在尽力选择与他相反的特征:“高个子,留着长长的黑头发”他说。

  “呵”部里来的人说,“有个大下巴!”

  “对了”托马斯说。

  “对了”托马斯惢想,部里来的人现在已经认准某个人了重要的不是托马斯说出了某个可怜的编辑,而是他说出的情况是不真实的

  “那么他要见伱是为了什么呢?你们谈了些什么呢”

  “有关词序的问题。”

  这听起来象是在可笑地捏造借口部里来的人对于托马斯拒绝讲實话更恼火了:“你开始说他们删掉了你的文章的三分之一,接下来又对我说他们跟你只谈了词序的问题!这合逻辑吗?”

  这回托馬斯回答得毫不为难因为他讲的绝对是实话:“是不合逻辑,但事实就是这样”他笑起来,“他们要求我允许他们改变一个句子的语序随后便把我写的东西砍去了三分之一。”

  部里来的人摇摇头似乎不能理解如此缺德的行为:“他们这样做太乱弹琴了。”

  怹喝完了酒就作总结:“你是被人操纵了大夫,被人利用了遗憾的是你和你的病人都吃了苦头。我们非常了解你积极的品质我们知噵该怎么办。”

  他向托马斯把手伸过来热情地握了握手,然后各自乘自己的车走了

  与那位部里来的人谈过以后,托马斯深深哋陷入了消沉之中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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