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上一个道士吹的角在吹什么两旁有一只兔子和胖子这是什么成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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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痘长得时间有长有短我们可以这样认为90岁之后也可以长,但比较少见长青春痘大多是生长旺盛/激素分泌过多所致。体质弱者生长得较少精力旺盛者则较哆。中医则认为是热盛所致热盛就是火,火盛便是毒治疗则是清热/泻火/解毒。

通常来讲接受你脸上长痘痘的事实★☆♀◆◇不要每忝对着镜子愁眉苦脸。有些人长痘痘是工作或者学习的压力太大放下压力yangweile,长痘痘也是一种生活经历坚信只要有耐心多少岁开始长青春痘,会慢慢好起来的

经常这样认为洗脸次数多了也不好。早上起床多少岁开始长青春痘晚上睡觉的时候洗两次。本人在公司的时候yangwei中午也会洗一次。建议油性皮肤用温水洗脸中性皮肤用冷水洗脸,当然还是要根据个人平时的习惯本人是油性皮肤,但还是经常

每忝休息和枕头接触那么长时间一般而论脸部接触的枕巾和枕头一定要干净。枕巾最好一个星期洗一次枕头要经常拿出去晒一晒,防止細菌滋生

这个很多人都知道,通常来讲但是坚持下来真的很难不要用手摸痘痘,用手挤痘痘否则会让痘痘接触到细菌,可能会留下咴色痕迹在脸上最好也不要用手摸脸,减少接触细菌的机会

青春痘是非常顽固的,所以一般不容易自己消除有的时候不管不顾的话還很容易造成青春痘的加重,一般而论所以患者需要自行做好护理多少岁开始长青春痘避免青春痘反反复复出现。

估计这样会效果可以關于青春痘具体的生长时间还真没有一个准确的答案。因为每个人根本自身肤质的不同、护理程度的不同、生活习惯的不同等,青春痘爆發的时间也会不同,大部分人都是在12岁左右开始长青春痘当然也有10岁左右和90岁左右才长痘的情况。

大多数人的青春痘都是在年少青春时初發,到了青春期结束后,青春痘也会逐渐消失,这个时间通常是25岁左右但是青春痘生长的原因十分复杂,过了青春期后,其它的一些原因也会导致圊春痘的生长,因此青春痘是没有具体停止时间的。

要想痘痘自动消失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的调整好你每一天的精神状态,可能这种方式吔可以尤其是不要扰乱荷尔蒙的平衡缺乏睡眠、疲劳等荷尔蒙平衡很快会受到干扰,脸颊和下巴的痘痘的原因通常是由荷尔蒙平衡紊乱引起

快乐地度过每一天,缓解压力这对皮肤护理是非常重要的。按照规律的作息时间过好每一天痘痘是会有见减少,其实也可以这樣来解释但是月经期、一吃辣椒就还会冒出来所以要戒辣椒,要注意休息不熬夜,锻炼身体;随着生活方式的一些调整再加上使用“蘆荟胶”、“补水面膜”(基础的补水是非常重要的)逐渐就会不在长痘痘了痘印也会随着一点点消退。要注意多吃有益气健脾的食物,鈳常食粳米、糯米、小米、黄米、大麦、山药、红薯、莜麦、马铃薯、胡萝卜、黄豆、白扁豆、香菇、大枣、豆腐、鸡肉、鹅肉、兔肉、鵪鹑、牛肉、狗肉、青鱼、鲢鱼、黄鱼、比目鱼、刀鱼、蜂蜜等适合果品:橘子、葡萄、杨梅、桂圆、荔枝、大枣、苹果、桃子等。

中医認为,葡萄性平,味甘酸,对于脾、肺、肾三经滋养效果非常好,多吃葡萄可以起到补气养血、滋肾宜肝的作用大量医学研究证明,葡萄对肾炎患鍺具有一定的辅助疗效,能够很好的补肾,当然要特别提醒的是,葡萄性偏凉,如果你的胃不是很好,特别是胃寒的人。一定要非常小心,一次不要吃嘚太多

无缘无故地感觉口咸,应考虑肾虚的可能。中医里面咸味和肾的关系是最密切的,有咸味入肾的说法肾阴虚的人,除了口咸外,往往还伴有咽干口燥、头昏耳鸣、腰膝酸软、五心烦热、失眠多梦等症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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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肇始于午夜的叫唤声一九彡〇年秋季。中国拥有五千年的悠久历史而我,出生于一九二五年初到这个世上还不到六个年头。我刚随父母初次来到乡下离开仍嘫在秋老虎肆虐之下的南昌,和街头喧闹的斩首场面抵达的头一天晚上,父母忙着和接待我们的姑妈叙旧完全忘记了时间。我和妹妹茬隔壁房里玩弄放在一张粗木大床旁的一些摆设突然,黑夜里传来一声长长的呼喊起初声音很远,哀怨凄凉然后愈来愈近,愈来愈刺耳最后变成一些短语,刻板单调地反复着听得人昏然欲睡。这是个女人的声音像是发自她的肺腑,或是来自地心深处震响了远古的回声。我渐渐地听清楚她在念些什么了:“游魂啊在哪里,在哪里?……游魂啊回来吧,回来吧……游魂……”我完全被这个声音囷咒语般的词句给迷惑住了多半也是为了安慰已吓呆的妹妹,我用几乎是愉悦的声音答道:“我来了我来了……”
外面那个女人的喊叫声愈大,我愈是提高了音量回答这时大人们在开门关门的乒乓喧哗声中冲了进来,姑妈跑在前面父母亲紧跟在后。他们连声叫着:“闭嘴!闭嘴!”然后毫无回旋余地地命令道:“睡觉!还以为你们早睡了!”这个突然且粗暴的命令没有任何解释,加上大人们面色凝重如临夶祸使我惊愕得说不出话来。蜡烛吹熄后我在黑暗中睁大了眼,无法入眠隔着墙,我听到了一些大人们的谈话大致弄懂了所发生嘚事。叫魂的那个女人刚死了丈夫这晚,她呼唤死者的灵魂以免他在阴间迷失。根据习俗他的妻子于守灵的第三天,在为死者烧了紙钱后便开始叫魂。如果活人中有人偶然回答了她的呼唤死者飘泊的灵魂便进入此人体内,借此投胎重返阳世。而失去肉身的那个囚的灵魂就从此游荡寻觅直到也找到一个他能够栖居的肉身为止。过了一会儿我又听见大人们自我安慰地说:“童言无忌,这个不算嘚!”但我心想:他们怎么知道呢?我既然没有了身体不就是已经死了!
我知道什么是死亡,一个不知轻重的家仆曾带我看过当街处决“革命黨”我骑在他的肩膀上,穿过激动鼓噪的人群一览无遗地看到了全部经过。开始时也是一声喊叫这是跪着的死刑犯身后的刽子手发絀来的。他高举大刀喊叫声短截干脆,紧接着刀光在空中一闪鲜血从犯人的脖子中冒出来,他身子瘫软下去头颅滚落在沙地上。因此死亡是人们屡经试验而加诸他人身上的一项万无一失的技术。我当时就知道千万不能被刚落地的头咬到。被咬到的人会变成死者的替身他将死去,死者则借他的身体还魂……
现在我答应了这个女人的呼唤游魂一定逮到我了。我还能逃得了命运的摆布吗?我就这样叨念着昏昏睡去睡得很不安稳,噩梦连连父母的担忧看来是有道理的。整个晚上我发着高烧,不断产生幻觉第二天醒得很晚,感觉筋疲力尽精神恍惚。我从湿透的床单里爬出来好像从尸布里钻出,发现自己还活着但是我突然觉得变成了另一个人:我知道我以前嘚身体被什么人拿走了,而躺在那里的这个几乎了无生气、可以触摸得到的身体是另一个人的,我的灵魂只是攀附在上面罢了
以后我僦再也摆脱不了这样一个念头:按照常理,凡人必有一个连带着灵魂的肉体而我,是一个迷失了的灵魂勉强地借住在某个肉体里从此,我身上的一切都将是错开来的任何事情再也不可能完全吻合,我对此深信不疑甚至认为,那便是我生命的本质或者,生命本来就昰如此 二
叫魂之夜后两年,我随父母迁居到江西北部离长江不远的庐山,在山脚下一栋破旧的茅屋中住了好些年这期间,妹妹死于鋶行性脑膜炎这个每晚睡在我身旁的小妹妹,既是我的游戏玩伴也是我的知心好友。某天早上她不再张开眼睛,不再对我微笑不洅响应叫唤。突然间她就不在了,永远消失在我们生活的周遭挖出一个又深又大的黑洞。父母亲伤心欲绝我也觉得自己的心被挖空叻,但我相信她仍然在某处在和我玩捉迷藏。多少次房间里家具吱嘎作响,小路上脚踩落叶的沙沙声都使我回过头来……
父亲的身體也不好——他一直有慢性气管炎,最后成了肺疾因此,他决定搬离城市来到这个青山环绕、以种茶为业的偏远乡村。我们住的茅屋茬村里一栋年久失修的庙宇附近父亲将破庙加以整理,改成供村里和附近孩童上学的私塾此外,他也兼做代书这和他的“老师”角銫一样是当地非常需要的。除了代人写信和拟订契约之外他也应人们的要求在婚丧喜庆、破土建屋或商店开张时,写对联、判决书、碑銘、短诗、招牌等
我非常讶异地发现,尽管村里的人大都是文盲对文字却有一种由衷的崇拜,以至于无意识地、深深地受到这些书写苻号的潜移默化对它们的象征力和造型美都非常敏感。有时候父亲应付不了过多的索求,尤其当他气喘发作时我就得挺身帮忙。我對写字颇有天分也开始认真地学起书法来。继父亲之后我学会了临摹古代大师留下的碑帖,同时仔细地观察大自然的各种景物:花草、树木以及梯田上的茶园。对茶园观察多了我记住了它们所有的造型,感受到组合中所包含的道理这些规律而有节奏的线条,虽然昰由人所强制加予的却极其贴切地吻合了土地表面不断变化的形状,显示出深层结构中的“龙脉”我在练字的过程中摄取了这样的影潒,使我自觉正与周遭风景进行实质的沟通
渐渐地,除了形状之外我开始熟悉茶树茂密的叶子的颜色及从中发出的香气,我和它们之間几乎有一种默契它们使我的生活不再单调寂寞(村里的孩子绝大多数都必须帮父母干活,只有在少数几个月的农闲时期才来上学)茶园茬每一个季节、每一天,甚至每一个小时都会产生微妙的变化这些变化不光是因为这个地区多变的气温和光线,也是来自庐山特有的、終年不消的云雾云雾中的田野有时罩着一层半透明的蓝色,有时又密不透光厚厚实实,如同屏风上的雕刻
“庐山云雾”自古闻名,洇此有“不识庐山真面目”之说意指一个不可解的神秘现象,或一种并不外现但令人迷惑的美。因为它们的律动变化多端难以臆测;因为它们的颜色飘忽不定,或淡红或浅紫或翠绿或银灰,它们把山幻化成匪夷所思的魔景云雾在庐山的山巅和丘陵间游走,在山谷Φ停留再往高处爬升,使山终年充满着神秘不时地,它们会突然褪去将整座山慑人的美呈现在人们眼前。这些云雾状如丝绸气如潮湿的檀香,像一个既有血有肉又虚幻莫测的人一个来自天外的使者,随兴地和大地作或长或短的对话在某些晴朗的早晨,他悄悄地穿过窗棂进入屋里,抚摸、搂抱所有家具摆设你想抓住他时,他却和来时一样悄然离去使你扑个空。
有些傍晚浓雾升上来,碰上荇云造成气温下降引来阵雨,纯净的雨水流进村民放在墙脚下的瓶罐和水盆里村里的人就是用这种水冲泡当地最香的茶。大雨过后佷快,云破天晴庐山的巅峰便豁然显露。山巅被丘陵围绕在中间云雾散开了,山依然保持着它神秘和高傲的美峥嵘嶙峋的岩石巍然聳立,周遭是一圈圈同样神奇的树木杂草坦然地反射着傍晚闪烁不定的天光。这时集中在西边的云层构成一片无垠的云海,云朵托着落日有如一条梦之船,焕发着万紫千红的灯火过了一会儿,山巅蒙上了紫霭再度消失在雾里。这并不奇怪因为这是庐山每天去拜會西天王母娘娘或佛祖菩萨的时候。这一刻宇宙像是在向世人揭示它隐藏的真相:原来生命是恒动的。看起来稳定的不断融合在律动Φ;看起来有限的,终于淹没在无限里不再有固定或永远的状态。这难道不是最真切的吗?因为所有活着的物质都只不过是“气的凝聚”洏已
从那时开始,我就直觉地感到(虽然还有些模糊)云将是我的要素。这个东西并非物质却是一种实体,这个天外的景象又几乎可鉯触知。我后来明白——当我懂事后——为什么中国人那样迷恋云为什么他们用“巫山云雨”来指性爱,为什么诗人和道士吹的角会说“吞云吐雾”、“腾云驾雾”和“卧眠云间”实际而言,云是谁?它来自何处?要往何方?我有充分的时间观察发现它是以雾的形式诞生在屾谷里,然后往上爬升直升到天上,在那里自由飘荡随着天气和风变幻各?形状。偶尔它似乎并未忘记原来的出身,会乐于以雨的形式落回地面走完一个大循环。因此它永远在什么地方,同时又不在任何地方那么,它是什么呢?什么也不是但如果没有了它,天和哋就会显得单调无趣了
我母亲倒是看得很清楚。当她发现我神情有点恍惚时常会说“你又去云游了”,而要我从这辆天上的马车上下來她所不知道的是,我并没有坐在被云托着的马车上:其实我就是云如此认同这个会消失于无形的物质,使我再次预见到自己的命运將是一种流浪我将既不在这里,也不在别处甚至也许不在地上。这种悲哀的体认加上妹妹的遽逝,和我的肉体可能已经离我而去的想法以及母亲无一日间断的念佛声和父亲一阵阵的咳嗽声,变得愈来愈深沉家里镇日弥漫着熏香和药水混合的气味,我常蹲在角落里洎问:“我有一天要离开父母吗?他们会离开我吗?……”
不过有时会有一种透明的轻快穿过我的脑海:既然事情已是如此,何不随手摘取汢地可以给我的一切!就和那边草堆里藏着的大番瓜一样用手抚触瓜的表层或往瓜心里探索,感觉都一样美妙若能探索土地所展现和揭礻的事物,即使是短暂渺小的生命也有其存在的意义吧?是的所有能够看得见和感觉到的,即使昙花一现应该都是一种奇迹。我们必须為此做些什么每当我很兴奋地这样想时,便感觉身体里升起一股无以名状的喜悦它在胸腔膨胀充塞,几乎使我窒息有一天,我突然領悟到所有外界在我内心引发的东西,都可以用我能掌握的工具——墨水将其表达出来。
事实上每天早上,我在练字前都得磨墨將墨条在装了水的砚盘里慢慢转动,直到清水变成浓稠的墨汁我很熟悉它的气味。当墨汁准备好了就是我永不厌倦的时刻。为了试浓稠度我将吸满墨汁的毛笔随意地放在细薄透明的宣纸上,纸立刻吸收墨汁同时任由汁液“灌溉”。然后又过了好久,墨汁在纸上一矗保持住新鲜的亮度像是表示它很高兴那善感敏锐的纸愿意品尝它的滋味。这种纸吸收墨汁的魔术古人比喻为带着一层薄粉的幼竹上落下的露珠。我呢我喜欢将它比喻为一个人正在吃精制的米糕,舌头上感觉米糕一截截地溶化留下难以磨灭的余味。
因此这一天,當我的目光落进这摊透着蓝彩、看似无底的液体时早晨所捕捉到的云山影像便在眼前出现。我立刻动笔画画努力将这个影像尚可触知嘚一面和逐渐淡化的另一面呈现在纸上。可惜画出的结果并不是我所预期的这也是意料中事。但我完全被笔墨的魔力征服了我感受到這将是我的一个武器,也许是我在抗拒“外界”的强大压力时唯一的武器 三
在新环境度过最困难的搬家阶段后,我看见母亲的精神也逐漸恢复事实上,是她在独力支撑着这个小家庭这个外貌毫不起眼、几乎是文盲的妇女,面临各种考验时表现出一种坚定的执著和来洎民间灵魂的智慧。如果父亲的情怀是由古籍和他经常背诵的唐诗中的名句来传达那么母亲则是藉由她在日常环境中脱口而出的许多谚語,像“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种瓜得瓜,种豆得豆”、“良药苦口”;或者她所信仰的佛教道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佛陀烛光不怕风”、“老天有眼”另外一些比较神秘的佛教成语她不一定全懂,但也会挂在口上诸如“既是给的,丢失不了”或“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等。凭着耐心的坚持她创造了一种单纯的幸福模式。她因礼佛而吃素自己开辟了一个菜圃,我充当助手我從她那里学会了找各式各样可以食用的野菜,以及去除毒性的各类方子许久以后,当我在劳改农场陷入因所谓的“自然灾害”而遍及铨中国的饥荒时,得以充分利用到这些常识
我们住在庙宇旁,母亲便依循佛教教理行善布施一有路人乞讨,她必定慷慨供应几年后,她甚至在地方上建立了相当的名声路过的人形形色色,无奇不有:包括朝圣者、临时工、逃兵、私奔的恋人、被追缉的强盗、想遗世獨立的文人、苦行僧等而古老的中国似乎也在这个穷乡僻壤中毫无变化地永续下去。在所有这些“过客”当中有两个人我始终铭记在惢:一名带伤的强盗和一名游方道士吹的角。
强盗来的时候是夏天的某个黄昏。他自报姓名后便径自跨进庙里。当我跟在母亲身后进詓时看见一个粗壮的男人坐在阴影里,头发扎在脑后神情有点恍惚。他古铜色的皮肤此时黯淡如土不失威严地要母亲把小孩子支遣開,声音沙哑但低沉有力不得已,我只好走开来但好奇地躲在门槛后窥探。壮汉利落地从宽腰带里抽出一把闪亮的尖刀母亲骇然往後退了一步。男人说:
“嫂子你别怕我不会害你的,不过你要是告发我有人会来报我的仇的,这就害了你全家啦现在,过来帮我一丅!” 说着他卷起了黑布长裤的裤腿,露出小腿上一大块伤口伤口周围已经开始腐烂发炎。母亲惊叫一声退了开来。但事不宜迟男囚斩钉截铁地命令道: “把这刀拿到火上烤一下,再带个脸盆来先给我一碗高粱酒。我到庙后的树下等小心看着,不要放任何人过来”
尽管母亲好说歹说地要我留在屋里,我还是跑过来赖在她身上她口里不停地念着:“阿弥陀佛,阿弥陀佛……”我感觉她的手在发抖心跳得厉害。我们母子俩隔着一段距离在庙门口观看这可怕的一幕已被高粱酒灌得半醉的强盗坐在树下,背对着我们正弯身向前鼡他的尖刀刮掉伤口上的腐肉。随着他手臂的动作急遽的低吼声愈来愈急切。这一幕令人头晕目眩在这块荒寂的土地上,有个孤独的侽人正顽强地抗拒生命加之于他的暴力。
00除了远处飞翔的几只燕子一切都静止了。宇宙仿佛在惊惧中凝固地平线上,太阳正要下山一轮红日,像一个淌血的巨大伤口;抑或是一张血盆大口正俟机吞噬受伤的野兽。一头受伤的兽痛苦地伛偻着自舔自抚。就像母亲念念有词的祈祷文他确实让人怜悯。但是在我看来这个黄昏余晖笼罩下的暗影,简直是宝座上的国王正在完成祭祀仪式。他使得周遭万物像面对神灵一样敬畏噤声不错,他确实是个国王可怕的疗伤工作结束了,男人涂上所有名副其实的强盗都会随身携带的油纸药膏绑上绷带。他仍有力气走回庙里在里面待了十几天,母亲按时照顾他的饮食直到有一天早上,他不告而别全村的人都知道了这件事,但没有人告发他大家知道这是一个劫富济贫的义盗。在中秋节前的两个多月母亲在祭桌上发现一些值钱的珠宝,她知道是谁送來的她拿来买了瓜果蔬菜,放在祭桌上让所有路过的村民依各自的需要取用。一座荒废已久的破庙就这样变成了一处祭祀的地方。囿人说这里出现了治愈疑难杂症的奇迹朝圣者于是络绎于途。
中秋节时一个京戏班子在当地搭台演了几天戏。演出的戏目正是满腹冤屈、不平而鸣的《林冲夜奔》我生平第一次看戏,发现演员用多么自由的方式表现不同的时空!抬起一条腿就跨过了屋子的门槛;挥一丅马鞭,便已骑在马上;把背驼着就等于老了二十年。总之并没有真正存在的时空,有的只是一个在舞台上活动的人时空因他而生。因此只需要一块方形的空地长宽数公尺,就足以演出人世间的悲欢离合与七情六欲
大家一边看戏一边嚼着瓜子、花生米,要不然买┅包糖梨片来吃戏演完了,明月当空我和村里的孩子们不由自主地朝着银光闪烁的小河走去。我们用网子捕了一桶鳗?和小虾带回镓替晚餐加菜。这是我平生最温馨美好的一个中秋节
至于游方道士吹的角,人们老远就认出了他的大草帽和飘逸的道袍他总是在春天囷秋天时出现。一来就坐在庙前的草坪上等我母亲端来一大碗热气腾腾、盖满了菜的白米饭。他一言不发地吃着只听见咀嚼声,每一ロ饭他都细细品尝那样普通的饭菜,我有时还会剩下来不想吃这时竟然变得滋味无穷,令人看了口水直流吃完后,道士吹的角站起來双手捧着空碗递还给我母亲,姿态像是在奉献但从不道谢。他转过身来梳理了一下他的胡须便扬长而去。只有当他最后一次来紦碗递还给我母亲时,才说了几句话他说:
“谢谢太太善心,善心会得好报唷” 然后,他指着遮掩在云雾后的山巅说“我要到那上邊去了,以后不再回来啰” 说完,他便转身走了他渐行渐远,一面用近乎轻快的声音唱起歌来: “莲花洞里有神仙源源清流流不完……” 走得更远一点后,他飘动的袍子消失在雾里轻得像一只飞鸟。
当我长大成人后尤其是旅居欧洲期间,经常必须思考一些有关中國的问题——这个偶然成为我的出生地的国家;因为不管走到哪里人们都叫我“中国人”。我知道中国有很多缺陷但一般还是认为它鈈无独特甚至伟大的一面。是由于它的面积和人口?还是因为它的古老和亘久?但我以为更是因为它对宇宙苍生全盘的信任,或者存在其间嘚莫名默契:它相信宇宙间运转流通着一股元气而这股气联系着一切。中国人不同于其他民族的生活态度也许就是源于此然而,每当峩试着探讨中国的民族性时不禁会把强盗和道士吹的角拿来对比,有如比较两个象征图腾它们看起来完全相反,细想之下其实相辅相荿有如一体的两面。
前者脚踏实地就像他靠着的那棵盘根错节的大树。他是个道地的庄稼汉具有无限的耐心和活力,如同托载着他嘚土地不论打击他的对手是谁,都绝不退让他对自我生存的这份信心,不是天真得顽固就是顽固地自以为是;他将这种欲望和宇宙楿比。随着情况的不同他会从本性的温顺蜕变成粗暴,同时又设法沿袭几千年来一种直觉的智慧他的步伐缓慢而有节奏,即使当他被苼活的重担压得弯腰驼背时仍然设法保住尊严。他重视荣誉维持住“面子”对他事关紧要。
但是在他的伦理观念里,“面子”绝不僅指表面身为一个种田的乡下人,不断每年翻一次土使他相信在地底下,表面也就是底层底层就是表面。历代多少暴君都失败在这類看起来如此谦卑和顺从的人手中而没有料到他也会反抗。对“面子”问题的极端敏感使得他挺直腰杆。更何况他深信即便不能和“天子”一较长短,但他和每个人一样都拥有一份天命。是的即使贴着地生活,他也不会忘记下界的生命是在宇宙异动的定数之中,就像他能够背几句的《易经》里所写的只是,他不需要把头抬得太高或看得太远,不需要迷失在云雾中或一脚跃进未知里从冒起嘚雷电,吹拂的风;从扩散的雾落下的雨;从收拢拥抱一切盈亏的满月,他不是随时都在和上天交谈吗?因此他生为庄稼人,永远就是莊稼人他相信地上的黄土和他本身血肉的本质相同,他的命运要靠土地土地也要靠他。土地依靠他这个必不可少的链环而得以易变隨着土地的易变,他和子子孙孙也跟着改变变成什么呢?他不知道,但他有信心等待期间,他所关心的就是好好完成上天的嘱托如果囿人破坏天命的期限,他便会起而反抗以暴力相向。如果他被逮捕并判以死刑他将挺身面对。在最极端的那一刻他会表现得很有尊嚴,维持面子到底!既然命运这样要求他便投身于大轮回的运行中。
道士吹的角则几乎从出生就为天道所缠绕他终其一生都在培养超脱嘚精神,要减轻负担往上伸展,伸向一个原始的梦境他惯常的态度很像中国建筑的屋顶,四个尖角朝上翘起有如欲展翅高飞的巨鸟。目前他在地上暂时停留,带着一种嘲讽式的无忧无虑和一种平静的冷漠这样他可以嘴角带着微笑承受命运的打击,或面对暴君的压迫也就是这种冷漠使他得以尽情地享受当下的生活,品味大地所赋予的单纯幸福毕竟,他可以只靠吃草喝水生活他的要求很低,近乎一无所求人还在下界,便已属于全能的上天了
四 道士吹的角离开后,我便一直梦想着庐山的山巅风偶尔吹开那层烟雨蒙蒙的薄幕,星光乍现地露出它炫目的美当我听见父亲谈到山峰的最高处,并要到上面找草药时我的梦就更加鲜明了。
我逐渐熟悉了半山上的情況尤其是位于高地中央的牯岭。这个地区呈圆形围绕在景色优美的山谷中,很容易进入也很适于居住,因此很早便成为文人、艺术镓和出家人的聚集地;十九世纪末来到中国的西方传教士也认为在这里避暑最为理想夏天时,他们躲开长江河谷的酷热来到这里暂居。很快地木屋、楼房和独门独院的别墅如雨后春笋般遍布在山区里,中心地带有个美丽的市中心传统的中国商店和西方的各类小店混雜一处。每次随着父亲到牯岭买书或送去他写好的对联时对我而言都是一个不平常的节日。上山时我们总喜欢走不同的小径,如此一來便可以欣赏到不同的风景。沿路会经过一些上头刻着写景诗句的大石头挺拔的松柏以缕缕清香迎接我们,耳边传来瀑布的湍流声蟬鸣规律地打着节拍。
登山的日子终于到了父亲和我一路停下来采摘药草,抵达山顶时已近黄昏直到最后一个巅峰,一切都还被茂密嘚植物遮掩着但是只要再多跨一步,壮丽恢弘的景色便豁然呈现越过错综交杂的巍巍岩石和奇形异状的千年老树,山峦和丘陵叠叠伸展一路往远处的平原奔去。在刚被一场暴雨洗刷过的平原尽头有一条长长的银色带子辉映着向晚的日光,这便是长江这条我听大人們讲了又讲的大河,没想到能亲眼目睹更何况是在如此特殊的环境下。它就在那儿既是在显示无限,又是一个无以逾越的障碍平静哋载负着水面上滑行的小船。
我忍不住叫喊它的名字连喊了三声:“长江!长江!长江!”像是要说服自己这是真的,并且将这个景象永远记茬心头也好像我已预见到这条河将在我的幻想生活里扮演的角色。当我注视着小船的动静时一只无形的手在河的上方放下一道形状完媄的虹,虹桥的顶端轻触着白浪翻滚的云但是没有多久,云朵晃动起来将空中拱桥一块块地拆卸,拆卸的工程有着惊人的秩序如此輕巧敏捷,就如同中国传统杂耍团里的叠罗汉将然叠在一起的椅子一个个拆下来,最后空无一物现在地平线上只剩下落日,一面巨大嘚锣振聋发聩地送来一首前所未闻的歌曲最后的回音。我迷失在世界的高处站在父亲身旁,静默地注视着这片奇异的景色稍顷它即淹没在烟雨中。
归途上我们本想抄短道,结果却迷了路山岚升起得非常快,我们担心会愈走愈远便决定在山里过夜。父子两人朝一個小亭子走去很快搜集了一堆干树枝和断落的树桩,围在亭柱之间以防遭到野兽袭击。月色清亮虽有夜鸟凄凉的叫声,我并不真正感到害怕反而觉得和这个亮得透明的仲夏夜有种神交。满天星斗从不曾如此接近苍穹像屋顶般覆盖着我,引起我的遐思我把自己想潒成一颗流星,突然一闪划空而过,旋即投身银河之中
半夜开始感觉到凉意时,父亲突然把我紧抱在怀里然后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面颊上感觉到他的气息和泪水我不由自主地做出退缩,甚至拒绝的动作退缩,是因为在我心底——我不愿意承认这点——我一直害怕感染父亲的肺疾;拒绝是因为我不习惯这类身体接触的亲密行为,不论来自母亲还是父亲中国的孩子长到一定年龄后,除非必要父母几乎从不碰触他们,更遑论搂抱了再者,和所有小孩一样我认为一个男子汉是不应该哭的,身为父亲更应该进退有据做一个尊嚴和智慧的楷模。与此同时早已遗忘了的一幕又浮现在我脑海里:在南昌一条没有人行道的街上,我走在父亲旁边一辆黄包车迎面而來,车夫显然很着急一面跑一面拉响车铃。父亲可能正在想心事根本没有注意到,自然也没有让路他其实不是非让不可,路是给大镓走的并没有特别留给车子专用的车道。车夫紧急刹车后车上的乘客,一个大胖子从车上跳下来,是个霸道的典型地方权贵他冲姠父亲,抓住他的衣领连叫带骂地把他摇晃了好一阵子。在父亲口齿不清地说了几句道歉的话后才把他放下来。在路人的围观下父親调整好被弄歪了的眼镜,牵起我的手一言不发地走开。我非常气愤那个粗鲁的大胖子同时又为父亲感到难堪。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情緒?是羞耻吗?或是因为他的懦弱?我从未真正想过答案只记得当时试图把手从父亲轻微颤抖着的潮湿的掌心里抽出来。
因此这天夜里,我借口尿急很快摆脱了父亲的拥抱。这种直觉性的推拒我后来多么的自责!这件事变成了一个自己造成的、后来再也没能愈合的创伤。我還记得凌晨时父亲不怕着凉脱下外套披在我身上。也是在这个冒险之夜后父亲的健康大坏,乃至一年半后病逝时间是一九三五年初。
父亲很难得开口讲话好像他全部精力都被他的各种病痛,以及照料这些病痛所花的工夫给消耗殆尽了但是,当他说“最好是……”、“哪天我们会看到……”——他的口头禅当他不直接表达感情,而以引经据典的方式代替时难道不是在以他的方式来乞求别人的了解和好感吗?为什么要像传统教育的训示那样,仅要求从父亲这单方面出发?身为儿子的我为何不能用一些天真自发的言语,哪怕有失敬意来推倒父亲这个腼腆沉默的自闭之墙?
后来,从母亲的叙述中我获悉父亲是多么懊恼他一生总是遇到失败,受到羞辱总是活在边缘,無法有所成就包括在他所生长的家庭里。 五
父亲出身大家庭我们住在庐山期间,每年春末或秋季时他必定带着妻儿回老家扫墓,他將其视为必尽的义务这个大家庭和中国许多大家庭一样,四代同堂围着中央的内院分住在各层单元的护龙里,当全家族的人都到齐时多达五十人。父亲虽然在这个复杂的环境里吃了很多苦但家之于他始终是个神圣的依据。至于我成长于一个日渐开放、剧变中的社會,我常想这样一个沉重、僵硬的制度,如何能够维持数百年不坠?家庭是古老社会的基石自然有它传统上的优点。这是个本身即已完備的活体每个成员自幼就已见识到生活中的基本问题。他们了解到人类世系的价值和建构在互助及分享上的人际关系——使任何人都不會感到孤苦无依;他们知道感情上亲疏有度责任上不分个人和群体;他们懂得年节和祭祖的意义。
大家庭里有各式各样的性格脾气很難避免冲突,也因此构成一个大熔炉按照自古以来的理想塑造出一代代的人。但是当家庭的根基不稳定,碰到家势衰败兄弟阋墙时,这个熔炉就变成了孳生虚伪、自私、算计、勾心斗角等恶习的温床各种腐化堕落和阴谋诡计也随之而生。我的家庭就是最好的例证受苦的不只父亲一人,我也蒙受其害但我还是心怀感激,毕竟他们尽管有的腐败卑鄙也有的风雅可亲,我从他们那里很早就学会了分辨人的真情假意
祖父是前清举人,曾在家乡的省里做过县官民国成立后,他高傲地不再过问世事只和几名同代的前清遗老来往,唯┅的消遣就是点上一炷香在烟雾缭绕中摇头晃脑地朗诵古诗,或不时去摸摸他那口放在隔壁房里的漂亮棺材他每年都教人替它上一次漆。
我的二伯暴躁易怒又贪得无厌大伯去世后他掌握了财政大权,和妻子联合推行一套严厉的家规这位二伯母,永远一手捧着水烟袋另一手拎着一把小茶壶,抬着张看似和善的笑脸却到处惹是生非。每当她像京剧里的人物般踩着碎步穿过大院并不时轻咳几声再眨眨眼,我们就知道她正心怀鬼胎设法中伤什么人了。这是她的日用鸦片为她带来无穷的乐趣。此外她总是挖空心思用各种方法虐待媳妇——那个现成的受害人。不幸的是她自己的日子也不好过:二伯对别人的道德要求极为严厉,却被人撞见调戏女佣二伯母倍感受辱,最后仍然同意为他纳妾条件是人选由她决定。她硬是拒绝了那名十六岁的小女佣因为后者从小就以低廉的价钱买进来,受了那么哆罪做了妾室后不免会俟机报复,至少不再顺从这个可怜的女孩后来被转卖给一家妓院。
四伯喜欢莳花弄草饲养各类小动物,包括鳥、蜘蛛、乌龟、兔子等他嗜赌,功夫也深不论下棋或打麻将,都没有人是他的对手除了应付在省政府的一份闲差外,他无时无刻鈈在找棋友或牌搭子总见他腋下夹着象牙雕花的麻将盒或棋盒,从一间房走到另一间房他也经常上朋友家,要不就是泡茶馆他到哪裏从不需要通告,总是老远先听到他大步迈进的脚步声和一路吟唱的戏词不是“桃园三结义”,就是“八仙晋见玉皇大帝”历史和武俠小说是他最喜欢的读物,久而久之便融入其中把自己设想成某个广受爱戴的民族英雄或绿林好汉。他很能掌握和人物行为搭配得宜的古代语言的韵味这位风格独特的伯父,不论语言或姿态都优雅而精确他打麻将时,将选中的牌一张张地在面前排列整齐从其中抽出┅张,用指尖弹得砰然作响然后砸翻在桌面上,同时抛出一句极具意象的成语诸如“花开四季”或“三星拱月”,连他摸完牌后哗啦啦洗牌的动作也无不保持着韵律与和谐。家里有时打牌打到深夜我倒不在意让和牌的喧哗声作为我的催眠曲,听着它们慢慢睡去
四伯的手非常纤细灵巧,几乎人见人夸任何东西一经他手,就立刻脱胎换骨比如细瓷的小杯碗,一代代人使用下来已经陈旧不堪但一經过他的手便又开始铿锵作响,璨然生辉像新的一样。不管是学变戏法从简陋的胡琴中拉出悦耳的音符,用粗糙的木头雕出一朵小花來或是替老旧的盒子着色,他做来都显得轻而易举我们出门旅行前喜欢找他帮忙整理箱子,因为他总有办法把三四个箱子才装得了的東西有条不紊地全塞进一个箱子里,以至于我们不敢再去翻动生怕亵渎了这个和谐的整体,无法恢复原状许多人看来,这种与生俱來的对美和均衡的敏锐是一种天赋但他却用在微不足道、毫无用处的事物上,似乎只是为了消磨时间没什么积极的作为,倒是很符合峩们这个日落西山的大家庭形象
日落西山?若谈到二伯最不能忍受的七伯,那就不只是衰败而是堕落了。七伯迷上鸦片虽然娶了一房囚人夸赞的妻子,却老是在情海里纠缠不清他可以爱上唱女角的男戏子,之后又看上酒馆里的琵琶女或社交?所的交际花。大人们嘴上鈈好明说暗地里都尽量阻止孩子们跟他来往。我呢我是被他的人,以及他那间总是拉上丝绒窗帘的大屋子里散出的鸦片烟味所吸引裏面充塞着一种奇异莫名的气氛:昏暗的室内,烟灯一明一灭地眨着在老长的鸦片烟筒上照出光来,加上七伯贪婪的吸烟声以及他在吞云吐雾后随即出现的平静酣畅的表情……他在家里无人理睬,因此很乐意把我当做倾诉的对象吸饱后,他咳了老半天清理掉喉咙里剩余的痰,幽幽地叹一口气:
“唉……人生好苦啊!苦啊!” “为什么苦呢?”我有一次试着问他 “你还不懂。不过要记住我们这辈子啊,沒法子做自己喜欢的事而往往做些不想做的。做不想做的事嘛就像这只木烟斗,它是在那里但没有生气。一旦我们做了想做的事那么,就像灯上的火苗可是烧完了就变成灰烬。是的就像这些烟灰。烟灰那还能不苦吗?”
七伯用灰烬来打比方,当时没想到的确非瑺贴切他自己的骨灰后来也变成这块他度过一生的土地上的肥料。他说生命是苦的实际上他还是以自己的方式享受了生命,就如同他愛吃的苦瓜正因为苦,最后变得甘甜他在抗日战争期间得了重病,群医束手无策只好将他送进修道院里让修女们治疗,结果竟得以痊愈于是他决定留下来打杂帮忙。五十年代初期政府掀起斗争教会的运动,将他们冠上掠夺人民财产、杀害婴儿等莫须有的罪名当局要求七伯揭发他们来交换获释。七伯不仅一口拒绝甚至为修女们做的善事作证。他和别人一起被送进最严酷的劳改队没多久就过世叻。人们遵照他的意愿将骨灰混在肥料里,撒进了劳改农场的菜园
和父亲最亲近的十伯也让我印象深刻。十伯喜欢现代中外小说也瑺将这类书借给我父亲。他十分注意对我的教育我第一次读到安徒生和格林童话便是透过他的关系。此外我也学了一些粗浅的英文,經常陪同他一起散步他在银行工作一阵子后,有一天决定到上海去然后再转到日本学建筑。临别前他在我的一本小纪念册上用英文寫了一句朗费罗的诗:“生命苦短,艺术永恒” 六
父亲是祖父的妾室所生,在十一个儿子中排行老幺因此他在家中的地位永远是最卑微的。再加上我母亲不是来自上等人家而是一位在家里工作多年的奶妈的女儿,他们分配到整栋大屋子里最潮湿、最阴冷的角落似乎也昰理所当然的了再者,不论是住的地方或其他问题父亲向来习惯了忍气吞声,母亲则天生胆小害羞两人根本抵挡不了那些有意无意哋玩弄着二伯夫妇那套残酷游戏的人恶意无理的对待。
信奉佛教的母亲遇事谦卑忍让。她的耐心换来部分家人的好感我们的日子总算還能过得下去。有一幕情景始终萦绕我心这天,母亲从后门走向一名在外面悄悄徘徊了好几天的妇人这女人不久前才将她三岁的儿子賣给嗜赌的四伯。四伯有了三个女儿却没有继承香火的儿子,于是和伯母协议买下小男孩形容憔悴的女人每次在门外一等就是几个小時,期望能从门的开关间瞥见自己的孩子我看见母亲把一块里面可能包了礼物或者钱的手帕放在女人手中,然后安慰她说孩子会被四伯当作亲生骨肉,和其他孩子一视同仁这个可怜的女人哭着走了,但总算安了心从这天起,我等于有了一个小弟弟因为母亲确实非瑺爱护他,何况四伯夫妇经常被牌局占去大量时间也很乐于将义子交给母亲照管。
家里有个人总是在各种情况下替我父母亲说话那就昰云英未嫁的姑妈。她很有个性擅长讲故事,她丑到了极点反而焕发出一种奇异的美只有她敢挺身和二伯及二伯母对抗,一有机会就敞着沙哑的嗓子揭穿他们的虚伪险诈
从这位独身姑妈的身上我发现,在大家庭里若说许多妇女被窒息人的环境所箝制而变得刻薄寡恩,一旦拥有点权利就妄加滥用其他的则相反很值得敬爱,有些甚至比男人更有尊严、有勇气也宽厚慷慨得多。像另一位姑妈她很勇敢地挣脱一桩不幸的婚姻,不在乎娘家和婆家的耻笑二伯和其他人过了很久才允许她回家。她后来和一位女性朋友合办了一所专收弃儿囷孤儿的学校很快在省里建立起名声,终于赢得那些排斥她的家人的尊敬据说这位姑妈直到少女时期都活泼好动,近乎调皮捣蛋经過生活的历练,她变得喜欢沉思郁郁寡言,即使对向她表示好感的人亦是如此但是,当我白天在后院碰见她时她总习惯性地将一只掱按在我肩膀上,仍然没有说话但以热情的笑容向我打招呼。当时我没有想到多年后,我会在一个生命的关口再次碰见她她的手势囷微笑将把我从彻底的毁灭中拯救出来。
另一位远亲姨妈虽然只是短暂出现也让我记忆深刻。在那个年代她已是个相当开放的女性,茬大学里学的是历史后来到法国待了两年。以前我从不知道家里有这号人物直到有天吃午饭时,听见二伯宣布说:
“你们知道我今天碰见谁了?姜家小姐(姜家是这位姨妈的娘家)!她从法国回来了你们猜她怎么着?嗳,她把手伸给我就这样!你们说我还能怎么样呢?好,我也把掱伸给她就这样,我只碰了碰她指尖就赶紧把手缩回来了!”
中国人见面打招呼以拱手为礼,不碰触对方身体男女间只有在订亲后,財能互牵对方的手这位“姜家阿姨”不久到家里探访,并带来一大堆她从法国带回来的礼物其中那些翻印卢浮宫艺术品的明信片我特別感兴趣,有希腊维纳斯、各类裸女图尤其是两幅以一名裸女背影为主体的油画。但是大人们很快就把卡片都收了起来觉得这些“不知羞耻”的图画简直不成体统。然而图画已深深地震撼了我,要阻挡为时已晚这些强烈的景象使我深受感动,在我的想象世界里留下叻无法磨灭的印象这是我生平第一次见到赤身裸体的女人画像,她们那样美那样奇异,刹那间搅动了我最隐秘的激情我怎能忘得了呢?更奇怪的是,对于正面的裸女画像虽然她们完美的曲线令我目眩,丰满的乳房像磁铁般吸引人但是反而没有新奇感,因为中国的母親和奶妈们不在意当众敞开衣襟喂奶然而裸露的背影,也就是女人们看似无意识的展现这种肌肤颤动的丰润和敏感的凹凸起伏,刹那間揭示了女人全部的胴体,同时又保持着女人本身无法知悉的、令人迷惑的神秘美
另一个我常记起的,则是一个不存在了的女人父毋亲房间的楼上有一间永远关着的小房间,禁止任何人进入据说里面曾住过一个上吊自尽的女人。照理说这是极为恐怖的事实却因此噭发了我的好奇心。我知道所有大家庭里都有一些藏着秘密的阴暗角落大人们努力不去提它。堂表兄们之间说话比较没有顾忌我和他們一起玩久了,学会了观察那些“违反规矩”的事情诸如某某人和他的小姨关系暧昧,另一个又和他父亲的姨太太有染我听说从前在镓法严厉的大家庭里,这类关系可由家庭理事会处以死刑
我们家还不至于走到这一步。这名自尽的女人是一个蛮横、酗酒的叔祖父的妻孓她的自杀,是由于不幸的婚姻呢还是因为犯了错?总之她不想在这个大家庭里活下去了。她死后家人担心她的鬼魂回来寻仇。这件命案自然为本来就对鬼故事着迷的堂表兄们提供了最佳素材他们喜欢编些恐怖的情节来吓自己,为了增强效果通常选一个刮风的夜晚來讲故事。年纪较小的听得聚精会神被讲述的人比手画脚的描绘吓得不敢回头,最后大家只得背靠背地紧紧围坐成一圈我和其他小孩┅样,很喜欢听这类故事有时也会被吓得鸡皮疙瘩直起。但是我惊异地发觉事实上我并未真正感到害怕。凭着以往经验我认为黑夜裏鬼魂的出没无可避免;我甚至认为这样很好,否则夜晚也就太无趣了而且如此一来,白天也跟着变得没有意思——白昼不是从夜晚过來的吗?
我相信如果我迷失在鬼魂中也能听懂他们的语言。万一有鬼魂要借用我的身体我也不会反对,在我看来这不过是一种交换罢叻!我不小心把这种想法透露给其他小孩。他们立刻要我证明我真的不怕鬼单独到那间“鬼屋”待一段时间。我接受了挑战有一天,大夥打开门锁让我心惊胆战地走进屋里。刚进去时的恐惧过去后逐渐习惯了里面浓厚的灰尘和长年的霉味,我镇静下来房里的布置很簡单,除了几个柜子就是一床一桌,桌上铺着褪了色的绸布放了一张显然是世纪初照的相片。上面是一个容貌端庄的年轻女子她有┅双充满感情和梦想的眼睛,眉宇间却有种固执的锋凌她的眼神,包含着所有她未能说出来的东西看起来超然独立于时间之外。仿佛她因为在人世寻不着真爱的对象乃义无反顾地穿透无限的空间,不再停留将她唯一的希望托付给来生。外面大宅院里每时每刻都有人來往喊叫而这间悄无声息的小屋子里,一种从未体验过的祥和宁静逐渐包围了我我不记得和活人是否有过如此深入的沟通。若不是堂表兄们真的担忧起来在门外叫唤,我会在里面一直待下去我出去时,对他们焦急的追问只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
“奇怪得很但是好極了!” 这次冒险之后,我这个内向苍白的人突然变成了英雄在其他小孩的眼里简直拥有超自然的异禀。他们甚至要我在七夕时替大家向咾天爷说情祈福据说这天晚上,会有一些银色的绳子从银河垂下来若有具备异禀的人抓住其中一条,便可带来好运总之,从死去丈夫的女人叫魂之夜起到现在“鬼屋”里的独处,我确定我和死人的世界是有来往的
不久,父亲也到这个世界去了在一次返家探亲中間,他气喘病发窒息而死,就在他出生的屋子里告别人世他带着安慰的笑容躺在灵床上,那样平静母亲和我失声痛哭,却又混杂着┅种说不清的感谢父亲过世后,他的灵魂从身体里解脱出来好像反而较有能力保护他活在世上的家人。母亲不愿意继续留在老家把想法透露给一位从南京赶来奔丧的郭叔叔。这位父亲的童年好友建议母亲到他家里去做管家秋季时,我随着母亲动身前往当时国民政府艏都——南京开始了我们的新生活。
一九三七年中日战争爆发我刚满十三岁。侵略者原以为短短数月就能一举拿下整个中国没想到茬这样一个疲惫不堪、军备落后、接近于无政府状态的国家,竟然遭遇到顽强的抵抗狂怒之下,他们开始滥杀无辜仅在南京这个沦陷嘚城市,丧心病狂的日军用尽各种残酷手段不是用军刀残暴砍杀、机关枪盲目扫射,就是集体活埋数周内竟杀害了三十万人。恐怖的屠杀场面摧残人心中国老百姓因极度惊骇而哑然失声。这些情境往往由日本人自己留下了记录有的是正式指派的摄影师拍下了集体镜頭,大部分是动手杀人的日本兵自己拍照炫耀“功劳”或是留个“纪念”。从照片上可以看到士兵正在活人靶子上练劈刺或者手上拿著长刀,骄傲地站在满地的尸首中其他比较少见的照片上,显示一些被强奸的妇女不管是死是活,无不光着身子甚至还有几张,受害人被迫站在穿着制服的侵略者身旁
这些女人在光天化日下被无情地暴露在众目睽睽之前,这也许是她生平的第一次——即使在丈夫面湔也没有习惯如此——也可能是最后一次,因为很多受辱妇女事后自杀了结给瞎了眼的疯狂世界留下这唯一的影像。她们为了设法保歭尊严曾做了多么可悲可泣的努力!
我把这些从杂志上剪下来的照片藏在秘密的地方,每次观看都不免心惊胆战但是我发现它们却吸引著我,令我着迷使我内心升起一种无以名状的欲望。这些影像自然而然地和姨妈从卢浮宫带回来的图片相互重叠那些是我唯一看过的裸体女像。两者之间如此相像却有着天壤之别!同样站立着的,柔和完美、令人无限向往的曲线但是一边是被崇拜颂扬的理想形象,女囚的身躯像蕴藏着永不枯竭的神秘值得我们以毕生精力去追求;另一边,则是被玷污、被羞辱到极限的女人以至于对她们兴起一丝欲念都是可耻的狎辱。
当时的我性意识正开始觉醒,因此有个疑问像把尖刀似的梗刺在胸口同样一种美,怎会同时激起最高超的赞美和朂卑鄙下流的残酷行为?罪恶莫非就藏在美的核心里?是美?还是罪恶?以后我将必须面对那时我还太年轻,无法明白就里不过当时我有种想法:常听见人们谈到这些恐怖的屠杀场面时,总说这是一段“血泪史”或受害人“只能以泪洗面”等我就想,人体里的泪水要比血少得哆那么即使以人类所有的泪水都洗不了流出的鲜血了。
在这段翻天覆地的时期母亲和我跟着郭家卷入逃难的人潮,走过山腰的小路或擠在临时凑合的船上顺着长江而上,穿过以天险闻名的三峡逃往四川。我们在俯视长江及其支流嘉陵江的高地城市——重庆得到相對于战乱的平静,但也未能持续多久人口达到饱和的重庆市区,挤满了仓促盖起来的屋子除了在岩石上挖出无数的防空洞,几乎没有涳防能力很快就被日军密集的轰炸破坏殆尽。居民又开始往乡下逃亡高度的混乱更增加了原已惊人的死亡人数。郭先生任职的“教学資料研究中心”也被疏散到离重庆两天脚程的郊外
一九四〇年初,研究中心的三十几名员工和眷属们走过和一贫如洗的农民成强烈对仳的绿意盎然的乡野,抵达卢老爷的大庄园在穷乡僻壤能有这样一处所在,令人难以置信屋前有座大花园,宏伟的主建筑是一栋老式嘚大屋子和我们的老家一样,中央庭院四周有一排排的房间但整体上要大得多。这便是我们今后的安身之处卢家则住在一栋现代式嘚大楼房里,位于我们下榻庄园后面的山脚下政府能得到这栋老屋,可能是和卢老爷达成了不明言的协议:对他吸鸦片和在地方上欺压善良、作威作福的事不予过问
我们也很快发现,卢家长子出门必定带着几名保镖另有一批打手听他指挥。他们经营赌场、妓院以恐怖手段控制附近乡镇,经常敲诈勒索或强暴良家妇女其余几个儿子到外地念书去了,只有两个例外一个做生意,另一个年纪还小留茬家里。女孩子大都嫁了人最小的刚订亲。
我们住下来没多久就碰上这名小女儿出嫁。女孩被打扮得像个假娃娃罩着盖头,祭拜祖先叩别父母,然后坐上大红花轿迎亲队伍出发时,我觉得纳闷的是结婚在这里不是人生大喜事,而是伤痛的别离:母亲哭着新娘吔哭着,全家人都跟着号啕痛哭新娘知道她将从此面对一个未知的命运,得和一个从未谋面、对其一无所知的男人生活一辈子送花轿嘚尖锐唢呐声,事实上和葬礼中吹奏的没什么不同
一九四〇年秋季,我进入县里最大的镇上新设的中学就读离卢家庄园有半天的脚程,因此只好住校周末时才回家。次年二月一个星期天的早上我独自在卢家花园散步,突然在一条小径的转角处看见一个陌生少女若囿所思地踯躅而来。当我们擦身而过时她抬起眼看见了我,眼眸有一层忧郁的神?随即笑开来,落落大方地说道:“你看这些报春树在冒绿芽呢春天来了!”我后来才知道她是卢老爷的三女儿,也曾听过别人低声说过她的名字——玉梅她十六岁时爱上了在姊姊家里认识嘚一名飞行员,但她当时已和附近地主的儿子订了亲她的长兄从来就不赞成妹妹过于特立独行,于是遵照父亲的命令把她关在面朝后屾的一间隔离的房间里,长达一年之久现在,她自己似乎也随着春天复活了
第一次见面后,我就在内心深处把玉梅称为“情人”我囿种莫名的感觉,好像她就生活在我身边和我是不可分割的共同体,甚或比自己的身体还要亲密我愿意相信,她诞生于我的欲望里她的形象正是我梦寐以求的,要不然就是——这个想法连我自己都感到惊讶——那名老家幽室里自杀的少妇又在她身上复活了。
因此峩们的相遇并未在我身上造成束手无策的失魂落魄,而是一种深度的激荡一种近乎宁静的战栗,沉淀在底层的情愫不慌不忙地升上来┅层又一层,浮出表面仿佛玉梅注定是要来赴约的,仿佛她的到来是按照一个永恒的规律有点像这些冬天的树,对春风的到来稍感惊訝却从不怀疑。
我小心地不让玉梅察觉心中的情感总是不露痕迹地夹杂在一群不时围绕着她的年轻男孩当中。她耀眼的美貌、优雅的姿态、高贵的举止以及讲述家乡传奇故事或唱起川戏时婉约的声调,在在吸引着每一个仰慕她的人此外,她还有一种说不出的魅力既保守又活泼开放。当她和大伙在一起时有时安静地聆听,有时也会突然以她清新善感的心看出普通事物不平凡的一面而欢欣鼓舞。囷她在一起我们不禁感觉是有生以来第一次看清这个世界,同时又实实在在地踩在这块熟悉的、古老的土地上体会它最纯粹、最细致、最真实的一面。
六月里在玉梅提议下,我们决定探访村子附近一条河的源头这趟郊游预定要花一天的时间,事前没有什么特殊的准備工作除了几个水壶,就只带了茶叶蛋、叉烧肉和烧饼以及几个橘子和柚子,都是嫌家里的菜太油腻或太讲究的年轻人喜欢的简单食粅在破晓时分的乳色天光里,我们在河边潮湿的蜿蜒小径上列队而行清朗的微风扑面而来,一种难以言喻的快乐笼罩着我们自由得潒摆脱了世间一切的约束。浸满露水的草地很快弄湿了我们的鞋子却无损大伙的兴致。
玉梅走在最前面她穿了一件浅蓝色的旗袍,襟仩绣着一朵玉兰花看起来容光焕发。她不理会跟在旁边的几个大男孩的嬉闹专心地迈着步子,也使得整个队伍保持着规律的前进速度在值得纪念的这一天,我在她身上证实了我已预见的一面就是在她平静的温柔下,有一股顽强而任性的力量她确实是色彩明朗、对仳强烈的四川的“川娃儿”。这块呈淡紫色的土地上散布着杜鹃和灯笼花以及金色的橘子和艳红的辣椒,它曾孕育出倜傥不群、思想开放的杰出人才其中最有名的自然是李白和苏东坡。
玉梅不时停下来和身后一些年纪较小的孩子说话我便是其中之一。每次当她转过身來将乌亮的长辫子甩到一边,便不经意地显露出她颈项上的一粒黑痣但立刻又被她清澈的眼神盖过,然后她笑着说:“你们看见那个叻吗?”或者“听见那个声音没有?”于是我们不断发现一些未曾注意过的东西。她一下指着远处河对岸的高地一下要我们看近处那些色彩斑斓、毫不避人的蝴蝶,一下又要我们倾听两只鸟的对答要不然就是远处丘陵传来的回声,这是一名年轻农人在唱山歌很可能是向對面山上的哪位姑娘传送情意;或者——从这里我看见母亲的身形动作——她拨开浓密的树叶或草丛,采摘野果及能做香料的草她把跃動的生机传达给大家,同时也企图重新发现自己是的,经过那样长久的禁闭后她是多么热情、贪婪地在开怀生活。
看着她站在我的眼湔蓝色的身影融进泛蓝的周遭,我觉得她就是大自然的灵魂和声音将这一切揭示给世人。
我们陆续走过几个村落玉梅所到之处无不受到热情的欢迎。“啊是三小姐来啦!”“你们看,三小姐来了!”在当地人们憎恨她的哥哥,却喜欢她这一天,她除了一些橘子和柚孓没有什么好送给村民的。令郊游的这一群惊讶的是这些土产的普通水果,在农民的眼里竟然是难得的奢侈品孩子们还太年轻,不知道这些没有耕地的农民必须将有限收成的一半缴给地主因此,农民接到水果并不立刻吃掉,而是放在供桌上等家人都到齐了再一起分享。到吃的时候他们先用长满老茧的手万般爱惜地抚摸着,然后小心翼翼地剥开来一片片慢慢地仔细品尝,水果因此显得无比珍貴我们这些年轻人不曾想过水果会有这样的特质。为了答谢他们回赠自己种的地瓜。地瓜肉白爽脆第一口咬下去时稍微有点土味,泹是嚼着嚼着便涌出清爽甘甜的乳白色汁液来,愈吃愈令人回味无穷于是大家一路上都在尽情啃着地瓜。
傍晚时我们抵达河流的源頭,一条简陋的河沟将河水引到村子中央水清澈见底且流得很快。我们舀了一些来喝又跳下去游泳。欢乐的气氛笼罩着每一个人大镓都很高兴完成了这次奇妙的远足,能够跟随滚滚流逝的神秘河流并且一直探到它的源头。在河水的灌溉下周围的植物特别茂盛。附菦的屈家庄是省里少见的一个整洁而富裕的乡野小镇。村里有个供奉大诗人屈原的寺庙村民自称是他的后裔。他们接待客人特别讲究禮数用上好的香片和蜜饯莲子招待我们这批又渴又饿的郊游者。
坐在寺庙旁的杨柳树阴里面对阳光下青翠欲滴的稻田,犹如遗世独立般置身于时间之外,或者更确切地说置身在那个远古时期,当一切都尚未定形人类有权替所有的事物命名:风、云、草、水……那時有受尊敬的贤达、被爱慕的女子,人们以节奏原始而明快的诗歌赞颂着恰如后来屈原一生所做的一样。
踏上归途前我们进入寺庙,玊梅在屈原的雕像前点燃一枝香雕像左右挂着大小不一的牌子,上刻诗人的诗句当地人告诉我们,这座庙建成于明朝就盖在宋朝时竝下的一个纪念石碑的所在地上。村民说寺庙建成后,香火从不曾断过在这样一个偏僻而鲜为人知的地方,住着一些不识字的农民怹们竟然会敬拜一个两千年前的诗人——中国文学史上的第一位诗人,于流放期间投江自杀——给人时空倒置的错觉,寓意深长
返家嘚中途,天就黑了大家知道反正到家时一定已错过晚饭,因此也不急着赶路决定在河边野餐。我们用枯枝生火烘烤村民们送的红薯,加上一些白天沿路采来的罂粟和香草 唉!终此一生,我再也找不回那晚烤红薯的滋味!从此不论在哪里,我都喜欢上烟的气味它使我想起抽鸦片的伯父哀怨的叹息,也仿佛又听到玉梅点火时清亮如银铃般的笑声 九
郊游之后几天,吃完晚饭人们都跑到屋外乘凉。大家拿把扇子在满天星斗下天南地北地闲聊。我一时兴起抓了一些萤火虫放在玻璃瓶里,变成一盏手提灯想拿给玉梅看。
进到她房前的尛院子时眼前的景象令人不敢置信。梦中的“情人”正在洗澡全身赤裸地站在木头澡盆里,澡盆就放在院子中央一名年轻女佣拿着尛桶,一面谈笑着一面将水从她肩膀上往下淋,流过她光滑坚实的身体我提醒自己必须赶紧走开,却迟迟下不了决心只能呆站着,聽见一颗心怦怦跳着整个人愣住了。第一次一个活生生的裸体女人暴露在我面前。从我站的角度能分辨出她的背部的侧影和高耸的乳房,因为水的关系再加上月光,更觉冰肌玉肤璨然生辉。洗完澡她擦干身体,穿上睡衣任领口不经意地敞开着,走过去躺在门湔的竹床上用一把草编的扇子扇着,继续和院子里忙着的女佣说话然后她悄无声息,也许是快睡着了我也在阴影里沉默着,双脚钉牢在地上我到底停留了多久?一会儿,还是一生一世?我不知道最后好不容易回到家里,像个梦游的人或一个贼。
接下去的日子里我罙感羞愧,不许自己再去看玉梅但是我一直在想,那天晚上看到的是不是幻影?或只是一场梦?我设法让自己相信这是一个梦境而且几乎莋到了。印在我眼里的这个发光的肉体如此自然,难道不是我的想象力塑造出来的?尽管我努力不再想它它却一再涌现,愈来愈频繁變成一种执著意念。我不断看见自己在夜里悄悄地走近她目睹她褪去衣衫,躺下来进入梦乡。但是当我顺着脸部的轮廓抚摸她时她清醒过来,定定地看着我无邪的笑容使我手足无措。
有一天早上当我醒来时,突然有一种强烈的欲望:一股不知名的力量催促我把这揮之不去的意念投射在纸上我用一枝硬芯铅笔和一枝油性铅笔,开始描绘“情人”的头像素描在急切的狂热中,我画出了内心里的意潒这张洁净如玉的鹅蛋脸留不住任何阴影,线条分明而敏锐善感的嘴唇有种内敛的肉感深邃的眼里带着好奇的天真而益增神秘……随著我把影像转移到纸上,压在胸口的巨石也逐渐消失看着奇迹在手底下成形,我不禁心跳加快描绘头发时,我灵光乍现有如神来之筆般,完全捕捉了玉梅把头发掠到耳后时瞬间的动作与神情——刹那间,整张脸亮了起来此刻,素描虽然还没有完成我已感觉力不從心,必须停笔不能再多加些什么,否则会破坏一切我像个准备亵渎圣像的人一样害怕起来。我放下笔任由一种解脱的轻松贯穿全身。
画像完成后心情恢复了平静,我才敢和玉梅打照面她看见这幅画,显得非常惊讶不过她很高兴能有人把她的面孔和细微的表情記得如此清楚。她抬起头来有点惶惑,深深地看进我的眼里我知道,这时她第一次“看见”了我
从那次以后,她经常陪我外出写生我们最喜欢去的地方是树林里的池塘,可以从不同的小径走过去每一次,我都有种说不出的感激之情因为奇迹又发生了,因为她在那儿在我对面或是旁边,跟我有说有笑一待就是整个下午。当时是一九四一年夏季抗战已经持续了四年。我快满十七岁而她刚十仈岁。在被世界遗忘的这个角落里高高悬置起来的时间泛出永恒的滋味,就如同那座池塘在它的倒影里,一切都是非凡的大事:掉落嘚断枝、飘过的云朵、点水而去的蜻蜓、俯冲的鸟、冉冉升起的烟、压抑不住的云雀叫声……
我们随兴而含蓄地交谈着我画图,玉梅就茬一旁看书、写信或是沉思我从来不敢吐露心里的想法,也不敢向身旁这个女孩提出一些我认为不得体的问题有一天,她看见我画出┅排远处的树背景是虚构的,她问我: “你常做梦吗?” “嗯常做梦。” “尽梦些什么?” “喔都是些噩梦。” “噩梦……你心里有什麼不痛快吗?” “现在很好可是平常不像这样。” “和你母亲一起过得不好吗?”
“当然是不错的可是我只有她,她也只有我她老是担惢我。我也一样总是害怕她会有什么事情,久了很累人的” 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你看我有父亲、母亲、兄弟姊妹,但是却沒有一个人关心我这不是同样很累!”她苦笑了一下,接着说“这点,我们倒是一样的对吧?”
我还在思索着该怎么回答,她又说:“峩们的一生真难解释没有人真的享有自己的生活,好像总是在为别人活着你看这朵野花,甚至连名字都没有却能完全做它自己。我紦它摘下来借口说是爱它,却把它弄死了这个世界上也是一样,有人无忧无虑地过他的日子就有些人自认对他有权力,不经心地做叻个动作从此中断他的生活。然后有一天那些人自己也消失了,没有人知道这到底是为了什么真的,为了什么呢?”
经过这次谈话峩开始注意起玉梅的沉默。这时她的眼里飘浮着一层忧郁的阴影有如雨前的池塘。我于是知道首先她得挣脱宿命的枷锁。
次年开学不玖一个星期五下午,我一从学校回来便去找玉梅。走进卢家客厅半开的大门我万分惊骇地和其他几个已在场的人,看到令人血脉贲張的一幕:卢家长子正将暴虐的家法强加于妹妹身上他一手拿着一条短铁链,另一只手紧抓着女孩的右臂后者极力挣扎着想摆脱他的控制。男人双眼外凸气喘吁吁地弯身朝向他手中的猎物。他强奸女人时的表情和现在一定没啥两样我甚至可以肯定,这个“土霸王”樂在其中我自己就曾体验过这种暧昧混浊的快感,那是在四合院的中庭里和一个小女孩玩耍时我突然抓住她的肩膀,把她紧紧抱在怀裏可怜的女孩呻吟着拼命挣扎,企图咬我的手臂然后渐渐在我的威力下瘫软下去……
卢家长子突然意识到有外人在旁,于是喝令把门關上赶走围观的人群。到了晚上消息传了开来:卢家三小姐又被禁闭了起来。不久就禁止任何人上后山。长子的打手们在周围巡视因为他们发现玉梅又联络上那名飞行员,有人在附近见过他和一批伙伴他们身上也带着枪,一场流血冲突在酝酿中
怎能忘得了这个騷乱的夜晚,人和狗的叫声混成一片整个院子像一锅沸腾的水。“三小姐给绑走了!”“三小姐逃走了!”我们在研究中心的宿舍里屏息倾聽妇女们含着泪,为逃跑的人祈祷希望她不会被抓回来,更不会受伤远处已经传来枪响。我在黑夜里冲了出去几近发狂。我想大叫但喉咙里只迸出窒息的呜咽。我绊到一截儿横在路上的树桩摔倒在地。天空闪烁着无数星辰地上的灯笼和火把在远处晃动。
对我洏言玉梅的出现,就像我们初次相遇的花园里的花:春天绽开夏天怒放,在秋天结束前枯萎除非她的消失正是要和这些花儿一样,為的是让她的形象从此超然于时空之外永远留在我心里,并在我欲念的核心以“情人”的姿态永存下去。 十
战争一直延续下去生活愈来愈不容易,母亲已经负担不起我的学费我只好转到一所公立中学,离家更远了这所学校本来是收容流亡学生的,如今临时改成所謂的中学由政府给予少量补助,和我以前就读的学校完全不同教学品质低下,学生良莠不齐有心念书的和来自各处浑水摸鱼的学生摻杂一起。
这是我第一次离开母亲离开原先熟悉的环境。我突然陷入了残酷的现实学校的物质条件极差,校舍是用编扎的竹子和黏土建成窗子糊上半透明的纸,权充玻璃对四川的大陆性气候而言,这样的房子只是聊胜于无罢了!夏日炎炎屋里热得连桌椅都烫手。到叻冬天又冷得手指头都长满冻疮,根本无法握笔嘈杂拥挤的宿舍毫无卫生可言,床上爬满了臭虫、跳蚤和虱子虽然学校定期扑灭和消毒,但这些足够让整个连队丧失斗志的虫子却日益猖狂它们迅速繁殖,钻进人们最隐秘的地方日夜不停地吸血,噬咬肉体和灵魂使人处于一种濒临绝望的焦躁状态。
学校的伙食也难以下咽带着杂质的粗米饭配一点蔬菜,大家匆忙地站着囫囵吞下从来没有吃饱过,老是感到饥肠辘辘家里环境好一点的就到学校附近开始多起来的小吃店里补充养分。店里飘出来的牛肉面或叉烧面的香味浓得化不開,对于没有能力享受的人可望而不可及的“涅槃”意境想必就是如此了。这些穷学生们只有在碗里加一小块猪油让它在热饭中化开來,靠这点些微的油脂便足以让人心满意足,要不然就是嚼几粒大蒜或辣椒好下饭
在这样体质普遍不好的情况下,疾病乘虚而入也是意料中事:肺病、痢疾、伤寒、疟疾和盲肠炎时有所闻我自然也无法幸免。先是痢疾一度使我病得死去活来。后来痊愈了却似乎遗留了潜伏的副作用,因为往后我时常突然肠胃绞痛,在床上打滚医生却说不出所以然来。不久疟疾又找上虚弱的我,我毫无招架能仂这种邪恶透顶的病将两股极热和极冷的气吹进病人体内,将他一分为二再用布条密密实实把他缠裹起来,迫使他像个活木乃伊似的徒劳挣扎
经过这场病,我从此对自己的身体感到害怕它并不完全属于我,会对我做出最恶劣的背叛行为它可以让外界的敌意潜伏在裏面,不经意间成为我“内在”的一部分我一会儿发高烧,一会儿打寒颤眼见肉体从内部撕裂,根本由不得我控制就像旁观一场空湔剧烈的夫妻争吵,却无法干预我独自留在凄凉的宿舍里,陪伴我的只有一个缺了口的热水瓶和几只老是刨抓床脚的老鼠我只能不断哋反刍回忆。事实上在我那样的处境,这是我唯一能做的事了我的生活内容就是生病。疟疾看来已经在我身上住定因此发病期来得佷规律,总是在上午十一点钟左右我在之前就惊恐地等着它的“造访”。我很惊讶它是以探访者的形式抵达这位访客的容貌令我迷惑:我觉得它一点儿也不陌生,同时又发现它和我记得的模样完全不同它出现时产生的幻觉式恍惚,和我们以为在人丛中看见熟人的感觉楿同正要上前打招呼,却从某个细节上发现其实是另一个人是的,只要细微的差异熟人就变成了陌生人,“几乎对的”变成了“完铨错的”
刚开始,造访者的面目十分可亲它用发亮的眼睛注视着我,令我昏昏欲睡当热度欺身而上,我就往深渊坠落直坠到深渊嘚底部,只看见上面仅有的一点光亮:对方的眼睛为了避免窒息,我拼命朝光亮处攀爬我的双手、臂膀、胸脯和两腿,贴住粗糙、长滿倒刺的墙壁有如攀在劈开磨尖的竹片上,弄得血肉模糊因此,我的肉身经历了与自己割除腐肉的强盗相同的痛苦为了克服更多痛苦,我死命抓住一个念头:至少做一次“英雄”吧!至少在这一次里去体会那名传奇强盗做得到的事感受一个人能够加于自己,而且让别囚了解的无以名状的痛苦接近深渊的边缘时,我鼓起勇气上面那双愈来愈明亮的眼睛鼓励着我,并露出放肆的笑容我终于看见他伸絀手来要拉我一把。
不幸的是它的动作不够精确或者缺乏决心。我的手指在它的掌心里滑落残破不堪的身体再度掉进黑洞里。如果不昰上面的光亮继续吸引着我我是不会有勇气重来一次如炼狱般的攀爬过程的。
第二天我满身创伤,加倍惊恐地等待着发病的时刻对慥访者的光临心存感激。我仍然把它视为救星因为我确实将思绪集中在它发光的注视上,才得以凝聚攀爬时所需的精力但是,访客虽嘫表面看来很有善意他的援救动作依旧摇摆不定。我也就只好再忍受着不可想象的痛苦重走一遍老路。
经过几天这种出入地狱的考验後我只剩下一身皮包骨,和历经百战、残柳败絮的军旗一样可笑我被缩减成这样可怜的状态,以至于一切都不再重要全部接纳或全蔀摧毁,结果都是一六的这一刹那,我猛然惊觉有人在捉弄我!这个人是谁呢?当然是那名访客了!在这段日子里,他把我的痛苦当成乐事比如,他每天作势要拯救我实际上,是为了次日能够重新享受这种折磨我的乐趣这一天,我决定留在深渊底下任由自己窒息而死,或者如果还有一点力气的话,就玩那个能奈我何的游戏我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等待着。等了很久直到……噢,真没想到上媔那人竟然消失在烟雾里。
他是谁?一定是来自远处来自无限大外界的一个邪恶的陌生人。不过我也猜得到他同时来自我体内一个隐秘嘚,从不曾翻寻过的角落在这种情况下,我又是谁呢?我依然是自己的主宰吗?我在做什么在这块土地上我又能做些什么?
在这段无人关怀,连臭虫被压烂的气味都变得可亲的日子里我第一次这样问自己。在那之前我总被情势推着往前走,用不着思考:父亲的过世、战争、逃亡……进学校念书因为大家都这么做,也因为母亲省吃俭用地为我筹措学费一再对我说,这是摆脱困境的唯一办法后来由于战爭和家庭变故,我的学业受到耽搁;我快满十八岁了却仍然在这所流亡学校杂乱不堪的环境里蹉跎。只有在文学课上我才提得起劲儿來,不论是当代文学还是古典文学当然,还有美术课即使是我认为最拿手的绘画,老师一面称赞我“颇有天赋”“颇有个人的眼光”,另一方面却又责备我缺乏“比例和景深感”甚至联想我的视力可能不正常。怎么能不怀疑我的绘画才能呢?反正画图是不能拿来当成職业的于是我清楚地看到地平线上勾画出来的未来:我将是个“一无是处”的人,我的一生如果我能活得下去的话,将只是在一切的邊缘上我想起最近刚念到的两句杜甫的诗:
但觉高歌有鬼神, 焉知饿死填沟壑 一种固执和反抗的情绪在我心底升起。怎么这个不可忍受的痛苦,就该屈服于它的勒索吗?一切痛苦不都随着死亡终止吗?而我是和死亡,或者应该说和死人有交往的当然我和每个人一样,想到死会全身僵硬起来;可我同时也深信,总有死者在保护着我
最奇怪的是,一旦我接受了做个“一无是处”的人并愿意付出代价莋个“一无是处”的人,便感觉摆脱了自从玉梅离开后就悄悄缠绕着我的自尽的念头高烧和冷颤退去了,一种新的欲望攫住了我在耳邊絮语:留在那儿吧,把事情看个清楚 十一
有一段时间,为了改善饮食也为了得到治病偏方,有的学生开始吃起蛇肉和狗肉来根据傳统说法,狗肉非常“刚阳”具有热性,可以治疗肺病或疟疾等“寒性”疾病捕杀野狗通常是在乡野的田地或道路上进行,有时竟公嘫发生在食堂里那些不幸于餐后混进来寻找一点人类残食的瘦狗立刻成了众矢之的。人类将几千年所驯养的“最忠实的朋友”打得四处逃窜躲到桌下,绝望地扑向窗口最后倒毙在棍棒之下。棍棒的力道够凶狠没有击中目标而落在桌面时,可以把木板桌一劈两半……
校方终于禁止打狗了许多人的暴力就转到人的身上。学校里丢东西的情况很严重许多所谓“贵重”的物品经常不翼而飞。在那个极端匱乏的年代一双皮鞋、一件毛衣、一条呢长裤、一本字典或地图,都属于贵重物品宿舍的建筑非常简陋,外人很容易摸进来有一天撞见了现行犯,警报一发出追捕行动于焉开始。不明就里的人会觉得这一幕荒诞离奇或者滑稽:在稻田的细小田埂上,一个男人气喘籲吁地跑着后面像流星尾巴似的,远远地跟着四五十个人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这条起伏的人龙在乡野的地平线上跑了好一阵子龙尾嘚精力不断由后来的人补充,龙头则渐渐筋疲力竭很快,龙头不见了被它不小心长出来的长尾巴给整个吞噬。
大家瞒着学校当局正式地组织了一个审判小偷的法庭。就擒时已吃了不少苦头的偷儿在紧张的气氛下被几百双威胁性的眼睛盯着,很快也就招供了他对所囿指控的窃案,不管是不是他一个人干的全都承认下来。他声音发颤用求饶的语气说明他是在什么时候,怎么偷的由于失窃的东西早已被变卖,收不回来法庭只得采取体罚。把他的双手捆绑起来吊在屋梁上;在脚下放一张凳子,但是只让他的脚尖沾边大伙组成叻一个看守的警卫队。到了夜里又担心把他给整死了——这个可怜的家伙呼吸已经越来越困难——于是同意放了他,但不忘警告一番洳果他或他的同伙胆敢再犯,将被处以“极刑”这场审判领先后来的“人民法庭”十余年,可说已出现了少年执法人的样板另外再加仩原来就存在的以强欺弱的帮派现象,我隐约感到有一天我将是这个产物的受害者。
除了不时会爆发的残暴本能外另一个宣泄的渠道僦是性。年纪大的、较有经验的会向“不懂事的”或年纪较小的炫耀。起初是语言渲染在宿舍里,大家围坐在黑暗的角落中年纪大嘚巨细靡遗地描述他们的性经验,讲他们如何上妓院夏天时,如何和女人在墓碑上做爱并夸说女人喜欢这种调调,因为墓碑粗糙的温熱表面会使她们更加兴奋说的人被自己描述的细节弄得愈来愈激动,尤其当他们看到年纪小一点的同学听得目瞪口呆因而喘息亢奋起來。我猜想在这样的晚上,欲望未得到发泄的后者任由前者来满足兽性的事必不在少数。
这种暧昧关系仅发生在少数人身上奇怪的昰,他们却制造出一种粗俗的风气认为无论谈什么都应该加上脏话,把自己伤风败俗的恶性表现出来而且吹嘘一些并不存在的性经验。营养不良造成的体能衰弱使许多青少年的性意识开始得比正常晚也减少了较年长者的性欲。但是一种暗中涌动的亢奋仍存在,往往昰被一个渴求填补的需要维系住被想象力所夸大。学生们上课时可以好整以暇地观赏几个年轻女老师更大大开启了肉欲幻想之门。
教渶文的校长夫人就是一个例子她的脸长得很普通,但身材丰满结实稍嫌过胖却并未破坏整体的比例,反而增加了线条美她个性率直,不拘小节流露出与生俱来的性感,她自己一定想不到对青年学生产生了多大的作用大家心里都在想,那个刻板无趣的丈夫如何消受妻子这种潜在的魅力?嘴巴坏一点的人就说是“鲜花插在牛粪上”!夏天的时候她穿一件无袖旗袍,男孩子们抢着像用功的学生一样坐在第┅排等着她一个自然或不经意的动作,再多露出一些肉来这时候,坐在最后排、喜欢偷偷自慰的瘦子也得其所哉了有一天,老师注意到他心不在焉突如其来地问了他一个课本上的问题,他张口结舌地答不出来全班于是哄堂大笑。但是当女老师接着问他:“你腾云駕雾去啦?”他毫不思索地答道:“是是,我是腾云驾雾去了!”全班更是笑得前俯后仰因为大家都联想到“云雨之欢”。在满堂的爆笑Φ我们仍然听见不明就里的老师称赞他答得很流畅。当时我们念的是华兹华斯的一首诗《黄水仙》:
我飘在天空有如一朵云……
关于性我深感迷惘。除了意识到我的身体不过是一个奇异的载体它的需要不一定就是我的,我没有办法用“解剖学”或“兽性”的眼光来看別人指给我看的女人女人,这个永不可解的个体怎么可能如此平凡?这一定是个我们必须长期追求,甚至愈追愈远的东西我发现我是哆么轻易被所看过的裸露女体所左右。卢浮宫的女画像那样真实,那样肉感却也那样遥不可及;至于“情人”,这个曾经那样亲近泹只是从远处看到的人,她的形象已经突然被夺走没留下任何可供追寻的痕迹。
然后还有这些被强暴的女人的影像。我无法不去想象強暴行为的各种面貌以及男人能从中得到的快感。但是这些念头又混杂了对自己的厌恶感觉这些被羞辱击败的女人的绝望眼神对我投鉯沉默的指责。
因此关于性方面,我觉得我也是生活在边缘上永远不会有机会真正“进入”女人体内。并不是我和别人不同我同样被一波波的欲望淹没,被色情的念头包围或者把潮湿的夜看作不可告人的疾病。但有时在我的身心间会涌起激愤,于是以一个讥讽的旁观者的态度来看待勃起我想起在田野里见到的一匹瘦骨嶙峋的马,它孤单地立在那儿在灰败的天空下,吊着的生殖器像多出来的一條无用的腿滑稽的、病态的,好像什么也没法让它满足活脱一个宇宙性无能的标记。
有一天我逛到离学校不远的小镇。逛完市场后我蓦然发觉自己居然跟着一名挑着两个大空篮子的村妇,她刚卖完鸡篮子缝里还留有一些鸡毛。我的视线没法离开这个女人规律晃动嘚臀部她闪着油光的红棕色小腿,脚踝上的涡涡仿佛每走一步都在发出笑声。我跟着她到了周围不见人影的郊外仿佛被催眠似的,無法停下脚步当路弯向一处丘陵时,旁边有一丛竹子和金合欢洋槐女人突然停下来,转过身来叫道:
“这样跟着妇道人家不难为情唷?鈈难为情唷?” 我确实感到羞耻但我直盯着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在我正预备像条狗似的落荒而逃时,我听见女人说: “来吧来呀!”
她一面说着,一面退到树丛后旁边是一处沙坡,在没人看得到的一块凹地上利落地脱掉用一大块布包扎成的裤子。再将布平铺在地洎己躺了上去。这个景象竟然一点也不粗俗相反地非常赏心悦目。在洗得泛白的蓝布上这个浑圆的、象牙色的躯体,有如一朵盛开的睡莲摊开着茂盛的绿叶。我接受了肉体的邀请但是和女人自然的本能相比,我的动作笨拙而慌乱
仓促中,我想象了那样多次的行为最后彻底失败。女人已经开始穿上衣服她离去时抛下的暧昧笑声使我更加难过。我留在那儿又窘又觉滑稽。 我在下一次市集时又见箌那名村妇并到同一地点重新来过。渐渐地我进入了女人的节奏里,她发出呻吟吐出一些完全无邪,但绝对淫荡的字眼;这些字眼使得我热血沸腾把我带上了高潮。
有一天我在市场里遍寻不着那个女人。我猜想她可能是在丈夫生病期间代替他的工作因而才能出來的吧。 十二
班上有个四川帮全是当地富有地主的儿子。这是一群从不念书只是到处杀时间、混文凭的纨袴子弟。他们只对武术感兴趣因为可以满足权力欲。一个有点痴呆、外号叫“兔子嘴”的男同学就成了他们的出气筒。兔子嘴因为犯了无心的错误被逮到把柄,只得任由他们颐指气使事情是这样的:几名高年级的学生收买了一名印考卷的工厂员工,答应把题目透露给他们于是便让兔子嘴去拿考卷。兔子嘴以为只是单纯跑腿的差事很勇敢地答应了。不幸消息走漏校方立刻修改了试题,但未能查出企图偷考卷的人可怜的兔子嘴从此便生活在害怕被揭发的阴影下,长期受到帮派成员的勒索帮里的人把他视为“国王的小丑”,来满足他们无理的要求有一佽,为了好玩他们在放学后脱掉他的裤子,让他半裸着留在教室里我冒着得罪他们的危险,拿一条长裤给他否则他就只有等天黑了財出得了教室。我平常是不太受人注意的这样做竟招来了他们的敌意,但是我不后悔因为在一次集体打斗中,我结识了浩郎总算结束了孤独的生活。
浩郎是东北人才十九岁就已历尽沧桑。他幼年丧母父亲又过世得早,由叔父抚养长大在战争爆发前两年,他被送進天津一家五金工厂有一次和工头发生争吵,他在没有任何其他打算的情况下离开后来以打零工维生,几乎沦为罪犯好在十六岁的怹还相当理性,感觉出内心里有一股不妥协的火在燃烧知道自己的生命不应该只靠强健的体力。他按照一张招贴的指示到一群进步知識分子办的夜校上课。战争也就奇迹似的在那里把他接走他加入了一个“抗日救国”文工团,到各地巡回演出后来甚至到了前线。他姩纪小在工作上是生手,但周围有许多经验老到的艺术家耳濡目染下,他爱上了诗歌也以诗人自我期许。不幸的是还不到两年,鉯共产党占多数的文工团受到政府怀疑而被迫解散。他就是在那个时候来到我们的中学这个北方男孩,个子比一般人高出一个头古銅色的肌肤更显得气势不凡,阴沉而平静我在战后看到一部美国片,非常惊讶地发现浩郎的神态和马龙·白兰度竟然有些相似。在方才我所说的那场打斗里对方猛打我的腹部,为了保护这个要害我像虾子似的躬着,拳头像雨点般落在我的肩膀和头上浩郎正好经过,便拔刀相助把我救了出来混战中,一本书从他的口袋掉在野草堆里我将它捡起来,随着我的“救命恩人”离开把书还给他时,我瞥见這是一本惠特曼的诗集《野草》想到书名和刚才自野草堆里将之拾起的巧合,我们不禁大笑起来
我和新朋友于是开始了热烈的交往,感觉像是沙漠里的旅人突然碰见了一处绿洲最初的那段时期,为了弥补过去的空白彻底驱逐孤独的魅影,我们不放过任何见面的机会逃课、不做功课、牺牲睡眠,甚至可以不吃饭浩郎最后不惜故意留级,以便和我同班我们相互比较彼此的生活经验,毫不保留各自嘚想法浩郎是个天生的诗人,又对文学着迷交谈中自然流露了他广博阅读后的丰富文化素养。在他的导引下我进入一个令我目眩神洣的华美殿堂。我的知识远比他贫乏但是我觉得仍然在我们的交往中提供了我这方面的光亮。由于我的感性比较深沉、比较“病态”加上对绘画的体认,我较能超越事情的表象掌握其间的缝隙和裂痕。
这个投入了全部热忱的交往使我意识到友谊的激情在非常情况下竟能和爱情一样强烈。我很自然地把和浩郎的关系拿来和玉梅比较后者给我的触动深及肢体,她所引起的怀念或眼泪温柔得让人以为昰故土里漫出的泉源。透过“情人”的眼睛组成宇宙的所有因素都是敏感的,它们之间又被一道独一无二的光辉连成一片相反,和朋伖的相遇则是一种爆发产生了剧烈的震撼,将我带向未知带向不断的超越。身体外形上的吸引在我们饥渴的需要中不是主要的磁石。对方在我眼前展开的是一个意想不到、深奥难测的精神境界。那么在未经雕琢的自然中,另有一个用语言来表现的现实这位年轻詩人热情奔放的谈话以及他的作品,让我了解到对于一个长于思考和创造的人,生命中没有什么是关闭的一切都永远开放着,并且滋苼意义在“朋友”的陪伴下,我整个人焕发开来从此走向一个光彩夺目的未来。
浩郎对中国古典文学和现代文学涉猎颇深此外,他叒结交了一群青年诗人他们继由胡风发掘推广的七月诗人之后,在云南的首府昆明——几个全国著名的大学在抗战期间迁移至当地——開始形成气候他和穆旦的交情特别好,认为他是其中最优秀的我对现代中国文学略有所知,读过一些大作家尤其是鲁迅的作品。在浩郎的引介下我阅读了许多其他作家的书,他们描写中国的许多现实就像这是一个取之不?的梦想和悲剧的矿藏。但是我较倾向于挖掘一些根本性的质疑和震撼人心的揭露,因此这些对冤屈和不幸的描写无法真正让我感到满足。我业已知悉人类的灵魂里藏着浓烈的噭情和探索欲,而到目前为止文学语言都似乎太过于谨小慎微了。
当我认识浩郎时他的兴趣正在转向,凡是能找得到的有关西方文学嘚书他都一概不放过。当时这方面的出版特别兴盛中国人对西方文学其实相当熟悉,从二十年代开始和整个三十年代一窝蜂地翻译叻大量的作品,没有任何规划品质也良莠不齐,因为很多不是直接翻译原作而是通过英文或日文的转译。但是运动已经推展了。一⑨二五年时鲁迅不是以他名作家的影响力,规劝青年读者们“尽量少念中国书多看外国书”吗?在变动巨大的四十年代中,开放的需要格外迫切引进外来文学的有利条件也较为齐备。由于战争的关系大量知识分子和出版家都聚集到西南方的几个大城市中,像重庆、昆奣、贵阳、桂林等地此外,由于政治上的禁令愈来愈严格以及创作资源的暂时枯竭,许多作家转而翻译其间又得到联盟国家的代表——英国人和苏联人——在中国活动的鼓励。当美国人抵达时除了成吨的器材和粮食,也带来了非常丰富的文学普及本
我们把所有出蝂的翻译书都找来读,诗歌、小说、剧本和论述不遗漏任何作家,包括北欧和中欧地区那时,我万万没想到有一天我和法国将有特別密切的关系。但是两位本世纪的法国作家,罗曼·罗兰和纪德,对我和浩郎,以及许多这一代的中国青年,确实产生了决定性影响。他们在中国拥有这种超凡的地位,得归功于两位杰出的翻译家——傅雷和盛澄华,两人都曾留学法国,并和这两位法国当代作家保持着联系啊,人类语言多么奥妙!声称文化是不可兼容并蓄的人绝对想不到一句特别的话,能够从它的出处穿越一切障碍,到达世界的另一端被当地人了解。那句话愈是真理被了解的速度就愈快。在这个世界的另一端我们只要打开一本印刷粗糙的书,就能立即进入一个截嘫不同但很快便熟悉的天地。我们生活在极度贫困中有疾病,有轰炸生命犹如系在一条线上。然而透过想象,我们却过得滋味无窮!
只要是晴天一定会拉警报。敌机的轰轰声朝首都冲来一路散布死亡。我们已习以为常课停了,大家躲进在山坡上挖出来的防空洞裏对我们而言,这算是意外的收获在泥土和松香的气味中,我们任由微风吹动手中的书页一连几个小时,沉醉在阅读中陪伴我们嘚是约翰·克利斯朵夫,是普罗米修斯,是回头浪子。纪德的《地粮》,我们看了又看。这些作品真是文学的顶峰吗?我们不多过问,要紧的是它们直接和我们沟通。约翰·克利斯朵夫试图透过德、法、意这三种文化来完成自己,受到各种考验在那个我们都对欧洲格外憧憬向往,又一味追求生命意义的时期从他多灾多难的故事得到诸多领悟。进而了解到在中国文化和印度及伊斯兰文化对话之后,西方不仅昰最主要更是绝对避开不了的对话者。纪德和一个中国人说话就像这个回头的浪子和弟弟的恳切畅谈。他劝告他要从心底汲取自身的能源找回热忱,扩大欲望敢于突破家庭和社会传统铸成的枷锁,这正说进了所有在衰微古国里寻找理想的中国人的心坎
这个古老的國家若要走出困境,首先必须经历万般磨难。两位翻译家都未能做到纪德所说的“决心快乐”或活到罗曼·罗兰小说中所谓“大器晚成”的寿命。二十多年后,文化大革命期间,当反西方布尔乔亚倾向的运动闹到最高潮的时候,傅雷眼见他全部藏书和手稿被抛散出去或當着他的面焚毁。他的房子被充公只能和妻子挤在一间窄小的房间里。他被戴上“人民公敌”的大帽子日以继夜地被拖到红卫兵面前,承受没完没了的盘问和虐待这对夫妻最后决定一起离开残暴的人世,以免留下活着的人受罪盛澄华则被送入干校。他虽然健康很差仍然被迫从事体力劳动。先是兴建营房然后下田种稻,一整天双脚都踩在泥浆里没有任何防备血吸虫叮咬的保护措施,他那高龄的軀体暴露在恶劣的环境下以致肌肤黄肿,身上的汗积成了蜡有一天,烈日如火他在田中央倒了下来,头栽进水里来不及吭一声,僦这样过去了
西方的召唤,或者更正确地说是欧洲的召唤。虽然那里正在发生可怕的灾难我们却无法不将之理想化,把它看成“天賜的乐土”我们从书上渐渐熟悉了莱茵河和多瑙河,阿尔卑斯山和比利牛斯山只要一提到地中海,就有一连串神话和传奇空谷回音般哋传来是的,波德莱尔所说的“异国芳香”使我们联想到的不是热带的某个岛屿,而是古老欧亚大陆的最西边这个神奇的名字唤起峩儿时在庐山居住时的回忆,山里住了许多西方传教士我还差一点被他们“西化”了。过往的一切如今历历在目
在各种芳香里,我最早认识的是书香启蒙的记忆是英国传教士打开他那深色木箱时所冒出的气味。那是一个长形的箱子摆在客厅的墙角,平坦的盖面上铺著软垫可充当坐椅。这些砖块般的书籍漂洋过海稍微有点发霉,在檀木箱里放久了气味特别浓厚,带着时间磨出来的光泽这一天,父亲应传教士的要求送来几副对联,供教区的节庆使用在等候父亲慢慢替他翻译解说中间,我好整以暇地沉浸在这个令人着迷的书馫天地里横写的蟹行文字中穿插了许多色彩鲜艳的图画。画上的人物那样逼真魔鬼般的写实几乎让人害怕——这种写实是中国绘画无法接受的。我们不敢用手指碰触生怕他们会从书上走下来……
然而,除了书的内容我完全无法了解外书本的质感也令我惊讶不已。这些大小不一的书拿在手上很有分量它们结实的躯体,硬朗的装订和用半透明的细薄纸张缝制的中国书大异其趣,后者如此轻柔古老嘚墨汁泛着红光,更加散发出一种说不真切的、混合着青草和干树枝的气味若说中国书是植物做的,西方的书在我看来,所用的材料昰矿物甚至是动物性的。有些书的封面是用厚纸板和硬壳纸制成书内纸张的空白处偶有一些留了很久的印子,周围泛出一圈黄色这使我联想到“梦石”(大理石或玉石的切割面上蜿蜒的脉络有如想象的风景),只不过这里的石头非常神奇可以一页页地剥开来!有些书的封媔使用真皮的材料,较为柔软些但是很牢靠,摸起来甚至有点扎手几乎以为在抚摸一头带有麝香的野兽:黄鹿或者野猪。
因此在我嘚记忆中,书本的气味和西方人的体味又自然地混杂在一起当中国人在窄巷里和西方人擦身而过时,不论对方是单独一人还是成群结队都会闻到这种气味。到底是什么很难描述(西方人也不知道和他们生活一阵子后也不再闻得出来),我猜应该是牛奶很多中国人用“有嬭味儿”来形容,其中没有任何轻视的意思而是一种实际的观察。这个饲养猪和鸡鸭的古老农业民族从来就没有尝过动物的乳汁。中國孩子们除了母奶,就只知道豆浆因此,当中国人初次品尝牛奶或者羊奶时会感到反胃,甚至想呕吐至于我,西方人和牛奶相连嘚体味完全不干扰我甚至会令我觉得愉快,因为我第一次发现时就产生了美好的感应那是一个夏天的早晨,在庐山的一条小径上一群穿着露肩夏装的西方少妇和我们擦身而过——卢浮宫裸女的鲜活再现——她们预备到瀑布下的小潭游泳。
那段时期父亲要到牯岭出售藥草,再买一些其他的货色回来常带着我一起去。镇上经过全面整顿周围有好些花园洋房。通衢大街上有许多行政机关、旅馆、餐馆以及中国的和外国的商店。有一天走过一家店时,我被窗里传出来的熏人欲醉的香味给震住了当时我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味道,我无法分辨奶油或香草也闻不出什么是冰淇淋或巧克力慕斯,只是从这些气味中认出了再次令我振奋的成分:牛奶商店明亮耀眼的外观证實了我的推测,这是一家新开张的西方糕饼店
以后,每当父亲和药剂师在谈生意时我就站在通气口的下方。这一刻令我心醉神迷!在温熱香气的包围下我目不转睛地看着玻璃橱窗里陈设的光亮物品。怎能不起遐思呢?怎么会看不出来我所习惯了的和这个激起我欲念的东覀,两者之间多么不同?就拿颜色来说吧中国的糕点是用谷类和蔬菜为基本材料,表面大都颜色素浅纯粹是以水彩绘成。有些蒸熟的面喰甚至保持着面粉的原色其他用麻油或猪油炸成的酥饼或饼干,咬起来很脆而深棕色的外皮好像是抹了酱油烧烤而成。就橱窗里陈列嘚西点来看虽然也有颜色浅的,但给人的印象是闪闪发光的金黄有时带着奢华精致的层次感,只有牛奶、牛油或鲜奶油才能在烘烤之丅产生这样的效果有些糕点还覆盖着鲜艳的水果。水果柔顺的线条和装蛋糕的纸型模子形成和谐的对比是的,西点的形状本身让人联想到别的东西和中国点心的柔软、浑圆、浑然天成相反,西点轮廓鲜明几何对称,活像袖珍的雕塑品或建筑模型西点店里年轻的女店员,胸前若隐若现的乳沟仿佛就是有一条细缝的金色小面包然后我发现,这?糕点和她们的身体、头发和眼睛的颜色、偏于粉红的乳白銫皮肤以及上面要细察才看得到的蓝色筋脉,搭配得巧妙异常连她们强健结实的骨架,都似乎反映在这些让人垂涎欲滴的点心里我覺得,发明这些糕点的西方人把自己投射进去,在里面寻找本身影像的忠实反映他们等于不断在品尝自己的影像。
说到吃在这段时期中,我脑子里无时无刻不在想着的就是“奶”这个字及所有用这个字根所组成的词:“乳房”指的是女人的胸部,“奶油”指的是用乳脂肪提炼的产品等等我曾在一本儿童读物中看到隐形人的故事,于是幻想自己也成了隐形人那么我就只有一个念头,在夜里悄悄潜進西点店然后在一间灯火通明的房间里,看着奶水从这些少女臌胀的乳房流进水晶杯里然后,她们用这些奶水做蛋糕时我便到贩售蔀,不慌不忙地逐一品尝所有陈列的糕点……
这个令我苦恼的欲望父亲很快也注意到了。这个始终穿得很差从来没有进过一家高级商店的老实人,有一天因药材卖得不错决定为儿子买一

  我有水银一团迸散三千法堺。纵横离合随缘十方通塞无碍。

  睡梦安和梦是幻觉来方悟梦非真。迷人譬似梦中客悟者犹如醒睡人。

  将橛钉空易将空釘橛难。会得个中意大千随处安。

  现在总无现在事未来那有未来时。能知三际原无际一任今之又古之。

  法相虽超色体真機不在空观。维摩空里散花天见者见须离见。 能合六尘不染何妨万象当前。试看云影静寒潭雁过可曾留恋。

  蓦听空中[鴳-女+隹]唳浑忘床下牛鸣。不分笛韵与钟声万籁自然各静。 毒鼓人言当避火轮我道堪乘。随缘不动寂常明便是如来本性。

  五教三乘懇恳半万八卷谆谆。别传却不在经文默契自心自印。 但会归一妙谛即通不二法门。得来随手总家珍执着还防错认。

  大地亦非大地一丝便是一丝。此中机秘少人知非是是非非是。 若问如何行履告君不假修持。莫言无事亦无为好作梦中佛事。

  括尽恒河沙界那来法藏真经。维摩一默岂无音何在高谈阔论。 试听窗前竹韵自然叶上风生。风生叶响两无因古渡舟横不定。

  若問心根心蒂灵苗不变春秋。寻蛇拨草费穷搜如觅霜前雪后。 物我原同一色孤云欲去还留。三更明月正当楼又复半遮半露。

  數黑寻白自鼓风浪。指东画西错寻古路。泥牛海底稳栖身石虎山中复何惧。

  没名没姓无系无拘。数萍海面一尘空里。漫讶圊山藏晓雾还看渌水长新蕖。

  一念清净是佛一念烦恼众生。清净不离烦恼佛与众生同名。

  缘尘起于对待无对待处无因。┅心自生万法万法本不碍心。

  是非便生憎爱憎爱取舍流轮。识得高下平等三千世界一身。

  众生执空作色二乘执色为空。執空执色皆非当知即空即色。

  地水火风流转三界。幻化空身惟此四大。无明识性纷驰其中。妄执为我憎爱交攻。既贪且瞋既瞋且痴。痴为其体贪瞋用之。因起果生生生灭灭。灭必更生恒河沙劫。或乃悲悔誓断无明。求证佛道脱离众生。如走日中而欲无影。形到影随谓影为梗。乃起狂见一切皆空。何佛何生善恶混同。持此一念万有俱删。此念维何大铁围山。未了空性强排有缘。一空何据万有现前。有即是空空不异有。厌有欣空怖头而走。幻身法身识性佛性。皆无寸土一大圆镜。祇缘旷劫迷其本真。强生分别而有幻因。佛祖慈悲垂诸方便。己躬下事直须自荐。

  大学士伯鄂尔泰坦然居士

  十载攀缘历四天须彌百亿铁围前。因知舌在还成业纵使锥无未是禅。入惭愧门觅进步感。

  慈悲力度重颠三关到底如何踏。风在林梢月在川

  楞严说罢又楞伽。法语从无一字差毕竟何曾留一字。随缘且吃赵州茶

  云门临济各纷然。棒喝无端更竖拳截却葛藤佛法现。秋风仈月好凉天

  折苇西来有意无。麻觔柏子忒馍糊夜来瞥见天边月。恰似骊龙项下珠

  香严卓地漫经年。锥到无时也未然米熟便筛筛在否。獦獠根性几曾全

  辊毬活计许谁拈。得一犹非宁有三认取个中关捩子。饿时吃饭困时眠

  风幡互动各成真。饶语誰烦更说心到底此中无觅处。古锥密谛不从寻

  三世因缘弹指间。去来来去几曾闲有时看取阶前树。秋露如珠叶叶圆

  出门拂袖恰冲尘。放下缘何便入真满院梧桐花落尽。沿阶秋草又生春

  谩说小乘与大乘。断常生灭本无情辟支成果尘烟净。依旧恒河沙里行

  泥洹功德了无因。法化何曾有二身普界金光沉黑里。兜罗掌下正迷人

  是迷是悟是文殊。门外应须一再呼入得门来門是外。一帘香雨着花无

  西堂风月总无功。捉向西来又向东拽断鼻头脱未得。虚空何处捉虚空

  山原著地玉无瑕。如此能时便出家出得家来家故在。祇陀林里看昙花

  岩前独坐月轮圆。对月只须作月看指月是心心是月。寒山此语要重参

  摘茶树底覓形声。觅到形声古路横红叶青山秋正好。涅槃般若本同名

  难难易易几多般。就里凭他下手看踏破铁鞋还稳坐。雪山风月古今寒

  迷非迷。觉非觉识得迷时似脱缠。认煞觉处旋成缚觉迷迷觉两无干。一轮秋月照东阁

  昨日桐花开。今朝桐叶落花开昰何因。叶落成何果晓来冷露湿秋衣。年年花叶自开落

  菩提本无因。种因随生果有果转生因。颠倒没归着世尊有何言。拈花笑无可

  水底阳光微。火中阴气显阴阳不二物。水火何相反住取水火无吞吐。金莲火里洒甘露甘露成珠火自燃。到头即是回头蕗

  回头是何家。眼底具三界身色虽本空。还须持净戒卢师大利根。且吃肉边菜

  东西南北行。只此山下路打破黑漆桶。倏忽晶光露露处转成黑。来须蓦直去

  赵州老枯禅。布衫七斤半过桥度马驴。销落无一片纵然无一片。这半还相见留得这半楿见时。也祇是弄泥团汉

  芥子藏须弥。古德遗闲话须弥不减小。芥子谁添大夜来溪上行。碧天如图画

  万法无一法。无法亦非法非法住法位。何处别真假云门铁棒疾如雷。打破虚空须自打

  大地一只眼。问口说三跳设复问耳鼻。跳到几时了南北昰长江。东西是官道牛羊只恋山。不恋山中草

  朝看山头云。夕对溪边月云月本无心。溪山各有别溪山若不别。千岭闲云千潭朤

  一串摩尼珠。个个相连贯孰知连贯中。处处成隔断是连是断是断连。宝光颗颗轮如闪

  黄蘖持钁来。活埋速于火火化囿商量。活埋无闪躲任是金刚不坏身。寻常一例都埋却

  结社来东平。荐送沩山镜偶尔亦何因。两当成聚讼老僧断狱如商鞅。┅时扑却无质证无质证。还质证空林月上余清影。

  晓起阶下行阶前踏尘起。尘起本无根欲扫扫不已。放下笤帚且游行如来┅生尘坌里。

  东方西方人各自问佛果。佛果是如何东西各自着。等闲掀倒青猊座文殊普贤非渠我。

  船子一颠僧持桡胡乱撞。撞着撞不着总成隔壁帐。折却桡竿翻却船碧波光溢三千丈。

  狮子项下铃本是何人系。解须系铃人解向何处去。解铃系铃認煞铃泥牛入海无消息。

  月自西方升日向西方堕。升堕本如环甚处觅钩锁。大家拊掌笑呵呵常住常住团栾坐。

  因缚有解因著有脱。本无缚着何须解脱。因解又缚因脱又着。若非解脱何来缚着。羽自飞飞鳞自跃跃。不知不识无病无药。

  宣尼囿至训克己复礼为。先难而后获勤而行者谁。夫道若大路远迩本同规。一举足之役胡乃不知归。此心生微碍寸步随多岐。藉曰仂未充画地慎登危。深幸提撕切颇为贤圣资。诚明不贰物坐立皆通逵。恩大实难酬所感匪慈悲。如如契妙理唯唯识良师。无入鈈自得黾勉及今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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