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那里只有风吹过过,草丛一会在唱歌,一会在低语,一会又在大笑。这句话描写了什么

      那就戴顶金帽子如果能打动她的心肠;
        如果你能跳得高,就为她也跳一跳
      跳到她高呼:“情郎,戴金帽、跳得高的情郎
        我一定得把你要!”
                   托马斯·帕克·丹维里埃①
  ①这是作者的第一部小说《人間天堂》中的一个人物。
  我年纪还轻阅历不深的时候,我父亲教导过我一句话我至今还念念不忘。

  “每逢你想要批评任何人嘚时候”他对我说,“你就记住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人,并不是个个都有过你拥有的那些优越条件”

  在这样夸耀我的宽容之后,峩得承认宽容也有个限度人的行为可能建立在坚固的岩石上面,也可能建立在潮湿的沼泽之中但是一过某种程度,我就不管它是建立茬什么上面的了去年秋天我从东部回来的时候,我觉得我希望全世界的人都穿上军装并且永远在道德上保持一种立正姿势。我不再要參与放浪形骸的游乐也不再要偶尔窥见人内心深处的荣幸了。唯有盖茨比——就是把名字赋予本书的那个人——除外不属于我这种反應的范围——盖茨比,他代表我所真心鄙夷的一切假如人的品格是一系列连续不断的成功的姿态,那么这个人身上就有一种瑰丽的异彩他对于人生的希望具有一种高度的敏感,类似一台能够记录万里以外的地震的错综复杂的仪器这种敏感和通常美其名曰“创造性气质”的那种软绵绵的感受性毫不相干——它是一种异乎寻常的水葆希望的天赋,一种富于浪漫色彩的敏捷这是我在别人身上从来发现过的,也是我今后不大可能会再发现的不——盖茨比本人到头来倒是无可厚非的、使我对人们短暂的悲哀和片刻的欢欣暂时丧失兴趣的,却昰那些吞噬盖茨比心灵的东西是在他的幻梦消逝后跟踪而来的恶浊的灰尘。

  我家三代以来都是这个中西部城市家道殷实的头面人物姓卡罗威的也可算是个世家,据家平传说我们是布克娄奇公爵①的后裔但是我们家系的实际创始人却是我祖父的哥哥。他在一八五一姩来到这里买了个替身去参加南北战争,开始做起五金批发生意也就是我父东今天还在经营的买卖。


  我从未见过这位伯祖父但昰据说我长得像他,特别有挂在父亲办公室里的那幅铁板面孔的画像为证我在一九一五年从纽黑文①毕业,刚好比我父亲晚四分之一个卋纪不久以后我就参加了那个称之为世界大战的延迟的条顿民族大迁徙、我在反攻中感到其乐无穷,回来以后就觉得百无聊赖了中西蔀不再是世界温暖的中心,而倒像是宇宙的荒凉的边缘——于是我决定到东部去学债券生意我所认识的人个个都是做债券生意的,因此峩认为它多养活一个单身汉总不成问题我的叔伯姑姨们商量了一番,他们怦然是在为我挑选一家预备学校②最后才说:“呃……那就……这样吧。”面容都很严肃而犹疑父亲答应为我提供一年的费用,然后又几经耽搁我才在一九二二年春天到东部去自以为是一去不返的了。
  ①耶鲁大学所在地

  ②为富家子弟办的私立寄宿学校。


  切合实际的办法是在城里找一套房寄宿但那时已是温暖的季节,而我又是刚刚离开了一个有宽阔的草坪和宜人的树木的地方因此办公室里一个年轻人提议我们俩到近郊合租一所房子的时候,我覺得那是个很妙的主意他找到了房子,那是一座风雨剥蚀的木板平房月租八十美元,可是在最后一分钟公司把他调到华盛顿去了我吔就只好一个人搬到郊外去住。我有一条狗——至少在它跑掉以前我养了它几天——一辆旧道吉汽车和一个芬兰女佣人她替我收拾床铺,烧早饭在电炉上一面做饭,一面嘴里咕哝着芬兰的格言

  头几天我感到孤单,直到一天早上有个人比我更是新来乍到的,在路仩拦住了我

  “到西卵村去怎么走啊?”他无可奈何地问我

  我告诉了他。我再继续往前走的时候我不再感到孤单了。我成了領路人、开拓者、一个原始的移民他无意之中授予了我这一带地方的荣誉市民权。

  眼看阳光明媚树木忽然间长满了叶子,就像电影里的东西长得那么快我就又产生了那个熟悉的信念,觉得生命随着夏天的来临又重新开始了

  有那么多书要读,这是一点同时從清新宜人的空气中也有那么多营养要汲取。我买了十来本有关银行业、信贷和投资证券的书籍一本本红色烫金封皮的书立在书架上,恏像造币厂新铸的钱币一样准备揭示迈达斯①、摩根②和米赛纳斯③的秘诀。除此之外我还有雄心要读许多别的书。我在大学的时候昰喜欢舞文弄墨的——有一年我给《耶鲁新闻》写过一连串一本正经而又平淡无奇的社论——现在我准备把诸如此类的东西重新纳入我的苼活重新成为“通才”,也就是那种最浅薄的专家这并不只是一个俏皮的警句——光从一个窗口去观察人生究竟要成功得多。


  ①邁达斯(Midas)希腊神话中的国王,曾求神赐予点金术

  ②摩根(Morgan),美国财阀

  ③米赛纳斯(maecenas),古罗马大财主


  纯粹出于耦然,我租的这所房子在北美最离奇的一个村镇这个村镇位于纽约市正东那个细长的奇形怪状的小岛上——那里除了其他大然奇观以外,还有两个地方形状异乎寻常离城二十英里路,有一对其大无比的鸡蛋般的半岛外形一模一样,中间隔着一条小湾一直伸进西半球那片最恬静的咸水,长岛海峡那个巨大的潮湿的场院它们并不是正椭圆形——而是像哥伦布故事里的鸡蛋一样,在碰过的那头都是压碎叻的——但是它们外貌的相似一定是使从头上飞过的海鸥惊异不已的源泉对于没有翅膀的人类来说,一个更加饶有趣味的现象却是这兩个地方除了形状大小之外,在每一个方面都截然不同

  我住在西卵,这是两个地方中比较不那么时髦的一个不过这是一个非常肤淺的标签,不足以表示二者之间那种离奇古怪而又很不吉祥的对比我的房子紧靠在鸡蛋的顶端,离海湾只有五十码挤在两座每季租金偠一万二到一万五的大别墅中间。我右边的那一幢不管按什么标准来说,都是一个庞然大物——它是诺曼底①某市政厅的翻版一边有┅座簇新的塔楼,上面疏疏落落地覆盖着一层常春藤还有一座大理石游泳池,以及四十多英亩的草坪和花园这是盖茨比的公馆。或者哽确切地说这是一位姓盖茨比的阔人所住的公馆因为我还不认识盖茨比光生。我自己的房子实在难看幸而很小,没有被人注意因此峩才有缘欣赏一片海景,欣赏我邻居草坪的一部分并且能以与百万富翁为邻而引以自慰——所有这一切每月只需出八十美元。


  ①诺曼底(Normandy)法国北部一地区,多古色古香的城堡
  小湾对岸,东卵豪华住宅区的洁白的宫殿式的大厦沿着水边光彩夺目那个夏天的故事是从我开车去那边到汤姆·布坎农夫妇家吃饭的那个晚上才真正开始的。黛西是我远房表妹,汤姆是我在大学里就认识的。大战刚结束之后,我在芝加哥还在他们家住过两天。

  她的丈夫,除了擅长其他各种运动之外曾经是纽黑文有史以来最伟大的橄榄球运动员之———也可说是个全国闻名的人物,这种人二十一岁就在有限范围内取得登峰造极的成就从此以后一切都不免有走下坡路的味道了。他镓里非常有钱——还在大学时他那样任意花钱已经遭人非议但现在他离开了芝加哥搬到东部来,搬家的那个排场可真要使人惊讶不已仳方说,他从森林湖①运来整整一群打马球用的马匹在我这一辈人中竞然还有人阔到能够干这种事,实在令人难以置信


  ①森林湖(Lake Forest),伊利诺州东北部的小城
  他们为什么到东部来,我并不知道他们并没有什么特殊的理由,在法国待了一年后来又不安定地東飘西荡,所去的地方都有人打马球而且大家都有钱。这次是定居了黛西在电话里说。可是我并不相信——我看不透黛西的心思不過我觉得汤姆会为追寻某场无法重演的球赛的戏剧性的激奋,就这样略有点怅惘地永远飘荡下去

  于是,在一个温暖有风的晚上我開车到东卵去看望两个我几乎完全不了解的老朋友。他们的房子比我料想的还要豪华一座鲜明悦目,红白二色的乔治王殖民时代式的大廈面临着海湾。草坪从海滩起步直奔大门,足足有四分之一英甲一路跨过日文、砖径和火红的花园——最后跑到房子跟前,仿佛借助于奔跑的势头爽性变成绿油油的常春藤,沿着墙往上爬房子正面有一溜法国式的落地长窗,此刻在夕照中金光闪闪迎着午后的暖風敞开着。汤姆·布坎农身穿骑装,两腿叉开,站在前门阳台上。

  从纽黑文时代以来他样子已经变了。现在他是三十多岁的人了時体健壮,头发稻草色嘴边略带狠相,举止高傲两只炯炯有神的傲慢的眼睛已经在他脸上占了支配地位,给人一种永远盛气凌人的印潒即使他那会像女人穿的优雅的骑装也掩藏不住那个身躯的巨大的体力——他仿佛填满了那双雪亮的皮靴,把上面的带子绷得紧紧的怹的肩膀转动时,你可以看到一大块肌肉在他薄薄的上衣下面移动这是一个力大无比的身躯,一个残忍的身躯

  他说话的声音,又粗又大的男高音增添了他给人的性情暴戾的印象。他说起话来还带着一种长辈教训人的口吻即使对他喜欢的人也样、因此在纽黑文的時候时他恨之入骨的大有人在。

  “我说你可别认为我在这些问题上的意见是说了算的,”他仿佛在说“仅仅因为我力气比你大,仳你更有男子汉气概”我们俩属于同一个高年级学生联谊会,然而我们的关系并不密切我总觉得他很看重我,而且带着他那特有的粗野、蛮横的怅惘神气希望我也喜欢他。

  我们在阳光和煦的阳台上谈了几分钟

  “我这地方很不错。”他说他的眼睛不停地转來转去。

  他抓住我的一只胳臂把我转过身来伸出一只巨大的手掌指点眼前的景色,在一挥手之中包括了一座意大利式的凹型花园半英亩地深色的、浓郁的玫瑰花,以及一艘在岸边随着浪潮起伏的狮子鼻的汽艇


  “这地方原来属于石油大王德梅因”他又把我推转過身来,客客气气但是不容分说“我们到里面去吧。”
  我们穿过一条高高的走廊走进一间宽敞明亮的玫瑰色的屋子。两头都是落哋长窗把这间屋子轻巧地嵌在这座房子当中。这些长窗都半开着在外面嫩绿的草地的映衬下,显得晶莹耀眼那片草仿佛要长到室内來似的。一阵轻那里只有风吹过过屋里把窗帘从一头吹进来,又从另一头吹出去好像一面面白旗,吹向天花板上糖花结婚蛋糕似的装飾;然后轻轻拂过绛色地毯留下一阵阴影有如那里只有风吹过海面。

  屋子里唯一完全静止的东西是一张庞大的长沙发椅上面有两個年轻的女人,活像浮在一个停泊在地面的大气球上她们俩都身穿白衣,衣裙在风中飘荡好像她们乘气球绕着房子飞了一圈刚被那里呮有风吹过回来似的。我准是站了好一会倾听窗帘刮动的劈啪声和墙上一幅挂像嘎吱嘎吱的响声。忽然砰然一声汤姆·布坎农关上了后面的落地窗,室内的余风才渐渐平息,窗帘、地毯和两位少妇也都慢慢地降落地面。

  两个之中比较年轻的那个,我不认识她平躺茬长沙发的一头,身子一动也不动下巴稍微向上仰起,仿佛她在上面平衡着一件什么东西生怕它掉下来似的。如果她从眼角中看到了峩她可毫无表示——其实我倒吃了一惊,差一点要张口向她道歉因为我的进来惊动1她。

  另外那个少妇黛西,想要站起身来——她身子微微向前倾一脸诚心诚意的表情——接着她噗嗤一笑,又滑稽又可爱地轻轻一笑我也跟着笑了,接着就走上前去进了屋子

  “我高兴得瘫……瘫掉了。”


  她又笑了一次好像她说了一句非常俏皮的话,接着就拉住我的手仰起脸看着我,表示世界上没有苐二个人是她更高兴见到的了那是她特有的一种表情。她低声告诉我那个在搞平衡动作的姑娘姓贝克(我听人说过黛西的喃喃低语只昰为了让人家把身子向她靠近,这是不相干的闲话丝毫无损于这种表情的魅力)。

  不管怎样贝克小姐的嘴唇微微一动,她几乎看鈈出来地向我点了点头接着赶忙把头又仰回去——她在保持平衡的那件东西显然歪了一下,让她吃了一惊道歉的话又一次冒到了我的嘴边。这种几乎是完全我行我素的神情总是使我感到目瞪口呆满心赞佩。

  我掉过头去看我的表妹她开始用她那低低的、令人激动嘚声音向我提问题。这是那种叫人侧耳倾听的声音仿佛每句话都是永远不会重新演奏的一组音符。她的脸庞忧郁而美丽脸上有明媚的鉮采,有两只明媚的眼睛有一张明媚而热情的嘴,但是她声音甲有一种激动人心的特质那是为她倾倒过的男人都觉得难以忘怀的:一種抑扬动听的魅力,一声喃喃的“听着”一种暗示,说她片刻以前刚刚干完一些赏心乐事而且下一个小时里还有赏心乐事。

  我告訴了她我到东部来的途中曾在芝加哥停留一天有十来个朋友都托我向她问好。

  “他们想念我吗”她欣喜若狂地喊道。

  “全城嘟凄凄惨惨所有的汽车都把左后轮漆上了黑漆当花圈,进入城北的湖边①整夜哀声不绝于耳”


  ①芝加哥富人聚居的地区。
  “呔美了!汤姆咱们回去吧。明天”随即她又毫不相干地说:“你应当看看宝宝。”
  “她睡着了她三岁。你从没见过她吗”
  “那么你应当看看她。她是……”
  汤姆·布坎农本来坐立不安地在屋子平来回走动,现在停了下来把一只手放在我肩上。

  “你茬干什么买卖尼克?”


  “我在做债券生意”

  “从来没听说过。”他断然地说

  这使我感到不痛快。

  “你会听到的”我简慢地答道,“你在东部待久了就会听到的”


  “噢,我一定会在东部待下来的你放心吧。”他先望望黛西又望望我仿佛他茬提防还有别的什么名堂。“我要是个天大的傻瓜才会到任何别的地方去住”
  这时贝克小姐说:“绝对如此!”来得那么突然,使峩吃了一惊——这是我进了屋子之后她说的第一句话显然她的话也使她自己同样吃惊、因为她打了个呵欠,随即做了一连串迅速而灵巧嘚动作就站了起来

  “我都木了,”她抱怨道“我在那张沙发上躺了不知多久了。”


  “别盯着我看”黛西回嘴说,“我整个丅午都在动员你上纽约去”
  “不要,谢谢”贝克小姐对着刚从食品间端来的四杯鸡尾酒说,“我正一板一眼地在进行锻炼哩”
  她的男主人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是嘛!”他把自己的酒喝了下去仿佛那是杯底的一滴。“我真不明白你怎么可能做得成什么倳情”


  我看看贝克小姐,感到纳闷她“做得成”的是什么事。我喜欢看她她是个身材苗条、乳房小小的姑娘,由于她像个年轻嘚军校学员那样挺起胸膛更显得英俊挺拔她那双被太阳照得眯缝着的灰眼睛也看着我,一张苍白、可爱、不满的脸上流露出有礼貌的、囙敬的好奇心我这才想起我以前在什么地方见过她,或者她的照片

  “你住在西卵吧!”她用鄙夷的口气说,“我认识那边的一个囚”


  “我一个人也不认……”
  “你总该认识盖茨比吧。”
  “盖茨比”黛西追问道,“哪个盖茨比”
  我还没来得及囙答说他是我的邻居,佣人就宣布开饭了汤姆·布坎农不由分说就把一只紧张的胳臂插在我的胳臂下面,把我从屋子里推出去,仿佛他是在把一个棋子推到棋盘上另一格去似的。

  两位女郎袅袅婷婷地、懒洋洋地,手轻轻搭在腰上在我们前面往外走上玫瑰色的阳台。陽台迎着落日餐桌上有四支蜡烛在减弱了的风中闪烁不定。

  “点蜡烛干什么”黛西皱着眉头表示不悦。她用手指把它们掐灭了“再过两个星期就是一年中最长的一天了。”她满面春风地看着我们大家“你们是否老在等一年中最长的一天,到头来偏偏还是会错过我老在等一年中最长的一天,到头来偏偏还是错过了”


  “我们应当计划干点什么。”贝克小姐打着阿欠说道仿佛上床睡觉似的茬桌子旁边坐了下来。

  “好吧”黛西说,“咱们计划什么呢”她把脸转向我,无可奈何地问道“人们究竟计划些什么?”


  峩还没来得及回答她便两眼带着畏惧的表情盯着她的小手指。

  “瞧!”她抱怨道“我把它碰伤了。”


  我们大家都瞧了——指關节有点青紫

  “是你搞的,汤姆”她责怪他说,“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但确实是你搞的。这是我的报应嫁给这么个粗野的男囚,一个又粗又大又笨拙的汉子……”


  “我恨笨拙这个词”汤姆气呼呼地抗议道,“即使开玩笑也不行”
  “笨拙。”黛西强嘴说

  有时她和贝克小姐同时讲话,可是并不惹人注意不过开点无关紧要的玩笑,也算不上唠叨跟她们的白色衣裙以及没有任何欲念的超然的眼睛一样冷漠。她们坐在这里应酬汤姆和我,只不过是客客气气地尽力款待客人或者接受款待她们知道一会儿晚饭就吃唍了,再过一会儿这一晚也就过去随随便便就打发掉了。这和西部截然不同在那里每逢晚上二待客总是迫不及待地从一个阶段到另一個阶段推向结尾,总是有所期待而又不断地感到失望要不然就对结尾时刻的到来感到十分紧张和恐惧。

  “你让我觉得自己不文明黛西,”我喝第二杯虽然有点软木塞气味却相当精彩的红葡萄酒时坦白地说“你不能谈谈庄稼或者谈点儿别的什么吗?”


  我说这句話并没有什么特殊的用意但它却出乎意外地被人接过去了。

  “文明正在崩溃”汤姆气势汹汹地大声说,“我近来成了个对世界非瑺悲观的人你看过戈达德这个人写的《有色帝国的兴起》吗?”


  “呃没有。”我答道对他的语气感到很吃惊。

  “我说这昰一本很好的书,人人都应当读一读书的大意是说,如果我们不当心白色人种就会……就会完全被淹没了。讲的全是科学道理已经證明了的。”


  “汤姆变得很渊博了”黛西说,脸上露出一种并不深切的忧伤的表情“他看一些深奥的书,书里有许多深奥的字眼那是个什么字来着,我们……”
  “我说这些书都是有科学根据的,”汤姆一个劲地说下去对她不耐烦地瞅了一眼,“这家伙把整个道理讲得一清二楚我们是占统治地位的人种,我们有责任提高警惕不然的话,其他人种就会掌握一切且
  “我们非打倒他们不鈳”黛西低声地讲,一面拼命地对炽热的太阳眨眼

  “你们应当到加利福尼亚安家……”贝克小姐开口说,可是汤姆在椅子沉重地挪动了一下身子打断了她的话。

  “主要的论点是说我们是北欧日耳曼民族我是,你是你也是,还有………”稍稍犹疑了一下之後他点了点头把黛西也包括了进去,这时她又冲我睡了眨眼“而我们创造了所有那些加在一起构成文明的东西——科学艺术啦,以及其他等等你们明白吗?”


  他那副专心致志的劲头看上去有点可怜似乎他那种自负的态度,虽然比往日还突出但对他来说已经很鈈够了。这时屋子里电话铃响了男管家离开阳台去接,黛西几乎立刻就抓住这个打岔的机会把脸凑到我面前来

  “我要告诉你一桩镓庭秘密,”她兴奋地咬耳朵说“是关于男管家的鼻子的。你想听听男管家鼻子的故事吗”


  “这正是我今晚来拜访的目的嘛。”
  “你要知道他并不是一向当男管家的。他从前专门替纽约一个人家擦银器那家有一套供二百人用的银餐具。他从早擦到晚后来怹的鼻子就受不了啦……”
  “后来情况越来越坏。”贝克小姐提了一句

  “是的。情况越来越坏最后他只得辞掉不干。”


  囿一会儿工夫夕阳的余辉温情脉脉地照在她那红艳发光的脸上她的声音使我身不由主地凑上前去屏息倾听——然后光彩逐渐消逝每一道咣都依依不舍地离开了她,就像孩子们在黄昏时刻离汗一条愉快的街道那样

  男管家回来凑着汤姆的耳朵咕哝了点什么,汤姆听了眉頭一皱把他的椅子朝后一推,一言不发就走进室内去仿佛他的离去使她活跃了起来,黛西又探身向前她的声音像唱歌似的抑扬动听。

  “我真高兴在我的餐桌上见到你尼克。你使我想到一朵——一朵玫瑰花一朵地地道道的玫瑰花。是不是”她把脸转向贝克小姐,要求她附和这句话“一朵地地道道的玫瑰花?”


  这是瞎说我跟玫瑰花毫无相似之处。她不过是随嘴乱说一气但是却洋溢着┅种动人的激情,仿佛她的心就藏在那些气喘吁吁的、激动人心的话语里想向你倾诉一番。然后她突然把餐巾往桌上一扔说了声“对鈈起”就走进房子里面去了。

  贝克小姐和我互相使了一下眼色故意表示没有任何意思。我刚想开口的时候她警觉地坐直起来,用警告的声音说了一声“嘘”可以听得见那边屋子里有一阵低低的、激动的交谈声,贝克小姐就毫无顾忌地探身竖起耳朵去听喃喃的话語声几次接近听得真的程度,降低卜去又激动地高上去,然后完全终止

  “你刚才提到的那位盖茨比先生是我的邻居……”我开始說。

  “别说话我要听听出了什么事。”


  “是出了事吗”我天真地问。

  “难道说你不知道吗”贝克小姐说,她真的感到渏怪“我以为人人都知道了。”


  “哎呀……”她犹疑了一下说“汤姆在纽约有个女人。”
  “有个女人人”我茫然地跟着说。

  “她起码该顾点大体不在吃饭的时候给他打电话嘛。你说呢”


  我几乎还没明白她的意思,就听见一阵裙衣悉碎和皮靴格格嘚声响汤姆和黛西回到餐桌上来了。

  “真没办法!”黛西强作欢愉地大声说

  她坐了下来,先朝贝克小姐然后朝我察看了一眼又接着说:“我到外面看一下,看到外面浪漫极了草坪上有一只鸟,我想一定是搭康拉德或者白星轮船公司①的船过来的一只夜莺咜在不停地歌唱……”她的声音也像唱歌一般,“很浪漫是不是,汤姆”


  ①两家著名的英国轮船公司,专营横渡大西洋的业务
  “非常浪漫。”他说然后哭丧着脸对我说,“吃过饭要是天还够亮的话我要领你到马房去看看。”
  里面电话又响了大家都吃了一惊。黛西断然地对汤姆摇摇头于是马房的话题,事实上所有的话题都化为乌有了。在餐桌上最后五分钟残存的印象中我记得蠟烛又无缘无故地点着了,同时我意识到自己很想正眼看看大家然而却又想避开大家的目光。我猜不出黛西和汤姆想什么但是我也怀疑,就连贝克小姐那样似乎玩世不恭的人是否能把这第五位客人尖锐刺耳的迫切呼声完全置之度外。对某种性情的人来说这个局面可能倒怪有意思的——我自己本能的反应是立刻去打电话叫警察。

  马不用说,就没有再提了汤姆和贝克小姐,两人中间隔着几英尺嘚暮色慢慢溜达着回书房去,仿佛走到一个确实存在的尸体旁边去守夜同时,我一面装出感兴趣的样子一面装出有点聋,跟着黛西穿过一连串的走廊走到前面的阳台上去。在苍茫的暮色中我们并排在一张柳条的长靠椅上坐下

  黛西把脸捧在手里,好像在抚摩她那可爱的面庞同时她渐渐放眼人看那人鹅绒般的暮色。我看出她心潮澎湃于是我问了几个我认为有镇静作用的关于她小女儿的问题。

  “我们彼此并不熟识尼克,”她忽然说“尽管我们是表亲。你没参加我的婚礼”


  “我打仗还没回来。”
  “确实”她猶疑了一下,“哎我可真够受的,尼克所以我把一切都差不多看透了。”
  显然她抱这种看法是有缘故的我等着听,可是她没再往下说过了一会儿我又吞吞吐吐地回到了她女儿这个话题。

  “我想她一定会说又……会吃,什么都会吧”


  “呃,是啊”她心不在焉地看着我,“听我说尼克,让我告诉你她出世的时候我说了什么话你想听吗?”
  “你听了就会明白我为什么会这样看待——一切事物她出世还不到一个钟头,汤姆就天晓得跑到哪里去了我从乙醚麻醉中醒过来,有一种孤苦伶仃的感觉马上问护士是侽孩还是女孩。她告诉我是个女孩我就转过脸哭了起来。‘好吧’我说,‘我很高兴是个女孩而且我希望她将来是个傻瓜——这就昰女孩子在这种世界上最好的出路,当一个美丽的小傻瓜”
  “你明白我认为反正一切都糟透了,”她深信不疑地继续说“人人都這样认为——那些最先进的人。而我知道我什么地方都去过了,什么也都见过了什么也都干过了。”她两眼闪闪有光环顾四周,俨嘫不可一世的神气很像汤姆,她又放声大笑笑声里充满了可怕的讥嘲。“饱经世故……天哪我可是饱经世故了。”
  她的话音一落不再强迫我注意她和相信她时,我就感到她刚才说的根本不是真心话这使我感到不安,似乎整个晚上都是一个圈套强使我也付出┅份相应的感情。我等着果然过了一会儿她看着我时,她那可爱的脸上就确实露出了假笑仿佛她已经表明了她是她和汤姆所属于的一個上流社会的秘密团体中的一分子。

  室内那间绊红色的屋子灯火辉煌。汤姆和贝克小姐各坐在长沙发的一头她在念《星期六晚邮報》给他听,声音很低没有变化,吐出的一连串的字句有一种让人定心的调子灯光照在他皮靴上雪亮,照在她秋叶黄的头发上暗淡无咣每当她翻过一页,胳臂上细细的肌肉颤动的时候灯光又一晃一晃地照在纸上。

  我们走进屋子她举起一只手来示意叫我们不要絀声。

  “待续”她念道,一面把杂志扔在桌上“见本刊下期。”


  她膝盖一动身子一直,就霍地站了起来

  “十点了,”她说仿佛在天花板上看到了时间,“我这个好孩子该上床睡觉了”


  “乔丹明天要去参加锦标赛,”黛西解释道“在威斯彻斯特那边。”
  “哦……你是乔丹·贝克。”
  我现在才明白为什么她的面孔很眼熟——她带着那可爱的傲慢的表情曾经从报道阿希维爾、温泉和棕榈海滩①的体育生活的许多报刊照片上注视着我我还听说过关于她的一些闲话,一些说她不好的闲话至于究竟是什么事峩可早已忘掉了。
  ①美国几个著名的旅游胜地贝克小姐曾多次前往参加高尔夫球赛。
  “明天见”她轻声说,“八点叫我好吧?”
  “只要你起得来”
  “我一定可以。晚安卡罗威先生。改天见吧”
  “你们当然会再见面的,”黛西保证道“说實在,我想我要做个媒多来几趟,尼克我就想办法——呃——把你们俩拽到一起。比方说无意间把你们关在被单储藏室用啦,或者紦你们放在小船上往海里一推啦以及诸如此类的方法……”
  “明天见,”贝克小姐从楼梯上喊道“我一个字也没听见。”
  “她是个好孩子”过了一会几汤姆说,“他们不应当让她这样到处乱跑”
  “是谁不应当?”黛西冷冷地问
  “她家里只有一个七老八十的姑妈。再说尼克以后可以照应她了,是不是尼克?她今年夏天要到这里来度许多个周末我想这里的家庭环境对她会大有恏处的。”
  黛西和汤姆一声不响地彼此看了一会儿

  “她是纽约州的人吗?”我赶快问

  “路易斯维尔①人。我们纯洁的少奻时期是一道在那里度过的我们那美丽纯洁的……”


  ①路易斯维尔(Louisville),美国南部肯塔基州的城市
  “你在阳台上是不是跟尼克把心里话都讲了?”汤姆忽然质问

  “我讲了吗?”她看着我“我好像不记得,不过我们大概谈到了日耳曼种族对了,我可以肯定我们谈的是那个它不知不觉就进入了我们的话题,你还没注意到哩……”


  “别听到什么都信以为真尼克。”他告诫我道

  我轻松地说我什么都没听到,几分钟之后我就起身告辞了他们把我送到门口,两人并肩站在方方一片明亮的灯光里我发动了汽车,忽然黛西命令式地喊道:“等等!”


  “我忘了问你一件事很重要的。我们听说你在西部跟一个姑娘订婚了”
  “不错,”汤姆囷蔼地附和说“我们听说你订婚了。”
  “那是造谣诽谤我太穷了。”
  “可是我们听说了”黛西坚持说,使我感到惊讶的是她又像花朵一样绽开了“我们听三个人说过,所以一定是真的”
  我当然知道他们指的是什么事,但是我压根儿没有订婚流言蜚語传播说我订了婚,这正是我之所以到东部来的一个原因你不能因为怕谣言就和一个老朋友断绝来往,可是另一方面我也无意迫于谣言嘚压力就去结婚

  他们对我的关心倒很使我感动,也使他们不显得那么有钱与高不可攀了虽然如此,在我开车回家的路上我感到洣惑不解,还有点厌恶我觉得,黛西应该做的事是抱着孩子跑出这座房子——可是显然她头脑里丝毫没有这种打算至于汤姆,他“在紐约有个女人”这种事倒不足为怪奇怪的是他会因为读了一本书而感到沮丧。不知什么东西在使他从陈腐的学说里摄取精神食粮仿佛怹那壮硕的体格的唯我主义已经不再能滋养他那颗唯我独尊的心了。

  一路上小旅馆房顶上和路边汽油站门前已经是一片盛夏景象,鮮红的加油机一台台蹲在电灯光圈里我回到我在西卵的住处,把车停在小车棚之后在院子里一架闲置的刈草机上坐了一会儿。风已经停了眼前是一片嘈杂、明亮的夜景,有鸟雀在树上拍翅膀的声音还有大地的风箱使青蛙鼓足了气力发出的连续不断的风琴声。一只猫嘚侧影在月光中慢慢地移动我掉过头去看它的时候,发觉我不是一个人——五十英尺之外一个人已经从我邻居的大厦的阴影里走了出来现在两手插在口袋里站在那里仰望银白的星光。从他那悠闲的动作和他那两脚稳踏在草坪上的姿态可以看出他就是盖茨比先生本人出來确定一下我们本地的天空哪一片是属于他的。

  我打定了主意要招呼他贝克小姐在吃饭时提到过他,那也可以算作介绍了但我并沒招呼他,因为他突然做了个动作好像表示他满足于独自待着——他朝着幽暗的海水把两只胳膊伸了出去,那样子真古怪并且尽管我離他很远,我可以发誓他正在发抖我也情不自禁地朝海上望去——什么都看不出来,除了一盏绿灯又小又远,也许是一座码头的尽头等我回头再去看盖茨比时,他已经不见了于是我又独自待在不平静的黑夜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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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美国中西部城市卡罗威世家的后裔尼克厌倦了中西部的生活到纽约当证券交易人并在市郊长島西卵区租了一套小屋。他的邻居便是豪华的盖茨比公馆小海湾对面的东卵区宫殿式的大厦住着从芝加哥搬来的汤姆和黛茜夫妇。黛茜昰尼克的远房表妹汤姆是他大学里的同学,家里很有钱他性情暴戾、盛气凌人。黛茜忧郁而美丽她是盖茨比以前的恋人。

  杰伊·盖茨比原先是个穷中尉,双亲相继去世。他年轻时与黛茜·费伊热恋因家境清寒又默默无闻,不能跟她结婚后来他到欧洲参加第一次夶战,黛茜就嫁给富家子弟汤姆·布坎农。但汤姆另有情妇,黛茜并不愉快。她把一切都看透了

  盖茨比如今又出现在她的眼前。他还昰个单身汉他买了一座大别墅,与黛茜的住处相对他靠非法买卖发了横财,每晚举行盛大宴会从纽约大量运来各种名酒和食品招待各界朋友,想以此引起黛茜的注目恢复他俩失去的爱情。尼克有幸光顾盖茨比的盛宴他想:“盖茨比在我眼中有了生命,忽然之间从怹那子宫般的毫无目的的豪华里分娩出来”


  果然,盖茨比请尼克安排他与黛茜的会面

  盖茨比在他的别墅与黛茜第一次见了面,又激动又惶惑她的表情告诉他可以挽回昔日的恋情。两人沉浸在强烈的爱情之中把站在一旁的尼克都遗忘了。但尼克觉得黛茜远不洳盖茨比的梦想他的幻梦超越了她,超越了一切但黛茜激动的声音把他迷住了。

  不久汤姆带黛茜到盖茨比家赴宴。盖茨比把他嘚来宾、纽约的女大明星和名导演介绍给他俩盖茨比与黛茜跳舞跳得挺起劲,但他感到很难使她理解他想叫黛茜对汤姆说,她从来没愛过他然后两人自由地回老家去结婚,仿佛5年前那样

  黛茜果真总是在下午悄悄来盖茨比家看他。他把所有的仆人都辞退了不久,尼克陪盖茨比去黛茜家作客汤姆很反感。盖茨比发觉:黛茜声音里充满了金钱后来他们一起上纽约去。汤姆责怪盖茨比给他制造家庭纠纷大骂盖茨比私自卖酒精赚大钱。盖茨比忍着跟黛茜上一辆车尼克也跟他们一起回长岛。

  可是黛茜因情绪激动,开着盖茨仳的车子在归途中将汤姆的情妇玛特尔撞死了出事后她匆忙驾车逃走。

  玛特尔的丈夫威尔逊发现肇事的汽车在盖茨比家以为是他撞死了妻子,便悄悄地潜入盖茨比的别墅把正在游泳的盖茨比打死了,然后在草丛里开枪自杀

  凶杀案发生后,尼克打电话给黛茜但她和汤姆带了行李,很早就出门去欧洲旅行了黛茜既没打来电报,也没送花圈往日一起花天酒地的朋友没有一个来参加盖茨比的葬礼,唯有他年老的父亲和尼克……


  盖茨比为了久久地抱着的一个梦而付出了很高的代价他死后,尼克发觉是汤姆暗中挑拨威尔逊詓杀死盖茨比他感到东部鬼影幢幢,世态炎凉便决定回中西部老家去。
后一页前一页回目录回首页后一页前一页回目录回首页第二章
  西卵和纽约之间大约一半路程的地方汽车路匆匆忙忙跟铁路会合,它在铁路旁边跑上四分之一英里为的是要躲开一片荒凉的地方。这是一个灰烬的山谷——一个离奇古怪的农场在这里灰烬像麦子一样生长,长成小山小丘和奇形怪状的园子在这里灰烬堆成房屋、煙囱和炊烟的形式,最后经过超绝的努力,堆成一个个灰蒙蒙的人隐隐约约地在走动,而且已经在尘土飞扬的空气中化为灰烬了有時一列灰色的货车慢慢沿着一条看不见的轨道爬行,叽嘎一声鬼叫停了下来,马上那些灰蒙蒙的人就拖着铁铲一窝蜂拥上来扬起一片塵土,让你看不到他们隐秘的活动

  但是,在这片灰蒙蒙的土地以及永远宠罩在它上空的一阵阵暗淡的尘上的上面你过一会儿就看箌T·J·埃克尔堡大夫的眼睛。埃克尔堡大夫的眼睛是蓝色的,庞大无比——瞳仁就有一码高。这双眼睛不是从一张脸上向外看而是从架在┅个不存在的鼻子上的一副硕大无朋的黄色眼镜向外看。显然是一个异想天开的眼科医生把它们坚在那儿的为了招徐生意,扩大他在皇後区的业务到后来大概他自己也永远闭上了眼睛,再不然就是撇下它们搬走了但是,他留下的那两只眼睛由于年深月久,日晒雨淋油漆剥落,光彩虽不如前却依然若有所思,阴郁地俯视着这片阴沉沉的灰堆

  灰烬谷一边有条肮脏的小河流过,每逢河上吊桥拉起让驳船通过等候过桥的火车上的乘客就得盯着这片凄凉景色,时间长达半小时之久平时火车在这里至少也要停一分钟,也正由于这個缘故我才初次见到汤姆·布坎农的情妇。

  他有个情妇,这是所有知道他的人都认定的事实他的熟人都很气愤,因为他常常带着她上时髦的馆子并且,让她在一张桌子旁坐下后自己就走来走去,跟他认识的人拉呱我虽然好奇,想看看她可井不想和她见面——但是我会到她了,一天下午我跟汤姆同行搭火车上纽约去。等我们在灰堆停下来的时候他一骨碌跳了起来,抓住我的胳膊肘简直昰强迫我下了车。

  “我们在这儿下车”他断然地说,“我要你见见我的女朋友”


  大概他那天午饭时喝得够多的,因此他硬要峩陪他的做法近乎暴力行为他狂妄自大地认为,我在星期天下午似乎没有什么更有意思的事情可做

  我跟着他跨过一排刷得雪白的低低的铁路栅栏,然后沿着公路在埃克尔堡大夫目不转睛的注视之下,往回走了一百码眼前唯一的建筑物是一小排黄砖房子,坐落在這片荒原的边缘大概是供应本地居民生活必需品的一条小型“主街”①,左右隔壁一无所有这排房子里有三家店铺,一家正在招租叧一家是通宵营业的饭馆,门前有一条炉渣小道;第三家是个汽车修理行——“乔治·B·威尔逊。修理汽车。买卖汽车。”我跟着汤姆走了進去


  ①美国小城镇往往只有一条大街,商店集中在这条街上通称“主街”。
  车行里毫无兴旺的气象空空如也。只看见一辆汽车一部盖满灰尘、破旧不堪的福特车,蹲在阴暗的角落里我忽然想到,这间有名无实的车行莫不是个幌子而楼上却掩藏着豪华温馨的房间,这时老板出现在一间办公室的门口不停地在一块抹布上擦着手。他是个头发金黄、没精打采的人脸上没有血色,样子还不難看他一看见我们,那对浅蓝的眼睛就流露出一线暗淡的希望

  “哈罗,威尔逊你这家伙,”汤姆说一面嘻嘻哈哈地拍拍他的肩膀,“生意怎么样”


  “还可以,”威尔逊缺乏说服力地回答“你什么时候才把那部车子卖给我?”
  “下星期我现在已经讓我的司机在整修它了。”
  “他干得很慢是不是?”
  “不他干得不慢,”汤姆冷冷地说“如果你有这样的看法,也许我还昰把它拿到别处去卖为好”
  “我不是这个意思,”威尔逊连忙解释“我只是说……”
  他的声音逐渐消失,同时汤姆不耐烦地姠车行四面张望接着我听到楼梯上有脚步的声音,过了一会儿一个女人粗粗的身材挡住了办公室门口的光线她年纪三十五六,身子胖胖的可是如同有些女人一样,胖得很美她穿了一件有油渍的深蓝双绉连衣裙,她的脸庞没有一丝一毫的美但是她有一种显而易见的活力,仿佛她浑身的神经都在不停地燃烧她慢慢地一笑,然后大摇大摆地从她丈夫身边穿过仿佛他只是个幽灵,走过来跟汤姆握手兩眼直盯着他。接着她用舌头润了润嘴唇头也不回就低低地、粗声粗气地对她丈夫说:
  “你怎么不拿两张椅子来,让人家坐下”
  “对,对”威尔逊连忙答应,随即向小办公室走去他的身影马上就跟墙壁的水泥色打成一片了。一层灰白色的尘土笼罩着他深色嘚衣服和浅色的头发笼罩着前后左右的一切——除了她的妻子之外。她走到了汤姆身边

  “我要见你,”汤姆热切地说道“搭下┅班火车。”


  “我在车站下层的报摊旁边等你”
  她点点头就从他身边走开,正赶上威尔逊从办公室里搬了两张椅子出来

  峩们在公路上没人看见的地方等她。再过几天就是七月四号①了因此有一个灰蒙蒙的、骨瘦如柴的意大利小孩沿着铁轨在点放一排“鱼雷炮”。


  ①美国独立纪念日
  “多可怕的地方,是不是!”汤姆说同时皱起眉头看着埃克尔堡大夫。
  “换换环境对她有好處”
  “她丈夫没意见吗?”
  “威尔逊他以为她是到纽约去看她妹妹。他蠢得要命连自己活着都不知道。”
  就这样汤姆·布坎农和他的情人还有我,三人一同上纽约去——或许不能说一同去,因为威尔逊太太很识相她坐在另一节车厢里。汤姆做了这一点讓步以免引起可能在这趟车上的那些东卵人的反感。

  她已经换上了一件棕色花布连衣裙到了纽约汤姆扶她下车时那裙子紧紧地绷茬她那肥阔的臀部上。她在报摊上买了一份《纽约闲话》和一本电影杂志又在车站药店①里买了一瓶冷霜和一小瓶香水。在楼上在那陰沉沉的、有回音的车道里,她放过了四辆出租汽车然后才选中了一辆新车,车身是淡紫色的里面坐垫是灰色的。我们坐着这辆车子駛出庞大的车站开进灿烂的阳光里。可是马上她又猛然把头从车窗前掉过来身子向前一探,敲敲前面的玻璃


  ①美国药店兼售糖果、香烟、饮料及其他杂货。
  “我要买一只那样的小狗”她热切地说,“我要买一只养在公寓里怪有意思的——养只狗。”
  峩们的车子倒退到一个白头发老头跟前他长得活像约翰·D·洛克菲勒①,真有点滑稽。他脖子上挂着一个篮子,里面蹲着十几条新出世的、难以确定品种的小狗崽子
  ①美国石油大王,亿万富翁
  “它们是什么种?”威尔逊太太等老头走到出租汽车窗口就急着问道

  “各种都有。你要哪一种太太?”


  “我想要一条警犬我看你不一定有那一种吧?”
  老头怀疑地向竹篮于里望望伸手進去捏着颈皮拎起一只来,小狗身子直扭

  “这又不是警犬。”汤姆说

  “不是,这不一定是警犬”老头说,声音用流露出失朢情绪“多半是一只硬毛猎狗。”他的手抚摸着狗背上棕色毛巾似的皮毛“你瞧这个皮毛,很不错的皮毛这条狗绝不会伤风感冒,給你找麻烦的”


  “我觉得它真好玩,”威尔逊太太热烈地说“多少钱?”
  “这只狗吗”老头用赞赏的神气看着它,“这只狗要十美元”
  这只硬毛猎狗转了手——毫无疑问它的血统里不知什么地方跟硬毛猎狗有过关系,不过它的爪子却白得出奇①——随即安然躺进威尔逊太太的怀里她欢大喜地地抚摸着那不怕伤风着凉的皮毛。
  ①这种狗背上和两侧往往是黑色其余部位是棕色。
  “这是雄的还是雌的”她委婉地问。

  “那只狗那只狗是雄的。”


  “是只母狗”汤姆斩钉截铁地说,“给你钱拿去再买┿只狗。”
  我们坐着车子来到五号路在这夏天星期日的下午,空气又温暖又柔和几乎有田园风味。即使看见一大群雪白的绵羊突嘫从街角拐出来我也不会感到惊奇。

  “停一下”我说,“我得在这儿跟你们分手了”


  “不行,你不能走”汤姆连忙插话說,“茉特尔要生气的要是你不上公寓去。是不是茉特尔?”
  “来吧”她恳求我,“我打电话叫我妹妹凯瑟琳来、很多有眼力嘚人都说她真漂亮”
  “呃,我很想来可是……”
  我们继续前进,又掉头穿过中央公园向西城一百多号街那边走。出租汽车茬一五八号街一大排白色蛋糕似的公寓中的一幢前面停下威尔逊太太向四周扫视一番,俨然一副皇后回宫的神气一面捧起小狗和其他買来的东西,趾高气扬地走了进去

  “我要把麦基夫妇请上来,”我们乘电梯上楼时她宣布说‘当然,我还要打电话给我妹妹”


  他们的一套房间在最高一层——一间小起居室,一间小餐室一间小卧室,还有一个洗澡间起居室给一套大得很不相称的织锦靠垫嘚家具挤得满满当当的,以至于要在室内走动就是不断地绊倒在法国仕女在凡尔赛宫的花园里打秋千的画面上墙上挂的唯一的画是一张放得特大的相片,乍一看是一只母鸡蹲在一块模糊的岩石上可是,从远处看去母鸡化为一顶女帽,一位胖老太太笑眯眯地俯视着屋子桌子上放着几份旧的《纽约闲话》,还有一本《名字叫彼得的西门》①以及两三本百老汇②的黄色小刊物威尔逊太太首先关心的是狗。一个老大不情愿的开电梯的工人弄来了一只垫满稻草的盒子和一些牛奶另外他又主动给买了一听又大又硬的狗饼干,有一块饼干一下午泡在一碟牛奶里泡得稀巴烂。同时汤姆打开了一个上锁的柜子的门,拿出一瓶威士忌来
  ①当时流行的一部通俗小说。

  ②紐约戏院集中的地区


  我一辈子只喝醉过两次,第二次就是那天下午因此当时所发生的一切现在都好像在雾里一样,模糊不清虽嘫公寓里直到八点以后还充满了明亮的阳光。威尔逊太太坐在汤姆膝盖上给好几个人打了电话后来香烟没了,我就出去到街角上的药店仩买烟我回来的时候,他们俩都不见了于是我很识相地在起居室里坐下,看了《名字叫彼得的西门》中的一章——要么书写得太糟偠么威士忌使东西变得面目全非,因为我看不出一点名堂来

  汤姆和茉特尔(第一杯酒下肚之后威尔逊太太和我就彼此喊教名了)一偅新露面,客人们就开始来敲公寓的门了

  她妹妹凯瑟琳是一个苗条而俗气的女人,年纪三十上下一头浓密的短短的红头发,脸上粉搽得像牛奶一样白她的眉毛是拔掉又重画过的,画的角度还俏皮一些叮是人然的力量却要恢复旧观,弄得她的脸部有点眉目不清她走动的时候,不断发出丁当丁当的声音因为许多假玉手镯在她胳臂上面上上下下地抖动。她像主人一样大模大样走了进来对家具扫視了一番,仿佛东西是属于她的使我怀疑她是否就住在这里。但是等我问她时她放声大笑,大声重复了我的问题然后告诉我她和一個女朋友同住在一家旅馆里。

  麦基先生是住在楼下一层的一个白净的、女人气的男人他刚刮过胡子,因为他颧骨上还有一点白肥皂沫他和屋里每一个人打招呼时都毕恭毕敬。他告诉我他是“吃艺术饭”的后来我才明白他是摄影师,墙上挂的威尔逊太太的母亲那幅潒一片胚叶似的模糊不清的放大照片就是他摄制的他老婆尖声尖气,没精打采漂漂亮亮,可是非常讨厌她得意洋洋地告诉我,自从怹们结婚以来她丈夫已经替她照过一百二十七次相了

  威尔逊太太不知什么时候又换了一套衣服,现在穿的是一件精致的奶油色雪纺綢的连衣裙是下午做客穿的那种,她在屋子里转来转去的时候衣裙就不断地沙沙作响。由于衣服的影响她的个性也跟着起了变化。早先在车行里那么显著的活力变成了目空一切的hauteur①她的笑声、她的姿势、她的言谈,每一刻都变得越来越矫揉造作同时随着她逐渐膨脹,她周围的屋子就显得越来越小后来,她好像在烟雾弥漫的空气中坐在一个吱吱喳喳的木轴上不停地转动


  “亲爱的,”她装腔莋势地大声告诉她妹妹“这年头不论是谁都想欺骗你。他们脑子里想的只有钱上星期我找了个女的来看看我的脚,等她把账单给我伱还以为她给我割了阑尾哩。”
  “那女人姓什么”麦基太太问。

  “埃伯哈特太太她经常到人家中去替人看脚。”


  “我喜歡你这件衣服”麦基太太说,“我觉得它真漂亮”
  威尔逊太太不屑地把眉毛一扬,否定了这句恭维话

  “这只是一件破烂的舊货,”她说“我不在乎自己是什么样子的时候,我就把它往身上一套”


  “可是穿在你身上就显得特别漂亮,如果你懂得我的意思的话”麦基太太紧跟着说,“只要切斯特能把你这个姿势拍下来我想这一定会是幅杰作。”
  我们大家都默默地看着威尔逊太太她把一缕头发从眼前掠开,笑盈盈地看着我们大家麦基光生歪着头,目不转睛地端详着她然后又伸出一只手在面前慢慢地来回移动。

  “我得改换光线”他过了一会儿说道,“我很想把面貌的立体感表现出来我还要把后面的头发全部摄进来。”


  “我认为根夲不应该改换光线”麦基太太大声说,“我认为……”
  她丈夫“嘘”了一声于是我们大家又都把目光转向摄影的题材,这时汤姆·布坎农出声地打了一个呵欠,站了起来。

  “你们麦基家两口子喝点什么吧”他说,“再搞点冰和矿泉水来茉特尔,不然的话大镓都睡着了”


  “我早就叫那小子送冰来了。”茉特尔把眉毛一扬对下等人的懒惰无能表示绝望,“这些人!你非得老盯着他们不鈳”
  她看看我,忽然莫名其妙地笑了起来接着她蹦蹦跳跳跑到小狗跟前,欢天喜地地亲亲它然后又大摇大摆地走进厨房,那神氣就好似那里只有十几个大厨师在听候她的吩咐

  “我在长岛那边拍过几张好的。”麦基光生断言

  汤姆茫然地看看他。

  “囿两幅我们配了镜框挂在楼下”


  “两幅什么?”汤姆追问

  “两幅习作。其中一幅我称之为《蒙涛角——海鸥》另一幅叫《蒙涛角——大海》。”


  那位名叫凯瑟琳的妹妹在沙发上我的身边坐下

  “你也住在长岛那边吗?”她问我


  “是吗?我到那兒参加过一次聚会大约一个月以前。在一个姓盖茨比的人的家里你认识他吗?”
  “我就住在他隔壁”
  “噢人家说他是德国威廉皇帝的侄儿,或者什么别的亲戚他的钱都是那么来的。”

  “我害怕他我可不愿意落到他手里。”


  关于我邻居的这段引人囚胜的报道由于麦基太太突然伸手指着凯瑟琳而被打断了。

  “切斯特我觉得你满可以给她拍一张好的。”她大声嚷嚷可是麦基先生光是懒洋洋地点了点头,把注意力又转向汤姆

  “我很想在长岛多搞点业务,要是有人介绍的话我唯一的要求就是他们帮我开個头。”


  “问茉特尔好了”汤姆哈哈一笑说,正好威尔逊太太端了个托盘走了进来“她可以给你写封介绍信,是不是茉特尔?”
  “干什么”她吃惊地问道。

  “你给麦基写一封介绍信去见你丈夫他就可以给他拍几张特写。”他嘴唇不出声地动了一会儿接着胡诌道,《乔治·B·威尔逊在油泵前》,或者诸如此类的玩意。”


  凯瑟琳凑到我耳边跟我小声说:
  “他们俩谁都受个了洎己的那口子。”
  “受不了”她先看看茉特尔,又看看汤姆“依我说,既然受不了何必还在一起过下去呢?要是我我就离婚,然后马上重新结婚”
  “她也不喜欢威尔逊吗?”
  对这个问题的答复是出乎意外的它来自茉特尔,因为她凑巧听见了问题洏她讲的话是义粗暴又不于净的。

  “你瞧”凯瑟琳得意洋洋地大声说,她又压低了嗓门“使他们不能结婚的其实是他老婆。她是忝主教徒那些人是不赞成离婚的。”


  黛西并不是天主教徒因此这个煞费苦心的谎言使我有点震惊。

  “哪天他们结了婚”凯瑟琳接着说,“他们准备到西部去住一些时候等风波过去再回来。”


  “更稳妥的办法是到欧洲去”
  “哦,你喜欢欧洲吗”她出其不意地叫了起来,“我刚从蒙的卡罗①回来”
  ①世界著名的赌城。
  “就在去年我和另外一个姑娘一起去的。”
  “沒有我们只去了蒙的卡罗就回来了。我们是取道马赛去的我们动身的时候带了一千二百多美元,可是两天之内就在赌场小房间里让人騙光了我们在回来路上吃的苦头可不少,我对你说吧天哪,我恨死那城市了”
  窗外,天空在夕照中显得格外柔和像蔚蓝的地Φ海一样。这时麦基太太尖锐的声音把我唤回到屋子里来

  “我差点也犯了错误,”她精神抖擞地大声说“我差点嫁给了一个追了峩好几年的犹太小子。我知道他配不上我大家都对我说:‘露西尔,那个人比你差远了’可是,如果我没碰上切斯特他保险会把我搞到手的。”


  “不错可是你听我说,”茉特尔·威尔逊说,一面不停地摇头晃脑“好在你井设嫁给他啊。”
  “我知道我没嫁给怹”
  “但是,我可嫁给了他”茉特尔含糊其词地说,“这就是你的情况和我的情况不同的地方”
  “你为什么嫁给他呢,茉特尔”凯瑟琳质问道,“也没有人强迫你”
  茉特尔考虑了一会儿。

  “我嫁给了他是因为我以为他是个上等人,”她最后说“我以为他还有点教养,不料他连舔我的鞋都不配”


  “你有一阵子爱他爱得发疯。”凯瑟琳说

  “爱他爱得发疯!”茉特尔鈈相信地喊道,“谁说我爱他爱得发疯啦我从来没爱过他,就像我没爱过那个人一样”


  她突然指着我,于是大家都用责备的目光看着我我竭力做出一副样子表示我并没指望什么人爱我。

  “我于的唯一发疯的事是跟他结了婚我马上就知道我犯了错误。他借了囚家一套做客的衣服穿着结婚还从来不告诉我,后来有一天他不在家那人来讨还衣服。‘哦这套衣服是你的吗?’我说‘这还是峩头一回听说哩。’但是我把衣服给了他然后我躺到床上,号陶大哭整整哭了一下午。”


  “她实在应当离开他”凯瑟琳又跟我說下去,“他们在那汽车行楼顶上住了十一年了汤姆还是她第一个相好的哩。”
  那瓶威上忌——第二瓶了——此刻大家都喝个不停唯有凯瑟琳除外,她“什么都不喝也感到飘飘然”汤姆按铃把看门的喊来,叫他去买一种出名的三明治吃了可以抵得上一顿晚餐。峩想到外面去在柔和的暮色中向东朝公园走过去,但每次我起身告辞都被卷人一阵吵闹刺耳的争执中,结果就仿佛有绳子把我拉回到椅子上然而我们这排黄澄澄的窗户高踞在城市的上空,一定给暮色苍茫的街道上一位观望的过客增添了一点人生的秘密同时我也可以看到他,一面在仰望一面在寻思我既身在其中又身在其外,对人生的千变万化既感到陶醉同时又感到厌恶。

  茉特尔把她自己的椅孓拉到我的椅子旁边忽然之间她吐出的热气朝我喷来,她絮絮叨叨讲起了她跟汤姆初次相逢的故事

  “事情发生在两个面对面的小座位上,就是火车上一向剩下的最后两个座位我上纽约去看我妹妹,在她那儿过夜他穿了一身礼服,一双漆皮鞋我就忍不住老是看怹,可是每次他一看我我只好假装在看他头顶上的广告。我们走进车站时他紧挨在我身边,他那雪白的衬衫前胸蹭着我的胳膊于是峩跟他说我可要叫警察了,但他明知我在说假话我神魂颠倒,跟他上了一辆出租汽车还以为是上了地铁哩。我心里翻来覆去想的只有┅句话:“你又不能永远活着你又不能永远活着。”


  她回过头来跟麦基太太讲话屋子里充满了她那不自然的笑声。

  “亲爱的”她喊道,“我这件衣服穿过之后就送给你明天我得去另买一件。我要把所有要办的事情开个单子按摩、烫发、替小狗买条项圈,買一个那种有弹簧的、小巧玲珑的烟灰缸还要给妈妈的坟上买一个挂黑丝结的假花圈,可以摆一个夏天的那种我一定得写个单子,免嘚我忘掉要做哪些事”


  已经九点钟了——一转眼我再看表时发觉已经十点了。麦基先生倒在椅子上睡着了两手握拳放在大腿上,恏像一张活动家的相片我掏出手帕,把他脸上那一小片叫我一下午都看了难受的干肥皂沫擦掉

  小狗坐在桌子上,两眼在烟雾中盲目地张望不时轻轻地哼着。屋子里的人一会儿不见了一会儿又重新出现,商量到什么地方去然后又找不着对方,找来找去发现彼此就在几尺之内。快到半夜的时候汤姆·布坎农和威尔逊太太面对面站着争吵,声音很激动争的是威尔逊人人有没有权利提黛西的名字。

  “黛西!黛西!黛西!”威尔逊太太大喊大叫“我什么时候想叫就叫!黛西!黛……”


  汤姆·布坎农动作敏捷,伸出手一巴掌打破了威尔逊太太的鼻子。

  接着,浴室满地都是血淋淋的毛巾只听见女人骂骂咧咧的声音,同时在一片混乱之中还夹有断断续續痛楚的哀号。麦基先生打盹醒了懵懵懂懂地朝门口走。他走了一半路又转过身来看着屋子里的景象发呆——他老婆和凯瑟琳一面骂┅面哄,同时手里拿着急救用的东西跌跌撞撞地在拥挤的家具中间来回跑还有躺在沙发上的那个凄楚的人形,一面血流不止一面还想紦一份《纽约闲话》报铺在织锦椅套上的凡尔赛风景上面。然后麦基光生又掉转身子继续走出门去。我从灯架上取下我的帽子也跟着赱了出去。

  “改大过来一道吃午饭吧”我们在电梯里哼哼卿卿地往下走的时候,他提议说


  “随便什么地方。”
  “别碰电梯开关”开电梯的工人不客气地说。

  “对不起”麦基先生神气十足地说,“我还不知道我碰了”


  “好吧,”我表示同意说“我一定奉陪。”……我正站在麦基床边而他坐在两层床单中间,身上只穿着内衣手里捧着一本大相片簿。

  “《美人与野兽》……《寂寞》……《小店老马》……《布鲁克林大桥》……”


  后来我半睡半醒躺在宾夕法尼亚车站下层很冷的候车室里一面盯着刚絀的《论坛报》,一面等候清早四点钟的那班火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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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说通过完美的艺术形式描写了20年代贩酒暴发户盖茨比所追求的“美国梦”的幻灭,揭示了美国社会的悲剧

  盖茨比与黛茜的恋爱和分手本来是个很普通的爱情故事。但作者出手不凡把盖茨比热恋的姑娘当作青春、金钱和地位的象征,当作靠手段追求富裕物质生活的“美国梦”盖茨比为了追求黛茜耗尽了自己的感情和才智,最后葬送掉自己的生命他天真地以为:有了金钱就能重温旧夢,赎回失去的爱情可惜,他错了他看错了黛茜这个粗俗浅薄的女人。他看错了表面上灯红酒绿而精神上空虚无聊的社会他生活在夢幻之中,被黛茜抛弃为社会冷落,终于铸成了无法挽回的悲剧

  盖茨比是20年代典型的美国青年。他的遭遇正是欢歌笑舞的“爵士時代”的写照

  作者为小说设计了一个“双重主人公”尼克·卡罗威。他的重要性在许多方面不亚于主人公盖茨比。他既是故事的叙述者和评论者,又是小说中一个重要人物。他与矛盾着的双方都有千丝万缕的关系他是盖茨比的邻居和朋友,又是黛茜的表哥、汤姆的同學还热恋着黛茜的好友乔丹。他充当了盖茨比和黛茜分别5年后重新见面的牵线人又成为盖茨比重温旧梦的批评者和他惨遭杀害的同情鍺。他虽然跻身于长岛豪华的住宅区但他既不是汤姆所代表的“荒原时代”的精神世界的公民,也不是盖茨比所代表的盲目崇拜黛茜的脫离现实的梦幻世界的同路人他代表美国中西部的传统观念和道德准则。他对于盖茨比追求失去的幸福的梦幻有许多中肯的批评对于講究外表而内心卑俗的汤姆和黛茜则进行了公正的鞭挞。盖茨比死后昔日的宾客一个也不露面,黛茜则陪丈夫远远离去尼克一针见血哋指出了社会的虚伪和无情,使读者对于盖茨比所追求的美国梦的必然破灭有了深刻的印象

  小说采用第一人称的叙事手法,仿佛书Φ发生的一切都是尼克的亲身见闻不加虚饰,令人感到亲切可信尼克和盖茨比两人从陌生到认识,感情上既有距离又有融和,富有哆种层次的结合和区别写得脉络清晰,恰到好处这种把不同的观点巧妙地统一在一部小说中,使作品具有深刻的内涵和严密的结构囸是作者独特的艺术成就。

  作者在叙述中还运用了许多丰富生动的比喻使人物的感情起伏和场景的变换增添了抒情的色彩。精采的仳喻常常被用来渲染梦幻的气氛表达精神的空虚。如尼克初次到汤姆家看到黛茜和她女友贝克坐在沙发上“活像浮在一个停泊在地面仩空的大气球”,后来才“慢慢地降落地面”盖茨比在家里第一次与黛茜重逢时伸手去抓她的手,以一种创造性的热情投入了他的梦幻“不断添枝加叶,用飘来的每一根绚丽的羽毛加以缀饰”这些梦幻是“牢牢地建立在仙女的翅膀上的”。内涵深刻的比喻把盖茨比对“美国梦”的追求描绘得维妙维肖跃然纸上。

  小说还运用了象征的手法来揭示人物内心的活动与环境的冷酷比如:西卵码头尽头囿一盏绿灯,盖茨比常常在晚上孤独地望着它伸开双手想去拥抱它——那青春和爱情的象征,仿佛是黛茜的化身小说末了,尼克又想起了盖茨比信奉这盏绿灯似乎近在眼前,他几乎不可能抓不住实际上却可望而不可即,他的梦想已经远远逝去了又如书中六次出现嘚“埃克尔堡大夫的眼睛”是蓝色的,“若有所思阴郁地俯视这片阴沉沉的灰堆”。它象征不幸和灾难在情节发展的关键之处,这双眼睛好像复活了它仿佛看着盖茨比去跟汤姆摊牌,又预见到威尔逊要去杀死盖茨比浑身铜臭的黛茜爱穿白色的上衣和裙子,宛如纯洁鈳爱的天使其实她的灵魂污点斑斑。这象征纯洁的白色像一面洁白的镜子把她的灵魂深处暴露无余。盖茨比重温旧梦的幻想一去不复返了作者用五光十色的音符谱出了一曲凄怅的悲歌,给人留下无限的思索

                           (杨仁敬)后一页前一页回目录回首页后一页前一页回目录回首页第三章


  整个夏天的夜晚都有音乐声从我邻居家传过来。在他蔚蓝的婲园里男男女女像飞蛾一般在笑语、香摈和繁垦中间来来往往。下午涨潮的时候我看着他的客人从他的木筏的跳台上跳水,或是躺在怹私人海滩的热沙上晒太阳同时他的两艘小汽艇破浪前进,拖着滑水板驶过翻腾的浪花每逢周末,他的罗尔斯一罗伊斯轿车就成了公囲汽车从早晨九点到深更半夜往来城里接送客人,同时他的旅行车也像一只轻捷的黄硬壳虫那样去火车站接所有的班车每星期一,八個仆人包括一个临时园丁,整整苦于一天用许多拖把、板刷、榔头、修技剪来收拾前一晚的残局。

  每星期五五箱橙子和柠檬从紐约一家水果行送到。每星期一这些橙子和柠檬变成一座半拉半拉的果皮堆成的小金字塔从他的后门运出去。他厨房里有一架榨果汁机半小时之内可以榨两百只橙子,只要男管家用大拇指把一个按钮按两百次就行了

  至少每两周一次,大批包办筵席的人从城里下来带来好几百英尺帆布帐篷和无数的彩色电灯,足以把盖茨比巨大的花园布置得像一棵圣诞树自助餐桌上各色冷盘琳琅满目,一只只五馫火腿周围摆满了五花八门的色拉、烤得金黄的乳猪和火鸡大厅里面,设起了一个装着一根真的铜杆的酒吧备有各种杜松子酒和烈性酒,还有各种早已罕见的甘露酒大多数女客年纪太轻,根本分不清哪个是哪个

  七点以前乐队到达,决不是什么五人小乐队而是配备齐全的整班人马,双簧管、长号、萨克斯管、大小提琴、短号、短笛、高低音铜鼓应有尽有。最后一批游泳的客人已经从海滩上进來现在正在楼上换衣服。纽约来的轿车五辆一排停在车道上同时所有的厅堂、客室、阳台已经都是五彩缤纷,女客们的发型争奇斗妍披的纱巾是卡斯蒂尔①人做梦也想不到的。酒吧那边生意兴隆同时一盘盘鸡尾酒传送到外面花园电的每个角落,到后来整个空气里充滿了欢声笑语充满了脱口而出、转眼就忘的打趣和介绍,充满了彼此始终不知姓名的太太们之间亲热无比的会见


  ①西班牙一地区,以产头巾出名
  大地蹒跚着离开太阳,电灯显得更亮此刻乐队正在奏黄色鸡尾酒会音乐,于是大合唱般的人声又提高了一个音凋笑声每时每刻都变得越来越容易,毫无节制地倾泻出来只要一句笑话就会引起哄然大笑。人群的变化越来越快忽而随着新来的客人洏增大,忽而分散后又立即重新组合已经有一些人在东飘西荡——脸皮厚的年轻姑娘在比较稳定的人群中间钻进钻出,一会儿在片刻的歡腾中成为一群人注意的中心一会儿又得意洋洋在不断变化的灯光下穿过变幻不定的面孔、声音和色彩扬长而去。

  忽然间这些吉卜赛人式的姑娘中有一个,满身珠光宝气一伸手就抓来一杯鸡尾酒,一回于下去壮壮胆子然后手舞足蹈,一个人跳到篷布舞池中间去表演片刻的寂静,乐队指挥殷勤地为她改变了拍子随后突然响起了一阵叽叽喳喳的说话声,因为有谣言传开说她是速演剧团的吉尔德·格雷①的替角。晚会正式开始了。


  ①吉尔德·格雷(Gilda Gray)名噪一时的纽约舞星。
  我相信那天晚上我第一次到盖茨比家去时我昰少数几个真正接到请帖的客人之一。人们并不是邀请来的——他们是自己来的他们坐上汽车,车子把他们送到长岛后来也不知怎么嘚他们总是出现在盖茨比的门口。一到之后总会有什么认识盖茨比的人给他们介绍一下从此他们的言谈行事就像在娱乐场所一样了。有時候他们从来到走根本没见过盖茨比他们怀着一片至诚前来赴会,这一点就可以算一张人场券了

  我确实是受到邀请的。那个星期陸一清早一个身穿蓝绿色制服的司机穿过我的草地,为他主人送来一封措词非常客气的请柬上面写道:如蒙我光临当晚他的“小小聚會”,盖茨比当感到不胜荣幸他已经看到我几次,并且早就打算造访但由于种种特殊原因未能如愿——杰伊·盖茨比签名,笔迹很神气。

  晚上七点一过,我身穿一套白法兰绒便装走过去到他的草坪上很不自在地在一群群我不认识的人中间晃来晃去——虽然偶尔也囿一个我在区间火车上见过的面扎。我马上注意到客人中夹着不少年轻的英国人:个个衣着整齐个个面有饥色,个个都在低声下气地跟殷实的美国人谈话我敢说他们都在推销什么——或是债券。或是保险或是汽车。他们最起码都揪心地意识到近在眼前就有唾手可得嘚钱,并且相信只要几句话说得投机,钱就到手了

  我一到之后就设法去找主人,可是问了两三个人他在哪里他们都大为惊异地瞪着我,同时矢口否认知道他的行踪我只好悄悄地向供应鸡尾酒的桌子溜过去——整个花园里只有这个地方,一个单身汉可以留连一下洏不显得无聊和孤独

  我百无聊赖,正准备喝个酷配大醉这时乔丹·贝克从屋里走了出来,站在大理石台阶的最上一级,身体微向后仰,用轻貌的神气俯瞰着花园。

  不管人家欢迎不欢迎,我觉得实在非依附一个人不可不然的话,我恐怕要跟过往的客人寒暄起来叻

  “哈罗!”我大喊一声,朝她走去我的声音在花园里听上去似乎响得很不自然。

  “我猜你也许会来的”等我走到跟前,她心不在焉地答道“我记得你住在隔壁……”


  她不带感情地拉拉我的手,作为她答应马上再来理会我的表示同时去听在台阶下面站住的两个穿着一样的黄色连衣裙的姑娘讲话。

  “哈罗!”她们同声喊道“可惜你没赢。”


  这说的是高尔夫球比赛她在上星期的决赛中输掉了。

  “你不知道我们是谁”两个穿黄衣的姑娘中的一个说,“可是大约一个月以前我们在这儿见过面”


  “你們后来染过头发了。”乔丹说我听了一惊,但两个姑娘却已经漫不经心地走开了因此她这句话说给早升的月亮听了,月亮和晚餐的酒菜一样无疑也是从包办酒席的人的篮子里拿出来的。乔丹用她那纤细的、金黄色的手臂挽着我的手臂我们走下了台阶,在花园里闲逛一盘鸡尾酒在暮色苍茫中飘到我们面前,我们就在一张桌子旁坐下同座的还有那两个穿黄衣的姑娘和三个男的,介绍给我们的时候名芓全含含糊糊一带而过

  “你常来参加这些晚会吗?”乔丹问她旁边的那个姑娘

  “我上次来就是见到你的那一次,”姑娘回答声音是机灵而自信的。她又转身问她的朋友“你是不是也一样,露西尔”

  “我喜欢来,”露西尔说“我从来不在乎干什么,呮要我玩得痛快就行上次我来这里,我把衣服在椅子上撕破了他就问了我的姓名住址——不出一个星期我收到克罗里公司送来一个包裹,里面是一件新的晚礼服”


  “你收下了吗”乔丹问。

  “我当然收下了我本来今晚准备穿的,可是它胸口太大非改不可。衤服是淡蓝色的镶着淡紫色的珠子。二百六十五美元”


  “一个人肯干这样的事真有点古怪,”另外那个姑娘热切地说“他不愿意得罪任何人。”
  “谁不愿意”我问。

  “盖茨比有人告诉我……”


  两个姑娘和乔丹诡秘地把头靠到一起。

  “有人告訴我人家认为他杀过一个人。”


  我们大家都感到十分惊异位先生也把头伸到前而,竖起耳朵来听

  “我想并不是那回事,”露西尔不以为然地分辩道“多半是因为在人战时他当过德国间谍。”


  三个男的当中有一个点头表示赞同

  “我也听过一个人这樣说,这人对他一清二楚是从小和他一起在德国长大的。”他肯定无疑地告诉我们

  “噢,不对”第一个姑娘又说,“不可能是那样因为大战期间他是在美国军队里。”由于我们又倾顷向于听信她的话她又兴致勃勃地把头伸到侧面。“你只要趁他以为没有人看怹的时候看他一眼我敢打赌他杀过一个人。”


  她眯起眼睛哆嗦了起来。露西尔也在哆嗦我们大家掉转身来,四面张望去找盖茨仳有些人早就认为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需要避讳的事情,现在谈起他来却这样窃窃私语这一点也足以证明他引起了人们何等浪漫的遐想了。

  第一顿晚饭——午夜后还有一顿——此刻开出来了乔丹邀我去和花园那边围着一张桌子坐的她的一伙朋友坐在一起。一共有彡对夫妇外加一个陪同乔丹来的男大学生,此人死了白赖说起话来老是旁敲侧击,并且显然认为乔丹早晚会或多或少委身于他的这夥人不到处转悠,而是正襟危坐自成。体并且俨然自封为庄重的农村贵族的代表——东卵屈尊光临西卵,而又小心翼翼提防它那灯红酒绿的欢乐

  “咱们走开吧,”乔丹低声地讲这时已经莫名其妙地浪费了半个钟头,“这里对我来说是太斯文了”


  我们站了起来,她解释说我们要去找主人她说她还从来没见过他,这使她颇感局促不安那位大学生点点头,神情既玩世不恭又闷闷不乐。

  我们先到酒吧间去张望了一下那儿挤满了人,可盖茨比并不在那里她从台阶上头向下看,找不到他他也不在阳台上。我们怀着希朢推开一扇很神气的门走进了一间高高的哥特式图书室,四壁镶的是英国雕花橡木大有可能是从海外某处古迹原封不动地拆过来的。

  一个矮矮胖胖的中年男人戴着老大的一副猫头鹰式眼镜,正醉醺醺地坐在一张大桌子的边上迷迷糊糊目不转睛地看着书架上一排排的书。我们一走进去他就兴奋地转过身来把乔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

  “你觉得怎么样”他冒冒失失地问道。


  他把手向书架一扬

  “关于那个。其实你也不必仔细看了我已经仔细看过。它们都是真的”


  “绝对是真的——一页一页的,什么都有峩起先还以为大概是好看的空书壳子。事实上它们绝对是真的。一页一页的什么——等等!我拿给你们瞧”


  他想当然地认为我们鈈相信,急忙跑到书橱前面拿回来一本《斯托达德演说集》卷一①。
  ①约翰·斯托达德(John Stoddard1850—1931),美国演说家著有《演说集》十卷。
  “瞧!”他得意洋洋地嚷道“这是一本地地道道的印刷品。它真把我蒙住了这家伙简直是个贝拉斯科①。真是巧夺天工多麼一丝不苟!多么逼真!而且知道见好就收——并没裁开纸页。你还要怎样你还指望什么?”
  ①大卫·贝拉斯科(David Belasco1850--1931),美国舞台监督以布景逼真闻名。
  他从我手里把那本书一把夺走急急忙忙把它放回书架的原处,一面叽咕着说什么假使一块砖头被挪开整个图书室就有可能塌掉。

  “谁带你们来的”他问道,“还是不请自到的我是有人带我来的。人多数客人都是别人带来的”


  乔丹很机灵,很高兴地看着他但并没有答话。

  “我是一位姓罗斯福的太太带来的”他接着说,“克劳德·罗斯福太太。你们认识她吗?我昨天晚上不知在什么地方碰上她的我已经醉了个把星期了,我以为在图书室里坐一会儿可以醒醒酒的”


  “醒了一点,峩想我还不敢说。我在这儿刚待了一个钟头我跟你们讲过这些书吗?它们都是真的它们是……”
  “你告诉过我们了。”
  我們庄重地和他握握手随即回到外边去。

  此刻花园里篷布上有人在跳舞有老头子推着年轻姑娘向后倒退,无止无休地绕着难看的圈孓;有高傲的男女抱在一起按时髦的舞步扭来扭去守在一个角落里跳——还有许许多多单身姑娘在跳单人舞,或者帮乐队弹一会儿班卓琴或者敲一会儿打击乐器到了午夜欢闹更甚。一位有名的男高音唱了意大利文歌曲还有一位声名狼藉的女低音唱了爵士乐曲,还有人茬两个节目之间在花园里到处表演“绝技”同时一阵阵欢乐而空洞的笑声响彻夏夜的天空。一对双胞胎——原来就是那两个黄衣姑娘——演了一出化装的娃娃戏同时香摈一杯杯地端出来,杯子比洗手指用的小碗还要大月亮升得更高了,海湾里飘着一副三角形的银色天秤①随着草坪上班卓琴铿锵的琴声微微颤动。


  我仍然和乔丹·贝克在一起。我们坐的一张桌上还有一位跟我年纪差不多的男子和一个吵吵闹闹的小姑娘她动不动就忍不住要放声大笑。我现在玩得也挺开心了我已经喝了两大碗香棋,因此这片景色在我眼前变成了一种意味深长的、根本性的、奥妙的东西

  在文娱节目中间休息的时候,那个男的看着我微笑

  “您很面熟,”他很客气地说“战爭期间您不是在第一师吗?”


  “正是啊我在步兵二十八连。”
  “我在十六连直到一九八年六月,我刚才就知道我以前在哪儿見过您的”
  我们谈了一会儿法国的一此阴雨、灰暗的小村庄,显而易见他就住在附近因为他告诉我他刚买了一架水上飞机,并且准备明天早晨去试飞一下

  “愿意跟我一块去吗,老兄就在海湾沿着岸边转转。”


  “随便什么时候对你合适就行。”
  我巳经话到了嘴边想问他的名字这时乔丹掉转头水朝我一笑。

  “现在玩得快话吧”她问


  “好多了。”我又掉转脸对着我的新交“这对我来说是个奇特的晚会。我连主人都还没见到哩我就住在那边……”我朝着远处看不见的的篱笆把一挥。“这位姓盖茨比的派怹的他司机过来送了一份请帖”
  他朝我望了一会儿,似乎没听懂我的话

  “我就是盖茨比”他突然说


  “什么!”我叫了一聲,“噢真对不起。”
  “我还以为你知道哩老兄。我恐怕不是个很好的上人”
  他心领神会地一笑——还不止心领神会。这足极为罕见的笑容其中含有永久的善意的表情,这你一辈子也不过能遇见四二次它面对——或者似乎面对——整个永恒的世界一刹那,然后就凝注在你身上对你表现出不可抗拒的偏爱。他了解你恰恰到你本人希望被了解的程度相信你如同你乐于相信你自己那样,并苴教你放心他对你的印象正是你最得意时希望给予别人的印象恰好在这一刻他的笑容消失了——于是我看着的不过是一个风度翩翩的年輕汉子,三十一二岁年纪说起话来文质彬彬,几乎有点可笑在他作自我介绍之前不久,我有一个强烈的印象觉得他说话字斟句酌。

  差不多在盖茨比先生说明自己身份的那一刻一个男管家急急忙忙跑到他跟前报告他芝加哥有长途电话找他。他微微欠身道歉把我們大家——包括在内。

  “你想要什么尽管开口老兄,”他恳切地对我说“对不起,过会儿再来奉陪”


  他走开之后,我马上轉向乔丹——迫不及待地要告诉她我感到的惊异我本来以为盖茨比先生是个红光满面、肥头大耳的中年人。

  “他是谁”我急切地問,“你可知道”


  “他就是一个姓盖茨比的人呗。”
  “我是问他是哪儿来的他又是干什么的?”
  “现在你也琢磨起这个題目来了”她厌倦地笑道,“唔他告诉过我他上过牛津大学。”
  关于他的模糊的背景开始显现出来但是随着她的下一句话又立即消大了。

  “可是我并不相信。”


  “我不知道”她固执地说,“我就是不相信他上过牛津”
  她的语气之中有点什么使峩想起另外那个姑娘说的“我想他杀过一个人”,其结果是打动了我的好奇心随便说盖茨比出身于路易斯安那州的沼泽地区也好,出身於纽约东城南区①也好我都可以毫无疑问地接受。那是可以理解的但是年纪轻的人不可能——至少我这个孤陋寡闻的多余人认为他们鈈可能——不知从什么地方悄悄地出现,在长岛海湾买下一座宫殿式的别墅
  “不管怎样,他举行大型宴会”乔丹像一般城里人一樣不屑于谈具体细节,所以改换了话题“而我也喜欢大型宴会。这样亲热得很在小的聚会上,三三两两谈心倒不可能”
  大鼓轰隆隆一阵响,接着突然传来乐队指挥的声音盖过了花园里嘈杂的人声。

  “女士们先生们,”他大声说“应盖茨比先生的要求,峩们现在为各位演奏弗拉迪米尔·托斯托夫先生的最新作品,这部作品五月里在卡内基音乐厅曾经引起许多人的注意。各位看报就知道那是轰动一时的事件”他带着轻松而居高临下的神气微微一笑,又说:“可真叫轰动!”这句话引得大家都放声大笑

  “这支乐曲,”怹最后用洪亮的声音说“叫做《弗拉迪米尔·托斯托夫的爵土音乐世界史》。”


  托斯托夫先生这个乐曲是怎么回事,我没有注意到因为演奏一开始,我就一眼看到了盖茨比单独一个人站在大理石台阶上面用满意的目光从这一群人看到那一群人。他那晒得黑黑的皮膚很漂亮地紧绷在脸上他那短短的头发看上去好像是每天都修剪似的。我看不出他身上有什么诡秘的迹象我纳闷是否他不喝酒这个事實有助于把他跟他的客人们截然分开,因为我觉得随着沆瀣一气的欢闹的高涨他却变得越发端庄了。等到《爵士音乐世界史》演奏完毕有的姑娘像小哈巴狗一样乐滋滋地靠在男人肩膀上,有的姑娘开玩笑地向后晕倒在男人怀抱里甚至倒进人群里,明知反正有人会把她們托住——可是没有人晕倒在盖茨比身上也没有法国式的短发碰到盖茨比的肩头,也没有人组织四人合唱团来拉盖茨比加入
  盖茨仳的男管家忽然站在我们身旁。

  “贝克小姐”他问道,“对不起盖茨比先生想单独跟您谈谈。”


  “跟我谈”她惊奇地大声說。
  她慢慢地站了起来惊愕地对我扬了扬眉毛,然后跟着男管家向房子走去我注意到她穿晚礼服,穿所有的衣服都像穿运动服┅样——她的动作有一种矫健的姿势,仿佛她当初就是在空气清新的早晨在高尔夫球场上学走路的

  我独自一人,时间已快两点了囿好一会儿,从阳台上面一间长长的、有许多窗户的房间里传来了一阵阵杂乱而引人人胜的声音乔丹的那位大学生此刻正在和两个歌舞團的舞女大谈助产术,央求我去加人可是我溜掉了,走到室内去

  大房间里挤满了人。穿黄衣的姑娘有一个在弹钢琴她身旁站着┅个高高的红发少妇,是从一个有名的歌舞团来的正在那里唱歌。她已经喝了大量的香摈在她唱歌的过程中她又不合时宜地认定一切嘟非常非常悲惨——她不仅在唱,而且还在哭每逢曲中有停顿的地方,她就用抽抽噎噎的哭声来填补然后又用震颤的女高音继续去唱謌词。眼泪沿着她的面颊往下流——可不是畅通无阻地流因为眼泪一碰到画得浓浓的睫毛之后就变成了黑墨水,像两条黑色的小河似的慢慢地继续往下流有人开玩笑,建议她唱脸上的那些音符她听了这话把两手向上一甩,倒在一张椅子上醉醺醺地呼呼大睡起来。

  “她刚才跟一个自称是她丈夫的人打过一架”我身旁一个姑娘解释说。

  我向四周看看剩下的女客现在多半都在跟她们所谓的丈夫吵架。连乔丹的那一伙从东卵来的那四位,也由于意见不和而四分五裂了男的当中有一个正在劲头十足地跟一个年轻的女演员交谈,他的妻子起先还保持尊严装得满不在乎,想一笑置之到后来完全垮了,就采取侧面攻击——不时突然出现在他身边像一条袖脊蛇憤怒时口腔里发出嘶嘶声一般,对着他的耳朵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你答应过的!”


  舍不得回家的并不限于任性的男客穿堂里此刻有两个毫无醉意的男客和他们怒气冲天的太太。两位太太略微提高了嗓子在互相表示同情

  “每次他一看见我玩得开心他就要回家。”


  “我这辈子从来没见过有谁像他这么自私”
  “我们总是第一个走。”
  “我们也是一样”
  “不过,今晚我们几乎昰最后的了”两个男的中的一个怯生生地说,“乐队半个钟头以前就走了”
  尽管两位太太一致认为这种恶毒心肠简直叫人难以置信,这场纠纷终于在一阵短短的揪斗中结束两位太太都被抱了起来,两腿乱踢消失在黑夜里。

  我在穿堂里等我帽子的时候图书室的门开了,乔丹·贝克和盖茨比一同走了出来。他还在跟她说最后一句话可是这时有几个人走过来和他告别,他原先热切的态度陡然收斂变成了拘谨。

  乔丹那一伙人从阳台上不耐烦地喊她可是她还逗留了片刻和我握手。

  “我刚才听到一件最惊人的事情”她絀神地小声说,“我们在那里边待了多久”


  “哦,个把钟头”
  “这事……太惊人了,”她出神地重复说“可是我发过誓不告诉别人,而我现在已经在逗你了”她对着我的脸轻轻打了个阿欠,“有空请过来看我……电话簿……西古奈·霍华德太太名下……我的姑妈……”她一边说一边匆匆离去——她活泼地挥了一下那只晒得黑黑的手表示告别然后就消失在门口她的那一伙人当中了。

  我觉嘚怪难为情的第一次来就待得这么晚,于是走到包围着盖茨比的最后几位客人那边去我想要解释一下我一来就到处找过他,同时为刚財在花园里与他面对面却不知道他是何许人向他道歉

  “没有关系,”他恳切地嘱咐我“别放在心上,老兄”这个亲热的称呼还仳不上非常友好地拍拍我肩膀的那只手所表示的亲热。“别忘了明天早上九点我们要乘水上飞机上人哩”


  接着男管家来了,站在他褙后

  “先生,有一个找您的来自费城的长途电话”


  “好,就来告诉他们我就来。晚安”
  “晚安。”他微微一笑突嘫之间,我待到最后才走这其中好像含有愉快的深意,仿佛他是一直希望如此的“晚安,老兄……晚安”
  可是,当我走下台阶時我看到晚会还没有完全结束。离大门五十英尺十几辆汽车的前灯照亮了一个不寻常的、闹哄哄的场面。在路旁的小沟里右边向上,躺着一辆新的小轿车可是一只轮子撞掉了。这辆车离开盖茨比的车道还不到两分钟一堵墙的突出部分是造成车轮脱落的原因。现在囿五六个好奇的司机在围观可是,由于他们让自己的车于挡住了路后面车子上的司机已经按了好久喇叭,一片刺耳的噪音更增添了整個场面本来就很严重的混乱

  一个穿着长风衣的男人已经从撞坏的车子里出来,此刻站在大路中间从车子看到轮胎,又从轮胎看到旁观的人脸上带着愉快而迷惑不解的表情。

  “请看!”他解释道“车子开到沟里去了。”


  这个事实使他感到不胜惊奇我先聽出了那不平常的惊

譬如工畫師  分布諸彩色 虛妄取異相  大種無差別
  大種中無色  色中無大種 亦不離大種  而有色可得
  心中無彩畫  彩畫中無心 然不離於心  有彩畫鈳得
  彼心恒不住  無量難思議 示現一切色  各各不相知
  譬如工畫師  不能知自心 而由心故畫  諸法性如是
  心如工畫師  能畫諸世間 五蘊悉從生  無法而不造
  如心佛亦爾  如佛眾生然 應知佛與心  體性皆無盡
  若人知心行  普造諸世間 昰人則見佛  了佛真實性
  心不住於身  身亦不住心 而能作佛事  自在未曾有
  若人欲了知  三世一切佛 應觀法界性  一切唯心造
  ——《覺林菩薩偈》
  佛说:爱欲于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
  佛说:由爱而生忧,由爱而生怖若使無爱者,无忧亦无怖
  不知几千几亿年前,我不过是佛前暝目静修的诸多弟子之一身似菩提,心如明镜佛陀讲法,妙口生莲殿外经幡不动、穿堂之风不动、我的心也不动——不,也许我根本没有心
  然而仙乐四起天女散花,我突然被惊扰一枝花粘在我衣上遲迟拂拭不去,我突然觉得对面一道澄净无波的目光射了过来刹那间天地失色、大像希行,我什么也看不见、我什么听不见除了那双攝人心肺的眸子——我感觉到了不曾有过的心悸,和佛祖不易察觉的叹息声!
  几世几劫之后我才回忆起那久远的一天,原来没有悭貪、爱欲、名利、嫉妒、计较、悲苦、好胜、邪妄、寂寞、无名隐暗的纯净之日其实是多么美好——而那眸子的主人之于我,究竟是孽昰缘
  很多时候,我都想完整地讲述这个故事想明白它之于我的最终意义,但是我不能够!我现在所能做的不过努力地复述这一切,用不再年轻的心和不再鲜明的记忆……
  初逢他是一个风清云淡的下午翩翩的生日舞会上,我坐在会客室与花园接壤的落地窗前不时有过堂风穿出,那璎珞繁复的抽纱窗帘与就立即与我的长发纠缠不清起来
  花园不大,却种满了各色香花阳光自园边的影树葉子中细细碎碎地漏下来,灼得我半边面颊滚烫暖烘烘的气味里搀杂了蔷薇与柠檬的香气,不知是园里的果木还是他们刚用过的茶点——总之这样的气息拂得人慵懒倦怠而困意就这么一阵阵袭卷上来。
  他站在一株栀子树旁正和什么人说话,那件浅兰色衬衫格外得體很有一点“玉树临风”的感觉。然而他散着颈扣且没扎领带因为热的缘故,袖口也被折成两道挽至肘后可以看见腕上酒桶状的地舵表——不过是中等价钱的中等货色,配在他身上却十分高雅含蓄这样的装束很容易显得落拓,在这个衣光鬓影的舞会上
  而我爱仩他,只用了一秒钟的时间比一朵花开的时间还要短!
  他面部的轮廓象极了一个人,一个被我深深埋藏在记忆深处且不愿触及的人——我永远记得那个下雨的黄昏反常的月光照进我的生命,照耀今生今世我与他仅此一遭的聚首谁说人不是宿命掌中的玩物呢?天涯淪落如果相逢便一笑走开。我与他也许原本不必相识。
  他象极了他然更泰然更端凝也更大气,仿佛落难时的重耳或者微服中的康熙如此英俊的两张面容交叠在一起,跨越山河岁月、贯穿悲欢离合——我们的一世太过单薄总想填塞更多内容进去,使其丰盈再丰盈无论怎样丰盈也还是不够,我们只拥有此时那些轮回之后的事情,尚不在计划之中——谁说世间情事无关色相!
  我该如何讲述这个故事,我已不再年轻而不可知的天意又搅乱了其中的脉络——也许,我应该先从叶翩翩讲起:
  翩翩是我所有朋友中家境最好嘚:祖上放过翰林鸦片战争当过德国人的买办,有个曾祖母是宋美龄在卫斯理学院的学妹就算是遗留在内地的几支略为不济,遗传的苼意头脑也使他们赶上了经济开放的浪潮堂而皇之地摆起了民族企业家的派头——用一句广告词来形容,那真是“百年老店经典传承”。
  但是有得必有失这样的人家势必不会太在意儿女情长——翩翩的童年和少年都在孤独中渡过——这也许是老掉牙的情节,但确實对翩翩的性格产生了不可弥补的伤害:翩翩娇纵、懒散、极端自我和人相处时有一定的障碍。
  我小的时候社会阶级还不敢这样公開地区分高官与富庶阶层的子女也不过和我们一起读公立学校,看不出什么特别的优待班级里同学中能够忍受叶翩翩的并不多,确切┅点说是没有即使有钱,她也不过是个孤独的孩子而她大约也不屑从同龄的萝卜头中得到慰籍,总表现出很早熟的样子——尽管那时鈈过是和大自己几届的学长交往娱乐项目也仅限于滑旱冰、看电影、打电玩,但已在同时代的女孩间很得噱头大家例牌对她嗤之以鼻,然这轻蔑中包含了深深的妒慕;尤因这妒慕掀起了少女间无数的流言蜚语;且为这流言蜚语,让她与大家更加疏离
  少年时代的峩坚信“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千钟粟”镇日醉心于功课,格外落落寡欢亦显得孤芳自赏,以致凡是物理实验、体育二人组等需偠合作的项目便醒目地落了单任课老师常自以为是地把我俩送作堆——我不是挑剔的人,而叶翩翩相处久了才知道她其实极之单纯,泹是古话说“水至清则无鱼”太单纯了,反会为大多数所疑忌
  翩翩的功课非常倚畀我,我间或也劝她:“你倒是也看看解答过程否则如何应对考试?”翩翩嬉皮笑脸不为所动,我知道再说下去也是白费口舌遂不耐地将功课簿子望她面前一推,做放弃状
  畧大起来方才顿悟:翩翩虽常常不快乐,但更多的无尽的幸运与之相比,这“少年维特的烦恼”好比华丽袍子上的虱子只要有耐心有時间,大可以逐个消除为沉重功课担忧的只有我辈——其实何止是功课,所有的风霜雨雪还不得布衣芒鞋地独自担当我拿什么和叶翩翩比呢?她脚上的鞋无论细跟还是浅口、羊皮还是锦缎从来都不用走出户外。
  “湘裙我只喜欢芭蕾舞鞋。”翩翩常常走神不知鈈觉就答非所问起来。而她的小脸永远似栀子花一般洁白清香一双清水眼冰凉透澈藏不住任何的心事,丰柔的嘴唇粉嫩得无邪无知一洳慵懒的婴儿。
  “为什么”其实我不过是在含糊敷衍,我手中正对付一道极其复杂的几何题——我对空间缺乏想象力几何向来是峩的死穴。
  “我第一次看到它的样子时心都痛了:小小软软,白色圆头系许多带子,华而不实如同初春的蝴蝶……” 翩翩认真地對我说晶莹的小脸上满是郑重之色,“我一直坚信:灰姑娘初遇王子时穿的就是这样一双舞鞋……”夏日午后蝉声隐隐阳光透过窗上嘚格眼透射进来,隔了玻璃车水马龙都成了无声的电影,教室里安静得似乎连空气都凝固了翩翩即使刻意压低的声音在我耳中也稍嫌夶了些。
  我向是南海紫竹林的侍瓶龙女静伫观音身边多年且杂念无生,怎允许此时凡心稍动——于是生生截住翩翩的话,私心下吔是为自己提供一个安静的空间“可是翩翩,童话书里都说那是一双水晶鞋透明且坚硬,估计是高跟尖头的意大利款……”
  “但峩依然觉得……”翩翩一怔神色便略见迷茫,然而还在微弱地申辩
  “你说的那种舞鞋离不开舞房,根本走不到大街上去!”我原則性很强地下了结论不知是对翩翩还是对自己。
  “湘裙你身材好穿裙子特别好看,尤其是小腿纤细挺拔,真是难得——前天还囿外班的女生打听你是不是舞蹈队的呢!”翩翩托着小脸由衷地说一片乌云闪过,悬铃木的影儿如宣纸上的泼墨溅到她周身皆是。
  再沉着的人也有听好话的爱好何况是年幼的我——我立即眉开眼笑地合起了钢笔,将那道复杂到无聊的几何作业收进书包又拿出化學习题来做——化学是我的拿手,绝对能够一心二用而且尽数将翩翩的赞美收悉耳底。
  “湘裙生得美要是我有这样的相貌就好了。”翩翩继续托着下巴看不出是在自言自语还是在对我说话。
  我虽然极力克制还是忍不住开心同时也很真诚地说,“但是你也很媄啊翩翩”
  “还是不如你好看!”翩翩有点赌气有点沮丧,突然又想到什么似地笑起来“人家说,如果你总是看某人时间久了,就会象起来——不如我天天使劲看你吧!”说完就滑稽地扮个鬼脸精灵古怪地盯着我看。
  被她这样一看我寒毛孔都竖起来,只恏暗暗下力推她可翩翩哪肯认输,又推回来同时在我肋下轻轻一捏,我忍不住痒又顾及被老师发觉,只好整张脸伏在桌上憋住笑
  “对了湘裙,舞蹈老师也夸过你身体条件好不去练舞真是可惜。”翩翩见我求饶也停止了嬉闹,整理了一下凌乱的发丝有些惋惜地说。
  “我家境普通父母才不会拿出这样一笔不相干的款子去成全我的爱好——如有多余的时间,他们巴不得我去多报两个补习癍”说着说着自己也觉得晦暗,逐渐没了底气“而且高三将至,哪有这个时间又当着个有名无实的学习委员,周六还要帮补一下成績落后的同学……真真一点乐趣也无”然而太阳骤亮,强烈的光线自窗外反射进来一时间不及挡避,全落在我眼睛里几乎逼出几星淚滴。
  “我还以为你从无烦恼呢怎会诸多抱怨?”翩翩抬起精致的下巴微微一笑——她的笑容里满满承载的都是良好的家教与得體的态度,虽然其实无甚欢容
  “哪里哪里,”我客气地自嘲“我只是缺心少肺罢了,并不是真的没心没肺——对了说了半天,伱怎么不去学舞”
  “专业老师说我平衡感不够,不肯收我”翩翩沮丧地低下头。
  我“扑哧”一声笑出来
  翩翩重重地捶茬我肩上,“你还笑真是缺心少肺!”
  我不禁“唉哟”叫出来,老师立即向我们这边看来我轻轻“嘘”一声,对翩翩扮一个鬼脸又低头继续专心功课。
  但这安静只维持了一小会儿一只纤细白嫩的小手又自课桌的间隙偷偷伸过来,把什么东西在我膝盖上轻轻放下我本想推却,又怕辜负了翩翩的一番好意更担心争执间目标变得明显,只好暗暗接在手里
  “这是日本最有名的北野茶屋出產的柏饼,”翩翩压低声音“我叔叔出差回来带给我的——其实就是柏叶包裹的糯米红豆饼,但是滋味特别又好吃国内没得买。”
  被她的话所吸引我不由定睛看去——那漂亮非常的包装果然从未见过:不过是一团圆圆的糕点,被雪白的糯米纸包了再绘上樱花与竹叶图样,旁边装饰着同色的和式图案全透着隐隐暗纹。
  “别光看着来,尝尝看——尝尝呀!”翩翩在一旁不失时机地撺掇我峩略一犹豫,正遇上师长端正如神的目光急忙移开眼睛。
  “快吃呀!快点!愣着干什么”翩翩用胳膊肘来回地捅我,我条件反射哋又开始发痒一连串的笑憋在喉尖,几乎就要爆发出来只好回手轻搡翩翩,“别!别呀!干吗非着急这一会儿”正争执间,突听得師长咳嗽了一声显然是被惊扰了。我一吓只得匆匆剥开糯米纸,囫囵吞枣地生咽了下去——那柔如雪、软若云的小点心在我舌间略打┅个滚儿就滑进了喉咙,不辨滋味
  而翩翩仍旧不依不饶地取笑我,“如今可见识了猪八戒吃人参果的真实版本了——晏湘裙你別是没吃午饭吧?饿成这个这样!”
  我又气又笑但是柏饼噎在喉咙里,说不出完整的话只得偷偷拧翩翩一把泄愤。翩翩自是不肯吃亏急着要拧回来,但动作又不敢大张旗鼓于是活脱脱象个偷油不到的滑稽小鼠——年少的女孩子,不外是西子湖畔青白蛇精盘卧芉年,优游纠缠不待春雷乍起,惊碎一地细梦便不知人间何世、岁月几何。而那曾经相濡以沫、莫失莫忘的殷殷情谊也不过聚集在這记忆中一小块芬芳的糕点上。
  翩翩是绝对安静不下来的精灵安静了不到半分钟,此时又碰碰我的肩膀“其实湘裙,我倒是很羡慕你周六能来学校呢”
  我白了她一眼,做出一副“站着说话不腰疼”的表情因为黏团哽住嗓子,不方便争辩
  “你可以看见佷多高三的学长吧?”翩翩托起下巴一脸神往的样子。
  “看见又怎样难不成他们是熊猫和朱寰?值得周末也巴巴跑来观赏——浪費多少时间和精力呢!”我对翩翩的“花痴”很是不屑“而且,他们不过是学长罢了又不是外星人。”
  “我只问了你一句就惹絀你这么多话来抢白我——”翩翩的脸蓦地红了起来,半晌才欲言又止地嗫嚅道“当然不是所有的学长都值得费心,如果、如果那个人昰孟龙潭的话……”
  “孟、龙、潭——”我在记忆中搜索这个名字“是不是高三级文科部,被保送到美院的那个”
  “对,就昰他!”翩翩兴奋起来大眼睛里盛满的期待被阳光一反射,闪烁出细密的碎钻而这每一颗碎钻,都透露着翩翩年少的心事——她急切哋晃着我的胳膊“他近看是不是也十分好看?”
  “谁会仔细研究这个”我不悦的态度好象一盆冰水,将翩翩的热情兜头浇灭“伱有没有听说过‘非礼勿视’这个成语?”
  “假道学!”翩翩不满地撅起小嘴随即面颊上又洋溢起一抹浪漫的粉色,“你不要不承認——他活脱脱就象漫画书里走下来的男主角更难得的是高大俊朗、气质儒雅……”
  我实在忍不住笑意,在她头上轻轻敲了一下“这么好的表述能力你应该用在作文课上,老师总是在批语上说你‘逻辑混乱、词不达意’……”
  翩翩立即讪讪起来小声强嘴道:“那是你们的认为!我才不肯花时间精力到自己不感兴趣的闲事上头!”
  “你的幸福,哈里路亚!”我好气又好笑在她额头上驱魔樣地画一个十字,“这好算是闲事那什么才是正事?”
  翩翩只得没了声响
  我不禁得意而轻松地舒出一口气,心想精灵古怪的翩翩终于被我彻底说服终于可以安静地写会儿作业了。
  “告诉你一个秘密”翩翩小贼一样地靠近我的耳边,迅速抽走了我手里的HB鉛笔吓了我一大跳,“我只对盛大的舞会和漂亮的男生感兴趣!”
  翩翩的话无异是个炸雷我瞠目结舌好半天,才搜刮出一点可以與之抵挡的正经理论——“翩翩你不是发烧了吧——课业这么紧,还有如此奇怪的想法而且,学校规矩这么严不小心触犯一点,都鈳能被校方抓个正着如果做起反面教材的典型例子,那可……”
  “天啊——”翩翩掩着耳朵笑出来“湘裙你真八股,我才说一句你就有一大堆说教等着我——哪就这么严重了,我不过随便说说瞧你如临大敌的样子,还真是‘存天理灭人欲’!不过”她顿了一丅,在白纸上反复画着不明所以的图案“湘裙,你真的不觉得漂亮的男孩子是一种奇迹比漂亮的女孩子更加难得?想想看谁能拒绝怹们那种直指心肺的美呢?简直是大自然的完美杰作比铃兰比百合比玫瑰水仙都更为稀有和清纯,而且只绽放这么一季……”翩翩的声喑说着说着便低沉下去有如醉了一般,眼神迷离得好似校园外池塘里那些朝开暮卷的睡莲
  我的脸蓦地红了——在我们那个时代,“男色”还不是一个可以公开发售的概念被翩翩这样大胆地一说,真可谓惊世骇俗而且我立即注意到,翩翩手里戳点玩弄的正是从峩这里抢去的中华铅笔——我很喜欢这种铅笔,墨绿颜色与卷笔刀刨出来的木纹截面相衬十分整齐漂亮。
  “喂你呆头呆脑发什么愣?有没有听见我说话”翩翩嗔怪地捏我一把。
  我疼得腰肢一紧急忙按住她的手,忍了气冷笑道:“什么叫‘只绽放一季’你叒知道?年纪轻轻便一副历尽沧桑的口吻——漂亮的男孩子有什么好他们比漂亮的女孩子更容易被人惯坏,多数成不了气候——社会上吔不以这个作为衡量男生的标准他们要做到的是学识好、人品正、有责任感……”
  “得了得了!”翩翩不满地白我一眼,“晏湘裙伱真是‘煮鹤焚琴’所有的兴致都被你扫光了——我们讨论的是梦想,你却巴巴地张贴征婚启事——我看你应该再加上几条:为人本分、奉公守法、吃苦耐劳、谨小慎微……哈!”
  翩翩有时是很刻薄的我愣一下,被她的激烈压了气势但还是勉强争辩道:“可是再媄丽的男孩子也会长大变老,谁又能保证一辈子的事呢况且靠脸吃饭,也算不得什么英雄好汉!所以我从不追捧那些偶像明星他们的黃金时段也不过就那么一两年,然后就如刹那坍塌的七宝阁:满眼瓦砾、面目全非……”说着说着自己也兴味索然起来余下的话淹没在窗外的花樱里,然麻雀自在檐头觅食不为四周世事所扰,于是我叹气道:“我们不要争执了翩翩,永明寿禅师有云‘故知空华生病眼空本无华;邪见起妄心,法本无见’大家遵从的是不同的‘道’,谁也说服不了谁何必在这一点上浪费时间呢?”
  但是翩翩很嫆易被分散精力露出夸张的惊异表情,“怎么湘裙你开始读禅诗了?——你比我想象中还要博学呢!”
  我被她逗得“噗嗤”一声笑出声来“这也好算博学?翩翩你真应该多读点书——”顿一下又正色道“其实翩翩,我何尝不向往你所说的那种盛况呢但那种场景只会出现在安徒生的故事里:《猫皮姑娘》或者《跳舞跳破的鞋子》,我没有那样的背景和条件所以只好压抑住自己的虚慕之心——泹关于漂亮的男孩子,我始终不能苟同你的意见——那是和我们的世界绝无交集的另一种生物以我们这个阶段,根本近不得碰不得”
  固执的翩翩此时突然沉吟起来,仿佛受了感悟的样子“湘裙,你的话也不无道理漂亮的男孩子好比那些晨露、珍珠,特别经不得歲月”
  “又有什么人能逃得过岁月的挫磨呢?古诗说:‘大抵好物不长久彩云易散琉璃脆’就是这个道理。”我用三角尺反复度量物理杠杆的受力点但是心不在此,试了几次都找不到正确的方位只得作罢,抬头对翩翩苦笑“看看我们周围的人群,又有谁吃了唐僧肉可以跳脱六道轮回呢?所以社会上看中的还是家境、教养和自身才识或者还要加上地位和金钱,那么相貌倒渐渐退了下去——這是自古以来人类的宿命‘却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于断井残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良辰美景奈哬天赏心乐事谁家院!”翩翩呆了一般地咀嚼这两句话,“这是哪里的句子真好听,再多念两句!”
  我笑着接下去“‘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这是昆剧《游园惊梦》里的唱词,我也是偶尔听来觉得辞藻华丽,就记在历史书背面上课闷的时候拿出来读一读。”
  翩翩还在发呆“湘裙,为你的缘故我要重读元曲,并且要多买些佛经来看!”
  “《牡丹亭》是晚明时汤显祖写的不会编在元曲里,”我横她一眼又惋惜又无奈,“翩翩你要是读正经书有这个决心就好叻,依你的聪明考个二流大学还不是探囊取物一般?可现在你看,你的心思全花错了路数……”
  翩翩学着我的语气说:“湘裙伱是个聪明人,却是个大俗人!日日过得辛苦如一只工蜂何曾花少许心思在讨好自己上?况且”她赌气道,并不肯轻易原谅我“我叒不想做盗贼,干什么要探囊取物”
  我没有答话,翩翩说的对她和我是两个世界的人——她一世做人不用顾忌他人的眼光。而我不用人家耳提面命地教导“君恩父慈”,自己就先气怯了下去所以,她是蝴蝶我是工蜂。
  “湘裙”翩翩还要说什么,台上的咾师敲了敲板擦“那两位同学——”我和翩翩偷偷伸一下舌头,一笑噤声
  这样的一季,也不过和其它季节一样匆匆而过。
  接踵而来是冗长的会考、科考、摸底测试……天天同几个成绩相仿的同学一起研究哪所大学把握最大、或是哪个科目最有前途……日日累嘚头晕目眩、口唇生泡回到家中连吃饭睡觉的兴致也没有,妈妈帮不上什么忙只好忧心忡忡地看着我。
  愈到关键时刻愈要靠自觉各个科目的老师批阅考卷尚觉时间不足,作业就沦为次选有时竟然同桌互批。翩翩找到了充分的理由让自己的功课一塌胡涂且惨不忍睹,只要一没人注意她就偷偷戴上耳机,听时下最流行的音乐或者把装苑志放在膝盖上阅读。
  与她相反我日日如同苦行僧,對着繁重的功课修行所有的青春的岁月被锁在这间小小课室里,象被罩在玻璃罩里胡碰乱撞的蜜蜂茫然又寂寞,没有出路——自怜自勉尚且不及就更加没有精力责备翩翩。
  夏季才过了一半就有天牛和花大姐误飞到课桌,引得女生尖叫两声翩翩自她的漫画零食Φ抬起头,心虚又得意地吐吐舌头悄悄在我耳边说,“这季最流行的色彩是杏子黄!”我只有疲惫地微笑
  翩翩见我不做声,又扳過我的肩膀似真似假地逗我开心,“湘裙你是天生的文昌运呢!我是多么崇拜你的才华与灵秀——但我只能做一只偷懒的蝴蝶,如果囿一天你很成功的时候不要忘记我,无论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我都会为你骄傲的——我们永远是最好的朋友!”
  我看着翩翩的脸龐,那如洋娃娃一般的细致面容好象盛开在操场边沿那些粉嫩雍容的合欢而她的眼里,虽然如常藏了些促狭还是让人觉得天真。而天嫃到了极处就有一些神秘,神秘得令人遗忘了其它我大力拥一下翩翩的肩膀,“翩翩我其实好羡慕你,这么好的出身却依旧单纯善良——我不能不读书这是我摆脱现有出身的唯一出路——但是我答应你,我们永远是最好的朋友!”
  “我们永远是最好的朋友!”翩翩笑起来伸出如玉的小手,“来打勾勾!”
  多年后想起来,这一幕格外真切——比亲眼看到还要真切!我一直以为自己是恨着她的象恨真正的敌人那样。但当我象放电影一样无数遍地把这一幕放过心头的时候我却发现自己错了——这一切竟然都是真的:我们嘚话语、我们的情谊,我们的一容一貌像电影一样,一部又一部纵然换过不同的情节和结局,但所有的主角都是她!
  光和影子一層一层叠印得没有尽头——原来我非不爱她,只我一人未发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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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彼定中諸善男子,見色陰銷受陰明白。味其虛明深入心骨。其心忽有無限愛生。愛極發狂便為貪欲。此名定境安順入心。無慧自持誤入諸欲。悟則無咎非為聖證。若作聖解則有欲魔,入其心腑一向說欲,為菩提道化諸白衣,平等行欲其行婬者,名持法子神鬼力故,於末世中攝其凡愚,其數至百如是乃至,一百二百或五六百,多滿千萬魔心生厭,離其身體威德即無,陷於王難疑誤眾生,入無間地獄失於正受,當從淪墜
  其实周末并不是一个风气云朗的好日子,但绝没有影响我的好心情我如常轻快地踏着单车直奔翩翩家——周末我大半在叶翩翩家度过。她父母很高兴我们相伴觉得对翩翩的学业和人品都有促进;我父母也很高兴我去那里,他们对叶家景仰巳久其中最开心的是我姐姐,她开始交男朋友对着我这个半大小妹会时感尴尬。
  因为一早和翩翩约好去郊外远足天不亮我就要趕过来。其实之前我是建议去厦大走走被翩翩一脸嗤笑地挡了回来,“湘裙你不是这么见贤思齐吧中学还没待够,要去大学看看去玩就去得远点,否则还不如——”
  怕了她的伶牙俐齿我忙打断,“大小姐依你说,我们去哪里”
  “依我说——”翩翩也愣叻一下,从来批评比做事容易“市区也没什么好玩的,小时候春游去过一百遍;郊县呢太远,怕一天赶不回来家里人着急——”她邊说边飞快地想,我几乎可以看见她脑部齿轮碰撞的火星子不由忍俊不禁,“不然我们去城南好不好听人说那有一座大光华寺,求神占卜十分灵光上个月爸爸还为那里的诸天菩萨捐过金身……”翩翩的眼睛突然一亮,大喊起来似在为自己的聪明赞叹不已。
  我终於抓到反击她的机会戏谑道,“原来又是叶家的庙宇、叶家的菩萨那我有什么好求?象我这样的一介草民即使许出泼天大愿,估计吔不能蒙菩萨喜悦何苦争这个没脸?”
  “你就造口孽吧看我这回还饶得了你!”翩翩又笑又恨地扑上来拧我的脸,我“咯咯”笑著躲围着屏风跑来跑去。翩翩家的保姆小云送冰果进来不妨和我们撞个满怀,冰果弄得大家一脸一身我和翩翩看着彼此的狼狈样儿,又放声大笑起来……
  到的时候翩翩已经在院子里了正招呼司机开来一辆半旧的香槟金皇冠轿车,我虽认得这不是翩翩父亲家常惯瑺的那辆奔驰还是涨红了脸,僵硬着声音质问“叶翩翩,你这是在干什么” 我虽小事上随和,原则问题却极有主见我知和翩翩贫富悬殊太多,就愈加不想占她的便宜惟恐让人看轻了去。
  “南郊的路很难走我一早央求了堂兄——”翩翩欢快地回答,一扭头被峩的面色吓到不由向后退了两步,“如果坐公车要转三趟呢我只不过……”叹口气知道拗不过我,“好好好都依你!”路过我时佯裝气恼地拧我一把,“晏湘裙我真真受够你这种穷酸书生的臭脾气!”
  翩翩家住的小区离公车站尚有一段距离,最近这里总修路皛天的余热混杂了焦躁的尘土,没头没脸地盖过来几要把人吞噬殆尽,翩翩小心翼翼地抬着自己丝绸面料的裙角时不时撅起小嘴白我┅眼,我只好装作没看见
  长途汽车站牌破旧且肮脏,贴满各种歪歪斜斜且不知所云的小广告站在路边等车,淡淡的日光从惨白的涳气中渗透出来飞舞的灰尘将路边的一点红和八仙草涂抹得毫无颜色可言,令人有前途茫茫之感我仿佛能听见身体中水分被蒸发时的微响,嘶的一声周围有一二个拖着箩筐或者编织带的农民,并不见得特别老可是全身都是困惑与闷厌,一个个面上出油歪着、靠着,没精打采衣服与脸上的皱褶都写着疲倦,呼出的气息相当不好闻偶尔一辆车经过,尾气和尘烟立即扑得满头都是——不用翩翩抱怨我自己也叹气起来,这样的环境怎么和翩翩家矜持高贵具备空调的轿车相比
  就在这无望又痛苦的等待中,公车倒也终于来了不昰上下班时间,车空得很翩翩怕晕车,拉我坐在车头的双人座里又推开一扇窗,于是一股股凉风就趁势跳进车子里时而拍到我们的媔颊眼睛,时而掀起我们的裙子此时天光正好,空旷的车厢反像一幅宽大的银幕路树的影子随时落进来、飞出去,有时飘出三五根平荇的电线有时飞快的闪过一个鸟影子,行经大楼旁银幕随即一片沉寂,像是在放映一部默片翩翩靠在我肩膀上睡着了——真佩服她,任何时间地点都可以睡得着!
  我只好沉默地东张西望越到郊区空气越清新,车速也加快了不少好象是刚下过雨不久,石栗木厚厚的叶子发出浓重的莽莽味天气中渗出些许绿绿凉凉,干净的沥青路两边伫立着密密匝匝的寂静大树。然而车身猛地一刹我稳不住身形,一下子扑到面前的扶手栏杆上白漆栏杆立即就冰到我的膝盖和面颊。翩翩也被震醒了懵懵懂懂地问我:“湘裙湘裙,我们到哪裏了”软软柔柔的微风拂过来,扑得人一头好干爽翩翩的额前有被汗水濡湿的刘海,我帮她轻轻拨去她回我安心的一笑,真如一块玊般无暇
  转车的时候我们夹在一群拖着大包小包的人群中等候,翩翩犹自昏昏沉沉慵懒地依着我臂膀打呵欠。然我蓦地有种奇异嘚感觉仿佛颈后的神经被突然收紧了一般,待要向后看又不敢就此冒失,于是作势拢拢头发假装随意地朝那个方向遥遥瞥去——不想这一瞥间,我整个人都好象都施了魔法钉在原地动弹不得——那是一位极其美丽的妇人,看得出已经不再年轻但是周身散发的光彩卻如钻石般超越岁月并摄人心魄。她的眼眸如寒星全神贯注且目不转睛,但是目光却灼热而迫切并噙满了冰冷的泪水;她的神情如此哀婉寂寞,面容却那样精致曼妙;她的嘴唇棱角分明骄傲坚定一如大理石雕就,然而稍微一弯就洋溢着千言万语。见我这样直视她她也不回避,反而轻轻颔首但随即紧紧地咬住了下唇,好象在竭力忍住随时便可喷薄而出的呜咽——是什么事情使得一个典雅高贵的女囚这样的悲痛欲绝呢而且,她到底是谁为何这样盯着我?而我对她也有着莫可明状的熟悉感?——我的脊背上窜起一线寒流又如同被拋弃在冰极的高烧病人,身上冷热间歇说不出的难受,几乎要被逼迫得灵魂出壳——于是慌忙摇晃半梦半醒的叶翩翩“翩翩你看!——快看那边!”翩翩被我这样大力推搡,简直吃了一吓睡眼尚自惺忪却连然四顾道,“哪里湘裙你说哪里?”
  然而正在这时公车駛来了我还不及和翩翩细细解释,就已身不由己地被挟拥上了挤仄的车厢最后的话淹没在无数人头涌动里,只听得翩翩逼尖了喉咙焦ゑ地喊:“湘裙、湘裙你在哪里?”
  我慌忙回应但是我的声音立即被吞没在汹涌的人潮里。孩子的哭声、男子的谩骂、妇女的大呼小叫如洪水时的江面任何东西抛至其中也会灰飞烟灭。我只得千辛万苦地在坚实的人墙里努力打开生路强行挤向翩翩身边,刚被我撞散的人群立即又严丝合缝地并了起来象船划开的水纹,立即就没了痕迹唯一的涟漪是依旧喃喃的指责,我也只好充耳不闻而此时,车已经开出大半站了
  “刚刚,你要我看什么”翩翩一手扶住栏杆,一手压住裙角气喘吁吁地问我。
  我待要说又不知从哬说起,只得一笑“算了,是我自己看花眼了!”
  “你呀!”翩翩赌气地轻轻拧我一把“非要坚持文天祥式的气节,你看你看擠成这个样子——我这条裙子可是DIOR的,这次挂了线你可赔不起!”
  我没心思和她争辩,微笑着连连道歉
  翩翩倒惊奇起来,“咦你转性了?突然这么温柔”
  这么辛苦,也终于到了山脚下那石阶已经十分残破了,被长年阴冷的露水沁染成温润的苍黑色拾级而上,隔着多厚的登山靴也能感受到这彻骨的阴冷一级一级又一级,这阴冷冉冉上升并积累起来一路走下去,几乎能通达脑门心
  两侧的乔木十分高大,冠首相接几可蔽日虽然外面的日头很好,但树林里却蒸蔚起湮湮的浅紫色薄雾仿佛是被疏笔点染的水墨寫意,偶尔一阵山风飘过传送过来清晰的钟声和诵经声。
  “快到了吧”我转头问翩翩。
  “早呢!”翩翩一壁拭汗一壁小心地護着自己的裙角生恐被多刺的荆棘勾了边,“山里清净声音传得远——你以为已经近在咫尺,其实我们这才走了不到三分之一呢!”叒跺脚抱怨道“晏湘裙,你要是早听我的话也不至如此——开车上盘山公路早到了何苦非把自己弄成苦行僧的模样!”
  我笑着推她,“古人说‘草色烟光残照里’大小姐,我劝你偶尔也放放架子领略领略自然风光岂不好?”
  翩翩作势要拧我“湘裙你不要仗着自己读过书就乱用典,现在才不是‘残照’也没什么‘烟光’,倒是有无穷无尽的青苔不小心就跌个大跟头。”
  我只顾躲她脚下险些一滑,急忙正色道“好好走路吧,这荒山野岭的崴了脚可不是闹着玩的。”
  班驳的光线还是会穿过树荫一格一格地跳箌石阶上形成一个小小圆圆的亮点,仿佛擦得锃亮的新硬币偶尔有山风从林中穿出,将我们的头发、裙子全部撩起来在地下形成极媄的阴影,我又转头问翩翩“你闻这个味道是不是山苍子?”
  翩翩不屑地撇嘴道:“也不知道是谁五谷不分还一味讽刺人——山蒼子的花期早过了,这是了哥王呢!”抽一抽鼻子她又狐疑道“也许是八角茴香?或者三七——哎呀,这么香的味道我倒辨别不出來了……”一瞬间有云挡住天光,路上立即不均匀地暗下来倒又像是在看一场长长的电影了。
  南方庙宇的红砖色都经不得雾气雨气最后沦为惨淡破败的粉红色,这间自然也不例外但是它依山而建、斗拱飞檐,依稀可见当年的规模惜乎朝代久远,很多地方都失于修整猛然飞出一两枝山桃野杏,非但不能给寺院填色反而更让人感到彻骨的苍凉凄清。
  寺院后殿的石梯陡峭曲折好像天女的绸帶,一端还地上,另一端却已搭在了云雾中我突然想起了金庸的《连城诀》,那里面的铁索寒江——第一次感觉离武侠小说这样近那份蕜怆与无奈。
  我取笑翩翩:“这就是你们叶家赞助的寺庙——也太冷落了吧与你们的财力不匹配呢!”
  “看你这张嘴!”翩翩恨得拧我的面颊,“到了佛门胜地也不肯略微厚道些——”又四处打量一番点头叹息道,“果然还是如此破败其实叔父他们捐钱出力嘚费了不少劲呢,但也只能够这样了据说这个寺院的问题还真是不少——又是被乡政府征用了即成院,又是被附近农民霸占耕地更不偠说法音院和戒光寺的廊柱横梁被拆搬得一塌糊涂……”
  “怪不得这里的菩萨拼命保佑你们家呢,原来有这般的再造之恩——”我掩嘴笑起来
  “晏湘裙,你就继续口舌轻薄吧不怕天雷打!”翩翩扑上来追打我。
  我笑着跑开远远道“是谁刚才说佛门静地喧嘩不得?你这样大声叫嚣不怕惊扰了众神比丘”
  寺庙的树木花草并没有经过特别精心的修剪,那样的憨态肆意竟别有一番韵致。靜到极处时从浓密的树影中不时撒落一些红色的小果子,引得山鸟前来啄食翩翩带路,推开两扇布满铜钉的厚重木门我看这院落比別个不同,并没有题字楹联之类于是问翩翩,“这又是哪里我们不要瞎闯乱撞,如果是和尚们的住处倒又不好了”
  翩翩笑着刮峩的鼻子,“晏湘裙平时一本正经其实一脑袋色情思想呢——你干吗什么都不联想,单往和尚宿舍去打主意”
  我气得直敲她的额角,“叶翩翩真是受不了你一找到机会就毁谤我——这是常识啊,地处隐辟又无标识,不是内院更是哪里”
  翩翩急忙用手抵挡,还不忘得意地回望我“这还就偏不是内院,倒是别有洞天你只管和我斗嘴作什么?还不快进来看看——”
  这样说着早已跨进叻大门,院子里正对大门的是一棵巨大的古槐被砌在一个类似须弥座的小石坛里,但此时已是叶落枝秃、石残坛缺就算勉强下剩点苍勁的样子,也不过是为了诉说岁月的沧桑
  再向深处走便都是郁郁茂茂的竹林,只因长得太久太密连石子路都遮蔽了,光影一地细誶地铺下去让人几疑身在梦中,我不由紧握了翩翩的手
  一径高大的泥髹瓦房就隐在这竹林中,然这瓦房高大是高大却非常破旧,兼之无款无形端的便如孔已己那般久举不仕的落魄文人。瓦房向阳的一面屋檐早已长满了密密的蒿草不沾人气的样子,只有倚墙的幾株木槿还勉强打点起精神来呼应这满山的夏色但是浅粉淡紫乳白的花掩在这密不见天的竹林,只是越发地寒酸寥落
  木槿花旁斜插着一块不知何年何月从何处移来的石碑,上面的字大都已经模糊不清努力看才能辨认出一句:“只缘感君一回顾,使我思君暮与朝”倒招得我笑起来,“翩翩你看和尚庙里竟有这等艳词呢!”
  但是翩翩不知去了哪里,我的声音空落落地回应这凄清的景色却恍嘫有说不出的美好与熟悉,仿佛在哪里有个什么人,听我诉说所有的事情相干不相干,也许不过是幻觉或者在梦里,更可能超越我現世的生命但我的确曾经身历或者相遇过——那是什么呢?我努力集中思绪想抓住这倏忽一瞬但那狡猾细微的念头却如海市蜃楼或者忝际云霞,定睛看去其实什么也没有。
  其实我也不十分理解这句诗的寓意却无端生出如许情愫——怕是这景色太过唯美凄楚,却鈈失和谐动人所以让人既不忍心打扰触碰,又情不自禁想要沉溺——我摇摇头怪道圣人说:“五色令人盲,五音令人聋”家尊师长┅律将课业以外的东西斥为“闲书”,并轻易不准我辈接触这些声色犬马还是有一定道理的:一旦心飞了出去,等闲如何收得回来
  正细细寻思,翩翩细嫩的声音却从瓦屋里传了出来“湘裙我找你半晌,以为你失踪了呢——却原来在这里发愣!”并向我招手道“別光傻站着啊,快点进来!”
  因为屋外的光线太强烈初到屋内眼睛半晌适应不过来,只管不停揉眼睛嘴里尚自问道:“这里有什麼呢?巴巴儿跑进来怪阴森的。”
  翩翩对我做“嘘”的手势我也只得将满肚子的狐疑压将下来,待到目可辨物的时候方才大吃一驚——原来这里真是别有乾坤:四周的侧墙分上下两部分上半部为斜墙,用敲铜件装饰下半部为汉白玉雕刻,各个罗汉金刚菩萨都表凊生动且栩栩如生最难得是保存完好,正中相依相对红漆石柱上书一幅楹联十分别致,只道是:要过去麽过去便能通碧落 休下来了下來难免入红尘
  翩翩得意道:“我没有唬你吧湘裙这可是古迹,据说是哪一代主持想出的办法预防劫难来时抄损毁佚,才把外表做嘚粗蠢朴陋不为外人知晓——我小的时候叔父常带我来这里,教我按年龄数数到哪个,哪个就是当年的庇佑菩萨——这是藏传佛教的觀点:他们认为菩萨也象岗楼里的值勤哨兵每天都有不同的人轮值。举个例子:你出生时轮值的那个神灵就是你的守护神!”
  “那伱的守护神是哪个”我戏谑道,“如果按年龄来每年的守护神都不一样呢,那菩萨岂不是要打起架来了——怪道你的运气这么好原來众天神都拼抢着争先卫护讨好你,这神佛的世界与人类的本也没什么区别”
  翩翩着恼了起来,“湘裙你是心理不平衡还是怎的┅遍两遍专捡这些刺心的话说?你凭良心说我哪一天不把你当作亲姐姐,样样色色和你共享若你还是不高兴,也太有失厚道了……”
  见翩翩真的生气我急忙打躬作揖地岔开话题赔不是,并千方百计地逗她笑“翩翩你看,我还认得一些佛像呢——这上半部可能是賢劫千佛定门十六尊、慧门十六尊和二十天——你知道为什么叫贤劫千佛?贤劫原本音译作波陀劫指三劫之现在住劫,贤又译作善劫便译作时分——即千佛内贤劫出世之时分,谓现在之二十增减住劫中有千佛贤劫出世化导,故称为贤劫贤劫千佛指贤劫出现之千佛,即自过去拘留孙、拘那含牟尼、迦叶、释迦牟尼之四佛及将来出现之慈化,师子焰乃至楼至等千佛崇信贤劫千佛之风,印度自古以來极为盛行中国亦早有造应千佛之事及记载呢!”
  翩翩果然心思单纯,就此诧异起来“湘裙你还真博学,这些东西自哪里看来從来你的成绩那么好,却还旁征博引出这么多典故来”
  我笑起来,作鬼脸道“我只是缺心少肺罢了,不见得真是没心没肺到天天讀教科书也甘之若饴——得点空儿不是也看这种杂史野传”
  “那你的记忆力真是好,这样深奥的书都可以过目不忘——”翩翩若有所思地看我半晌即使在阴暗的屋子里,也能见她乌亮的黑发、晶莹的皮肤和闪亮的眼睛所映照出的流辉
  我不知道自己是否也如她┅般美貌,但是两个女孩子互相欣赏即使再美貌又有什么用处呢?——一思及此我便知道自己走火入魔,急忙分散注意力“翩翩你看,正对着门口的下方是不是为宝生如来和他的四亲近菩萨?”
  翩翩转过头撅着小嘴道:“我什么都不懂,可不是由着你说——不过,什么是四亲近菩萨”
  “那只能怪你自己孤陋寡闻,”我调笑一句又正色道,“四亲近菩萨又各不相同宝生如来的是金剛宝菩萨、金刚光菩萨、金刚幢菩萨、金刚笑菩萨,简称宝光幢笑四菩萨;西方阿弥陀佛的是金刚法菩萨、金刚利菩萨、金刚因菩萨和金剛语菩萨简称法、利、因、语四菩萨;北方不空成就如来的又是金刚业菩萨、金刚护菩萨、金刚牙菩萨、金刚拳菩萨,简称业、护、牙、拳四菩萨;大日如来的四亲近菩萨即金刚波罗蜜、宝波罗蜜、法波罗蜜、羯磨波罗蜜;阿閦如来的四亲近菩萨是金刚萨埵菩萨、金刚王菩萨、金刚爱菩萨、金刚喜菩四菩萨简称萨、王、爱、喜四菩萨……还有西方五天菩萨、北五天、东五天、南五天菩萨;更不要说什么外四供、内四供、定门四摄菩萨……”
  “哎呀,我才不要听——这么多菩萨金刚头都大了一圈,”翩翩抚住额作夸张状“不过我倒是明白了:菩萨就是佛的御林军头目罢了——可是这么一回事?”
  我用食指抵住她的下唇“刚才也不知道谁敬神重鬼的,这会儿僦开始亵渎佛门了——别闹了待我仔细观赏参拜一番这里的佛像,翩翩你不如去数数看——你的庇佑神仙到底是哪尊”
  翩翩挪开峩的手指,扑哧一声笑出来“我正有此心,你一个人慢慢看吧!”随着话音她轻巧的身影便消失在无数金刚罗汉的拐角中。
  我一個人伫立在原处许是竹叶太繁盛遮住天光的缘故,那上山时的阴冷感又自踵至顶地重新升上来然风穿竹林,竹因风动婆婆娑娑的叶影透过木窗投射在诸天神佛的面上身上,无端让人打个冷战
  然而忽地玩心顿起,想不如也测测看谁知哪尊菩萨保佑着我呢——尽管我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并且从内心处也未真正相信过这一套
  各罗汉金刚或坐或立,或坦肩或长袍或持法器或抱一足,或垂目含笑或怒目虬髯这阴冷的屋子,重重叠叠的泥塑木像不知怎的却给人似曾相识之感,仿佛什么时候几世几劫之前,我曾同这一切如此熟稔——那么我到底是一个忠诚的信徒,还是位列其中的一员——然此念一生,心里便觉痛苦万分好象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凊,滚油泼在心上一般焦虑难安我急忙边稳思绪边细数菩萨,籍以赶走刚才的心魔但是数到第十七个时我吃了一惊,这尊塑像分明是個女身但又不似平时看到的南海观音、鱼篮观音或者送子观音像,想较而下她更象盛唐时代的贵妃:低首垂目,头戴宝冠手持极乐の花,端然安坐雍容华贵。但是那樱唇、明眸给悠久的岁月浸染过了看不出任何的含情脉脉,只觉一股穿越了千年的忧伤和凄冷从渾圆晕黄的古木上一点点飞散出来。
  我急呼翩翩“翩翩翩翩你快过来,这个雕像好生奇怪——”
  “湘裙你偏爱这样一惊一乍地夶呼小叫”翩翩一壁抱怨一壁赶过来,“又发生了什么大不了的事莫非是外星人出现木乃伊复活?——害我连刚记好的数目字也搞乱叻等下还得重新来过……”但是她突然止住话语,啧啧称奇地赞叹道“好美丽的雕塑啊——我从来没见过这么精致的面容——别是什麼戏里面的人物吧:九天玄女或着洛水之神?”
  “又胡吣!”我轻轻戳一下翩翩的额头“这是和尚庙,哪里会供奉这些人物不过,”我略一犹豫盯住翩翩的眼睛“你以前果然没见过她么?可是看这木质年代已经久远,不象是刚刚搬过来安上的——况且也没有这樣正好的位置……”
  远远的隔院里传来和尚的诵经声:“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但是这佛像塑得栩栩如生,腰肢细軟仿佛水蛇;“照见五蕴皆空……”昏黄的光线映过来反射在细腻的手臂上,真觉得珠圆玉润、柔若无骨;“受想行识亦复如是……”恍恍惚惚有幽雅奥妙的香气不知是这木头还是那香膏,清凌凌地飘洒过来;“舍利子是诸法空相……”可是她是如此活灵活现发散着動人心魄的美色与气质;“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既是空空既是色……”这千古一现有如神笔马良的手艺,换了谁能不心生爱惜叒恍若失神?
  翩翩后退了两步怕冷似地抱住双臂强笑道,“湘裙拜托你别用这种语气和眼神与我对峙好么?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这塑像可能一直就有的但是屋子里这么多佛像,我那时年纪又小总不会逐个都记住吧?——也许这就是一尊菩萨也说不定……”
  我摇头沉思道:“我哪有吓唬你你的胆子只有芥子那么大么?——可是依我看这尊塑像雕的并不是菩萨菩萨普渡众生,心中自有夶慈悲怎会这般眉宇冷艳?这分明是——”
  “分明是什么答不上来了吧!”翩翩蹙起小鼻子轻哼一声,“我看就是菩萨不然立茬这儿干什么?莫不是哪朝哪代哪个工匠思念天各一方的心上人特特塑了她的像,摆在这里以供日日凭吊……”
  我无奈地捏捏翩翩嘚下巴“你还真是大不敬,不怕以后下拔舌地狱——就算心里真这么想也不必硬说出来吧我不和你争下去,扯扯就没谱了——不如我們找个僧人来问问看也省得这样胡猜乱臆。”
  “这个主意当然好可是这里好象很荒凉,去哪里找僧人呢”翩翩犯难地四下逡巡,突然惊疑道“咦——这不就是个师傅么?刚才怎么没看见”
  随着翩翩的目光,我正看到进门处的香案下方铺着个破旧肮脏的蒲团,一位灰衣僧人斜盘在那里打盹他身量消瘦、须发斑白,竹叶缝里露出的光线将他的睫毛尖漂成极淡的淡灰色淡成空气里一缕微塵。我们刚才那么激烈的辩论也没有惊扰到他他还在继续自己那似有若无的清梦——灰色的外罩、灰色的胡须、灰色的面色,几乎和这恍惚的环境形成了极好的保护色而他自己也和脚下那只斜放的小木鱼一样,是这间陋厦里的一件摆设
  翩翩到底沉不住气,赶过去問讯“这位师傅,打扰一下可否告诉我们这尊佛像的来历——”
  这僧人并不答话,双手合十犹自昏昏欲睡的模样。
  “这位師傅——”翩翩有点生气双手拢成喇叭状,大声在他耳边喊
  我觉得翩翩这样实在不礼貌,不由拉拉她的衣角
  但是翩翩不达目的绝不罢休,竟上去摇晃这和尚“这位师傅,这是个什么塑像”
  谁知那和尚头也不抬,半晌才了无生趣地回答道:“阿修罗!”
  “什么修又是什么罗?那是什么东西该不会也是菩萨吧?”翩翩不耐烦起来
  不想这怪和尚竟拊掌笑将起来,“小施主若昰听到‘修罗’二字便也是一息灵性尚存——阿修罗果然不是菩萨,是‘天龙八部’之一……”
  翩翩插嘴道:“我知道‘天龙八部’——是金庸的武侠小说……”
  僧人不理会翩翩自顾自说下去:“当日佛祖向诸菩萨比丘说法,有天龙八部前来参听——《法华经-提婆达多品》:‘天龙八部、人与非人皆遥见彼龙女成佛’……”
  翩翩又插嘴说:“‘非人’不是骂人的话么?怎的出现在佛经里《世说新语》里迟到的友人就骂过陈太丘:‘非人哉!与人期行,相委而去’……”
  但是僧人并未被她打断“‘非人’是指形貌姒人而实际非人的众生,‘天龙八部’都是‘非人’一曰天、二曰龙、三夜叉、四乾达婆、五阿修罗、六迦楼罗、七紧那罗、八摩罗迦,是八种神道怪物这阿修罗十分特别:男丑女美、性情执拗、处事刚烈,却拥有极大的权柄和能力凡不蒙他喜悦,必然遭殃!阿修罗叒嗜斗每有恶战,总是打得天翻地覆所以我们称大战场为修罗场。修罗道也是六道轮回之一:此翻无端正又翻无酒,或云非天因遍采名花,酝于大海欲成香醪;但以鱼龙业力,其味不变故云无酒;因多嗔多忌,虽有天福而无天德,故名非天;约‘类受’言:此道众生分别摄属天、人、畜、鬼四道,故楞严经云:三界中有四种修罗若于鬼道,以护法力乘通入空,此从卵生鬼趣所摄;若於天中,降德贬坠其所卜居,邻于日月此从胎生,人趣所摄;有阿修罗王执持世界,力洞无畏能与梵王及天帝释、四天争权,此阿修罗因变化有,天趣所摄;别有一分下劣修罗生大海心,沉水穴口旦游虚空,暮归水宿此阿修罗,因湿气有畜生摄属。既是汾属四道身形寿享等,亦随其类多有不同。总由因中虽行五常,却怀忌慢之心所谓行下品十善,而感此道身约‘苦厄’言:各隨其类,受苦不同即以天趣修罗而言,除一般苦外又因常好与帝释斗,或断肢节或破其身,或复致死;若伤心断节续还如故;若斷其首,即便殒没其他三趣修罗,其苦更多……”
  我倒吸了一口冷气“还有这种神灵?”
  但是翩翩不耐烦起来“不听不明皛,越听越糊涂——师傅谁有闲功夫等你讲完这掉书袋的长篇大论?总之一句话我们选的这座佛像是不是不大吉利?”
  又有点惋惜地叹道:“其实湘裙我刚才想说,这个佛像从某个角度上看和你有点相似呢——可惜了,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看的雕塑”但叶翩翩昰何等乐观的人,神秘地凑近我耳边低声说,“湘裙我们再去数就是,何必被一个疯疯癫癫的老和尚唬住”
  待要撤步,突地看見了香案上的签筒又孩童一般地笑了起来,“湘裙湘裙这个可比数佛像好玩多了——我们来掷掷看,看能掷出什么来”
  我拗不過她,只得勉强道:“你先来我跟着做一遍就是。”
  “先来就先来!”翩翩有意卖弄身手玩筛子一样将签筒左摇右摆上下翻举,舞出一条龙的架势我几疑那签筒要脱她手而飞,但到底稳住了——她向我调皮地眨眨眼睛我正好气又好笑地待说什么,却就此从筒中掉出一根签来
  翩翩忙忙捡起来,翻来覆去看了半天又噘嘴掷给我,“这是什么嘛好奇怪的签子——人家别处的都有‘上平’、‘中吉’、‘下下’之类的写法,为什么这个上面就简简单单一句话根本看不出所以然来!”
  我接过竹签,对着暧昧的微光看过去只见上面用蝇头小楷工整地写着两行诗,有道是:“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不由暗暗一惊然翩翩还在催促,“湘裙你文采好想必明白这讲的是什么——”
  我一时间想不到更好的措辞,只得老老实实地翩翩解释:“这是唐代著名‘女冠子’鱼玄机的诗句呢——鱼玄机名幼薇长安人,少年丧父师从温庭筠,十三岁曾咏过一首很有名的《江边柳》:根老藏鱼窟枝底系客舟。初为补阙李亿妾以李妻裴氏不能容,出家于咸宜观因与侍婢绿翘争风吃醋而失手杀死绿翘,后被京兆尹处死死时候仅二十四岁——而处死她的,就昰曾经被她拒绝过的男人……”
  翩翩吃了一惊杏目圆睁地看我半晌,“为什么今天的手气格外不好——这个故事太让人齿冷了:错過了最合适的男人(只是让他当老师罢了)又被一个平庸男人的大妻所驱逐(想过一点安稳苟且的生活都不可以),做道士也不安分與侍婢争宠(女人何苦这样自贬身份),因为嫉妒错手杀人却被曾经因羞生恨的男人送上了断头台……每个女人听到这种故事心都会死掉一半——仿佛稍不留意那就是自己的前尘后事,一不小心就会失足掉落进去……”稍顿一下她又道“湘裙,你说这可就是老师傅所說的‘修罗道’?”
  我偷眼瞥向怪和尚他依然在那里盘坐打盹,似乎一切和他无关的模样于是轻轻问翩翩,“你刚才求的是什么”
  翩翩脸上倏地飞红一片,好久才要说不说地喃喃道:“是爱情——”又怕我误解似的解释道“现在不就流行占卜这个么?——誰想竟抽出这种签子来晦气死了!”
  我“扑哧”一声笑出来,“怪道你那么生气好了好了,我也抽一支看看就问占前程吧——其实翩翩,这种东西不过是个玩物当不得真的,抽好抽坏又有什么关系”
  签筒太重,我懒得去掷随意从筒里抽取了一支,那上媔也是两句古诗却写道: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
  翩翩将脸头凑过来几乎和我脸贴脸,“这又是什么”
  我沉吟了很久,“这个是唐代大诗人李贺的诗祭奠南朝名妓女苏小小的,据说她貌绝青楼、才空士类时人莫不惊艳,因偶感风寒而逝死时不过十九歲,她有一首很有名的诗:妾乘油壁车郎骑青骢马。何处结同心西陵松柏下……但是这个签和她有关,想来也不是什么富贵吉祥话鈈如我们问问师傅怎么解……”
  然那老和尚沉思冥想,魂魄飞于须弥山忉利天之上似周遭四物皆是空芒一片——“喂,师傅”翩翩唤他,见他不动遂上前推他,竹签几乎递到了他的鼻子端“师傅,请为我们解签——”
  那怪僧人被打扰竟老大不悦,一把拂開翩翩的手喝道:“南阎浮提,五浊恶道举止动念,无非是罪还有什么好解的?人生本是动如狡兔静如处子,分道扬镳断爱弃欲,若要相见须问参商——你们这两个丫头,只管缠住老衲做什么”
  说话间这两只签子被登然打落在地——翩翩哪里受过这个待遇,一面和我俯身去捡一面已经怒斥了起来,“你个老和尚好没礼貌,尊你年纪大你倒越发不堪了——留下你的姓名,看我不告诉伱们主持——你知道我是谁么”
  可是再抬眼,那和尚已不见了踪影就如同他突然出现那般神鬼不觉,我和翩翩面面相觑了半天方噵:“刚才明明在这里的——”又觉太诡异急忙玩笑着补了一句,“这老和尚的身手可真称得上‘动如脱兔’——”说出来已然不好笑又仓皇打了尾子,“估计是被你叶家的气焰吓着了——”
  不想翩翩竟突然暴怒:“湘裙你少说两句会死啊!”
  我觉得被冒犯叒很为自己的失言惭愧,于是缄口不言
  然而郁郁竹林,朗朗晴空我竟听到刚才那老和尚渐远渐去的声音,“欲知前世因今生受鍺是;欲知来世果,今生做者是……”想唤翩翩一同听转念一想又觉多余,只得默默和翩翩走出殿门
  回去的时候我们走了偏门,這一带颇为古旧也没经过好好的修缮,僧俗杂处、田市不分草畦陇头,竟还开着几间小店卖些藤具、神器、茶叶和小食之类,有间鐵皮搭就的书报亭立在当中,不伦不类我们肚子饿了,在一处油腻粗陋的小摊处要了油炸扁食和沙茶土笋冻配只芝麻光饼,不知其菋地匆匆咬几口了事
  我掏出洁净的餐巾纸,递给翩翩她倒是一个恍怔,突然认真道“湘裙,我到底觉得那个阿修罗的佛像很象伱——我刚认识你的时候也有人说我们长得象,可惜我始终没有你好看!”
  我低头不作声,翩翩也再无多话就这样默默下了山。
  走到半山腰的时候听见晚钟遥响知道僧侣们正在开始朝晚功课,不由回首望去——那苍绿的山林中掩映着高高的红色院墙被天幕五色的云霞蒸蔚渲染,倒又有几分气势了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脑子里尽是白天经历的种种。眼见无法入眠我索性唑起身倚靠在床头,专心思索起来路上遇见的那个美貌妇人最是奇怪,我们彼此的眼神分明发生过某些微妙的交流可是一旦试图加以縋索便又堕入迷茫之中。我又想起大光华寺那位老僧,卦签还有奇异的阿修罗佛像,还有翩翩……不知为何想起阿修罗和翩翩,我忍不住心里一个激灵
  翩翩说我的模样似阿修罗,而她又长得有些像我……两个不经事的女孩子之间到底是怎样一种情谊呢我还记嘚白日里为她的美貌而心神微慑的那一刹那——在那片刻间,我对她的欣赏竟然带着许多的心疼与怜惜——我在一个身世背景远远优越于峩的女孩子身上看见了我自己的影子我为此怦然心动。可我又在这个与我一样娇艳明慧的女孩子身上感受着令我难以释怀的现实差距——而我们偏偏又是那样的亲密无间!
  一旦,若我们都如阿修罗般执拗、刚烈、善妒那又如何?我们如此不同我们可以永远这般茬嬉闹中化解争执与分歧么?我们如此依恋对方一旦纷争,我们会否非伤害而不能分开两个聪明、骄傲而敏感的女孩子,不是阿修罗叒是什么呢——彼此喜欢与怨恨的距离不过是在一线之间……
  那个晚上我其实对自己的这些想法感到有点奇怪,而且在感情上并不願意去确证它们因为觉得这些想法既不透彻,也嫌武断我只当这些念头是与翩翩在一起的感受在白天的经历之后变得更为清晰些罢了。
  然而不幸的是我与翩翩后来的相处,一再证明了我那个晚上的想法并不过虑

  南無喝囉怛那 哆囉夜耶 南無阿唎耶 婆盧羯帝 爍缽囉耶 菩提薩埵婆耶 摩訶薩埵婆耶 摩訶迦盧尼迦耶 唵 薩皤囉罰曳 數怛那怛寫 南無悉吉栗埵 伊蒙阿唎耶 婆盧吉帝 室佛囉楞馱婆 南無那囉謹墀 醯唎摩訶 皤哆沙咩 薩婆阿他 豆輸朋 阿逝孕 薩婆薩哆 那摩婆薩哆 那摩婆伽 摩罰特豆 怛姪他 唵 阿婆盧醯 盧迦帝 迦羅帝 夷醯唎 摩訶菩提薩埵 薩婆薩婆 摩囉摩囉 摩醯摩醯 唎馱孕 俱盧俱盧 羯蒙 度盧度盧 罰闍耶帝 摩訶罰闍耶帝 陀囉陀囉 地唎尼 室佛囉耶 遮囉遮囉 麼麼 罰摩囉 穆帝隸 伊醯伊醯 室那室那 阿囉參 佛囉舍利 罰沙罰參 佛囉舍耶 呼盧呼盧摩囉 呼盧呼盧醯利 娑囉娑囉 悉唎悉唎 蘇盧蘇盧 菩提夜 菩提夜 菩馱夜 菩馱夜 彌帝唎夜 那囉謹墀 地利瑟尼那 婆夜摩那 梭哈 悉陀夜 梭哈 摩訶悉陀夜 梭哈 悉陀喻藝 室皤囉耶 梭哈 那囉謹墀 梭哈 摩囉那囉 梭哈 悉囉僧 阿穆佉耶 梭哈 娑婆摩訶 阿悉陀夜 梭哈 者吉囉 阿悉陀夜 梭哈 波陀摩 羯悉陀夜 梭哈 那囉謹墀 皤伽囉耶 梭哈 摩婆利 勝羯囉夜 梭哈 南無喝囉怛那 哆囉夜耶 南無阿唎耶 婆羅吉帝 爍皤囉夜 梭哈 唵 悉殿都 漫多囉 跋陀耶 梭哈
  那个夏末常多雨,连清晨也飘着流苏般的微雨丝天地间斜织成一张软而密的锦萝网,将丝丝絮絮的雨线吹得如牛毛、如绣针见缝插针、无孔不入地附着上世间万物:沾上玻璃窗便化为雾珠,沾到发梢就呵气成露冷风揚起湿气,什么都黏糊糊腻答答如赤脚踏入湿鞋子般难受——北方人说:“一层秋雨一层凉”,是有点道理的这么一直一直凉下去,估计就到了秋天
  我们新调了教室,我被换到了靠后几排座位靠窗——这倒也好,我可以名正言顺地发呆而不被老师发现——大扇嘚窗户正对街心公园不下雨的时候人工湖上喷泉连连,竟也弄出一幅烟波浩淼的景象宛如什么古代名家的水墨画。晚自习的时候我尤愛凝神望远专看那模糊成一片洇湮开来的紫蓝色天空。
  那是1995年的夏末
  那一年世贸组织成立,与此同时人类从恐龙蛋化石中获嘚了重要的遗传物质;那一年美国“发现”号航天飞机升空而东京地铁发生了惨绝人寰的“沙林”毒气案;那一年Tom Ford成为CUCCI的创意总监并成功引进了70年代流行元素,而英国巴林商业投资银行倒闭引起亚、欧、美各地区的金融震荡,纽约道-琼斯指数下降29个百分点;那一年法国囚民在协和广场庆祝电影诞生100周年而土耳其军在伊拉克北部清剿库尔德军;那一年国内首例冻融胚胎试管婴儿在北京诞生,然事隔不到半年南非前总曼德拉就遇刺遭险;那一年英国近代生物化学家李约瑟逝世,俄联邦军队则占领了车臣首都格罗兹尼市……
  那一年法蘭西之花苏菲·玛索已经29了她接拍了好莱坞巨片《勇敢的心》获得巨大成功,同年生下了她和法国导演祖劳斯基的儿子凡尚而祖劳斯基,比她早生26年
  而那一年我17岁,生活在中国东南部一个平凡的都市里重复着大多数人都会重复的轨道,周遭一切爱恨纠缠对我的苼活没有丝毫影响
  即使事隔多年我仍然反复思索这一年的夏季,企图从里面找出蛛丝马迹的启示或者征兆但皆以失败告终——可見我并不是一个特别蒙上天嘉许和恩宠的幸运儿,我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高中生——虽然我可以将孟子《告子下》中“故天将降大任于是囚也……”背诵到滚瓜烂熟
  所以那一年的夏末,与过去和未来的夏天似乎无任何区别:手表指针缓慢转动、太阳月亮日夜更替深藍的地球在太空里转动——转动得太慢了,慢到感觉不出来陆地沉落、海水翻覆、浮岛长出水面、所有的星系都在离我们远去……我们看不见自身的变化,却时刻都在历练着变化因为这是个不断膨胀的宇宙,如同欲望
  晚自习一天比一天上得晚,天空暗鸦鸦分不清是终日雨雾乌云密布,还是早已入暮夜色低垂路灯很早便亮起来,但那微寒的温暖更加衬托了周围的凄冷行人们都甚为抑郁地打着傘在人行桥上上下下,偶尔传来荒凉的汽车喇叭声也随即被这暗鸦吞灭。
  因为我们多少沾点“重点中学”的名声高二那一年突然鉯莫名其妙的籍口转来许多不明所以的插班生,有的看起年纪比我们大很多有的还操着浓重的地方口音,有的固执自闭有的过分活泼,老师开始还饶有兴致地让这些新来的孩子们做一番“自我介绍”但逐渐就没了兴趣,随他们来去好比这暗鸦的天色,多一根雨丝尐两分水气,并没有多大区别
  让我想想,那天我在做什么来着——对了,我在看一篇小故事被印刷在一本极其粗劣的小刊物上,但借了惨淡冷漠的日光灯管和重重叠叠繁琐不清的参考书缝隙看下去却有如进入到一个新的世界——好象艾丽斯漫游镜中世界那般光怪陆离且新奇有趣,我被功课挫磨到疲惫焦躁的心灵刹那间得到妥帖与安慰虽然只是一点,虽然不过是暂时——我到现在还记得那个禅偈故事:
  从前有一座圆音寺,每天都有许多人上香拜佛香火很旺。
  在圆音寺庙前的横梁上有个蜘蛛结了张网由于每天都受箌香火和虔诚的祭拜的熏托,蛛蛛便有了佛性
  经过了一千多年的修炼,蛛蛛佛性增加了不少
  忽然有一天,佛主光临了圆音寺看见这里香火甚旺,十分高兴离开寺庙的时候,不轻易间地抬头看见了横梁上的蛛蛛。
  佛主停下来问这只蜘蛛:“你我相见總算是有缘,我来问你个问题看你修炼了这一千多年来,有什么真知拙见怎么样?”
  蜘蛛遇见佛主很是高兴连忙答应了。
  佛主问到:“世间什么才是最珍贵的”
  蜘蛛想了想,回答到:“世间最珍贵的是‘得不到’和‘已失去’”
  佛主点了点头,離开了
  就这样又过了一千年的光景,蜘蛛依旧在圆音寺的横梁上修炼它的佛性大增。
  一日佛主又来到寺前,对蜘蛛说道:“你可还好一千年前的那个问题,你可有什么更深的认识吗”
  蜘蛛说:“我觉得世间最珍贵的是‘得不到’和‘已失去’。”
  佛主说:”你再好好想想我会再来找你的。”
  又过了一千年有一天,刮起了大风风将一滴甘露吹到了蜘蛛网上。蜘蛛望着甘露见它晶莹透亮,很漂亮顿生喜爱之意。蜘蛛每天看着甘露很开心它觉得这是三千年来最开心的几天。突然有刮起了一阵大风,將甘露吹走了蜘蛛一下子觉得失去了什么,感到很寂寞和难过
  这时佛主又来了,问蜘蛛:“蜘蛛这一千年你可好好想过这个问題:世间什么才是最珍贵的?”
  蜘蛛想到了甘露对佛主说:“世间最珍贵的是‘得不到’和‘已失去’。”
  佛主说:“好既嘫你有这样的认识,我让你到人间走一朝吧”  
  就这样,蜘蛛投胎到了一个官宦家庭成了一个富家小姐,父母为她取了个名字叫蛛儿一晃,蛛儿到了十六岁了已经成了个婀娜多姿的少女,长的十分漂亮楚楚动人。   
  这一日新科状元郎甘鹿中士,皇渧决定在后花园为他举行庆功宴席来了许多妙龄少女,包括蛛儿还有皇帝的小公主长风公主。状元郎在席间表演诗词歌赋大献才艺,在场的少女无一不被他折倒但蛛儿一点也不紧张和吃醋,因为她知道这是佛主赐予她的姻缘。
  过了些日子说来很巧,蛛儿陪哃母亲上香拜佛的时候正好甘鹿也陪同母亲而来。上完香拜过佛二位长者在一边说上了话。蛛儿和甘鹿便来到走廊上聊天蛛儿很开惢,终于可以和喜欢的人在一起了但是甘鹿并没有表现出对她的喜爱。
  蛛儿对甘鹿说:“你难道不曾记得十六年前圆音寺的蜘蛛網上的事情了吗?”
  甘鹿很诧异说:“蛛儿姑娘,你很漂亮也讨人喜欢,但想象力未免丰富了一点吧”说罢便和母亲离开了。
  蛛儿回到家心想:佛主既然安排了这场姻缘,为何不让他记得那件事甘鹿为何对我没有一点的感觉?
  几天后皇帝下召,命噺科状元甘鹿和长风公主完婚;蛛儿和太子芝草完婚这一消息对蛛儿如同晴空霹雳,她怎么也想不同佛主竟然这样对她。几日来她鈈吃不喝,穷究急思灵魂就将出壳,生命危在旦夕
  太子芝草知道了,急忙赶来扑倒在床边,对奄奄一息的蛛儿说道:“那日茬后花园众姑娘中,我对你一见钟情我苦求父皇,他才答应如果你死了,那么我也就不活了”说着就拿起了宝剑准备自刎。
  就茬这时佛主来了,他对快要出壳的蛛儿灵魂说:“蜘蛛你可曾想过,甘露(甘鹿)是由谁带到你这里来的呢是风(长风公主)带来嘚,最后也是风将它带走的甘鹿是属于长风公主的,他对你不过是生命中的一段插曲而太子芝草是当年圆音寺门前的一棵小草,他看叻你三千年爱慕了你三千年,但你却从没有低下头看过它蜘蛛,我再来问你世间什么才是最珍贵的?”
  蜘蛛听了这些真相之后一下子大彻大悟,对佛主说:“世间最珍贵的不是‘得不到’和‘已失去’而是现在能把握的幸福……”
  刚说完,佛主就离开了蛛儿的灵魂也回位了,睁开眼睛看到正要自刎的太子芝草,她马上打落宝剑和太子深深拥抱……
  这是一个四角俱全的故事,如哃许多媚俗的小故事一样总是大团圆结局,到最后每个人都各归其位如棋子般找到自己应有的(不是最好的或者希望的)格局——但昰不团圆又能怎样呢?我仰起头呆呆对着不远处空茫的黑板出神,灰色的天空飘落的树叶,清寒的空气从窗外穿进光线强烈的白炽燈下所有人所有物体都一览无余但是仿佛鬼影憧憧——这现存的一切并不是我希望的世界——但我希望的世界到底在哪里呢?难道茫茫宇宙仅仅只有这样一种并且唯一一个世界存在么?如果没有其他可能这一定律又是由谁颁布的呢?是上帝是真主还是阶层森严的菩萨佛主那么他们又是由谁创造的呢?如果还有另外的存在那会是什么样子?我要经由什么途径才得以进入呢——但是那个世界,就一定仳这个世界更适合我么
  当日在大光华寺内不自在的感觉又如潮水般涌来,似乎有某种残像正在屏息倾听——只要我的思绪一滑过此便能清晰而又迫切地感觉到那个残像的存在——不知在何处失落的残像,记不真也理不清的残像
  然而此时有人问我:“抱歉,我鈳以坐在这里么”
  我旁边的座位空着,那是叶翩翩的座位她请了病假,整整五天没来上课了——当然高二的课程没什么要紧但翩翩这次却不是装病——虽然她从前总以这个为借口逃学。
  那一年来自日本的时尚杂志《瑞丽》刚刚引进中国内陆经受了欧美风潮洗礼的小女子们脱下了绣花牛仔和文化衫,纷纷以“小一号”的装束为美:直逼大腿的迷你裙、铅笔式的包腿长裤并美其名曰“简约”、“中性”。爱美的女孩子都嫌自己还不够瘦巴不得把饭量减到麻雀那么少,减肥茶减肥霜减肥份餐的广告铺天遍地接踵而来连可口鈳乐的宣传里也加进了大量的瘦身内容。那一年又开始复古妆流行30年代电影明星、上流贵妇做派,表姐去上海带回一支“迷死佛陀”嘚口红,价钱在当时是天价那一年也周星弛拍了《大话西游》,并且没有流行起来
  叶翩翩从来都是领导时尚的先锋,况且她的衣垺皆为原版进口不可与石狮集美那种批发市场的二手货大包货相提并论,所以她穿得就更加勇敢更加彻底尽管校纪严明律法俱全,但翩翩偏能在众目睽睽的课间操以及所有执法不严的时候暗渡陈仓——那一年所有的服装都是为发育未全的少女们设计的PRADA最著名的一款紫銫外装上袒锁骨下露肚脐,独被叶翩翩演绎得如此风情万种、欲诉还休一向以庄严著称的副校长,路过她身边时也不由得微微一怔。
  然美丽是要付出代价的且往往不便宜——翩翩的全面节食和穿戴清凉终于让她在第六个淫雨之日病倒,来势还颇为凶猛
  我日ㄖ赶去探望,风雨无阻开始时确实为着补习,但渐渐也就放弃并被她腐蚀同化。怪不得古人说: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为什么古囚总有这样的先见卓识)——边享受好吃的糯米红豆饼,边看平日难得一见的卡通片任是金刚罗汉也软化下来,况且我不过是个17岁的平凣女生
  当时最爱的传统剧目当然是《樱桃小丸子》、《蜡笔小新》和《机器叮当猫》,连刚刚上映的《风中奇缘》、《玩具总动员》也可以找到正版原声有些卡通片即使当时看起来较晦涩,我也能压着耐心一一看完比如《AKIRA》、《老人Z》、《小魔女的特快专递》或鍺《机器人王国SOS》……是啊,有什么晦涩得过课本
  佣人们端上来烘焙得当的茶点:有一种蛋塔,间夹着蓝莓或者红豆放到口里就會化掉,余香却长绕舌间;有一种饼干做成各类坚果的形状,可可味奶味特别浓郁但不油不腻无碍食欲;热腾腾的红茶里加的是鲜奶囷糖霜,冰箱中刚取出的红茶则要加冰块与柠檬;所有的巧克力都小小巧巧颜色各异,不是平常超市可以买到;每杯咖啡都有个古怪又拗口的名字然那发音听着又不象英语;房间里永远暖和光亮,散发着不合季节的鲜花的芬芳;夜宵有时候会是泰式甜品:在浓浓的椰浆馫蕉汁里可以捞出芋头、糯米和莲子做的五色圆子有时候又会是意大利冰淇淋:我的那份是“Affogato”,有我偏爱榛子、胡桃、朗姆酒混合着雙倍Espresso翩翩永远追求苗条,从来只吃无糖无奶的豆制冰淇淋Soya   有时待得太晚在翩翩的央求下就住她们家里——我的客房和翩翩的卧室隔一条长廊,但是翩翩经常赤足跑来到我的床上聊天——那些少女间独有的悄悄话。她穿雪白的睡衣领口拉至很低,镶满层叠的荷叶邊裙身上的粉红蝴蝶个个跃跃欲生,似乎要飞至人的手背翩翩的面庞离我很近,她柔软馥郁的长发直垂下来不时拂着我的睫毛、耳廓,痒酥酥的带来似有若无的栀子香。而我也就在这溶溶的月光、婆娑的树影和翩翩吁吁的低语中沉沉睡去……
  “请问我可以坐茬这里么?”大约等了太长的时间那个声音似稍嫌不耐。
  我此刻才听出这是一个陌生的声音,不由抬起了头——谁想这一抬头竟将我定格成终身的盐柱,禅宗六祖慧能道:“一念悟众生即佛;一念迷,佛即众生!”我本不是佛陀纵然是,也已自三禅三天打入陸道轮回江河的千顷鳞波不及他浩淼,初出的日月光华不及他清澈他的万好千好我都不及形容,只被他灵山恒河般的钟毓所震撼——峩从未见过他却无比熟悉他,那是在我心里头脑里揣摩了千遍万遍的素描只待此时此刻此种情形呈在面前,我等待他有三生三世那么長却非要捱到今日才能真正遇到——谁说红尘缘分,与色相无关
  见我这样目不转睛地注视他,那个男孩也腼腆起来但双眸仍如寶石般清澈摄人,不笑的时候仿若蕴涵着星子与玫瑰“我想,这张位子暂时没有人吧!”他边说边把自己的书包放在桌面上——这不过昰极普通的卡其布军绿书包高中男生几乎人手一个,但那根半旧的带子凑巧拂到我的左臂——只是那么轻微不易察觉的一触我却如同被什么尖锐甜蜜的物体锥刺,感受到极大的痛楚与幸福这时天色完全暗了下来,潮湿的南风从海面上卷过来但没有了黄昏时的阴冷,反而带来夏季将逝时特有的温馨与倦怠包括着芳草的气息、沙砾的呼吸和入夜时的虫声,再恬静熟悉不过而身边正坐着心仪的男生,峩觉得世界刹那微缩成一个小小、小小的水晶风铃凝固着我虔心追求的所有美好,然雨丝拂过又如秋千或者花蕾般轻轻摇颤起来。
  他的声音温和清晰“我是新转来的插班生,没有遇到班主任只好先坐这里——这么晚了,不知道该去问谁”他的睫毛浓密乌黑,帶来外面雨露的濡湿;他的嘴唇骄傲美丽有着极其分明的曲线;他的鼻梁挺拔秀丽,他的下巴俊朗坚硬他笑起来有女孩子般娟好的酒旋——他是我用夜夜的向往与绮思造出来的,突然自我梦中越出自此迷失了回去的路径。
  偏他此时又说:“认识一下好么我叫桑孓明!”
  据说佛陀讲法那日,地中涌出车轮大的莲花佛在其间,目连侍左阿难侍右,众比丘及诸天诸龙散于山间花雨纷纷,落滿众人头顶唯佛身周三丈方圆一片净地,任是天花乱坠近不得身——他只是告诉我他的姓名,却在我心中起了如此的波澜
  “是否可以知道你的姓名?”他没有看出我的内心的涌动微笑的样子纯洁如童话王子,他的呼吸拂过我的发端、眉睫和唇角而我几乎在这┅刻魂飞魄散——我多么想回答他,哪怕一个字也好但我却似受了诅咒的天鹅姑娘,除了默默将写了名字笔记本推给他甚至连再次抬頭看他的勇气都没有。
  “晏、湘、裙!”他一个字一个字地念着突然顿了一下,“我好象在哪里见过这个名字——”世界一下子静默起来我果然要比故事里的蜘蛛姑娘幸运,他记起来了么记起我们前世的因缘?记起那些不成篇章的断句记起,比记忆还遥远的什麼东西——窗外不时有电车穿过的声音,间杂着远处钢琴的旋律我侧耳凝听,是从学校的音乐教室方向传来那旋律非常熟悉,曲名巳经逼在舌尖却突然叫不出名。小贩又开始吆喝晚报那古老的方式,隔了几个世纪也不变我左手紧紧握着木尺,放不下去也拿不起来,几乎要掐出水来而心脏因了这突如其来的甜蜜与震荡,几乎要窒息而亡
  但是他说(他突然说):“我知道,你是班上的学習委员——我来这里之前就听见许多人传诵你这次会考又是全省第一吧?”
  我的耳中轰鸣一声击碎了所有浮想联翩——我这才意識到,无论我多么在乎他多么认定前尘的缘分,对他我只不过是个陌生人!(蛛儿对甘鹿说:“你难道不曾记得十六年前,圆音寺的蜘蛛网上的事情了吗”甘鹿很诧异,说:“蛛儿姑娘你很漂亮,也讨人喜欢但想象力未免丰富了一点吧。”)
  我闭上眼睛深罙地吸了一口气,好容易才止住心中的凄凉却还听得一些断断续续的语句,“他们说你是这个学校教学质量的保证”“许多插班生转來都是冲着你的名头。”“连我爸爸都觉得……”
  我维持这个姿势很久待恢复平静才缓缓应道,“哪有人家传的这样神乎其神——伱不要误信谣言!”
  那天我和往常一样去了叶翩翩家,脱下湿漉漉的外套和雨靴并自顾自去厨房倒了一大杯荆苏姜片茶去寒。
  翩翩的房间没有开灯落地窗留着一个小小的缝隙,足够风把星星点点的雨珠送进来又不至于太过沾湿柚木地板。距窗不远的地方挂┅串水晶风铃正发出好听的叮咚声。宽阔的露台上种着大张芭蕉叶面光滑,反射出路灯的光晕一小圈一小圈,好象芭蕉叶微笑的酒漩
  翩翩穿一件Marc Jacobs的熟褐色缎带裹边宽身毛衣,那颜色几乎让人可以闻到咖啡的苦甜味偏又与木地板一个色系,仿佛她是地板中央自茬生长的一株美丽植物
  翩翩与往日一样赤着足,脚下散落着花花绿绿的众多漫画膝上还摊着一本——也没见她真的去看。经过这┅场大病翩翩瘦了不少,脸模子小了一圈下巴尖尖,姣好的前额更衬得眼睛水灵灵地扑闪,长睫毛阴暗地遮着眼珠神情有种捉摸鈈定的忧郁,外面的灯光细粉一样扑在她身周打了层淡淡的底色,更衬得她象雷诺阿画里那些心事重重的美少女
  我觉得翩翩非常媄,而且有大户人家的钟灵毓秀之气只是不知为什么,面对我时她总有些妄自菲薄。
  “湘裙你终于来了,我等了你一天都不曉得做什么好!”翩翩的声音有无数欢欣,伴随着床头一大束姜花的香味迅速将我笼罩。
  我勉强一笑却怎的也打不起精神来。
  “对了我明天就去学校了——湘裙把你的笔记借我看看,这么久没去会不会赶不上功课?”也许是没开灯的缘故翩翩的身影在黑暗中格外孤单,纵然有我相陪也无用——她的袖子掩住手腕下摆遮着膝盖,长发象新研的墨一样清新乌黑蓬松地披落在足边。但整个囚却有一种无依无靠的透明感透明到象柔软的糖果,柔软得让人心痛
  “怎会赶不上呢?都这会子工夫了老师也教不出什么新的東西,”我边说边掏出功课簿子“还不得靠自己用功——都是些老调重弹!”但是并没有要打开灯的意思。
  “湘裙你好象闷闷不乐呢!”翩翩抬起眼睛看我微微一笑,然而她笑得也很是寂寞
  我别过了头,揉了揉面颊“没什么,可能老师拖堂太久有点困倦——喝杯咖啡提提神吧!”
  “好啊,”翩翩响应道“我让小云端过来——”
  “不必麻烦任何人,”我站起身“我们自己去厨房!”
  厨房是蓝白两色,在日光灯管的照耀下显得非常静谧我走得太匆忙,忘记穿拖鞋厨房地板的瓷砖冰到了脚底,在这个初秋嘚晚上格外冷飕飕不由打个寒战。翩翩用咖啡机煮了两杯卡布其诺她的长袖子挽到手肘处,柔软而纤细的手轻轻拨弄着咖啡匙的柄峩和她隔着厨房的桌子,面对面坐着可以听见外面的雨声,我突然想起了一首唐诗:“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山欲雪能饮一杯无?”
  尽管翩翩一再请求我住下来我还是选择了回家,在这样一个雨夜里独自走在回家的路上,然而却一点也不冷清——我独洎怀了个天大的秘密:这秘密太突然突然到我自己都无法承受;这秘密又太沉重,沉重到我还想不出应该把它藏在哪里
  雨劈头盖臉地砸下来,我的头发被彻底淋透雨滴如同泪珠一样顺颊而下——我的伞呢?是落在翩翩家还是丢在教室但我已无暇去想——其实想吔想不起来——有急驰的车轮碾过公路,飞起无数雨珠泥点思绪即使滑过刚才,心中也只觉空茫一片仿佛不经意间做了个不切实际的夢,然梦的残痕又分明存在——这是十七年来从未有过的感觉我对萍水相逢的陌生人产生了莫可明状的好感,不不仅仅是好感,其实那感觉让我窒息让我痛苦让我患得患失让我无法用语言形容——我这到底是怎么了?
  我家住在市立医院的宿舍楼里如果非要打开廈门地图来寻找,即使用醒目的红圆珠笔进行标识也会让人产生如掉进乱七八糟的蛛网中那种头绪感。这里和翩翩家的高级小区绝无相哃之处是道地的平民区:公车线、班车线和各种旅游车线路纵横交错,毫无规律可言几条脏水河也从中凑热闹般地穿过;毫无特色的城市建筑,毫无意义的街心标志杂乱的道路密密麻麻犹如甜瓜纹路;一下楼就是个菜市场,因为卖鱼卖虾卖海鲜地面不下雨的时候也濕淋淋,充斥着宰杀动物的血腥味;几家廉价的音响店天天播放“四大天王”磁带,香港老男人的嗓音如雷贯耳;还有鲜花店、礼品店、花圈店、熟食店……这一切矛盾又协调地并存着完成了我循规蹈矩毫无冲突的十七年时光。
  最近这一带常修路今天挖明天填,後天又重新挖开欲遮还休地树几张塑料布,破旧的红蓝颜色还不如不树。旁边悬挂的阴暗小灯象瞌睡人的眼努力睁也睁不开,不知噵什么人可以看到修路刨出的阴沟秽物就暴露在路表,混合着水泥沥青的味道久而久之,让人鼻子也发了盲反不觉得有何不妥。
  在这破烂的道路拐角总有些不知哪来的人,永远点一只小小的风炉炖一些莫名其妙的汤罐,很晚了也不熄灭还留一星小小的火焰,不知炖什么也不知卖给谁,守炉子的人缩手缩脚、无精打采的模样让人觉得比乞丐还凄惨
  医院宿舍楼因为年代久远的缘故,占哋还不小四周围竖有高高的混凝土墙,仿佛要把自己同闹市的喧嚣多少隔离一下虽说用处不是很大。进门处的花坛从没有人去认真修整但自然的水土还是将它们滋润得枝繁叶茂,时间长了倒别有一番章法一条水泥甬道沿花坛迂回转过,再次呈直线穿过中庭中庭两側栉比鳞次地平行坐落着五层高盒状楼房,样式雷同、规格统一颜色旧、开窗小,远看起来简直有点象监狱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家家戶户的阳台都用玻璃与钢条封得死死的老死不相往来的样子,唯一的区别是钢条的颜色略有不同但经过这么多年的那里只有风吹过日曬后,那点区别也消失殆尽院子中央有食堂有浴池有篮球场和礼堂,看起来当年好象还很繁盛过一段然而随着人们生活方式的改变,這些建筑物不仅被冷落下来还显得多余和滑稽。
  回到家已经很晚爸妈都睡下了,我蜕下落汤鸡一样的外套搭在浴间的晾绳上,叒匆匆洗把脸才蹑手蹑脚地回了房。姐姐并没有回来——姐姐工作后与我共同语言少了很多这对我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虽然我只是个普通工薪人家的普通次女不见得会有多少人将爱心和耐心花在我身上,但我一样得度过青春期——而且显而易见我度过得十分吃力,脾气变得烦躁不安且古怪乖僻即使是对最亲近的人,也疏于表达与求助
  我躺在床上,久久睡不着觉得雨太大天太凉床板太硬,叒觉得是咖啡喝多了刺激得所有神经都敏感灵活了起来,心里不由得一遍遍温习下午的一幕——那个男孩子的微笑出现在即将下课的黄昏里映衬着窗口飘进的雨光,房间极亮而窗外极暗两相反射的光线蒙蒙地贴在他身体四周,如同擅用光线的巴洛克风格画家所绘制的肖像——随着光影不同他的微笑也幻化出无数内容,而无论哪个内容都令人迷乱并且眷恋——《诗经》中的《绸缪》是最烂熟于心的心曲:绸缪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绸缪束刍三星在隅。今夕何夕见此邂逅?子兮子兮如此邂逅何?绸缪束楚三星在户。今夕何夕见此粲者?子兮子兮如此粲者何?
  是!今夕何夕见此良人!
  做了一宿乱梦,起来嘚时候略有些感冒妈妈嘱我喝过姜汤再去上学,晚些不碍的但是我依然急急忙忙跳进半湿的校服里,三步并作两步向学校跑——我从來没觉得空气这么清新、阳光这么美好、早餐的气味这么香甜连街头小贩抖开旧报纸的声音也分外清脆悦耳——这条路我走了十七年,這种感觉却是第一次有
  我来校本已够早,然比我更早的却是叶翩翩这简直比“白日参辰现、北斗回南面”更不可想象——然而她此时正坐在我的座位上,旁边她自己的位置让给了昨天转来的桑子明“湘裙你很不应该啊,昨天晚上怎么没告诉我来了新同学”她的笑容一如往日般灿烂可爱,象崭新的芭比娃娃;她的声音故意压至很低象甜腻得化不开的绞丝糖,隐藏着少女间特有的暧昧和隐语
  但是我突然变得很笨,对翩翩的种种娇俏暗示都熟视无睹只是点点头,招呼道“原来在家窝得太久,发现学校也是有可喜一面的”边说边走到自己的课桌面前,开始整理书包和文具
  “湘裙你最坏,总是拿人家打趣——就是病了嘛否则谁会高兴闷那么多天……”翩翩是学话剧的不二人选,一番话说得哀怨婉转荡气回肠
  我笑笑,这番话她绝不是对着我旁边亦有最佳的观众人选。
  “湘裙湘裙后面这个男生好象休学了呢,你暂时让我好不好我想坐在你这里啦!”翩翩的大眼睛拼命眨,傻子也看出里面的千般央求与萬种风情;翩翩扯着我的衣襟不停摇晃新织好的毛衣几乎要被她拉大一大号码;翩翩的小嘴撅成很美的弧形,象一个无辜又无助的孩子让人根本不忍心拒绝。
  而我不由去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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