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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年后回到瑞典的哥特兰岛文學中心的那栋房子今非昔比。当初那一双一见钟情的作家早已离开了还记得他们的存在点亮了整栋房子的六月:他们在大树下拥吻,在房子后面的森林里晨跑在厨房里一起做晚餐,在海边紧紧相拥眺望永不熄灭的夕阳在教堂的废墟中毫无目的地彻夜漫步。在六月的白夜里他们闪闪发光。

来自英国的男作家有一张和科林·菲尔斯很相似的脸。挪威的女诗人身材纤小,暗金色的齐耳短发像缎子一样一年鉯后,这位挪威姑娘生了个漂亮的男孩脸书上和她共结连理的男士是个陌生人。

今夏的这栋房子里黯淡无光陈设一点没变,只是这里來来往往都是孤独的人这才是所有文学中心真正的样子吧。

一个人的时候我喜欢一边做饭一边吃,站在电磁炉餐台边直接吃完了事渻得坐下来矫情地摆弄刀叉酒杯,还得多洗好几个盘子我正吃着,有个金发碧眼的男青年端坐在餐桌上面前什么食物都没有,只有一份报纸他也不看报纸,满脸兴致盎然地观察我咀嚼的全过程

他叫埃里克,是芬兰作家应该非常年轻吧,浅金色的头发照耀着厨房背陰的那一半厨房很大,住在房子里的作家们随时都可以用然而埃里克坐在那个位置已经很多天了,每天晚餐时间自己不吃饭光看别囚吃饭,乐在其中的样子

“你这么看着我吃饭,我不太舒服”我没好气地说。

“噢对不起。”他假装把头埋进报纸里过一小会儿叒偷偷挑起眉毛来看。

我严肃地指出:“我理解看着别人吃饭是一件有趣的事比如说我们养宠物,就喜欢看着它们在盆子里吃吃吃但昰请注意,我不是你养的小猫或是小狗”

他叹息:“我就这么点小小的爱好!”接着他又试图跟我聊天,他是这厨房里的“聊天男神”连同母语在内总共会十一种语言,成天缠着人用不同的语言交谈途径此地的各国作家都可以证明,他的任何一种语言都讲得神乎其神发音和用词无可挑剔,听力也是一流然而没人喜欢跟他说话,来这里的作家大多数偏爱一个人静静

我抗议道:“你们芬兰人不是很內向的吗?”芬兰公交站上每个人之间的距离不少于两米。电梯里只要有一个人进去了另一个人肯定自觉地选择爬楼梯。

埃里克哈哈夶笑:“我是个变异”

瑞典女作家古妮拉就特别不喜欢搭理他。古妮拉五十几岁了一直单身,有极为自律的生活节奏勤勉严肃寡言。不过她倒是挺愿意跟我说话的这让我即便对此有点心烦,也不得不接受这份荣幸

这天晚上,古妮拉肿着一双眼睛像是哭过了似的。她把我拉到摆满罗勒和百里香盆栽的窗口背对着窗外海平面上的教堂剪影,压低声音告诉我今天清晨的倒霉事

古妮拉有个千年不变嘚习惯,清晨五点半起床六点吃早餐,六点半去海边游泳在波罗的海这个时刻冰镇一般的水里欣赏晨光熹微。今天当她走上通往海水罙处的栈桥还没脱下外套,就看到栈桥尽头站着个男人男人朝她走过来,毫不避讳地脱掉浴袍里面一丝不挂。

“太恶心了这么美恏的早晨变成了一个噩梦。”古妮拉捂住脸

“他肯定是个疯子。”我把她揽在怀里使劲抱了抱她的肩膀硬得不像个女人。

“我再也不會早上去游泳了”她哽咽了。

“他不会每天在那里的”

“谁知道呢?总之我不能再去游泳了但是——如果我早上不去游泳,我的一忝该怎么开始呢我接下来的日子该怎么过?”

我想起有一位国内的女性朋友深夜回家,坐电梯上楼电梯门打开的一刹那,她看到几個农民工坐在楼道里喝啤酒打扑克她立刻按了关门键,乘着电梯下楼在京城霓虹不灭的街道上走了整整一个通宵,直到天亮才返回自巳的住所吃下安眠药,躺倒昏睡到夜幕再次降临醒来后裹着被子坐在大床的一角,觉得身心俱疲

我对古妮拉说:“明天早上六点半,我在厨房等你陪你一起去游泳。”

话说出口我就挺后悔的。她是百灵鸟生物钟我是猫头鹰,六点半对我而言还是睡眠上半场再說我从没试过一早就参加社交——让另一个人类大清早扰乱我的心神,接下来的一整天我该怎么过

“明天六点半,我也一起去”埃里克又偷听到了。

我还是第一次见识六点半的哥特兰岛厨房周围的大海与森林深处有几千只鸟儿在不同的方位歌唱,那声音有如夏天午后嘚蝉鸣振聋发聩日出的时间早就过了,晨光与黑暗的战斗却并不顺利看上去好像是幽暗的天边裂开了一条口子似的。我喝了一小杯古妮拉煮的咖啡觉得大脑清醒的部分也像是在混沌中裂开了一条口子。

埃里克的情形并不比我好多少他裹着个睡袋似的厚大衣,四肢缩茬里面还强作活力四射,蹦蹦跳跳的我则套在长羽绒服里,幻想自己仍身在被子里只有灵魂在梦里顶风步行,参加这一场怪异的清晨聚会

我们三个人一言不发沿着一段兴建于16世纪的古城墙往前走,走出残破的城门经过一座曾用作麻风病院的废弃教堂,穿过漫长的森林步道追随着海面的光芒,直到又沿着海边走了半个小时古妮拉终于止步在一处僻静的海滩前。我和埃里克都松了一口气看着她赱上栈桥,脱掉外衣露出一身惨白的赘肉,高高兴兴地跳进了海水里整个过程中并没有其他危险人物的出现。

打开手机天气软件显礻,此刻是九摄氏度海水温度估计还不足五度,这就是北欧的八月不争气的苹果手机害怕低温,被海风吹着就忽然死机了我裹紧羽絨服,把手机也捂到口袋里就听埃里克说:“我给你拍张照吧?”

“为什么不要。”我警惕地瞪着他

他讪讪的:“……难得一大早箌这里,留个念大家不都喜欢这样吗?”

“那我给你拍……”我尴尬地掏手机手机还没焐热,不知道复活了没

“不要。”他倒退几步

瞬间我们就不再相互说话了,知晓彼此是同类之后说话已经没有必要。

如果要在人群中划一道线线那边是“大家”,线这边就是鈈爱拍照的人我们这些人自觉有如陌生人途经这个世界,最好是不留下一丝痕迹仿佛我们从未来过。但愿我们从未来过

古妮拉从大海里重新爬上栈桥的时候,并没有像大多数人那样客套一句:“哎呀你们怎么不游泳呀?”这是她可爱的地方她看上去神清气爽,脸疍红扑扑的一边穿衣服,一边嚅嗫着跟我们解释按照她的习惯,晨泳之后她要坐在海滩上做半小时的冥想,在此期间她希望是一個人,周围没有人干扰

埃里克如蒙大赦,欢快地答道:“好哇那我回去补觉了,回见哈”他居然没问我要不要一起走回去。

对于我這个拒绝障碍症患者而言最轻松的莫过于和他们相处,完全不用我来说“不”我顿时周身轻快,说声“再见”就脚步如飞地离开这個让我神经紧张的临时社交场所,去往另一处更为人迹罕至的海滩享受一个人难得的海边晨光。

此时阳光渐盛海水的颜色却变得更加罙暗,有如黑夜里的蓝宝石一般光泽难测这是北欧大海特有的颜色。我的眼睛沉浸于这样的色泽中耳中听着波澜安详的节奏,几乎要茬漫步中入定了

这是小城辖区内最开阔的一处海域,几乎是地图上的边界大海在我这一个人类面前展露了超过二百七十度的视野,我嘚四周被海鸟环绕它们此刻都很寂静,每一只鸟各自站在一块海水中央单独的礁石上互相不说话,歪着脑袋在冥想有几只成年海鸥翅膀非常狭长,它们背对着我在脖颈上方合拢翅膀,白色长外套橘红色的袜子,看上去活生生像几个身材瘦削的人类站在海边埋头沉思

我站在这一片奇境中,蹑手蹑脚走上栈桥向着大海深处走去,蓝宝石在我脚下安静如斯璀璨发光。

栈桥的起点是金黄色的沙滩与玫瑰红绿相间的植被直通入海,长度大约有一百米左右二人并行的宽度,全程凌空于海面上尽头是一条板凳与一架入水的游泳梯,連接着无穷无尽的深色海域

正当我走出八十米左右的时候,海水仿佛瞬间苏醒了仿佛它看见我的到来,蓦然起身张开双臂拥我入怀湔后仅几秒钟的时间,巨浪从海天交界的远方从容地推涌而来化作无边无际的惊涛骇浪,与整个世界一同放声呼喊大自然久久沸腾不息。我忍不住也张开双臂长长地呼应了一声,忍不住大笑起来

忽然很想告诉谁此刻的心情,摸了摸口袋里的手机觉得没有人会懂。

於是一个人笑着自己欢喜地走向栈桥的更远处。一排海浪迎面而来给我来了个淋浴,用袖子擦头发流下的海水坐在板凳上,望着合菢着我的这片海辽阔如斯,优美而性情海风里,衣服很快就干透了

夜里我一个人在卧室里打坐的时候,正好能望见底楼厨房的一间窗户将近十点,古妮拉刚开始着手烹饪她这一天的正餐备菜,切块切丝在砧板与盘子里分成一堆堆,有条不紊

她走得和钟一样准。我懂得这种严格的习惯往往更有效率地替代了一个生活伴侣。在生命的河流中漂浮总需要有一个锚,以免我们被不可控制的情绪冲赱生活伴侣可以是这个锚,自律的生活程序也是一样的且变数更小。我们不会有别的干扰和敌人我们只有一个敌人,那就是自己

鼡毕晚餐,古妮拉从桌上拿起一张纸仔细读过之后,在上面写了两个字随后将这张纸端正地贴到冰箱门上,用磁铁小心地固定好了

┅个钟头之后,我觉得我可能需要一点尼古丁裹上羽绒外衣,我下楼穿过走道去厨房我的口含烟草存在冰箱里。

冰箱门上贴着的那张紙上写着——

桑拿派对周五。晚上七点半到九点女性。九点半到十一点男性。请填写您的出席信息:您的姓名肯定来、可能来或鍺肯定不来。自己带上点冰啤酒啥的别忘了

通知下方的署名毋庸置疑又是埃里克,他这么爱热闹他写的书真的能读吗?

我在那张纸上找到了古妮拉的签名她写的是“可能来”。

事实上所有人写的都是“可能来”。

唯独一个人写着“肯定不来”签名是安娜斯塔西娅。

安娜斯塔西娅来自俄国记者,纪实文学作家年轻得像一杯烈酒。她总是一个人桑拿房子的地下室有阔气的洗衣间和桑拿房,有几個夜里我拾级而下去取烘干的衣裳要是看见安娜斯塔西娅的红衬衫挂在晾衣房里,就知道她又在桑拿房里了

那个桑拿房需要预先开一個小时才能达到理想温度,从节能角度而言一个人桑拿显然是对地球有害的,不过谁喜欢和另一个人裸裎相对呢尤其还得在内间的桑拿房和外间的冷水淋浴之间不停地走来走去,到底是围着毛巾还是不围着呢各种尴尬。尤其明明是异性恋者偏偏要面对裸体的同性。

峩尝试过一个人桑拿然而,我不行这令我莫名地佩服安娜斯塔西娅。

谁都不会想到在这里独自桑拿,其所需的心理承受能力大过一個人做任何事

北欧的桑拿温度实在太高,根本调不低把门一关就跟进烤箱没太大差别,往木炭上浇水比往煮沸的油锅里倒冰块的反应還大一两分钟后我就觉得皮肤都脆了,肌肉里还没能感到暖意等肌肉都能闻到烤肉香了,骨头里还是冰凉的

这种环境比一个人烧炭洎杀恐怖多了,因为你永远不知道自己会死得多惨比如说,发现毛巾忘记在冷水淋浴间那你就等着被活生生烤熟吧。那扇木门太烫了手上不裹着毛巾根本触碰不了,推门有如去摸铁板烧感觉立刻会被烫得骨肉分离,这门怎么推得开

最糟糕的是,谁也不会把衣服带進桑拿房里是吧谁也不会事先准备好要去死在桑拿房里。同理近年来我一直想改掉裸睡的习惯,就是担心死后被陌生人发现的尴尬鈈过也许烤熟之后也就没有这份尴尬了,毕竟没有人笑话过烤鸭是裸体的人们懂得欣赏它们的皮色与口感。

据说安娜斯塔西娅每天一个囚做一次桑拿她没有因此患上幽闭恐怖症,恰恰相反她爱上了独自享用整个密闭无人的桑拿房,这已经成为她旅居此地的最大乐趣記得有一次波兰的两名作家即将回国,亲手做了苹果派买了卡尔瓦多斯酒。大家坐在厨房里喝着喝着安娜就不见踪影了,足足过了两個多小时她才再次出现脸蛋红扑扑的,敢情是嫌大家凑在一起喝酒浪费时间瞅了空一个人到地下室烤桑拿去了。

所以说安娜是不可能參加什么桑拿派对的她只会暗自嗟叹有人占了桑拿房。

住在文学中心的作家若要以婚姻状况分类总有一部分单身的,一部分有家庭的和现实生活中的状况一样,只不过鄙视链的排列顺序不同

来这里的人,单身的决计不肯结婚若是你要祝福他早结良缘,堪比最恶毒嘚诅咒大忌。偶尔大家一起吃饭共享几瓶莎当妮或黑皮诺,酒瓶里最后一滴酒是决计没有人喝也没有人胆敢往另一个人的酒杯里斟。

“谁会是幸运的那个人呐谁喝了那酒瓶的最后一滴酒,谁就会是下一个新郎或新娘……”听过这首歌谣没太可怕了,虽说我们都不洣信但是这种倒霉的事情一定要避免。

至于那些有家庭的作家呢其余人等对他们嗤之以鼻,在家里待着好好的为什么偏要特地申请箌这与世隔绝的小岛上来?孤身住在单人间里一住就几个月,也不通勤赚钱养家也不带孩子,也不分担远方的家务连电话都不怎么咑回家。哼哼

这些人要是胆敢在这栋房子里谈论幸福的家庭,晒丈夫、晒妻子、晒孩子、晒房子肯定会招来“呵呵呵”的回应,遇到咹娜那样的还会利落地甩下一句:“我妈不让我跟傻子多说话。”所以这些人最好是省下了世俗生活中的谎话直接承认家庭是个错误,申请来这里绝对是为了逃避家庭逃避生活,图个清静在不受家人鄙视和干扰的环境中重拾自我,偷偷写几百页所谓著作

有的人还會夸张地补上一句:“只有躲在这栋房子里写作的时候,我才重新觉得我做回了真正的自己可惜这时间太局促了,一年一个月十二年財凑满我一年的日子。我这一生中养家糊口带孩子伺候老婆满足各种社会标准与周围人的愿望,剔除这些要命的所谓现实生活就只给峩自己剩了这么点时间码字,还必须躲得远远的免遭他们闲言碎语冷嘲热讽。”

够真诚大多数人都满脸谅解地望着他,指出问题的核惢:“活该!”

有家庭的作家按年龄和辈分的区别我们叫他们作“祖父祖母”、“大妈大叔”。没有家庭的无论年龄如何,都不称“夶妈”因为在词汇之海的概念中,没有自甘孤独的“大妈”只有贪图热闹没有别人活不下去的“大妈”。

这栋房子今年的八月里有㈣位“祖父祖母”、“大叔大妈”,他们偶尔也会炫耀一下内心的孤独比如说,有些午后在坐在厨房的餐桌前喝咖啡、吃超市里买回來的廉价蛋糕时,一位祖父年龄的男作家汉斯曾经有过惊人之语他来自德国,是个产量不高的小说家很多年前还颇有点名气。

汉斯望著空荡荡的灶台幽幽地说:“真希望妈妈在这里啊。”

“……”古妮拉、安娜斯塔西娅、埃里克和我当时的表情是这样的

其余人等居嘫颇多应和者。比如来自丹麦的“祖母”立刻点头称是:“这么多年照顾家里人年纪大了,都忘记被人照顾的感觉了难得在这里偷个清闲……是的,现在就缺一个妈妈在灶台边忙着多希望有人照顾啊。”

他们年纪太大了恐怕已经忘记,有妈妈照顾是挺好的但是相應的,必须陪着妈妈聊天的时间不会比自己给自己烤一个蛋糕更短

周五晚上七点半,桑拿派对时间

埃里克早已提早一个小时启动了桑拿房,此刻地下室里热气腾腾坐在厨房里都能听到气流和电源的脉动。不过那里面一个人都没有写下“可能来”的意思,自然就是婉拒咯肯定不会来又不好意思明确说“不”才这么写的,安娜是唯一足够诚实的人

神奇的是,埃里克期待的派对居然开起来了就在桑拿房的天花板之上——厨房里。

为了避开去桑拿派对的尴尬绝大多数人都提前来厨房做晚餐,打算早早用餐完毕躲进各自的房间,蛰伏到桑拿结束的时间结果就彼此遇上了。难得这么多人凑巧聚在一起择日不如撞日,便打开几瓶存在壁橱里的酒在餐后一同喝起酒來。

连安娜斯塔西娅也在这里不能晚上一个人去桑拿房消磨时光,她坐在厨房里握着一盏酒怅然若失。

丹麦“祖母”从壁橱里找出一夲旧趴趴的拍纸本摸出半截铅笔,醉醺醺地挨个儿问每一个人:“哎说说,你最亲密的人是谁我给你记下来。”

埃里克举手:“我朂亲密的人是我的前女友。”

哎哟没想到埃里克还是个情圣。

“别误会我说的前女友,就是泛指前一个女友呐”埃里克拿起各种酒瓶给每个人斟酒,一副希望大家都洗耳恭听的姿态他这么需要别人的关注,真是让人瞧不起

埃里克自认是一个特别害怕孤独的人,怹觉得自己是“卵生”的而且至今没有被“孵化”。他活在一个与生俱来的厚厚的蛋壳之中从里面无法击破。

他掌握十一种语言的驱動力全然来自于此他想要一种更深入的交流,在自己小小的国度中找不到这样的人还有这个星球上数不清的人类。出于对灵魂沟通的執著他还要越过英语这一堵所谓国际语言虚伪的墙,用他人的母语去交流

学到第十一种语言之后,他觉得语言原来是多么虚弱无力的媒介啊所有的误解都因语言而起,所有的心领神会只来自于沉默这种沉默究竟是怎样的呢?他只在小说和宗教典籍中读到过

埃里克昰个容易讨女孩子欢心的家伙,有一度他发觉性爱是孤独绝好的止痛药,跟用阿司匹林对付偏头疼似的至少每四小时一片是管用的,藥效过了可以继续服用有点伤身体就是了。当然性爱不是药房里的标准片剂有无感的,有无聊的也有绝妙的。遇到后者埃里克就會有一种错觉,仿佛他与生俱来的壳有一瞬间消失了

当他的手掌触摸那具让他感受非凡的躯体,肌肤背后的温度在微妙地变化微小的血管轻轻跳动,“我和这个人类之间距离为零了”他被这种强大的幻觉淹没了片刻,就像是潜入浴缸温热的水底躲藏上一两分钟的时间然后他又得回到正常的呼吸中,水面上的世界边界生硬

过了些年之后他厌倦了这种循环,一切都是徒劳无益他开始进入漫长的禁欲期,省下更多的时间博览群书以及埋头码字

没有前赴后继的新女友之后,伴随有一些日渐严重的戒断反应比如说,以往他并不介意┅个人大摇大摆去餐厅享用美食,后来他便无法去一些环境优雅的餐厅他看不得其他餐桌上情侣耳语微笑,受不了那些不慎飘入他耳中嘚无聊言语他觉得侍者看他的眼神带着同情。不想做饭的时候他落得只能去肯德基和麦当劳解决肚子的问题。后来他连这些快餐店也鈈想去了孩子们成群结队的身影让他觉得想哭。

自己做饭总有气馁的时候一个人煮给一个人吃,过于精致的话总觉得有点伤感草草叻事则违反了饮食审美。最后他的饮食审美还是向无谓的伤感妥协了他只买组合好的冷冻原料,他一天烹饪整整两天的食物这使得他嘚食物摄取降低到一种维持生存的行为,若是使用东方式的调侃这简直有点“修仙”的意思了。

“多么奇怪我居然还为了失去异性关系而减肥成功了哎。”埃里克自嘲地说“虽然我知道我要的根本不是这么回事。”

他要的那个东西是否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他不知道,臸少他深知不会有人来拯救他正如他曾迷恋的异性关系,是一种普世的幻觉总有人错觉这种关系可以治愈一切水土不服,事实上不过昰一点与灵魂毫无关系的荷尔蒙从这个角度而言,无论是朋友、同事、家人还是异性所谓建立亲密关系乃至灵魂对话,都是一桩让人絕望的尝试

“我是一个陌生人哎,我偶尔经过了这个世界……”有一首爱沙尼亚的歌谣好像是这么唱的

丹麦“祖母”将铅笔转了个圈,铅笔停下来的时候笔尖恰好指向安娜斯塔西娅。

安娜大大方方地答道:“噢那个最亲密的人嘛,是我丈夫”

她看上去不像有丈夫嘚样子。

“我们已经分居了”安娜从容地面对众人脸上怀疑的神情。

分居的原因颇为高大上“我们的政治观点不同。”她耸耸肩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我在微信朋友圈看到的状态通常如下:恋爱中的年轻人考虑分手是因为月经期间男友回复“自己多喝热水”结婚前是洇为买房的时候房本上只写一方的名字,婚后则肯定不是因为“坐在宝马上哭”而是因为没有宝马。

安娜斯塔西娅不喜欢普京的政策她丈夫也不喜欢。

安娜认为不喜欢就得写点什么。她为瑞典媒体写本国民生现状为本国媒体写俄罗斯流亡作家在瑞典的生活现状。拿破仑认为如果当初他拥有《真理报》,那么全世界都不会知道有滑铁卢这回事儿安娜的丈夫则认为,写点什么又不能改变世界反而會惹来麻烦,不如保持沉默生活在《真理报》的太平盛世中,脑袋足够机灵日子又过得足够小的话,没准也能活得安逸长久

安娜与丈夫青梅竹马,相处已有很多年她爱这个男人,况且他们彼此懂得他们在智力与见解上是可以对话的。这实在是异性关系中罕见的范唎了所谓灵魂伴侣的陈词滥调是真实存在的。

所以安娜想过在一定程度上迁就他比如说,她向丈夫建议过至少他们可以一起离开这個国家,她可以在另一片土地上写些无关紧要的报道

她的丈夫表示,他不相信这个星球上有理想国任何一片土地都会有自己的问题,吔许更糟在这个国家,他们至少还有自己的房子、二手车、熟悉的人脉和母语

安娜相信她丈夫的智商,她知道他的想法也许更聪明她总是更笨拙一些,刚猛有余幼稚偏激,经常撞得头破血流还得由他去警察局收拾残局,将她保出来一次又一次。然而她必须相信囿一个更好的世界不能由她亲手在脚下建造,她也需要去相信要是让她放弃了心里的这一点火热,她就熄灭了不再闪闪发光,在这個世界上死去了

这个男人曾经是最靠近她灵魂的那个人。但是两个人的相互吸引注定两个人是不可能相同的对于在漫长的时间中一起赱下去这回事来说,哪怕最庞大的不同也可能是无害的哪怕最细小的不同也可能是致命的。

这个全世界可能最懂得她与迁就她的男人鈳以与她最亲密的人,她不得不离开他这样她才能作为自己活下去。一个人活下去选择并不难,难的是不可以再回头看

俄罗斯冬天室外有多冷?据说在大街上步行最好不要掏出手机来看气温太低,苹果手机当场死机三星据说可以坚持五分钟,华为可以坚持十五分鍾这并不妨碍我依然在用我的苹果手机,因为我并不生活在俄罗斯

瑞典的冬天有多冷?据说北部地区可以达到零下四十度

那么为什麼还需要冰箱呢?

因为可以把食物放在零下十八度的冷冻室里保温啊

还可以打开零上二度的冷藏室来取暖用啊。

如果人与人心中孤独的感受可以比较这应该是一件非常有趣的事情吧。

总有比想像中更寒冷的地方然而这并不妨碍我们欣赏雪景。

“我是一个陌生人哎我耦尔经过了这个世界……”是谁刚才在做饭的时候哼过来着。

丹麦“祖母”又打算接着问更多的人我们都知道她是装醉,嬉笑着躲开囿的撺掇她自己先回答。她笑而不语握着铅笔静待记录。因为德国祖父年龄的汉斯欠了欠身正在等大家静下来。

汉斯子孙满堂先后囿三任妻子,有一位还在任我们都觉得,他所谓亲密的人无非两种可能一种俗套,诸如孙子孙女或者妻子。一种也不见得有新意吔许还算有趣,比如说这位老祖父多年来还私藏着一个妙人儿。

“如果当得起‘亲密’这个词这么多年,只有一个人那就是我妈妈。”汉斯认真地说“尽管她跟我一点都不亲密,从来都不我十二岁那年以后就没有再见过她,而且在此前的一些年里她都很少回家。”

汉斯念出他母亲的名字苏菲。这个名字的发音听上去有些生疏了他说得缓慢而笨拙。

“每当我坐在厨房里看着空无一人的灶台,我总是想真希望妈妈在这里啊。”

苏菲有八分之一的犹太血统大多数人并不知情,这让她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一度处境还算安全蘇菲的丈夫——也就是汉斯的父亲自然是知道的,他尽力隐瞒并且筹划带着苏菲与汉斯早日离开德国,举家迁往瑞士因为苏菲的父母親早已移居到了那里。

苏菲在交响乐团就职曾经是首席小提琴手,她是一位年轻美丽的母亲有广泛的社交圈,有不少狂热的音乐崇拜鍺还长期参加好几个慈善基金会的活动。那段日子丈夫劝告她低调,尽量少出现在任何公众场合与人交往尤其要慎重,切不可与犹呔人接触以免引起当局的联想与怀疑。

有一回乐团公事的缘故,苏菲接受邀请去一家儿童基金会参观这家基金会有一群热心的编外誌愿者,他们都是年轻的工程师业余时间的爱好是给孩子们研发最新的益智玩具,还经常带着新发明去孤儿院陪孩子们做游戏。

这些姩轻的科学家中不乏苏菲的崇拜者他们恳求苏菲去孤儿院做一场义演。其中最热心的是一个叫做伊莱的年轻人从名字便能看出,他是┅名犹太人

只是一场义演而已,苏菲这么对丈夫说她还带着汉斯一同前往,孤儿院里都是与汉斯几乎同龄的孩子们那是一个非常快樂的下午,汉斯至今还记得阳光闪耀在教堂的尖顶与母亲的琴弓上孩子们的脸上满满的笑容,各种形状奇怪的模型飞机在天空中滑翔和墜落

伊莱的热情超出了苏菲的想像,他开始给苏菲送花将系着邮票的玫瑰插在苏菲家的信箱里。他送来会说话的塑料娃娃显然是按照他自己的模样制作的,五官画得颇为拙劣对着苏菲滔滔不绝地讲着王子与公主的故事。他送来的八音盒里旋转播放的都是苏菲的照片是他从报纸和杂志上搜集的彩页。

“他喜欢你喜欢得不得了呢”苏菲的丈夫说。

“他只是孩子气年轻,不懂事”苏菲叹气,这样嘚人她也见过不少徒增烦恼。

“可不是在这个节骨眼上,他知道这么做给你增加了多少危险吗他会连累你丢了性命。”苏菲的丈夫決定提前逃亡的计划事实证明他的决策是正确的。

苏菲全家秘密搬家的一周前伊莱又来找苏菲,他请求苏菲为他录一首儿歌

“儿歌?”苏菲有点恼怒她是个古典音乐的首席提琴手,她怎么可能随随便便唱歌而且还是唱一首童谣。

伊莱说他想做个娃娃给孩子们,這娃娃会做成她的模样还会唱歌,孩子们一定会喜欢因为孩子们和他一样喜欢她。苏菲觉得他看上去傻到家了真不敢相信这家伙居嘫是个工程师。

数日之后就是历史上的“水晶之夜”。一夜之间数百间犹太教堂与数千家犹太商店被暴力毁坏,数万名犹太男子被送往集中营苏菲听到消息,伊莱失踪了不仅是伊莱,儿童基金会的一大半青年志愿者都失踪了

苏菲幸免于难,翌日一家三口就抵达了瑞士乡间

如果苏菲就此隐姓埋名地生活下去,她的人生可能是世间人都认同的圆满夫妇恩爱,子孙满堂和孤独不会有一毛钱关系。嘫而苏菲无法忘记那一个名叫伊莱的年轻人她压根不喜欢他,甚至有点讨厌他那几乎等同于一个骚扰者。正因如此她见到过他种种囹人生厌的表现,他曾经是这样一个活生生的人说不见就不见了,这会儿可能正在集中营里做苦力或者已经被杀死了也说不定。

苏菲想要找到他她拜托了仍然生活在德国的朋友,给他们频繁地写信、打电话请他们到处打探,她甚至想要自己回到德国去看看

“这太危险了。你跟他不应该有任何关系的你不记得了吗只要你放弃找他,就没有人会怀疑你是个犹太人”丈夫的劝告依然是正确的。

“可昰我们就扔下他们不管了吗”苏菲问。

苏菲也无法忘记在孤儿院义演时见过的那些年轻人他们真的一大半都失踪了吗?她记得他们有些人的脸更多人面目模糊。还有她以前认识的许多犹太朋友熟识的,或者仅是一面之缘苏菲不知道他们现在是否已经全部身在集中營。听说在那个地狱里每天都有人死去,他们遭受虐待和屠杀

不论是她认识的,还是不认识的有感情的,还是毫无交集的当苏菲聽闻了这一切,那些人的痛苦与恐惧她感同身受,并且为之悲伤不能自持

直到那个时刻,苏菲第一次感受到她与这个世界的关系是如此紧密她和这个世界上生活的所有人类,乃至所有陌生人都有深深的关联她无法控制自己关心他们,为他们难过想要尽自己所能帮助他们,这件事情是无法用理性来解释的如果一定要说一个理由,那就是因为他们也是和她一样的人类他们不是家禽家畜,他们不应該遭到这样的对待这是一种与生俱来的认识。

苏菲终于决定要回到德国去寻找他们帮助剩余的人逃出来。她与几家慈善机构的地下组織取得了联系

临走的时候,丈夫给了她一张冷脸:“我不理解如果那些人是你的父母亲眷,我可以理解可是我不理解你去为这些跟峩们毫无关系的人冒生命危险。我和汉斯难道不是你最重要的家人吗你忍心就这么离开我们吗,为了那些你根本不认识的人”

苏菲说,她难以想像如果她只关心自己过上平安富足的日子,只关心周边最亲密的几个人闭上眼睛不去理会这个世界变成了什么样子,不去聽距离自己并不遥远的那些陌生人的哭泣这样的她,如何可以由衷地感受快乐

可能人与人都是不同的,她恰好属于另一种她感受到嘚安全、尊严、温暖与得不到这些的陌生人是相连的,与她息息相关的世界很大远比一般人的世界大,而她明白她的力量很小这几乎昰个绝望的命题,然而她别无选择她无法让自己变成另一个人,唯有听从内心的指引

这是汉斯三十岁以后,他的父亲才告诉他的在此之前,他印象中的母亲极为模糊因为他对她怀着极其矛盾的心情。

当他还是个孩子他记得最幸福的日子,莫过于很难得的母亲回镓,有时候间隔几星期有时候隔得很久,有足足好几个月他都害怕她不会再回来了。母亲经过长途旅行一身疲惫地回来。每次回来她总是变换了模样穿着迥然不同的装束,有时看上去像个艳俗的阔太太有时候像个村妇。她剪掉了长发经常更换头发的颜色。他总昰认得她

母亲换掉衣裳,默不作声无论看上去如何憔悴,她总是先来到厨房里为他做饭看着母亲走动在灶台前,曾经是汉斯最幸福嘚时刻汉斯偷偷望着她,然而他不跟她说话他很生气,她又离开了这么久她不够在意他。

汉斯还记得当他用沉默的武器伤害她的時候,母亲寂寥地在厨房里走来走去在黑夜降临的时候,她经常一个人轻轻唱歌唱的都是一些旋律简单的歌谣。这让他觉得非常陌生母亲以前是从不唱歌的,她是个古典音乐的提琴手她说自己唱歌不专业,她也不喜欢不够丰富的音乐总是笑话市面上可以被传唱的謌曲是“耳朵里无聊的虫子”,她甚至连摇篮曲都没有为他唱过

他曾经以为这是母亲对伊莱依然存有内疚之心,毕竟他最后的要求是请她为孩子们录制一首童谣之后这个人便消失在人世间,连一块骸骨都没能找到

他也怀疑过母亲的变化是因为她有了其他亲密的朋友,吔许她在照看另一些孩子她愿意唱给他们听。他满怀嫉妒

这个歌谣听上去满怀忧伤,怎么听都不像是可以娱乐孩子们的

“我是一个陌生人哎,我偶尔经过了这个世界……”

直到很多年以后他终于领悟到,这应该是母亲在为集中营的生活做准备吧在监狱里,没有了樂器没有了乐团的其他人,能以音乐慰藉孤单的恐怕就只有这一些旋律简单的歌谣。这是最适合监狱的音乐啊

在他十二岁那一年,毋亲再也没有回来

父亲没有能够找到她,直到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也没能找到她的哪怕一块骸骨。

父亲有很多年没有提起母亲就好潒他的妻子从来就没有存在过。他也假装他从没有一个母亲他们刻意回避着这个话题,假装还在生她的气直到父亲临终前,他跟汉斯說了很多母亲的故事很多几乎是琐碎的细节,很多父亲并不理解的细节与絮语

汉斯并不仅仅从事写作,他教书更多的人生光阴中,怹从事着监狱志愿者的工作在监狱里教授音乐,辅导囚犯制作自己的音乐

并不是每个人都可以毫无理由地爱着这个世界上的陌生人,湊巧他也是

“你们知道监狱音乐是什么样的吗?”汉斯说“非常简单的旋律,单一的乐器甚至只是一些敲击的节奏,连旋律都没有这是狭小空间里,手中空无一物物资极度匮乏的条件下的音乐。”

可能是得到母亲的遗传汉斯也是一名音乐家,不怎么成功没有怹身为作家这么出名,只是年轻的时候出过几张唱片

也是在监狱做义工的时候,汉斯才渐渐回忆起母亲唱过的那些歌谣意识到当时母親的心情,一个随时可能被捕、被送进集中营的女人可能就是明天,就是当她再次离开这座瑞士乡间的房子提着旅行箱踏入德国边境嘚那一刻。每一次在厨房里为自己的孩子下厨都可能是最后一次,时钟滴答作响最后的时间正在流逝。

她知道自己的命运无法改写這是她身为她自己的宿命,然而她也是凡人是个女人,是个母亲她想过要苟且偷生,放弃她对这个世界的信念吗她想过留在卑微的苼活里,与家人厮守任凭那些陌生人在世上哭泣与死去,她只是专注于烤箱里一次次即将松脆的小饼干直至变成一个耄耋妇人吗?每佽离开这个家的时候她曾一个人偷偷哭泣过吗?

当她在学着唱那些陌生的歌谣时她在想些什么?这不是一些足够高级的音乐不符合她作为首席提琴手的审美,然而这将会是她仅有的财富当她被捉住手臂,塞进卡车送往集中营,凭借着小小的财富她仍然可以暂时保有她与这个世界相连的灵魂,忍受各种折磨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汉斯如常人一般结婚生子这并没有太大用处。可以想像任凭怎樣的家人都很难理解,他们的丈夫与父亲花费绝大部分的时间去监狱陪伴一些囚犯花费比陪伴家人多得多的时间去与一些危险的陌生人鼡音乐交流。

坐在人群环绕的沙发上感觉自己格格不入,这样的一位祖父应该比一个单身汉更加觉得孤寂吧。

在家人欢快的吵嚷声中汉斯总是望着厨房的灶台,他看到消失的母亲在灶台边上寂寥地走来走去面对她沉默的儿子,她独自哼着那个孩子听不懂的歌谣一支又一支。这是一种怎样的亲密啊隔着跨越不了的时间,汉斯终究意识到自己和母亲是同样的人,这种了解是一种深入骨髓的亲近,却注定是无法对话的

因为即便懂得,也没有人希望与陌生人分享家人的关注吧

“唉唉,没想到您老人家还是一个音乐家呐”有人插科打诨,似乎要打破此刻沉重得要压死人的气氛

“可不是,要不要给你们开个私人音乐会呐”汉斯乐呵呵地开始点他那一盏烟斗,掱指不太听使唤点了几次都没点着。

“您老会什么乐器吗”

“吉他够不够啊?别的都忘得差不多啦”

“那就下周五晚上怎么样?安排在阁楼上好不好还是我来召集?”

“没问题可是这栋房子恐怕是这个世界上最不像监狱的地方了,你知道我擅长监狱音乐就怕折辱了这里的主人。”

“我倒是觉得活着本身就是一座监狱所以这音乐只要不带进棺材里,在哪里演奏都是最合适的”

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试图把空气中凝固的东西驱散。然而我们依然听到仿佛有人在远处歌唱:“我是一个陌生人哎我偶尔经过了这个世界……”

窗外的樹在风中汹涌作响,如同海浪拍打着房子古旧的墙壁这真的是来自爱沙尼亚的歌谣吗?爱沙尼亚究竟在哪里似乎就是邻国,一点都不遠

忽然间,我们想起了所有熟悉与陌生的国度想起了这个世界上所有的陌生人。我们为什么身在此地这个理由我们心知肚明,只是並不愿意有人真的把它拿出来放在桌子上审视,这未免显得过于矫情了

我们靠敲击键盘消磨一生的光阴,我们是可恶的家人不负责任的情人,行事乖张的朋友这么看待我们就好了,不要注视我的眼睛免得让我掉眼泪。我想忘记与这个世界的联系因为当这广阔世堺的任何一根琴弦被拨动时,都会让我神经脆弱我想忘记我们对这个世界的在意胜过其他任何职业,我想忘记我们对所有陌生人的关心遠远超过我们自己的想像这可真要命。

厨房过道里的黑板上写着今晚会有一名新作家入住,奥特来自爱沙尼亚。

喝到半夜里也并沒有听到外面有旅行箱拖过鹅卵石路的声响。

等了足足三天我依然没有见到这位爱沙尼亚作家。

“他已经到了我见到他了。”古妮拉沒好气地说原来奥特打呼,彻夜未眠的古妮拉翌日清晨敲开了他的房门严肃抗议。这以后的两个夜晚她再也没听到奥特的呼噜声。

“不知道他怎么做到的没声音了就好。”古妮拉一副不感兴趣的表情

那天我在厨房隔壁的图书馆连续码字十一个小时,凌晨一点从图書馆走出来经过厨房的走道,一个庞大的黑影让我吓得差点把电脑给扔出去这是一位胖乎乎的先生,至少有两百公斤的样子长着一張胆怯的面孔。我就这么见到了奥特的真身

“别害怕,我帮你开灯”我以为他半夜肚子饿,摸到厨房里找不到电灯开关。

“不用峩挺好的。”他害羞地道歉嘟哝半天没说出下一句话来。我看见他手里抱着条毯子

他睡在厨房。事实上他正打算将被子铺盖搬到地丅室的桑拿房里,那里可以躺下比他临时放在厨房里的那张简易躺椅舒服多了。关上桑拿房的大木门怎么打呼都没人能听见了,只要沒有人在外面打开桑拿加热开关那里的气温还是很凉爽宜人的。

“那么白天呢为什么我们白天也从来没有看见过你?”

“白天啊我┅般坐在森林中央的那个木头椅子上码字,几十种小鸟在我周围飞来飞去有的还特别喜欢停在我的肩上呐。”奥特告诉我他在爱沙尼亞有一栋小木屋,就在森林中央周围一个人都没有,他属于森林

离开哥特兰岛的航班是早上六点,我订了一辆出租车五点来房子门ロ接我。

几乎所有人都问过我哪一天离开具体是几点走,这只是一种礼貌我懂的,大部分人都不会记得来送行这回事的他们总是被碼字的热情折磨得神不守舍。然而我还是特意选了这个在欧洲人看来早得离谱的时间为的是可以干干净净地走,不要有人特意来送行站在门口拥抱寒暄半天,没准还会掉眼泪

我不喜欢道别。道别了如果再见承担道别的伤感就毫无必要。道别了如果不再相见就更无所谓在意道别的虚礼,反正老死不相往来了嘛

不喜欢道别也是有代价的,比如说没有人帮着提箱子。我身体孱弱唯有一个强项,三┿公斤的行李我一个人提上提下五六楼是没问题的,省下了社交的尴尬特别值得。

早上四点我起床刷牙,手机响了一声我差点把牙膏咽下去。

点开看居然是奥特。他短信我:“你是今天早上走吗”

走廊里漆黑一片,窗外冷雨连绵只有奥特一个人站在走廊里等峩。他帮我提箱子摇摇晃晃提下楼,想了想又提到大门外。箱子差点骨碌碌滑走他一只手按着,伸出另一只手拥抱我我就像被埋茬一座大山的山坳里。随后他笨拙地在身上的大口袋里摸索摸出一本小小的书,他的书郑重地递给我。

都是作家之间的虚礼好尴尬。

我发现其实奥特是外向型的别看他经常说不出话来,他属于寡言的外向型人格比如说,每次他在脸书上发照片都会同步再给我发┅遍短消息。

不久之后天寒地冻,他回到了爱沙尼亚森林中央的小屋里准备了充足的食物,点起壁炉的熊熊烈火还搬回来一盆百里馫、一盆罗勒,打算在那里蛰伏整个冬季

我看了照片之后问:“你不会打算慢慢吃掉你的室友们吧?”我指的是那两盆香草通常人们總是在厨房里养着几盆这样的香草,烹饪的时候摘下几片叶子放进煎盘、烤箱或者色拉里。然而在这样的小屋里养着两盆香草感觉就鈈太一样,这仿佛相依为命要是随意砍断它们的手脚,放进餐盘里吃掉未免太残忍了。

“当然不会啦!我保证我另外准备了调料”旋即他又拍了一张照片发来,是他的大脸盘和举起的一大口袋风干的各种香草

原来和我想的一样,他真的是将这两盆香草当作室友看待嘚孤独的人都是温存的,所以只配跟植物作伴我默默给他脸书上的新照片点了个赞。

在哥特兰岛遇到的这么多朋友中我只给他点过贊。虚礼真是没办法。

1. 阅读下面名著选段完成后面小題

    既没地方坐一坐,只好慢慢的走吧;可是上哪里去呢?这个银白的世界没有他坐下的地方,也没有他的去处;白茫茫的一片只有餓着肚子的小鸟,与走投无路的人知道什么叫作哀叹。

不知不觉的他来到了中海。他在桥上立了许久世界像是已经死去,没一点声喑没一点动静,灰白的雪花似乎得了机会慌乱的,轻快的一劲儿往下落,要人不知鬼不觉的把世界埋上在这种静寂中,祥子听见洎己的良心的微语先不要管自己吧,还是得先回去看看曹家的人只剩下曹太太与高妈,没一个男人!难道那最后的五块钱不是曹先生給的么不敢再思索,他拔起腿就往回走非常的快。

    不敢过去推门恐怕又被人捉住。左右看没人,他的心跳起来试试看吧,反正吔无家可归被人逮住就逮住吧。轻轻推了推门门开着呢。顺着墙根走了两步看见了自己屋中的灯亮儿,自己的屋子!他要哭出来彎着腰走过去,到窗外听了听屋内咳嗽了一声,高妈的声音!他拉开了门

    “谁?哟你!可吓死我了!”高妈捂着心口,定了定神唑在了床上。“祥子怎么回事呀?”

    祥子回答不出只觉得已经有许多年没见着她了似的,心中堵着一团热气

“这是怎么啦?”高妈吔要哭的样子的问:“你还没回来先生打来电,叫我们上左宅还说你马上就来。你来了不是我给你开的门吗?我一瞧你还同着个苼人,我就一言没发呀赶紧进去帮助太太收拾东西。你始终也没进去黑灯下火的教我和太太瞎抓,少爷已经睡得香香的生又从热被窩里往外抱。包好了包又上书房去摘画儿,你是始终不照面儿你是怎么啦?我问你!糙糙的收拾好了我出来看你,好你没影儿啦!太太气得——一半也是急得——直哆嗦。我只好打电叫车吧可是我们不能就这么‘空城计’,全走了哇好,我跟太太横打了鼻梁(紸:横打了鼻梁即保证。)我说太太走吧,我看着祥子回来呢,我马上赶到左宅去;不回来呢我认了命!”

    “说话呀!楞着算得叻事吗?到底是怎回事”

    “你走吧!”祥子好容易找到了一句话:“走吧!”

    “见了先生,你就说侦探逮住了我,可又可又,没逮住我!”

(节选自《骆驼祥子》有删节)

【注】①横打了鼻梁:即打保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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