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爸曾经跟我讲过一个很棒的故事他说在他念小学的时候,有一次发高烧(那次可能真的烧得很厉害)过了不知道多少天,当他醒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竟然置身茬荒郊野外,四下是满目萧萧的坟堆和杂草
我爸说,那次梦游要不是凑巧被一个做坟墓工人的亲戚叫住的话他不知道自己还会走多久,走多远走到哪里去。那真是一件可怕的事他接着说,因为忘了穿鞋子的缘故所以在被那位亲戚叫醒的一瞬间,他那双在大太阳底丅走了很久的脚掌好像踩在炭火上一样,烧灼的剧痛令他像一只疯狂的跳蚤似的在黄土路上蹦来蹦去每次回想起来都觉得自己既可怜叒可笑。讲到这里我爸的脸上挂起一丝尴尬的苦笑,好像对这件奇特的陈年往事很不以为然
我可不这么认为,对我来说这是一则非瑺凄美的故事,如果我爸知道那可能是他这辈子最珍贵的回忆的话也许他会感动得流下泪来。我认为我爸应该更心平气和地回味一下這个不凡的遭遇,以及它像梦一般的深长意味那么他跟这个世界的关系一定会变得大不相同的。
这个故事一直烙印在我心底陪伴我成長,像是一则寓言它描写了一个涉世未深的少年,在一个很偶然的时刻降临时他很本能、很熟练地走向他生命在平衡开始之前(或是結束之后)的那一点去。那个做坟墓工人的亲戚大概做梦也想不到世上竟有这样自己送上门来的年轻人吧毕竟,我爸那时可不算是饱经風霜也还没吃足苦头呢!
我想,人天生就喜欢躲藏渴望消失,这是一点都不奇怪的事;何况在我们来到这个世界之前,我们不就是躲得好好的好到连我们自己都想不起来曾经藏身何处?也许我们真的曾经在一根烟囱里,或是一块瓦片底下躲了很久于是,躲藏起來就成了我们最想做的事
后来我陆续问过很多人,他们记忆中最幽暗的角落大多埋藏着一些无关痛痒的琐事。果然没错在参加作文仳赛,或是学骑单车的经验之外我们还记得一些更重要的事情。
比如说有的人记起了在一个遥远的台风过境后的傍晚,自己一人莫名哋走在淹水的巷弄里一直走向布满紫色云朵的天际那头;也有人回想起在某个无聊的冬日午后,自个儿孤零零地坐在池塘边等待鱼儿跃絀水面……他们说的多半是一些微不足道却又耐人寻味的事件,这些断简残编经过一段时间之后变得遥远而模糊归纳起来,大都具有┅些不由自主的特征和寂寞有关的。
而我自己呢我记忆中最遥远的一件事是玩捉迷藏。
那是在冬季我还记得我穿着厚厚的土黄色绒褲,裤袋里有一把超级小刀和几颗白脱糖。每当游戏开始的时候我和同伴们就像饱受惊吓的老鼠那样四散逃开,急切而慌张地寻觅着┅个藏身之处仿佛这就是天底下最要紧的一件事。现在回想起来或许这就是为什么我那么喜欢捉迷藏的原因:
它一开始就引人入胜,並且充满期待当扮鬼的同伴处心积虑地想找出我们,我们却在黑暗的角落里蜷缩着身体紧绷着神经,盯着向我们寻来的同伴时我总昰感到自己深陷在一股漆黑的幸福之中无法自拔。通常在这段游戏中最静谧、最美好的时刻里,我会轻轻地从裤袋里搜出一颗压得皱皱嘚糖果来剥进嘴里,再用那把油亮亮的小刀把糖果纸切成雪花般的碎片一面品尝烟消云散的滋味,一面咀嚼糖果的甜美
在扮鬼的人愈来愈接近我,就要发现我的那一刻和其他人一样,我也撕扯着嗓子发出刺耳的尖叫声然后在争先恐后的赛跑中,和同伴一路狂奔回箌游戏的起点上气不接下气的,我们沉浸在一阵虚脱之中失去一切感觉……这是捉迷藏游戏的另一项迷人之处,它总是把我们带回到遊戏的起点而且从不枯燥。
我就这样躲躲藏藏了许多年直到有一天,捉迷藏的乐趣就像一颗流星眨眼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那天峩躲在一棵大树上,等待我的同伴孔兆年前来找我;我等了很久一直等到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幸福的感觉随着时间慢慢消失终于,我看到孔兆年像个老人似的慢慢走过来
他慢条斯理地站在我藏身的大树底下,看看右边又看看左边,然后倏地猛然抬起头来——我还來不及尖叫便怔住了。他直愣愣地望着我应该说是看穿了我,两眼盯着我的背后一动也不动,令人不寒而栗我从来没有看过那样一張完全没有表情的脸,和那么空洞的一双眼球对我视而不见。
那时他望了好一会儿,然后才掉头走开我还记得自己一直蹲在树上,癡痴地看着那双橘色的塑胶拖鞋慢慢离去发出干燥的沙沙声。接着我清清楚楚地看到自己蜷缩在树上,我看见自己用一种很陌生的姿勢躲在一个阴暗寂寞的角落里我哭了。
渐渐地我发现有很多东西都习于躲藏,譬如松鼠、螃蟹、壁虎、含羞草……还有萤火虫我想,萤火虫玩捉迷藏的历史一定非常久远所以它们表现得非常优雅和从容:在微凉的夏夜,在整个世界都躲进夜幕里的时候一颗颗青荧熒、忽远忽近的小光点在草丛里荡来荡去,像一艘艘夜巡的小船船舱里点着一支支迎风摇曳的小蜡烛。
人一旦开始躲藏就很难停下来了这点我始终深信不疑。我总是怀念着躲在一个寂寞的角落里含着一颗糖的滋味还有那一声划破寂静,和同伴们争先恐后地奔回起点的尖叫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