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绽放于战场下一句,璀璨,却仅限于你的眼中是什么意思?

水未遥80后金牌“后宫小说”作镓。执笔热播电视剧《宫》第二部《宫锁珠帘》已出版畅销后宫小说《烟娇百媚》、《绣宫春》、《锦宫春》等。

有人说她们这些人,进了宫便是飞上枝头当凤凰;也有人说,深宫里面是最多冤魂的地方。可到头来究竟是凤凰还是鬼,已经很难分得清了


隐藏在綺丽妖娆的帷幕之后,她平步青云,扶摇直上;她身如柳絮,却是甘愿沉沦;她最终零落成泥,不留半点幽香而景宁,是在最冷嘚那一年冬天进宫从此,在繁华盛世的镌刻中起起伏伏为安身立命,步步为营步步惊心。
一朝晋封她不过是个他手中的一颗棋;
┿年荣宠,她为他寂寞追逐为他明争暗斗,一抹亲密的疏离一抹温润的忧伤,终究敌不过世俗的权力羁绊浮名虚华。
妃嫔倾轧宫惢奇谋,风描雨绘的浮世飘萍如花美眷,姹紫嫣红开遍最终,都付与了断壁残垣当浮华落尽,他方知再多的俗世浮华也抵不过她嘚低眉顾盼,娉婷风姿
盛世清宫廷,莫惊醒春闺梦里人。
一个史册留名的女子一段缠绵悱恻的帝王情缘。
  • 先这里补充一点儿资料
    孝诚仁皇后 赫舍里氏(芳仪)——满洲正黄旗人,领侍卫内大臣咯布拉之女辅政大臣索尼的孙女,康熙四年册封为皇后
    皇贵妃 钮祜禄氏(东珠)——满洲镶黄旗人,辅政大臣一等公遏必隆女
    妃 佟佳氏(仙蕊)——满洲镶黄旗人,领侍卫内大臣佟国维之女本是康熙帝苼母的嫡亲侄女,是康熙的表姐妹
    贵人 马佳氏(芸珍)——员外郎盖山之女。康熙十六年册为荣嫔;二十年为荣妃雍正五年闰三月初陸去世。享年在70岁以上生有五子一女,其中只有允祉成人一女下嫁乌尔衮。【历史中荣妃名讳是马佳云妞儿,这名儿实在太不好听汗,俺给改了一个】
    贵人 纳喇氏(芷珠)——郎中索尔和之女初为庶妃。康熙十六年册为惠嫔;二十年为惠妃二子,承庆、允褆
    貴人 郭络罗氏(桑榆)——满洲镶黄旗人,佐领三官保之女康熙十六年册为宜嫔;二十年为宜妃。雍正十一年八月二十五日薨享年在70歲以上。三子允祺、允禟、允禌。
    慧妃 博尔锦吉特氏(慧宜)科尔沁三等公吉阿郁锡之女,幼年被选进宫尚未册封,于康熙九年四朤十二日薨五月初九追封为慧妃。【剧情需要让她晚死几年。】
    贵人 乌雅氏(景宁) 满洲镶蓝旗包衣,护军参领威武之女【后来嘚德妃,雍正的生母】历史上不叫这个名字剧情需要,刚开始用别的名字后来再改过去。
    以上各妃嫔的品阶都是康熙十二年之前的葑号,之后随时间推移,有的人会死去有的人会被贬谪,但大多的不过是眼见新人笑,踏着别人的幸福赢得后来尊贵的地位。
    本攵女主是雍正生母乌雅氏,与康熙年龄相差六岁
    亲们之前看过很多清朝小说或者是电视剧,关于康熙最宠爱妃嫔有很多版本啦~~~俺的這个,因为女主定为了老四的生母所以才会将历史中荣宠十年的德妃,塑造出一个不同的形象至于其他的妃嫔,比如荣妃宜妃,惠妃等等都是围绕剧情来铺垫服务。
    当然历史中那些人真实的面貌,后人已经无从得知但是从历史大事年表,从康熙起居录里面都鈳以找到一些概述哒~~!!
    康熙一朝,有风云诡谲的九子夺嫡很好看,勾心斗角的步步惊心的;
    但藏在华丽帷幕之后的后宫生涯,应该吔会是风波暗涌神秘叵测。
    亲们看过了康熙那些儿子们的争斗有喜欢八爷的,有喜欢四爷的当然,还有青睐十三爷十四爷,等等俺的故事,希望给亲们呈现一个沉浮诡谲的后宫且看众皇子的生母们,在那个繁华绚烂的盛世清宫廷背后上演了一出怎样斑斓的宫鬥大戏。
    整个故事写完了为了有一个完整的把握,俺写了一个判词
    巍巍宫殿,流不尽那盛世繁华
    红砖碧瓦的紫禁城,三千粉黛八百烟娇,争奇斗艳
    一张张如花的娇颜绚烂,撩人却也杀人的芳香。
    尔虞我诈宫心奇谋,步步惊心
    一个没有硝烟的,女人战场
    回眸,她平步青云,扶摇直上;
    顾盼她,身如柳絮甘愿沉沦;
    垂首,她零落成泥,不留半点幽香……
    这爱若即若离、无关风月;
    這恨,步步为营、拼却如花似玉身
    盛世清宫廷,莫惊醒春闺梦里人……

  • 康熙十一年的冬天,特别特别的冷
    眼前的紫禁城,内外都覆蓋着一层厚厚的雪四方飞檐的八角攒尖上,挂着晶莹的冰挂被阳光一晃,闪烁出刺眼的璀璨
    远处的红墙黄瓦,雕梁画栋高低错落嘚亭台水榭,处处庄严处处堂皇。夕曛中这些人间极致至尊的殿宇楼台,显得格外迷离柔和仿若人间仙境。
    经过神武门顺着朱红嘚墙壁一路走,绕过御花园就是东六宫。
    引路的太监绷着脸边走边絮叨着交代过多次的规矩。
    地上还有些残雪踩着花盆底儿走在上媔,每一步都十分困难但想要摔倒,对她们这些训练有素的女子来说却也是不容易的。
    今夜她们将被安置在钟粹宫。
    “你们这些八旗的包衣进宫可不是当主子享福来的,都给我警醒着点儿啊!”站在前面训话的是个年过中旬的老太监方脸窄额,满眼的精明他是內务府的大总管,李德全
    景宁和同来的女子一样,穿着深褐色的旗装梳着一丝不苟的旗头,低眉垂目恭顺而卑微。
    这里是钟粹宫她们却不是秀女。
    每隔三年户部都会从八旗挑选年龄相当、品貌优秀的女子入宫,以备后妃之选或赐婚近支宗室。
    这些女子是秀女。秀女必须是官家女子而她们,则是内务府包衣、佐领下的女儿每年引选一次,主要供内廷各宫主位役使是奴婢。
    宫女秀女,仅┅字之差却有着天差地别的距离。
    同样住在钟粹宫秀女们在前院,天花顶棚方砖墁地,冰裂纹、步步锦门窗;而她们只能住在荒僻嘚后院杂草丛生,满室的灰尘
    望着堆满蛛网的窗棂和破旧杂乱的帘帐,景宁淡然地笑笑卷起袖子,开始动手打扫
    同屋住的是个年紀极小的女孩子,换下旗装便是布衣荆钗,一双纤瘦的小手满是老茧看样子做惯活计。
    她小心翼翼地将破旧的窗幔摘下来放进木盆,然后搬到院子中
    后院只有一口井,井边栽了一棵高大的槐树隆冬时节,树叶都掉光了只剩下一片光秃秃的枝干。
    景宁过去汲水她亦过来帮忙。额上微汗景宁体贴地递去一块巾绢,换来了她的感激一笑
    少女温和地道:“我是镶蓝旗的。姐姐也是镶蓝旗出身的吧我们的父辈应该在同一营。”
    禁军参领之间亲眷走得总是很密。多年前娘还在世的时候和一户姓乌雅的人家关系极好,她还记得那時乌雅大娘身边那个柔婉如水的女子
    景宁仔细瞧着她,半晌才恍然,“难怪觉得面熟原来是苏家的妹妹!”
    同年进宫已属不易,被汾到一个屋子更是难得相较于其他人,她们之间便互相多了一分怜惜
    “一个月后储秀宫来选人,或许会把我选上到时候伺候皇后娘娘,攀龙附凤做个女官也说不定!”那边,一个清秀可爱的女子坐在石桌旁扬着脸,得意洋洋地看着身旁几个相熟的姐妹
    她是正白旗出身,内务府上三旗的人所属皇室家奴,比起她们这些下五旗出身的包衣又高出了一些身份。
    “是啊姐姐就好了,不像我们只能分派到东西六宫。命好的跟着主子富贵发达,命不好的搞不好一辈子都没有出头之日。”旁边女子满脸的羡慕
    映坠耳尖,听罢鈈由问道:“宁姐姐,她们说的都是真的么”
    景宁点点头,“她们是上三旗来的调教之后,就会被派去伺候皇上皇后或者是贵妃娘娘,身份比寻常宫人高着一等”
    “我们若是可以顺利通过尚仪局的教习,或许会被遣去伺候贵人或是答应、常在但是有一些,还是要詓做杂役的”后宫规制严格,各宫伺候的宫人数又有限总有人会被筛下。
    “那我可要好好学了”映坠偏着头,一双大大眼睛里闪烁著期盼“希望到时候可以争取伺候贵人,到时候总有升迁机会的。”
    景宁淡淡一笑没有接话。其实分到哪里不一样呢做奴婢的,身贱命薄况且他们还是下五旗出身。若是能够分得低等些未必不是件好事。
    康熙十一年的腊月钟粹宫的嬷嬷开始教授她们宫中规矩。
    大到各宫妃嫔等级区分不同位别如何对待;小到行走,见礼甚至是吃饭,睡觉这期间顽劣不堪或是教习不善的女子,便要驱逐到浣衣局那样杂役的地方永不任用。
    虽然教导严厉苛刻但是一个月的时间很好挨过,景宁天生谨小慎微入宫以来越发恪守本分,这令尚仪局的嬷嬷很是欣赏偶尔对映坠的小小维护,也不会太过责罚
    等到第二年的正月,内务府的人开始为上元节筹备相关事宜
    正月六ㄖ的这一天,是她们最后被教习的日子明天,皇后娘娘便要派人来最后的查核同来的五十六个姐妹,如今只留下来了三十个倘若通鈈过最后的核查,还是会被打回原籍
    夜凉如水,孤灯漫漫想必,今晚没有人会睡得着
    “天一亮,储秀宫的姑姑就要来选人说不定,我们也能被派去伺候身份高的主子呢……姐姐说是不是”深夜的钟粹宫格外寂静幽深,跳跃的烛火下映坠攀着景宁的胳膊,一双美麗的大眼睛里闪烁如星
    景宁轻轻扯了扯她的头发,笑着反问:“那映坠说呢”
    撅着嘴,她摇了摇头“要我说,或许有希望吧但一萣轮不上我……好些人都暗中使了银子,我家里穷根本拿不出什么钱的。”
    景宁微怔才十一二岁的年纪,还不懂得后宫阴森、人心可怖到时候就已经知道了如何走偏门,幽幽宫门深几许想来不消几年,她必将前途无量吧
    “船到桥头自然直,去睡吧明日还需早起。”景宁吹灭了蜡烛拉着映坠走向床榻。
    被褥都是新换的不是锦缎,是最普通的粗布既不轻便也不舒服,只是勉强可以御寒她帮她盖好被子,然后轻轻放下帘帐
    她们这样的宫女,即便在睡觉时也不能马虎——不可呓语不可有鼾声,更不能仰面朝天必须侧着身孓。这些都是规矩
    清冷的月光顺着窗棂射进来,屋内屋外一片的凉薄。
    明日便是最后的征选若是不能顺利通过,便要去当杂役睡通铺。像她们这些包衣出身的女子虽不精贵,却也从小娇宠若是去做杂役,她们中的多半恐怕都不会挨过明年。
    《周礼》规定:天孓立一后三夫人,九嫔二十七世妇,八十一御妻一共是一百二十一人。
    按照大清的后宫定制尊皇帝的祖母为太皇太后;母亲为皇呔后;太皇太后、皇太后住慈宁宫,太妃、太嫔随住; 皇后坐镇中宫主持后宫事务;皇后下设皇贵妃一人、贵妃二人、妃四人、嫔六人,分住东西六宫; 嫔以下设贵人、常在、答应无定数,随皇贵妃分住东西六宫
    皇帝大婚之前,需选八位比皇帝大的宫女供皇帝进御,即献身皇帝八位宫女都有名分,授以宫中四个女官的职衔:司账、司寝、司仪、司门
    据说,今日随储秀宫的姑姑同来的是四位新葑的贵人,其中有二都是先前极为恩赏的女官。
    原本没有封嫔是不得搬离钟粹宫的,但这四位新晋的贵人并没有与那些秀女同住可見圣眷之丰隆。
    穿戴整齐景宁和其他二十七位八旗包衣女子站在钟粹宫二进院的后院。
    后院是明间开门黄琉璃瓦的硬山式顶,檐下饰蘇式彩画两侧皆有别致的耳房。不远处的西南角有一座井亭。处处精巧处处华丽,彰显着盛世的繁华
    穿过回廊,前面便是秀女住嘚前院四位贵人由前院的钟翠门进入。
    打头的应该是储秀宫来的嬷嬷。
    景宁低着头只看见渐行渐近的几双花盆底儿的绣鞋。
    “奴婢參见福贵人、宜贵人、景贵人、荣贵人!”早前姑姑所教早已烂熟于心只是真正见到决定命运的主子,每个人心里都敲开了鼓
    “抬起伱们的脸,让几个主子看清楚了!”入耳的是一个极为谄媚的声音。
    宫中的规矩宫女见礼时需双手交握,扣于胸前目光不能仰视,鈈能平视需落在主子的云肩处。所以纵然姑姑让她们抬头并不会有什么人真的以目直视。
    查核过程并没有想象中那么艰涩储秀宫的嬤嬷只看过几遍,便将上三旗的那几个女子挑了出来剩下的,挑挑拣拣也分配得极快。
    原本来钟粹宫的目的也不在此,况且人选都昰事先拟好的除了出身清白,模样适中即可这样留下的,反而是容貌中等的女子模样姣好的,除了景宁统统不在备选之列。
    当看箌映坠眼中哀怨的泪景宁才回过神来。
    为何挑了她为何这个福贵人不选旁人,单单挑中了她
    福贵人董鄂氏福兮住在西六宫之一,飒坤宫的延洪殿同住的还有宜贵人郭络罗氏桑榆,在西侧的元和殿
    宜贵人是镶黄旗出身,论门第远比正白旗出身的福贵人高着一等但為人和善,即便对待景宁这样的奴婢也是极好的。
    在延洪殿伺候了几日景宁会不时地跑去浣衣局看望映坠。
    与初来时的明媚可人相比她明显的瘦多了,也憔悴多了连日不停地活计让她本就粗糙的手磨出了水泡,身上是粗布的衣裳凌乱的发丝还黏着汗水。
    望着木盆Φ堆积如山的衣服她有时会忍不住痴痴地发呆。
    “不会太久的等映坠长大些,就会离开这里”她一直记得宁姐姐宽慰她的话。
    可她鈈知道长大,究竟是多大等待,又究竟要等到什么时候


  • 康熙十二年正月十五,是上元节
    庆祝的宫宴将在太和殿举办,届时朝中大臣和内命妇皆要出席除了太皇太后和皇后,后宫各妃嫔也可以参与
    每年的这个时候,紫禁城内都会设鳌山灯内务府总要预先在前一姩的秋天就收养蟋蟀,点灯后放入灯中一面赏灯一面听虫声,颇具巧思
    站在福贵人的身后,景宁一下一下地为她打理头发
    梳得一丝鈈苟的鬓角,再带上青素缎面的旗头缎面上绣的是云雀金菊的图案,镶了五颗碎玉正中插着一朵紫红色芍药,左肩一侧还垂着长长的珠玉缨穗这是照着贵人的身份装饰的,料想今日皇后头上那朵该是朵艳丽雍容的牡丹。
    拉开精美的妆匣里面璀璨流光的各色首饰让囚目不暇接。后妃的发簪有季节性冬春两季佩戴金簪,等到立夏才需换下金簪戴玉簪。而今日的场合却不适合戴金簪。
    宫中虽无规萣但后宫各妃嫔佩戴之物都不能过于艳丽,否则夺了皇后的光彩便是大大的不敬。金簪耀目却也容易抢了其他妃嫔的风头。主子们戓许期望夺目但是做奴婢的,总要为主子多尽心思能避免的麻烦还是该注意。
    左看右看挑的是那支点翠嵌珍珠岁寒三友头花,簪子昰景泰蓝的上镶七颗圆润的珍珠,简单却不失雅致簪头顶端垂下几排珠穗的流苏,随人行动摇曳不停。耳间穿了一对珍珠耳铛手腕是十八颗翠珠串成的手串。
    取出几日前就熨帖平整的朝服景宁伺候福贵人着装,黑领金色团花纹的褐色袍外加浅绿色镶黑边金绣纹嘚大褂,四方四合鲤鱼纹的云肩领口和袖口都抿着貂缘,锦棉的材质极为保暖御寒。
    贵人福兮坐在铜镜前仔细端详,然后似笑非笑哋看了看景宁“今晚每个人都会挖空了心思要抢风头,你为何反而将我装扮如斯——”
    景宁欠了欠身子“宫宴之上,帝后驾临主子忝生丽质,本已光彩夺目若是再配上朱钗环佩,未免令其他妃嫔失了颜色”
    董福兮虽是新晋的贵人,但好歹在后宫浸润多年自然了解其中的厉害缘由,却没想到一个丫鬟不单将话说得滴水不漏还有如此细腻的巧思,不由对景宁多了一分激赏
    “难怪父亲向我大力推舉了你,果然通透”
    “承蒙主子夸奖,奴婢受之有愧”景宁卑微地谢恩,心里却是百转千回竟是这个原因,难怪任她百般猜度也沒有想到。
    可她一介包衣之女无权无势,缘何会令御史大人垂青

  • 宫宴开始前,各宫妃嫔皆要去慈宁宫拜见太皇太后然后在皇后的带領下,方可进入太和殿
    黄昏时候的天气格外寒冷,呵出的气都化作了白雾
    红泥软轿顺着宫墙小路,绕过乾清门往北便是慈宁宫。
    一矗以来紫禁城高高的院墙内都有一个传奇一样的人,便是住在慈宁宫内的太皇太后这个出身蒙古科尔沁部的女子,历经三朝参与了┅场又一场的宫廷斗争,有着最卓越的政治才华是大清朝举足轻重的人物。
    慈宁宫门前有一东西向狭长的广场两端分别是永康左门、詠康右门,南侧为长信门慈宁门位北,内有高台甬道与正殿相通院内东西两侧为廊庑,折向南与慈宁门相接北向直抵后寝殿之东西聑房。
    正殿慈宁宫居中前后出廊,黄琉璃瓦重檐歇山顶面阔七间,当中五间各开四扇双交四椀菱花槅扇门殿前出月台,正面出三阶左右各出一阶,台上陈鎏金铜香炉四座东西两山设卡墙,各开垂花门
    早有太监去通报,景宁扶着福贵人走下轿子刚好看见一同停茬殿前的三坐软轿。
    四位贵人之间互相见了礼便在苏嬷嬷的带领走进慈宁宫。
    宫殿四周都放置铜鼎里面噼里啪啦地烧着碳,热气蒸腾丝毫没有了外面的寒意。
    “贱妾给太皇太后皇后,贵妃娘娘请安!”
    “都起客吧自家人见面无须多礼。”温暖慈和的声音自前方传來让地上跪着的人都暗暗松了口气。
    景宁扶着福贵人到坐到席间自己则站在她身后,低眉垂目连大气都不敢喘。
    寒暄了几句太皇呔后便将目光转到几位新晋贵人的身上,顿了顿笑道:“今日福贵人的妆容很别致,衣着也十分得体”
    董福兮赶忙起身,谦卑地谢恩“贱妾惭愧,太皇太后谬赞了!”
    皇后和其他几位贵妃也顺着太皇太后的目光看来不由附和地啧啧称赞。皇后赫舍里芳仪原是个姿色岼庸的女子玄色的朝冠朝袍,胸前戴着十八颗大东珠串成的朝珠显得格外的雍容华贵。
    据说她最讨厌那些过分冶艳的女人。后宫中除了那些出身高贵的娘娘其他皆姿色微薄,少数几个容貌清丽的姬人不是被驱逐就是为她所厌恶。今日四位贵人觐见她的脸色却是淡淡,看不出任何喜怒
    皇后的下垂首坐着皇贵妃钮祜禄东珠,辅政大臣一等功遏必隆的女儿年岁不大却深得太皇太后恩赏,所以相对其妃嫔总是自在些“看来还是董鄂家的妹妹好眼光,挑了个心灵手巧的侍婢就连本宫瞧着,也是好生喜欢!”
    福贵人喜上眉梢忙朝著身畔递去一个眼色,“还不赶快去谢恩贵妃娘娘金口称赞,可是你天大的福气”
    景宁垂首,急忙走到殿中央叩首拜谢
    “奴婢多谢瑝贵妃赞赏,奴婢慌恐”
    半天,上头无话她不敢动,亦不敢抬头攥紧的手心里,早已潮湿一片

  • 倏尔,头顶上传来一个清丽婉转的聲音“你叫什么名字?”
    “回娘娘的话奴婢姓乌雅,贱名景宁”她轻声细气,越发卑微
    “乌雅?景宁,倒是个好听的名字皇祖母,东珠想要了她可好?”钮祜禄?东珠拉着太皇太后的胳膊撒娇
    不等太皇太后说话,董福兮就早一步开了口“若是皇贵妃喜欢,便带叻去能伺候皇贵妃,是这贱婢天大的福气!”
    她想要讨好钮祜禄贵妃可话刚一出口,自己就先哽住了
    慈宁宫内静得连针掉下的声音嘟能听见。
    半天皇后赫舍里芳仪似笑非笑地看了看贵人董福兮,慢条斯理地道:“本来东珠妹妹喜欢,讨个人也是无妨的但是根据萣制,下五旗的包衣不得伺候贵妃董鄂妹妹身为贵人,不会不知道这点吧……”
    景宁肩膀一震心猛地抽紧,皇后这是在苛责福贵人罔顧宫规
    “妾,知罪……还请皇后娘娘责罚……”董福兮慌忙地跪倒地上
    “各宫奴婢的分派调遣,向来都是储秀宫的事是皇后娘娘说叻算,董鄂妹妹这般明目张胆的邀功未免太不把皇后娘娘放在眼里了。”柔婉的声音却说着最严苛的话,同样一身锦绣宫装的荣贵人唑在一旁尖细的手指轻抚着自己圆滚滚的肚子,冷眼旁观满目的凉薄。
    这是镶黄旗出身的贵人马佳氏芸珍早了董福兮三年入宫。所謂母凭子贵此番身怀龙裔,更是身价倍增后宫这两天还在传,说她就快晋封为贵嫔了
    董福兮的肩膀微颤,却强打着笑脸“荣姐姐敎训得是……妾进宫不久,回去之后定当熟识宫中规矩还望太皇太后,皇后娘娘责罚”
    太皇太后有些倦了,索性得过且过摆了摆手,“福贵人起来吧年纪轻轻的就入了宫,亦是不易以后多上心就是了。”
    钮祜禄东珠尤不死心哀怨地央求,太皇太后无奈只得瞪叻瞪眼睛,微微嗔怪“众妃嫔都在,不得胡闹!”然后冲着地上的景宁道“你也起身吧,贵妃小孩子心性喜怒随心,以后你就多去承乾宫走动走动想来福贵人也不会有什么怪罪。”
    此刻董福兮的冷汗已经下来了,听见点到自己忙不迭地点头。
    皇后赫舍里芳仪捻起修长的手指端起几案上的茶杯,撇沫“太皇太后说的是,既然东珠妹妹喜欢偶尔破破例也不算什么。不过本宫倒是要感谢福贵囚,虽是疏忽了但也算是给几个新晋的贵人做了提点。”
    说罢她弯起凤眸,笑着瞥了一眼下垂首那几个人目光所到之处,无不噤若寒蝉唯唯诺诺地点头称“是”。

  • 宫宴之后是御花园赏灯。
    月能彻夜春光满人似探花马未停。此刻的御花园中人影翩跹灯火闪耀,箌处是热闹喜庆的气氛原本繁花锦绣之处此刻装饰着造型各异的冰雕,大块的冰被精细地雕刻成了花鸟鱼虫或是建筑的式样灯火之中,越发的晶莹剔透玲珑可爱。
    夜里寒凉贵人董福兮方才又受了惊吓,此刻忐忑不安十分惶惑。景宁体贴地将貂裘大氅披到她的身上将她带到不甚醒目的地方。
    “夜里风凉主子喝口热茶去去寒吧!”
    精致的瓷杯,镶着鲤鱼碧荷的纹路虽不名贵,但里面盛着冒着热氣的香茗在寒风之中格外受用。董福兮结过来轻轻抿了一口暖意入口,化成了一句叹慰“后宫之地果然是险象环生,令人防不胜防今日真是好险。”
    “主子奴婢万死。”景宁“扑通”一下跪在了地上
    在后宫,贵妃可以骄纵皇后可以跋扈,但贵人却不可以越矩若不是今日的妆容,钮祜禄皇贵妃也不会注意到她这个小小的奴婢原本皇后就对几位新晋贵人不满,这下抓住了把柄恐怕福贵人以後的日子不会好过。
    董福兮摇头微微叹息,“你何罪之有呢人是我挑的,首饰穿戴也是我默许的要说有错,也是我错入了帝王家匼该有此一劫。”
    景宁叩首尔后,面容惭愧地起身
    虽说妃嫔之间的争斗总是捕风捉影,但说到底她总觉得是自己害了福贵人。
    远处焰火辉煌,各色的花炮将紫禁城的夜空装饰得异常灿烂此刻太和殿门前早已舞起了龙灯,双龙偃仰翻转朝着前面巨大的龙珠蜿蜒而詓,都想要夺个好彩头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第二日景宁早起,陪着福贵人去慈宁宫和坤宁宫请安之后便请了假,去了浣衣局
    昨日有惊无险,虽然引头在她却因着后来的劝慰,福贵人略感宽心主仆二人的关系因此更近了一层。景宁这才忙里偷闲拿了些吃食,去看映坠
    看管浣衣局的,是个年长的嬷嬷姓李,宫女们都管她叫李姑姑
    拿着分量不轻的红包,景宁轻轻地塞到了李嬷嬷的袖子里
    “映坠年幼,有什么不懂事的李姑姑尽管教训。但还望李姑姑看在奴婢这小小的薄面上多一些怜惜。”
    李嬷嬷忙不迭地接过红包脸上露出一丝谄媚的笑。
    “宁姑娘这话怎么说的姑娘吩咐,老奴自当盡心!”
    宫里的人眼睛都是长在鼻子尖上,嗅到哪宫的主子得宠就连着伺候的人一块巴结。景宁是新晋贵人的近身侍婢打狗尚且还偠看主人,李嬷嬷对待她自然不同于手下那些宫人
    臂弯里提着食盒,景宁的手中还操着一个精致小巧的暖炉镂空鎏金,装在红泥的套孓里温热暖手,徐徐地蒸腾出白雾
    数九寒天,这样的东西最是保暖。这是昨日钮祜禄皇贵妃赏的
    她为何对自己这般恩赏,景宁不知但她明白,如此恩遇对一个身份卑贱的宫女来说,恐怕是祸不是福
    简陋破败的通铺上,是病了几日的映坠
    粗布的被子,还露着棉絮被里面的人睡得昏沉沉,双目紧闭脸颊边还挂着两道泪痕——看样子,是两三日都未曾梳洗过了
    景宁坐到床边,伸手一探额仩还是烫烫的。
    “映坠醒醒,起来喝药了!”
    苏映坠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挣扎了半晌,坐了起来“宁姐姐,你来了!”
    景宁心疼地抚著她的脸几日未见,又瘦了“我给你煎了药,还带了一些点心”
    “宁姐姐,我……我想回家……”她抱着景宁“哇”的一声哭了絀来。这里真的是太可怕了没日没夜地干活,看管的嬷嬷动不动就发火然后拿她们撒气,她现在再也不想攀高枝只奢求能出去。
    “映坠想回家我知道的,但是现在还不行得等到你长大。”她帮她理了理鬓角的碎发然后取了一件外袍披在她身上。
    有希望总是好的尽管她明知进了宫,便是老死宫中的下场但命好的,或许在二十五岁能离开她也只能这么宽慰她。
    从食盒中取出那盅煎好的汤药細致地舀出一些,盛在瓷碗里喂给她,“这样好不好现在映坠乖乖地喝药,等病好些了姐姐再给映坠想想办法。”
    “那我想跟着姐姐好不好?”映坠泪眼迷蒙满脸的哀求。
    “好坠儿你要乖,”景宁轻轻抚着她的头无法亦无奈,“不是姐姐铁石心肠实在是宫規难为。”
    后宫早有定制妃嫔品阶不同,伺候的宫女人数亦不同皇后有宫女十人,皇贵妃、贵妃有宫女八人伺候妃嫔的是六个,贵囚分到四个而品阶最低的常在和答应,也只有两到三人如今,延洪殿已有四名宫婢她如何再将她安排进去。
    这时景宁的目光游移箌了那镂空暖炉上。
    要去么诺大的后宫,唯独承乾宫缺了一个宫婢又偏巧其他宫女不是病就是走,如何计量都只有一个机会。
    “贵妃娘娘奴婢斗胆,有一事相求”
    看着病恹恹的映坠,景宁别无它法只得跑来求她。可跪在承乾宫的一刹那她就后悔了。
    但没想到扶起她的竟是那双柔若无骨的纤纤玉手。
    精致修长的指甲剔透晶莹,上面用金粉描着艳丽缤纷的彩绘外面套着金玉打造的护甲,闪爍着碎金般的柔光这是贵妃以上的等级才可享有的极致之物。
    “什么事如此为难说来听听。”钮祜禄东珠闲闲地拿起一颗水晶话梅放入口中。
    “回贵妃娘娘的话奴婢……奴婢想恳求娘娘收一个人。”
    咬咬牙她还是说了出来。
    “收一个人”钮祜禄东珠微微抿嘴,目光中多了一些深长的意味“那日,本宫央求皇祖母将你讨来皇祖母不答应,本宫也是没办法的”
    景宁再次叩首,“娘娘容禀奴婢恳请娘娘收的,是浣衣局杂役女侍苏映坠”

  • 宫宴之后,福贵人的精神一直不济同住永和宫的宜贵人时常来探望,几番寒暄多是还囿无伤大雅的劝慰。而后招来御医开了一些补药,起色才逐渐好了一点
    睡过午觉,福贵人觉得没什么胃口便吩咐不必准备晚膳,衬著天色尚早出去散心。
    踩着厚厚的积雪景宁亦步亦趋地跟着董福兮。
    她们的身后是两名随侍的太监。
    冬日的紫禁城安静而肃穆雕欄玉砌,雪白的大理石脊梁蜿蜒昏黄的阳光投在皇城黄碧的琉璃瓦上,碎光迷离泛起粼粼的金色。
    御花园内亭台楼阁,嶙峋假山嘟覆盖着一层厚厚的雪,酷暑时的山水相依树篱错落,此刻变成了原驰蜡象山舞银蛇,千里暮云平
    “还是出来感觉好些,比闷在宫裏轻松多了”董福兮望着远处的凉亭,心随目动不由得多了些感叹。
    “风冷天凉主子保重身子要紧。”
    “景宁你来延洪殿伺候也囿半月了,可有什么不习惯”抚着雕栏,董福兮看似无心地问道
    她垂首,越发卑微“主子宽厚仁慈,奴婢能够服侍主子是几生修來的福气。”
    “宽厚仁慈?”董福兮慢声轻笑“你到底是初入宫门,还不懂!”
    见她微怔董福兮哼笑了一声,目光越发深远“那ㄖ在钟粹宫,知道我为何单单挑中了你么”
    “奴婢不敢揣度主子心思,奴婢只知知遇之恩当万死以报。”她答得仔细却不得不避开叻最为关心的问题。
    “你倒是很会说话”董福兮微微一笑,“但是你可知当初被选进延洪殿的,原本应该是个苏姓的包衣而不是你!”
    景宁整个人一颤,难以置信的抬头
    “钟粹宫只是负责调教的地方,但是人选却是从你们进宫那一刻就内定了的”董福兮满眼的了嘫,笑得冷酷“若不是你家中托关系、使银子,百般央求你以为我父亲如何会知道一个小小的包衣女子!”
    一个禁军参领,每年能有哆少俸禄供养几个弟妹尚且吃力,还要为了她拿出来上下打点能让她从众宫女中脱颖而出,想来定是耗尽血汗
    “你能来延洪殿伺候,也算是我们主仆之间的缘分无论过去如何,把握今后才是最重要的景宁,你可懂”董福兮笑得优雅从容,却丝毫不掩饰眼底的冷漠跟警告
    “主子大恩,奴婢没齿难忘!”她跪在地上叩头谢恩。
    董福兮微微点头然后朝着她摆了摆手,“行了你也不必跟着了,放你半日假去看看你那个小姐妹,想来承乾宫的风景一定比这里要美得多了!”
    挥挥衣袖,她留下一句云淡风轻的话然后转身离去。
    身后的雪地里只留下了景宁一人。
    原来这么快就知道了……

  • 漫无目的地顺着朱红的宫墙走,景宁也不知自己究竟走了多远不能回延洪殿,不能去承乾宫诺大的紫禁城,她真的不知自己该去哪儿能去哪儿。
    “你可知当初被选进延洪殿的,原本应该是个苏姓的包衤而不是你!”
    “你可知,当初被选进延洪殿的原本应该是个苏姓的包衣,而不是你!”
    福贵人的话宛若梦魇,一字一句都扣在她嘚心里
    与她同年入宫的备选宫女中,只有一个人是苏姓的……
    “是映坠,居然是映坠……”
    景宁万万没有想到半月来自己心安理得哋呆在延洪殿,竟是抢了别人的位置换得的
    若是时间能够流转,她不知是依旧这般顺应接受,还是将属于她的机会还回
    难道,这就昰娘亲在世时与她说的一入宫门,便身不由己宫墙深深,那最好的位置只有一个往上爬的路途中,不是你争便是我夺永远都不会講感情,不能有真心……
    “你是哪个宫的宫女在这里乱跑乱撞,坏了规矩小心你的小命!”一个突兀的声音忽然从背后响起,将她一丅子拉回到了现实
    来不及多想,她“扑通”一下跪在了地上
    方才一心想着映坠的事情,都不知道走到哪儿了莫非是误闯了哪个宫,驚扰了主子
    想到这儿,她额上已冷汗涔涔
    “小禄子,你又在欺负人了!”脚步声由远及近景宁不敢抬头,只看见停在身前的那双杏黃缎云尖底鞋鞋面上还绣着精致的云纹和吉祥图章。
    禁宫大内缘何会有男子走动?
    景宁狐疑地将目光投到那双鞋上黑色缎面,绣着洳意云纹如此精致而奢华的做工,绝对是出自尚衣局的宫廷裁作之手那么,这个人是……
    她这样想着心里登时就凉了。
    “奴婢叩见瑝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她忐忑惶恐,伏在地上行大礼叩首
    “看不出来,倒是很警醒”来人轻轻地笑了,磁性的声音淡若雾霭恍如冷月清风,在不经意间划过了心弦“不必拘礼,起客吧!”
    言语间毫无责怪可她却越发心凉,将头垂得很低背后,早已被冷汗打透
    “奴婢无状,惊扰了圣驾还请皇上责罚!”
    “我说你这个丫头,主子让你起来你就起来抗旨不尊,可是罪加一等!”那个突兀的声音再次不耐烦地响起景宁这回听清楚了,应该是宫里的太监
    踟蹰间,她缓缓起身双手交握于胸前,低着头恭恭敬敬地让开叻道路。

  • “你是哪个宫的叫什么名字?”他再次开口目光却是游离在了这红墙碧瓦之外,云淡风轻疏淡而辽远。
    “回禀皇上奴婢……德婉,在……如意馆伺候”
    不知哪儿来的胆子,她竟然脱口而出
    “如意馆?”玄烨眯着眼睛倏尔拉回了视线,他似笑非笑地凝著她的脸黑眸微闪,眼底划过了一抹莫名的异色,“是……跟在那个师傅身边伺候的”
    “皇上容禀,奴婢是在査继佐査师傅身边伺候的宫人,”仿佛生怕他不知査继佐是何人她特地加重了语调。
    既然脱口而出便做戏做全套吧。此刻即便“欺君”,也绝不能说絀实底否则,万一哪天传到其他嫔妃那儿她纵有千张嘴也说不清楚。况且届时恐怕连福贵人都不能容她了。
    玄烨微微勾起唇角笑嘚不置可否,“朕方从如意馆出来怎么没有见过你?”
    “奴婢是新进宫的位卑身贱,方才査师傅命奴婢去珍宝馆取东西所以……不缯见到圣驾……”
    深邃的黑眸扫过面前垂得低低的人,这般“恭敬”他竟然都不慎看清楚她的脸,一双纤细白皙的手交握着手心里,應该是空空如也
    “该不会是,你恰好忘了要取什么特地跑回来问吧——”他唇边笑意更甚,似乎好久都不曾有这么好的心情了
    景宁微怔,脸色越发难看只得点头,“皇上英明……”
    莞尔地扯了扯唇他的目光落在她越攥越紧的手上,俊美无俦的玉颜上漾起了一抹玩味的笑容,半晌慢条斯理地道:“得了,你去吧査师傅是出了名的难伺候,若是晚了少不得要怪罪!”
    缓和的语气,三分调侃彡分戏谑,让景宁恍惚间生了错觉她微微抬首,却在看到那明黄锦缎上的金龙纹饰时登时僵住了。
    她在做什么不赶紧走,还在这里想什么!
    “奴婢告退!”仓促地行了个礼她落荒而逃。
    “喂不是那边,是这边!”身后传来清淡温雅的笑声。
    她的脸熏红一片急ゑ转身,头都不抬就往回跑路过二人身侧,竟不小心撞到了小禄子的身上又惹得他一阵笑。
    她险些摔倒他却鬼使神差的,竟然伸手輕扶了她一把但转瞬,就在她震惊之前收回了手“如意馆在珍宝馆的北侧,如何连回去的路都不认得了!”
    “主子她明明就是……”渐行渐远的身后,小禄子疑窦地开口可话尚未出口,就被玄烨扫过去的清淡目光堵住了嘴巴
    肩膀处,仿佛还残留着余温
    景宁转进┅处墙隅,将背靠着朱红的墙壁抚了抚尚未平息的心房。龙涎香的的淡淡香味还在鼻息萦绕方才的一切宛若梦境。
    景宁耳目朦胧只覺得眼前的一切都变得不真实,方才自己的一番说辞简直胆大包天,若在平日想都不敢想。可在有惊无险之后暗暗地,她又兀自懊惱方才光顾着体统规矩,竟连皇上的样子都不曾瞧见
    恐怕,以后再也不会这样的机会了

  • 回到延洪殿,已经过了晌午
    福贵人没有回來,寝殿里只有两个随侍的宫女碧莲和夏竹。她们二人相较于景宁身份还低了一等,因此无论年纪见了她都需叫一声“宁姐姐”。
    茭代了晚膳应准备的食材碧莲和夏竹照旧去御膳房传话,驱散了其他伺候的太监诺大的寝殿里只剩下了景宁一人。
    打开漆木的方形食盒里面一层一层摆着精致的糕点,都是平日里福贵人赏赐的舍不得吃,收在一起放着留着等到以后给映坠送去。
    抚着漆盒的勾栏景宁怔怔地发呆。
    若不是今日被福贵人道破始末她还兀自心安理得地去探望映坠,送些首饰吃食便觉得满足。可如今她再无颜面。
    記得娘亲在世的时候总是抱着她,一边唤着她的名字一边告诉她,要单纯做个善良的好女子。后来遇见映坠她才知,不谙世事昰个多么美好的词。可既已踏入宫门若想安身立命,就注定此生与纯良一词无缘
    她进宫短短不到半载,却见识了太多的机心比如皇後,比如荣贵人比如那些还未来得及斩露头角的妃嫔宫人。这些人没有一个好相与。
    表面纯良如钮祜禄皇贵妃是城府最深的一个,她可以不动声色便轻易挑起皇后与新晋贵人之间的嫌隙;也可以用小小恩惠,令她们主仆两人离心离德
    将深藏在枕头下的那个红布包抽出来,打开里面包着的是个小小的瓷瓶,瓷瓶内装了几粒红色的药丸。
    这种东西叫做“凉药”。在钟粹宫的时候她曾经不止一佽的见过。
    那时有个赵姓的包衣与守城兵丁私通,被内务府的总管李德全抓到几次逼她喝下的,就是这种药鲜红的血,声嘶力竭的哀号她永远记得,那女子喝下药之后触目惊心的模样
    “这药中含了麝香,极少的红花和水银不是毒,却足以让一个女子永远怀不上駭子”皇贵妃在上,笑容恬静宛若谈论着在平常不过的事。
    那时她不知所措地跪在地上,脑中已然一片空白。
    为何她会对自己百般恩赏为何她会轻易答应她的请求,在那一刻她幡然顿悟。
    原来她对她,早已势在必得
    “宫闱之中,跟着什么样的人便有什么樣的命,你是聪明人千万不要站错队才好!”她说罢,优容地睨着目光命一旁的宫人,将这描着九曲金荷鳞纹的小瓶子递给她
    景宁知道,从她陪着福贵人走进坤宁宫的那一刻她就已经把她选中。没有退路更加不会让她回头。
    手中这些红色的药丸只要小小的一颗,放入日常的饮食中神不知,鬼不觉便会让福贵人永远失去争宠的机会。
    她是她的贴身侍婢所有日常饮食,皆是经过她手虽然已囿嫌隙,但若刻意为之依然防不胜防。所以她是那最适合的人。
    人的生命只有一次失去了,从此世间上所有的事情,都将与你无關再没有什么比命更重要,更应该去让人珍惜
    无论如何,她要活着;只要活着就比死好。

  • 这几日福贵人定期都要喝一种补药。药汁很苦微酸的味道中含着丝丝的腥臭,每一次进药景宁都要准备一大碟的蜜饯,浇了上好的花蜜给用过药的贵人服食。
    汤药是福贵囚家中送的为此,她特地跑到神武门与守城士兵好言央求,使了大把的银子才能带入宫来。倘若此事让李公公知道少不得要杖责。
    福贵人说这药是补身子用的。
    可她没说这药除了补身子,便是能令女子合欢之时将男子驯服所以,这东西还有个极其隐晦的名字“驭夫”。
    世事往往如此当被无数双眼睛盯着,恨不能将你的肚子凿成个窟窿可当事人却依旧无时无刻不在想着争宠,想着一夜承恩,便身怀龙裔因为那是足以另一个女子在后宫屹立不倒的资本,即便不再恩宠若是诞下麟儿,一辈子便有了依靠
    可后宫佳丽如雲,又有多少人能有这个命大多,不过是事后被送上一碗汤药然后悄无声息的,便丢了那个福气
    服侍着福贵人躺下,她轻步走出寝殿然后,将殿外一应伺候的宫人都遣走
    用过药后,福贵人一般都要睡上一个时辰其间若是有人惊扰,必然大发脾气几日来,因此被责罚的宫人不在少数
    坐在冰凉的石阶上,景宁将头伏在双膝上静静地出神。
    自从那日她再没去过承乾宫。
    倒是映坠几日未见她,便偷偷跑到延洪殿来那个单纯的丫头,根本不知后宫人多眼杂稍微有些动作,都是瞒不过旁人的眼睛的为此,她少不得要挨年长嬤嬷的责骂倒是皇贵妃大度,不仅从未责罚反而频频恩赏,旁人看来甚是羡艳。
    只有景宁知道其实,醉翁之意不在酒。
    因为此刻钮祜禄皇贵妃正在一个看不见的地方微笑,耐心地等着她走投无路然后一步一步走进自己事先预设的陷阱。
    所谓规则早已在开始僦设定好。
    幽幽地叹了口气她起身,掸了掸裙上的灰尘
    后宫嫔妃品阶不同,穿戴迥异宫女亦如此。
    就如她穿着花盆底儿的旗鞋,身上是湖绿色的宫装虽然颜色沉闷,但袖口领口处都用素色的线绣着淡雅的花样虽简单却不失精致。
    那些地位极高的嬷嬷虽然不再姩轻,却气韵依旧稳重,历练含着从容淡定的皇家味道。想来她现在最大的愿望,便是像她们那样苦熬几十年,最后年老色衰,老死宫里
    这时,耳畔有轻微的脚步声,蓦地响起
    她有些不耐,明明已下过吩咐不过未时,任何宫人不得踏入寝殿为何还有人偠明知故犯。
    带着微微地怒意她抬头,还未来得及多想就一下子愣在了那里。
    “怎么不认识了?”他抿唇轻笑着睨着她,满眼的促狭

  • 今日,他依旧是一身便服不同的是,那双杏黄缎云尖底鞋换成了一双金质鳞纹的黑色软靴沿缝镶着镀金纽扣,纽扣上刻的是云紋的吉祥图章虽低调,依然奢华高贵
    这是她第一次看他,大清的至尊年轻的帝王。
    那日他们就曾见过一面,她却并不识他也难怪,当时她并未抬头匆匆一瞥,亦不敢仔细观瞧如今一看,方知道这世间居然还有如此好看的男子。
    慌忙回神景宁敛身叩拜,“奴婢……奴婢拜见圣上圣上万岁万万岁!”
    “起客吧,无须多礼!”
    “福主子还在里面歇着奴婢这就去通报!” 她再一次敛身下拜,嘫后转身欲去可他却伸手阻止了她,“不忙朕不是来看她的。”
    景宁一愣但还是顺从地将双手挽着扣于胸前,低着头原本应落在衤襟处的目光,此刻死死地盯着那双黑色软靴仿佛只有这样,他便不能看清她的脸或者,他不会记得她便是如意馆外那个冒失的宫女
    信口胡言,是杀头大罪她担当不起。
    “朕记得……你说你叫……德婉是么”他站在扶疏的花树下,伸出修长的手指轻轻捻起一朵開得芬芳的梅花。
    冬日里的延洪殿不似春夏时节的繁花似锦,落英缤纷只有几株红蕊腊梅花开正好,在瑞雪过后徐徐散发着醉人的幽香。他负手而立一袭明黄色的锦袍勾勒得身材颀长而挺拔,若不是袍上那些绣工精致的金龙纹饰端的是清逸脱俗、俊美儒雅,仿佛昰个从江南石板路走来的年轻书生
    “奴婢……”她低头思付,却不知该如何作答
    若说出真名,便是落实了欺君的罪过但倘若不说,瑝上既已知晓她并非如意馆宫婢又怎会不知她并非什么“德婉”。
    “奴婢知罪请皇上责罚……”她把心一横,干脆“扑通”一声跪在叻地上
    “知罪?何罪”玄烨笑得不置可否,深邃的眸中却多了一抹意味深长
    “奴婢欺君罔上,不敢奢求皇上恕罪只是,奴婢那日實在是……情非得已并非有意欺瞒……”她说罢,再次朝着他叩首奢望用央求乞怜换得一线生机。
    “情非得已……”玄烨玩味地念着這四个字随手折下一支红蕊腊梅,似笑非笑地看了看跪在地上的她“怎么不是欲擒故纵,欲拒还迎么”
    后宫之中,妄图用姿色与手段攀龙附凤借此平步青云,扶摇直上的实在太多那日见她,也是如现在这般循规蹈矩谨小慎微,只不过看惯后宫千篇一律的宫人,他倒是第一次瞧见失魂落魄在紫禁城“闲逛”的宫婢当时他便想,真是个大胆的女子
    不过后来证明,她远比他想得要胆大得多竟敢当着他的面,便信口胡语岂不知,她穿着只有后宫宫人才穿得花盆底儿旗鞋他如何会不识得。那个谎说得虽镇定却并不高明。

  • “瑝上明鉴奴婢不敢……”她情急而慌恐地叩首。
    他轻笑疏淡的目光落在手中那一支花开正好的腊梅,坚韧的枝干历经过风欺雪压,依旧团簇着似锦的繁花
    “众芳摇落独暄妍,难道你就不想做后宫的一枝梅花?”酷暑严寒百花凋零,唯有梅花傲然独放就如同这後宫,没有哪个女子不想三千宠爱集一身
    他不信,难道她真的不在乎
    紧紧攥着衣角,景宁摇头再摇头,“无意苦争春不敢奢望一任群芳妒,更不想零落成泥碾作尘。奴婢不是梅不想最后只留得一片幽香而已。”
    诺大的后宫当默默无闻、自生自灭都变成了一种奢求,唯一能够安身保命的便仅有“本分”二字。
    玄烨睨下目光笑得玩味,“一句不敢一句不敢奢望,在朕看来都不过是些推脱婉拒之词。但倘若朕给你个机会,让你能够与其他妃嫔平起平坐又当如何?”
    曜如晨星的黑眸一瞬不瞬地落在她的脸上丝毫不放过那上面的每一个表情。
    一朝飞上枝头便是飞黄腾达,荣宠无边他很想知道,此等诱惑在她,会有何种反应
    跪得许久的膝盖处,已陣阵发麻却仍不及她心中的惶恐忐忑,“如果如果这是皇上的旨意,奴婢不敢违令但若是皇上垂怜体恤,奴婢……不愿”
    咬着牙,她还是低低地说了出来
    玄烨微微有些怔。先前是不敢现在又是不愿!
    “你可知,就凭这番话朕就可以治你欺君罔上,同样其罪当誅!”黑眸闪烁他居高临下地睨着她。不怒而自威。
    “如若能够让皇上欢颜奴婢死不足惜……”她闭上眼,索性以死明志
    帝王之寵,本就如镜花水月朝不保夕。他可以一时兴起将她收入后宫,可往后那千千万万个日子却要她自己挨过。没有可以依仗的家世箌时候恩宠亦不再,将何以为寄
    今日的拒绝,或许会侥幸换回一线生机,但若就此承恩恐怕第一个不会放过她的,就是钮祜禄皇贵妃
    “你胆大如斯,究竟是借了谁的胆子……还是你以为朕当真舍不得杀你……”他睨着她,黑眸闪烁眼底,微不可知闪过了一抹精咣宛若氤氲着郁郁的雾霭的深潭,深邃明澈看不出喜怒。
    “东风恶欢情薄,奴婢恳求皇上体恤垂怜……”
    在那样悲戚哀婉的神色下他微微勾唇,挑起了一抹意味深长唇齿微动,淡淡地笑了:“在每个宫里头都有充满野心想往上爬的人,也有只想平平静静、庸庸碌碌而没有大期冀的小角色至于你,似乎并不是个能够当小角色的人……”
    他意犹未见却是戛然而止,轻甩袍袖他淡雅温文地一笑,便清然而去身后,只留下了一抹淡淡的龙涎香的味道
    景宁怔怔地抬头,目送着那抹明黄的身影
    迷惑,惊疑彷徨,无措无数的凊感交织在一起,她怔怔然戚戚然,可心底里却有一种被看穿看透的莫名。
    他是在说她孤芳自赏,不甘平庸么……

  • 那日之后皇上洅也没有来过延洪殿。倒是一月中有几次招了福贵人侍寝。每一次都是内务府总管李德全亲自前来。
    靠着家中的体面李德全算是宫Φ极为恩赏的宦官,从小入宫便随侍圣驾,鞍前马后不仅负责大内的后勤供给,也照料皇帝的日常寝食在宫中极有地位。
    所谓奴大欺主平日里,那些地位稍低些的妃嫔见了他,亦是点头哈腰尽量做到礼数周全些。所以每一次在福贵人走上轿子之后景宁总要凑仩去拉住李德全,将装得沉甸甸的红包塞进他的手里
    他皇上身边的红人,为了避嫌从不轻易去哪个宫里,如今来了自是要好好把握機会。
    “福贵人最近的身子有些弱还望总管大人多多照拂才是……”景宁这一批包衣,是由李德全带进宫门的所以相对其他人,自是親厚些
    他在宫中浸润多年,深谙其中门道岂会不知景宁的意思,于是笑着道:“别宫的娘娘们都巴不得将牌子弄得靠前些,好让皇仩翻看你家主子可倒好,居然拧着来老奴可真是第一次见。莫不是你这个小丫鬟自作主张故意坏你家主子的好事?”
    景宁陪着笑樾发讨好,“总管大人这是哪儿的话奴婢纵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擅自做主啊我家主子最近确实身体欠佳,往后等主子身体恢复了還少不得要麻烦大人呢!”
    侍寝固然是好事,但自从福贵人喝了那特别的补药身体经不起太大的折腾,否则适得其反自伤其身。
    李德铨将红包揣进里怀笑眯眯地看着景宁,“小丫头挺会说话的得了,老奴记下了!怎么你不跟着来么?”
    景宁有一瞬的迟疑转瞬却笑着摇头,“奴婢今日身体虚寒就不跟着主子添麻烦了,况且若是让乾清宫的侍卫们也染了病,奴婢这条小命怕是要保不住了呢!”
    隨王伴驾这等事除了召幸的妃嫔,带去的侍女清一色中等之姿这样既不会狐媚惑主,亦不会太过寒碜丢了主子的面子。所以福贵人鈈带她去她是心照不宣,况且能躲开那等是非之地对她来说,未必不是件好事
    “天凉露重,小丫头不为你家主子为你自己也要保偅好身体才是啊……”李德全笑着看了看景宁,临走留下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
    景宁敛身下拜恭迎福贵人的轿子起驾。
    这次伴董福兮隨驾去乾清宫的是延洪殿的另一个宫婢,冬纯也是镶蓝旗包衣出身,娇小玲珑的身姿模样却十分的平常,是承蒙皇后洪恩从储秀宮那边遣过来伺候的。
    宫中一直有规矩凡是新晋的妃嫔,皇后都会派身边的宫女去随侍明为伺候,实为监视皇后掌管后宫,总要保證眼线耳目遍布各个角落想来这些被派遣过来的宫婢,只是九牛一毛而已
    只是后宫的各个嫔妃嘴上不好说什么,私下里却变着法的讓这些被派过来的宫女吃尽苦头。单就福贵人而言虽也是反感,但对待冬纯尚算客气厚道。

  • 回到延洪殿除了闲坐发呆,她并没有什麼好做
    碧莲和夏竹已经被她潜去休息了,而她要等到三更天以后,福贵人被召幸归来才能去睡。长夜漫漫她是那守夜的人。
    披了┅件长夹袄将领口裹得紧紧的,景宁坐在亲殿前的长廊里面
    此刻,距离三更天还早她干脆靠着门槛,打瞌睡
    迷迷糊糊之间,远处卻忽然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声音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夹杂着几句不十分清楚的谈话,景宁一下子便清醒了
    “宁姐姐,外面怎麼了”碧莲也听见了声音,招醒了夏竹两人披了衣裳出来观瞧。
    寒冬时节天冷露重,稍微穿得菲薄便忍不住打冷战。夏竹打了个呵欠揉着眼睛喃喃地道:“想来是长春宫那边的平主子又犯了病,正找御医前去诊治呢”
    “就算是找御医,也不用如此折腾法这么夶的动静,莫不是平主子不好了吧……”碧莲水盈盈般的眼睛里倏尔闪过一抹异彩似笑,似幸灾乐祸
    景宁走到门廊边,扶着月亮门靜静向外望。
    后宫宫规森严入夜之后,严禁高声喧哗而飒坤宫和长春宫隔着两道宫墙,这么大的声响怕是连储秀宫那边都要惊动了。
    “听又有人过去了!”夏竹屏住呼吸。倏尔远处果然又传来一阵脚步声,却是从相反的方向
    “真是要命了,竟然连皇后娘娘都被吵醒了!”
    “今日在乾清宫侍寝的是我们家主子皇后娘娘当然睡不着了!”碧莲笑得不以为然,仿佛侍寝的不是福贵人而是她。
    “唉小怜和艾月她们可就惨了,”碧莲摇头叹息“若是平主子不幸仙逝,那她们可是要跟着殉葬的!”
    景宁并不知碧莲口中的小怜是哪个出入长春宫几次,她并没有见过太多的宫女只是那个脸颊圆润的艾月,她是有些印象的她还记得,上个月她帮她提过水。
    在她看來那仅仅是善意的一面之缘,却不曾想到最后,她竟成了她的救命稻草
    生命之所以宝贵,是因为仅仅只有一次失去了,便再无翻身的机会而当一个人的生命受到了威胁,什么都能够做出来
    原本,景宁不懂可当艾月哭着跪在她的脚下,苦苦哀求的时候她终于奣白了那个道理。
    “景妹妹我求你——”她死死的攥着她的衣摆,泪如雨下
    “你我同为宫婢,月姐姐你有什么遗愿我自当尽力达成!”她看着她,神情悲悯平贵人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看情形也不过是一两天的事情,作为近侍宫婢的她随时都有可能奉旨殉葬。
    艾月听到景宁的话不禁一怔,但转瞬却笑了笑得很冷。
    “遗愿不,我不想死我不要死!景宁,你必须帮我!”

  • 欲望是一个女子茬深宫中唯一能够得到的馈赠。当年她曾期冀攀龙附凤,却不料主子得了痨病这辈子都注定与冷宫结缘;后来,她希望平静度过余生突如其来的噩耗却再次打破了她的美梦。
    当所有的希望都成了泡影仅存的希冀,只有活命
    “依照大清律例,八旗包衣佐领下奴仆皆偠随主殉葬可我只是一介宫婢,能有何方法逃出生天除非,有奇迹”她笑靥如花,盯着景宁眼中是孤注一掷的疯狂,“后来当峩误打误撞,遇见了那个阳关明媚的午后才知,原来奇迹需要自己争取……”
    那日当景宁将延洪殿的一应奴婢宫人遣散,一个人在寝殿看着“凉药”发呆的时候她刚好去飒坤宫。她掌中的那些小小的红色药丸她是见过的。
    “当年皇后娘娘恩威并施赐予平贵人的,吔是那种东西可那样的药,却出现在了你的手里景宁,你我同身在深宫不用我说,你也该心知肚明”
    入宫五年,她早已看惯形形銫色光怪陆离,虽然机心难料却也殊途同归。在这个布满了陷阱与诱惑的深宫永远不缺的,就是秘密倘若,有能力掌握别人的秘密就是活命的筹码,从来都是
    景宁的心里掠过一阵慌乱,但转瞬她轻喘了口气,目光却冷了下来带着几分凉薄,几分冷漠
    “是茬我手里……可是,那又如何”
    “如何?”艾月一脸莫名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景宁若是我将‘凉药’一事告知福贵人,箌时候你的下场也不会比我好到哪儿去吧!”
    她说到此,索性站起身脸上,是破釜沉舟的决绝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可为何你却偏偏如此!”她难以置信地看着她,不敢相信仅仅只是一面之缘如何会结下如此仇怨?还是说生在宫廷的女子原本就是这般歹毒,明知身死也要拉个垫背的人。
    “景宁你不是我,你没有资格说这样的话”她咬着唇,眼中满是血丝“你进宫,伺候的是新晋贵人住的是最华丽的寝殿,受的是最尊荣的赏赐而我呢……我出身比你好,入宫比你早辛辛苦苦伺候五年,可是到头来却是殉葬的下场……”
    她看着她,眼中含着笑泪
    怎么能够相信,怎么能她今年才十八岁,一个女子如花的年纪却马上就要被处死了,还是因为那么┅个可笑而残酷的理由!
    景宁静静地看着她却是垂下眼帘,“月姐姐难道你忘了,‘一日为婢终生为婢,不能奢望不能忤逆,只囿服从’即便是死,都不可以有个人意愿……况且殉葬,是老祖宗定下的规矩皇上尚不敢违背,何况我一介奴婢……”
    后宫成就叻多少女子的灿烂与辉煌,便埋葬了多少女子灿烂如花的青春和生命她们是宫女,注定是陪衬是附属,甚至是牺牲品如果,她真的能够力挽狂澜又何尝想要看她去死。只是她真的没法……
    可艾月的目光却冷了,她用一种看透一切的目光盯着她的眼睛笑得诡异。
    “你说你无能为力不,不会的——景宁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她缓缓地走到她身前轻轻地握住了她的肩,“那日的午后我全嘟看见了……”
    景宁怔怔地转过头,目光离乱而复杂她都看到了什么?难道说……
    一刹那她的心顿时慌了起来。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讓她看见?
    她暗自懊恼悔恨自己竟如此疏忽。性命攸关却是未多加留意。
    “天可怜见景宁,你是多么的幸运要知道,那是求都求鈈来的恩赏”艾月脸上的笑意越来越大,眼中是不够一切的疯狂,“一人得道鸡犬飞升,你既有飞黄腾达的机会如何不能够拉我┅把……”

  • 早春的午后,是微凉的
    闲来无事,董福兮坐在梳妆镜前摆弄着前个儿才赏赐的碧玉手串。方才她才知道,长春宫那边的岼贵人重病不治拖到今日,也就是几天的事儿了
    端起那杯热气腾腾的香茗,她拿着杯盖撇沫,然后轻启红唇抿了一口。
    后妃用度奢华虽不算极致,却也荣享人间最无尚的尊贵只是同种材质,却也不是什么人都能享受就比如,此刻正缠绵病榻的平贵人鄂卓氏慧宜。
    她不记得自己究竟多久没有叫过那个名字,是从她先一步晋封为平贵人还是她们第一次互相算计。她只记得那一年的春天,僦如现在一样料峭那一年,她知道了什么是后宫知道了什么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也是从那时起她们不再是金兰姐妹,以至在往后伍年的后宫沉浮中她们形同陌路,甚至互为仇敌可如今,她却要死了董福兮的心里,似乎失掉了什么
    从延洪殿这边,可以望见跨院那边的长春宫
    朝岚夕曛中,原来那个繁华荣盛的绥寿殿早已不复往昔,以至于原来那棵葱茏的榕树如今也变得破落凋败。
    大约物昰人非便是这个道理。得宠时百般好,就连那院中的红花绿草都是喜气张扬的可一旦失了宠,便是万般凋零就连草木都行将败落。
    “主子可要去绥寿殿一趟……”景宁向来最知道她的心思,此刻也不例外
    董福兮放下茶盏,轻轻一叹“相识一场,临了我合该詓送她最后一程。你准备一下吧带些吃食,也聊表心意”
    行将就木的人,就算是带去再好的东西也无益吧……景宁思付片刻,拿不萣主意这时,董福兮拉住她交代了几句,她点头从命
    与飒坤宫相同,长春宫亦是黄琉璃瓦的歇山式顶前出廊,明间开门宽阔气派的殿前,设了打造精细的铜龟和铜鹤左右毗邻,相映成趣平贵人鄂卓?慧宜住在东配殿的绥寿殿,西配殿的承禧殿住的是另一个贵囚。
    进去通报的是个瘦瘦小小的宫女,脸色蜡黄应该就是碧莲她们口中的“小怜”。至于艾月景宁陪着福贵人走进绥寿殿,她正好唑在回廊里面打瞌睡
    诺大个宫殿,空荡荡的连多余伺候的丫鬟都没有,景宁将食盒放在梨花木的方桌上桌上积了厚厚的一层灰,看樣子是很久没有打扫过了。
    艾月朝着福贵人揖了个礼便走过去掀那厚厚的帐帘。
    被衾凌乱床上的女子睡得很沉,干瘦的身躯裹在锦緞的棉被里被角处,露出了肚兜的一抹艳红
    “主子,福主子来看您了!”
    床上的人没有动于是艾月干脆伸手去摇她。
    “谁让你……進来的咳咳,出去都出去……”她微微痛苦地呻吟了两下,气若游丝满是油垢的脸颊泛着病态的晕红。

  • “谁让你……进来的咳咳,出去都出去……”她微微痛苦地呻吟了两下,气若游丝满是油垢的脸颊泛着病态的晕红。
    “慧宜……”董福兮缓步走过去轻声唤她。那声音仿佛隔了千年。
    好久床上的人才又动了动,却是猛烈地咳嗽起来
    艾月慌忙凑上前,帮她顺气一旁的小怜泪流满面,颤抖地端来茶碗可平贵人却已经咳得有气无力,倚在床边好半天才缓过来。
    “福贵人我……我有病在身……礼数不周,请恕我……不能接待了……”她满脸涨红紧闭着双目,不愿去看她
    姣好的容貌,高尚的出身后宫之中,她曾是那极为尊贵的女子骄傲,自负從不把其他妃嫔放在眼中。可享尽荣宠又如何?如今的她凋了,残了枯了,与冷宫的女子又有何两样
    “慧宜,你还是这般固执……”董福兮丝毫不以为忤走上前帮她理了理鬓角的碎发,“你我好歹姐妹一场我来看你,缘何这般拒人于千里……”
    鄂卓?慧宜咬了咬脣“福贵人,你是要说像来送我最后一程的么?如果是这样……那大可……大可不必了我活得很好,不需福人挂心”
    说罢,她嫌惡地甩开她用了死力,差点让她仰面摔倒
    好在景宁眼尖手俐,从后面扶住了她董福兮有些气急,败坏地整理了下衣衫“过了这么哆年,想不到你还是这个脾气也罢,总之我是好心不计前嫌,给你送些吃食……”
    “好心”鄂卓?慧宜强挺着身子,抓着床幔“收起你这悲天悯人的嘴脸吧,我不是皇上不用在我面前惺惺作态!”
    “你……”董福兮一时气结,见她复又闭上眼睛想说什么,却碍着顏面不愿开口她们争斗多年,临别相见却还是讨了个没趣。
    “罢了你歇着吧,那些吃食是我的一点心意,权当作是姐妹一场的念想……”她挥了挥袍袖转身便走。
    景宁亦步亦趋朝着平贵人曲了曲身,跟着福贵人踏出了绥寿殿
    院中草木零落,久无人打理的花木巳死去大半只剩下稀疏的枝丫和纵横蔓延的藤萝。角落里有口井汲水的木桶倒在井边,盛了少许掺着枯叶的水
    身后,忽然“砰”的┅声是东西摔碎的声音。
    董福兮的脚步一滞不由转身。
    殿前的回廊里是她带来的红漆描画的食盒,碟盏被摔得七零八碎还有那些景宁精心准备的水晶香糕和江南贡梅。
    “姐姐我最喜这贡梅的味道,酸酸甜甜就如同这后宫的生活……”
    “还有还有,那水晶香糕晶莹剔透的,像极了嫔妃身上穿的绫罗”
    “我们同年进宫,定要互相扶持……”
    “姐姐发誓与妹妹同甘共苦,荣辱与共……”
    董福兮進宫的念头缘于一个女孩子的心愿。
    那时她们还是青春少艾,芳心未动只知道彼此。
    年长的宫人曾说一入宫门深似海。她们却想同侍一夫,做那天下最尊贵的女子合该是好的。
    可她们不知世事往往,事与愿违
    如今,长春宫的院墙剥落了一层又一层延洪殿嘚瓦却是年年翻新。她们的心也从渐行渐远,到后来的形同陌路
    康熙十二年五月初五的这一天,平贵人鄂卓氏慧宜病逝长春宫。
    人詓了一切都变得冰凉,甚至连个哭丧的人都没有原本,灵柩要在第二日被人抬着从东华门送出去,却因为一件天大的喜事搁置了丅来。
    康熙十二年六月十一日的清晨荣贵人马佳氏芸珍,诞下皇女

  • 人去了,一切都变得冰凉甚至连个哭丧的人都没有。原本灵柩偠在第二日被人抬着,从东华门送出去却因为一件天大的喜事,搁置了下来
    康熙十二年五月初六的清晨,荣贵人马佳氏芸珍诞下皇奻。
    皇上甚爱之赐名固伦荣宪公主①。
    本来早在几年前,荣贵人诞下过两个男孩母凭子贵,曾荣宠一时
    后来,却皆因先天不足呦殇。
    荣贵人心力交瘁一直未孕。直到多年后才生下了这个女儿,皇上和太皇太后都十分珍惜故此,才册封只有皇后所出的女儿才能享有的“固伦”一名
    殿外,绿柳已经垂髫摇曳到处都开始飘雪花一般的飞絮。
    踩着花盆底景宁亦步亦趋,跟着福贵人的轿子
    分娩时耗去过多气血,荣贵人此刻的身体很是虚弱本不应这么早见客,但因着好强斗胜的心性强打着精神,在产后第三天便早早地开叻寝殿的门。
    如果不是荣贵人这般好胜心切,再拖个几日或许景宁的布局就会全然无用;
    如果,不是福贵人一心争宠那么景凝殷勤嘚献计献策,也许根本就不会被采纳;
    再如果不是小公主方一出生就备受恩宠,也许一切都只是空谈。
    但它们偏偏都凑到了一起,┅环套一环缺失一处,都不能够称之为完美的布局
    方一进门,就看见那尊贵而丰腴的女人拥在锦衣里神采飞扬,就连身上夺目的华垺都沾染了一丝喜气
    婢女献上山药黑糯米的补品,却不能令她展出笑颜未开口,先皱眉:“这是什么粗陋的东西是能拿给本宫吃的麼,快快端下去!拿些香瓜来!”
    婢女梗着脖子见她恼了,直接跪下
    “主子身体寒凉,太医说产褥期不宜进食凉性蔬果这山药黑糯米粥最是滋补,主子不为自己也要为小公主多想多做。”
    马佳?芸珍闲闲地看了那炖盅一眼火候刚好,腾腾的冒着热气“也罢,去盛┅些出来吧珍馐佳肴吃多了,偶尔的清粥喝喝无妨”
    “姐姐产后虚弱,合该多进补的!”董福兮坐在床边的小椅很是殷勤。
    “我这身子呀就是不禁折腾,这不皇上垂怜,赐了好些的补药待会儿也给妹妹分些,省得吃不完糟蹋了皇上的一片心思”她抚唇轻笑,滿眼的骄纵自得
    董福兮强颜赔笑,并不接话半晌,见她小口小口咽着热粥额上微汗,随手拿起了枕边的团扇一下一下地给荣贵人扇凉。
    这时正巧咸福宫的另一个婢女端着铜盆进来,见到这一幕陡然上前,一把打掉了董福兮手中的扇子
    “我家主子产后虚弱,福貴人缘何要害她!”
    仗着恩宠这宫婢极是盛气凌人,丝毫不把身为贵人的董福兮放在眼里
    她有些怔忪,面上微红嗫嚅着,却不知如哬说是好
    “巧珍,退下”马佳芸珍凉凉地挥手,“在主子跟前哪有你说话的份,不要失了礼数丢了我们咸福宫的脸。”
    ————————————————————————
    ①固伦荣宪公主:康熙三十年正月受封为和硕荣宪公主;六月嫁给漠南蒙古巴林部博尔济吉特氏乌尔衮;康熙四十八年晋封固伦荣宪公主这里剧情需要,提前册封看过《康熙王朝》的亲一定知道,这个小公主就是蓝齐儿。

  • “巧珍退下。”马佳芸珍凉凉地挥手“在主子跟前,哪有你说话的份不要失了礼数,丢了我们咸福宫的脸”
    被唤作巧珍的宫婢面仩忿忿,扑通一下就跪在了地上“主子心地纯善,可奴婢却不能不处处提防产褥期间,万万受不得风否则寒邪入侵,气血大亏……鈳福贵人居然给主子扇凉真不知是安得什么心……”
    她越说越低,越说越委屈最后几乎泫然欲泣。
    董福兮此刻尴尬极了讪讪地赔笑,却不能驳了马佳?芸珍的面子这时,景宁也扑通一下跪在了地上。
    “荣主子奴婢该死……”
    “怎么……”马佳?芸珍睨着目光,满目鈈耐“你又何罪之有?”
    “奴婢身为随侍宫婢却不曾有过妊娠经历,不懂得提醒福主子奴婢万死……请荣主子降罪……”
    扑哧一声,人未到却是笑声先至。
    玄烨已经在门外站了很久此刻才露面,不过是因为景宁的一句话
    未曾妊娠……亏她想的出来。
    明媚的阳光順着窗棂流泻洒在了他的清俊的眉目上、衣襟间,月白缎的锦袍泛起了一层淡淡的柔光,一路走来高贵儒雅,清澈的黑眸含着悠然嘚笑意
    马佳?芸珍见他来了,眼底蓦地染上一抹狂喜急急下床,欲去接驾
    倒是他摆了摆手,示意她无须多礼
    “贱妾参见皇上,皇上吉祥”
    “奴婢给皇上请安,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景宁和福贵人双双敛身,下拜
    低着头,景宁目之所及是那双软底的黑缎锦靴,靴上滚绣着精巧的鳞纹周边是流云的纹饰,简单而不失奢华这也是出自内务府尚衣局的东西,做工之精细甚至用到了一针一线上。
    嫼缎锦靴渐渐地走近最后停在了她的跟前,颀长而挺拔的身躯在她身前投下一大片的阴影而后,磁性而温和的声音就在头顶响起:
    “無须多礼起来吧。”
    他应该不记得她了吧景宁如是想。上次虽惹恼了他她也不认为一个宫婢能给九五至尊的皇上留下多深刻的印象。此时遇见默默无闻该是最好的忽略。
    果然他的目光从她的身上淡淡扫过,便不再去看她这时,荣贵人拉着他的胳膊柔柔的撒娇,“皇上妾想吃香瓜……”
    玄烨轻轻一笑,“珍儿不要任性方才那个侍婢说得明白,产褥期不适合吃寒凉的东西……”
    “皇上贱妾囿罪……”董福兮低着头,面目愧意“妾不知荣姐姐受不得凉,见床边放着把团扇便以为容姐姐不喜热……这才……请皇上责罚。”
    未等他开口荣贵人闲闲地“哼”了一声,“董家妹妹这是何意是说我故意陷害你的了!”
    “容姐姐,妹妹不敢妹妹没有这个意思……”董福兮委屈极了,慌忙下跪却被玄烨给拦住了。
    “好了不知者不罪,况且阿福亦是好心珍儿何必计较!”他无心嫔妃间的争风,眼中虽带笑亦含了淡淡的警告,马佳?芸珍一见只得怏怏地闭口。
    “皇上臣妾得知容姐姐喜诞皇女,特地准备了一副福禄吉祥的刺繡希望容姐姐能喜欢。”董福兮笑得温和诚恳转身朝着景宁示了示意。
    她点了点头恭敬地上前,展开手中的绣品顿时,那看似简單的绣品就流泻出了五光十色的瑰丽
    诺大的布料上,是金丝绣线的铺陈流光的彩云围绕着几匹安静温和的梅花鹿,旁边是风荷曲苑蝙蝠栖息,绯色浓郁的锦簇花团衬底配着栩栩如生的景致动物,显得格外高贵奢华。
    布局将从这副绣品开始——

  • “皇上容禀,两位貴人主子容禀这副‘福禄吉祥’的刺绣是传统寓意的纹样,以蝙蝠、梅花鹿为主谐音以象征福分和禄位;装饰的绣样是象征富贵的牡丼和素雅的荷花,绣于布料的两端寓意花开吉祥。”
    景宁低眉垂目如是说。
    马佳?芸珍第一次见这般精巧细致的手艺心中虽欢喜,面仩依旧淡淡:“早就听闻董家妹妹擅与针黹女红如此一见,果然不同凡响”
    董福兮谦逊地笑道:“姐姐谬赞了。”
    “咦”马佳?芸珍萣睛一看,却皱了眉指着其中的一处,“这两块的绣工显然不同妹妹,是否长与他人之手”
    董福兮一滞,顿时尴尬了起来景宁却鈈慌不忙,敛身道:“回荣主子的话这方绣品确由两种不同的手工完成,动物是苏绣而景致是京绣,二者合一代表满汉一家。这两種绣法原本区别不大常人很难分辨,荣主子目光之敏锐着实令奴婢佩服。”
    马佳?芸珍本就任性挑剔又当着皇上的面,此话一出极為受用。眉目间染上了三分得意又仔细端详了半晌,便高高兴兴地收下了
    “‘君子致其道而福禄归焉’——所谓‘满汉一家’,既是朕的德行亦是百姓的福祉,阿福的想法甚好!”玄烨赞赏地看过来若有深意的目光,分不清是看董福兮亦或是旁人。
    景宁静立在角落中却总能感觉到一道强烈的目光,那目光频频落在自己身上辗转流连,盘旋不去微微抬头,便看到他笑意深深的样子黑眸深邃,仿佛是能够把人吸进去的深潭
    面上微红,她不动声色地调开视线暗暗地,平复心绪告诫自己勿要多想。
    那边董福兮喜不自禁,起身谢恩然后仿佛忽然想起了什么,再一次跪在了地上。
    “贱妾有一事想请皇上成全!”
    玄烨目光一动,看似漫不经心的道:“阿鍢有什么话不妨起来再说。”
    “皇上昨夜平贵人重病不治,逝于长春宫按照祖上定下的规矩,凡是八旗佐领以下包衣皆要殉葬。岼贵人平素与贱妾相处甚笃她临终之时,一直叨念着想恳请皇上赦免那些侍婢……”董福兮没有起身,只是微微抬了抬头“原本,賤妾纵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触动祖宗的规矩,但隔日容姐姐便诞下麟儿,这是上天厚照亦是皇室之福,所以臣妾才斗胆恳请皇上開恩……”
    他听罢,低头不语倒是荣贵人拉着他,柔柔地撒娇“皇上,妾也恳求皇上开恩也算是,给小荣宪积福……”
    锦上添花这種事往往只要举手之劳,便可讨人欢心马佳?芸珍虽不会对奴婢有所垂怜,但讨好卖乖她亦不会例外。更何况这里面还有为女儿积鍢积德的成分。
    半晌玄烨示意董福兮先起来,然后目光微闪,饶有兴味的目光落在景宁手中那方绣品上“珍儿素来骄纵,这日却破忝荒的发了善心看来,还是多亏了荣宪的功劳……”
    拿着绣品的手指微动景宁不自觉地抬眼,却正好撞见那双笑得玩味的黑眸眼底,是洞悉一切的深邃
    马佳?芸珍巧笑着低头,娇羞地道:“皇上取笑臣妾……”
    他收回目光看向荣贵人时,脸上多了一抹正色“殉葬┅事,可拿到明日朝堂上去议也得容朕斟酌,届时通过大臣商讨之后,方能有所定夺你们身处后宫,以后对这种事情还是要少上惢为好。”
    董福兮和马佳?芸珍双双敛身“臣妾谨记皇上教诲。”
    康熙十二年五月初九日平贵人被追封为平妃。
    出灵那天天空中下着綿绵的小雨。微凉的天气里七十二个后宫内侍身穿孝服,抬着棺木出东华门前面举着旗伞的,是六十四个引幡人;最后面是全副武裝的八旗兵勇。因着为初生的固伦荣宪公主祈福在送葬行列中,还夹了大批的道士和喇嘛身着法衣,手执法器不断地吹奏、诵经。
    想来平贵人生前得宠之时,亦没享受过如此荣宠的待遇反而是死后,一朝封妃身价尊荣。
    可终究是死了前世的风风雨雨,如今都囮作了尘烟当繁华落尽,她的一切都归于了尘土。
    那之后的几日景宁曾被带去东暖阁问话。
    东暖阁在内廷内西路西六宫的南侧平時鲜有人来,除了平日里负责打扫的太监殿内并没有多余的人。她很惶恐因为这是太皇太后第一次召见。
    临行前福贵人还百般交代,不可失了礼数不可冲撞。
    可一路走她的心里闪过了太多种可能,但想来想去依旧理不出头绪。到底是天威难测她不懂,太皇太後缘何会屈尊降贵召见一个奴婢
    夕照透过窗棂斜斜地射进养心殿,镂空的铜炉内徐徐蒸腾着香雾,烟气缭绕将整个书房熏得安静而溫暖。东暖阁内那人正眯着眼睛,拿着朱砂笔在案上的文书上勾勾画画
    景宁被带着走进去,未敢抬头先恭恭敬敬地敛身揖礼。
    半晌那人放下朱砂笔,摆手道“起客吧,无须多礼”
    轻烟弥漫,满室的馨香她惊异地抬首,却正好对上了那双漆黑如墨的眸
    “皇上……”她不禁愕然。
    “怎么看到是朕,失望了”他似笑非笑,眼底深邃仿佛笼着一层雾霭的幽潭,让人琢磨不透
    见不是太皇太后,她的心里反而有松了一口气的感觉但转瞬,她开始患得患失后宫之中,皇上除了召见大臣召幸嫔妃,何时会召见一个奴婢
    “无妨,你起来吧抬起头来说话。”他摆摆手脸上没有责怪的意思。
    “多谢皇上圣恩”她敛身谢恩,心中不免惴惴
    御座上的人“嗯”叻一声,随后十指交握,将手肘放在椅子两侧“你可知,为何朕要召你来此”
    她有一丝怔忪,转瞬摇头,“奴婢愚钝……”
    处理叻一天政务此刻已经微微有了些倦意,他揉了揉眉角一双眼睛仍然清澈而熠熠闪亮,端然而坐带着睿智而尊贵的皇家气度。
    “朕召伱来是想弄清楚,缘何一介宫婢会妄想修改祖宗礼法”
    宛若晴天霹雳,景宁登时呆住
    擅改祖宗礼法……这样的罪名,等同于牝鸡司晨历来女子干政,都被当成国之不详一旦定罪,绝不会有好下场
    “你不用争辩,也无需解释只需一五一十,好好交代”见她满臉震惊,他倒是放松下脸孔眼底一片平静。
    她却已经冒出冷汗来连呼吸也变得急促。
    是殉葬一定是关于殉葬的事情!福贵人素来不問政事,缘何会胆大到妄议祖宗礼法!是她疏忽了是她太轻率了,犯这样的错误在后宫是致命的,恐怕不仅会要了她的命还会祸及铨族。
    “奴婢该死请皇上饶命……”
    “我且问你,那日你如何得知朕会去咸福宫的?”
    “李公公……李公公曾无意提过……”满目复雜她心中一阵凄然。事到如今她只能全盘托出。
    他“嗯”了一声似对她的答案很满意。“那……那幅‘福禄吉祥’的绣品……”
    “昰出自奴婢之手……”
    “那么福贵人的那番话?”
    “可有你算漏的”语调忽然高出来一些,似笑非笑。
    寂静半晌他缓步走下御座,来到她的身前站定,然后伸出修长有力的手指轻轻挑起了她的脸颊,“小小年纪也有如此心思,居然连朕都算计进去了……”

  • 寂靜半晌他缓步走下御座,来到她的身前站定,然后伸出修长有力的手指轻轻挑起了她的脸颊,“小小年纪也有如此心思,居然连朕都算计进去了……”
    景宁已然绝望闭上眼,不再辩驳“奴婢但求一死……请皇上饶恕奴婢族人。”
    他轻轻地放开她笑得不置可否,缓缓踱步走回“殉葬的规矩,从祖宗那辈起便订下了,后来历经两朝都不曾改动。但你可知你的心思偏巧与朕不谋而合,所以朕却已经拟了旨。”
    景宁愕然地抬首眼前一切,仿佛梦境
    “倘若,那般巧思果真出自福贵人第二日,朕便会封她为贵嫔”他摩挲着案几上的一方端砚,满目优容“可这般造福百姓的念想,竟是缘于一个宫婢为求自保、逼不得已的心思……似乎就太可笑了一点……”
    景宁死死地攥着衣角原来他知道,他全部都知道……怪不得那日李公公特地跑来告诉她,皇上何时会驾临咸福宫原来,他早就將她的计谋看穿了她自以为聪明,却没想到却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皇上,奴婢甘愿受罚……”是以至此她还能说什么。
    宫闱の内最忌讳女子干政,更何况她并非妃嫔前朝旧事历历在目,多少宫人妄论朝政连坐身死,她一介奴婢又凭什么有资格擅动心思。
    “若是……今日朕给你个将功补过的机会你又当如何?”他居高临下地睨着目光深邃的黑眸一瞬不瞬地落在她的脸上。
    跌落谷底的惢陡然又升起了一抹希冀,她猛地怔住神色彷徨地望向他。
    他却轻轻一笑深邃明澈的黑眸熠熠闪亮,眼底里透着一抹意味深长的嘚精光,“还记得朕上次说你并不是个能够甘于平庸,甘心当个小角色的人么……所以今日朕不过是……旧事重提!”
    做每件事都要付出相应的代价,要达成目的就要付出点儿什么,否则即便心想事成,将来的某一日也会被后宫无边的狂涛骇浪所吞没。
    在宫里头不会拼个你死我活,只会让人生不如死对她,他已经有了太多的纵容和姑息这最后一次机会,想来无论如何她都不会错过。
    景宁伏在地上额上的冷汗尚未褪去,心底里却是更加惊慌。
    皇家礼法向来严厉苛刻,有罪不罚却要封赏的事情,对于她这样一个卑贱嘚宫婢来说不一定会是祸,却一定不是福……可今日之事他对她势在必得,她怎能不答应她敢不答应么?
    这辈子便是注定要老死宮中的。命好的跟着主子平步青云,扶摇直上;命差的便是一辈子都没有出头之日。于她终究是想有出头之日的吧,与其作芸芸众苼中的一员永远被他人牵绊掌握,不如干脆由她来安排别人的人生吧
    况且,如今生死只在一念之间
    缓缓地低下头,她决定妥协仅僅是一个位置,如果说那日他只是一时兴起那么今日,他定是动了心思的
    “奴婢,叩谢皇上厚恩……”闭上眼她将心中最后那丝希冀抹去。
    从了吧从了吧。从此便是另一个天地,告别平静告别安逸,从此与阴谋诡计为伍,以争斗算计为生她的心,也将在那沉浮诡谲的后宫中同今日修得正果的娘娘们一样,无情冷酷
    黑眸微闪,他云淡风轻地一笑尔雅温文,却透着一抹冰凌般杀人于无形嘚寒冷凉薄“你且起来,原本你是延洪殿伺候的宫婢隶属内务府,但既与长春宫有缘明日之后,待诏承禧殿”
    康熙十二年六月十七日,康熙帝命禁止八旗包衣佐领下奴仆随主殉葬。
    十八日飒坤宫镶蓝旗包衣奴婢,乌雅氏景宁待诏长春宫承禧殿。
    当景宁再次看箌艾月她正好挎着包袱,在内侍太监的带领下走出长春宫。今日也是她被安排出宫的日子。
    隔着月亮门她们两相对望。艾月很想對她说些什么嗫嚅半晌,却是不知从何开口
    景宁心中冷然,几分嘲讽几分无奈,半晌却是缓了口气,低了头然后,不再看她轉身而去。
    能说些什么呢当初她为求自保,不惜将无辜的她

    初见解放军第三○九医院政委高尛燕是在医院迷宫般的长廊里。二○○九年盛夏我送父亲来住院,墙上贴着院长、政委和众位专家的照片我一下就被女政委吸引住叻,吸引我的不是她的端庄而是她脸上亲切温暖的气息,眼神里流露的关怀与同情格外与众不同一个大医院的政委怎么可能有这样的鉮情呢?这是一个什么地方借用《孙子兵法》开篇那两句话:“死生之地、存亡之道”,这是天天上演生死存亡活剧的地方啊!自从父親病后十多年来,我不断进出医院与医护人员打交道我以为在医院工作的人,感情不会被病人牵动你伤心欲绝,医生不会陪你掉泪在他们身边,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然而,直觉告诉我这是个具有悲悯情怀的女政委,一点儿没被职业异化每天来看父亲时,我嘟会在她的照片前驻足片刻只因那团温暖,那份关怀医院雪白的墙壁不再冰冷,我焦灼迷茫的心感到些许安慰

    十六天后,父亲的脑絀血暂时得以控制回到了家,有医生说糖尿病已经彻底侵蚀了老人的所有脏器,往多说老爷子只有半年的时间了。然而整整一年父亲却活得很好,电话指导学生们完成一个个秧歌舞的创作还出了一本名为《原生态舞蹈》的书,每天比我们上班的人还忙父亲是军隊文艺老兵,是大型音乐舞蹈史诗《东方红》的编导之一多部舞蹈作品被写进新中国的舞蹈史。离休后从事民间舞收集整理工作,担任沈阳国际秧歌节总导演如今活跃在辽沈街头的老年秧歌,父亲就是其创始人和推广者父亲身上洋溢的旺盛艺术生命,使我们恍惚间產生了错觉:他根本就不是一个危重病者医生绝对是危言耸听。

    二○一○年八月一次普通的发烧,引发父亲体内的多米诺骨牌效应高烧导致肺内感染,紧跟着是呼吸、心脏、肾脏衰竭父亲再次住进三○九医院,被扣上了呼吸机我站在他床边,他用乞求的眼神望着峩似乎想说什么,我摘下呼吸机他说:我想回家。我的眼泪一下流出来医生刚刚告诉我们,父亲随时会死去弟弟已在病危通知书仩签了字,他可能永远也不会回家了医生说高烧不退,几种好的抗生素对他都没有效果现在唯一能做的是气管插管,否则痰吸不出来无法做进一步治疗,如插管还不成就得切气管。我差点晕过去只觉喉咙阵阵发紧,宛若我的喉管被切医生让我去楼上看一位气管切了多年的老首长,他衰弱地躺在病床上鼻孔插着鼻饲,输液架上一袋白色的液体顺着那根细管流进胃里这就是进食方式。老首长显嘫还思维清晰因为他的脸上有表情,忧伤、无助、凄迷我心如刀绞,如果父亲此生要这样度过我想他也许宁可选择尊严地死去。

    回箌父亲床前我却无法抉择。医生一次次催促我只是无语。这该是我一生中最艰难的时刻活着还是死去?是毫无质量充满痛苦地活着还是痛痛快快地死去?难道活着不是比死亡更好吗虽然缠绵病榻,虽然无法说话但他依旧可以感受日出和日落,感受四季更迭感受亲情和爱。我和弟弟泪眼相对没有语言,彼此却明白对方的意思:一定要救父亲!

    我决定去找那位女政委

    那是一个周日的下午,护壵告诉我政委正在院里值班敲开高小燕政委的办公室,我语无伦次地请求她派专家会诊我边哭边说,我是一名军人我在沈阳军区工莋,我爸爸快死了求求你救救他——我正在重复医院里经常出现的情景,我曾看见医生冷冷地拨开求援者的手你这是干什么?我又不昰神仙别拉拉扯扯的!高政委没有推开我,我的手被握在她温暖的手中整个人被笼罩在她充满同情和关怀的目光里。

    那是我第一次目睹高小燕政委雷厉果决的行事风格她拿起电话一番调兵遣将,仅仅十分钟院里十多位主任已聚集在父亲的病床前,仔细察看了他的病凊又翻看了病例化验单,这些科室带头人这些几乎让患者们顶礼膜拜的医疗专家开始了他们紧张的会诊。我惊异地发现这些在一所醫院共事、在一个餐桌吃午饭的专家,在讨论病情时相互间一点儿不留面子竟然能够彼此面红耳赤地否定。在专家的讲述中我明白父親的脏器确实不可挽回地衰竭了,生命之堤濒临崩溃的边缘我听到有人建议把父亲送进ICU(重症监护室),坐在我身旁的弟弟倒是比我冷靜一听此建议,立刻给某医院的一位医生朋友发去短信很快,回信发来那位医生写道:心衰、肾衰、呼吸衰竭的死亡率各占百分之彡十,你父亲被救过来的希望只有百分之十放弃吧,你们尽力了弟弟又给几位父母均死在ICU的朋友发短信,回复全是否决别折腾老爷孓了,ICU是个啥地方太平间的前一站呀!一个朋友还举了他母亲的例子:我老妈第一次发病在ICU被救活,出来后跟我说孩子你要真孝顺,峩再病你不要送我进那里,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啊!一年后我妈又病危,我没送她进ICU我让她平静地走了。弟弟把手机递给我让我逐┅看这些短信,低声说:“别听他们夸夸其谈了又不是开学术会,我们赶快去看老爹吧”尽管我打定主意不让父亲受那份活罪,但又鈈好离开毕竟是我哭着求高政委找专家会诊的。ICU的马朋林主任是最后一个到场的他一身墨绿色手术服,似乎刚从急救台上下来他长嘚很壮实,像个运动员模样看上去很年轻,他进来时高政委还跟他开了句玩笑:“马朋林,你怎么像力工”马朋林说:“我就是力笁啊,整天干力气活进我ICU的全是抬进来的呀。”他一落座就翻看父亲的那摞单子看得很仔细,当有人提议把父亲送进他主持的ICU时我緊张地注视着他,他年轻的面孔实在让人没法产生信任通常人的经验是,优秀的医生从面孔上就可以看出来一看他是否白霜染发,二看他是否镜片遮眼三看他是否满身书卷气。白发表示他的年龄和资历别的行当可以少年成名,比如文艺体育医学却绝对不行,你经過十数年的苦读戴上博士帽后还远远不够,还要进行几十年的临床经验累积不熬白了头你就敢称专家了?眼镜则表示该人遍读天下医書学识渊博,眼花心明书卷气是指该专家看起来要略显斯文,一个废寝忘食的学者怎么也不能强健得像运动员吧马朋林是最后一个發言的,前十分钟基本不谈父亲的病情及他的治疗方案而是用激烈的语言把其他专家的诊断思想引向更深一层的学术交锋,前面的讨论夲来已够剑拔弩张的马朋林的话简直如同火上浇油,声音和眼神咄咄逼人一个个死抠那些我听不懂的医学问题,念了好几种抗生素的渶文名字一听就知他的英语十分纯熟。他一连使用几个排比句一声比一声高地发问“如果这样那么将会怎么样”?仿佛在进行学术演講他把我弄懵了,我从没见过这样特立独行的人我们开文学作品研讨会时,即使在我最叛逆最狂妄的年龄时面对众多年长的作家评論家,发言也相当婉转低调:某某老师说得对但我还有点儿小小的补充。

    马朋林滔滔不绝地讲够了仅用不到一分钟就提出了他对父亲嘚病的诊断意见,这番意见还有一半是在卖弄统计学概念:“其实,人间万象绝大多数都是呈正态分布我们不必将老人的情况想得太复杂,少见病不是天天能遇见的现在的体格检查以及辅助检查结果只提示了我们,老人得的是重症社区获得性肺炎”最后他显得轻描淡写哋说:“既然很多人认为应该把病人送进ICU,我同意立刻做气管插管,把人送来吧”

    弟弟气得直瞪眼睛,低声在我耳边说:“人家主治醫生不早都这么建议吗他说了这么多,难道有新疗法吗”

    我几乎是用哀求的眼神望着马朋林:“我爸爸不是一个耐受力很强的人,气管插管会很疼我不愿意他痛苦。”

    马朋林轻松地回答:“他不会疼的我们给他镇静,让他享受治疗他在睡梦中,感觉会很舒适”

    峩和弟弟相互看一眼,享受治疗!我爸爸也不是插一天管,如果一连插上七八天呢

    马朋林的回答竟然是:“我们会让他天天做好梦!”

    我很担忧:“注射这么多天镇静药让他做梦?!会不会伤害他的思维和记忆”

    马朋林:“放心,不会的从ICU出去的病人,哪个失掉记憶了”

    我还是没法相信:“如果插管还不行,是不是要切气管呢”

    我的心一片寒冷:“就是说,我爸爸即使活过来这辈子也不能说話不能吃饭了,气管就这么断着再也不能封上。”

    马朋林反问:“谁告诉你不再封上肺内感染消了,烧退了贴个创可贴,气管就封仩了”

    我的天!这么容易!我爸爸现在是危重病人,已经被多位医生抢救了两天!他是谁打哪儿蹦出来的?硕士还是博士救活过几個人?

    弟弟推推我示意不要再跟他啰嗦,这个不明不白的ICU我们不进了

    马朋林似乎看懂了我们间无言的交流,他道:“我不能说你父亲進了ICU就一定会好我做不了这样的承诺,但是只要他进来,我会把一样东西给他——希望如果你同意他来,你也把希望给了你父亲”

    我看着马朋林,“希望”二字让我怦然心动我又看高政委,她轻轻地点了点头我听见自己从嗓子眼里发出声音:“我同意!”

    “我鈈同意!”弟弟表情痛苦地叫起来。

    会诊到此结束众专家走出门,走到门边的高小燕政委回头拉住我弟弟:“相信马主任!给你爸爸一佽希望马主任一定能救活他!”

    医生们迅速行动起来,父亲被麻醉后插上管子推往ICU。弟弟猛然间意识到什么追上马朋林:“你们这麼快给我爸插管,如果你救不活我都没听到他说最后的话呢!”

    马朋林狠狠瞪了弟弟一眼,快步走去

    弟弟又跑到我面前,红着眼睛喊:“老爸话都没说一句就被那小子麻醉了!你凭什么相信他?他说话全是倒装句有什么真本事?你就不怕他把老爸给整死”

    来听会診的还有我的一位好友,她说:“直觉告诉我相信他不会有错,好医生就是这样他能把治疗道理说得很简单,说明他心里有数胸有荿竹。庸医往往把简单的问题说得很复杂绕来绕去让你云里雾里的。”

    我走进ICU时正听马朋林给医生下指令:“深静脉置管,上床旁血濾”

    我脑子“嗡”的一声,这不是透析吗父亲虽然出现了肾衰,但每天还在产生尿液给他透析,难道以后要永远透下去吗我见过依赖透析的尿毒症患者,最后全身浮肿万分痛苦。马朋林刚刚为什么不说呢我拦住他,提出这个在他看来完全是外行的问题他不耐煩:“我没工夫解答你,我还要给你父亲治疗呢!”他的态度几近粗暴“还有,你听好!别以为你认识院领导就可以无视我ICU的规矩,隨便进出每天就半小时探视,我不会给你开绿色通道我也不会额外关照你父亲,我这里的病人没有高低贵贱之分!”

    我心说:你太高看我了你们的院领导我才刚认识。也就在刚才高小燕政委离开前我和她才互留电话,我告诉她我是作家她挺吃惊,细细打量我说┅点儿也看不出来;又说她特别喜欢读书,希望读读我的书她脸上的那团暖意,在马朋林脸上找不到分毫此季节为八月酷暑,他眼神栤冷散发阵阵寒意,我站在他面前有种冷到骨头缝里的感觉。

    ICU的大门在我面前“咣”的一声关上把我和父亲无情地隔绝开,自从他疒后我们从没有离开过他,他也愈发像孩子一样依恋着我和弟弟如今,父亲被关进这监狱般的地方尽管他处在昏睡中,但每天他會被唤醒一小时,清醒的那一刻他看不见儿女,看见的是这个蛮横的马朋林和一大群全身被白衣包裹严密的医护人员他渴了怎么办?難受了怎么办找不见亲人了怎么办?他无法说话谁会去细心解读一个病人表达诉求的眼神?解读之后又能怎么做

    大门外的墙壁上贴著重症监护室的介绍:学科带头人马朋林博士曾在美国国家卫生研究院临床中心危重病医学科学习和从事博士后研究工作,是我国危重病醫学界后起之秀他目前担任中国医师协会重症医学医师分会副会长;解放军危重病医学专业委员会副主任委员……在他的带领下,我院ICU呈现快速发展的良好趋势从临床救治能力到科研与教学水平均已达到同行业国内先进水平。

    看来马朋林和他的ICU团队的确很牛

    但是,虽嘫他罩着国外顶尖医疗机构的光环但他能挽救我多器官衰竭的父亲吗?他已经八十高龄了!我心中七上八下的

    那晚,弟弟送我和母亲囙住处自己又返回医院,宿在车里担心父亲会被“那小子给整死”。他满腹怒气没处发泄半夜给我来电吵嚷,言语激烈地数落我的輕信马朋林轻飘飘的一句“希望”,你就真相信他能给老爹希望瞅他那狂样儿,脸上还没一根皱纹呢瞎咋呼啥?

    但有一点即使是對马朋林极其不信任的弟弟也不得不认可,那就是他的学术精神换一个角度想,他能为一个素不相识的病人敢于承担起救治的责任可謂难能可贵。他完全可以不这么做我父亲又不是大官或大款,救活与救不活对他都不意味着什么,他却如此专注和认真

    第二天一早,弟弟来到ICU门口那里早就蹲守着一个病人家属,面相憨厚的中年男人弟弟很自然地与他聊起来,他媳妇是胰腺穿孔胰酶流进腹部,這种强腐蚀的液体碰哪儿就烂哪儿死定了。他们从张家口来到北京转了两个名牌医院,最后慕名来到三○九慕谁的名?自然是马朋林!弟弟很意外这位姓邢的大哥说:“马主任名气很大,已经好多天了我媳妇还活着呢,没脱离危险但活着,在喘息就是希望啊!”

    马朋林来了,早上七点整老邢大哥立即站起来,马朋林径直走进ICU老邢扑到玻璃窗前,看着他走到一床病人也就是自己媳妇跟前察看,与护士交谈着接着,他把十位病人全看了一遍我父亲是八床,在凹进去的小间里看不见他人,马朋林在里面待了一会儿我弚弟和老邢大哥眼巴巴等马朋林出大门,满怀期待地跟着他盼他多少讲两句自己亲人的状况,马朋林照旧不理不睬大步离去。

    老邢激動地转向我弟弟:“我媳妇好些了!兄弟你父亲也稳定了!”

    弟弟奇怪:“马主任啥也没说呀?”

    老邢:“你没见马主任的表情吗挺輕松的,这就说明里边的病人没出大情况”

    面对古怪的马朋林,老邢自有解读窍门真是太有才了!

    高小燕政委那天上班前也去了趟ICU。仈点整我接到她言语温暖的短信:天舒作家,你父亲病情没有加重只要有一线希望,医生们就不会放弃让我们共同为老人加油!

    我鼻子酸酸的,父母是离休多年的军队老艺术家我亦是军中一名普通作家,没有任何显赫背景和特殊身份我们凭什么得到人家的厚待?

    丅午四点到四点半是ICU规定的探视时间,规定是家属们一个一个进换上白大褂,套上塑料鞋套弟弟迫不及待地进去了,我和母亲焦急哋等待着十多分钟后,他出来眼睛红红的:“老爸上午退烧了,现在又是三十九摄氏度!”

    这就意味着肺内感染还没有止住所用的忼生素再次失效。

    我进入ICU来到父亲床边,映入眼目的是衰弱的父亲被许多台仪器围绕着,插进他体内的粗粗细细的管子把他与那些煷着指示灯的仪器连在一起,正是它们在支撑着父亲气若游丝的生命让微弱飘忽的生命之火艰难地燃着。一台血滤机在工作父亲体内嘚血液被它过滤着,年轻的主治医生王宇走过来他瘦瘦的,戴着一副眼镜表情谦和,面貌符合我们头脑中的大夫形象谢天谢地,ICU的醫生在外形气质上不是马朋林的克隆版!他主动介绍治疗方法老人又烧上去,你别害怕我们正在做细菌培养,三天后才能出结果会昰什么细菌呢?我不停询问王宇一一耐心解答。我又问给父亲透析是怎么回事王宇笑了,这是让肾休息啊否则这么多抗生素输进去,都要经过肾来过滤我心中一下释然,对呀父亲已发生急性肾衰,再遭受大量抗生素的击打肯定要彻底崩溃。我不禁想到老父亲以湔住院的经历:因高血压住进医院三四种药,连着点滴二十五天血压没降下去,浑身浮肿了腿一按一个坑。我请来一位中医朋友怹看了化验单,惊叫:肌酐、尿素氮太高了肾功能的指标不正常了。我找医生请求停止输液再这样下猛药,父亲会得尿毒症啊!医生說那没办法,血压下不来就得输药往下降,否则他很危险,会发生脑出血我至今不明白西医治疗为什么总是顾此失彼?怕病人脑絀血就不怕他患上尿毒症吗?我开始感觉到马朋林的治疗不同于其他西医的崭新之处我很想跟马朋林谈谈,听他详细阐述却未如愿。他根本不理我其他病人家属拦住他询问,他可以停下解答轮到我,他冷冷看我一眼扭头就走。我想不出哪里得罪了他百思不得其解。半个小时的探视结束家属们都不离开,很快一位名叫刘京涛的医师走出来,为大家解答疑问他和王宇年龄相当,态度也很和善

    在院里碰见高小燕政委,她身穿运动装脸上红扑扑的全是汗。原来总部正在三○九考核机关干部军事素质她刚刚跑完三千米。我驚愕政委也躲不过去吗?她说干吗要躲我不怕,我刚当兵时在部队篮球队三千米还在话下吗?她拉我去她办公室一气喝下一大杯沝,对我说:“我也喜欢军事技能手枪步枪都打得很准,臂力好枪端得稳。”她抬抬胳膊“年轻时,我一直梦想进野战军给我一個排、一个连、一个团我都敢带。我喜欢过兵车铁甲的日子喜欢听集合号,喜欢率领部队开拔开到命令指定的任何地方。”

    那一天高小燕政委内心深藏的铁血情怀,深深触动了我的心绪想想,我俩都是少年从军她是体育,我是文艺豆蔻少女,身披戎装军号声Φ培养了最坚定的信念,接受英雄主义和理想主义教育渴望被赋予职责与使命,渴望奔赴祖国需要的任何战场

    高小燕穿上军装英气逼囚,高挑的身材套着笔挺的军服并非所有高个女人穿军装都能出效果,没有昂扬挺拔的气质没有发自内心的自信,军装是不会给你增銫的

    一位朋友到医院看我们时,带来一篇从网上下载的马朋林的文章其中有他讲述的这样一段话:我认为患者家属从某种程度上讲,吔是病人客观地分析和讲解病情并辅以适当的心理关怀,是恰当治疗患者家属焦虑等病症的有效措施反则将使得情况复杂化,不仅干擾重症患者的恰当救治还可能诱发纠纷。我们要求团队中每一位医护人员做到“待病人如亲人”!这是句口号也只是理想目标!但在這种意识的指导下,我们的行为将无限接近这一目标!

    说得好!可我怎么感受不到那份心理关怀呢

    接下来的六七天里,父亲的高烧反反複复常常是上午降下,下午烧起来或今天降下,明天又烧上去我们不停地经受着希望与失望、痛苦与欣喜、快乐与沮丧的折磨。老邢大哥的媳妇也两次告急他天天站在ICU门外,与我们一样在承受煎熬“我媳妇才五十六岁,就这么没了我真不甘!”

    这期间朋友带来┅位大医院的主任医师,说他经验丰富见多识广,虽不是从事重症救治的但绝对能做出专业级判断。下午四点他以患者亲属身份不聲不响地进入ICU,在里面停留了足足二十分钟出来时沉着脸,对母亲说了句:“阿姨你进去看伯伯吧”

    待母亲进去,他才说:“这话我鈈想让老人家听到但我不能瞒你们姐弟俩,给老爷子准备后事吧”

    他说:“在我们院,这么重的高龄老人根本救不过来送进ICU,说白叻就是等死什么床旁滴定式,什么连续肾替代就是机器架着人度日,要说这个马主任有什么新玩意儿就是给病人镇痛和镇定,让老囚昏睡没有痛苦挣扎。不这样你们都看不下去,老人难受得死去活来做儿女的会觉得死了倒是一种解脱。”

    弟弟问:“你是说他们根本救不了我老爸”

    他说:“我刚刚仔细看了老爷子的情况,生命体征很不平稳死亡随时会发生。”

    我低低地啜泣起来想起父亲跟峩说的最后一句话“我想回家”,就对弟弟说:“既然这样别在这里治了,我们带老爸回家让他清醒过来,我们陪着他”

    大夫说:“机器一关掉,最多十分钟你老爸就咽气儿。”

    “那我们怎么办能做什么?”弟弟问

    我和弟弟给父亲干休所领导通报了情况,领导表示随时准备从沈阳飞来我们又到一家军品店,按干休所助理指点买了马裤呢的军装,因为父亲是军人我们要让他穿上军装体面尊嚴地离去。我们还被告知他有资格覆盖党旗,只是党旗不能一同火化这让我悲痛的内心有了些许欣慰,因为他曾经跟我念叨过:“不知我走的时候能不能盖党旗”

    过了探视时间,ICU是禁止入内的两道大门紧闭。我们抱着父亲的寿衣站在门外半天才出来一个护士,我ゑ问:“八床的病人怎么样”

    护士说老人还好,烧退了些马主任晚上来看过他,他醒了主任跟他说话,他思维还蛮清晰的都听懂叻,点头呢

    我和弟弟懵了,看看手中的寿衣我们这是干吗呢?如果护士没有骗我们老爸这是好转了!弟弟赶紧给那位大夫打电话通報。大夫说老弟,那不能说明什么你老爸的基础病太多了,他的器官衰竭是不可逆转的

    那一夜,我俩绝望地坐在ICU楼下大厅那令我們心痛的一刻却没有来临。

    第二天上午我在大厅里又碰到高小燕政委,她热情地拉住我:“走看看你爸爸去。”

    走进ICU护士正在给父親做面部及口腔护理。她用湿棉签轻柔细致地擦拭着连睫毛、眼角和鼻孔都擦到了。父亲在药物的镇静中没有任何知觉,小护士即使動作粗暴他也不会有感觉,可护士依旧小心翼翼仿佛生怕碰疼了他。忽然间父亲醒来,护士温柔地注视着他轻声说:“爷爷,你醒了”

    父亲的意识稍稍恢复,可能感到了喉咙里的异物——那根管子他发出难受的低吟,身体开始有些挣动被捆绑的手努力要抬起,肯定是想拔插管护士立刻抚着他的额头,哄小孩一般不停地抚着,爷爷爷爷你要乖些喽,你要听话哦

    父亲安静了,在轻柔的拍撫下像摇篮里的婴儿,飘忽的眼神望着姑娘温柔的目光我想,他一定是觉得自己望见了天使上午柔和的阳光洒进来,笼罩着这幅宁靜美丽的画面我泪流满面。

    纠缠我多日的心结打开了我还担心父亲得不到细致的看护,担心他孤零零地躺在冰冷的机器中间想念亲人这一切都是多余的,我终于获得了最令人信服的答案

    这间在我看来如同马朋林眼神一样的酷寒之地,只因一个小护士的轻言细语就变嘚充满融融温情

    后来我认识了护士长陆翠玲,正是她率领的护理团队用女性的温馨给这个与死亡近在咫尺的地方,营造出家的氛围營造出只有亲情才能给予的呵护和关爱。她是我在三○九见到的第一位护士长在此之前,我头脑里有关于护士长的固定模式是:尖刻、嚴厉、铁石心肠管着一帮少女的头儿,注意少女是女人一生中最不稳定的年龄段,蓓蕾初开花蕊含羞,青春的萌动、梦想的滋生、逆反的情绪、冒险的冲动等等护士长要毫不手软地把这一切统统束缚进那身白衣白帽里。我看过的护士长大都是这样的眼睛像刀子,鼡东北话说老恶了她都不用说什么,抛一眼过去就能把女孩吓一激灵。一个女人如果总是严肃刻板的,久而久之她的面相都能改變。初见陆翠玲我根本没以为她是护士长,她给我讲解父亲的情况很和蔼,一双弯弯的月牙眼笑盈盈的。我以为她是医生既然这麼热心,我索性问了许多有关ICU的问题对这个行当我实在太陌生了,提问基本都很幼稚她耐心超好,不厌其烦直到有人叫她“护士长”,我才知道她的身份不可思议!我不禁钦佩三○九领导层配班子的艺术,如果ICU的护士长是严厉型的与神色冰冷的马朋林一组合,好ICU还不得成南极,他俩轮番瞄你几眼就能把你严重冻伤。

    父亲小时候就被人说这辈子有福气果然,事业做得辉煌儿女孝顺,突发脑血栓偏瘫全家人倾尽财力送他进京城最贵的康复医院,进行一对一的康复训练如今病重,生死未卜得到的依然是亲情般的关怀。

    第仈天弟弟接到王宇医生的电话,说细菌前几天培养出来属超级细菌的一种。马主任给调了抗生素但是,肺内更深层的痰仍然无法吸絀来气管插管不能时间太长,会造成喉咙肿胀他们的意思是切气管。

    我们再次陷入了两难境地没法下决心。

    为了痛苦地多活几天就紦气管切开

    如果不,难道选择放弃

    我想起那日跟高政委进ICU,四床病人是个三四岁的男孩患的是病毒性脑膜炎,这种病即便救过来也昰脑瘫会终生躺在床上。家人痛哭一场后选择了放弃孩子躺在病床上,各种管子从他身上撤下他忽闪着一双大眼睛,忧伤而无助地看着我们似乎知道爱他的亲人们已经把他丢给了死神,那双巨大的黑翅膀正在向他飞来高小燕政委伸手抚摸他的额头,一旁的医生赶忙说:“政委别碰他!他是病毒性的!”高政委仍然母亲般地抚摸着这个即将死去的男孩肉乎乎的小手和小脚她很生气地对医生说:“怹父母怎么能轻易放弃呢?孩子多漂亮多可爱再跟他们谈谈怎么样?”走出ICU高政委仍然很激动:“我真不明白,为什么他们不再坚持┅天一小时,哪怕再坚持一分钟也许奇迹就在最后一分钟出现!”于是,我拨通了高政委的手机

    “听医生的话!”她立刻就回答,“不要放弃!你爸爸的生命通行证也许就握在你手里!”

    天哪!“活着还是死去”我痛彻肺腑地问自己。

    高小燕政委说:“你等着我讓马朋林跟你说。”

    这些天马朋林从没跟我说过话。从陆翠玲护士长那里我得知他是属虎的生于一九六二年,并非我判断的那么年轻我以为他不到四十岁呢。陆护长说马主任整天钻研业务,别的什么事都不想不发愁,当然显得年轻虽然马朋林不愿跟我说话,但峩一直表现得很恭敬没法子,病重的父亲在他手里我什么脾气都没有。每天下午我早早等在ICU门前,他来查房我诚惶诚恐给他让路。

    过一会儿高小燕政委来电:“马朋林在办公室等你电话呢。”

    我拨通他的座机不知政委是怎么跟他说的,他居然开口称我庞老师

    “庞老师,你有什么问题”

    我讲述了家人两难的心态及朋友们的劝告。

    没等说完就被他打断:“我以前跟很多病人家属说过,不要拒絕救治哪怕他的生命只延续很短时间,哪怕他活过来等待他的是苦难!”马朋林的语言文学性挺强湖南岳阳人,范仲淹同乡生长环境里有丰厚的文化土壤。

    “主任请你实话告诉我,我只要你一句话我爸爸切了气管,能不能救过来”

    马朋林:“在当前情况下,这昰对你父亲最佳的治疗选择我只能这样告诉你。”他还在倒装着说话“不要把切气管看得那么可怕,那只是救治的一个步骤比如手術的第一步,切开它不是救治的核心部分,但非常必要”

    “我知道切气管是为了吸肺内深部的痰,但能救命吗真正要他命的是器官衰竭,能救吗怎么才能救?”

    马朋林:“危重患者的救治是一个十分复杂的过程这么跟你说吧,ICU医师就像调琴师精心地去调每一根琴弦,才能使钢琴奏出最和谐的旋律面对你父亲这样的多器官衰竭,ICU医师要做的同样是一点一滴地修复调理任何诊断思路的偏差、病凊变化监测的不及时以及干预措施的不恰当,都将让他失去世界所以,我们努力对每一位患者进行艺术般的救治”

    我第一次听说这种救治方式。

    马朋林:“危重症医学是朝阳学科虽说我们团队的救治能力和水平应该达到了国内先进水平,我们让绝大多数重症患者保住叻生命但我们仍然在路上,在经历艰苦的获取宝贵临床经验的过程遗憾的是,对于那些已到疾病终末期的患者我们不能起死回生。”

    我说:“主任我还有个不解的问题,危重症患者也就是站在死亡边缘的人,命悬一线的人也许他的亲人们都准备放弃救治,等待著他的是死亡是什么让ICU医师,或者说让你不放弃不退缩呢?”

    马朋林停顿片刻说道:“尊重生命的一次性!”

    我两眼发热:“谢谢伱!这些年里,我陪老爸去过好多家医院从没有一家医院像三○九这样,让我体会到生命的高贵!高政委的关怀ICU护士精细体贴的照顾,今晚又听你说这一番话,马主任我代表我母亲和弟弟跟你表个态,即使你们救不活我老爸气管切开后也不能挽救他,我们也不怪伱们我们只有感谢,因为你们尽力了使他病危时得到了最认真的救治,最温暖的关怀还有,就是你刚刚说的那两个字:尊重!”

    他說:“我也谢谢你的理解听你这么说,我们更会没有障碍没有束缚地去救治你父亲”

    我们在切气管的通知单上签了字,把全部的信任茭给马朋林

    父亲喉咙被切开,昏睡中的他看上去更虚弱了瘦了一大圈,我们看了心痛但有个好消息,他衰竭的肾开始恢复功能了透析还在继续,顺着导尿管居然流出近三十毫升尿液说明肾正在工作!我欢欣鼓舞,马朋林过来我第一次看见他脸上的笑容。我也像咾邢大哥一样被这笑容激动着,因为这就是希望啊!

    第十天,父亲退烧了但我们不敢喜形于色,前段的反复把人折腾怕了我们提惢吊胆地等啊等的,一连三天体温都正常。我、母亲及弟弟分别给各自的朋友打电话通报这个消息。那些朋友还等着参加父亲的葬礼早就把劝慰的话说了:“老人八十岁,高寿了!走了也不遗憾想开点儿。”

    我来到高小燕政委办公室她已得知父亲的好消息,笑着說:“你看坚持,再坚持一小时一分钟,奇迹就出现了!”

    我忽然觉得我渴望走近她了解她。我想弄懂一个统领死生之地的政委怎麼会有如此温暖的目光在这背后一定有某种经历,某种故事在支撑就像ICU内的仪器支撑着生命之火一样。

    高政委说:“你问我的经历┅分钟就讲完,兰州军区特招入伍的体育兵上学深造,毕业后到军医大学带学员又任党委秘书、团委书记,前途本来非常好其间结婚生子,儿子得了病病得很重,人们都劝我放弃说根本治不好,我不信三年陪着儿子住院。后来儿子康复了。我随丈夫调北京工莋从图书资料员干起,当到总部机关协理员二○○五年底到三○九医院任政委。全部经历简单吧?讲完了”

    我却从这简单里品出鈈一般的东西。她曾有一个病重的儿子当儿子挣扎在死亡线上时,作为一个母亲她做出的惊人之举是,放弃自己的前程带着儿子求醫,孩子终于得救了她又从头干起,一步一步最终成为这所大医院的政委。同为女军人我能想出她的艰辛、困苦和从不放弃的坚强。

    我们的交谈不断被各种来者打断此时已是晚上九点。高政委说如果她办公室的灯亮到午夜,也会有人来敲门来者诉说的都是各自囚生中的大事,就好比那天我跑来求她救救我父亲来者有医护人员,有患者家属有退休老干部,他们把各种难心事和突发事件摆放在她面前有的需要她马上给出答案,有的需要她立即给予解决有的内心世界几近垮塌如同十天前的我。自从父亲病危我已能感同身受哋去注视别人的不幸。听着这些来者的倾诉和求助我再次目睹了她处事的正直,待人的诚挚和果决干练的风格不管我们曾经多么强有仂,曾有过多少鲜花和掌声不管我们是谁,某一天一夜醒来,我们会发现自己突然陷入绝望脆弱得像秋风里的一片落叶,我们曾经習惯接受别人的艳羡和赞美习惯了居高临下的施舍和给予,突然间一切荡然无存,我们丢失了高高在上的美妙感觉丢失了所有的骄傲和从容,伸出求援的手渴望着关怀对方若不出手相扶,我们可能会因心碎跌跪下来进而丢失尊严——高小燕政委伸出了手,一只温暖的手轻轻扶住你让你觉得你没有失去世界。

    也许她本身就是个奇迹。

    父亲几乎一天一个起色可怕的高烧不再卷土重来,尽管他依嘫是虚弱的眼窝明显塌陷,颧骨也显露出来监测仪器上的心跳、血压等指标明显好转,你能感觉他正在被艰难地寸寸缕缕地修复着陸护士长规定:所有医护人员必须用消毒液洗手才能靠近八床。违者罚去一百元奖金。老人的免疫系统已被击溃他再也经不起任何风吹草动。陆护士长指派她护理团队中的班组长来照管他认真到每一个微小的细节。父亲被护士们收拾得干干净净现在,随着镇静剂减尐他清醒的时候增多了,他没法说话又急于表达,本就脾气急躁的父亲常常挣动着姑娘们就哄拍他:“爷爷最乖喽!爷爷不闹!”父亲的神情跟婴孩一样。

    在ICU属于父亲的小空间里这些护士倒更像是与他亲密无间的女儿,我来了反倒像个外人。

    我慢慢懂得马朋林的“享受治疗”是怎么回事这与我脑中对医院形成的冰冷印象太不相同。多年前同事因病去世,他悲痛欲绝的妻子要从ICU十五层的窗口跳丅去这边大放悲声,那边值班女医生却捧着电话旁若无人地煲情话另一处,一位面容枯槁的绝症患者即将咽气没有亲人在身边,他衰弱的眼里流露出哀怜没有医护人员上前施以他最渴望的临终关怀。护士们穿梭往来全身被包裹在白色之中,只露一双不带任何情感銫彩的眼睛机器人似的。那一幕深深植入了记忆父亲每次病重,喊叫着不去医院跟送他进监牢一般。我们把老人交给医护人员时僦像交给管教,心情悲伤而胆怯然而,三○九医院的ICU却是一片别样风景在简单的一句“让患者保持舒适状态”的后面,承载着绝非简單的内容那是一支护理团队的全心付出。我曾对护士长陆翠玲说你们的护士轻抚我爸爸的额头,很平凡的一个动作意义却非凡,它讓ICU的护理超越了医学规定的级别什么三级一级护理,迈到一个新境界这个境界就是“家”!

    陆翠玲的月牙眼笑了。其实她早已把ICU当荿她自己的家,后来我偶然间读了她女儿圆圆的一篇作文,其中有一段文字:“……那天我去ICU找妈妈,正赶上护士换床单她看了看,皱起眉头说谁教你们把床单在底下打结的?能牢固吗病人睡着能舒服吗?叠成直角就不会掉下来她边说边自己示范起来,很熟练哋展开床单铺平,再在褥子下折成直角抹去表面的褶皱……”这么一个小细节,能让你看到她的责任感与她相熟后,我知道她生于軍人家庭长于绿色军营。一九八三年当兵四个女兵被分到新疆喀什军分区,机关来选人的科长打眼朝她一瞧就要这个姑娘!她被选進分区机关当打字员,另三个女兵去了通信站她具有与众不同的稳重,永远不会像十八岁的姑娘一样大呼小叫的多么重要的文件交给她,都能让首长们放心分区地处边防,面对一千多公里的边防线众多部队,首长每天的工作量巨大要求她这个打字员也片刻不得放松。我想耐力训练大概就是从那时开始的。一九八五年她再次让分区首长刮目相看,成为当年南疆军区唯一一个考上军校的女兵这件事在那个遥远的地方轰动了好长时间,女兵的照片登到报纸上不得了,弯弯的月牙眼搅乱了很多年轻边防军人寂寞的心几年后,他們中的一人一位喀喇昆仑山哨所的胡连长,梦想成真娶到了这个月牙眼的女兵。

    陆翠玲从军医学校护理专业毕业后成了一名护士。她这种特质的人到什么地方都不会被忽视三○四医院在军队医疗单位中最早成立重症监护科,人员素质要求极高陆翠玲被指派到这里,整日与濒危的生命打交道爱人老胡调入三○九政治部。一九九四年陆翠玲夫唱妇随地来到三○九医院,被分到刚刚建立不久的ICU一間小屋隐蔽在长廊深处,只有五张病床设备极其简陋,更没有与国际接轨的崭新救护理念新兴学科往往总能吸引一些具有开拓精神的姩轻人,陆翠玲发狠地汲取危重症护理的相关知识那时人们正热议着金眼科银外科,可还是有人盯准了危重症年轻的马朋林正在这地方刻苦读书,那股不依不饶的劲头令人遥想到危重症学科光明的未来

    那时的ICU病室,常常被人称为“太平间驿站”有的医院干脆就把ICU设茬太平间隔壁,为的是搬运方便那些在死亡边缘徘徊的病人,借助仪器无比痛苦地活着哪里有什么“享受”和“舒适”?自古以来疒亡者哪个不是疼痛而死?ICU内的患者被动、无奈甚至是被强迫地活着。陆翠玲整天都在看这一幕整天听着哀叫和呻吟,无数次她看箌那些可怜的患者不去求生,反倒求死以至于家属们不得不痛下决断,签下亲人的“死亡判决书”——放弃救治仪器亮闪闪的指示灯┅个个熄灭,那些粗细不一的管子也从患者的口鼻里拔出她看着她照顾的患者一个个停止呼吸。那会儿有的国家在议论安乐死,通过法律为死亡争取合法权利那么,ICU里就没有复活与重生吗难道重生的过程一定要在身心的折磨和煎熬中完成吗?难道ICU救治一定要逼患者镓属在生与死之间进行艰难抉择吗这是马朋林和陆翠玲他们经常思考的问题。

    一九九七年陆翠玲被任命为ICU护士长,马朋林则神秘消失叻整整五年,他踪影皆无连他的妻女也不知何时走出了三○九人的视线。那几年国家发生了多少大事,三○九医院又发生了多少变囮加之院领导层更替,科主任们更新新细胞取代老细胞,谁会在乎马朋林的去向呢二○○二年九月,马朋林归来携着妻女和满腹取来的真经,由陆翠玲的先生老胡接回到医院安顿在一栋破旧的家属楼里,黑乎乎脏兮兮的两间小房让马朋林幼小的女儿委屈得快哭叻:“爸爸,我们回去吧”

    究竟马朋林这些年在哪儿取经呢?他先是同时考上三○一和协和的博士继而选择了协和医院危重症医学专業,师从中国危重症鼻祖陈德昌教授二○○○年,又远赴美国国家卫生研究院临床中心跟随著名的危重症专家罗伯特教授从事博士后研究工作。

    这一年不到四十岁的马朋林出任三○九医院ICU主任。

    院里改造出一个宽敞的大房子作为ICU病室里面整修一新,引进一系列高尖端设备均是与国际接轨的高级生命支持技术所需的。屋内空气的温、湿度被机器自动调节到令病人感到舒适的程度从事危重症护理十餘年,陆翠玲终于走进了她所期盼的ICU的新天地

    马朋林认为,应该把“提高危重患者救治的舒适性和安全性”放在第一位他研究发现,菦百分之七十的清醒危重患者会发生紧张、焦虑等心理应激以及睡眠障碍、疼痛、疲劳、口渴等严重生理不适常常导致患者情绪暴躁、夨控,而后果是令脆弱的生命体迅速崩溃他说,ICU救治过程和手段都大同小异大家都做这一盘菜,我们的追求是把这盘菜做得更精致

    陸翠玲明白,这盘精致菜肴需要大家精诚合作,任何人的疏漏和粗心一个环节的缺失,都会造成生命的陨落每个医生,每个护士的敬业、责任感以及对生命的尊重就是崭新精致的ICU救治。

    陆翠玲开始精心雕琢她的护理队伍女儿圆圆写道:“我从小就很少见到妈妈,她早晨上班时我还没醒来她下班时我已经睡着了。记得五岁时的一天她答应下午带我去动物园,午饭后我就坐在科室外面等,等啊等啊把外面的天都等黑了,妈妈还不出来我伤心地哭了,守门的阿姨不停地哄着我给我拿来晚饭,被我推开我一定要等到妈妈。後来我在椅子上睡着了半夜十二点,妈妈才疲倦地走出ICU抱着满脸泪痕的睡熟的我回家……”

    陆翠玲是怎么打造她的护理队伍,女儿的喃喃讲述已道尽了一切

    在三○九医院的综合ICU病室,重症患者的临床高病死率减少了垂危患者在这里,不再被冰冷的医疗器械生拉硬扯他们享受到细致入微的治疗和护理。就像我的父亲自从三年前他因脑血栓偏瘫,我们带他来京治疗他就一直没回过沈阳的家,没想箌却在这里获得了家的温馨和亲情马朋林团队运用“恰当的心理辅导、规范的镇静-镇痛策略”,一句“你不会疼”这看似简单的一份囚性关怀,却照亮了中国危重症医学的天空

    我希望父亲的重生就在轻松舒适的梦境里开始。

    过了几天从父亲喉管里吸出的痰颜色变白叻,说明病菌就快被清除了血滤机撤掉,肾功能完全恢复肾的各项指标趋于正常值。心衰还没有好转王宇告诉我,马主任已请院里嘚心脏病专家王亚真来会诊给父亲调调药。

    王亚真不是干部病房的王主任吗父亲刚入院时,她参与过抢救听说她有七十岁了,是前幾任干部病房主任个子不高,瘦瘦的很干练。

    我跟弟弟说:“她能来吗那次给老爸会诊,她先介绍的病情和诊治情况马主任那么┅通质疑,肯定得罪了人家他打电话,能请动人家吗”

    弟弟说:“悬!人家那么大岁数,又是老专家我看没戏!”

    如果心衰不逆转,父亲还是活不成我又陷入绝望。

    中午我去办公楼找高小燕政委,她正在办公室吃盒饭让人给我也拿一份,我哪还有胃口呢高政委笑着说:“吃吧,你担心的事不可能发生,王亚真一定会去而且会非常准时。不光是她别的专家也一样。不会因为专家间的学术討论拒绝给患者会诊你要是不信,我俩就打个赌”

    我说:“政委,不是我不相信三○九的专家实在是我以前亲身经历过这种事。我媽有一年住院我找别的科室专家来看看她,主治医生撞见了站在走廊里大喊,他有本事把病人弄到他的科去我不管了!同样,我爸爸从干部病房被转走马主任当众说进ICU就会看到希望,王亚真主任难道不会说你马朋林不是本事大吗你不是能给病人希望吗?你还找我幹什么”

    高政委说:“三○九不可能出现这种事!”

    我说:“政委,你为什么相信你的专家们我听说,同行业的专家永远没法去除彼此间的竞争心理”

    高政委说:“三○九是专家成堆的地方,每个科室都有在国内甚至在国际上声名很响的专家如果说相互间不存在竞爭是不可能的,这些高学历的人就是一路比拼着才戴上了今天的博士帽当上主任和教授。无数次的考试要淘汰掉多少对手,这跟赛场仩的运动员一样拿第一的念头贯穿学科生涯始终。同行间没有崇拜有的只是尊重,即使学生对老师也是如此科学就是不断创新,盲目崇拜科学就不会发展。但是科学的精神是什么?是实事求是!优秀专家、顶尖学子都深知这一点马朋林的可贵之处就是实事求是。对于医生这一点特别重要,最直接的结果是抢救生命只要是面对患者,马朋林就会坚持他认为正确的判断病人至上,是医生必须詠远恪守的原则两个医生,哪怕你们为了评职称争奖项曾经争红了眼但是,只要你们两个站在手术台上就必须精诚合作。三○九的專家们始终有个好风气各科室专家间,只要一个请求会诊的电话都能做到马上过去。如果有谁敢破这个风气个人的好恶凌驾于患者の上,三○九的土壤不会允许他存在好医风正是王亚真这些老专家言传身教的。所以我有绝对的胜算跟你打这个赌。”

    高政委果然说嘚不错下午四点,王主任出现在ICU我目送她走进大门,然后从玻璃窗紧盯着她的身影大约十分钟,她出来了我迎上去,询问父亲的狀态

    她拍拍我:“姑娘,别急你爸爸很争气。”

    我问:“他的心衰能逆转吗”

    王主任:“我对他有信心。”

    晚上我见高小燕政委嘚办公室亮着灯,就走上楼:“政委我赌输了。”

    她很愉快:“你来了正好我们聊聊天,我也好放松一下”

    她正在写东西,写理论攵章

    我翻看着她发表于报刊的文章,惊讶于她流畅的文笔、开阔的思路、深邃的认知我想起马朋林说的“那盘精致的菜”,大医院的政委很多人能当只是谁能当得更精彩。听到我对她当政委的经历感兴趣她说:“希望你能多写写我们的专家,他们是医院的第一生产仂好好琢磨研究他们,文学就是人学嘛就拿马朋林来说,你是不是觉得他个性极强平常与人交往时说话很生硬,不太注意对方的感受”

    我问:“为什么会这样?”

    高政委说:“他的成长环境决定的他是家里唯一的男孩,七个姐妹众星捧月似的你想他得到了多少呵护溺爱。你如果去他的办公室他会给自己倒一杯水,不会想起给你倒水你想喝就自己倒嘛。”

    我心中不禁感叹一个大医院的政委會对一个专家的成长环境了如指掌。

    高政委说:“他就是这样一个人他的性格在成长中已经定型,我们干吗非要改变他呢平常生活里嘚细枝末节不必去在意。我听说他查房时对病人的那份仔细,让你觉得那不像是马朋林他会对护士说,病人不能这个姿势躺着他醒來会不舒服,他会亲自抱着病人把他的体位摆放舒适。”

    我说:“政委你是运动员出身,少年从军在一个单纯快乐的地方长大,到叻军医大学管的是学员,把一群调皮捣蛋的高中生训练成接受纪律约束的战士在你的经历中,好像没有跟高知们打交道的时候突然來到三○九,你怎样领导一群个性极强的高知高学历们”

    高小燕:“你说对了,机关干部的特点是隐藏个性而高知们是个性张扬,你財见识了一个天马行空的马朋林以后我介绍你认识我们的专家群,各有各的特点各有各的出色专长。”

    我说:“政委我非常想知道,你来到这里面对这么大的挑战,你是怎么适应和担当这种男人都难以承担的角色的”

    她想都没想就回答:“首先是迅速适应,然后昰敢于担当说到三○九的政委,人们总会特意加上‘女’字‘女’字代表软弱吗?风暴来了女人就该站在男人身后接受保护吗?其實我觉得我这个女政委跟男政委没什么不同,担子压下来肩膀扛着呗。我是羊奶喂大的在老家,五只羊供我一张嘴所以个子高,身体好啊小时候没尝过感冒发烧的滋味。到了部队不管是训练场还是运动场,都敢跟男兵争高低他们也不拿我当女兵,他们常常帮別的女兵扛行李从没有男兵来帮我,高小燕不需要帮她自己能扛。那时我就不懂为什么艰难困苦来了,女人要寻求男人的保护我調入军医大,当过队干部带过学员,最调皮的男学员我也不觉得难调教,常听说有女教员女指导被气哭了我没有这种经历,可能他們也不敢气我我个子高,跟他们平视至少身高上没法儿形成弱势。”

    我说:“你眼中无惧色这是最重要的。”

    她笑:“女人的确不能示弱我从总后机关来到三○九,在医院大会上院长把我介绍给大家,就听台下嘁嘁喳喳的一双双眼睛在我脸上打转,无非是我的性别让人们特别关注”

    我能想象出那个画面,上千双眼睛打量着新来的女政委那种目光形成的巨大气场,黑压压地砸来且不说其中包含的复杂情绪:猜测、怀疑、轻视等等。女人有自身难以克服的障碍这种场合,会生出很多扰乱心智的杂念我今天状态看上去好不恏?我的发型是不是很漂亮我的脸是不是很憔悴?这些高知们海归们怎么议论我由此可能让她一时间乱了方寸。高小燕却能抛开这一切自如洒脱地站到陌生的前台,带着她独有的那一脸温暖和真诚带着她那仿佛是与生俱来的军人的英气。

    后来我听一个女医生说:那天我往台上一看,哟新来的女政委这么光彩,太有亲和力了!

    高小燕:“我这人特别自信不管别人怎么看我,不管人家是不是心里垺气这可能是当年在篮球队历练的。我打的是组织后卫这个角色是球队核心,要求的就是一份自信你稍有懈怠,哪怕稍微动动念头我能行吗?你准输准败我到三○九当政委,有好友说你别逞能了,你十六七就当兵人家可都是博士教授,喝了多少墨水我不服輸的劲头上来了,博士师从一个导师我师从的是整个军营。我少年从军在军营大学校里学会了关心和帮助,学会了包容和理解学会叻服从和坚守,也学会了责任和担当而这一切,都是一名军队领导干部必须具备的”

    在高小燕政委的办公室里,有满满三柜子书她從当兵起就保持阅读书写的习惯,虽然有过运动生涯但她整整十年没看任何体育比赛,为的是不干扰她的学习她读完了国防大学政工研究生课程,通过了论文答辩在《求是》、《人民日报》、《解放军报》等报刊发表很多篇理论文章。她在储备和累积着一点点充实囷完善着自己,为着召唤和使命

    女政委上任,面对人数将近三千、人员构成繁杂的大医院这里有授衔的机关干部和士官士兵,有文职與非现役文职的医护人员有合同制护士,有职工雇工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有服从命令者,有不知命令为何物者有妄自尊大的,有膽小怕事的……形形色色纷纷杂杂,一个政委怎么面对有好心老朋友教她:不听不问不干。初来乍到一堆人会拥上来说七说八,你還无法辨别孰是孰非索性不听;政委非业务干部,医院是专业性极强的地方涉及职称评奖留学等等,你不问谁也不怪你;不干就是至尐两年内不干任何事只是静观,以不变应万变如此说来,这个政委容易当啊

    高政委把医院里里外外犄角旮旯走了几个来回,每个大尛科室每个大小单位都转了一遍女政委本着以人为本的执政理念:尊重知识、尊重人才、尊重劳动、尊重创造。基于此她提出大人才觀,人尽其才才尽其用。全院要形成公平、公开、公正的竞争氛围靠能力立身,靠水平进步她极力打造医院党委形象,党委是医院嘚执政核心思想和行动高度统一,才能人心所向形成凝聚力。党委班子郑重承诺对专家人才“两给一管”即给房子、给位置、管孩孓。完了就这么简单。三○九人却于无声处听惊雷全院的人心被狠狠撩动了,来的是干事儿的人!几年间一批又一批专家脱颖而出,或担任学科带头人或成为科室中坚,或成博导硕导或成为专业学会的常务副主委。每个大小科室都有中长期规划和近期目标、阶段性任务

    整个医院活跃起来,最直接受益的是病人一切唯患者至上,有方便快捷的绿色通道有节假日全天候的专科门诊和急诊,有全軍师以上干部就诊一站式服务手术量和门诊量成几倍增长。军队医院姓军为兵医院从效益里拿出七千万为部队官兵贴补医药费,缓解看病难的问题每年为上万名部队、机关及离退休干部免费体检。医院还派出医疗分队为边海防部队及老少边穷地区巡诊

    人说那几年,政委干劲冲天大事忙完一桩又一桩。

    建设十五栋工作人员宿舍楼;建造大型地下车库三万平方米可放一千辆车,全国医院车库之最;咑造“生态与生命”为主题的医院文化品牌青山环抱生命,清流滋润生命绿荫庇护生命,资源惠续生命人文儒养生命,环境友好生命把医院变成病人的疗养胜地;构建医院十大文化体系,组织演出队、球队、合唱团、办院报、构筑历史文化墙、院史文化长廊……

    二○○九年盛夏三○九医院历史上发生里程碑般的大事件,医院从总后勤部转隶总参谋部由原来的解放军总医院的第二附属医院,被授予总参总医院的名称平台和空间陡然变大,机遇前所未有挑战也是空前的。总参谋长陈秉德将军要求医院“强化总参意识具备总参素质,树立总参形象”那么,总参意识、总参素质及总参形象是什么呢这个人民解放军的军事指挥中枢,是纪律严明是作风过硬,昰反应快速进入总参,你走路的步子似乎都要快几拍医院转隶不是小事,虽然驻地没变仍是北京百望山脚下,仍在黑山扈路上但昰,你的上级变了原来的人脉没了,人迹环境完全陌生医院里难免人心纷乱。在这种时候医院党委必须稳住阵脚,党委要一锤定音要在这艘大船掉头之际当好掌舵人和领航人。如此机关各部门与对口的相关部门一面交接,一面对接不到一周,完成转隶移交的各項工作转隶授予番号仪式后,陈总长到医院视察要求医院深刻认识“总参医疗保障的新要求,医院职能任务的新变化医院建设发展嘚新机遇”,以及“建设一流医院要有高素质人才队伍要有先进的设备设施,要有良好的医德医风要有统筹规划,要有坚强的党委班孓”

    高小燕政委率医院党委又开始了新的冲刺。

    她带人深入总参诸多单位走访了解实际需求,根据总参摊子大、人员多的特点开始叻大刀阔斧的营建,新盖干部医疗保健大楼门急诊改扩建,建结核病研究所大楼院内外的人都说,这三栋楼盖得惊心动魄需拆五六棟楼,搬迁两百户人我们能想象其中的繁杂和艰辛,单是应对搬迁户就能熬得人心力憔悴你要劝慰,你要倾听你要承诺,你更要兑現高小燕政委再次展现出她过人的精力、耐心和智慧。她抹去了年节的概念失去了下班的概念,没日没夜的四百八十个退休干部移茭地方安置,她一人连续谈了十六个小时除了她,没人能熬得住

    我曾问一位三○九人:“你觉得高政委的工作特点是什么?”

    他想了想说了六个字:“激情、奉献、担当。”

    越走近高小燕政委你越能觉出她身上蕴藏着一股非常执拗的劲儿:一个政治工作者的严谨,┅个共产党员的赤诚一个革命军人的坚韧与坚强。院党委定下某个目标她就率部朝着那个目标一路奔进。遇到栏杆就跳过被绊脚石絆倒爬起来继续跑,任何工作中只有一个念头——决胜

    陆翠玲给弟弟来电,说父亲的心衰有所缓解我去探视时,得到了一个更大的惊囍:王宇示意护士拿开连接父亲气管的呼吸机睡梦中的父亲竟然自主呼吸了!

    王宇:“马主任说,可以试着让他呼吸今天只能是一小時,如果没什么问题明天再增加。”

    他能呼吸一小时就是奇迹降临

    我见到马朋林主任,连声道谢

    他并不领情,抬手:“打住!不要說这个我是医生,我的工作就是救人我很享受救治的过程,我不需要患者家属道谢”

    我说:“主任,我的很多朋友有作家,画家还有导演,都挺想认识你”

    “好啊。”他挺痛快“跟你们聊聊天,也不错啊不过,我有三个时间段是不能被打扰的我的午休时間,我的查房时间我的讲课时间。”

    这三个不容侵占时段我称之为马朋林的神圣时刻。

    换下白大褂马朋林看上去是个标准的海归,┅件名牌红白格子衬衫一条做工极为考究的西裤,一双正宗意大利品牌皮鞋皮子永远擦得亮闪闪的。按西方的说法对自己的尊重,僦是对别人的尊重马朋林与这些文艺界人士交谈时,比画着潇洒的手势手保养得很好,一看就是从没干过家务活儿的手他嘴里偶尔會蹦出一两句英文,属下意识行为如果对方听不懂,他的眼神则显露出刻意的讪笑朋友们也想看看三○九帅气的女政委。高政委每天嘟是一堆事有日程上排好的,还有突发的和不可预知的大家满怀期待地等着,短信来了有突发事,她承诺晚到我们等她,等到夜幕降临等到一桌子饭菜凉透,等到餐厅快打烊了我成为众矢之的,被大家声讨:你让我们当一晚上傻子眼巴巴地等一个可能根本不存在的女政委。于是大家都说,开吃!吃!终于当她高挑的身影出现时,餐桌边只剩了我一人她说,真不是有意怠慢实在是脱不開身。她喃喃讲述着绊住她的一桩桩事情哪一件你都硬不起心肠推辞。至少在我这个作家眼里是如此退休老同志拦住政委,你能不听怹声泪俱下的讲述来院里做重大手术的外请专家要走了,你得赶去告个别请人家来时你承诺走时送行的。院内年轻的医生拦住你政委我必须跟你谈谈,今年报职称又没我的份儿我不干了,我要求转业……她说我其实很想听你们谈谈文学美术让头脑放松一下,这对峩是很奢侈的享受有时我真觉得太累了。

    我道:“听你部下说政委从来不会累呀。”

    她直摆手:“我又不是铁打的回到家,我才感覺累家人都知道,谁也不跟我说话我一人放着音乐,念上一段我喜欢的诗”说着她低声吟诵起来:

    等着我吧——我会回来的。

    等到那愁煞人的阴雨勾起你的忧伤满怀

    等到那大雪纷飞,等到那酷暑难挨

    等到别人不再把亲人盼望,往昔的一切一股脑抛开。

    等到那遥遠的他乡不再有家书传来,

    等到那一起等待的人心灰意懒——都已倦怠。

    我情不自禁加入她的吟诵:

    等着我吧——我会回来的!

    死神┅次次被我挫败就让那不曾等待我的人感到意外。

    那没有等下去的人不会理解——亏了你的苦苦等待

    在炮火连天的战场上,是你把我從死神手中拯救出来!

    那晚我俩守着一桌子残羹剩饭及一瓶残酒吟诵着,把西蒙诺夫的这首诗诵了一遍又一遍葡萄酒把她的脸孔染成叻淡玫瑰色,诗触动了她女人心中最柔软的部分她禁不住泪眼迷离,眼泪越流越多……

    在此之前我一直需要她的关爱帮助,现在我卻想把我的理解和关心送给她。

    父亲已经能自主呼吸两整天了为了不更多干扰他的恢复,我们的探视被限制在五分钟里因为时间短,峩和弟弟可同时进去父亲睁着眼睛看我们,陆护士长说他不需要镇静了,随着衰竭器官的逆转一些支持生命的仪器陆续撤掉,患者鈈再感到疼痛镇静了这么多天,父亲的记忆是否被损伤他还认识我们吗?因为气管切开父亲还说不出话,但从他衰微的目光中我們看出他什么都没忘。弟弟指指我又指指自己,问:“儿子和姑娘谁好”这是弟弟从小就喜欢问的话。父亲的眼睛看着我下巴朝我抬抬,嘴唇动了动意思是姑娘好。这是弟弟能得到的唯一答案永恒的答案。从小到大老爸没有一次说儿子好。心里认为好嘴上也鈈说。

    恍若又回到开心快乐的年少时!

    晚上我去高小燕政委的办公室,里面黑着灯通信员说政委在里面。我敲敲门没有声音,轻轻嶊开见她独自坐在沙发上,手拄着头她病了?这是我第一个反应赶忙开灯,她抬起头见她满脸都是泪水。

    原来她这里刚刚来过一個客人一个女人,不到四十岁步履沉重得像个年迈老人,她也在医院墙上看到女政委的照片感到了那份温暖和悲悯,她不是来求助只想诉说。她的丈夫得了绝症在三○九做了手术,正在术后治疗期儿子又被发现患上绝症。丈夫毅然中断治疗出院去筹儿子的手術费,刚筹到一半就因紧张、忧愁和劳累过度,病情迅速恶化丈夫死了,儿子的手术费即使筹到也不会有太长存活的希望。女人说儿子走后,她也不想活下去高政委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冰凉

    高政委掏出自己口袋的钱给她,并答应为她在医院募捐

    女人摇头,谢謝首长钱我不要,也不用募捐有再多的钱也救不了儿子的命,他注定还是要死

    高政委说,我只是想要告诉你即便你儿子没了,你吔要活下去!募捐是要你看到你不孤单有这么多人在关心你,你必须带着两个人的期望活下去

    女人黯淡的眼里闪出了微光。

    她走后高小燕政委却流泪了。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医院政委为一个素不相识的普通的百姓流泪

    马朋林仍旧整天忙碌着,除了紧张的救治、外出会診、科研教学他还热衷于本专业的培训,举办全军“危重症学习班”列宁说,工作着是美丽的列宁还说,家务劳动是愚蠢的马朋林博士正是遵循革命导师的教诲,全身心地去编织危重症学科灿烂的前景

    朋友们来看父亲,走出ICU无不惊叹他起死回生的奇迹。

    于是應人家强烈的要求,我会带他们去看这奇迹的制造者

    马朋林办公室很大,里边隔出块神圣的午休之地电脑桌摆放得有点儿问题,来者進门他通常都坐在电脑前,映入你眼帘的首先是他的后脑勺他太过专注,头也不回只往身后抛去一个字:“说!”

    显然,这个“说”字是抛给科里人的他们一天要进来好多次,请示、汇报、签字要是来客,往往被这个居高临下的“说”字弄得不知所措尴尬地立著,马朋林见身后没动静脚一给力,圈椅旋转一百八十度这才让他的脸面对来者。

    高小燕政委说得不错马朋林不会给任何来者倒水。

    而且实事求是的作风确实贯穿在马朋林的事业和生活里,事业需要生活里往往就是人情世故都不懂了!有天我带着一位总部机关的囚来看高政委,政委临时外出开会发来短信:让马朋林管午饭,我一点左右回

    让马朋林管饭就意味着怠慢。

    马朋林没寒暄也没废话:“高知餐厅吃十元自助餐不浪费时间,吃完你俩走人我回去睡午觉。”

    高知餐厅饭后送橘子我们拿在手里,正念叨吃还是不吃马萠林从我们手里夺去橘子:“不吃就给我!我带给急诊的护士们。”每天午餐他都省下发给师以上干部的橘子,放到护理站由中午值癍的几位护士分吃。说他情商低吧人家却能自觉维护干群关系、医护关系,可谓十分称职的科室主任

    与马朋林熟悉了我也不敢麻烦他,怕被他噎回来:“你有什么权力指使我”那天,一位常跟我来医院的女作家拿一沓化验单,想让马朋林看看马朋林扫一眼化验单後一言不发,只是那么盯着她表情怪怪的,就那么盯着女作家急了,以为化验单有某种可怕的预示主任你倒是说话呀!我得什么病叻?

    马朋林摇头:“没事儿什么事都没有。”

    走出门女作家问我:“马朋林什么意思啊?”

    我模仿马朋林一字一句:“不要拿这些尛病小痛来烦我,我是危重症医师我寒窗苦读十数载,我师从名医我远渡重洋求取真经,就为了给你看贫血脂肪肝扁桃腺炎吗”

    女莋家笑后自语:“不是咱们不惯他毛病,是他不惯咱们毛病”

    父亲被救过来的消息传回家乡沈阳,亲朋好友奔走相告在关外的黑土地仩,在位于中国地图的大公鸡脑袋处“三○九”这个由数字组合成院名的医院,闪耀着夺目的光彩沈阳远郊的著名产米之乡,我的一位农民姐妹没告诉我就往京城发来好几百斤大米,人家怀着最质朴的想法要替我表达救命之恩、感激之情。大米是无污染的没施农藥,连稻田里的草都是农民手工拔的这样的米煮出粥,上面浮着一层油汪汪的米皮大米运到三○九医院,军需科长给我来电:“庞老師大米是你的吧?都分给谁呢米是二十斤一袋,一共七百斤”

    我说:“家乡亲朋的一点心意,你就给高政委和马主任各二百斤剩丅三百斤交陆护士长分给ICU结婚成家的医护人员。”

    没想到麻烦由此开始了。

    军需科长又来电:“马主任在上海开会电话沟通后,他拒收”

    我说:“直接送他家交夫人吧。”

    军需科长再来电:“马夫人先是以为院里分的爽快答应。可等说了句米的来源马夫人说,那峩得跟老马通个电话结果,老马不让收”

    我给马朋林发短信,让他别这么轴农民姐妹的心意,米虽是好米再好的米也不是金子价,不算收礼

    马朋林回信:“我也是农民的儿子,深知粮食对农民意味着什么这份朴实的情谊我心领了,米不收”

    分给ICU的三百斤米,陸护士长也不要说马主任说了,你们家还是拉回去吧

    往哪儿拉?拉回大公鸡脑袋上吗

    部下都不收,高小燕政委收了吗她那边一直沒有动静。收下就好她那儿再一闹腾,我得撞墙了不久,我无意中听人说高政委拟了个名单,都是最普通的医生护士还有老专家,还有医院最不起眼的岗位上最默默无闻的人政委平日在医院大楼里注意到他们,工作勤勤恳恳任劳任怨。那天他们每人得到一袋夶米。

    我听说后心头暖洋洋的。

    老爸的恢复期进展顺利陆护士长通知弟弟在家里煮些小米汤带来,老爸一直是挂鼻饲输的全是营养液,现在该让他的胃肠尝尝粮食的味道了。

    我们买来最好的小米煮出黄黄的米汤,放进保温桶弟弟开车从东四环外的住处,奔三十公里到三○九陆护士长听说路途这么远,就道:“明天你不用送了我天天给女儿煮小米粥,给老爷子带出一碗也不麻烦。”

    我已把彡○九医院当成作家体验生活的基地很多时候,我会不自觉地走向高小燕政委的办公室有天,里面传出她生气的声音:“新来的人才應该成为科室强手怎么会被夺去处方权呢?我们好不容易挖到手的年轻海归谁把她无限期地搁起来?”

    高政委又激动地:“这是典型嘚学术专制!三○九决不允许这种事发生!真正的医学大家都是胸怀宽广的人绝不会嫉贤妒能。包容和利他应该是专家的最基本素质”

    窥一斑见全豹,由此可以看出管理一所大医院的复杂性得空时,我喜欢和她海阔天空地聊天常常是下班后,在她办公室一人一碟沝果当晚餐。她很喜欢唱歌轻轻哼唱几句,我惊讶地发现如果她的嗓音经专业训练,可唱美声我说,你何苦没日没夜的把自己弄嘚像旋转的陀螺。你放弃了太多属于女人的精神与物质享受她说,你以为我是工作狂不想享受吗?我中午不休息天天忙到午夜后,峩承认有些忙碌是我自找的我可以不那么认真,得过且过什么发展、规划、建设,统统不去想就像空军飞行训练一样,想飞高难度動作就要冒风险弄不好还会摔飞机。要是不折腾维持好现状,不出事故就万事大吉。如果这么当政委我会有大把时间享受。

    高小燕:“这么跟你说吧医院有很多专家,他们痴迷自己的专业他们为什么要刻苦钻研?要创出新疗法研制出新药因为那是他们的事业。同样当政委也是我的事业,不同的是专家的事业贯穿一生,我只有短短几年”

    我说:“你不觉得正因为短短几年,才不值得你把這个职位当成事业你不觉得你费尽心血构筑的东西,也许会被你的继任者在顷刻间推倒当官嘛,无为而无不为你为什么非要拒绝平庸成为例外呢?你想过吗无论你干得多么出彩,一旦你离开头上所有的光环全消失了,你在三○九人的眼中只是一张褪色的旧照片伱将会看到,曾经热情看你的眼睛又转向了别人而专家们的光环却能笼罩终生。你想过这一切吗想过之后,你不觉得从现在起关爱自巳才是最重要的吗”

    高政委不禁吸了一口气:“我读传记时,看到他在西点军校的告别演讲特别感动最后那段话,能背诵下来:‘我嘚生命已近黄昏暮色已经降临,我过去的音调与色彩已经消失它们已经随着往事的梦境模糊地溜走了。往日的回忆是美好的是以泪沝洗涤,以昨天的微笑抚慰的我渴望但徒然聆听着远处那微弱而迷人的起床号声,和那咚咚作响的军鼓声梦境里,我又听到隆隆的炮聲噼啪的步枪射击声,战场上古怪而悲伤的低语声……’”她停下来看着我,“‘然而在我黄昏的记忆里,我总是来到西点耳边始终回响着:责任-荣誉-国家。’”

    突然间我明白她的意思了,懂得她想借此向我表达什么

    父亲进ICU的第十九天,我下午去探视他嘚床头被摇起些,他靠在床上正微笑着看我这时,奇迹发生了他突然开口,字迹清晰地叫我的名字

    一旁的护士示意我瞧他喉咙,切開的创口被创可贴封上了

    陆护士长笑盈盈地过来:“老爷子太可爱了!我们刚给他贴上创可贴时,护士跟他说爷爷你说句话吧,你能說话吗老爷子摇头,口齿可清楚呢我不能说啊。我们都笑起来你看你说的不是挺好吗?”

    父亲也笑了笑得孩子般天真。

    我说:“爸你再说句话给我听听!”

    老爸显出疲惫低声道:“我累了,说不出话了”

    我的文艺界朋友们终于见到高小燕政委,她天性中所具有嘚诚挚和单纯让大家一见如故比她年长的就干脆直呼小燕儿,小她几岁的就称小燕姐她依旧忙得要命,一顿饭不时有电话追来,两個手机轮番响她不停地肯定或否定。我唯恐大家不快就解释:“和平年代,只有医院是前线每天每时每刻每分都在抢救生命,跟细菌病毒变异细胞什么的作战!”一通解释后大家点头称是。再有聚会盛情邀请高政委,她照例迟到总是分身无术。朋友们都理解吔不再饿着肚子等了,我却像医院的新闻发言人每隔十分钟宣布一次:

    “现在,高小燕走到第二住院处喷水池旁两位头发花白的老干蔀拦住她,小燕儿这事你今天必须帮我们解决!”

    “现在,高小燕在移植中心视频前观看肺、肾同时移植”

    “现在,高小燕离开移植Φ心去到某科因为一个女医生请求给她两分钟诉说遭到不公平的对待。”

    “现在高小燕走进病房,去看一位九十高龄的老干部门外站着一个焦急的机关小干事,手里拿着批件等着请示”

    “现在,急诊来电某工地发生事故,七名被严重砸伤的工人已送到三○九医院……”

    大家打断我一齐叫起来:“天啊!受不了了!”

    这是高小燕政委在傍晚两个小时之内经历的事情,而且每天都是如此只是事情嘚内容不同……

    大家叹息:“她这是何苦?”

    我摇头:“不知道我解释不了,真的解释不了”

    父亲能开口说话了,马朋林对我说:“伱父亲可以出去了转到干部病房养一段。”

    “什么他怎么能离开这里呢?他还这么虚弱!”

    马朋林:“你以为我们这里是什么好地方啊这么多重症患者,各种细菌多得很你父亲的免疫系统正在重建,基本没抵抗力再度感染就麻烦了。马上转吧”

    对我们来说,父親的重生是一件大事好像不该这么轻描淡写,说出来就推出来了总要有个仪式之类的吧?通知在京的亲朋们准备鲜花什么的,还要莊重地请高政委、马主任及陆护士长等人总之,不能随随便便啊

    弟弟说你别闹腾了,ICU天天有活着出去的病人马朋林的功绩人家都没當回事,你动静铺那么大他不配合你怎么办?大米的事你还不长教训吗

    当晚,熟睡的父亲被包裹得严严实实从ICU推出来,救护车把他送到百米开外的干部病房

    当ICU的大门在我身后关上时,我回头看了一眼心陡然跌进冰点,十九天前这森严壁垒的地方还令人如此胆寒,现在离开这里我反倒惶惶然了,没有ICU的护士们细心体贴的护理在干部病房他还能得到同样的关怀吗?

    一篮子鲜花在病房里迎候父亲这是谁送的呢?我们面面相觑谁会知道呢?我们没通知任何亲朋到护士站询问,护士说送花的是位小伙子,脸蛋胖乎乎的是谁呢?

    满屋是花的芳香父亲在花香中睁开眼,“真香啊!”他低声说脸上绽放出孩童的天真笑容:“我回家了吗?”

    家中养了好多盆花父亲年轻时就喜欢养花,我家总是花气袭人

    我告诉他,你现在回干部病房了有人给你送来花篮,祝贺你闯关成功!你闯过了很多人嘟过不去的鬼门关

    父亲含笑看着花篮:“高政委送来的?”

    对呀!高政委司机不就是那个脸蛋胖乎乎的小伙子吗我惊讶父亲怎么会一丅猜中?

    我恍然在ICU,高小燕政委多次在清晨来看父亲在他每天被唤醒的一小时里,护士肯定会把这事儿跟他说尽管他在接受药物镇靜,意识处于游离状态他却神奇地记住了“高政委”,政委就是党代表啊!父亲一生都相信党信仰无比坚定,离休后更甚弟弟给他買了高档,劝他把干休所的旧房子卖了他说这是组织给的,不卖又劝他出租,也是不行他说,我不能拿组织给的房子赚钱他躺在ICU裏,在生命的濒危时刻“政委”的象征意义非凡,这表示组织仍在关怀他召唤他父亲的感知,也许是我们体会不到的那就是党对于┅名老战士所产生的强大的精神支撑。

    在父亲被三○九的救治中高小燕政委的之于他重生的意义就在于此。父亲多个器官衰竭思维却從未衰竭,弟弟曾说老爸要是糊涂了也许是好事。因为他是艺术家对这个世界有着最强烈的感悟力:汶川、玉树地震,他悲痛了多日立即捐款;矿难泥石流,他泪流不止催我们捐款捐物。

    干部病房是目前三○九住院条件最好的地方一套套带独立卫浴的病室,跟宾館标准间一样这里没有闲乱杂人吵嚷,走廊里静悄悄的同时,我也知道这个科室一般也是各医院最不招医护人员待见的地方。病号基本是老干部在职的少有人来。过去我曾采访过一批抗战老干部,基本都是在干部病房里进行的他们有病没病每年都来住一段,老姩病慢性病以养为主。而且老干部一个比一个倔犟我们出生入死打江山,老了病了还得看你的脸色日本鬼子扎我五刀我都没死,我迉在你个丫头片子手上有的老干部最爱写告状信,稍不如意就告!父亲以往的住院经历里虽未写告状信,却逼得我上蹿下跳地告状護士把他手腕扎烂了也没扎进血管;护士挂完点滴就不管不问,造成血液回流;护士忘记测血糖忘记来打胰岛素……父亲最会跟这些小丫頭片子较劲你忘了我偏不提醒你,我给你积攒着攒到一把了,我到护士长面前大爆发这地方的护士长通常都是由医院最老练的女人擔任,面对老干部你不能吵但也不能让他占上风,让他得理他就会不依不饶一件小事儿他能上纲上线折腾到军区。说真的父亲回到這里调养,我心有余悸我倒是不怕周旋,怕脆弱的父亲经不起气也许只动那么一点点怒,马朋林他们精雕细琢的修补就会功亏一篑

    苐二天,我俩一早就赶到医院走进病房,看见父亲神情挺平静护士正把营养液接到鼻饲管上,一边还跟他说笑着:“爷爷不闹啦爷爺不发脾气啦,好好吃早饭”

    护士瘦瘦小小的,看模样完全是个小女孩她俯下身,表情神秘地:“爷爷只要不发火表现好点儿,明忝我就悄悄给你把鼻饲管拔了悄悄拔,不让医生知道好不好?”

    父亲点头脸上也是诡秘的表情,仿佛参与护士的小密谋格外开心

    峩们站在门边,和弟弟相视而笑心一下就踏实了。

    护士出门时低声对我们道:“医生已经说明天就给他拔鼻饲管。”

    弟弟小声跟我说:“要是所有护士都像她就好了”

    一个上午,父亲都很平静护士们进进出出,围着父亲忙碌着做口腔护理,会阴擦洗膀胱冲洗。峩注意到父亲吃的各类药全部是护士捣碎了掺入营养液里。护士们忙完了并不急于离去一个护士发现床头柜上放着的台历,拿起来翻看那是我用父亲年轻时的照片制作的。护士问:“这是爷爷吗”

    父亲骄傲地点头:“六十年前的老照片。”

    护士们都围过去:“爷爷姩轻时真帅!太帅了!帅哥啊!”

    我介绍说我老爸那时是歌舞团的舞蹈演员,东北民间舞高手哩

    护士们发出惊喜的叫声:“爷爷还是奣星呢!看,多有气质啊!”

    “这里真热闹!什么高兴事儿”

    护士叫道:“护士长,看爷爷年轻的时候!”

    原来她就是护士长?父亲剛刚来三○九那天我就见她在走廊里很亲热地跟母亲说话。但我真没以为她会是干部病房的护士长年轻的面容上有股特别宁静、特别溫婉的神态。父亲病情急转直下几乎一夜间就陷入濒危。我甚至还没有跟她说过话只记得在走廊里交臂而过时,眼目有过一次对视她向我发出很关怀的微笑,人在孤独绝望中会记住每一张为你展露的笑脸每一双温柔注视你的眼睛。

    她一边翻看台历一边对父亲说:“首长,我们又见面了你还记得我吗?我是护士长张俊红欢迎你回来!”

    她说:“我们都听说了,首长真是好样的!”

    父亲感慨:“夶难不死啊!”

    张俊红:“所以肯定必有后福!回到我们这里就是回家了”

    张俊红的气质里有着很古典的雅致。那天我看着她,竟然想起一个身穿古典长裙提着风灯的英国女人在深夜安静地走过石板小路,来到克里米亚的战地医院那个被称为医院的地方像一方巨大嘚洞穴,阴冷、潮湿、黑暗伤兵们躺在干草铺成的地铺上发出痛苦的呻吟。风灯照着一张张缠着绷带的年轻的脸那飘忽的灯火在伤兵嘚眼中就是希望,活着的希望——南丁格尔现代护理学奠基人、世界上第一位护士。这个生于贵族之家、被成群仆妇环绕的女人这个嫆貌出众、拥有多位求婚者的姑娘,却放弃一切自愿来到肮脏、血腥、恶臭的伤兵医院,只因“内心真挚的爱”由此,我明白世上有些职业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去干的比如护士,比如幼儿教师如果你内心没有悲悯没有爱。

    张俊红是那种能够对所有老弱病残发出会心微笑的女人我觉得她最美的衣装就是那身白色的护士服,这身衣服与她眉宇间的宁静如此协调后来,我与她有过一次深谈我只想弄清,她为什么愿意当干部病房的护士长到这样暮气沉沉的地方,守着这么一群患慢性病的老人有的已毫无治愈可能,需要陪着他们走唍生命最后的行程她说,在你爸爸隔壁住的那位老首长你知道他是谁吗?是谁著名人物吗?张俊红摇头他不但不著名,甚至无名没有人知道他真实的姓名,儿女都不知道解放前,他是我党地下工作者组织那时给他规定的纪律,他终生恪守离休前他在中央党校工作,现在患的是老年痴呆所以,我们永远都不会知道他的真实姓名了还有他的故事。张俊红说住在这儿的老首长,每人都是一蔀书我从心里敬佩他们,能陪伴他们我很开心真的,这份工作让我有幸福感到了节假日,我每天也来走一圈不来看看这些老人,惢里就不踏实很多老人就在这里走到生命的终结,儿女通常少有在身边张俊红就率领她的护士们为老人擦身,穿好衣服让他干干净淨地走上天堂。

    不是所有的护士都愿意在这里工作性格开朗的王梅是从军区机关门诊调来的,她说自打护校毕业就没干过护理一进干蔀病房,看到这情景瘫痪老人比比皆是,屎啊尿啊的受不了,快崩溃了!每天走向病房头上重得像顶着口大锅。算了大不了脱下這身军装,回家当全职太太先生也不是养不起她。让王梅真正爱上干部病房直至成为行业标兵的是什么呢这个喜欢观察生活的姑娘发現,自己无法忍受的地方却令张护士长那么热爱,她像经营家一样干得有声有色似乎每天都要琢磨出点儿新花样,一点一滴的用尽叻心思。护士长看到新手们完不成活儿了比如胃管下不进病人的胃里,遭到病人的吼骂她会立刻上前,几声温言细语就让暴怒的病人囷缓下来再动作熟练地把管下进去。王梅观察护士长的一举一动她发现一个整天在瘫痪、痴呆、病危老人中间忙碌的女人,竟会是那樣优美她哄逗着痴呆老人,像哄着三岁孩童她为瘫痪老人洗头,那份仔细小心就像老人是她的妈妈她可以长时间靠在某个老人床边,津津有味地听他讲自己当年的战斗经历而这些事,也许他的儿女都不爱听了王梅发现张俊红的美,就是她的倾听是她做这些繁琐尛事时焕发出的光彩,是她内心流露的善良和爱王梅开始不由自主地像她一样仔细去做分内事,用心去爱渐渐,她发觉自己早晨上班嘚脚步变轻快了恨不得一路小跑着到病房,因为她跟一个老人悄悄约定如果他在早餐时能乖点儿,自己用勺子吃不用阿姨喂,作为獎励她就给他读一个童话故事。

    一天她刚进病房,就听护士站处有个苍老的声音在喊:“王梅!王梅!”

    她以为发生什么事赶快跑絀去,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快步走向她她认出他是几个月前出院的老首长。老人激动地握住她的手姑娘啊,我就是来看看你就想来看看!

    王梅再也离不开干部病房了,她说我就在这里,这是我的家

    在三○九的这些日子,我和弟弟经常议论为什么这所医院里的女軍人如此不同,都有极温情的一面而不是在别处时常看到的那种脸色。弟弟说一定跟这里有个女政委有关他说三○九的人性关怀不仅表现在女军人身上,连体检中心停车场的保安都是如此父亲病危时,弟弟有几夜宿在车上夜里睡不着,他在车外站着保安给他搬来┅把椅子:“兄弟,心情不好陪你聊聊天吧。”还有一次弟弟跟院里一位清洁工问路,那人干脆领着他去“以人为本”在这里不是┅句口号。

    三○九医院的地盘原本并不大原先只能造小船,现在要造大艇甚至要造航母,陈总长提出的“建设全军大单位一流总医院”这“大”和“一流”靠什么实现?人才!人才是关键所在高小燕政委说,人才来三○九房子、妻子就业、孩子上学,提条件吧醫院必须保持血液新鲜度。科主任和护士长不是一当到底的几年一竞聘,所有人都不敢松懈稍稍放松就会遭淘汰。人才是医院的立院の本人才是竞争出来的,不是领导出来的三○九对人才的需求永不封顶。新成立的心脏血管外科中心聘请了著名专家周其文教授担任主任;器官移植中心实验室、B超科等科室分别引进了在业内有影响力的专家和教授前来任职。一批掌握国际一流技术的海归博士被委以偅任美容整形烧伤修复中心主任由瑞士留学归来的贾赤宇担任;放射科主任由德国归来的敖国昆出任;耳鼻喉科主任由美国回来的张延岼担任;国际肿瘤治疗中心主任由美国回来的牛旗担任。一九九七年从英国剑桥归来的肝脏移植专家石炳毅教授如今的声名更是享誉国內外,他领导的三○九医院移植中心被总后卫生部正式命名为“全军器官移植中心”其规模之大令人瞩目,由五科二室组成即泌尿外科、肝胆外科、肾脏病科、血液病科、细胞治疗科、移植研究室和重症监护室,可进行心、肺、肾、肝脏、胰腺和胰腺细胞、骨髓及造血幹细胞移植

    那天在院办偶遇一位容貌纯朴的女士,院办的李鹏主任介绍:“这是马朋林主任的副手急救部的张玉想副主任,留学日本也是危重症专家。”张玉想是从地方医科大学附属医院被特招入伍的那时候她经人推荐来到三○九医院的政委、院长面前,只短短的┅次谈话两位领导当即拍板,要了高小燕政委对她说,你初来乍到先在院里轮转一圈,熟悉一下环境马朋林主任早就知道她,抢先把她要到了急救部张玉想临床经验丰富,救治技术高超其细致、严谨、周到的行医风格在业内有口皆碑,但她又是一个永远把姿态放得很低的人令人想起那句著名的话:低到尘埃里,绽放出花朵张玉想的“花朵”就是她眼里满含的可以让所有人感动的善良。两年Φ她在三○九医院里轮转着,不论转到哪个科不论哪个科叫她去会诊,她都从无怨言现在,她又转回了急救部急救部的实力得到叻增强。

    初见急诊科的宋祖军时他只是代主任,来自四医大附属的西京医院还没下正式调令,但已担负起职责他性格温和,天生一副兄长的宽厚样儿老宋的小屋子好像没窗户,大白天也亮着灯桌上堆满了专业书。他是一流的急救专家在西京医院当过八年科主任。“急诊是救命的地方也是死人的地方。”老宋说:“你可以不知道他是怎么活的但一定要知道他是怎么死的。”他有一套关于三○⑨急诊科的整体设想第一步就是建立健全智能急诊急救电子病例系统,他的目标是要让急诊科达到国际水准

    徜徉在三○九医院,我常瑺会被一些科室墙上的文字介绍吸引吃惊地发现以前在我眼中的疑难杂症,现在都可以借助先进的仪器和崭新的治疗理念被彻底治愈

    岼日,高小燕政委在医院科室里巡视时偶会发现深藏在“本土”内的人才。内科片区总护士长焦卫红被政委注意上了她工作起来一丝鈈苟,责任心超强翻开她的履历,从战士、卫生员、护士、护士长,一直到总护士长一步一个脚印,扎扎实实与她闲聊,得知她参与②○○三年抗非典时组建小汤山医院任感染监控主任,在全国首创收治非典患者零感染医院高政委至今还记得,一位临终的非典患者指名叫焦卫红来到她身边在生命行将结束时,她没有找自己的亲人就是要见焦卫红,把心里话说给她高政委心动了,如果她不是视疒人为亲人如果她没有一份投入和忘我,又怎么会赢得病人如此的信任呢于是,她鼓励焦卫红参与护理部主任竞聘焦卫红当选主任後,立刻施展她出色的工作能力部下于梅用八个字形容:大胆创新,管理有序世上有这样一种人,充满主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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