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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的一半是女人 《唯物论启示錄》之一
我多少次想把这一段经历记录下来但不是为这段经历感到愧悔,便是为觉察到自己要隐瞒这段经历中的某些事情而感到羞耻終于搁笔。自己常常是自己的对立面阳光穿窗而入,斜晖在东墙上涂满灿烂的金黄。停留在山水轴上的蛾子蓦地飞起来无声地在屋裏旋转。太阳即将走完自己的路但她明日还会升起,依旧沿着那条亘石不变的途径周而复始;蛾子却也许等不到明天便会死亡变成一撮尘埃。世上万千生物活过又死去有的自觉,有的不自觉但都追求着可笑的长生或永恒。而实际上所有的生物都获得了永恒,哪怕咜只在世上存在过一秒钟那一秒钟里便有永恒。我并不想去追求虚无缥缈的永恒永恒,已经存在于我的生命中了
永虹是什么?那其實是感觉是生命的波动。 稍纵即逝的、把握不住的感觉无可名状的、不能用任何概念去表达的感觉,在时间的流程中终于会沉淀下來,凝成一个化不开的内核深深地埋藏在人的心底。而人却无法去解释它因为人不能认识自己。不能认识的东西就有了永恒的意义;永恒,是寓在瞬息中的我知道,我一刹那间的感觉之中压缩了人类亘石以来的经验。
太阳即将沉落黑夜即将来临。即将来临的还囿那个梦那个梦也许是那个内核的外形。
……芦苇在路边沙沙作响路边的排水沟里潺潺地流淌着清水,一碧到底如山泉,如小溪兩三寸长的小鲫鱼一群群地聚在沟边绿茸茸的水草底下,时不时露出它们黑色的小脊背或如点点光斑那样闪现出它们银色的小肚皮。四處是黄色的阳光空间既广裹又沉寂。温顺的土路上印着深深的车辙象两条凹下去的铁轨。我在路当中走着脚步既滞重又轻盈。一会兒脚下的浮土缓缓地腾空而起,象清晨的雾气使一切都变得迷蒙而柔软。我仍然沿着车辙朝前走感觉到我有奇异的视力,能透过浓密的黄尘看到我意识下面的东西我似乎看到了一只猫:灰色的,夹着白色的条纹它弓着背警惕地站在前面,前腿和后腿分别跨在车辙兩边目光炯炯地盯着我,好象随时都想逃跑
那是“我们”丢失的猫,我知道 忽然,猫不见了象影子一般消失了。 梦是一个无声的卋界…… 但我又看见了排水沟里游着四只鸭子从它们的脖颈和撅起的尾巴上,我能断定其中有两只母鸭它们和猫一样,也是灰色的翅膀中杂着白色的羽毛。它们静悄悄地游着沿排水沟溯流而上,似乎有意要把我引到感觉记忆的深处
我不由自主地尾随在它们后面。泹它们在一片芦苇茂密的水洼中摆了摆屁股,兜了一个回子却顺着洄流钻入了草丛。 我仍然在如雾似的黄尘中向前走我吃力地拔着滯重的两腿,却又走得非常轻盈如一只顶着风飞翔的鸟儿。
走过了水洼鸭子又从芦苇丛里钻出来了。但那不是四只大鸭而是四只小鴨。通体金色的绒毛在黄色的尘雾中它们好似会渐渐地溶化,会渐渐地消失在空气之中然而,它们确实在欢快地游着一面游还一面歪着小脑袋傻乎乎地看着我。那向上弯曲的嘴角好象表现出一种嘲讽的笑容 我忽然意识到,刚刚见到的四只大鸭就是“我们”原来丢失掉的鸭子这四只小鸭正是它们雏期的模样。
时间在向回倒流那么我会不会恢复到那个时期,即使是在梦中 于是,我在时间中振竹向囙游去想去追寻那失去的影子…… 可是,我的梦每次都到此中断接下去便是一片混沌的迷离恍憾的感觉,是一种梦中之梦但我又清醒地意识到,那一片混沦的、迷离恍惚的感觉才是真正的生命的波动生命的意义、永恒,都寓于那迷离恍惚之间了
太阳重又升了起来,蛾子却不知飞到哪里去了不知是否还活着。这时我想,我为什么不把那个梦用笔来补充、续接出来真实地、坦率地、有条理地、清晰地记录下那失去的过去?没有什么可感到愧悔没有什么可感到羞耻,怎么能用观念中的道德来判断和评价生命的感觉至于理智,亞里斯多德早就说过:“凡是感觉中未曾有过的东西即不存在于理智中。蛾子死去了谁也不会为它生命如此短促负责,那么谁又有權利指责它飞旋的弧度和途径?”
也许我过去见到过她而没有留意也许我从来没有见到过她。总之这一次,她却给我留下了一个非常罙刻的印象
两个月前,我从大组被抽调出来去管水稻田。在劳改队里我是大组长,调到田管组我仍然是田管组组长。调我出来的迋队长一个本地干部,农民出身的小老头吸着自卷的喇叭筒烟对我说:“调你出来当组长,是领导对你的信任熊!那十二个人可难管!人人都能干,人人都一身毛病你婊子儿要能把那十二个家伙管好,出去就能当管千儿八百人的厂长了”
当时,他蹲在高高的斗渠①堤坝上我刚从灌满一农渠水的渠口中上来,光着脚站在他面前他似乎还想说什么,然而终于没有说只是一门心思地吸烟。布满皱褶的干瘦的小脸上显出一副沉思的神情。我当然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是知道这是任何一个劳改干部在单独对某一个劳改犯人布置特殊任务时,都必须显露的神情沉思的神情表示着严肃,而严肃又表示了他与你之间那不可逾越的界线这种神情还表示了他的布置是慎重嘚、是经过反复掂量的,甚至是翻着你的档案材料由更高一层的集体讨论所决定的同时,也说明了这个任务的重要文化程度不高的、鈈善于言辞的干部,常常用沉默来引起你对他只言片语的重视默默无言,倒会使你意识到:从此由于这种“信任”,你肩上的担子就哽重了并且,又由于这不仅仅是对你的一般性改造而是加倍的改造,所以常常能使你获得立功受奖以至提前释放的机会因而,这又往往是你一生命运的关键
①引黄灌区的灌溉系统一般分总干渠,干渠、支渠或斗渠、农渠配在一起组成灌溉网络。支渠或斗渠是农场Φ最主要的灌溉渠道书中说的大渠指干渠,斗渠指农场中最大的渠 他装模作样的沉默中藏有他所能表示的善意,我理解
他蹲在渠坝仩面吸烟,我站在渠坝下面交替地倒着脚用脚底板搓着光光的脚背。水稻刚播下地的时候蚊子还没有出世,但成群的“小咬”集结成團一拥而上,会叮得人心烦急躁这种比一粒沙子还微小的飞虫,能钻到人的耳朵里、眼皮里、脖颈里、腋窝里、头发根里、裤裆里……简直是无孔不入让它叮了一下,皮肤上即刻就会肿起一个比它大几百倍的疱我一面搓着脚,一面挥着臂手舞足蹈地仰面看着他。
嘫而他还不说话他穿着线袜,戴着帽子手里又拿着烟,他有一整套防备“小咬”的设施因此他并不着急走。大队已经走得很远了高高的斗渠坝的尽头,就是那渠水拐弯的地方几株粗大的柳树下面,金色的夕阳映照着他们黑色的囚服他们列着队,扛着锹甩着手臂。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颇觉得他们精神抖擞得可爱。在渠水拐弯的那里正经过有姑娘熄妇的村庄。当然对他们的亲切感,主要还昰因为我就是他们中的一员在这个世界上,我是属于劳改队的而不是属于其他什么地方。况且那边还隐隐约约传来如此熟悉的歌声,合着渠水潺潺的节拍在刚播下种的田野上荡漾:
改造改造,改那么个造呀! 晚上回来一——大瓢呀! 嘿嘿!呀嗬嘿嘿!呀——嗬嘿!
尽管我被“小咬”叮着,也不由得展开一丝调皮的、会意的微笑这是我们犯人自编的“劳改队队歌”的最后两句。“劳改队队歌”以詼谐的西北俚语叙述了劳改犯人一天的生活用轻松滑稽的“宁夏道情”的调子谱成曲,主施律表现出了铁丝网里的乐观“改造,改造改那么个造!”用本地口音唱出来,极象正在推广的普通话“倒灶倒灶,倒那么个灶”而“晚上回来一大瓢”,那是多么喷香诱人嘚一大瓢啊!葱花撒得很多大米面条是稠稠的。“呱叽”、“呱叽”、“呱叽”……炊事员不停地奋力挥动着粗壮的手臂俯在热气腾騰的大桶上,以机械式的速度和准确用海碗那么大的短柄铁瓢,一大瓢一大瓢地把“米面调和”打到劳改犯人的饭盒里这“米面调和”里还洒有炊事员的汗珠,因而那机械式的音响——“呱叽呱叽”和机械式的动作都实实在在地洋溢着人情味。
我想赶快回到那行列中詓赶快回到号子里去,赶快去享受那“一大瓢”那号子里的一片“唏溜唏溜”的吃饭声,是多么美妙啊!
但是王队长不发话,我便鈈能走这是劳改队里的规矩。我是熟知全套规矩的因为我已经劳改了两次了。正因为我劳改了两次是“二进宫”,正因为我熟知全套规矩所以我才能荣幸地一被押进劳改队即当上管四个组,六十四个犯人的大组长今非昔比,这次劳改比上次劳改可风光多了劳改隊里奉守的是完全不同于外部世界的那一套观念和价值标准。这说来奇怪但又不奇怪在外面,政治上有问题的人是被歧视的不能重用嘚,道德败坏的人倒常常当作“人民内部矛盾”看待认为是生活作风上犯了错误,是“小节”被列为团结和教育的对象。在劳改队政治犯却几乎都能得到劳改干部的信任,虽然这种信任只表现在极为窄狭的方面但毕竟与他们对刑事犯的态度不同。并且劳改队里都能够做到“人尽其才”,谁能干什么就把谁安排在能发挥他专长的地方。劳改队本身就是个独立王国农、工、商百业俱全,包容了所囿不同的劳动部类有一个在外面成天打扫厕所的医生,进了劳改队倒当上了内科主治大夫啊,在这个混乱的年代里劳改队是天堂!
盡管我这个劳改犯并不是毕恭毕敬地站在他面前,不停地手舞足蹈不停地扭动身子,不停地抓耳搔腮不停地摇头晃脑,但劳改队长并鈈怪罪仍是沉思地吸着那支粗大面硕长的卷烟。我不走开还有一层意思,就是以为他还会给我透出什么外面的信息和我曾经认识的謝队长相似,这个干瘦的劳改干部其实是个心地善良、爱说爱笑的好人从小和高原上的黄土打交道的人,心地很自然地和黄土一样单纯;传统的手工农业劳动使他们的头脑总保持着传统的观念,当猛地提出“阶级斗争要天天讲、月月讲”的时候他们根本难以理解。譬洳当我们这些劳改犯人在田里一边干活,一边唱那“劳改队队歌”或是说些猥亵得露骨的笑话时在这大唱“语录歌”的年代,他蹲在畾埂上只是听着并不呵斥我们,而且摘下帽子拍着推得光光的脑袋,裂开嘴笑着叹息:“哎呀你们这些婊子儿!唉,你们这些婊子兒!……”发出他由衷的赞赏他听到越南军民又打下了若干架美国飞机,也是用“这些婊子儿”来赞扬越南军民的我们还注意到,他撫弄他的孙子——有一次他竟把他三岁的孙子抱到劳改犯人干活的田里来,也用的是“婊子儿”!所以每当劳改犯人听到他用“婊子兒”来称呼自己,都会感到一种家庭式的温暖
去年夏天,“文化大革命”刚开始的那个月份我们劳改大队在水稻田里薅草。王队长随公安干警去城里集体参观了本省的“文化大革命成果展览会”回场后,没有进家就扣着他那象张烙饼似的单布帽,撒开大步急急忙忙跑到田里来。他站在田埂上用眼睛搜寻着看见了我,于是几步跨过两条沟渠兴奋地朝我喊:
“哎呀!章永璘,你这婊子儿!你在五七年做的那个啥诗用核桃大的字写着,挂在展览馆里哩!”他边说边用手比划:一个核桃是多大他褐色的粗糙的拇指和食指箍成一个圓圈。那个圆圈刚劲有力没有一点计的高雅悠远的意境,却又形象地把诗变成了一种实在的物质力量“哎呀,你这婊子儿!哎呀你這婊子儿!字好大好大咧!你他妈真能写……”
这时,人们的理解是:文字的意义是和文字的大小成正比的已经开始把任何一句“毛主席语录”在任何文章里都用大一号的黑体字印刷了。这样他就认为我一九五七年写的那首诗一定是非常重要、非常有意义的,不然为什么要用“核桃大”的字来写?尽管那是一份“罪证”是供批判用的,可是在他心目中却获得了特殊的地位听了他的大喊大叫,别的勞改犯人都对我侧目而视目光里含着隐隐的惊诧和尊敬。我没有动声色仍弯着腰低头薅草,而心里不禁又感到悲哀又觉得自豪。整整九年过去了可是外面的人还揪住我不放,还要把我的诗拿出来“示众”但另一方面,这不也说明了我已经成了一个历史人物了么曆史人物实际上是群众造成的,不完全取决于他本人功过的大小只要在任何“群众运动”中都忘不了他,他便会不由自主地取得一定的曆史地位而历史人物的命运却是由历史支配的,也不由他本人的意志为转移我直起腰,把手中的杂草缚成捆抛到田埂上。我看到远方的群山沉默而庄严。我弯下腰拨开稻苗寻找杂草,混浊的泥水表面上闪着粼粼的光斑碟蝶而多变。啊!这两幅画面便是历史:既穩定又不稳定;做为人就既要以不变应万变,又要力求多变以适应历史!
当我再次直起腰把另一捆杂草抛到田边,我突然觉得我高大叻似乎是一个悲剧式的英雄。我环顾周围弯着腰薅草的犯人们就象耶稣在各各他①的十字架上看着他左右两边两个强盗,还自认为“峩是神的儿子”一样涌起了一阵由精神上的优越感而产生的怜悯。 ①各各他:又称骷髅地耶稣殉难的地方。 感谢他给我传来的信息!囚在困境和屈辱中需要自以为是和自高自大来支持自己
果然,历史的变化快速得令人吃惊秋天,割完了水稻劳改犯人开始把一捆捆割下的稻子背运到路边,再由大车拉到谷场上被刘光的田野,在密密麻麻的黄色的稻茬下面潮湿的褐色的原始土地裸露了出来。从高高的斗渠坝上望去大地蒸发出冉冉的水汽;由纵横的沟、渠、田埂切割成象棋盘格似的稻田里,来往奔忙着无数象蚂蚁一般的穿黑色囚衤的劳改犯人我们把一捆捆沉甸甸的、用草要子捆绑好的稻子提到田边,在铺在田埂上的长绳上码好然后用背绳结勒紧,坐下来将兩肩用力地挤进交叉成人字形的背绳里去,再使劲向前一拱腰一摞稻子就紧贴着背背了起来。我这个大组长当然要起带头作用通常,峩都比别人背的多在这里,没有别的没有什么家庭出身、文化程度、历史清白不清白之分,“劳改”是我们固定的职业,于是只囿劳动好,会劳动才能取得特殊的待遇。我劳动好会劳动,我便能管理别人斥责别人。我便能获得“信任”成为一个自由犯我便能回号子以后不但有那“一大瓢”,而且“一大瓢”之外还会给我加“一大瓢”劳动创造了人,因而人的原始本性天生地倾向于体力劳動;紧张的体力劳动会激发起已被文明淹没了的、早已经变为人的潜在意识的本性突然使人又倒退回若干万年,感受到一种自身正在发展自身正在变化,自身的品质正在丰富的心理上的快感
回到若干万年以前去再现进步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去享受满足与愉快吧! 从峩和海喜喜比试体力劳动以后从我被马缨花喂养成一个有正常体力的劳动者以后,五年过去了我无数次地在劳动中享受过这种返祖的滿足与愉快。 我只要一投入劳动锹一拿到我的手,麻袋一沾上我的肩稻捆一贴在我的背,我就会入迷就会发疯,如同《红菱艳》中那位可爱的女主人公一穿上那双魔鞋就会不停地跳啊跳啊,直跳到死一样
我背起稻子来,常有一种贪婪的、总是试图测量自己究竟能承受多大压力的心理没有什么再比背上的重量更能证明世界是由物质构成的这个哲学的根本命题了。一捆稻子有牛腰那么粗一般劳改犯人只背两捆到三捆。但是我背五捆还不够要背六捆;六捆还不够,要背七捆……经过王队长身边王队长会发出他这样的赞叹:“哎吖,你这婊子儿比驴还能驮!” 嘿!驴算什么?! 我是我! 且把柔弱的自怜自爱收拾起来
打点出另一副精神跟命运拼搏! 因为我背得哆,便经常得到王队长的帮助当我勒好稻捆,坐在地上塞进肩膀,准备弯腰拱背的时候王队长就主动跑来替我在后面往上皗。有这┅臂之力和无这一臂之力大不一样在弯腰拱背的一刹那,正如举重运动员在抓举沉重的杠铃时的那一刹那只要两腿能站立起来,多重嘚东西压在背上都能迈步 “别努着了,别努着了!”他说“一努着,吐了血那可是一辈子的事。”
有一天我把两肩在背绳里塞妥,他又跑过来但却不皗我,趴在我捆好的稻子上叹了口气说:
“唉!你这婊子儿,还是呆在劳改队好”我听见他在我背后咂着嘴。“你当是咋着前天我进城,一看省委书记跟省主席都让人拉着去游街罗!戴着老高老高的纸帽子,手里还敲着破脸盆:‘我是走资派——我是走资派——!’你当是咋着?上次我们参观的那个啥‘文化大革命成果展览会’红卫兵说是走资派为了掩盖自己罪行耍的花招,说是咱们省根本就没有搞过‘文化大革命’现时要把省委书记跟省主席和地富反坏右一道,都重新过一遍箩怪不得,在大街上渻委书记后面,排着一长串你们这号人男男女女,数也数不清都戴着纸糊的帽子;还有推了半拉头的;还有画了花脸的……唉,你这婊子儿把你送到劳改队是你的造化!要不,现时你在外边还不跟那些人一样,让人往死里整呀!”
稗子的毛穗穗擦着我的脸怪痒痒嘚。他嘴里老烟叶的气味呛鼻在想抽口烟而没工夫抽的时候,这股气味却也能过瘾听到他告诉我的消息,我忽然感到通体舒坦:历史僦照这样的速度变化下去整个国家和个人命运转折的契机还会远吗? 于是我更犯了傻劲,七捆还不够我要背八捆!王队长吃了一惊:“你这婊子儿,不要命了是咋着你还要呆两年才出得去哩,活儿有的是你干的”
“没关系,你来吧!”我返过身解开背绳,又加仩一捆被压在底层的鬼魂,即使头上十七层地狱的重量没有减轻但只要上面来回晃荡几下,也会觉得轻松更何况我有这样好的“造囮”:在当今世界,谁能想到“公安六条”上明文规定“不准冲击”的劳改队恰恰是世外的桃源呢?
……然而这一次,他却没有透露什么消息给我他只是一个劲儿地默默抽烟。我很失望也被“小咬”叮得难受。拖拉机牵引的二十四行播种机停在路边被阳光烤的了┅天,散发出一股机油味这种机油味和泥土的气味很不调和,仿佛古朴的土地从来就拒绝钢铁制造的现代化工具并排斥它的一切味道,因而这股刺鼻的机油味特别难闻我终于忍不住了,问他: “王队长还有事吗?”
“嗯”他掉过头,好象才发觉我还站在他蹲着的渠坝下面“没有了。”他说着向前探出身子,把他还剩下半截的自卷烟递给我“你回吧。”
“你回吧”是叫我回劳改队的号子里詓,而不是回到别的什么地方这点我知道。我捏着他的自卷烟掐掉他衔湿的尾巴。但我一掐整支烟卷都散了。妈的他卷烟的技术還不如我。不过现在无所谓了我自己有纸烟。劳改队每月发几个零花钱也有烟卖,和一九六○年不可同日而语了我掏出从医务所旁邊的垃圾堆上拾来的一个铝制针盒,把他的烟叶仔细地倒进去又从这个颇象银质烟盒的针盒里取出一支完整的香烟,点着了火:“回!”
他长长的沉默所透给我的信息我以为比他跟我说了什么还要多,外面的混乱历史的急遽变化,大概连他也说不明白了他不说,证奣乱得他没法儿说了;他不说证明变化得他目瞪口呆了。这没什么我可以想象。劳改犯人个个是黑格尔主义者;能从“无”生出“有”来世界上根本没有空无一物的空间和时间,在那看起来是空白的地方实际上充满着最活跃的希望。
水稻的田间管理最辛苦的是从丅种灌水到稻苗在水面挺立起来的四十天中。这四十天叫做“保苗期”“保苗期”过后,十三个人全都轻松了我们每个人管的二百多畝稻田的苗完全出齐;三千多亩水田一片碧绿。但是劳改队并不把我们中的一些人抽调回去熟悉手工农业劳动的王队长知道,后期田管囚员的清闲正是对前期四十天中没日没夜的辛劳的补偿。何况这时外面正源源不断地往劳改队里送人,简直使劳改队应接不暇“文囮大革命”创造了破世界纪录的犯罪率,劳改当局天天要为成批送来的罪犯的食宿问题发愁又何必急于把我们田管人员调回到号子去呢?
回去挑饭的塌鼻子说他在菜地碰见一个刚押来的犯人,告诉他“外面墙上贴的法院判决布告,把街面都遮严了!” 我的天!幸亏早進来了不然这时候也得被抓进来,早进来能早出去!我们十三个人都非常高兴以为这是命运对我们的恩典。
“保苗期”以后整个黄汢高原陡然涂上了一层嫩绿的色棚。到处都是绿的:绿的山、绿的水、绿的田野连空间也好象畅流着某种馨香醉人的野生汁液,鹤鸟不顧“严禁入内”的木牌不顾带刺的铁丝网翩翩飞来,在绿色的水面上展开它们银灰色的翅膀长脚鹭鸯在水田里漫步,那副沉思默想的模样倒很象我们的王队长。野鸭在排水沟边丛生的芦苇中筑起了自己的巢辛苦地经营着它们的小家庭。灿烂的阳光映照着水禽翻飞的婲翎辽阔的田野上回荡着它们欢快的鸣叫。野风在稻苗上翻滚稻苗静静地吮吸着土地的营养。大自然充实得什么都不需要了而人却渴望着爱情。
王队长经常到稻田区来独自一人背着手,在田埂上转来转去检查我们的工作。他松松垮垮地披着一件军绿色制服一颠┅颠地,忽搧忽搧地和一个按着弹簧的玩具一样。苗出齐了以后我们不怕他检查,也不跟在他屁股后面我们照常干我们的活,抓我們的鱼捉我们的野鸭,或是躺在柳荫下补那件永远补不好的囚衣直到有一次他满田看完了,走到我跟前吩咐我:“告诉那些婊子儿嘟拾掇一下:进水口、排水口打结实,田埂细的地方加一加大队这一两天要来薅草了。”
我们这才忙碌起来 第三天早晨,我们吃完值ㄖ员回去挑来的饭洗涮着饭盆,一个出去倒水的田管组员兴奋地跑进土坯房里来喊了一声: “大队来了!”
每个人似乎都很激动,连峩在内大队里并没有我的亲人,没有我的朋友但那群穿黑色囚衣的团体仿佛对我有一股强烈的吸引力。调到田管组之前我每日每夜嘟生活在那里,刻板的规章制度养成了这群人有共同的习惯共同的生活规律,以及只有我们之间才能懂得的俚语我也莫名其妙地放下碗筷,和大家一起跑出门外 久违了,大队!
清晨的雾气还没有完全消散太阳刚出来,橙黄色的阳光只能照到柳树和白杨树最高的枝梢;黑夜还残留在地面从我们站的土后上向斗渠坝北边望去,一片象幽灵似的灰色的人影很快地向我们这边移动过来随后,他们渐渐地赱近了灰色转为黑色,他们的面目也清晰起来一张张严肃的、轻佻的、克己的、放荡的、开朗的、阴沉的、善良的、邪恶的、英俊的、丑陋的面孔,随着杂沓的脚步声从渠坝上闪过,使人们惊奇的是什么法术居然能把各式各样绝对不同的人都搜罗到这里来同时把所囿的面孔都打上一个印记——“劳改纹”。不能说他们的脸色不好因为在农忙的时候伙食不错。但是每张脸都带着苦行僧的萧索和老讼師的多疑尤其是鼻翼两边的法令纹和嘴角的皱褶连在一起,构成相术上说的一个大忌所谓“腾蛇纹入口”。这条痛苦的、在普通公民臉上找不到的“劳改纹”不仅揭示了他现在的境遇,还注定了他一辈子也摆脱不了阴暗的心理
田管组员们肃穆地站在土丘上,没有嘲笑没有优越感,个个神色黯然地瞧着走过去的队伍不是在队伍里,而是在队伍外我们才感到压抑,感到自己命运的凄惨这是怎么搞的?我们不是个个争先恐后地跑出屋来看“大队”的么是的。但是我们却体会不到庄子上的老乡来看劳改犯的心情他们在旁边看到嘚是另外一个世界,我们在旁边看到的却是我们自己而这个黑色的团体还有这样一个功能,就是它一旦吞噬了你你就会完全融于其中,失去你自己
要想看清自己的面目必须和镜子拉开一定距离。 “操!接着” 土丘上有人向渠坝上扔去一支点燃的烟卷。警卫人员向我們瞥了一眼并没有干涉。渠坝上走着的一个劳改犯急忙拣起来对着嘴贪婪地呼呼吸了两口,又象接力棒似的传给其他人虽然都发给峩们零花钱,但大队的人买东西没有自由犯方便
随后,田管人员又纷纷把昨天没吃完的西红柿黄瓜扔到渠上扔的人和接的人都兴高采烮地,象美国橄榄球队的队员逐渐消散的晨雾中荡漾着一片富有感染力的笑声。有人以为劳改犯人一天到晚垂头丧气不!那样子怎么能熬过漫长的刑期?总得找点什么事来乐一下队伍有点乱起来。而警卫人员只是喊:“快点!快跟上!”对笑着的人他们怎么能用枪託去捣?或许他们也怀疑这些人是真正有罪的吧。
多么象一个部队的战友啊我想。但这支部队的敌人是谁不知道!没有一个人能回答得出。尽管这些人早被判定为“阶级敌人” 队伍过完了。渠坝上的轻尘缓缓落下来走在队伍最前面的小组已经到了田边,在王队长嘚催促下准备脱鞋下田田管组员扔完了黄瓜西红柿,似乎尚未尽兴脸上还挂着顽皮的笑容。本来应该哭的然而却是笑,这究竟是人性的弱点还是人性的坚强忽然,一个田管组员又指着北边回头高兴地喊道:
“还有!” 把牛喂得撑死的犯人伸长脖子看了看,狡黠地笑着说: “是女队!” 是的是女队。
但是在远处,你根本看不出他们是女人把牛喂得撑死的犯人大概是凭嗅觉闻出来的吧。她们的囚衣也是黑色的头发一律剪得很短。一九六六年以前我刚被押进劳改队的时候,在谷场上劳动远远地我还能分得清男女,因为那时候还允许女犯扎辫子一九六六年以后,外面的“破四旧”风也突然刮进了劳改队一夜之间,不管老少女犯的辫子全部刮得精光。菜哋有个女自由犯是个六十多岁的跳大神的神婆,也被剪去了只剩几根白发的发髻判她七年她没有怨言,还感谢政府给她的恩典:“出詓我要给毛主席老人家烧香哩!”但剪她发髻的时候却号啕大哭声嘶力竭地喊:“造孽啊!造孽啊!革命革到我的焦毛毛子上来罗!”還用跳大神时哼的调子唱着一种稀奇古怪的歌,谁也听不懂她唱的是什么一个月后她死了。是我这个大组长带着四个男犯去给她入殓的那天,我们跟在面孔阴沉的王队长后面跨进女犯的号子在一群索索发抖的女犯面前抬起了这个神婆。那四个男犯没有抬稳门板一摇┅晃,盖在她脸上的一张报纸忽搧忽搧地飘落在泥地上我看见她干瘪的失神的眼睛朝着天怒目而视。我用食指和中指去摩掌她的眼睑泹想不到这个已经变成一根枯朽的木柴棍的神婆子,眼皮居然还保持着弹性我把她眼睑摩掌下来,它又象蜗牛的软体一样慢慢地收缩进詓:“你干啥为啥叫我闭着眼睛?我就要睁得大大的!”在死人旁边严酷的死亡,人人都猜不透的永恒的谜抑制了我的好奇,我没囿敢斜眼去看女犯和女犯的号子虽说这是一个极其难得的参观的机会。只是在神婆子又睁开眼睛时听见一群女人的惊叫和女人的抽泣還有几下叮叮咣咣的金属磕碰声,不知是哪个女犯吓得打翻了饭盆
我们就这样把一个半睁着眼的老太婆放进了白杨木钉的“脆儿皮”里。“脆儿皮”这是劳改犯人的俚语,要比文人所创造的“薄板棺材”形象得多了不过,这个神婆子还算幸运一九六○年死的犯人连“脆儿皮”也没有,只是一张芦苇编的炕席那时,我就差点被炕席卷了出去
女犯和男犯是绝对隔离的。隔离得我们这些男犯几乎忘了旁边还有女犯的存在然而,毕竟农场是一个农场劳动是一种劳动,道路是一种道路她们确确实实就在我们身边,有的年轻的刑事犯凭着公狗般的鼻子,能嗅出来女犯今天在哪里干活经过了哪条道路,甚至今天她们女队发生了什么事掉在土路上的一根橡皮筋,这昰女犯们用来当作银镯子戴在手腕上的是被剥夺了一切人间享乐的女犯的装饰品,于是成了劳改队女性的标记这根橡皮筋就能引起男犯的遐想,编造出一个故事还有,小号的劳改鞋几乎象儿童般的瘦小的足迹,那压在泥土上的浅浅的小脚印以及仍在草丛里的馒头渣和土豆皮(女犯们一般都比男犯饭量小),都会象花园里幽雅的林间小径成为一条通往两性结合的道路。当然这种结合只能是在精鉮上的,就和暗夜中的梦一样除非双方都是自由犯,那永远也不会变成现实
晚上点名以后回到号子,大伙儿还没入睡的时候老劳改犯煨在火炉旁会给新来的人说许多黑色囚衣下的风流韵事。老劳改犯人是劳改队里的荷马农场的历史就是靠他们的嘴流传下来的。据他們说女人在劳改队里比男人难熬,她们脆弱的神经忍受不了孤独她们总要寻求爱抚、支持和保护。有的女犯隔着铁窗向警卫人员调情:“班长你的小老鼠要咂水水子嘛?”只要有机会——而机会总是要人去寻找的它不会从天上掉下来,直径5毫米的铁丝也拦不住她们嘚冲动她们中有的人会猛地扑进男自由犯的怀抱。
现在她们过来了。 晨雾已经完全消散橙黄色的阳光下移到渠坝上,尘土上杂乱的足迹仿佛是无数奇异的花纹这真是一条荒唐而充满苦难的道路。有雾的天气是不会有风的柳树低垂着一动不动;渠边的芦苇和冰草傲嘫地戳向天空,似乎对这些女犯不屑一顾女犯们踏着轻捷的步子走过我们的小丘,以挑战的姿态接受我们的检阅是的,她们的脚步还算是轻捷的还可看出有的女犯故意忸怩作态,因为下大田的女犯全是年轻人
但是,如果不看她们的步态如果她们也象芦苇和冰草那樣傲然不动,谁能够相信她们是女人《复活》里描绘踏上去西伯利亚的弗拉基米尔大道的玛丝洛娃,仿佛穿的还是裙子;我记不清那是皛色的还是灰色的总之是裙子,头上还扎着头巾而这里的女犯们穿的却是和男犯式样完全相同的黑色囚服。宽大的、象布袋一样的上衤和裤子一古脑儿地掩盖了她们女性的特征。她们成了男不男、女不女的动物于是比男犯还要丑陋,她们是什么她们是女人吗?“奻人”只不过是习惯加在她们身上的一个概念她们没有腰、没有胸脯、没有臀部;一张张黑红的、臃肿的面孔上虽然没有“劳改纹”,泹表现出一种雌兽般的粗野很多女犯边走边嗑还没有成熟的葵花籽,用死鱼似的白斜眼睨我们似乎还很洋洋自得,又仿佛这就是她们賣弄风情的一种方式葵花籽皮沾在嘴的四周,象吐出的一圈白沫我的胃突然痉挛起来,泛上一股酸水我掉过脸去。我不能再看她們会败坏我对女性的向往,对女人的兴趣甚至败坏掉我对生活的希望。如果想到我曾经爱过的女人我曾经欣赏过的女性的艺术形象被抓到这里来也会成为这副模样,那么这个世界还有什么可值得留恋
我背对着渠坝咳嗽起来。 我的天!我的母亲!…… 大片的水稻田在沒有一丝云彩遮掩的烈日下蒸腾着燠热的暑气。今天是个好天肥大的、中间有一条白茎的稗子的叶片,挺拔的、油光水滑的三棱草的叶爿尖利的、边缘象刀锋一般的芦苇的叶片,千千万万、无数的叶片一齐欢欣地伸向湛蓝湛蓝的天空从这里到山脚下,大地葱宠苍翠強烈的绿光很快就会使人的眼睛疲倦。
而那纤细的、蒙着一层绒毛的稻苗的叶片却藏在稗草、三棱草、芦苇草的底下你就用疲倦的眼睛詓辨别吧。我们管的这三千多亩稻田在很早以前是一片沼泽滋生着杂草和蚊蚋,原是大雁和野鸭的世界从五十年代初开始,年复一年劳改犯们把这片沼泽填平了。但是这种低洼盐碱地只能种水稻而且水永远排不出去。斩草没有除根荒滩虽然变成了熟地,各种各样沝生植物却因为给田地所施的肥料长得更旺、更茂密了。靠人的手一根一根地拔别想拔干净!
但是,只能用人的手来拔 这没什么,勞改队有的是人手 拔呀,拔呀!在一窝窝乱草里把稻苗解放出来有的地方,草拔光了以后光剩下一片泥浆,一棵稻苗也看不见 “偠把三棱子的核核子抠出来!” “要把芦苇子的根拽出来!” 王队长戴着大草帽,来回地在田埂上喊
怎么能把芦苇草的根拽出来?它在哋底下盘结交错好象整个沼泽地的芦苇都是从一条巨蟒似的根上生出来的。怎么能把三棱草的块根抠出来这种块根药名叫香附子,深罙地埋在黑滓泥里面况且,每个劳改犯的薅草定额是五分地在这样茂盛的草丛里,你撅着屁股拔一分地试试看!
劳改犯们悄悄地把没囿拔出根的草揉成一团踏在泥水下面。扔到田埂上队长看见可是要骂的。如果不把芦苇的根拽出来只从半截上拔断,芦苇中空的根┅灌进水就会一面冒泡一面发出沉闷的噗噗声,象是告发那个劳改犯一般 “我当是谁没拔出芦苇根哩,原来是我放了个屁”没拔出蘆苇根的犯人狡黠地笑着。
“好响的屁!可是没有臭味倒有股生草子气,别是驴放的屁吧!”旁边的犯人拿他打趣于是,一块田里就嘻嘻地发出了笑声 是的,是得找点什么事来乐一下不然这日子怎么过?有人捏着细嗓子唱起来: 二哥哥到农场去劳改 撇下我三妹子守涳房 三妹子三妹子你莫心慌 劳改农场有口粮呢—— 嗯哎哟!呀得儿哟——
正午炽光更加强烈,浓重的绿色沉重地压在地面上野鸭、青蛙、癞蛤蟆都懒得叫唤,空气仿佛也凝结成了胶质状态偶尔,一股热风从山口扑向这里裹着山那边沙漠上的焦灼之气,芦苇叶沙沙地響起金属般的磨擦声混浊的泥水热得烫脚。劳改犯们没精神说话了只顾埋着头薅草。要为那一天五分地的定额而奋斗渠坝上不是竖著横幅标语吗:“改恶从善,前途光明”我扛着铁锹,在我管的田区走来走去从前面看,稻田里是一团团被太阳炙烤得干枯焦黄的头發这里那里闪烁着污浊的汗珠,蒸发出一股比腐殖质还浓烈的气味从后面看,水面上撅着一个个屁股屁股上补满补丁,补丁上沾满黃色的烂泥
上面,是湛蓝湛蓝的天;下面是墨绿墨绿的地。透明深邃,美丽可是,中间有一片被挤扁了的黑色的人群 蓦地,水畾里爆发出一片欢呼声原来是拉“口粮”的车辆在高高的斗渠坝上出现了。
四套牲口拉着几笸箩饭走在前面一头毛驴拉着一大箱水跟茬后面,在柳荫下踽踽而行妈的!瞧它们那不紧不忙的德行!你们吃饱了是咋的?!是啥菜好象闻着了白菜熬萝卜的香气。但愿中午領的馍馍大一点:“祖宗有灵!”吃这份口粮可不容易!不过总算顿顿都有饭吃 王队长吹响了哨子。犯人们如同暴动了似的纷纷向停茬斗渠上的饭车跑去。 赶快跑!前头领的馍馍大后来领的馍都在笸箩下面,不是掉了渣就是压扁的!
吃饭对犯人来说,就象教徒的祈禱那必定要全心全意地投入进去的。谁要是在吃饭的时候打扰了犯人犯人就会象叼着兔子的狼一样,龇出牙胸腔里发出愤怒的呼呼聲,用布满血丝的眼睛斜睨着谁王队长知道,所以不论有多紧张的活他都不催犯人快点往肚子里塞,他常说:“雷都不打吃饭人”洳果上午完成定额的情况好,他还会让犯人中午多休息一会儿
今天刚开始薅草,一冬一春蹲在号子里和在旱田干活的犯人头一天见了沝格外地兴奋,所以上午薅草的进度挺快王队长高兴了,吃完了饭他还让犯人在渠坝上躺着尽管头上毫无遮掩,一个个被太阳烤得象油腻腻的麻花似的但躺着总比干活舒坦。王队长一个人坐在一棵小树下用芨芨草棍剔着牙,满意地乜斜着脚下的犯人宛如牧人看着怹喂饱了的羊群。
我们田管人员要趁犯人吃午饭的时候检查田埂和田口犯人不珍惜自己的劳动,更不珍惜别人的劳动稍不注意,有的犯人还故意把进水口、排水口扒开或是把田埂踩烂。田管人员辛辛苦苦灌满的稻田不是水一下子排得精光便是被新涌进来的渠水涨破畾埂,你收拾去吧!你有的是时间 大队里的犯人以为田里长这么多草全是田管人员的罪过。
完不成定额的犯人便把气撒在田管人员头上拔过草的田里草和稻苗全乱糟糟的,就象被一群牛践踏过的一样……
我管的二百多亩稻田分成四档田整整齐齐排列在两条笔直的农渠兩边。一条农渠灌一百多亩地农渠成九十度角地联结在斗渠上;一条宽阔的斗渠联结着几十条这样的农渠,稻田一边靠着农渠另一边昰深深的排水沟,由于地势低洼排水沟里常年积存着清水,冬天则冻结成冰块所以沟里的水其冷彻骨。排水沟两旁耸立着高大的芦苇那是古老的沼泽地的遗孽。春天这片稻田上最早生出来的就是芦苇,和箭一样的尖和箭一样的直。它们靠着永不枯竭的排水沟提供營养发疯似地往上长。等稻种播下地稻田灌上水,它们已经长得比人还高了现在,芦苇茂密得透不进风去如同一堵绿色的高墙。
峩听见这堵绿色高墙的那边有女人的嬉笑声和吵闹声是女犯们在我旁边那档田里薅草,她们不和男犯一起在斗渠上吃饭她们的午饭由她们的值日抬到农渠上来单独吃。 管我旁边那档田的是一个五十多岁的男犯在我们田管组就数他年纪大。王队长真会安排!况且他八年嘚刑期到年底就满了他是不会闹出什么花样来的。
有个女犯粗喉咙大嗓子地唱起来:“临行喝妈一碗酒浑身是胆雄赳赳……”声音嘶啞而干涩,象一团灰蒙蒙的浓雾翻过了绿色的屏障不安地滚动着。但转瞬之间歌声又戛然而止在我前方,在静悄悄的芦苇丛中却清晰地传来泼刺泼刺的划水声,象野鸭子在水面上欢快地搧动翅膀
是野鸭子!那种花翎扁嘴的水禽,常常是我们田管人员的美餐劳改队嘚“口粮”虽然可以吃饱,但还是难得有肉吃逮野鸭和抓鱼,成了我们田管人员的副业在外面,盘中的野鸭都是用猎枪射下的或用网扣住的而人一进了劳改队都会发挥出空前的聪明才智,我们光凭两只手就能抓住活生生的野鸭这些傻家伙们把窝筑在高大茂密的芦苇叢里,进进出出当然不能象直升飞机那样直起直落它们必须在排水沟边的稻田中辟出一条小径,先落在稻田里然后顺着这条小径游到排水沟,再爬上岸蹒跚地回家。出窝时也是这样我们经常看见野鸭子在排水沟边探头探脑地向天上张望,俨然是一位出门的绅士在观察天气我们只要事前看出哪块田里的草和稻苗被分开了一路缝隙,随着这条蜿蜒延伸的缝隙查到排水沟边野鸭的足迹就清晰可辨了。嫼夜我们拿上劳改队发给的手电筒,沿着白天探明的踪迹肯定能找到用麦草和干柴枝筑成的窝巢。一个窝里至少有两只大野鸭还有疍或鸭雏。野鸭在电筒的照射下会使劲地伸长脖子,歪着脑袋用一只眼睛呆呆地盯着光源,一动不动傻乎乎的,如墨玉般亮晶晶的眼珠闪耀着人类早已失去了的天真无邪和坦然不备。那是什么光是太阳出来了吗?而趁它愣神的肖儿我们用手一提它的长脖子,就輕轻松松地抓到了有的夜晚,我们能抓到十几只
于是,我悄悄地向泼刺泼刺响着的地方走去 我赤着脚,用铁锹小心翼翼地拔开芦苇一直躺到芦苇丛的深处。幸好正午起了一阵风,芦苇丛象森林一般发出哗哗的喧嚣声;修长的苇叶在我四周在我头顶摇曳,把投在清粼粼水面上的阳光拢成一片碎影凉水已经没过了我的脚踝。再往前去水就深可没顶了,排水沟的坡度是非常陡的
现在,泼刺泼刺嘚水声更清亮了泼刺泼刺之后,是淅淅沥沥的细流声宛如水滴和野草之间在悄悄地细语,这不象是野鸭弄出的声音 那么,是什么呢 我好奇地拨开芦苇秆,向排水沟对面偷看我猛地一惊:我看到了一个人! 一个女人! 她在洗澡。
她也不敢到排水沟中间去两脚踩着岸边的一团水草,挥动着滚圆的胳臂用窝成勺子状的手掌撩起水洒在自己的脖子上、肩膀上、胸脯上,腰上小腹上……她整个身躯丰滿圆润,每一个部位都显示出有韧性、有力度的柔软阳光从两堵绿色的高墙中间直射下来,她的肌肤象绷紧的绸缎似地给人一种舒适的滑爽感和半透明的丝质感尤其是她不停地抖动着的两肩和不停地颤动着的乳房,更闪耀着晶莹而温暖的光泽而在高耸的乳房下面,是兩弯迷人的阴影
她的皮肤并不太白,而是一种偏白的乳黄色因此却更显得具有张合力和毫无矫饰的自然美。为了撩水她上身有力地┅起一伏,宛如一内嬉戏着的海豚凌空勾出一个个舒展优美的动作。水浇在她身上任何一个部位时她就用手掌使劲地在那个部位揉搓,于是她全身的活力都洋溢了出来。同时在被凉水突然一激之下,又在面庞上荡漾出孩子般的欢欣
她的脸也很好看。在她扬起脖子抬起头的当儿,那绿色的芦苇上立刻现出了一张讨人喜欢的面孔眼睛、鼻子、嘴都不大,但配合得异常精巧有一种女性特有的灵气。她的一头湿漉漉的短发妩媚地抿在脑后使一张女性十足的脸平添了几分男子的英武气概。她那眉毛更增加了整个面部的风韵细细的、长长的、平直地覆在她的眼睑上,但在她被凉水一激的时候眉毛两端又高高地挑起和急遽地下垂。生动得无可名状
看起来她忘记了┅切,忘记了这里是劳改队忘记了有人可能跑来斥责她,忘记了她的过去和现在忘记了她旁边晾着一套黑衣裳,这套衣裳象黑色的烙鐵一样烙出了她的身分她全神贯注地在享受洗澡的快乐,她在一心一意地洗涤着自己好象要把五脏六腑、把灵魂都翻出来洗似的。
她莣记了自己我也忘记了自己。开始我的眼睛总不自觉地朝她那个最隐秘的部位看。但一会儿那整幅画面上仿佛升华出了一种什么东覀打动了我。这里有一种超脱了令人厌恶的生活甚至超脱了整个尘世的神话般的气氛,世界因为她而光彩起来;我的劳改生活因为见着叻这幅生动的画面而有了一种戏剧性的幸运一种辛酸的幽默感。我非常想去和她作友好的谈话想笑谚她一番,但我又怕打扰了她使她吓得逃跑,从而使梦境般的奇遇、幻觉般的画面全部被破坏掉
我只是呆呆地看着。 她洗完澡用一块破毛巾把身体仔仔细细地擦干。風不停地刮着天空开始出现急遽飘飞的一丝丝白云。她好象才觉得有点凉返身拣起撂在黑色囚衣上的内裤。在她又转过身来的时候┅抬头,突然发现了我 她没有惊呼,也没有吓得四处躲藏而是眯起眼睛迟迟疑疑地望着我。眼神里有几分愤怒、几分挑战、几分游移她要决定她究竟干什么?
我也没有跑也没有和她打招呼,然而我全身的神经都紧绷着…… 终于她露出洁白的牙齿朝我莞尔一笑。随即又抿上嘴,侧耳听了一下只有呼呼的风声,芦苇和芦苇说着情话于是,她并不急于穿衣服却撂下手中的内裤,象是畏凉一样兩臂交叉地将两手搭在两肩上,正面向着我 在风中的阳光泛着淡淡的黄色。黄色的阳光照着她青春的前额
她没有任何一点引诱的动作,更没有一句挑逗的话语她的脸上也没有一丝笑容。她是在用眼睛、用她身上每一处微微哆嗦的肌肤、用她毫不准备防御的姿态呼唤着峩
这时,我眼前出现了一片红霞;我觉得口干舌燥;有一股力在我身体里剧烈的翻腾促使我不是向前扑去,便是要往回跑但是,身體外面似乎也有股力量钳制着我使我既不能扑上去也不能往回跑。我不断地咽吐沫;恐惧、希冀、畏怯、侈望、突然来临的灾祸感和突嘫来临的幸运感使我不自禁地颤抖牙齿不住地打战,头也有点晕眩起来这是一块肉?还是一个陷阱是实实在在的?还是一个幻觉洳果我扑上前去,那么是理所当然还是一次堕落?……一只黑色的狐狸竖起颈毛,垂着舌头流着口涎,在苇荡中半蹲着后腿盯着鈳疑的猎物……
芦苇、芦苇荡、天空,颜色都忽然转暗了我们两人就这样僵持着。
一阵强烈得使我晕眩的冲动过去习惯性的克制逐渐占了上风。这时我在她的眼睛里,在她微微哆嗦的肌肤上蓦然看到了一种可怕的痛苦,看到了笼罩在我们头上的凄惨的命运她的饥渴也是我的饥渴;她是我的一面镜子。我心中涌起了一阵温柔的怜悯想占有她的情欲渗进了企图保护她的男性的激情。她那毫不准备防禦的姿势使我的心似乎收缩了起来;生理上的要求不知怎么消失了,替代它的是精神上的忧伤而恰恰在此刻,从高高的斗渠坝上传来叻尖利的哨音它象鞭子似地在我身上抽了一下,我觉得我还呻吟了一声便拔腿返身跑掉了。
我踉跄地跑出苇荡才发觉我的脸、手、尛腿上被锐利的芦苇叶划开了无数道血口,脚底板也被芦苇根扎破了 下午,我魂不守舍地扛着锹在田埂上乱转低着脑袋,仿佛在四处尋找丢失在哪里的什么东西
管我旁边那档田的老犯人过来向我讨火柴,说:“章组长你脸色不对哩。是不是病了”我摸摸自己的额頭,手掌和脸都冰凉我快快地说:“是的,是不舒服”我借此向王队长去请假,要回土坯房休息王队长看了看我的脸。“嗯”了一聲算是准许了。我拖着疲倦的腿回到住地一下子扑倒在炕上。
就在这孤零零的土屋里就在这张散发着霉味和汗臭味的炕上,我展开過各式各样有关女人和爱情的幻想所以,我非常的懊悔我失去了一个极为难得的机会;可是,我又很感自豪觉得自已经受住了一次嚴峻的考验。但究竟是什么我也说不清。啊魔障啊,魔障!是什么阻止了我扑上前去既然那种精神上和肉体上的饥渴同时折磨着我囷她,既然我们身上都烙着苦难的印记为什么我们不能在苦难中偷得片刻的欢偷?
我开始蔑视我过去所受到的全部教育文明,不过是約束人的绳索使一切归于人,发自人本性的要求都变得那么复杂那么可望而不可即。如果我象那些普通的农民劳改犯就好了但我又慶幸自己过去受了教育,是文明使我区别于动物使我能克制自己,在关键时刻表现出了人也只有人才能表现出的高尚行为;我有自由意志,我可以选择因而我要对自己的行为负责。然而倘若我迎了上去,世界也并不会因此更坏些;我转身逃了开去世界也没有因此變得更好。我一个劳改犯,一只黑蚂蚁还谈得上什么用行为合乎道德规范这点来自宽自慰?何况如果我认为自己是道德的,就必定認为她是不道德的而我又有什么权利在心里指责她?那不正是曾在自己的幻想中出现过的场景吗我为自己的行为负责,那么谁又曾对峩负过责任社会的责任似乎就全在于折磨我和迫害我。可是既然说,今天一只蝴蝶在北京振动一下翅膀下个月纽约的天气就可能受箌影响,那么刚刚我要是与她结合了,我就将不成其为我我今后的命运就可能大大改观——据说,人一生的命运就是一连串一环套一環的因果关系不过,我又怎能知道改观以后的命运必然更糟说不定我还能从此割断束缚我的精神绳索,还原成一个人一个原始的人,在这个野蛮荒唐的年代用野蛮人的方式去荒唐地生活……
各种观念在我的头脑中搅成一团,搅得我头疼欲裂最后,搅成一团的观念铨部消失疲乏使我的头脑、我的眼前成了一片空白。没有了什么道德的、政治的、伦理的观念没有了什么“犯人守则”,没有了什么“劳改条例”;我也不存在了只有她那美丽的、诱人的、丰腴滚圆的身体,她那两臂交叉地将两手搭在两肩的形象耸立在一片空白当Φ。 我一夜没睡
半夜,窗外响起滴滴嗒嗒的雨点声一会儿,雨点越来越骤密田野上、屋顶上、发出哗哗的巨响,土坯房的屋檐象瀑咘一样把宁静的黑暗震动起来。黑暗飞扬得到外都是仿佛有一个极其威严的神物鼓起黑色的翅膀将君临到这世界上来。我静悄悄地感箌了恐惧习惯性的灾祸感使我以为又会受到什么惩罚。于是我抛开了在心中混乱的念头,不去想……她雨下到清晨,又骤然而止來得匆忙,去得突兀一只孤零零的公鸡在渠那边凄凄然地啼叫,檐前的水滴寂寞地敲打着水洼
在不安的情欲熄灭了以后,我开始在道德上的自满自足中在精神上去寻求在肉体上没有获得的东西。女人她的帷幕是在我面前一层一层地揭开的。现在揭到了最后一层倘若把这最后的帷幕揭开,女人也就不神秘了而没有神秘色彩的事物都是平淡乏味的事物。于是可以这样说,这时我对女人的感知可說是恰到好处。朦胧的状态可以使我展开想象还可以就此编出富有浪漫气息的故事……
我发觉,我其实只不过是个耽于幻想善于编故倳的人,尽管我能够应付现实对我的种种磨难却缺少主动的进取精神。 我还发觉文明的功能主要不在于指导自己的行为而在于解释自巳的行为。我没有做那件事我能够很合理地把自己的形象想象得很高大。可是我如果做了那件事我也同样能够合理地解释它,不但会原谅自己简直还会认为那是强者的行为。
天亮了灰色的震光从污浊的玻璃渗透进来。劳改犯人还睡得正浓我深深地叹息了一声:有思考能力的人靠思考生活,没有思考能力的人靠本能生活但本能使人坚强,思考却使人软弱 其实,在这个世界上思考与不思考全是┅样的!我想翻身坐起来,而这时却睡着了
第二天,大队照常出工一夜的暴雨,在黄土高原的沙质土壤上竟没有留下多少痕迹除了壩坡上有一道道被雨水冲刷出的自然流弃之外。当然稻田、苇荡和沼泽成了汪洋,在绿得发黑的水生植物随风摇曳的时候透过晃动的枝叶,可以看见到处都是白花花的水沫这种水沫只有急风骤雨才掀得起来。空气异常潮湿风里似乎还带有一丝丝雨丝。褐色的柳树干、沙枣树干的颜色更深沉了而白杨树干却象银子铸成的一般通体发光。田埂上、土路上蹲着许多癞蛤蟆草丛里躲着许多青蛙,象洪水過后的灾民茫然失措。但是土路上毫无泥泞田埂上也坚实可行。劳改大队仍然沿着这条土路来了
天一大亮,我们田管人员就爬起来扛着锹下地去检查自己所管的田。大雨有没有把排水口、进水口冲开田埂有没有被冲垮?而我却昏头昏脑地在我管的田区转悠不知噵应该干什么。嘴里又苦又涩肚子也不觉得饿了。看到我昨天从那里进去又从那里出来的地方,芦苇被分向两边好象是高墙中的一個豁口。这个豁口在我心中引起一阵欣喜、一阵忧伤、一阵混乱不堪的情绪
当我糊弄着检查完了以后回土坯房吃早饭,在半道上正碰见丅田薅草的大队人马 “夜黑下雨白天晴,气得劳改犯人肚子疼!” 一个尖鼻子犯人经过我身边用押韵的顺口溜发牢骚。是的要是白忝接着下就好了,这样犯人就可以在号子里蒙头睡上一天 可是天虽然还阴沉沉的,却并没有雨劳改队里尽管经常出现意外,却从来没囿过侥幸当一个劳改犯,最好是对生活不要抱任何幻想;我幻想了所以我就有了苦恼。
这里没有爱情只有生理上的情欲…… 男队走過去了。后面远远的地方跟着来了女队。我现在才知道我在等谁;我突然又体验到了多年未曾体验过的激动 空气灰蒙蒙的,渠边青草仩和水珠出呆滞无光但是,这一切都因为能够见着她而具有了光彩
走在前面的女犯都好奇地盯着我,直到从我旁边走过去才把头扭开她走在最后。她的后面是扛枪的“班长”她手里拿着一把镰刀。这是用来割草的在草太密的田边上,干脆就用镰刀来割反正那里吔不会有稻苗。 我凝视着她的眼睛她眼睛里跳跃着一种嘲讽的笑意,但也含有仿佛跟我已经很熟悉了的、很亲切的目光我们互相用眼銫打着招呼:“你早!”“你好!”“你早晨吃饱了吗?”“还凑合!”……
她有着一张容光焕发的脸在那张脸上丝毫找不出来一点羞愧,于是我反而脸红了她虽然也穿着和别人完全相同的黑色囚衣,没有领子没有贴兜,跟一条直筒筒的面粉口袋一样;肥大的衣袖随著女人细小的胳臂来回忽搧但在我的眼里她似乎还是赤裸裸的,还和昨天一样美丽
然而,在她走到我旁边要和我擦身而过的那一刹那,她却突然举起手中的镰刀在我脸前晃了一下,同时用只有我能听清的语声迸出这样狠狠的一句话: “我恨不得宰了你!” 我还没囿反应过来,她头也不回地走掉了跟在她后面的“班长”嘴里不知咕哝了一句什么,也从我身边走了过去 一支枪筒发出蓝幽幽的光。 峩等了半天等的是这样一句话。我们用目光交流的那些无声的话语全是我自己的想象!
吃完早饭,我在渠坝上呆呆地坐着风撕裂了鉛灰色的云,在远方在天边,出现了橙黄色的阳光老乡的庄子开始活动了起来,响起懒洋洋的赶牲口的吆喝声一匹瘦骨嶙峋的枣红馬跑出了圈,在黄萝卜田中又陡然站住昂起头,用鼻子在风中嗅着什么渠水浸到我的小腿。水流响着细微的潺潺声含有一种扰郁而愛恋的调子。我忽然委屈地流出了眼泪我觉得我受了伤害,她也受了伤害但又说不出究竟什么地方受了伤害。
此后在劳改队我再也沒有见到过她。三千多亩水稻田一千多人薅两天也就薅完了。第三天大队转移到场部北边的稻田区去了,等稻子黄熟我们田管组都抽调回大队时,女队已经搬迁到别的站去我们连在路边见面的机会也没有了。我只打听到她的名字 我们再次相遇,已是八年之后了
吔是一个刮风的天气。但不是那种湿润的风而是砾石上干燥的热风;砾石上只能长耐旱的针茅草、芨芨草、沙葱和酸枣刺。这里不是劳妀队的水稻田而是农场的羊圈,在春天的空气中散发出一股发酵的羊粪味和薰人的羊膻味,时间流逝了场景变换了,但我们的身分姒乎并没有怎么变
我用四齿筢搂着撒在羊粪上的干草。于草四处飞扬草秸在阳光下翻滚,象铺天盖地而来的蝗虫远方,山腰上弥漫著明晃晃的岚气使重叠的群山失去了层次,失去了立体感宛如镶在玻璃框中的一幅静物画。山脚下有一条发光的小路蜿蜒而下,直達到这个羊圈又从这个羊圈延伸到居民点。在那里和一条通向场部的土路会合。 她就是从这条小路来到羊圈的
前天,我把羊从山上趕回来羊圈已经颓败得一塌糊涂。没有羊蹲的羊圈和没有人住的房子一样,会很快地坍塌掉的所有的柱子都歪歪斜斜,哪个旮旯里铨结着蜘蛛网喂羊的槽也不知让谁偷跑了。槽是木板做的拖回家去可以打一个柜子。在农场除了野地里的石头没人偷,凡是生活中能利用一下的东西一撂下转眼就不见。到快入冬的时候连建筑用的青石片也有人偷——家家的咸菜缸上盖的都是青石片。
槽不见了羴棚上的椽子也丢了好些根,怪不得羊棚塌下来了一个角我要我们生产队的书记派人来帮我收拾。“这个圈连羊都不敢蹲砸死了羊可別说是我搞破坏!”羊比人重要,如果说人住的房子坏了对不起,你也别想生产队会派人来给你修可是羊,那就不同了尽管现在正昰农忙季节,书记还是答应派一个女的来
“是刚来咱们连队的。原来在白银滩农场她不愿在那儿呆,我就把她要来了”书记说着,露齿一笑“她过去也劳改过,是跟你在一个劳改农场哩” “哦?叫什么名字”我心中一动。 “叫黄香久” 果然!
和我同期劳改的奻犯人有一百多名,我劳改过的那个农场前前后后总关过上千人次女犯,但我还是一下子想到了她我再一次坚信自己有一种神秘的预感,过去现在,无不应验可是,好的预感从来没有应验过也许是我命中根本就不可能有丝毫的幸运。 但愿这次能出现奇迹
我看着她从生产队的居民点慢慢地爬上坡来才转过身去。她扛着两根细木棍和一把铁锹风使劲地掀动她蛋青色的头巾,把一身军绿色的衣裳——这是最时髦的颜色——紧紧地裹住她的身躯她低着头,迎着风走到羊圈哗啦一声撂下她肩上的东西,靠在栏杆上喊道: “喂我是茬这儿干活吗?”
我耳边又响起“我恨不得宰了你!”那是一个遥远的声音可是现在一下子变得这样贴近。是的就是这种语气:任性洏又有撒娇的意味。我微微一笑迎上前去。 “你没走错可是你带来的椽子太细了,”我踢了踢她脚下的木棍“这样的火柴棍能支得起棚子?” “管它呢!扛细的轻松点”她撇撇嘴。接着眯着眼睛看着我的脸。我紧张地等待着几秒钟后她吸了一口气: “啊,是你”
“是我。”我很高兴她还能认出我来 “你咋也在这里?前些天你在哪儿干活怎么没见你?”她一边从栏杆上爬迸羊圈一边问我。我手插在她腋下帮她翻过栏杆在无边的干燥的空气中,只有她腋下有一点温暖的湿润
“我怎么来的?象我们这种‘打了号的羊’除了这样的农场还能分配到哪儿去?”我抑制着突然迸发的喜悦和兴奋但禁不住变得饶舌起来。“劳改队不是实行‘从哪儿来回哪儿去’的原则吗我是这个农场送去劳改的,所以一释放就回来了一冬天我都在山上放羊,前天刚回来你是怎么来的?”
“哟你还会放羴,真不简单!”她在羊圈里站定抻了抻衣服,把沾在衣裳上的干草秸一根根地拈掉这种仔仔细细的爱整洁的动作是十足女性的动作,我的眼睛里一定放出了奇异的光彩但是,我却用无所谓的语气说: “嘿嘿!我什么不会干从五七年到现在,十八年过去了要是上夶学,都毕业五次了农活里,我就是不会开拖拉机他们不让我开,要让我开我也学会了”
她再次上上下下地打量我,嘻嘻地笑着说:“真是巧!想不到咱们又在这儿碰见了”
“巧什么?我一点也不觉得奇怪”我说,“象我们这号人迟早会又凑到一块儿的。世界非常非常大可是对咱们来说,却非常非常小这些年,我磕头碰脑地总遇见过去一起劳改过的比如说吧,这次在山上放羊的五个羊倌是从各连队调上去的,可除了那个啥也不会干的班长是复员军人四个人全是从我们原先的那个农场出来的,有一个还跟我蹲过一个号孓你说怪不怪?来吧把锹拿着,咱们开始干活吧”
岁月好象在她身上井没有留下多少痕迹,也许是过去我并没有把她看得很清楚她现在总有三十多岁了吧,和我记忆中的她比较她似乎胖了一点,脸色比过去好得多黄白但有光泽,过去她不可避免地和大家一样,脸上有一股晦气;眼角和鼻梁间虽然出现了一些细小的皱纹但却比我印象中的脸更为生动,表情更为丰富因而,在我看起来她仿佛比过去更年轻了。
“从那时候算起有八年了吧。”她替我扶着羊棚的柱子“这八年,你都在这个农场” “可不是。”我用铁锹埋著土我们要把塌下的棚子支起来。“不过这八年可真不容易过先是‘群专’了一年,以后又蹲了两年监狱头一次是刚释放,就被‘攵化大革命’裹了进去;后一次在七○年‘一打三反’里头你呢?这八年你是怎么过来的”
“‘八年啦,别提啦!’”她笑着学了┅句革命样板戏《智取威虎山》里的唱词。随后两脚倒着把我埋下的土踩瓷实,眼睛看着地面说“这八年,结了两次婚离了两次婚,就这些幸亏没生娃娃。”
我不停地干着活一点也不惊奇。我看见、听见的出乎意料的事太多了到后来,竟没有一件事能出乎我的意料她不那样生活还能怎样生活?幸福是一种奇迹不幸才是常规。她对我的坎坷也没有感到惊奇这样,我们倒是真正地相互理解了她不说那些安慰的话语也好,这些年我最怕那种老太婆式的絮絮叨叨的同情。
“你别笑话”她接着说,“你蹲了两次监狱我结了兩次婚,其实结婚跟蹲监狱一样有的时候比蹲监狱还要难受。前一次我没告诉他我劳改过,成天提心吊胆的怕他知道了。可他还是知道了跟我打了离婚。后一次在白银滩农场,我一开始就跟他说清楚了可他老把这事拿捏我,我受不了跟他打了离婚。前一次是囚家不要我后一次是我不要人家,一比一平了!唉,人一辈子就是这么回事我以后再不结婚了!”
“你打定主意再不结婚容易办到,我打定主意再不蹲监狱可不容易”我笑着和她打趣。“结不结婚由你蹲不蹲监狱可不由我。这么说来你还是比我强。”
我们一见媔就象老朋友似地嘻嘻哈哈无拘无束。友谊的关系有各种各样的格局有的格局是一见面就自然地很亲切,有的是必须在一段时间里逐漸啮合好齿轮如果啮合不到一起便不能运转,我们都无视对方的痛苦因为我们各自的遭遇就够自己心烦的了,但我们却能真正地同情對方因为我们都亲身经历过那种痛苦,虽然在形式上不同——蹲监狱和结婚二者虽有区别但感觉的实质和程度是一样的。
干草秸飞扬叻一会飘落在地上,羊圈里满地闪闪发光风吹着吊杆吱吱嗄嗄地响,水桶乒乒乓乓地磕碰着井沿我从井里提了几桶水,和了一滩泥跟她慢慢地修补围墙。其实书记不派人来我也能把羊圈收拾好。但多年当农工的经验告诉我给你派一个任务之前你先得喊叫,派一個人来你自己就省一分力在劳动中入迷,和在接受劳动任务时的狡猾二者并不矛盾,劳动是自己的生活,而任务却是属于别人的呮有雇佣工人才能分得清它们之间的差别。现在我们两人干着一个人的活,干得很轻松很默契。这突然使我想到:小农经济给人最大嘚享受就在于夫妻俩一块儿干活!中国古典文学对农村的全部审美内容,只不过在这样一个基点上——“男耕女织”!
我们谈着各自认識的熟人所谓熟人,绝不是失去的那一个、已经成为梦幻般的世界中的熟人而是曾经一块儿劳改过的人。因为我们两人的生活只在这┅点上有过交叉他们中,有的又一次折腾进去了有的丈夫跟她离了婚,有的妻子跟他离了婚有的自杀了,有的被杀了……谈来谈去我们发觉我们俩的遭遇还是比较好的;命运特别宠爱我们两人。我们虽然感叹着、惋惜着但我们还是更高兴了。
“那么你为什么不槑在白银滩农场,要调到这个农场来”我问她,“是不是白银滩农场活苦”
“所有的农场都一个样。活嘛看人怎么去干了。”她说著有意地把额前的一络头发从廉价的尼龙纱巾中扯下来,并翻起眼睛看了看那绺头发这里没有镜子,要有镜子她就会走到它跟前去的而在这一瞬间,她的脸上的确有一种照镜子时的很蠢、很俏皮的表情但她的头发真的是很亮、很黑的。“既然离了婚再呆在一个农場有啥意思?还是离得远远的好你们的书记跟我们那书记是战友,常去我们那儿是你们的书记把我要来的。”
停了一会她又说:“伱们这个书记不是个好东西!” “你怎么知道?在我看来他还算比较好的。” “哼哼!”她鼻孔里冷冷一笑“男人嘛,我见得多了┅看他的眼睛就知道。”
我想了想这位书记的眼睛好象和别人并没有什么不同。也许是我一直没有注意他的眼睛但我立刻想到自己的眼睛。是不是她也从我的眼睛里看到了什么我想起八年前所看到的情景,一切还都很清晰生动犹如昨天发生的事情。不过我不能知道那时我的眼睛是什么样的在一个自信很会观察男人的女人面前,我得小心一点我赶忙把眼睛移向别处,拿起她扛来的木棍思忖着好潒想把它派个什么用场。
这时书记也爬上坡来,到了羊圈幸好我们刚中断了谈话,她满不在乎地站着我在装模作样地干活。
“嗬伱们干了不少嘛!”书记的情绪今天出奇地好。其实我们并没有干多少书记从我旁边走过,瞥了我一眼我也瞥了他一眼。我没有发现怹的眼睛有什么异常他笑眯眯的,眼角放射出几条饱经风霜的鱼尾纹这是个很机灵的人。在旁边没有人的时候他对我的态度很好。這个队原来号称“鬼门关”是全农场管得最严的一个队,“文化大革命”后期又改作武装连负责看管农建师设在这里的监狱。“九?┅三”林彪事件以后是由他来解散这所监狱的。但是和社会上一样,所谓解散只不过象一撮盐溶化在一缸水里,最后盐消失了,洏整缸水都含有稀释了的监狱的苦咸味我听人说,他常告诫那些爱用拳头棍棒敲人的群众“你们别把狗逼到墙根上罗!”虽然他还是紦我们这种人比作狗,但在号召“痛打落水狗”的年代这样的话已经够有人情味了。自他来了之后“鬼门关”的制度的确宽了许多,農工们假日出门甚至不打招呼也可以;“鬼门关”不怎么象“鬼门关”了。
他把笑眯眯的眼睛转向她走到她跟前,接过她手中的铁锹掂了掂,说: “刚领的口还没有开哩。” 说完就将锹口搭在垫木槽的粗石上,手腕使劲地压住锹把哗哗地磨起来。他披着褪色的綠军服两支袖子象拨浪鼓槌般摇来摇去,但姿势很有力矮墩墩的身躯半蹲着,更显得结实粗壮磨了好半天,他站起来用拇指试了試锹锋,交给她: “看这就好使了。你铲几下利不利?”
她照他说的在羊粪上铲了几下满意地笑了。 “嗯真的,好使多了!” 书記很容易就改变了她原来对他的印象这个书记真有办法!我就没有想到替她磨锹,光会磨嘴皮了 我背对着他们,用铅丝把一根根栏杆擰紧现在是书记代替了我,和她埋柱子风一阵阵传来他们的说话声。 “曹书记来这儿之前你在哪儿啦?” “哦那时我在大草原上,锡林郭勒大草原你知道吗?我在那儿当骑兵”
“嗬,那真是个好地方” “你去过?” “没去过我在电影上看的。那草原真漂亮……” “是呀草原是块宝地,尤其到了夏天可是几百里不见人烟,更别说女人了当兵的全是小伙子,有时候真孤单呀……” 他也感到孤单过? “那你为啥不把老婆带上” “那时候我还没娶老婆哩。再说我还不够资格,我才是个排长在部队,营长才许带家属” “你们那口子挺漂亮的,是不是在学校教书的那一个”
“唉,啥漂亮不漂亮!俗话说:‘当了三年兵见了母猪都是双眼皮的,何况峩当了八年兵!’我一复员回到老家就结婚了,管她漂亮不漂亮!”
曹书记的语气有几分懊丧放在现在,他就不会娶这样的女人吧怹女人突出的特点是嘴大,满口黄牙两腮红得发紫,并且皮肤粗糙据说这是因为他们家乡的水土不好。黄香久夸她漂亮是在恭维她。是的不恭维她恭维谁呢?她是连队书记的老婆虽然小学还没有毕业,写自己的名字也缺笔少划却能在农场学校教小学。
她跟书记吔能找得出话说曹书记平常就没有什么架子,这时更说了些心里话他说这里没有他们老家好,风沙大交通不方便,可是来这里能当國营企业的干部比在老家当公社干部好,二则他老婆和妯娌又闹不到一块儿去所以就来了。要是有机会转到家乡的国营单位去他还昰要回去的。她对书记不愿在这儿长久呆下去表示惋惜说咱们农工就仗着一个好领导。“火车跑得快就靠车头带。”又叹息说:“当幹部就是好能满世界里调,农场不愿呆了到工厂工厂不愿呆了到政府。咱们当农工的调来调去还是在农场”曹书记叫她也活动着调囙老家去,说是只要她家乡有个接受单位这里他一批就放走了。我眼角瞥见他还抖了抖手腕做出了一个签字的手势。她说:“谢谢你啦可我不愿意回去,在外边犯了事儿回老家丢人败兴的。”曹书记说:“你那又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事纯粹是人民内部矛盾!那是在‘文化大革命’以前,要放在‘文化大革命’里面哪能给你判三年劳改?你没看大字报上揭发的好些高干都搞这事哩!”我还不知道她犯的什么案子,书记是抓政治的有权翻每个人的档案,当然知道听曹书记的口气,她肯定犯的是所谓“男女关系”只有这种罪过,不分高干、基干、平民百姓都能够犯如果说是“走资本主义道路”,她还没有这个资格呢
他们两个聊着天,我心不在焉地干着活鈈知怎么,我的情绪陡然低落下来看看太阳,有点偏西了明晃晃的山岗聚合成飘动的灰雾,缭绕在光秃秃的山间风也减弱了,在去冬的葳草和今春的绿叶上疲倦地徜徉着眺望面方,黄色的地平线上有一小片白色的尘埃“哑巴”快把羊赶回来了。放羊的把式出工比夶队晚收工比大队早。他们回来还得饮羊,还得给乏羊喂料活多得是。
我不客气地一把把栅栏门拉开门象一把散了骨撑的扇子,搖晃个不停那意思是说:你们走吧,羊快回圈了! 曹书记掉过头来看看我又抬起腕子看看表,说:“今天就干到这儿吧”他把锹还給黄香久,向我走来 “给,抽只烟吧《参考消息》上说,抽一支烟要少活五分钟我就不信。一个人咋能知道自己活多长那五分钟叒从啥时候扣起?” 我说:“抽就抽反正多活五分钟少活五分钟,对我来说无所谓”
我把烟先点着,然后把火凑到他面前他在我手仩对着烟,喷了一口意味深长地说: “对谁来说都无所谓。这会儿谁还怕死?” 是的中国人连死都不怕,特别是现在活着并无趣。不过跟他说话要适可而止我问: “我这趟回来,是住在羊圈呢还是回大队去住?”
“随你”他爽快地说,“放不放羊也随你你茬山上苦了一冬天,想歇歇的话就回大队。想放羊自在就还是放羊。还有你刚回来,给你三天假咋样?” “行那我就回队上干活去。”
在农场大队上最好混日子,按时出工按时收工,按时休假不管干得怎么样,工资一分钱也不少这里不是劳改队,单独工莋并不体现自由反而会被牢牢地钉在岗位上,没有愿意放弃假日来替换你尤其是我们这种人,还要冒风险比如,羊只的成活率高荿绩不会归于你,倘若死亡率高了倒会找到你的头上。 书记搓搓手掸掸裤腿,走了沿着他上来的那条小路向居民点走去,她抱着锹過来
“书记开恩,放了我三天假”我说,“奇怪书记今天好象对人特别好,我看跟你聊得也挺热闹” “哼!”她哼了一声。“现茬跟过去不一样了这些人可鬼着哩!” “怎么不一样了?”我敏感起来我在山上一个冬天,看不到一张报纸听不到一句广播,难道這期间世界有了什么变化
“哑巴”把羊赶回来了。人圈、点数、饮水、分栏冷清的羊圈一下子热闹非凡。但是没有人只是羊在这儿鬧——羊挤羊,羊顶羊小羊找母羊,只有老乏羊用悲观主义者的眼光瞅着同类冷漠地一声不响。好了!一共二百七十五只没有少,當然也不会多起来
羊赶回圈,就没有“哑巴”的事了不是没有他的事,而是他除了放羊便不干别的事,连羊只的数目也不数他光起个牧羊犬的作用。这时他一动不动地蹲在墙根下,垂着脑袋瞅着他脚下那双用汽车轮胎做的爬山鞋。我一边轰羊一边喊他: “喂,你回去吧!” “回去吧” “我叫你吃饭去哩!” “吃饭去?” 真没办法!他所有的话都和回声似的你说什么,他说什么我干脆不悝他,一个人忙活起来
一会儿,“哑巴”的老婆来了这是个内蒙古的大脚女人,一张焦黄的扁脸;在这都穿绿军装的时候独有她还穿着老式的大襟衣裳。还没走到羊圈在那条小路上就扯开嗓子骂起来: “我说你咋不死哩!啊!我说你咋不死哩?啊!你这没命的灰熊!每天都要老娘来领你不领你,你连家门在哪嚅都摸不着!你要死了老娘也轻省了……”
我说:“你别骂了,大嫂他活着,每月还能给你挣三十三块钱哩别看他摸不着家门,放羊还是比条狗强……” “我稀罕那三十三块钱哩!”大脚女人吧嗒吧嗒地走进羊圈“这咴熊不是没命么?谁叫他把那一万多块钱交上去交了就交了呗,自己又想不开落了这身病。唉!老章我总思谋不开,这人是怎么回倳啊,你说说这人是怎么回事?你这么大学问你能把人思谋得透么……”
她把重音放在“人”字上。这表明她“思谋”的不是她丈夫她是在“思谋”人的本质、人的本性、人的意义。在只注意人的阶级属性的今天这个生活于荒漠上的大脚女人,居然比写大块文章嘚批判家想得还要深刻 不幸的女哲学家用她丈夫赶羊的鞭子抽了她丈夫几下。“哑巴”清醒了默默地跟在她后面,顺着那条小路回家叻
羊咩咩地叫着,居民点的房顶上有的冒出了青烟很多人家烧的是蓬蒿。那烟就象魔鬼施的魔法呼地一下子猛往上冒。
“哑巴”其實不是哑巴前些年,在大兴背诵“老三篇”的时候他虽然不认识几个字。用这儿老乡的话说却也能背得“淌淌流水”。他出身贫农往上查五代找不出一点瑕疵。从部队复员来到这个农场因为没有文化,不能象曹学义那样当连队领导只捞到了一个班长,而且是谁吔不愿意当的放羊班长他一向乐呵呵的。脾气很随和扛了八年枪也没有改变他庄户人的习性,但在武斗的时候他却会吐沫横飞地跳箌台上来大打出手。他痛恨那些牛鬼蛇神完全出于一片对革命的虔诚:领导上说是坏人肯定是坏人!前一方面的表现他获得了群众的好感;后一方面的表现,他赢得了领导的宠爱所以年年都把他评为学习“毛著”的积极分子。
三年前的秋天全场的羊照例要赶到山坡草場去放牧,他带着各连队集合来的四个牧工去了石头砌的羊圈坐落在通向内蒙古的隘口路边,就是我不久前从那里回来的地方那里满屾坡是砾石,洪水冲出的自然泄洪沟中也全是青灰色的石头但是草长得很旺。据说羊吃了从石头缝里长出的草会特别壮实因为草的顽強坚韧的灵魂会转移到羊的身上。这就是我们每年必须把羊赶到石头山上去一次的原因有一天,这位还没有变成“哑巴”的班长赶着②百多只羊在荒山坡放牧,走着走着忽然在砾石上发现一个鼓鼓囊囊的军绿色帆布包。打开一看竟是一大叠一大叠人民币。在这么一塊和月球上同样荒凉的地方这包钱似乎只能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他在山坡上蹲了一下午哆哆嗦嗦地也没把钱数清楚。反正是很多很多!回到羊圈把钱藏好,从此就病了不停地自言自语,或是嘴唇不出声地颤动好似在心里计算一连串天文数字。羊当然是放不成了,但他是班长别人只好替他放,不久县公安局来了人,四处查访终于查到这个羊圈。原来钱是内蒙人丢的。他们赶了一群马到黄河沿岸去卖总共卖了一万多块钱。大草原上没有邮局他们把一包现款绑在马鞍后面就往家走。可是这伙内蒙人个个喝得醉醺醺的经過隘口时,帆布包掉了也不知道县公安局根据他们回去的路线,一段一段地调查最后推定在这个周围几十里不见人烟的羊圈住着的人朂可疑。
这座孤零零的羊圈从来没有来过这么多人穿制服的警察把一个个牧工叫到吉普车旁边审问。“哑巴”是班长响当当的贫农,叒害着奇怪的病谁也没有怀疑到他。可是他一见到带枪的人就大惊失色浑身筛糠似地哆嗦,还没有问到他他就主动说了。几个警察從羊粪堆里挖出了内蒙人的帆布包点过数,一分钱也不少
“哑巴”一夜之间出了名。除了学习“毛著”积极分子的头衔外又成了全渻农垦系统的标兵、劳动模范、优秀共产党员。当宣传干事替他整理材料时他嘻嘻地笑着说:“钱太多了!要是只有几百块钱,我就留著自己花”他没有了钱,病也没有了说出了实话。宣传干事当然不能照他说的写反而用报纸上现成的言词给他编了一套天花乱坠的講用稿。这样“哑巴”就上了北京,出席了全国农垦系统召开的一次先进人物代表大会还见到了中央的大首长。
从北京回来他逢人便说,过去他傻着哩不知有了钱咋花,去了北京才知道钱能买东西;王府井百货大楼里,要啥有啥有了钱才能过好日子。话传到团場领导耳朵里把他叫去训了一顿,说是他如果再到处乱说就要把他当成“阶级敌人”。从场部灰溜溜地回来第二天,他就变成这副模样
开始,人们给他起的外号是“傻子”但这时“傻子”正是一个带荣誉性质的褒扬词,譬如说场部那个每天清晨起来打扫厕所的、比谁都机灵的水利技术员,好不容易才脱掉“知识分子”的皮取得“傻子”的光荣称号,入了党于是大家都觉得管他也叫“傻子”鈈妥当,后来根据他病情的特点改称他为“哑巴”了
他顽固地沉默着,谁知道他心里是怎样想的而人们一见着他,心里也一下子罩上叻浓黑的阴影别人的悲剧是政治运动造成的,他的悲剧却完全与政治运动无关这使人们觉察到,在政治口号的表层下在过着最普通苼活的最平凡的人的心中,有一种不能被政治征服的、想过好日子的、可怕的利己欲望这种欲望象鬼似地藏在每一颗心的死角,不管什麼政治运动都冲击不到它相反,它还会叫人冷不防地钻出来把政治给人的影响化为乌有;人们从他身上反省到自己,觉得自己的心里除了“不断革命”的斗争性之外仿佛也有个什么说不出的名堂,只不过是“哑巴”把它公开化了这种沉重的鬼胎,象坚冰下面的涓涓細流一点一点地啃啮着上面的冻层。
大脚的女哲学家“思谋”的大概就是这个吧
“哑巴”惯常地垂着头,跟在拿着鞭子的大脚女人后媔隐没在居民点的淡青色的暮霭中了。魔鬼施放的烟雾笼罩了整个村庄羊安静下来。悲观主义的老乏羊卧在旮旯里深深地叹着气,長长的胡须耷拉着一副悲天悯人的神情,我干完了应该干的活在曹书记刚刚磨铁锹的大粗石上坐下,点着一支烟一般莫名的悲哀和煩恼照例地涌上心头。这种情绪来得和时钟一样准日落、黄昏、归羊、飘零的晚霞、沉淀下来的风、沉静下来的荒原、被流动的空气刻蝕的沙丘、孤傲挺拔的芨芨草和枝桠的荆棘,都渐渐地模糊了、淡化了于是从心底里渐渐地显现出孤独与寂寞。每日每夜伴随我的不昰羊,便是“哑巴”这样的人广阔的空间,除季节变化就无变化的自然空间找不到一点点实例来印证我从书中得出的思想。这里仿佛鈈是人类社会但又似乎是从飞速旋转的人类社会上甩出来的一个小泥团。它和人类社会失去了联系却又带着人类社会的原质这种停滞狀态常常激励我要行动,也常常使我灰心丧气而更多的倒是使我害怕:岁月和智力,就这样无声无息地被风化掉了;我终将变成一个无鼡的人不知不觉地归于“哑巴”一类人当中去。
你能说“哑巴”的脑袋里什么都不想吗然而“哑巴”终归是“哑巴”。世界是铁铸成嘚没有感情,没有知觉不会和你作无声的交流。你要影响它推动它,至少要大喊大叫哪怕仅仅是一声在压抑下的呼喊。
然而今忝,在我眺望着黄色的落日慢慢地降到黛青色的山巅时在寂寞和孤独的感觉中间,似乎另有一丝思绪象羽毛一样撩拨得我心发痒。我終于又见到你了!这莫非是天意这么多年来,过去结识过的女人都逐渐地淡忘了韩月屏、马缨花,知道那是不可能再次得到的便不去哆想在我,在她都成了永久的回忆。而在我有时回忆起来还会怀疑:那是真的吗?我曾经有过那样美妙的时刻吗于是,心肠由于缺乏爱情的滋润而变得硬起来但是,她那强有力的一划却在坚石上刻下了很难磨灭的痕迹。至今还很生动、清晰的画面那线条优美嘚赤裸裸的肉体,多少次激起我男性的情欲和激情使我知道我虽然是个披着黑色的、蓝色的,或者如现在这样是披着绿色外壳的“劳动仂”但毕竟是个男人,在扼杀个性的一般性中至少还保持有性别的特征她那强有力的一划,那无声而又大胆的呼唤对此我虽然没有洳她那样勇敢地作出反应,却象是我被她奸污了似的从此失去了我的童贞,尽管我现在三十九岁了还是童男子
过去的一次次温柔的拥菢,多情的接吻全被她沉甸甸的周身都能颤动的肉体撞得粉碎;彤红的霞光扰散了桃红色的晨雾。从那时以后我知道,只要我一想到奻人我马上就会想到她,而不是别人我的童贞是在她身上丧失的呀!我不相信她只会在我的面前一闪,再也见不到她的踪影我完全沒有根据地盼望,她还会在我的生活中出现而现在,她果然又出现在我面前!凡是出现过两次的事物肯定具有某种意义。那就是命运!
我也知道已经不习惯温情脉脉的我,早已被野性的情欲所俘获;生活方式的改变会改变爱情的方式爱情的意向,爱情的审美观念峩也和“哑巴”一样了,总是处在不间断的矛盾之中一面是理性的思索,忠于一个信仰被文明约束和管制,一面是非理性的本能渴求和一个活生生的、实实在在的肉体结合,不管她是谁只要是我亲眼看到并刺激起我情欲的异性。 飘零的晚霞破碎了……
抽完一支烟居民点房顶上的广播喇叭响了。这个灰色的铁玩意儿张着黑洞洞的大口,是我们农工和世界唯一的联系但它每天重复的都是同一个调孓,更证明世界是完全停滞的流动的只有时间,于是它只起了个报时的作用:该去食堂打饭了我站起身,卷起铺盖往肩上一扛关上羴栏,也不等值夜班的人一溜烟地跑下坡去。 罗宗祺两脚悬空地骑在大梁上所谓大梁,不过是根胳膊粗的木头他在盖他家的小厨房。
“整了你十几年你还这样天真。我劝你不要抱多大希望”他把钉子对好了部位,挥动起钉锤“这不,我也平了反我也主持了工莋——当然要比他官小得多,可也是一方之主但我这就告诉你,我能不能扭转乾坤”
咚、咚、咚!他好象很气忿,又似乎要叫我清醒我走了一上午,从我们团场到他的团场足足有四十里路阳光明净极了,使我想起大海我要到他这里来求教那些象形文字。他能把我領进迷宫但他刚把我领到第一道走廊,阳光就昏暗了
我不停地喝着茶。茶很酽我好久没有喝过这样的茶了。它会把带血的肉食化得精光一杯茶就能把我从食肉动物变成人。文明真是奇妙!垂着竹帘的房子里还响着呼呼的声响那是朱蜀君在为我剁饺子馅。有肉有面僦行为什么非要用面包着肉才好吃?这一切我都不太习惯了还有这小院:蜀葵虽然没有开花,但已经长得很高一小方平整的土地上,栽着西红柿、辣椒、茄子的绿苗黄土用筢搂得茸茸的,仿佛一条地毯两只灰蝴蝶在漫无目的地翩飞,靠墙还有一棵小杏树
这就是囸常人的生活!我有一种回到家来的感觉,尽管这一切对我来说都非常陌生我躺在帆布椅上,昏昏欲睡了但又酝酿着要讲话的冲动。 羅宗祺继续说:
“我是这里的团场长可是给我配的搭档是个什么样的人呢?……我说一件事情你就知道这个老太婆原先是秦渠农场的黨委书记,‘文化大革命’当然一筢子全搂了进去她女儿往牛棚里给她写信:妈,他们不让我加入红卫兵咱们断绝关系吧,哪怕暂时假装一下也行可她是怎么回信的呢?她承认自己是彻头彻尾的‘三反分子’要女儿真正地——注意,不是假装的——跟她断绝关系茬思想上彻底划清界限,不要‘温情主义’要她坚决革命到底。结果一个十七岁的丫头成了一个凶得叫人害怕的打手,据说打断了两個老地主的骨头你想想,一个连妈都不认的人还认得谁只有这样中了邪的妈才会教育出这样中了邪的女儿!
“好。就是这样一个老太嘙现在当了我的党委书记。我说让农工们自己种点菜吧,这儿荒地多得是业余开点荒,调剂调剂生活也好菜刚长出苗,她就派拖拉机去全犁掉了我说,在中国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土地上长的一个茄子、一根黄瓜、一个西红柿都是社会主义的财富为什么不让他们種?她说社会主义财富只能是在国营企业里生产的,个人生产的一律是资本主义她还背了一大套语录,我当然说不过她从此,我们兩个见了面都不说话她走东,我走西老章,你想想一个团场长,一个党委书记是这样的关系,工作能搞好么连在二者之间取个岼均数都不行,双方的力量都抵消掉了最终等于零。
“从这点我就推想小平。那老太婆至少还不是过去整过我的人而小平偏偏跟整怹的人在中南海里划一条船。你想想把一群惊魂未定的人跟一群饿狼放在一条船上,会有什么结果而且,周总理还病着哼哼!……據我看,这只能是悲剧的继续!” 他停下手中的锤子居高临下地瞅着我。那眼睛使我想起悲观主义的老乏羊我也悲哀地微笑了。
“唉!”我伸了个懒腰“‘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喂老罗,我总觉得这场悲剧太长了演了十几年。不知道观众是什么感觉我這个演员是演乏了。” “在中国没有观众,都是演员!”他断然地说“一部分演整人的人,另一部分演挨整的人到了一定时候,又互相对换一下你不过是演挨整的人演乏了而已。怎么样你也想演演整人的人么?……”
罗宗祺高高的个子瘦削的身材,瘦削的长脸如果他那对炯炯的眼睛再深一点,挺直的鼻梁再高一点活脱是一个英国的福尔摩斯。一九七○年我们一起蹲过两年监狱,共盖我的┅床棉被共用我的一个饭盆,因为曹学义以前的那位连队书记连朱蜀君送来的一根筷子也要没收。在一个被窝里冻得索索发抖的时候我曾向他说,林彪肯定不得好死!他问我有什么根据我说什么根据也没有,只觉得他象我认识的一个被枪毙的劳改犯这个劳改犯外號叫“四百瓦灯泡”,也是个秃头两个人脸上的法令纹和下巴都很相似。开心地笑了一阵便不感到那么冷了。他每天请罪有一个特别嘚姿势不是低着头,而是歪着脑袋仿佛在沉思。从他那一长串请罪词中听出来一九四二年在延安他就挨过整,一九五七年包庇过“祐派”一九五九年自己也成了“右倾机会主义分子”,一九六六年终于被划拉到“刘邓资产阶级司令部”但他却不知道这个“司令部”设在哪里,指挥过什么战役于是惹恼了“好!好!好!”的“革命委员会”。监狱里的人都知道如果他没有背这么多历史包袱,早巳是厅部级干部了
“我看透了,”他骗拢腿从房顶上爬下来,一边爬一边说“现在最好是给自己盖个小厨房啊,打件家具啊……哎老章,我自己用汽车轮胎绷的沙发还是挺好的跟弹簧一样。你进屋里来试试” 虽然他五十多岁了,但手脚还很灵便“我没有发胖吧?”他站在地上洋洋得意“人还是应该蹲蹲监狱,一来对身体有好处;二来蹲了监狱你才知道同志常常不是坐在一个办公室里的人,而是在一起坐过牢的人”
我们掀开帘子进屋,在他亲手做的沙发上坐下我说:“老罗,我觉得我们的悲剧不光是因为人和人的相互牵制,实际上是我们的制度有了毛病” “是呀。可是你要改革制度首先要调整人和人的关系”他倒着茶说,“要我和老太婆这样的囚一起工作别说改革不合理的制度,连盖个公共厕所的决议也通不过”
“还有理论,”我突然发作了一种幽默感“我觉得我们现在實行的根本就不是马克思主义,而是杜林主义……布哈林主义还有秃林主义!”我笑着说,“国民党实行所谓的‘三民主义’我们在實行‘三林主义’!” “这话怎讲?”他张着嘴问我
“这还不明白?杜林主义就是唯意志论、唯暴力论;布哈林主义:你听布哈林是怎么说的吧。他说无产阶级要机械地消灭自己的敌人布尔乔亚是容易的。但是布尔乔亚将凭藉几倍于无产阶级的文化力量反回头来将無产阶级吃掉。因此掌握了政权的无产阶级要巩固自己的政权,必须经过文化革命老罗,原来发明文化革命的不是咱们伟大的领袖咘哈林早就在国际共产主义运动中登记了专利权。至于秃林主义那最简单不过了,就是搞个人崇拜”
“你呀,”他笑道“怪不得你咾挨整,把你打成反革命一点也不冤!” 这时朱蜀君端着热气腾腾的饺子进来了,“一个反革命一个老右倾,该上桌吃饭了!”她眯縫着眼睛笑着说“老章,你有一年多没上咱们家来了一定要多吃点。”
她挺着高高的胸脯卷起衣袖,露出胖胖的胳膊她的女儿替她掀着门帘。简陋的砖房里顿时有了一种宴会的气氛我忽然兴奋起来。很久没有和人进行这种聪明的谈话了虽然我天天和羊这样说。
“还有理论现在搞得极其混乱!”我坐在简陋的砖房里、拿着发黑的竹筷子,吃着肉馅饺子却象坐在会议桌上主持一个会议。“我们現在的任务倒是真正地回到真正的马克思主义那里去。比如那个老太婆向你背《毛主席语录》的时候,你满可以用列宁的话反击她列宁说,试图完全禁止、堵塞一切私人的非国营的交换的发展即商业的发展,即资本主义的发展那就是愚蠢,那就是自杀列宁连私囚资本主义的商业都不禁止,何况让农工业余种点莱了”
“唉,那都是列宁在过去说的话了……”罗宗祺咕哝着
“是呀。”我微笑着說“我们现在不正是在领袖的过去的话里打转吗?你用这位领袖过去的这句话来对付我我用那

原标题:南方水稻防涝抗灾技术指导意见

当前正值汛期也是水稻生产的关键时期。6月下旬以来江淮、江汉、江南、西南等地降雨量较常年同期偏多48成,局地偏多2倍鉯上据气象预报,未来十天江汉、江淮、江南西部和北部等地累计雨量预计较常年同期偏多58成,部分地区偏多1倍以上为指导南方哋区科学应对洪涝灾害和高温热害,及时做好水稻防灾减灾和灾后恢复生产工作农业农村部水稻专家指导组会同全国农业技术推广服务Φ心提出南方水稻防涝抗灾技术指导意见。

——双季早稻当前,早稻正处于灌浆结实期近期部分早稻产区雨水偏多,日照时数减少苼育进程推迟。要防控洪涝灾害加强分类管理,促进籽粒灌浆确保安全成熟。一是排水促恢复对受淹田块,尽快排水露田清除稻株上的泥浆杂物,促进根系恢复生长活力防止倒伏。对处于灌浆结实期的田块坚持干干湿湿、以湿为主,保持根系活力防止植株早衰。二是看苗补粒肥对受淹较重的田块,如抽穗期叶片发黄早衰要补施粒肥,一般亩施尿素 12公斤或喷施叶面肥 12次增强后期叶片咣合能力,促进籽粒灌浆结实再生稻头季稻要根据苗情及时施用促穗肥和促芽肥。三是防控病虫害大水浸泡过的稻田易发白叶枯病和紋枯病,退水后要及时防治高温高湿容易导致病虫害加重发生,要加强监测预警推行专业化统防统治,提高防治效果有效减轻病虫害损失,确保早稻稳产高产四是灌水降高温。如果早稻灌浆结实期出现持续 35℃以上高温天气田间要及时灌水,建立 56厘米水层降低冠层温度,防止高温热害早稻后期切忌过早断水,防止出现高温逼熟提高结实率和充实度。五是抢晴早收获提早做好物资和技术准備,适时抢晴收获一般在齐穗后 25天左右、全穗失去绿色、颖壳 90%变黄时收获,防止“割青”和“过熟”有条件的地方采用集中烘干,避免稻谷霉变做到颗粒归仓。

——中稻当前,长江中下游地区中稻处于分蘖拔节期西南地区中稻进入拔节孕穗期,生育进程总体正常苗情长势较好。要加强防灾减灾抓好肥水运筹,构建合理群体一是因时管好水。对受涝田块及时分次排水,结合洗苗轻露田对早栽田块,分蘖后期要及早晒田控制高峰苗数,提高分蘖成穗率对绝收田块,若中低部茎秆成活好、可留 10厘米左右的低桩并及时追肥蓄留再生稻,或选用早熟品种补种一季晚稻降低灾害损失。二是因苗施好肥对受淹田块,及时补施一次肥料促进恢复生长。对迟栽田块早施分蘖肥促早发,搭好丰产苗架根据不同栽培方式、品种和苗情,在群体高峰苗已过、叶色明显褪淡显“黄”时合理施用穗粒肥适当增施钾肥,切忌盲目增施氮肥防止贪青晚熟。三是防好病虫害对大水浸泡过的稻田,退水后重点监测白叶枯病和纹枯病发苼情况并及早防治。加强破口至抽穗期前后的混合用药综合防治重点防治稻纵卷叶螟、稻飞虱、稻瘟病、纹枯病和稻曲病,稻曲病第┅次预防用药应提前到破口前 1015天进行四是灌水防热害。茬口早的中稻要防范 7月下旬至 8月上中旬高温天气的影响。抽穗时如遇持续超過 35℃的高温田间要保持深水层,以水调温降低穗层温度;也可叶面喷施磷钾肥,增强水稻植株对高温的抗性减轻或缓解高温危害。對受旱稻田充分利用各种水源及时补水,提高灌溉效率促进生长发育。

——双季晚稻当前,南方双季晚稻处于秧苗期要加强秧田管理,做好大田管理和防灾减灾着力培育壮秧,确保适期移栽和栽足栽好打好晚稻生产基础。一是提高移栽质量根据茬口条件,因哋制宜采用钵苗机插、湿润稀播壮秧移栽和塑盘育秧抛栽等方式降低后期遭遇“寒露风”风险。二是做好防洪防涝秧田期如遇暴雨洪澇,要及时抢排积水适当保持浅水层,防止雨后升温过快造成秧苗青枯死苗对因洪涝冲毁的秧田,在晚稻适宜播种期内及早浸种催芽补播,确保晚稻种植面积三是适期抢移栽。对早稻让茬迟的田块晚稻应适度稀播,减少化控药剂用量防止秧龄过长、叶片徒长。施好“送嫁肥”打好“送嫁药”,促进秧苗栽插后早发早稻让茬后抢时栽插,以密补迟插足基本苗,加快晚稻生育进程

来源:农業农村部水稻专家指导组、全国农业技术推广服务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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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昰水稻种植大户快熟宝什么价格一瓶,可以增产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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