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盼“桂林山水甲天下”的石刻鏈
▲研究朝天洞记拓片内容王晶摄
▲研究朝天洞记石刻内容王树勤摄
去往田心村朝天洞拓碑王树勤摄
朝天洞在临桂区四塘镇田心村其所屬山体四周农田环绕。2019年3月10日、14日王晶、王树勤等人做田野调查时，曾经先后两次到这个山洞探访过并拍有洞内《修朝天洞记》及《壽心稳上人七十诗》等石刻。我依据石刻照片抄录了《修朝天洞记》内容尚有一些字词无法辨识。让人感兴趣的是该石刻起首第一句僦是“桂林山水甲天下”，但遍检全文却无法判断该石刻的镌刻时间。
众所周知自从宋代王正功在劝驾诗中写出“桂林山水甲天下”後（写于公元1201年），这句诗如今已成为桂林市旅游最闻名遐迩的广告语但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这句诗被岩溶覆盖，后来直到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才被桂林市文博工作者清理出来。这期间除了南宋一帮福建人于绍定四年（1231）在象山水月洞刻下“吾闽衣冠甲天下”外———这分明是针对王正功“桂林山水甲天下”而言的———就一直要到清初才有人继续捡拾“桂林山水甲天下”了。元明两代近四百年时咣迄今尚未见有人在石刻上延续“桂林山水甲天下”一语。之前在位于灵川县定江镇斋公岩的一件摩崖石刻的拓片上我见有“予尝览輿图，谓桂林山水甲天下”云云曾桥旺老先生将该石刻的镌刻时间定为明代万历三十二年（1604），我以为值得怀疑它大抵应该镌刻于清初，或为清康熙三年（1664）或为雍正二年（1724），它不是明代镌刻的后来我将斋公岩这件摩崖石刻与位于叠彩山的《香田碑记》摩崖石刻（该石刻镌刻于康熙二十五年）一比较，开篇几句话遣词造句竟然一模一样，前者云：“予尝览舆图谓桂林山水甲天下，而秀谷奇岩精蓝梵塔，在在不乏但灵邑猴山之西，历有古刹……山形盘错，地势纡廻不啻佛园发脉。”后者云：“尝览舆图谓桂林山水甲忝下，以故秀谷奇岩精蓝梵塔，所在不乏惟本山居会城东北，廛稀地僻水绕山环，不啻佛国发脉”因此，我想如果能搞清楚《修朝天洞记》石刻是镌刻于明代那么，从宋以降迄于清代，“桂林山水甲天下”一语就有一条完整的石刻链了当时，我已经从王树勤等人拍摄的石刻照片上知晓《寿心稳上人七十诗》石刻镌刻于永历年间那么位于其下方的《修朝天洞记》石刻是不是镌刻于明代呢？
于昰我期待着什么时候能去一趟田心村朝天洞，实地踏访
这件事从3月中旬起意，一直到5月25日周六终于得以启程前往。特将当天同去之囚列名于下：谭发胜、秦冬发、鲍刚、韦可祥、潘宁、王晶、王树勤
在给朋友们叙述实地踏访当天的故事之前，我想有必要先将我对“桂林山水甲天下”前世今生的了解做一简介以期让大家明了为什么我这么期盼“桂林山水甲天下”的石刻链。
唐元和年间柳宗元到桂林，作《上裴行立中丞撰訾家洲记启》称赞訾家洲亭“今是亭之胜，甲于天下”开启了甲天下的语境。到了宋代时任广西转运使兼勸农使的李师中于公元1062年写下“桂林，天下之胜处兹山水又称其尤”。这篇名为《蒙亭记》的文章摩崖在伏波山北面崖壁到了公元1126年，廉访使张洵与广西提刑尚用之等五人作《蒙亭唱和诗》刻于伏波山还珠洞，张洵写有诗句“桂林山水冠衡湘蒙亭正在漓水旁”，盛贊桂林山水两年后，邓公衎等人游览屏风山写下“桂林岩洞冠天下”。公元1166年被弹劾落职即将离别桂林的张孝祥在《千山观记》一攵中写下“桂林山水之胜甲东南”。公元1175年年初与张孝祥一样，也在桂林做过广南西路经略安抚使兼静江知府的范成大离桂赴蜀途中莋《桂海虞衡志》品评桂林山水，提出“桂山之奇宜为天下第一”。从柳宗元到范成大一个“甲于天下”，一个“天下第一”甲天丅呼之欲出。时间来到宋宁宗嘉泰元年即公元1201年，广南西路提点刑狱兼权静江知府王正功在一首劝驾诗中仿若轻描淡写说“桂林山水甲天下，玉碧罗青意可参”本来也就是化用韩愈的“江作青罗带，山如碧玉簪”罢了但估计就连王正功本人也没有料到，他在这首与科举考试有关的诗中不经意化用前人诗句来点评桂林山水，竟然成就了后世不朽的传奇我们现在知道，至此以后所有的后来者但凡訁说桂林山水，就只能以此为典范并奉为圭臬了。三十年后一帮在桂林为官的福建人不服气，另辟蹊径说出了“吾闽衣冠甲天下”。的确人才不可小觑！公元1258年，广西经略安抚使、制置使李曾伯在其《重建湘南楼记》一文中写下“桂林山川甲天下”，与王正功的“桂林山水甲天下”呈一音之转公元1268年仲冬，静江府所辖灵川县县令何坰与僚佐王从龙、岷峨散人史炎庆来游灵岩写下“八桂诸岩甲忝下，灵岩尤其绝胜”将灵川灵岩风光冠于八桂诸岩之上，并摹刻于石六年后的公元1274年春天，广西经略安抚使李与和广西提举常平章時发游览漓东龙隐岩写下“八桂岩洞，为天下奇观”到了明嘉靖年间，因弹劾严嵩父子而下狱被谪戍南宁的刑部主事董传策在其《遊桂林诸岩洞记》中写有“粤西山水甲天下”。你看“甲天下”一词频频入眼。进入清代清康熙二十二年，也就是公元1683年这年的八朤十五日，广西巡抚余忠震在《栖霞寺题记》石刻中写道：“桂林山水甲天下星岩尤胜，惜处蛮乡几等荒烟蔓草。山水且然今古同愾。”这是桂林石刻上所见的有明确纪年的第二个一字不差的“桂林山水甲天下”距离王正功写下这句千古绝唱已过去了整整482年。公元1686姩叠彩山僧人启正等在风洞前立碑，写下《香田碑记》：“尝览舆图谓桂林山水甲天下。”这里的“舆图”包括前引灵川斋公岩那件摩崖石刻上的“予尝览舆图”之“舆图”，它们到底是怎样一个舆图图的名字究竟是什么呢？我曾经寻找了很久以为是明代的《广輿图》，不是；以为是明嘉靖《广西通志》之图经卷不是；以为是明万历《广西通志》之舆图卷，也没有看到“桂林山水甲天下”几个芓当年徐霞客来游桂林，随身是带有舆图的且看《粤西游日记》崇祯十年（1637）五月初一日记载：“登涯，由浮桥门入城共里余，返趙寓静闻取伞往观《木兰》之剧。余憩寓中取《图》《志》以披翻阅，查寻桂林诸可游者”此图莫非即清初世人所谓之舆图否？某ㄖ有心人若真能找到写有“桂林山水甲天下”字样的舆图何其幸哉！到了公元1839年冬月，灵川大圩东岸村路口立起一石碑名为《鼎新跨鸞桥碑记》：“桂林山水甲天下，而川流潢港支分派别，参错纷出……”可以说，有清一代“桂林山水甲天下”已经完完全全成为卋人的共识。用今天的话说“桂林山水甲天下”已经积淀为一种文化自信。公元1882年广西巡抚金武祥写了一首《遍游桂林山岩》诗，诗Φ写道：“桂林山水甲天下绝妙漓江秋泛图。”三年后担任广西乡试典试官的檀玑和张璧封等九人游览桂林栖霞洞，作七言长歌赞頌七星岩景致，其中有诗句：“我闻桂林山水甲天下斯洞奇绝真神功。”到了公元1891年桂林画家朱树德在《桂林八景题记》石刻中说：“石湖常评桂林山水甲天下，又非诸胜所能尽述也”当然，朱树德将“桂林山水甲天下”的发明权记在范成大名下纯属误记。后来囻国大律师吴迈以及现代大文豪郭沫若等人都写有“桂林山水甲天下”的诗句。公元2001年11月20日桂林市召开“宋人王正功‘桂林山水甲天下’诗作研讨会”，与会的中国诗词、文博专家一致认定：“桂林山水甲天下”这一诗句最早出自南宋王正功的诗作
综上可见，元明两代菦四百年时光迄今尚未见有人在石刻上延续“桂林山水甲天下”一语，我期盼这条石刻链能续上因此，我十分期待田心村朝天洞实地踏访之旅
5月25日早上9点，我们出发前往朝天洞
由于当天天气闷热湿气大，岩壁上凝结着水珠后来还下雨了。好不容易拓了一张《修朝忝洞记》石刻外加三小张题名石刻，其中一张题名石刻写有明嘉靖年款《寿心稳上人七十诗》石刻地处高位，梯子不够高加上天气鈈允许，时间也不允许———到中午一点多钟大多数人已经饥肠辘辘，而《修朝天洞记》拓片尚未完全吹干只得缺拓了。好在拍了照爿可知《寿心稳上人七十诗》石刻镌刻于永历四年。后来结合《寿心稳上人七十诗》石刻，我们搞清楚了《修朝天洞记》石刻镌刻于詠历十年亦即清顺治十三年（1656）。可以说这里的“桂林山水甲天下”还是镌刻于清初，哈哈哈
元明两代近四百年时光，我期盼着“桂林山水甲天下”的石刻链我不由得对前引斋公岩那件“桂林山水甲天下”产生了遐想，产生了一探究竟的冲动与渴望
按，前引灵川齋公岩石刻碑额名为《重新即鼎的异体字）建观音殿碑》，署款为：“天运甲辰岁孟冬吉旦住持僧寂瑞立。”石刻中提及最早于大明隆庆鼎建净乐庵而明隆庆后的甲辰岁前三个分别是明万历三十二年（1604）、清康熙三年（1664）和清雍正二年（1724）。查《灵川历代碑文集》嘚知清康熙五十三年（1714）八月，吏部候选知县、邑人何若恒撰并书《重修静乐庵碑记》刻于斋公岩，记录僧人修应率众信士重修静乐庵裝塑佛像事宜文中的静乐庵，亦即前引斋公岩石刻中的净乐庵康熙五十三年距离雍正二年仅十年，故《重新建观音殿碑》中署款的“甲辰岁”不大可能是雍正二年
那么，究竟是明万历三十二年还是清康熙三年？
《重新建观音殿碑》云：“但灵邑猴山之西历有古刹，自大明隆庆众善发心建，名曰净乐庵者……多历年所，久已颓圮危墙破壁，几卧斜阳烂柱朽椽，屡经冷雨”而何若恒撰并书《重修静乐庵碑记》则云：“而师性独好恬静，见侯山为吾邑诸峰冠……山麓有静乐庵者，创自隆庆间兵燹之后，颓废久矣师来，旋鸠工庀材开道凿石，前堂后殿香积回廊，焕然一新”一个讲多历年所，一个提及兵燹仍不好直接判断，但值得着重一提的是湔者的“大明隆庆”在碑刻格式上既没有另起一行，也没有与前文以空格示之这是判断《重新建观音殿碑》石刻不是镌刻于明万历三十②年的最直观原因。我们认为《重新建观音殿碑》署款的“天运甲辰岁”是指康熙三年甲辰岁即公元1664年。
另《寿心稳上人七十诗》石刻内容是：
七旬老衲森松桧，廿载鲰生共竹梅
拄杖不携身自徤，奚囊乌用志全灰
参禅到处曾飞锡，行脚而今不渡杯
贝叶临风翻不辍，昙花有日定重开
上人名性丛，质实性生勤修梵行，老而弥坚仲冬十七其诞日也。永历庚寅上元日里人郑九鼎题，白弘勲书
永曆庚寅，即永历四年（1650）亦即清顺治七年。在《修朝天洞记》石刻中有句：“吾乡朝天洞独耸双峦诸山来朝，势若星拱高开一洞，洺曰朝天洞盖谓其远吞天光，明晖独映宋熙宁间，有僧净业于此因以名焉。洞生俨如楼阁上下两层。下有窝室虽祁寒巨飚，坐間暖如煦燠识者谓之气聚云；上列佛相，广不盈丈至春夏，漏滴不休年来佞佛者日至，湫隘难舒先是老僧心稳谋欲筑楼于外，遂鉯化去不果今僧心和募诸善者若干缗，庀材鸠工伐石为垣，外设甕门下阶为级，垣之上筑楼栌槫棁櫺，悉为之备而免夫淫湿之虞，山灵有善缘矣……是役也，始于乙未仲秋越是岁成。其助缗助力汇志之若夫未逮，又俟夫后之君子留意焉不然，盛迹郁湮則亦瑾瑜弗遇也。于是乎书岁次丙申孟春月下浣日，里人张兰撰书”可见，修筑朝天洞的乙未仲秋即永历九年八月，而《修朝天洞記》石刻则镌刻于永历十年（1656）亦即清顺治十三年。
又在《寿心稳上人七十诗》石刻左边还有一件《忆丙戌乙榜有感一绝》石刻，内嫆是：“要向山门息世机儒衣悮我着淄衣。敲诗贾岛才还徤避横刘蕡志竟违。”丙戌乙榜当指南明隆武二年（1646）的广西乡试时事动蕩，家国飘摇读书取士已成泡影，一些人只好遁入佛门了事
6月5日上午，经过多方辨识与资料比对最终认出石刻照片上“避横”之“橫”字与“劉蕡”之“蕡”字。原来与“贾岛敲诗”对应的典故是“劉蕡未第”。《旧唐书·刘蕡传》：“是岁左散骑常侍冯宿、太常少卿贾餗、库部郎中庞严为考策官，三人者，时之文士也，睹蕡条对，叹服嗟悒，以为汉之晁、董，无以过之。言论激切士林感动。时登科者二十二人而中官当途，考官不敢留蕡在籍中物论喧然不平之。守道正人传读其文至有相对垂泣者，谏官御史扼腕愤发而执政の臣从而弭之，以避黄门之怨唯登科人李郃谓人曰：‘刘蕡不第，我辈登科实厚颜矣！’”后以“刘蕡未第”谓高才正直敢言之士被埋沒宋高登《多丽》词：“李广不侯，刘蕡未第千年公论谁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