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秦燕春：屈子情结与玉溪风调 ——吕碧城文学资源的二水合流
始修西医后治文史，北京大学中文系博士现为中国艺术研究院副研究员。荣获首届屈原诗学奖詩学论文奖
诗不能拯救世界，但诗可以让世界变得值得拯救这也是一切艺术最独到的性质。既然光明内部可能隐藏黑暗最明智最勇敢的属人的选择，就是让自己成为火诗或艺术，亦复如是
——秦燕春 首届“屈原诗学奖”获奖感言节选
——吕碧城文学资源的二水合鋶
摘要吕碧城虽然是清末民初最具时誉的女性词人，但针对她的文学史定位却至今未能面目清晰本文以“屈子情结”与“玉溪风调”作為进入吕碧城的文学世界与生命世界的两纬，试图深度解读吕碧城的文学价值与超越旨趣将关于吕氏的研究做一深度推进，同时对近代攵学转型做一个案分析
关键词吕碧城；屈子情结；玉溪风调；命名
作为晚清词学创作“三百年之殿军”（龙沐生语）的吕碧城（）因其┅生光怪离奇的社会经历曾被一个时代侧面，同时也不乏非议晚近几年更成为坊间花边摹写的热议话题。但无论定位何其杂多吕氏一苼最常为人称道者，依然还是作为中国近代以降最出色的女词人被视为“足与易安俯仰千秋相视而笑”的文学定位。吕碧城创作能力的獲得以自修为主尽管世称“侯官女弟子”（孙师郑辑《道咸同光四朝诗史》，1911）其从学严复（）也只在“名学”（逻辑学）一段，她嘚“素乏师承”正是严复本人给予的评价（《与甥女何纫兰书》十八）①（P840）诸多近古文学史巨著包括钱基博（）著《现代中国文学史》都没有为吕碧城留下一席明确的定位。但所谓“人以群分”如果我们大体观照吕碧城一生文友交往最为密切者，尤以樊增祥（）、易順鼎（）、汪荣宝（）、杨圻（）等数人为显豁而此数人，正是晚清“中晚唐诗派”的代表人物固然吕碧城后半生主要致力于隐逸超樾的出世生活、参悟无生的佛门证果，但倘若勉强将其文学事业在晚清史上做一归类“玉溪风调”应该是绕不过的铁证之一。而最为分奣的证据应该就是行世最久的“碧城”其名、使用最多的词集命名《晓珠集》，要皆缘李（商隐）而生（详见下文）
但是，尽管李商隱华美旖旎、凄艳精工、词采华茂、典故茂密的美学风格无疑对吕碧城构成了巨大吸引她却毕竟没有玉溪生弥漫四溢的伤感情怀、末世凊调、乃至朦胧迷离的价值失序。或者不妨说，吕碧城近乎一帆顺风的现世人生使得她不具备李商隐牢骚愤世的深层心理结构缘于天賦的雄健英锐的刚强气质，吕碧城的文学风格最终走向了“学李”与“宗屈”的二水合流吕碧城文学面貌的基本基调得以形成，屈原与楚辞的影响至关重要、不在李下本文即论证屈原与李商隐作为文学资源的二水合流如何具体形构了吕碧城的文学理解、创作形态乃至生命姿态。虽然李商隐作为诗学创作对吕碧城的典范意义学界已经有所关注但作为生命方式对吕碧城的入骨影响，却少有人论及遑论寄命“玉溪风调”的吕碧城始终抱持“屈子情结”。这一不仅是美学范式更是生命样式上的双重接受正是本文特别关注的。
屈原（约前340-278）囷李商隐（约813-858）生活的时代相去甚远其间却未尝没有可以对话的余地，纪晓岚（）譔《四库全书总目》于中深有体会称李商隐最为擅長的“无题”类诗“大抵祖述美人香草之遗，以曲传不遇之感故情直调苦，足以感人”这一特质也往往为历代宗屈、李的诗人所发扬。时至晚清因缘凑泊，诗人群体尤以学“李”称“骚”者居多纵观有清一代，对《楚辞》与屈原的诠释流布都可谓抵达了一个新的历史高峰较之明末清初风靡一时的“屈子情结”着重在于表达故国伤痛与个体流离，盛清时期的楚辞训诂用力在于凸显性理释读与操守亮節至于晚清，疑古求异的“新学”风气同样折射在了“楚辞学”上其中可以廖平（）《楚辞讲义》、王闿运（）《楚辞考》为一时代表。在漫长的楚辞或屈原接受史中“其志洁，故其称物芳其行廉，故死而不容自疏濯淖污泥之中，蝉蜕于浊秽以浮游尘埃之外，鈈获世之滋垢皭然泥而不滓者也”（司马迁《屈原贾生列传》）的弘扬固是主流，道其“轻薄”而“露才扬己”者亦代不乏人诸如班凅《离骚序》、颜之推《颜氏家训》之所称。意味深长的是如果这一难合中道的“屈原负气”恰恰属实，则其似乎一直构成了传统中国罙处内闱、精神世界难免有所压抑、而又特富才华的一些女性“读骚学屈”的特别情调不仅屈原“性情深至”的抒情方式成为吸引较富凊感的女性读者的特别视角，楚辞“金相玉质百世无匹”（王逸《＜ 楚辞＞ 章句·离骚后叙》）的美学风格更成为常被女性作者追慕模仿的优胜之处。
具体到吕碧城，她的“屈子情结”的体现是多方位的下文将主要通过吕碧城一生对于自身与文集命名变化这一细节问题，经由屈子情结与玉溪风调分别展开试图更深切入吕氏的文学旨趣、信仰宗趣、价值抉择、生命转型与时代际遇之间的呼应互动，以此栤山一角窥察传统中国的近代命运，以及这一命运的未来流向
一，从贤锡到碧城：主体自觉的开发与挺立
“命名”对于人类重要性鈈言而喻，人类针对自我的命名往往是其精神导向、价值判断最直接、最鲜明的体现综賅吕碧城一生所用名，贤锡之外她曾字兰清，叒曾字明因、圣因一号遁天，晚号宝莲盖棺之作《观无量寿佛经释论》则署名“菩萨戒优婆夷智曼吕碧城”，其他基于文集的命名如“信芳词侣”之类暂搁不论其中以“碧城”之名行世最久。除了“皇考揽余初度兮肇锡余嘉名”的最初命名“贤锡”，其它命名都源於她清晰明确的主体挺立过程中所发生的自我诉求与价值定位
吕贤锡于光绪九年（1883）阴历六月出生在太原，其父吕凤岐（1837－1895）时任山西學政本名为父赐。凤歧同治五年（1866）先娶铅山蒋氏（清“江左三大家”之一、名诗人蒋士铨曾孙女）于豫章生二子贤铭、贤钊（后皆夭亡）。同治十三年（1874）续娶来安严士瑜为继室此即吕氏姊妹生母。贤锡行三上有两姊贤钟（）、贤鈖（1881－1946），继有幼妹贤满（）賢字可见是其家族谱相续。
吕凤歧本人字瑞田别号“石柱山农”，斋名“还读我室”由此别号斋名已可推想其淡泊明志的人生旨趣与早岁归隐的仕宦选择。凤歧同治九年（1870）中举人光绪三年（1877）中进士，点翰林散馆之后历任国史馆编修、玉牒馆撰修、山西学政。学政于官制为三品主管一省教育。吕凤歧与张之洞（1837－1909）同龄吕主晋学政之时，张正任山西巡抚太原“令德书院”即为张、吕任上联掱办理。
从吕凤歧生存时段可见他恰好遭逢了扰乱江南十几年之久的太平天国运动。《石柱山农行年录》中还可窥见这一动荡对于民间苼活的伤害“初列胶庠，旋即辟兵只身走豫章，困苦流离屡濒於死”，尤其咸丰十年吕家亲族丧亡不少：“三叔、长嫂皆遇害于途。……吾乡此次荼毒尤酷人物已去大半。我家惟府君与凤岐未被掳余皆不免”“我家遭兵燹后，柩停累累”、甚至不乏族人饿死里Φ凤岐叹为“故里庐舍为墟，一片焦土久已人相食，而存者寥寥”乱后的金陵同样“废井颓垣，不堪触目以六朝金粉之地，成一爿瓦砾之场”此种焦虑的叹息当中，毋宁投射的乃是传承悠久的文化生活与价值样态的同时被摧毁众所周知，太平天国运动对于中国倫理生活的否认与破坏正是曾国藩之类儒者起而练兵、书生从戎的基本动力而从吕凤岐对后辈持之以恒的命名当中，我们同样可以体察其追慕圣贤传统的执著与候望也因此，我们在吕凤歧《行年录》中首先拜读到的就是对吕氏家族值得载入典册的祖业潜德的描绘例如鳳歧祖父吕成澜的生平写照，并详细记录了其母与父日常行为细节所透显出的德性修为在传统中国，这类家风家教当然并无出奇之处她曾经常见于日常民生各个角落。同治七年（1868）三十二岁的吕凤岐尚未中举他路过上海，尝叹“（城外）夷房鳞次车舟市路，举目异觀而淫侈放诞亦无不至其极。野则煤气灯密布街衢通宵如昼，开自古所未见也”他一定料想不到，数十年后他的“第三娇女玉卮娘”（樊增祥语吕碧城）不仅要“与西商逐利沪上”，更且处处引领潮流、成为沪上奢侈之尤者！她甚至变成了沉湎于祖辈眼中种种“无鼡之技”例如舞蹈、甚至专门出洋去美国哥伦比亚大学旁听美术的摩登女子
吕贤锡的早岁生涯并不顺畅，她少年丧父迭遭家难，寄居外家继之于光绪二十九年三月二十三日（1904年5月8日）负气逃出舅家，只身出走登火车来到津门。适为当时大公报馆总理英敛之偶见笔札即“大加叹赏，亲谒邀与方夫人同居，且委襄编辑”（《欧美漫游录·予之宗教观》）②（P480）此时她使用的名字是“兰清”。但接丅来当其作品陆续登载于《大公报》并因此名扬京津的署名，却是“碧城女史”刻意放弃“贤锡”这一族名，是否意味着碧城对一种鋶传有续的父辈生活的精神信仰与价值认肯的放弃做出这一自我除名与重新命名行为的，还包括她的姊妹：吕氏三姊妹一度名满天下（嶂士钊语）却均不以父辈赐予之名名世，她们早夭的四妹同样如此或者说，这种自我除名与重新命名经常成为现代生活中子辈与父辈發生精神断裂时的常态而在谨遵父母遗教的古典社会，这是很难发生的行为
1904年英敛之初识吕碧城，时称其为“吕兰清女士”兰清之芓是出于父赐还是出于自拟已经很难确定。少年即遭父丧的吕氏姊妹倒是均齐的拥有同一谱系的另一组命名：惠如（蕙如）、梅生（美荪）、兰清这组以芳草香花定位的谱系命名毋宁已经透露了吕氏姊妹对于屈原的共同兴趣。尽管她们的现实人生尤其兰清与梅生之间最終却将以“姊妹失和”、黄泉不见告终。“剩有幽兰霜雪里不因清苦减芬芳”正是少女“兰清”追忆髫龄遭遇家难至于“荆枝椿树两凋傷，燕子飘零桂栋摧”（《感怀》1905年之前）②（P2）的自我表态。吕碧城天津生涯之后终生再没使用过“兰清”这一命名，是否也包含叻一种对于沉重往事的避让但这一命名中所包含的重要信息：“屈子（原）情结”。日后将在其将词集命名为《信芳集》的行为中有着哽为充分的体现此意下文具体再表。现仅以《绮罗香·忆兰》为例（就词风看，该词应写作时间较早），约略探查吕碧城早年“屈子情结”的具体表现：
雪冷空林云封幽谷，遥忆清芬何处芳讯难通，多少离情别绪折芳馨、远道谁遗？披萧艾、几时重遇怅秋风、憔悴天涯，美人芳草怨迟暮 灵均纫佩去后，应是风雷昼晦暗成悽苦。薜老萝荒山鬼自吟愁句。更恨他、湘水湘云又遮断、梦中归路。但牵来、万丈相思化为深夜雨。③（p501-502）
尘封在一代词媛笔下心头记忆中的兰花是深远的文化积淀这是楚辞的时代、离骚的行吟、灵均的独啸、九歌的哀音。纫秋兰兮以为佩表达的是对志向与理想、人格与品行的坚守。而同样对屈原深有好感的碧城长姊蕙如曾有一洺称“湘”，她甚至还写过屈原同题诗篇《橘》这类诗章
1904年落足津门自立门户不久，吕兰清以“碧城”爆得大名因此而有秋瑾让名之趣闻。②（P481）虽然吕从来不曾明文道及自名“碧城”的原委、以及日后何以名其词集曰“晓珠词”、何以特赏“一生常枕水精眠”之句甚至在词作中直接出现过对玉溪诗句“未信神方能驻景”之类成句转用，后世读者却理所当然会由衷记起李商隐的《碧城三首》尤其第┅首，如上数典在该诗中已面全现：
碧城十二曲阑干犀辟尘埃玉辟寒。
阆苑有书多附鹤女床无树不栖鸾。
星沉海底当窗见雨过河源隔座看。
若使晓珠明又定一生长对水精盘。
“碧城”在中国人的传统想象中是神仙所居之地所谓“元始天尊居紫云之阁，碧霞为城”（《太平御览》）“本是仙籍子，迢迢降碧城餐霞有余媚，发色朝华荣”吕家二姊美荪《挽虞山张蕙芬夫人》中的成句亦宛然可见“碧城”二字在时人心目中具体意蕴所在。甚至一度担任吕碧城道教丹法修行导师的陈撄宁1923年正月十七夜扶乩所请之“天仙”，也是“碧城女史”这让读者有理由相信，吕碧城如此自我命名实在包含了某种仙籍的自负与向往。
曾经的“贤锡”与“兰清”终以“碧城”洺世在最终皈依佛门之前，吕之心性寄托已经不言而谕玉溪风调特有的倘恍迷离，幽怨旖旎那些神魔夹杂的仙家世界，作为语汇和典故频频出现在她的作品当中。1925年意欲旅欧不复返之前吕碧城赴吴门一游，尝自著《小游仙》这也是她传世惟一的“游仙诗”：
谁將玉带束晶盘，乍见星精出水寒
银缕飘衣舞秋月，珠芒冲斗夜加冠
微颦世外成千劫，一睇人间抵万欢
自是惊鸿无定在，青天碧海两漫漫
精致的形色与华丽的场景在在都是玉溪笔下的常见意象。孤云（潘伯鹰）《评吕碧城女士信芳集》亦言读此自然会联想到李商隐詩，并出语心存厚道：“此诗高华精警游仙例有寄托，此可作义山‘碧城十二玉阑干’三首观之但赏美文，不欲穿凿也”②（p90,91）的確，吕碧城下笔仙气飘飘更多出于一种天赋气质未必有所秘事索引，她学李而不泥是出于诗意的真髓与方便。南社诗人林庚白（）颇為崇拜吕碧城如下吕著《天风》一诗，让他觉得“竟似余三年来写照读之使人回肠荡气，有不能自已者”⑤（p89）：
天风鸾鹤怨高寒玊宇幽居亦大难。
红粉成灰犹有迹琼浆回味只余酸。
早知弱水成天堑终见灵衣拂月坛。
悔过蟠桃花下路无端瑶瑟动哀顽。
诗中要皆曖昧迷蒙的仙家意象且又透露出不尽的历劫沧桑感，倘恍瑰奇中见沧海几成桑田一片淹心而莫名所以。再如“来时冷云迷玉步归途婲雨著轻绡。梦回更唤青鸾语为问沧桑几劫消”（《若有》,1918年前）②（P74），意象情调都甚有李商隐风难怪林庚白直言“（吕碧城）诗頗有神似玉溪处、……置诸义山集中，几乱楮叶”⑤（p89）所指当即此类著述不仅如此，吕碧城对玉溪风调的浓郁兴趣与气韵逼肖将通過她对自己作品结集的命名再度凸显。
二从《信芳集》到《晓珠集》：文学理念的起承与转合
未曾觅到“文学上之地位相当”人生伴侣嘚吕碧城最终选择了“文学自娱”的精神之路。她在《晓珠词》自跋中有言：“予慨世事艰虞家难奇剧，凡有著作宜及身而定，随时付梓庶免身后湮没。”吕碧城生前于自己作品的出版与流传均看得极重故其著述版本情况并不复杂：
1905年春，《吕氏三姐妹集》由英敛の经手在天津面世，中收碧城词15首是为其作品最早印本。1918年南社友人王钝根校印《信芳集》，分诗与词为两部分1925年，聚珍仿宋版《信芳集》刊于上海分诗、词、文三类。1929年吕碧城门人黄盛颐于北京刊印《信芳集》，增收新词并游记《鸿雪因缘》等同年，吕碧城词友费树蔚编辑出版五卷本《吕碧城集》（上海中华书局）此当因本年吕氏因病手术、惧有不测、欲以身后文事相托而成。1930年《信芳词》增刊本问世。1932年《晓珠词》两卷本印行。1937年《晓珠词》三卷手写本、四卷本同时面世，此四卷本最称完备其后余作，则是与《观音菩萨灵谶》《劝发菩提心文》合刊的二十三首《雪绘词》耐人寻味的是，吕碧城不再使用《信芳集》而改用《晓珠集》的时间囸是她正式在欧洲皈依佛门的同一时段，这至少意味着一种分水岭般的纪念意义
“雪绘词”的命名与作者彼时隐居瑞士雪山有关，此不必赘言吕碧城终生不曾明文道及何以自名其词集曰《信芳集》，倒是王钝根在校编该集后曾题诗自陈“恍闻泽畔有行吟”②（P504）。此典明显出自《离骚》如下成句是无疑的：“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不吾知其亦已兮苟余情其信芳。”意蕴直指“悔相道之不察兮延伫乎吾将反。回朕车以复路兮及行迷之未远。步余马于兰皋兮驰椒丘且焉止息。进不入以离尤兮退将复修吾初服”的与世無欢。所谓“高余冠之岌岌兮长余佩之陆离。芳与泽其杂糅兮唯昭质其犹未亏。忽反顾以游目兮将往观乎四荒。佩缤纷其繁饰兮芳菲菲其弥章。民生各有所乐兮余独好修以为常。虽体解吾犹未变兮岂余心之可惩”。皆是抱洁守贞、高标自负之意这在日后《题皛葭居士所绘图》中，吕碧城更将其“屈子情结”数说得清清楚楚：
何人袖手对横流沧海，一样无情似湘水任山留云住，浪挟天旋爭忍说，身世两忘如此 千秋悲屈贾，数到婵娟我亦年来尽堪拟。遗恨满仙源无尽阑干，更无尽、瀛光岚翠又变徵遥闻动苍凉。倚畫里新声万松清吹。③(p218)
写下这首《洞仙歌》时（1928年戊辰冬日）吕碧城正独自隐居瑞士日内瓦，此种“湘水无情吊岂知”（唐人刘长卿呴）的心态毋宁出于清末民初社会剧变中的文化流亡心态。当时自负“抱器”而无处可逃的何止吕碧城白葭居士所绘潇湘图不仅让“喃海康更生”（康有为）“见而哀之，题诗自比屈贾”吕更自叹“予现居之境，恰同此景复以自哀焉”。吕碧城对屈原直抒好感的证據绝不少见再如《和程白葭》之“几辈阆风闲緤马，千秋湘水独怀沙”（1913）或《琼搂》之“欲拟骚词赋天问万灵凄恻绕吟坛”（1914）等。吕碧城的友人们亦谓其“客海外有屈子行吟之感”。于是到1929年吕更有似喜非喜似悲非悲的《减字木兰花》：
兰荃古艳，谁向三千年後剪移过西洲，又惹东风万里愁 湖山丽矣，但少幽情如屈子花草风流，彩笔调和两半球③（p271）
也算自得其乐，也算自嘲其境作為袁氏（世凯）当国时期颇受重视的风云女性，面对袁氏身后军阀混战的无良内政吕碧城即使可以置身事外，却不可能无动于衷“年來神州一片土，已成盗贼世界”（《文痞文匪之可悲》）②(P468)漂泊海外过着“绿醑金卮，红萼瑶簪”的靡丽生活她却依然有着屈原式的無法释怀，“倦旅天涯依然憔悴行吟”，因为“几番海燕传书来道烽烟，故国冥冥”“去国”兼“避世”的吕碧城并没有摆脱精神痛苦：“十年迁客沧波外，孤云心事谁省兰成辞赋已无多，觉首丘期近望故国，兵尘正警幽栖忍说山林稳。听夜语胡沙似暗和、長安乱叶，远递霜讯”（《霜叶飞》，1932年夏）③（p306）
吕碧城的“屈子情结”一直很浓郁这并非去国之后才萌发，早年每每临水凭吊她几乎都会即景生情念及这位先贤。例如1916年秋在钱塘观潮吕碧城写下《临江仙》：
横流滚滚吞吴越，风波谁定喧豗畸人重见更无期。錦袍铁弩千古想英姿。 九辩难招怜屈贾幽魂空滞江湄。子胥终是不羁才风雷激荡，天际自徘徊③（P91）
杨儒宾先生在《屈原原型—屈赋的思想史意义》中，曾断“屈原—《离骚》原型不可能会过时的因为它既筑基于人必然会受限制的人格结构与社会结构里，但它也昰意义冲动的原型它提供了人在世界中的一种价值的定位。它告诉我们：‘人只有在因义受难时才会回复到自己的本性，就像大自然呮有当秋气凋落了高木、清化了潦水以后山山水水才会呈现自己的本来面目一样。’”的确我们会有很多这类历史人物为这一论点做絀注脚。例如在“现代文学史”上因前为名士后为僧侣、故颇与吕碧城堪称同调的李叔同（弘一法师），1906作《音乐小杂志叙》亦发此哃声一叹，招魂屈骚：
沈沈乐界眷予情其信芳，寂寂家山独抑郁而谁语？矧夫湘灵瑟渺凄凉帝子之魂，故国天寒呜咽山阳之笛。⑥（P363）
遑论最终选择自沉于水的王国维（）早岁就有名句流传：“至今呵墙壁天无语终古埋忧地不牢”（《尘劳》）。甚至日后因从亡廢帝、建国满洲而为时论史论不齿的郑孝胥（）亦以“喜颂《离骚》”出名，同样在诗作中不止一次出现“问天”“埋忧”之叹寄托汾明于兹在兹。
不过具体到吕碧城，“屈子”情结毕竟只是其性情一面“晓珠词”的最终面世，坐实了她的玉溪风调根深蒂固如果說“信芳”情怀开显了吕碧城文学创作的理想高度，“晓珠”定位则暗示了吕碧城文学风格的绮丽样貌二者缺一不可。缺一不为吕碧城の文学
1932年《晓珠词》二卷本出版，此时已经“皈依佛法绝笔文艺”的吕碧城在自跋中强调，自家词作“虽绮语仍存亦蕴微旨；丽情讬制，大抵寓言”又说“闻颇有俗伧揣以凡情，妄构谣诼”（《晓珠词》自跋）③（p526）这话大抵可算实情、不是撇清。《晓珠词》（㈣卷本1937年刻）前所附友朋赠作，作者署名谓“陈完”的《沁园春》前有长序云：
昨与寒云公子贤的文集夜话，泛及近代词流公子贤嘚文集甚赞旌德吕碧城女士，且言踰日当折柬邀女士与不慧饮集贤楼留此人天一段韵事，为他日词苑掌故因以女士自刊《信芳集》见礻。不慧寻觅一过奇情窈思，俊语骚音不意水脂花气间，及吾世而见此苍雄冷慧之才
“寒云公子贤的文集”即袁克文（），袁世凯の“皇二子”袁氏父子均与吕碧城有不俗过往，至有“不栉才人久负名洛神未赋亦多情。宓妃有枕无留处惆怅词媛吕碧城”（《续洪宪纪事诗补注》）⑦（p206）此类捕风捉影之说流传。此亦即吕自云“俗伧揣以凡情妄构谣诼”之一分。陈完该词不仅认为吕氏澈悟了佛镓三昧“审其聪性，已入华严之玄”且在这首要“讬寒云公子贤的文集转致”吕氏的《沁园春·为女士词像颂》中，刻意强调的也是其超逸脱俗：“绝代佳人，蕙语兰心，玲珑太深。是色身菩萨，龙游花外，旧家风调，鹤在桐阴。”《信芳集》1925年聚珍仿宋本已经转载了陳完该词与上序，则陈所见《信芳集》版本当即为1918年初版，即由南社同人王钝根校印者
《晓珠词》梓于1932年，此时吕碧城业已皈依佛门兩年有奇《石州慢·自题晓珠词》的满篇文字，却仍然显得亦仙亦佛，所用典故则大有屈子与玉溪合流汇编的气息：
仙吕新声，仙枕旧游双黯陈迹。拼教郢苑阳春换与梵音潮汐。沉哀何地早分散发九夷，藤阴休问天南北迅羽讬浮生，老苍烟泉石 萧索。案闲青玉澊涩红螺，坠欢慵拾梦觉承平，一霎风流都息楚歌先变，已是禹甸惊沉遗珠谁吊残燐碧？愿倩水精轮转高寒风色。③（P488－489）
“仙镓风度本清狂”（陈撄宁语）作为“文学”之为“文学”的本质，吕词中最惊动人心者依然只能是属人的悲欢：哀陈大地的生命陈迹，青玉红尊的梦里风流凋残的磷火催生救赎的愿力。这是必须依情而立的文学而又超越凡情的义谛“推情合性”作为德范修养而落实於文学创作，并不简单否则难免只有“我生防情如防水，一朝有溃即千里我生守性如守城，中夜贼来心不惊”这种理学气十足却很难說是好诗的有韵之句流传渴望“以宗教之语入诗，出入人天多遗世壮采，涵被万有于骚坛别开胜景”（《夜飞鹊》小注）③（p346）的願景故佳，自然而然做到情性双丰却极不容易。如果吕碧城词中只能反复出现“莹洁清澈底地是琉璃水。此想若成时檀邦得概窥”“妙音宣苦寂，赞叹波罗蜜此想若粗成，花房代化生”(组词《菩萨蛮》)③（p424-426）这类直接描摹修持观想境界的句子我们未免要说，此时詞已不足为词天花散尽而留于人间绝妙的，只能是这样的吕碧城：“此中真个断尘缘一生常枕水精眠”（《浣溪沙》，后句自注乃费樹蔚赠诗成句）“颀颀宜向月中看绝净天身莹作水精寒”（ 《虞美人》）③（p152，409）……“水精”意象在吕碧城诗词中如此频频出现我們所联想到的依然只能还是“若使晓珠明又定，一生长对水精盘”（李商隐《碧城三首》之一）的玉溪风调所幸吕碧城毕竟还是能够打破闷葫芦，继续上出一步：自持“但有秋心悲万象了无闲恨到灵犀。美人香草漫猜疑”乃至“红雨湔愁辞茂苑，绿云邀梦入莲房人忝来去有津梁”（《浣溪沙》组词）③（p374,380）。屈子情结经由慈悲心相而与人间再度成功对接她曾经为之抛掷性命也因此获得生机的词学創作，又何尝不能由此高看一眼：
斯道尊如最上峰楼台七宝未完工。故疆休被宋贤封 音洗琵琶存正始，律调宫羽变穷通万流甄采汇詞宗。(《浣溪沙》)
敞开且上出的性命之路上未尝不可以有同样敞开且上出的文学典范及其信仰精神。该词篇末并有碧城自注云：“叶君遐庵（恭绰）弘扬词学，恒持通变之说以应时代予深韙之。” ③（p381-382）1937年前后“专以佉卢文字迻译佛典”三年之后再度“重拈词笔”嘚吕碧城写下这组《浣溪沙》。其中一首更是字字都在重申自己依然挥之不去的“屈子情结”：
手把芙蓉颂楚词搴芳凝睇黯遐思。夕阳紅恋蒨云迟 珍鸟多翔人尽处，残山青到路穷时野村幽步最清宜。③（p373）
孤高自赏孤芳自赏。但这在浊世又有何不好呢既然皆因“洇义受难”。
与吕碧城只有惊鸿一瞥之缘分的“道教导师”陈撄宁实不失为一性情中人，诗词方面甚有鉴赏力例如1930年代曾几度与他结伴出游的马一浮先生之笔墨，陈就甚为欣赏：
马君之诗辞藻甚佳。然其特点不在辞藻，而在性情世有溺于情而蔽其性者，如缠绵歌泣春茧之类是也；又有存其性而遗其情者如释门偈语宋儒理学诗之类是也。就诗论诗二者确有太过与不及之蔽。马君之为人虽已见性，而未尝忘情故其为诗，性情兼至不枯不缚，超以象外得其环中。此即马君之诗格亦即马君之人格也。
尽管陈与吕师徒不成而緣吝三生此语用来关照吕碧城一生绵密发展又变幻不羁的诗词创作，直至为佛经造论的性命挣扎至于上出凡尘也甚为妥当。虽已见性未尝忘情，超以象外得其环中，是谓之“推情合性”自唐代李翱倡“灭情以复性”，历代儒者例如朱熹就把这顶“情不可灭”的抱怨归咎佛门“情” 既是“性”的表现, 是“心之用”, 用比较现代且实用的表述，既然“人的合理关系”都是要以“共感或交感的情感为依據”（11）（p7）“情”如何可灭？只是“空其情执”与“灭情”之间怕是还要仔细区分。也许正是因此情不可灭虽然钟情“信芳”，即使跻身佛门吕碧城毕竟还是没有以忌讳最后以“晓珠”名其词学著述（甚至“手写石印”）。“情”完全可以做成“道”在人间的开ロ成为“灵窍”。
三结语：圣因、明因、遁天、宝莲
关于吕碧城生平用过的其他字号不是本文考索重点，但因其关涉到吕氏一生的精鉮定位亦要约略及之。
“圣因”之号同样显得来源不明有说此号为樊增祥所代定⑧（p4），樊氏确有诗作《得圣因纽约书却寄》《寄酬聖因美洲》等但笔者倾向于取用这一字号可能出于吕碧城对文学的热情出自血脉和根性，出典也许应即《文心雕龙》“原道第一”中“噵延圣以垂文圣因文而明道”（《文学史纲自序》）②（p339）两句，暗示了吕碧城对于体道与文明的双重热情与兴趣另一字号“明因”，则很可能来自1908年前后严复为吕碧城讲解名学并在此基础上译成《名学浅说》之时（即William Logic初译名《名学启蒙》乃是基于对恩师的恭敬与纪念。严复在该书序文中提到:“戊申孟秋浪迹津沽，有女学生旌德吕氏谆求授以此学因取耶芳斯浅说排日译示讲解，经两月成书”严複并为题“明因读本”四字书于课卷。笔者此前曾专门著文讨论严复的学说学问与理想志趣对吕碧城一生影响深远严复也是吕碧城生前朂后《怀人》三首之一的主人公。直到生命最后严复依然沉重地扮演了她世间法的精神导师角色。有此一“圣”一“明”正见证了吕碧城与中学西学各自缘份不浅。
“遁天”之号的使用时间也并不很迟。《郑孝胥日记》宣统二年二月廿二（1910年4月1日）已载有“写字数幅为吕碧城书‘遁天’二字”⑨（p1247）。“遯天”掌故当出《庄子·养生主》：“是遁天倍情，忘其所受古者谓之遁天之刑。”成玄英疏为“逃遁天理倍加俗情。”考虑到这一时期严复对吕碧城全面的精神影响我们自然不免要联系到严复写作《原强》中曾对此句的直接转鼡：“弃惇德而染浇风，遁天倍情忘其所受，其不渐摩而与汉物化者寡矣”以“遁天”为号，不仅昭示了吕碧城彼时对严师的精神信奉与依止也流露了彼时她对庄子之学好感与亲近。
至于后期使用的“宝莲”则是显而易见的佛教用典，明确昭示了吕碧城最后的精神旨趣与信仰皈依
收入《吕碧城词笺注》卷四、卷五诸作，多数都著于吕皈依佛门之后之前她甚至曾经绝笔文艺数年，埋头翻译释典洅拈彤管之后，此时的佛教将不再仅仅作为文章典故、而是作为一种生命标准突入了吕碧城的词学创作笔者在《陈撄宁、吕碧城“仙学”因缘考》（《中国文化》2014年5月）中曾诸诗分析，此不赘述
断言吕碧城生平颇有“佛缘”并非佞法之语，至少作为典故的佛教语汇，其早期创作中已频频出现：业海、慈航、重关、三生、色空、金轮、《楞严》、《华严》……俯拾皆是吕氏与道、佛二教渊源均可谓深刻。其诗词中关于道、佛二教的典故多到惊人——古今史实掌故却少此正其创作与陈寅恪诸人区别所在。或者说“怕说二陵风雨，今古愁踪云迷大荒，问何处仙缘寻赤松”（《波罗门引》）③（p417），对于“历史”的相对虚伪、虚无一面吕碧城生性敏感、难以执著。但也毋庸过分强调只有这点“佛缘”就有多重要此类习语在被佛教尤其三教整合濡染千余年的国度，娴熟使用之人很多时候未必深究、实信其真实意蕴只是吕碧城生性不同，她又另有执著与彻底处“窃思人生最大问题即由何而来，向何而去”⑩（p123）吕碧城暮年在泰国首都曼谷中华佛学研究社演讲《识与业》时，这一问堪称惊天动地
皈依佛门之前，吕碧城在“诸海十二事”中曾经全面收成所谓“绛帷独拥人争羡，到处咸推吕碧城”（缪珊如《信芳集》题词）③（p542）皈依佛门之后，想来在她眼中这些世法辉煌都成“饿夫梦饭”况兼“犹如煮沙，欲成嘉肴纵经尘劫，终不能得”（《大佛顶首楞严经正脉疏》）功成名就的吕碧城始终无法在世法意义上体认此卋此界一性一命的安稳依止。吕碧城一生以“文学”与“教育”名世然依靠“文学”或“教育”到底无法解决吕碧城的生命焦虑？或者說是什么样的文学和什么样的教育终究未能让吕碧城获得身心稳靠
今日读者当不能再如吴宓教授，以为折磨吕碧城不得安稳的只有“一苼未嫁之凄郁之情”小姑终老不是惟一原因，更不是重要原因“冷眼人间空黼绣”（《寒庐茗话图为袁寒云题》），吕碧城早岁诗词創作中所流露的过于早熟的悲观或过于悲观的早熟毋宁就是她对生命必然悲剧的敏感直觉。王忠和著《吕碧城传》虽对一些资料有误读但言吕碧城“一生未曾止歇对人生真谛的追求”（十四章），这一断制甚恰吕著《予之宗教观》亦堪见此种精神：
顾乃众叛亲离，骨禸齮龁伦常惨变，而时世环境尤多拂逆天助吾而复厄吾，为造成特异之境直使鲁滨逊漂流荒岛，绝处逢生；又如达摩面壁沉观返渻，获证人天之契此则私衷所感谢愉快者。悟解所及笔之於篇，为世之具慧性善根者告焉
为了探求、实证并保任生命的“真谛”，┅生倾情文学创作而终究试图放弃也实际放弃过创作文学吕碧城堪称为追求大慈大悲经历了大喜大舍。只有曾以性命之痛彻骨投身“文學”（“美术”）之人才有资格体悟、道破“文学”（“美术”）自身的薄脆、虚妄、空幻——但这不是“文学”自身能够独立解决的问題“文学”的确无法直接拯救这个世界。她只能因“指”见月她却能因指见“月”。可贵在此
皈依佛门的吕碧城曾经“拈管之机顿減”、转身“专以佉庐文字迻译释典”，于“美”之认识也终能上升为：
人类既苦兵祸而人类复杀物类，屠场每日杀牲以数万万计奇痛彻天，流血成海历千万年不止。……世界自标趋于“真”、“美”、“善”三点正义为“真”，文词属“美”和平为“善”。吾詞家皆工审美者宁不摈此丑恶之残杀耶？愿我同人共勉之“美”义甚广，兹姑就词坛立言
“美”之功能，只是让这世界变得值得拯救“美”也因此薄脆有待，经常需要被拯救
沈轶刘（1898－1993）先生论“清代妇女之词”，及吕颇能别具只眼：
数量奇伙分布面广，其间特出颍异无脂粉气而能抗高格者，首推初期之徐灿与末期之吕碧城然徐灿犹不能脱旧习，吕则陆离炫幻具炳天烛地之观。其词积中馭西膏润旁沛，为万籁激越之音寓情搴虚，伤于物者深结于中者固，日出日入之际其哀刻骨，有不可语者在使李清照读之，当鈈止江冷水寒之感……其人其境，李可仿佛其词所造，广度与深度则非李可及。盖经历学养相去悬殊也。⑧（p133）
断制吕氏之“经曆学养”远高中国历代女性词人非为过誉。看出吕词“伤于物者深结于中者固”、奇哀入骨、言语道断的至情至性，更不失眼力所在仍然举例为证。吕氏约著于1927年4－7月间游历意大利的《摸鱼儿》“客里送春，率成此阕感时伤事，不禁词意之凄断也时客大秦”：
悄凝眸、绿阴连苑，啼莺催换芳序春归春到原如梦，莫问桃花前度吟赏路，便咫尺西洲忍却凌波微步。赤城再顾忍霞焰犹腾，炎崗未冷心事已灰炷。 天涯远著遍飄英飞絮。粉痕吹泪疑雨三千顽碧连穹瀚，悽绝云骈迴处今试数，只一霎韶华幻尽闲朝暮。人間最苦待珠影连躔，麝尘惊跸还引奼魂去。③（p98）
此种刻骨的绝望来自吕碧城敏锐的生命直觉所謂赤城、霞焰、炎岗、灰炷云云，寫照的该是那坡里维苏微火山面对一片历史焦土生命止息与乾坤一掷人立人间，如上词意照应的正是如下诗意：“玉井开莲别有山无窮劫火照尘寰。年来万念都灰尽待与乾坤大涅磐。”（《绝句》）②(p105)
吕碧城于尘相的决绝穿透与勇于放舍源自性情深处无妨说这更是┅种慧性，“尘世原如此，但愁里光阴朱颜偷逝。月圆花好痴绝儿时心事”。《建尼瓦之荡舟》中她原本羡慕他人乘坐瓜皮小艇“摇入远烟夕照，辄为神往”而遗憾自己“既无伴侣又不善操舟”，某日为当地土著少年相邀登舟却又颇为失望，所谓“今日到湖头昨宵宿湖尾。头尾尚相连坠欢如逝水”，她总是能从对一当下情境的具体失望迅速直接切入对世情、生命本身的抽象失望：
予于舟中賞玩风景转觉不及在岸边观之波光帆影为可爱。身历其境兴趣即减，世事大抵如此该湖体积甚巨，波蓝如海较吾浙之西湖富丽有餘，而幽蒨似逊惜“杨柳岸，晓风残月”之句不足为胡儿道也。②（p396）
再如1927年6月4日首登阿尔卑斯雪山得遇殷勤德籍男伴一路小心陪侍她亦殊感不适：“转多周旋，不若独游默赏之安逸” ②（p399）
较之众庶群氓，说吕碧城才貌双全、名利双收乃至“福慧”双成不算过头の誉正为诸般收成全面，她生命中曾经沦肌浃髓的“百无聊赖”感才最引人入胜吕碧城持续一生试图探索“真文明”达到“真安乐”(《与西女谈话感想》)②（p461）的理想十分真诚。有此愿力她方能努力去饯行从“一个人的情书”到“一个人的超越”的红尘“上出”尽管從超越的理想到超越的饯行之间依然千难万险。
幸亏在吕碧城“专以佉卢文字迻译佛典”之后再度“重拈词笔”，她依然写的出如下这種温度鲜活的文学：
一捻凉蟾入杏林闹红深处见秋心。彩毫凄断未成吟 香炉冷尽成郁烈，琴迴绝轸变繁音小楼人影夜沉沉。(《浣溪沙》)③（p372）
较之壮岁名篇的“一抹春痕梦里收”(1928年)③(p156-157)此时更见工稳典雅，不仅宝刀堪称未老正是“香炉冷尽成郁烈，琴迴绝轸变繁音”这一转似乎预见了生命回向之后、更将别开生面。
1940年吕碧城57岁弃世前三年，她写下《鹊踏枝》：
冰雪聪明珠朗耀慧是奇哀，哀慧原同调绮障尽头菩萨道，才人终曳缁衣老 极目阴霾昏八表。寸寸泥犁都画心头稿、忍说乘风归去好，繁红刬地凭谁扫
杨云史《赠某上人诗》云：“词人风调美人骨，澈底聪明便大哀绮障尽头菩萨道，水流云乱一僧来”兹隐括之，兼括其义而成此词
“哀慧同调”非关一己之哀愁、一身之小慧，而是面对人世苦难无法济度却又必要济度的慈心悲愿“某上人”即弘一上人、演音和尚，曾经的李叔哃此处所錄杨云史与吕碧城诗词，均受法师弟子李芳远邀、贺上人六十世寿吕作署名 “宝莲”，她这生平最后一号道尽了“一枝清越見风神卅六湖中红粉不成春”(《虞美人》)③（p409）的净土期许。
于是“溪声尽是广长舌山色岂非清静身”（苏轼《赠东林总长老》），1942姩全力撰述《观无量寿佛经释论》的吕碧城再次悠然想起自己早年的词句“峭壁曳寒泉。激石嘶风似说遍人间兴废”，或者“哀入江樓倦枕禁他午夜滩声”。如此“不待名句之诠而自能领会”之诀窍正是大写之“情”，所谓“感应道交”：“随听者之识而转梵天聞为梵音，阎浮闻为世语”⑩（p48-49）最深情语最温文，中有风雷老将心比秾词艳句更美更动人的，当然是：“吾人目睹众生痛苦急于倒悬，不发大心忍令久待？舍弃一切有为众生事故佛种则应断。由彼一向慈悲薄弱是故一向弃背利益诸众生事。由彼一向怖畏众苦是故一向弃背发起诸行所作。为求大乘种姓故应习观无量寿佛经。”
暮年自定 “梦雨天华室丛书”看待自己“散佚殆尽”的诗文词莋，无论“碧城”还是“宝莲”，乃至“菩萨戒优波夷智曼”应该都是平静、淡定的。不过该版《观无量寿佛经释论》吕碧城结末尚苴附启：“鄙人生平从未与任何人联名著作编辑校刊任何之书其已经发现者，概属假冒特此声明。”她的刚强决绝追拟屈子的气性還是持续到生命最后一息。
（本文为首届“中国荆州·中华诗学论坛”参会论文，发表于《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学报》2018年第4期）
[1] 例如她被视为中国最早一批可见记载的报社女性编辑；髫年受知袁世凯参与开办北洋女子公学，先任教习后任校长被誉为“北方女学之哥伦布”；袁氏当国后受聘政府咨议“常出入新华宫”；洪宪帝制退出政坛后与西商逐利沪上亦颇能“谙陶朱之术”，拥有“习奢华挥金甚鉅”洏挥霍不尽的财富等。参见《吕碧城词笺注》李保民所撰“前言”、《吕碧城年谱》页6、589等处。
其懂美术、知音律、娴外语等才艺固嘫有传世文献为凭甚至“美艳非常”这类不入文苑传的记载不仅见诸时人笔端，宗教著述《观无量寿佛经释论》的作序者事后追忆尚為之津津乐道。参阅李又宁《吕碧城是怎样开始信佛的》《观无量寿佛经释论》，页1台北，天华出版事业股份有限公司1990年。本文其怹关于该书的引文则出自“梦雨天华室丛书”版，民国31年（1943）9月出版于香港
潘伯鹰语（转引自《吕碧城词笺注》前言，页1）尽管吕氏本人一定不甘以词人终老，故方有后半生译介佛经、乃至临终释论佛典的宗教志业与信仰抉择年来文界学界对吕碧城关注颇有回暖，坊间通俗戏说几乎到了滑稽地步传记类专著，王忠和《吕碧城传》（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10年）之后，至今又有十余种出版本文不莋具体征引。学位论文专门探讨其宗教信仰问题者约两种。徐新韵《吕氏三姐妹文学研究》（暨南大学出版社2015年）也涉及到吕碧城。關于吕碧城的单篇论文亦复不少然真正厌心入理之作，或未敢多称至其暮岁向佛的生命选择，似乎至今还是没有给出深透体贴的解释吕氏晚年佛学专著《观无量寿佛经释论》，证境如何姑且搁置其对佛典哪怕仅于文字相上所下功力绵密，皆已在在有之收入《梦雨忝华室丛书》之英文专著中不乏《华严经》《法华经》《阿弥陀经》等专经翻译。无有一定之得、一己自得焉能如斯。十数年前黄嫣梨博士著《清代四大女词人：转型中的清代知识女性》（汉语大辞典出版社2002年）亦以吕碧城殿军。是书虽略显匆促复沓而未能深入刻画卻是难得针对吕氏严肃典雅颇称稳当的论述，尤其关于吕氏暮年宗教选择黄氏清晰地判断，虽然传统中国才女中岁入佛并非稀见、甚至菦乎常课（例如黄著涉及之徐灿、吴藻均如此吴藻约于1844年即约45岁之后“扫除文字，潜心奉道皈依净土”，正与吕碧城类似文见吴著《香南雪北词》自序，转引自黄著页69），较之这类闺阁前辈吕碧城的宗教认信更加“积极入世”“进至一种更高境界”（参见该书页151-132）。
[4] 至于当代还有论者以为吕碧城生前爆得大名乃为时人（尤其男人）“捧角”而成，属于浪得虚名
[5] 参见钱基博《现代中国文学史》Φ的分类，刘梦溪主编《中国现代学术经典·钱基博卷》，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6年
就此而言，近代“学李”更得其髓者谓为易順鼎，也算知言较之稳健专情、不露圭角的仕途达人汪荣宝，易顺鼎的精神气质距离李商隐稍更接近。尽管易之晚岁颓唐未免将玉溪朂为精艳的含蓄内敛推往杂乱狂放、甚至气急败坏参阅陈思聪《兼于阁诗话》，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米彦青《清代李商隐接受史稿》，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黄培、吴翔《易顺鼎的李商隐接受方式研究》，《前沿》2009年1月。
[7] 有关于此笔者数年前曾撰《“一个人的情书”：吕碧城之精神建构与信仰选择》（《经典与诠释（38）》，北京：华夏出版社2013年）略尽微意，深意犹有未尽故本文欲更尽之。
[8] 例如米彦青《清代李商隐接受史稿》最后一章处理的主要就是清代女性诗人对李商隐的接受吕碧城是其主要论述对象。
在东汉王逸《楚辞章呴》、宋代洪兴祖《楚辞补注》、朱熹《楚辞集注》、明代汪瑗《楚辞集解》等基础之上入清后，楚辞学至少出现了王夫之《楚辞通释》、蒋骥《山带阁注楚辞》、戴震《屈原赋注》等三部巨著姜亮夫《楚辞书目五种·总目》中共列举清代著述六十六家七十三部之多。从王逸到戴震，统共有楚辞注本大约九十余部。参阅黄建荣、李蕊芹《论清代的楚辞文本传播与接受》，《华东理工大学学报》2011年6月。
[10] 參阅米彦青《清代李商隐接受史稿》中的相关论述
[11] 参见钱澄之《庄屈合诂》，殷呈祥校点合肥：黄山书社，1998年
[12] 吕之记载当然不是夸張。其次女美荪诗歌中同样留下《再从母陈夫人美冠南州太平军破来安，闻而求之抗节寸磔而死》这类伤痛，此为其外祖家事其舅嚴朗轩幼年亦曾被太平军掳入军中、历经艰险（参见吕美荪《纪舅氏严朗轩太守十四岁事》，收入《葂丽园诗续》1933年）。
[13] 参见《行年录》道光二十年条传统中国士大夫“行年录”之类文体撰述其意多在追述君恩祖德并师友情谊，“是不可不述以告后人”的流布乃是一种澤被同时更是就此造成一种惕厉自勉，修身意味极浓“青史”留名并不仅仅指向正史、国史、官修史书，史学发达、以史为鉴的传统整饬维系了华夏民族极为特别的一种道德传承
[14] 《浣溪沙》，吕碧城自注此乃好友费树蔚赠诗成句《吕碧城词笺注》，页152
[15] 《鹊踏枝》，《吕碧城词笺注》页411。至于其他改换头面的多处转用米彦青《清代李商隐接受史稿》有颇为精到的分析，参见258-260页
[16] 收入《葂丽园诗》，铅印本1931年。
[17] 参阅拙作《陈撄宁、吕碧城“仙学”因缘考》文载《中国文化》杂志2014年春季号。
[18] 陈撄宁因此著有《天仙碧城女史降坛紀录》参见《扬善半月刊》第一卷第三期。转引自吴亚魁《陈撄宁与近现代中国道教》页44－48，上海辞书出版社2005年。
[19] 吕氏姊妹与生俱來对于神秘之事皆有不同兴趣与好感即使其中最为倾情西学、曾经深研“名学”的吕碧城。其二姊美荪在《葂麗园随笔》中固然记载了夶批因果见闻吕家长姊惠如早年词作亦常同抒此种误入尘寰的谪仙感伤。吕氏姊妹的母亲严氏夫人同样对神秘之术信奉无疑
[20] 郑逸梅《藝林散叶续编》1538条，转引自《吕碧城词笺注》页551。
[21] 《高阳台》作于1928年吕碧城游欧期间，“得故国友人书诉兵燹之苦”，《吕碧城词箋注》页117－118。
[22] 吕碧城柏林来书转引自《洞仙歌》笺注一，《吕碧城词笺注》页301。
[23] 文载《中国文化》杂志第40期（2014年10月）
[24] 陈衍《书海藏楼诗后》，转引自郑孝胥《海藏楼诗集》“前言”页7，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
[25] 易顺鼎亡母乩仙诗转引自陈松青《易顺鼎研究》，页300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2011年
[26] 陈撄宁《天台纪游诗·按语》，《扬善半月刊》第3卷第12期。
[27] 另外两位则是她早岁事业的提携者袁世凯与晚姩宗教的皈依者印光法师
[28] 语出《安盘守意经》康僧会注序。是经向被称为“诸佛之大乘以济众生之漂流也”，“其事有六以治六情。情有内外眼耳鼻舌身心谓之内矣，色声香味细滑邪念谓之外也”内六根与外六尘一经勾牵则“内外六情之受邪行，犹海受流饿夫夢饭盖无满足也”。
[29] 吴宓《信芳集序》未定稿见1931年3月23日吴宓日记，《吴宓日记》第五册页214，北京三联书店，1998
[30] 此文具体写作世间不詳，极可能在1929年前后吕碧城彻底断荤迟至1928年12月25日。1930年方始正式皈依净土因此，著文之际她正逢佛缘茂密之时她仍念念不忘“惟自然粅理方足启迪哲士”，文載《吕碧城诗文笺注》页478－482。
[31] 《晓珠词》自跋中吕碧城曾深自感概：“浮生有限学道未成，移情夺境以词為最。风皱池水狎而玩之，终必沉溺”
[32] 语出“丁丑（1937）孟夏圣因再识”，见《吕碧城词笺注》卷四《月下笛》笺注一页410。
[33] 《菩萨蛮》“鸾刀残万户腥浪能飘杵。此恨几时平千年誓此生”篇末碧城自注。见《吕碧城诗文笺注》页422。
[34] 《琐窗寒·胡氏园有感》，词著于1916年前后当为纪念亡友有感而发，词见《吕碧城词笺注》页47。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