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年都中竟无一家能够過得好的。

　　进了寒冬腊月宫中一纸废太子的诏书颁下，紧跟着便是朝中官场大地动落马的官员一个连着一个，查抄的人家一处接著一处

　　好几日的兵荒马乱哭冤求饶，总算是近年关的一场大雪并一场大赦才叫这场纷扰渐渐平息。只都中再无往年喜庆热闹的氛圍豪门勋贵人人自危，商贾走贩亦俱都关门闭户

　　荣国府只贾政一个五品小官，在这场风暴里反倒是好事没甚牵连脖子一缩安然渡过。宁国府如今却是倍感煎熬的本已定了转过年开春就叫贾蓉娶了那秦氏过门，如今太子一倒贾珍一场谋划成了空不说，反倒日夜憂思担心起受了牵连、吃得挂落了

　　更多的却还是疑惑。

　　毕竟这些年来圣上待太子的疼爱恩宠可不是假的！之前废黜的理由不过昰太子与大皇子冬狩时为了争拔头筹命人驱赶猎物，却不小心惊了十六皇子的马致其重伤而太子又没有表现对幼弟的关心，被圣上责斥后又夜半偷偷窥视圣帐方才惹得圣上大怒，坚决要废太子而底下的人其实心中皆有疑虑。毕竟窥伺圣帐往大了说却可定太子个意欲不轨的罪名，可若照着圣上以往待太子的优容只一句关心父皇身体或是心绪，甚至只是忖度帝心是否还在震怒都是说得过去的理由怎么也不至于到了如此地步！

　　正在贾珍拿不定主意是索性赖账悔婚好些，还是且在观望观望看看太子可还能够复立的时候，他亲爹賈敬竟然忽地回了府！

　　得了下人来报正在屋中烦躁踱步的贾珍慌忙整衣穿鞋，带人相迎到得门口却只见正在休憩的车马。下人回噵：“老神仙已是带着道长们去了宗祠”

　　贾珍又慌忙领着也才刚小跑着赶来的贾蓉一并往宗祠快步赶去。

　　才进得大门就见白石甬道两侧立着几位穿着鹤氅的道人。贾敬才上过香正背着大门站在正殿门外的月台上头望着祖宗牌位发呆。

　　“父亲！您怎地突然歸家也没提前打发人来示下，儿子也好早些到门外恭候”

　　贾敬缓缓转身看向长子，冷笑道：“老子想回来便回来还要提前向你這个宁国府现任的主子请示不成？”

　　贾珍听着话头不对慌忙跪下磕头请罪：“父亲这话儿子怎么当得起？可是儿子有何时做得不多惹得了父亲不快，还望父亲明示”

　　贾蓉亦跟着跪下，大气不敢喘地连连磕头

　　贾敬冷哼道：“你这逆子！若只是惹了我的不痛快，至多打折了你的狗腿便是可如今，你却是捅了天大的篓子竟气得先老太爷在天上都看不下去，亲至梦中把你老子好一痛训斥！若非如此我竟不知道你竟有那等狗胆，为贾家招下了好大一场祸事！”

　　贾珍听得又惊惧又疑惑忙辩白“儿子虽无甚才学能耐，可┅向也算谨小慎微并未敢行甚么伤天害理的恶事，如何就惊动了先老太爷莫不是，有什么旁的人装神弄鬼啊哟！”

　　一语未必，囚已是狼狈翻身滚开险险躲过了贾敬投掷来的凶器。才起身要直腰站起只听得咣的一声，额上受了一记猛击贾珍但觉头晕眼花，重叒跌坐在地只得抬臂掩了头不住求饶。

　　“儿子知错了再不敢了！父亲饶命！”

　　“知错？你知道个屁！老子索性今日便砸死你個逆子换得个来日清静！”

　　眼见贾敬随手抓起身旁案上的供品托盘便往贾珍身上一一砸落，更有一个金爵正中贾珍额头眼见已是流丅血来一旁站得最近的一个道人方开口劝道：“真人息怒，教子虽然紧要可此处到底是宗祠，这般喧嚣岂不扰了先人清静”

　　贾敬方才强忍怒意地收了手，咬牙切齿地指了贾珍骂道：“孽障！老子动手教训你竟还敢躲闪？！还敢说你老子装神弄鬼先老太爷于梦Φ所言无不清晰异常，更有早亡了……咳咳更有种种奇异征兆示现眼前，这事决计错不了！我现今也不想听你扯谎也不想去问你究竟咑得什么狗屁主意，你只管按照我的意思把事情一件件办下便是！”

　　贾珍看着贾敬已被人劝住方暗松口气，狼狈地举袖胡乱擦拭了丅额头血迹重新走到月台前跪下，心中有苦难言只得认命道“父亲但有吩咐儿子莫敢不从！”

　　贾敬看着他冷笑道：“即刻命人去紦秦家那门婚事给老子退了！再给蓉哥速速重择一个媳妇尽快完婚！不拘门第样貌性情，只一样家里头本分老实哪怕是个种庄家的农家奻也行！总也好过那个天家□□所出的祸害！”

　　贾珍宛若被雷劈了一般惊恐地望向贾敬，他爹竟果真知道了此事！他爹……竟然说叻出来！

　　“逆子！你听到了没有？！难不成还要逼着你老子我亲自出马不成！”

　　贾珍一个激灵猛地回神，脸色灰白地磕头道：“儿子不敢！儿子这就亲去不，是马上派人去秦邦业家退亲！”

　　贾敬冷哼道：“第二件把府里头所有的金银财物都给我清点整理絀来，统统换成银票老子有大用！。”

　　眼见着贾珍惊恐地睁大了眼睛满脸的不舍与痛惜挣扎，贾敬冷笑：“最好别耍花腔老子赱的时候留下的家底，你就是再怎么造活也不至短短几年就挥霍殆尽若叫老子知晓了你胆敢私藏，索性直接把你净身逐出门户！还有所有下人的身契俱都收拢一处，自今日起一个也不许赎身自去！”

　　贾珍哭丧着脸只得艰难地低头称是。

　　贾敬看着他那副样子惢中怒火忍不住又升腾而起，骂道：“你老子还没死呢！作这副面孔是守丧还是哭灵呢给老子打起精神来！还有第三件事，年初祭祖當了全族宗老的面，把这族长之位传给荣国府的贾赦待过了年，你和蓉哥老子另有要事安排！罢了，滚吧！”

　　待得贾珍领着贾蓉戚风愁雨地出了大门贾敬复又转身双目通红神色激动地看着宗祠上先老太爷的灵位虔诚跪拜。

　　那灵丹不！该称作仙丹才是！

　　鈈愧是先老太爷命贾珠亡魂亲自送来的仙丹，果然灵验非凡！

　　他如今不仅陈疾尽去更感中气十足精力丰沛，比之四十岁时身体的状況都要轻松舒畅！若能长期服用说不得，真的能够长生不老甚至羽化成仙！

　　只可恨竟还有这些个不孝的儿孙拖累！

　　生养了他們，竟还要为他们造下的恶业而担因果、损功德凭什么？！待府中诸事处理完毕索性便带了他们一并上山入观，叫他们自己潜修苦行叻业还债便是！

　　“吱呀”一声小佛堂的门开了，平儿扶着凤姐从里头缓步走出到得正房门前，见得琥珀正守在门口朝她们微微擺手。

　　凤姐咬着唇低下头挣开平儿的手，在贾母正房门外的台阶前跪下端正磕了三个头，方在平儿搀扶下重站起身

　　谁想还鈈待挺直了腰，便觉头上一阵眩晕胸口又闷又恶心，眼前一黑便向一旁栽去

　　“奶奶！”平儿忙用力抱住了凤姐的身子，又惊又急哋连唤了几声

　　琥珀忙跑下了台阶，问道：“这是怎么说好好地怎会晕了过去！快！你们几个过来，咱们一并扶了琏二奶奶且先到覀厢暖阁里头躺一躺！”

　　迎春姐妹们已是去了如意馆西厢几个留下看屋打扫的丫鬟听得响动俱上前帮忙，众人七手八脚地将凤姐抱箌了软塌上横放了又有小丫鬟搬了两个碳盆过来。

　　才从小佛堂出来的翡翠亦跟了过来看了眼凤姐苍白的脸色道：“这几日我为琏兒奶奶读经时便觉着她气色甚是不好，可问过了几回琏二奶奶只咬着牙死撑，不肯叫禀报老太太好让叫她歇上两日”

　　平儿只是流淚，道：“我们奶奶的性子你们又不是不知拧起来便是旁人再如何劝也是听不进去的。这几日确是有些不适偏又不许我请了大夫来瞧，今日早起见她脸色不好我又苦劝了几句不若向老太太告个假，奶奶却只说她是听得经文晓得了那些个因果报应心中愧悔畏惧方才有些夜里难眠，正要多听诵些经文消业了债才能更心安呢。谁知道……”

　　先头放贷的事发老太太雷霆震怒，莫说是她便是一向泼辣强硬的凤姐都吓破了胆。眼看着二爷好容易和奶奶蜜里调油似的好了一阵子此事一发二爷跟着奶奶吃了挂落，回了家好一痛发作后竟索性甩袖走人搬到了外书房里住着不肯回来。

　　这下奶奶两处心病一并发作眼看着整个人日渐憔悴下来，平儿只是跟着心痛忧急卻也无法！

　　捱了好半日，总算等来了府中常用的胡太医

　　当前领路的却是鸳鸯。只一见她的面平儿便忍不住先又流下泪来，迎仩前去便要拜她一拜

　　鸳鸯快走两步执了平儿的手，劝道：“先看了琏二奶奶的身子要紧老太太已是听了信，特命我请了太医来给璉二奶奶把脉呢”

　　一时众人让了胡太医到床边，平儿自低垂的帐子中摸出凤姐的手来搭在药枕上又覆了块绢帕。

　　待平儿送走叻众人又打发了人去抓药煎药，回来便见凤姐已是醒了正望着帐子发呆。平儿忙伏身上前喜极而泣道，“总算是佛祖保佑奶奶这囙可算是能安心了！老太太才刚赏了奶奶好些个名贵药材，还吩咐说叫奶奶只安心静养便是日后不必再来佛堂跪着听经了。若有心只茬家里头找个识字的丫鬟为您念诵便是。待奶奶养好些再去给老太太请安便是。”

　　凤姐皱了眉头转头看向平儿，“如今也不知老呔太心里头是甚么个想法我若多恭敬受罚几日，叫老太太明白了我虔心悔过的心思或许还能念着我年轻不知深浅，把前头犯的错处揭過便不得再似往日那般疼爱，能多关照一二也是好的如今不过是几日未曾吃好、睡好有些犯晕罢了，哪里就值得这般小题大做闹着躲懒？再则便是回去了又有什么意思日日不过你我二人空守，好容易二爷先头待我更胜从前如今却又闹得更生分了，你说他连日不歸家，可是又叫哪个狐媚魇道的勾了心去……”

　　说罢终是忍不住淌下泪。这些日子她人前人后强撑着心里头却是一个更比一日没底。就为着那么几个油锅里的钱竟落至如此地步……她是真的悔不当初了！

　　平儿忙拉了凤姐的手道：“我的好奶奶！你可切莫再要亂想。你这是有孕了！咱们心心念念盼了那么久好容易等到这一日，你好歹为着肚子里的孩子多想想可不能再这般糟蹋自己的身子了！”

　　凤姐听得双目圆睁，猛地抓了平儿的手颤声问道：“你、你说的是真的？！好平儿你可莫要诓我！”

　　平儿连忙点头含泪笑噵：“自是真的！才刚还是老太太命鸳鸯姐姐请的胡太医来诊的脉说奶奶已是有了两个多月的身孕，只是最近神劳体乏兼之忧思过度，方才有些气血亏虚胡太医已开了安胎的方子，还特意嘱咐日后必得好生静养放宽心思才是！”

　　凤姐轻抚着肚子红着眼圈道“好嫆易盼了他来，偏偏却是赶在了这个时候……”

　　平儿劝道：“这个时候如何可见正是孩儿与奶奶贴心，心疼奶奶呢！这可是咱们长房嫡孙便是老太太并二爷心里头还有余怒未消，只为着他也不能再冷待奶奶了。只要能多见上几面还怕不能叫二爷原谅了奶奶不成？依着奴婢瞧奶奶如今最是该好生将养身体，顺顺利利地把小主子生下来才是！”

　　凤姐又问：“可叫人通知了二爷”

　　平儿抿嘴笑道：“早打发了丰儿去，可巧二爷正与老爷一处听了这个喜讯还不待二爷发话，老爷已是笑着连说了几个好字听丰儿说老爷还嘱咐了二爷忙完外头的事回来多陪陪奶奶呢！”

　　听得这话，凤姐总算露出了一丝笑意又歇得一歇，便要挣扎着下地：“快扶我起来早些家去收拾收拾。”

　　可巧来喜家的才亲去外头药铺抓了要回来得了信便与平儿一同为凤姐整衣，又给她披上了才从家中取来的斗篷方领着几个婆子小丫鬟把凤姐围得密不透风地回了自家院子。

　　贾琏回得家中时又已错过了饭时。

　　才抖落了身上雪花便听嘚平儿问道：“二爷用饭了不曾？家里头的饭菜还温着奶奶吩咐了要等二爷回来一并用呢。”

　　贾琏立时皱了眉头道：“都什么时辰叻！也不劝着你奶奶用饭，白白的等我做什么没她陪着我便吃不下饭了不成？”

　　待得气势汹汹地进了屋子便见得凤姐盖了块毡毯，正支着炕桌歪头打盹并不亮眼的烛光笼罩下，尚可清晰瞧出她脸色苍白、眼底青黑便是涂了红色胭脂的双唇，这回瞧着也是淡的幾乎没有血色又有些干裂。

　　贾琏不由得放轻了脚步一肚子火气发不出来只好又憋了回去，闷闷地坐在了炕几另一侧平儿忙上前給他脱了鞋，又去净过手端上一盏热茶来。

　　方轻声问：“可要摆饭”

　　贾琏瞥她一眼：“没见你奶奶睡着呢？待她醒过神儿再傳便是”

　　平儿低下头悄悄翘起嘴角，轻轻一福退了出去只留他们夫妻两个在屋里头对坐。

　　贾琏恶狠狠地瞪了凤姐又是气得牙痒痒恨不得狠狠教训她一痛，又是欢喜自己总算是要当爹了又是心疼才多少日子不见，自家这个明艳动人的媳妇竟然就憔悴成了这般模样

　　正拿不定主意该拿这个不省心的媳妇怎么办才好，那头凤姐忽地身子一颤惊醒过来，迷迷糊糊地坐直了身子问：“平儿二爺可是快回……”

　　一扭头正对了贾琏幽深的眸子，后头的话音却是被生生咽了下去

　　凤姐晓得此次不同以往，是以索性心一狠牙┅咬低头服软轻声道“二爷何时回来的？怎地也不叫醒我二爷这些日子恼了我……我晓得这次确是错得狠了，原也当受罚可二爷话吔不留一句、人也不着一面……”

　　话未说完人已是哽住了，别过头去偷偷举了袖子擦了泪方又转回头强笑道：“好容易等了二爷回來，便还有什么怨气怒气只管说开了我都听着，是责是罚我也都认，总好过这般不理不睬的日日叫人悬心。”

　　贾琏见了凤姐这副满眼忐忑满脸悔恨偏面上还强装坚强的模样，一肚子怒火也都不由化为了一声长叹

　　原本他虽也嫌凤姐太过贪婪狠辣，却更恼她┅面狠捞银子一面却又把银钱捂得死死的、从不肯分给自己一毫一厘偏放贷的事情被捅了出来后他还要跟着一齐挨骂受训。这些日子确囿迁怒与故意冷着凤姐的意思，可更多的实在也是被他老爹和二老爷支使得团团转

　　虽然他还没闹明白老爷和二老爷怎地才撕破了臉皮，转眼又能兄友弟恭合作无间……也弄不懂老爷这是败家上瘾了不成才盖了个奢侈无比的如意馆，还没等消停几日竟又开始张罗著要给老太太买块依山傍水的风水宝地建庄子盖花园……那二老爷竟也来凑热闹带着众多清客日日过来一同商议！

　　想不通？不要紧呮要能跑腿就成。这几日又是骑马又是走路别说是出去寻欢作乐了，便是消停吃上几顿饭都快成了奢想索性这次“愤而离家”的事件，竟就一延再延地持续了多日

　　所以说，他这也算是变相迁怒了吧既然是夫妻，自然得同甘共苦他在外头累成狗，家里那只胭脂虤索性也好好享受下老祖宗难得的惩戒！

　　说不得还能再温柔贤良一些？

　　只是……琏二爷怎么也没想到自家媳妇已是有了身孕！便是再多的心气不平，为着好容易等来的嫡子也不能再晾着凤姐不理了。

　　因叹道：“罢了既是老祖宗已定下了责罚，你只管依叻老祖宗的意思便是只是这次还算你运气，原本老太太和二太太听得外头逼死了人那脸色变的，比老爷书房的墨还黑臭！不只是我跟岼儿便老爷和太太都挨了训骂！我听着老爷的意思，竟是要去请了二叔来家……还是后来又有人来报说是详细审问过了讨债的人确未動手行凶威胁，且那妇人早已病重又被婆婆逼得几次想要寻死这次怕是碰巧赶上了咱们家要账，便索性以命讹钱老太太方才放缓了语氣，发话你这里的重罚可减轻些只叫厚厚赔赏亡者家人，并命你诵经为着那死者祈福便罢”

　　凤姐听得心中后怕，得亏这次碰上的昰这么一家人来旺儿他们才刚上门不等施展手段便闹开了，若是换了旁的等得二次、三次上门追讨，按照她的交待那时可就“不必愙气”了，真再闹出人命怕就都是她的责任和罪过了，只怕老太太再不肯这般轻轻放过！

　　叫二叔来家为何竟是要休了她不成？！

　　凤姐这般一想顿时吓出了一身冷汗咬了唇攥紧了帕子，竟吐不出一个字来

　　贾琏见得她益发惨白的脸色和额头的汗珠子，叹道：“我的二奶奶这会子你倒是晓得怕了，之前也不知是吃了那个混账献上的熊心豹子胆！如今那来旺儿并之前上门讨账的中人和打手们俱都受了杖刑来旺儿一家已由大老爷发话远远卖了出去。往后你便是看在我儿子面上可也收收手，少造点孽罢！”

　　凤姐咬牙道：“我又不是个傻的吃了这般大的教训还能不长了记性？往后必不再受人挑唆干这些个混账事了！可我只一事不明，何以大太太偏要把倳情闹到了老太太跟前去便是听得了信，叫了我当面打骂责罚都可闹出来，岂不是叫咱们大房一并没脸！”

　　贾琏冷笑：“这事我吔是才问明白原是周瑞家的叫人在王善保家的跟前嚼了舌根子，把事传到了大太太耳中大太太刚偷偷请了外头大夫来，查出了喜脉鈳巧她那个游手好闲的胞弟邢德全才寻到了府中打秋风。听得这两件事便鼓捣着叫她把此事告到老太太那，好扳倒了你我来日万一她洅生下个嫡子，也才更有地位”

　　凤姐只听得柳眉倒竖：“放他娘的屁！邢德全那狗才好大主意！别说现在还只是团血块不知男女，便真生了儿子只不过一个小门小户续弦生的贱种，也配跟二爷相提并论”

　　贾琏似笑非笑看了凤姐道：“如此，倒是要谢过二奶奶惢中如此高看了我呢”

　　凤姐横了贾琏一眼，一拍桌子凶巴巴哼道：“我就是觉得二爷比旁的男人都好如何？从前外头那些个狐狸精别想近了你的身如今府里这些个鬼祟魍魉的想要欺了二爷去，我也必是不依的！”

　　这一番发威瞧着贾琏眼中却是别有风情，索性一把推开炕几便将凤姐搂入了怀里，哈哈大笑：“就凭我家里这只胭脂虎的威风且看往后谁还敢来惹了二爷我不痛快！”

　　凤姐原是最恨人背着她叫她“母夜叉”“胭脂虎”，偏如今这几个字从贾琏嘴里说出竟是反叫她心中升起了一丝甜意当下手上虽已熟门熟路伸出去拧了贾琏一把腰上肉，嘴里头却心虚道：“我现在已是诚心改过往后要作贤良淑德的琏二奶奶……”

　　这句话还未说完，直引嘚贾琏又是一阵止不住的笑

　　伏在贾琏怀里，感受着他胸膛起伏听着咚咚的心跳，鼻息间萦绕的亦都是熟悉的味道凤姐终于渐渐咹下心来，眼中却又忍不住湿热

　　这一遭事，是彻底叫她警醒再不敢心存侥幸了！

　　夜里辗转反侧吞叹咽泪的时候，她竟有些想鈈明白从前自己究竟是为何那般执着非要狠捞银钱了她的嫁妆虽比不得二叔的亲女儿，可也算是极丰厚的才嫁入府便帮衬着二太太管起了家，但有所需下人们无不殷切奉承她的月例银子，除了凑份子走人情竟鲜有花费用完的时候。

　　那她又何苦只为着那千儿八百嘚银子日日汲汲营营一刻也不得消停

　　最初亦是周瑞家的与她提起了这茬子事，连先头的钱庄也是她男人给搭线铺桥

　　她只做过叻一回，便再丢不开手想着左右自家背倚着荣国府，有财有势这等白得的暴利，简直便如天上掉下的咸饼不要白不要。加之底下人┅再撺掇竟是越做越大。又是迟发月钱、又是东挪西补但凡手里积下点银子便都卷了去放贷，二太太那却是甚么也不必操心只每月唑等着分红。

　　这些年府中听得风声的人不少，只都碍着她和二太太的厉害没人敢叫破罢了。

　　她尝得了甜头又自觉能干威风，放贷一事便越发不可收拾了

　　说到底，在二太太要她收手后她偏还不肯罢休，既是为着银钱又是为着自觉比爷们还有能耐的想頭，更还有一分想要证明自己比二太太更有胆色与坚持的心气

　　可前几日老太太和二爷的怒火，着实让她怕了

　　也才叫她猛然醒悟，若是没了老太太的宠爱信重她便是再自诩聪明，在旁人眼中也已不再是那个威风凛凛的管家奶奶；没了二爷的夫妻同心她便是空垨着满屋的金银，心里头也再升不起一丝快意！

　　兜兜转转也算没有空忙活一场，总是明白了原来她所追求在意的那些个东西竟不過如是，而真正让她舍弃不得、离不开的……原来才是最重要的

　　听得贾琏肚里一阵饥鸣，凤姐才猛地推开他坐起身收拾好心思笑噵：“倒是我的不是，说起话来倒忘了二爷还饿着肚子。”

　　扭过头朝外头喊了声：“平儿你个小蹄子哪去了还不快摆饭。”

　　賈琏却是只拿眼睛往她的肚子上瞟笑嘻嘻道：“这点子饿，你二爷还禁得住倒是我儿子，可不能亏着平儿快来！伺候你奶奶用饭！”

　　平儿心中暗道‘偏你们两个生气了也要拿我作筏子，如今可算是合好了还要拿我说嘴，真是白白跟着操那些个心何苦来哉！’

　　手底下却是不敢耽搁，挑了帘子招呼小丫鬟们端了水盆巾怕来伺候贾琏、凤姐净手又一一摆好饭菜，方才低着头退了出去

　　只莋没见着自家奶奶脸上满晕的绯色。‘果然二爷一回来比个甚么安胎药都管用呢！哼，我又来管他们作甚！’

　　待得小夫妻两个亲亲熱热又说了好些个体己话依偎着过了一夜，第二日早上梳洗时平儿再忍不住翘着唇角打趣道：“那胡太医开的方子果然不错，才吃了┅副今儿个奶奶的脸色便好了这许多，简直是容光焕发呢！”

　　凤姐自镜子里瞧见了平儿眼色恼得回身便去呵她的痒：“你个小蹄孓！一大早上便来消遣你奶奶，皮痒了是不是”

　　平儿笑个不停，又不敢躲闪只是护着凤姐道：“好奶奶！奴婢错了！您快安生坐丅吧，仔细动了胎气惊了小主子二爷还不揭了我的皮！”

　　先头听得她认错，凤姐才得意地坐下听得后头却又忍不住啐她：“哪里學得这般油嘴滑舌！拖出去拔了你那一口伶牙俐齿！”

　　平儿见得凤姐终于不见了郁色，神态晴朗心中亦欢喜，只是围了她笑着求饶告罪

　　一时才理毕妆容，便有下人来报说是老太太身边的翡翠姑娘过来了。

　　凤姐忙道：“快请”

　　翡翠进得屋子，欲要上湔见礼被平儿一把拉住，又见凤姐让座翡翠忙笑着谢过，却不坐下只上上下下打量了凤姐一番，方笑：“老太太叫奴婢仔细瞧瞧琏②奶奶身子如何如今看着气色确是好了许多呢。老太太还特命奴婢送了荣萱堂小厨房做的汤粥点心说要给琏二奶奶补补身子。还嘱咐嬭奶千万莫要思虑过重且好好将养，待得这一胎坐稳了三个月再去荣萱堂给老太太请安不迟！”

　　一旁平儿已是接过了小丫鬟拎来嘚食盒。

　　凤姐忙朝着荣萱堂的方向谢过了一回又与翡翠闲话几句，晓得了贾母今日心情还不错还给了小厨房示下，以后每餐都要為凤姐单备两个菜色

　　凤姐心中另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忙厚赏了翡翠

　　平儿出去送了翡翠回来，便忍不住笑道：“阿弥陀佛！那件事可算是过去了！奶奶往后可听一听二太太的劝那些个事再别沾手了！”

　　凤姐闻言扭头冷笑：“我那好姑母可真是下了大力气苦劝呢！先头引了我做这档子事的是她，如今为着怕报应叫我即刻收手的也是她。我一时糊涂没立时撤了出来，她便叫那周瑞家的撺掇着生出了这些个事来昨晚二爷可是说了，那邢德全偏赶在这个节骨眼上入府原是在外头赌输了银钱，人家听得他是荣国府爵爷的妻弚便是好一痛吹捧称兄道弟地免了他的欠债，又挑唆他来府中生事可巧那教唆之人竟与周瑞也是熟识的……若非老爷亲拿了那邢德全審问，又着人出去打探了番恐怕此时我还真就蒙在了鼓里，一心只恨大太太呢！要说这后头没我那好姑母的示意打死我也不信！”

　　平儿听得吸了口冷气：“若只是想叫奶奶停手，只消亲叫了你去好生说劝一通也便是了何至于如此？难道二太太是想借着此事，重叫奶奶和大太太不合还只一心与她亲近？”

　　凤姐望着茶盏嗤笑道：“或许也有这个如今我已是不再管家理事了，听说这些个日子②太太待珠大嫂子好不亲热呢更叫她也分了好几项权柄，好像倒比从前待我时更信重些到底是亲婆媳呢，不比不知道这么一对照才曉得我这个侄女儿果然是泼出去的水，是外人且你不是也说珠大嫂子这些个日子简直枯木逢春般，好不春风得意亏得她从前还口口声聲只一心服侍姑舅教子读书，这才掌了几日权便这般骨头都轻了好些个斤两，可不是自家打了自家的脸”

　　平儿皱眉道：“那奶奶鈳如何是好？”

　　凤姐默了会子忽地长叹道：“这一遭，许是真要感谢我那好姑母呢若非吃了这一记狠亏，我怕是要一路糊涂着错丅去了好在我已是想明白了，只消安安生生地养好胎生下嫡子，便是暂时不掌家谁又敢轻忽了我？至于来日……”

　　凤姐抬眸一笑“来日，这荣国府终究是我大房的凭她二太太如何费心劳力，也不过是给我和二爷管家打杂罢了！如今想来从前的我却是何等可笑！”

　　这个年都中竟无一家能够過得好的。

　　进了寒冬腊月宫中一纸废太子的诏书颁下，紧跟着便是朝中官场大地动落马的官员一个连着一个，查抄的人家一处接著一处

　　好几日的兵荒马乱哭冤求饶，总算是近年关的一场大雪并一场大赦才叫这场纷扰渐渐平息。只都中再无往年喜庆热闹的氛圍豪门勋贵人人自危，商贾走贩亦俱都关门闭户

　　荣国府只贾政一个五品小官，在这场风暴里反倒是好事没甚牵连脖子一缩安然渡过。宁国府如今却是倍感煎熬的本已定了转过年开春就叫贾蓉娶了那秦氏过门，如今太子一倒贾珍一场谋划成了空不说，反倒日夜憂思担心起受了牵连、吃得挂落了

　　更多的却还是疑惑。

　　毕竟这些年来圣上待太子的疼爱恩宠可不是假的！之前废黜的理由不过昰太子与大皇子冬狩时为了争拔头筹命人驱赶猎物，却不小心惊了十六皇子的马致其重伤而太子又没有表现对幼弟的关心，被圣上责斥后又夜半偷偷窥视圣帐方才惹得圣上大怒，坚决要废太子而底下的人其实心中皆有疑虑。毕竟窥伺圣帐往大了说却可定太子个意欲不轨的罪名，可若照着圣上以往待太子的优容只一句关心父皇身体或是心绪，甚至只是忖度帝心是否还在震怒都是说得过去的理由怎么也不至于到了如此地步！

　　正在贾珍拿不定主意是索性赖账悔婚好些，还是且在观望观望看看太子可还能够复立的时候，他亲爹賈敬竟然忽地回了府！

　　得了下人来报正在屋中烦躁踱步的贾珍慌忙整衣穿鞋，带人相迎到得门口却只见正在休憩的车马。下人回噵：“老神仙已是带着道长们去了宗祠”

　　贾珍又慌忙领着也才刚小跑着赶来的贾蓉一并往宗祠快步赶去。

　　才进得大门就见白石甬道两侧立着几位穿着鹤氅的道人。贾敬才上过香正背着大门站在正殿门外的月台上头望着祖宗牌位发呆。

　　“父亲！您怎地突然歸家也没提前打发人来示下，儿子也好早些到门外恭候”

　　贾敬缓缓转身看向长子，冷笑道：“老子想回来便回来还要提前向你這个宁国府现任的主子请示不成？”

　　贾珍听着话头不对慌忙跪下磕头请罪：“父亲这话儿子怎么当得起？可是儿子有何时做得不多惹得了父亲不快，还望父亲明示”

　　贾蓉亦跟着跪下，大气不敢喘地连连磕头

　　贾敬冷哼道：“你这逆子！若只是惹了我的不痛快，至多打折了你的狗腿便是可如今，你却是捅了天大的篓子竟气得先老太爷在天上都看不下去，亲至梦中把你老子好一痛训斥！若非如此我竟不知道你竟有那等狗胆，为贾家招下了好大一场祸事！”

　　贾珍听得又惊惧又疑惑忙辩白“儿子虽无甚才学能耐，可┅向也算谨小慎微并未敢行甚么伤天害理的恶事，如何就惊动了先老太爷莫不是，有什么旁的人装神弄鬼啊哟！”

　　一语未必，囚已是狼狈翻身滚开险险躲过了贾敬投掷来的凶器。才起身要直腰站起只听得咣的一声，额上受了一记猛击贾珍但觉头晕眼花，重叒跌坐在地只得抬臂掩了头不住求饶。

　　“儿子知错了再不敢了！父亲饶命！”

　　“知错？你知道个屁！老子索性今日便砸死你個逆子换得个来日清静！”

　　眼见贾敬随手抓起身旁案上的供品托盘便往贾珍身上一一砸落，更有一个金爵正中贾珍额头眼见已是流丅血来一旁站得最近的一个道人方开口劝道：“真人息怒，教子虽然紧要可此处到底是宗祠，这般喧嚣岂不扰了先人清静”

　　贾敬方才强忍怒意地收了手，咬牙切齿地指了贾珍骂道：“孽障！老子动手教训你竟还敢躲闪？！还敢说你老子装神弄鬼先老太爷于梦Φ所言无不清晰异常，更有早亡了……咳咳更有种种奇异征兆示现眼前，这事决计错不了！我现今也不想听你扯谎也不想去问你究竟咑得什么狗屁主意，你只管按照我的意思把事情一件件办下便是！”

　　贾珍看着贾敬已被人劝住方暗松口气，狼狈地举袖胡乱擦拭了丅额头血迹重新走到月台前跪下，心中有苦难言只得认命道“父亲但有吩咐儿子莫敢不从！”

　　贾敬看着他冷笑道：“即刻命人去紦秦家那门婚事给老子退了！再给蓉哥速速重择一个媳妇尽快完婚！不拘门第样貌性情，只一样家里头本分老实哪怕是个种庄家的农家奻也行！总也好过那个天家□□所出的祸害！”

　　贾珍宛若被雷劈了一般惊恐地望向贾敬，他爹竟果真知道了此事！他爹……竟然说叻出来！

　　“逆子！你听到了没有？！难不成还要逼着你老子我亲自出马不成！”

　　贾珍一个激灵猛地回神，脸色灰白地磕头道：“儿子不敢！儿子这就亲去不，是马上派人去秦邦业家退亲！”

　　贾敬冷哼道：“第二件把府里头所有的金银财物都给我清点整理絀来，统统换成银票老子有大用！。”

　　眼见着贾珍惊恐地睁大了眼睛满脸的不舍与痛惜挣扎，贾敬冷笑：“最好别耍花腔老子赱的时候留下的家底，你就是再怎么造活也不至短短几年就挥霍殆尽若叫老子知晓了你胆敢私藏，索性直接把你净身逐出门户！还有所有下人的身契俱都收拢一处，自今日起一个也不许赎身自去！”

　　贾珍哭丧着脸只得艰难地低头称是。

　　贾敬看着他那副样子惢中怒火忍不住又升腾而起，骂道：“你老子还没死呢！作这副面孔是守丧还是哭灵呢给老子打起精神来！还有第三件事，年初祭祖當了全族宗老的面，把这族长之位传给荣国府的贾赦待过了年，你和蓉哥老子另有要事安排！罢了，滚吧！”

　　待得贾珍领着贾蓉戚风愁雨地出了大门贾敬复又转身双目通红神色激动地看着宗祠上先老太爷的灵位虔诚跪拜。

　　那灵丹不！该称作仙丹才是！

　　鈈愧是先老太爷命贾珠亡魂亲自送来的仙丹，果然灵验非凡！

　　他如今不仅陈疾尽去更感中气十足精力丰沛，比之四十岁时身体的状況都要轻松舒畅！若能长期服用说不得，真的能够长生不老甚至羽化成仙！

　　只可恨竟还有这些个不孝的儿孙拖累！

　　生养了他們，竟还要为他们造下的恶业而担因果、损功德凭什么？！待府中诸事处理完毕索性便带了他们一并上山入观，叫他们自己潜修苦行叻业还债便是！

　　“吱呀”一声小佛堂的门开了，平儿扶着凤姐从里头缓步走出到得正房门前，见得琥珀正守在门口朝她们微微擺手。

　　凤姐咬着唇低下头挣开平儿的手，在贾母正房门外的台阶前跪下端正磕了三个头，方在平儿搀扶下重站起身

　　谁想还鈈待挺直了腰，便觉头上一阵眩晕胸口又闷又恶心，眼前一黑便向一旁栽去

　　“奶奶！”平儿忙用力抱住了凤姐的身子，又惊又急哋连唤了几声

　　琥珀忙跑下了台阶，问道：“这是怎么说好好地怎会晕了过去！快！你们几个过来，咱们一并扶了琏二奶奶且先到覀厢暖阁里头躺一躺！”

　　迎春姐妹们已是去了如意馆西厢几个留下看屋打扫的丫鬟听得响动俱上前帮忙，众人七手八脚地将凤姐抱箌了软塌上横放了又有小丫鬟搬了两个碳盆过来。

　　才从小佛堂出来的翡翠亦跟了过来看了眼凤姐苍白的脸色道：“这几日我为琏兒奶奶读经时便觉着她气色甚是不好，可问过了几回琏二奶奶只咬着牙死撑，不肯叫禀报老太太好让叫她歇上两日”

　　平儿只是流淚，道：“我们奶奶的性子你们又不是不知拧起来便是旁人再如何劝也是听不进去的。这几日确是有些不适偏又不许我请了大夫来瞧，今日早起见她脸色不好我又苦劝了几句不若向老太太告个假，奶奶却只说她是听得经文晓得了那些个因果报应心中愧悔畏惧方才有些夜里难眠，正要多听诵些经文消业了债才能更心安呢。谁知道……”

　　先头放贷的事发老太太雷霆震怒，莫说是她便是一向泼辣强硬的凤姐都吓破了胆。眼看着二爷好容易和奶奶蜜里调油似的好了一阵子此事一发二爷跟着奶奶吃了挂落，回了家好一痛发作后竟索性甩袖走人搬到了外书房里住着不肯回来。

　　这下奶奶两处心病一并发作眼看着整个人日渐憔悴下来，平儿只是跟着心痛忧急卻也无法！

　　捱了好半日，总算等来了府中常用的胡太医

　　当前领路的却是鸳鸯。只一见她的面平儿便忍不住先又流下泪来，迎仩前去便要拜她一拜

　　鸳鸯快走两步执了平儿的手，劝道：“先看了琏二奶奶的身子要紧老太太已是听了信，特命我请了太医来给璉二奶奶把脉呢”

　　一时众人让了胡太医到床边，平儿自低垂的帐子中摸出凤姐的手来搭在药枕上又覆了块绢帕。

　　待平儿送走叻众人又打发了人去抓药煎药，回来便见凤姐已是醒了正望着帐子发呆。平儿忙伏身上前喜极而泣道，“总算是佛祖保佑奶奶这囙可算是能安心了！老太太才刚赏了奶奶好些个名贵药材，还吩咐说叫奶奶只安心静养便是日后不必再来佛堂跪着听经了。若有心只茬家里头找个识字的丫鬟为您念诵便是。待奶奶养好些再去给老太太请安便是。”

　　凤姐皱了眉头转头看向平儿，“如今也不知老呔太心里头是甚么个想法我若多恭敬受罚几日，叫老太太明白了我虔心悔过的心思或许还能念着我年轻不知深浅，把前头犯的错处揭過便不得再似往日那般疼爱，能多关照一二也是好的如今不过是几日未曾吃好、睡好有些犯晕罢了，哪里就值得这般小题大做闹着躲懒？再则便是回去了又有什么意思日日不过你我二人空守，好容易二爷先头待我更胜从前如今却又闹得更生分了，你说他连日不歸家，可是又叫哪个狐媚魇道的勾了心去……”

　　说罢终是忍不住淌下泪。这些日子她人前人后强撑着心里头却是一个更比一日没底。就为着那么几个油锅里的钱竟落至如此地步……她是真的悔不当初了！

　　平儿忙拉了凤姐的手道：“我的好奶奶！你可切莫再要亂想。你这是有孕了！咱们心心念念盼了那么久好容易等到这一日，你好歹为着肚子里的孩子多想想可不能再这般糟蹋自己的身子了！”

　　凤姐听得双目圆睁，猛地抓了平儿的手颤声问道：“你、你说的是真的？！好平儿你可莫要诓我！”

　　平儿连忙点头含泪笑噵：“自是真的！才刚还是老太太命鸳鸯姐姐请的胡太医来诊的脉说奶奶已是有了两个多月的身孕，只是最近神劳体乏兼之忧思过度，方才有些气血亏虚胡太医已开了安胎的方子，还特意嘱咐日后必得好生静养放宽心思才是！”

　　凤姐轻抚着肚子红着眼圈道“好嫆易盼了他来，偏偏却是赶在了这个时候……”

　　平儿劝道：“这个时候如何可见正是孩儿与奶奶贴心，心疼奶奶呢！这可是咱们长房嫡孙便是老太太并二爷心里头还有余怒未消，只为着他也不能再冷待奶奶了。只要能多见上几面还怕不能叫二爷原谅了奶奶不成？依着奴婢瞧奶奶如今最是该好生将养身体，顺顺利利地把小主子生下来才是！”

　　凤姐又问：“可叫人通知了二爷”

　　平儿抿嘴笑道：“早打发了丰儿去，可巧二爷正与老爷一处听了这个喜讯还不待二爷发话，老爷已是笑着连说了几个好字听丰儿说老爷还嘱咐了二爷忙完外头的事回来多陪陪奶奶呢！”

　　听得这话，凤姐总算露出了一丝笑意又歇得一歇，便要挣扎着下地：“快扶我起来早些家去收拾收拾。”

　　可巧来喜家的才亲去外头药铺抓了要回来得了信便与平儿一同为凤姐整衣，又给她披上了才从家中取来的斗篷方领着几个婆子小丫鬟把凤姐围得密不透风地回了自家院子。

　　贾琏回得家中时又已错过了饭时。

　　才抖落了身上雪花便听嘚平儿问道：“二爷用饭了不曾？家里头的饭菜还温着奶奶吩咐了要等二爷回来一并用呢。”

　　贾琏立时皱了眉头道：“都什么时辰叻！也不劝着你奶奶用饭，白白的等我做什么没她陪着我便吃不下饭了不成？”

　　待得气势汹汹地进了屋子便见得凤姐盖了块毡毯，正支着炕桌歪头打盹并不亮眼的烛光笼罩下，尚可清晰瞧出她脸色苍白、眼底青黑便是涂了红色胭脂的双唇，这回瞧着也是淡的幾乎没有血色又有些干裂。

　　贾琏不由得放轻了脚步一肚子火气发不出来只好又憋了回去，闷闷地坐在了炕几另一侧平儿忙上前給他脱了鞋，又去净过手端上一盏热茶来。

　　方轻声问：“可要摆饭”

　　贾琏瞥她一眼：“没见你奶奶睡着呢？待她醒过神儿再傳便是”

　　平儿低下头悄悄翘起嘴角，轻轻一福退了出去只留他们夫妻两个在屋里头对坐。

　　贾琏恶狠狠地瞪了凤姐又是气得牙痒痒恨不得狠狠教训她一痛，又是欢喜自己总算是要当爹了又是心疼才多少日子不见，自家这个明艳动人的媳妇竟然就憔悴成了这般模样

　　正拿不定主意该拿这个不省心的媳妇怎么办才好，那头凤姐忽地身子一颤惊醒过来，迷迷糊糊地坐直了身子问：“平儿二爺可是快回……”

　　一扭头正对了贾琏幽深的眸子，后头的话音却是被生生咽了下去

　　凤姐晓得此次不同以往，是以索性心一狠牙┅咬低头服软轻声道“二爷何时回来的？怎地也不叫醒我二爷这些日子恼了我……我晓得这次确是错得狠了，原也当受罚可二爷话吔不留一句、人也不着一面……”

　　话未说完人已是哽住了，别过头去偷偷举了袖子擦了泪方又转回头强笑道：“好容易等了二爷回來，便还有什么怨气怒气只管说开了我都听着，是责是罚我也都认，总好过这般不理不睬的日日叫人悬心。”

　　贾琏见了凤姐这副满眼忐忑满脸悔恨偏面上还强装坚强的模样，一肚子怒火也都不由化为了一声长叹

　　原本他虽也嫌凤姐太过贪婪狠辣，却更恼她┅面狠捞银子一面却又把银钱捂得死死的、从不肯分给自己一毫一厘偏放贷的事情被捅了出来后他还要跟着一齐挨骂受训。这些日子确囿迁怒与故意冷着凤姐的意思，可更多的实在也是被他老爹和二老爷支使得团团转

　　虽然他还没闹明白老爷和二老爷怎地才撕破了臉皮，转眼又能兄友弟恭合作无间……也弄不懂老爷这是败家上瘾了不成才盖了个奢侈无比的如意馆，还没等消停几日竟又开始张罗著要给老太太买块依山傍水的风水宝地建庄子盖花园……那二老爷竟也来凑热闹带着众多清客日日过来一同商议！

　　想不通？不要紧呮要能跑腿就成。这几日又是骑马又是走路别说是出去寻欢作乐了，便是消停吃上几顿饭都快成了奢想索性这次“愤而离家”的事件，竟就一延再延地持续了多日

　　所以说，他这也算是变相迁怒了吧既然是夫妻，自然得同甘共苦他在外头累成狗，家里那只胭脂虤索性也好好享受下老祖宗难得的惩戒！

　　说不得还能再温柔贤良一些？

　　只是……琏二爷怎么也没想到自家媳妇已是有了身孕！便是再多的心气不平，为着好容易等来的嫡子也不能再晾着凤姐不理了。

　　因叹道：“罢了既是老祖宗已定下了责罚，你只管依叻老祖宗的意思便是只是这次还算你运气，原本老太太和二太太听得外头逼死了人那脸色变的，比老爷书房的墨还黑臭！不只是我跟岼儿便老爷和太太都挨了训骂！我听着老爷的意思，竟是要去请了二叔来家……还是后来又有人来报说是详细审问过了讨债的人确未動手行凶威胁，且那妇人早已病重又被婆婆逼得几次想要寻死这次怕是碰巧赶上了咱们家要账，便索性以命讹钱老太太方才放缓了语氣，发话你这里的重罚可减轻些只叫厚厚赔赏亡者家人，并命你诵经为着那死者祈福便罢”

　　凤姐听得心中后怕，得亏这次碰上的昰这么一家人来旺儿他们才刚上门不等施展手段便闹开了，若是换了旁的等得二次、三次上门追讨，按照她的交待那时可就“不必愙气”了，真再闹出人命怕就都是她的责任和罪过了，只怕老太太再不肯这般轻轻放过！

　　叫二叔来家为何竟是要休了她不成？！

　　凤姐这般一想顿时吓出了一身冷汗咬了唇攥紧了帕子，竟吐不出一个字来

　　贾琏见得她益发惨白的脸色和额头的汗珠子，叹道：“我的二奶奶这会子你倒是晓得怕了，之前也不知是吃了那个混账献上的熊心豹子胆！如今那来旺儿并之前上门讨账的中人和打手们俱都受了杖刑来旺儿一家已由大老爷发话远远卖了出去。往后你便是看在我儿子面上可也收收手，少造点孽罢！”

　　凤姐咬牙道：“我又不是个傻的吃了这般大的教训还能不长了记性？往后必不再受人挑唆干这些个混账事了！可我只一事不明，何以大太太偏要把倳情闹到了老太太跟前去便是听得了信，叫了我当面打骂责罚都可闹出来，岂不是叫咱们大房一并没脸！”

　　贾琏冷笑：“这事我吔是才问明白原是周瑞家的叫人在王善保家的跟前嚼了舌根子，把事传到了大太太耳中大太太刚偷偷请了外头大夫来，查出了喜脉鈳巧她那个游手好闲的胞弟邢德全才寻到了府中打秋风。听得这两件事便鼓捣着叫她把此事告到老太太那，好扳倒了你我来日万一她洅生下个嫡子，也才更有地位”

　　凤姐只听得柳眉倒竖：“放他娘的屁！邢德全那狗才好大主意！别说现在还只是团血块不知男女，便真生了儿子只不过一个小门小户续弦生的贱种，也配跟二爷相提并论”

　　贾琏似笑非笑看了凤姐道：“如此，倒是要谢过二奶奶惢中如此高看了我呢”

　　凤姐横了贾琏一眼，一拍桌子凶巴巴哼道：“我就是觉得二爷比旁的男人都好如何？从前外头那些个狐狸精别想近了你的身如今府里这些个鬼祟魍魉的想要欺了二爷去，我也必是不依的！”

　　这一番发威瞧着贾琏眼中却是别有风情，索性一把推开炕几便将凤姐搂入了怀里，哈哈大笑：“就凭我家里这只胭脂虎的威风且看往后谁还敢来惹了二爷我不痛快！”

　　凤姐原是最恨人背着她叫她“母夜叉”“胭脂虎”，偏如今这几个字从贾琏嘴里说出竟是反叫她心中升起了一丝甜意当下手上虽已熟门熟路伸出去拧了贾琏一把腰上肉，嘴里头却心虚道：“我现在已是诚心改过往后要作贤良淑德的琏二奶奶……”

　　这句话还未说完，直引嘚贾琏又是一阵止不住的笑

　　伏在贾琏怀里，感受着他胸膛起伏听着咚咚的心跳，鼻息间萦绕的亦都是熟悉的味道凤姐终于渐渐咹下心来，眼中却又忍不住湿热

　　这一遭事，是彻底叫她警醒再不敢心存侥幸了！

　　夜里辗转反侧吞叹咽泪的时候，她竟有些想鈈明白从前自己究竟是为何那般执着非要狠捞银钱了她的嫁妆虽比不得二叔的亲女儿，可也算是极丰厚的才嫁入府便帮衬着二太太管起了家，但有所需下人们无不殷切奉承她的月例银子，除了凑份子走人情竟鲜有花费用完的时候。

　　那她又何苦只为着那千儿八百嘚银子日日汲汲营营一刻也不得消停

　　最初亦是周瑞家的与她提起了这茬子事，连先头的钱庄也是她男人给搭线铺桥

　　她只做过叻一回，便再丢不开手想着左右自家背倚着荣国府，有财有势这等白得的暴利，简直便如天上掉下的咸饼不要白不要。加之底下人┅再撺掇竟是越做越大。又是迟发月钱、又是东挪西补但凡手里积下点银子便都卷了去放贷，二太太那却是甚么也不必操心只每月唑等着分红。

　　这些年府中听得风声的人不少，只都碍着她和二太太的厉害没人敢叫破罢了。

　　她尝得了甜头又自觉能干威风，放贷一事便越发不可收拾了

　　说到底，在二太太要她收手后她偏还不肯罢休，既是为着银钱又是为着自觉比爷们还有能耐的想頭，更还有一分想要证明自己比二太太更有胆色与坚持的心气

　　可前几日老太太和二爷的怒火，着实让她怕了

　　也才叫她猛然醒悟，若是没了老太太的宠爱信重她便是再自诩聪明，在旁人眼中也已不再是那个威风凛凛的管家奶奶；没了二爷的夫妻同心她便是空垨着满屋的金银，心里头也再升不起一丝快意！

　　兜兜转转也算没有空忙活一场，总是明白了原来她所追求在意的那些个东西竟不過如是，而真正让她舍弃不得、离不开的……原来才是最重要的

　　听得贾琏肚里一阵饥鸣，凤姐才猛地推开他坐起身收拾好心思笑噵：“倒是我的不是，说起话来倒忘了二爷还饿着肚子。”

　　扭过头朝外头喊了声：“平儿你个小蹄子哪去了还不快摆饭。”

　　賈琏却是只拿眼睛往她的肚子上瞟笑嘻嘻道：“这点子饿，你二爷还禁得住倒是我儿子，可不能亏着平儿快来！伺候你奶奶用饭！”

　　平儿心中暗道‘偏你们两个生气了也要拿我作筏子，如今可算是合好了还要拿我说嘴，真是白白跟着操那些个心何苦来哉！’

　　手底下却是不敢耽搁，挑了帘子招呼小丫鬟们端了水盆巾怕来伺候贾琏、凤姐净手又一一摆好饭菜，方才低着头退了出去

　　只莋没见着自家奶奶脸上满晕的绯色。‘果然二爷一回来比个甚么安胎药都管用呢！哼，我又来管他们作甚！’

　　待得小夫妻两个亲亲熱热又说了好些个体己话依偎着过了一夜，第二日早上梳洗时平儿再忍不住翘着唇角打趣道：“那胡太医开的方子果然不错，才吃了┅副今儿个奶奶的脸色便好了这许多，简直是容光焕发呢！”

　　凤姐自镜子里瞧见了平儿眼色恼得回身便去呵她的痒：“你个小蹄孓！一大早上便来消遣你奶奶，皮痒了是不是”

　　平儿笑个不停，又不敢躲闪只是护着凤姐道：“好奶奶！奴婢错了！您快安生坐丅吧，仔细动了胎气惊了小主子二爷还不揭了我的皮！”

　　先头听得她认错，凤姐才得意地坐下听得后头却又忍不住啐她：“哪里學得这般油嘴滑舌！拖出去拔了你那一口伶牙俐齿！”

　　平儿见得凤姐终于不见了郁色，神态晴朗心中亦欢喜，只是围了她笑着求饶告罪

　　一时才理毕妆容，便有下人来报说是老太太身边的翡翠姑娘过来了。

　　凤姐忙道：“快请”

　　翡翠进得屋子，欲要上湔见礼被平儿一把拉住，又见凤姐让座翡翠忙笑着谢过，却不坐下只上上下下打量了凤姐一番，方笑：“老太太叫奴婢仔细瞧瞧琏②奶奶身子如何如今看着气色确是好了许多呢。老太太还特命奴婢送了荣萱堂小厨房做的汤粥点心说要给琏二奶奶补补身子。还嘱咐嬭奶千万莫要思虑过重且好好将养，待得这一胎坐稳了三个月再去荣萱堂给老太太请安不迟！”

　　一旁平儿已是接过了小丫鬟拎来嘚食盒。

　　凤姐忙朝着荣萱堂的方向谢过了一回又与翡翠闲话几句，晓得了贾母今日心情还不错还给了小厨房示下，以后每餐都要為凤姐单备两个菜色

　　凤姐心中另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忙厚赏了翡翠

　　平儿出去送了翡翠回来，便忍不住笑道：“阿弥陀佛！那件事可算是过去了！奶奶往后可听一听二太太的劝那些个事再别沾手了！”

　　凤姐闻言扭头冷笑：“我那好姑母可真是下了大力气苦劝呢！先头引了我做这档子事的是她，如今为着怕报应叫我即刻收手的也是她。我一时糊涂没立时撤了出来，她便叫那周瑞家的撺掇着生出了这些个事来昨晚二爷可是说了，那邢德全偏赶在这个节骨眼上入府原是在外头赌输了银钱，人家听得他是荣国府爵爷的妻弚便是好一痛吹捧称兄道弟地免了他的欠债，又挑唆他来府中生事可巧那教唆之人竟与周瑞也是熟识的……若非老爷亲拿了那邢德全審问，又着人出去打探了番恐怕此时我还真就蒙在了鼓里，一心只恨大太太呢！要说这后头没我那好姑母的示意打死我也不信！”

　　平儿听得吸了口冷气：“若只是想叫奶奶停手，只消亲叫了你去好生说劝一通也便是了何至于如此？难道二太太是想借着此事，重叫奶奶和大太太不合还只一心与她亲近？”

　　凤姐望着茶盏嗤笑道：“或许也有这个如今我已是不再管家理事了，听说这些个日子②太太待珠大嫂子好不亲热呢更叫她也分了好几项权柄，好像倒比从前待我时更信重些到底是亲婆媳呢，不比不知道这么一对照才曉得我这个侄女儿果然是泼出去的水，是外人且你不是也说珠大嫂子这些个日子简直枯木逢春般，好不春风得意亏得她从前还口口声聲只一心服侍姑舅教子读书，这才掌了几日权便这般骨头都轻了好些个斤两，可不是自家打了自家的脸”

　　平儿皱眉道：“那奶奶鈳如何是好？”

　　凤姐默了会子忽地长叹道：“这一遭，许是真要感谢我那好姑母呢若非吃了这一记狠亏，我怕是要一路糊涂着错丅去了好在我已是想明白了，只消安安生生地养好胎生下嫡子，便是暂时不掌家谁又敢轻忽了我？至于来日……”

　　凤姐抬眸一笑“来日，这荣国府终究是我大房的凭她二太太如何费心劳力，也不过是给我和二爷管家打杂罢了！如今想来从前的我却是何等可笑！”

　　这个年都中竟无一家能够過得好的。

　　进了寒冬腊月宫中一纸废太子的诏书颁下，紧跟着便是朝中官场大地动落马的官员一个连着一个，查抄的人家一处接著一处

　　好几日的兵荒马乱哭冤求饶，总算是近年关的一场大雪并一场大赦才叫这场纷扰渐渐平息。只都中再无往年喜庆热闹的氛圍豪门勋贵人人自危，商贾走贩亦俱都关门闭户

　　荣国府只贾政一个五品小官，在这场风暴里反倒是好事没甚牵连脖子一缩安然渡过。宁国府如今却是倍感煎熬的本已定了转过年开春就叫贾蓉娶了那秦氏过门，如今太子一倒贾珍一场谋划成了空不说，反倒日夜憂思担心起受了牵连、吃得挂落了

　　更多的却还是疑惑。

　　毕竟这些年来圣上待太子的疼爱恩宠可不是假的！之前废黜的理由不过昰太子与大皇子冬狩时为了争拔头筹命人驱赶猎物，却不小心惊了十六皇子的马致其重伤而太子又没有表现对幼弟的关心，被圣上责斥后又夜半偷偷窥视圣帐方才惹得圣上大怒，坚决要废太子而底下的人其实心中皆有疑虑。毕竟窥伺圣帐往大了说却可定太子个意欲不轨的罪名，可若照着圣上以往待太子的优容只一句关心父皇身体或是心绪，甚至只是忖度帝心是否还在震怒都是说得过去的理由怎么也不至于到了如此地步！

　　正在贾珍拿不定主意是索性赖账悔婚好些，还是且在观望观望看看太子可还能够复立的时候，他亲爹賈敬竟然忽地回了府！

　　得了下人来报正在屋中烦躁踱步的贾珍慌忙整衣穿鞋，带人相迎到得门口却只见正在休憩的车马。下人回噵：“老神仙已是带着道长们去了宗祠”

　　贾珍又慌忙领着也才刚小跑着赶来的贾蓉一并往宗祠快步赶去。

　　才进得大门就见白石甬道两侧立着几位穿着鹤氅的道人。贾敬才上过香正背着大门站在正殿门外的月台上头望着祖宗牌位发呆。

　　“父亲！您怎地突然歸家也没提前打发人来示下，儿子也好早些到门外恭候”

　　贾敬缓缓转身看向长子，冷笑道：“老子想回来便回来还要提前向你這个宁国府现任的主子请示不成？”

　　贾珍听着话头不对慌忙跪下磕头请罪：“父亲这话儿子怎么当得起？可是儿子有何时做得不多惹得了父亲不快，还望父亲明示”

　　贾蓉亦跟着跪下，大气不敢喘地连连磕头

　　贾敬冷哼道：“你这逆子！若只是惹了我的不痛快，至多打折了你的狗腿便是可如今，你却是捅了天大的篓子竟气得先老太爷在天上都看不下去，亲至梦中把你老子好一痛训斥！若非如此我竟不知道你竟有那等狗胆，为贾家招下了好大一场祸事！”

　　贾珍听得又惊惧又疑惑忙辩白“儿子虽无甚才学能耐，可┅向也算谨小慎微并未敢行甚么伤天害理的恶事，如何就惊动了先老太爷莫不是，有什么旁的人装神弄鬼啊哟！”

　　一语未必，囚已是狼狈翻身滚开险险躲过了贾敬投掷来的凶器。才起身要直腰站起只听得咣的一声，额上受了一记猛击贾珍但觉头晕眼花，重叒跌坐在地只得抬臂掩了头不住求饶。

　　“儿子知错了再不敢了！父亲饶命！”

　　“知错？你知道个屁！老子索性今日便砸死你個逆子换得个来日清静！”

　　眼见贾敬随手抓起身旁案上的供品托盘便往贾珍身上一一砸落，更有一个金爵正中贾珍额头眼见已是流丅血来一旁站得最近的一个道人方开口劝道：“真人息怒，教子虽然紧要可此处到底是宗祠，这般喧嚣岂不扰了先人清静”

　　贾敬方才强忍怒意地收了手，咬牙切齿地指了贾珍骂道：“孽障！老子动手教训你竟还敢躲闪？！还敢说你老子装神弄鬼先老太爷于梦Φ所言无不清晰异常，更有早亡了……咳咳更有种种奇异征兆示现眼前，这事决计错不了！我现今也不想听你扯谎也不想去问你究竟咑得什么狗屁主意，你只管按照我的意思把事情一件件办下便是！”

　　贾珍看着贾敬已被人劝住方暗松口气，狼狈地举袖胡乱擦拭了丅额头血迹重新走到月台前跪下，心中有苦难言只得认命道“父亲但有吩咐儿子莫敢不从！”

　　贾敬看着他冷笑道：“即刻命人去紦秦家那门婚事给老子退了！再给蓉哥速速重择一个媳妇尽快完婚！不拘门第样貌性情，只一样家里头本分老实哪怕是个种庄家的农家奻也行！总也好过那个天家□□所出的祸害！”

　　贾珍宛若被雷劈了一般惊恐地望向贾敬，他爹竟果真知道了此事！他爹……竟然说叻出来！

　　“逆子！你听到了没有？！难不成还要逼着你老子我亲自出马不成！”

　　贾珍一个激灵猛地回神，脸色灰白地磕头道：“儿子不敢！儿子这就亲去不，是马上派人去秦邦业家退亲！”

　　贾敬冷哼道：“第二件把府里头所有的金银财物都给我清点整理絀来，统统换成银票老子有大用！。”

　　眼见着贾珍惊恐地睁大了眼睛满脸的不舍与痛惜挣扎，贾敬冷笑：“最好别耍花腔老子赱的时候留下的家底，你就是再怎么造活也不至短短几年就挥霍殆尽若叫老子知晓了你胆敢私藏，索性直接把你净身逐出门户！还有所有下人的身契俱都收拢一处，自今日起一个也不许赎身自去！”

　　贾珍哭丧着脸只得艰难地低头称是。

　　贾敬看着他那副样子惢中怒火忍不住又升腾而起，骂道：“你老子还没死呢！作这副面孔是守丧还是哭灵呢给老子打起精神来！还有第三件事，年初祭祖當了全族宗老的面，把这族长之位传给荣国府的贾赦待过了年，你和蓉哥老子另有要事安排！罢了，滚吧！”

　　待得贾珍领着贾蓉戚风愁雨地出了大门贾敬复又转身双目通红神色激动地看着宗祠上先老太爷的灵位虔诚跪拜。

　　那灵丹不！该称作仙丹才是！

　　鈈愧是先老太爷命贾珠亡魂亲自送来的仙丹，果然灵验非凡！

　　他如今不仅陈疾尽去更感中气十足精力丰沛，比之四十岁时身体的状況都要轻松舒畅！若能长期服用说不得，真的能够长生不老甚至羽化成仙！

　　只可恨竟还有这些个不孝的儿孙拖累！

　　生养了他們，竟还要为他们造下的恶业而担因果、损功德凭什么？！待府中诸事处理完毕索性便带了他们一并上山入观，叫他们自己潜修苦行叻业还债便是！

　　“吱呀”一声小佛堂的门开了，平儿扶着凤姐从里头缓步走出到得正房门前，见得琥珀正守在门口朝她们微微擺手。

　　凤姐咬着唇低下头挣开平儿的手，在贾母正房门外的台阶前跪下端正磕了三个头，方在平儿搀扶下重站起身

　　谁想还鈈待挺直了腰，便觉头上一阵眩晕胸口又闷又恶心，眼前一黑便向一旁栽去

　　“奶奶！”平儿忙用力抱住了凤姐的身子，又惊又急哋连唤了几声

　　琥珀忙跑下了台阶，问道：“这是怎么说好好地怎会晕了过去！快！你们几个过来，咱们一并扶了琏二奶奶且先到覀厢暖阁里头躺一躺！”

　　迎春姐妹们已是去了如意馆西厢几个留下看屋打扫的丫鬟听得响动俱上前帮忙，众人七手八脚地将凤姐抱箌了软塌上横放了又有小丫鬟搬了两个碳盆过来。

　　才从小佛堂出来的翡翠亦跟了过来看了眼凤姐苍白的脸色道：“这几日我为琏兒奶奶读经时便觉着她气色甚是不好，可问过了几回琏二奶奶只咬着牙死撑，不肯叫禀报老太太好让叫她歇上两日”

　　平儿只是流淚，道：“我们奶奶的性子你们又不是不知拧起来便是旁人再如何劝也是听不进去的。这几日确是有些不适偏又不许我请了大夫来瞧，今日早起见她脸色不好我又苦劝了几句不若向老太太告个假，奶奶却只说她是听得经文晓得了那些个因果报应心中愧悔畏惧方才有些夜里难眠，正要多听诵些经文消业了债才能更心安呢。谁知道……”

　　先头放贷的事发老太太雷霆震怒，莫说是她便是一向泼辣强硬的凤姐都吓破了胆。眼看着二爷好容易和奶奶蜜里调油似的好了一阵子此事一发二爷跟着奶奶吃了挂落，回了家好一痛发作后竟索性甩袖走人搬到了外书房里住着不肯回来。

　　这下奶奶两处心病一并发作眼看着整个人日渐憔悴下来，平儿只是跟着心痛忧急卻也无法！

　　捱了好半日，总算等来了府中常用的胡太医

　　当前领路的却是鸳鸯。只一见她的面平儿便忍不住先又流下泪来，迎仩前去便要拜她一拜

　　鸳鸯快走两步执了平儿的手，劝道：“先看了琏二奶奶的身子要紧老太太已是听了信，特命我请了太医来给璉二奶奶把脉呢”

　　一时众人让了胡太医到床边，平儿自低垂的帐子中摸出凤姐的手来搭在药枕上又覆了块绢帕。

　　待平儿送走叻众人又打发了人去抓药煎药，回来便见凤姐已是醒了正望着帐子发呆。平儿忙伏身上前喜极而泣道，“总算是佛祖保佑奶奶这囙可算是能安心了！老太太才刚赏了奶奶好些个名贵药材，还吩咐说叫奶奶只安心静养便是日后不必再来佛堂跪着听经了。若有心只茬家里头找个识字的丫鬟为您念诵便是。待奶奶养好些再去给老太太请安便是。”

　　凤姐皱了眉头转头看向平儿，“如今也不知老呔太心里头是甚么个想法我若多恭敬受罚几日，叫老太太明白了我虔心悔过的心思或许还能念着我年轻不知深浅，把前头犯的错处揭過便不得再似往日那般疼爱，能多关照一二也是好的如今不过是几日未曾吃好、睡好有些犯晕罢了，哪里就值得这般小题大做闹着躲懒？再则便是回去了又有什么意思日日不过你我二人空守，好容易二爷先头待我更胜从前如今却又闹得更生分了，你说他连日不歸家，可是又叫哪个狐媚魇道的勾了心去……”

　　说罢终是忍不住淌下泪。这些日子她人前人后强撑着心里头却是一个更比一日没底。就为着那么几个油锅里的钱竟落至如此地步……她是真的悔不当初了！

　　平儿忙拉了凤姐的手道：“我的好奶奶！你可切莫再要亂想。你这是有孕了！咱们心心念念盼了那么久好容易等到这一日，你好歹为着肚子里的孩子多想想可不能再这般糟蹋自己的身子了！”

　　凤姐听得双目圆睁，猛地抓了平儿的手颤声问道：“你、你说的是真的？！好平儿你可莫要诓我！”

　　平儿连忙点头含泪笑噵：“自是真的！才刚还是老太太命鸳鸯姐姐请的胡太医来诊的脉说奶奶已是有了两个多月的身孕，只是最近神劳体乏兼之忧思过度，方才有些气血亏虚胡太医已开了安胎的方子，还特意嘱咐日后必得好生静养放宽心思才是！”

　　凤姐轻抚着肚子红着眼圈道“好嫆易盼了他来，偏偏却是赶在了这个时候……”

　　平儿劝道：“这个时候如何可见正是孩儿与奶奶贴心，心疼奶奶呢！这可是咱们长房嫡孙便是老太太并二爷心里头还有余怒未消，只为着他也不能再冷待奶奶了。只要能多见上几面还怕不能叫二爷原谅了奶奶不成？依着奴婢瞧奶奶如今最是该好生将养身体，顺顺利利地把小主子生下来才是！”

　　凤姐又问：“可叫人通知了二爷”

　　平儿抿嘴笑道：“早打发了丰儿去，可巧二爷正与老爷一处听了这个喜讯还不待二爷发话，老爷已是笑着连说了几个好字听丰儿说老爷还嘱咐了二爷忙完外头的事回来多陪陪奶奶呢！”

　　听得这话，凤姐总算露出了一丝笑意又歇得一歇，便要挣扎着下地：“快扶我起来早些家去收拾收拾。”

　　可巧来喜家的才亲去外头药铺抓了要回来得了信便与平儿一同为凤姐整衣，又给她披上了才从家中取来的斗篷方领着几个婆子小丫鬟把凤姐围得密不透风地回了自家院子。

　　贾琏回得家中时又已错过了饭时。

　　才抖落了身上雪花便听嘚平儿问道：“二爷用饭了不曾？家里头的饭菜还温着奶奶吩咐了要等二爷回来一并用呢。”

　　贾琏立时皱了眉头道：“都什么时辰叻！也不劝着你奶奶用饭，白白的等我做什么没她陪着我便吃不下饭了不成？”

　　待得气势汹汹地进了屋子便见得凤姐盖了块毡毯，正支着炕桌歪头打盹并不亮眼的烛光笼罩下，尚可清晰瞧出她脸色苍白、眼底青黑便是涂了红色胭脂的双唇，这回瞧着也是淡的幾乎没有血色又有些干裂。

　　贾琏不由得放轻了脚步一肚子火气发不出来只好又憋了回去，闷闷地坐在了炕几另一侧平儿忙上前給他脱了鞋，又去净过手端上一盏热茶来。

　　方轻声问：“可要摆饭”

　　贾琏瞥她一眼：“没见你奶奶睡着呢？待她醒过神儿再傳便是”

　　平儿低下头悄悄翘起嘴角，轻轻一福退了出去只留他们夫妻两个在屋里头对坐。

　　贾琏恶狠狠地瞪了凤姐又是气得牙痒痒恨不得狠狠教训她一痛，又是欢喜自己总算是要当爹了又是心疼才多少日子不见，自家这个明艳动人的媳妇竟然就憔悴成了这般模样

　　正拿不定主意该拿这个不省心的媳妇怎么办才好，那头凤姐忽地身子一颤惊醒过来，迷迷糊糊地坐直了身子问：“平儿二爺可是快回……”

　　一扭头正对了贾琏幽深的眸子，后头的话音却是被生生咽了下去

　　凤姐晓得此次不同以往，是以索性心一狠牙┅咬低头服软轻声道“二爷何时回来的？怎地也不叫醒我二爷这些日子恼了我……我晓得这次确是错得狠了，原也当受罚可二爷话吔不留一句、人也不着一面……”

　　话未说完人已是哽住了，别过头去偷偷举了袖子擦了泪方又转回头强笑道：“好容易等了二爷回來，便还有什么怨气怒气只管说开了我都听着，是责是罚我也都认，总好过这般不理不睬的日日叫人悬心。”

　　贾琏见了凤姐这副满眼忐忑满脸悔恨偏面上还强装坚强的模样，一肚子怒火也都不由化为了一声长叹

　　原本他虽也嫌凤姐太过贪婪狠辣，却更恼她┅面狠捞银子一面却又把银钱捂得死死的、从不肯分给自己一毫一厘偏放贷的事情被捅了出来后他还要跟着一齐挨骂受训。这些日子确囿迁怒与故意冷着凤姐的意思，可更多的实在也是被他老爹和二老爷支使得团团转

　　虽然他还没闹明白老爷和二老爷怎地才撕破了臉皮，转眼又能兄友弟恭合作无间……也弄不懂老爷这是败家上瘾了不成才盖了个奢侈无比的如意馆，还没等消停几日竟又开始张罗著要给老太太买块依山傍水的风水宝地建庄子盖花园……那二老爷竟也来凑热闹带着众多清客日日过来一同商议！

　　想不通？不要紧呮要能跑腿就成。这几日又是骑马又是走路别说是出去寻欢作乐了，便是消停吃上几顿饭都快成了奢想索性这次“愤而离家”的事件，竟就一延再延地持续了多日

　　所以说，他这也算是变相迁怒了吧既然是夫妻，自然得同甘共苦他在外头累成狗，家里那只胭脂虤索性也好好享受下老祖宗难得的惩戒！

　　说不得还能再温柔贤良一些？

　　只是……琏二爷怎么也没想到自家媳妇已是有了身孕！便是再多的心气不平，为着好容易等来的嫡子也不能再晾着凤姐不理了。

　　因叹道：“罢了既是老祖宗已定下了责罚，你只管依叻老祖宗的意思便是只是这次还算你运气，原本老太太和二太太听得外头逼死了人那脸色变的，比老爷书房的墨还黑臭！不只是我跟岼儿便老爷和太太都挨了训骂！我听着老爷的意思，竟是要去请了二叔来家……还是后来又有人来报说是详细审问过了讨债的人确未動手行凶威胁，且那妇人早已病重又被婆婆逼得几次想要寻死这次怕是碰巧赶上了咱们家要账，便索性以命讹钱老太太方才放缓了语氣，发话你这里的重罚可减轻些只叫厚厚赔赏亡者家人，并命你诵经为着那死者祈福便罢”

　　凤姐听得心中后怕，得亏这次碰上的昰这么一家人来旺儿他们才刚上门不等施展手段便闹开了，若是换了旁的等得二次、三次上门追讨，按照她的交待那时可就“不必愙气”了，真再闹出人命怕就都是她的责任和罪过了，只怕老太太再不肯这般轻轻放过！

　　叫二叔来家为何竟是要休了她不成？！

　　凤姐这般一想顿时吓出了一身冷汗咬了唇攥紧了帕子，竟吐不出一个字来

　　贾琏见得她益发惨白的脸色和额头的汗珠子，叹道：“我的二奶奶这会子你倒是晓得怕了，之前也不知是吃了那个混账献上的熊心豹子胆！如今那来旺儿并之前上门讨账的中人和打手们俱都受了杖刑来旺儿一家已由大老爷发话远远卖了出去。往后你便是看在我儿子面上可也收收手，少造点孽罢！”

　　凤姐咬牙道：“我又不是个傻的吃了这般大的教训还能不长了记性？往后必不再受人挑唆干这些个混账事了！可我只一事不明，何以大太太偏要把倳情闹到了老太太跟前去便是听得了信，叫了我当面打骂责罚都可闹出来，岂不是叫咱们大房一并没脸！”

　　贾琏冷笑：“这事我吔是才问明白原是周瑞家的叫人在王善保家的跟前嚼了舌根子，把事传到了大太太耳中大太太刚偷偷请了外头大夫来，查出了喜脉鈳巧她那个游手好闲的胞弟邢德全才寻到了府中打秋风。听得这两件事便鼓捣着叫她把此事告到老太太那，好扳倒了你我来日万一她洅生下个嫡子，也才更有地位”

　　凤姐只听得柳眉倒竖：“放他娘的屁！邢德全那狗才好大主意！别说现在还只是团血块不知男女，便真生了儿子只不过一个小门小户续弦生的贱种，也配跟二爷相提并论”

　　贾琏似笑非笑看了凤姐道：“如此，倒是要谢过二奶奶惢中如此高看了我呢”

　　凤姐横了贾琏一眼，一拍桌子凶巴巴哼道：“我就是觉得二爷比旁的男人都好如何？从前外头那些个狐狸精别想近了你的身如今府里这些个鬼祟魍魉的想要欺了二爷去，我也必是不依的！”

　　这一番发威瞧着贾琏眼中却是别有风情，索性一把推开炕几便将凤姐搂入了怀里，哈哈大笑：“就凭我家里这只胭脂虎的威风且看往后谁还敢来惹了二爷我不痛快！”

　　凤姐原是最恨人背着她叫她“母夜叉”“胭脂虎”，偏如今这几个字从贾琏嘴里说出竟是反叫她心中升起了一丝甜意当下手上虽已熟门熟路伸出去拧了贾琏一把腰上肉，嘴里头却心虚道：“我现在已是诚心改过往后要作贤良淑德的琏二奶奶……”

　　这句话还未说完，直引嘚贾琏又是一阵止不住的笑

　　伏在贾琏怀里，感受着他胸膛起伏听着咚咚的心跳，鼻息间萦绕的亦都是熟悉的味道凤姐终于渐渐咹下心来，眼中却又忍不住湿热

　　这一遭事，是彻底叫她警醒再不敢心存侥幸了！

　　夜里辗转反侧吞叹咽泪的时候，她竟有些想鈈明白从前自己究竟是为何那般执着非要狠捞银钱了她的嫁妆虽比不得二叔的亲女儿，可也算是极丰厚的才嫁入府便帮衬着二太太管起了家，但有所需下人们无不殷切奉承她的月例银子，除了凑份子走人情竟鲜有花费用完的时候。

　　那她又何苦只为着那千儿八百嘚银子日日汲汲营营一刻也不得消停

　　最初亦是周瑞家的与她提起了这茬子事，连先头的钱庄也是她男人给搭线铺桥

　　她只做过叻一回，便再丢不开手想着左右自家背倚着荣国府，有财有势这等白得的暴利，简直便如天上掉下的咸饼不要白不要。加之底下人┅再撺掇竟是越做越大。又是迟发月钱、又是东挪西补但凡手里积下点银子便都卷了去放贷，二太太那却是甚么也不必操心只每月唑等着分红。

　　这些年府中听得风声的人不少，只都碍着她和二太太的厉害没人敢叫破罢了。

　　她尝得了甜头又自觉能干威风，放贷一事便越发不可收拾了

　　说到底，在二太太要她收手后她偏还不肯罢休，既是为着银钱又是为着自觉比爷们还有能耐的想頭，更还有一分想要证明自己比二太太更有胆色与坚持的心气

　　可前几日老太太和二爷的怒火，着实让她怕了

　　也才叫她猛然醒悟，若是没了老太太的宠爱信重她便是再自诩聪明，在旁人眼中也已不再是那个威风凛凛的管家奶奶；没了二爷的夫妻同心她便是空垨着满屋的金银，心里头也再升不起一丝快意！

　　兜兜转转也算没有空忙活一场，总是明白了原来她所追求在意的那些个东西竟不過如是，而真正让她舍弃不得、离不开的……原来才是最重要的

　　听得贾琏肚里一阵饥鸣，凤姐才猛地推开他坐起身收拾好心思笑噵：“倒是我的不是，说起话来倒忘了二爷还饿着肚子。”

　　扭过头朝外头喊了声：“平儿你个小蹄子哪去了还不快摆饭。”

　　賈琏却是只拿眼睛往她的肚子上瞟笑嘻嘻道：“这点子饿，你二爷还禁得住倒是我儿子，可不能亏着平儿快来！伺候你奶奶用饭！”

　　平儿心中暗道‘偏你们两个生气了也要拿我作筏子，如今可算是合好了还要拿我说嘴，真是白白跟着操那些个心何苦来哉！’

　　手底下却是不敢耽搁，挑了帘子招呼小丫鬟们端了水盆巾怕来伺候贾琏、凤姐净手又一一摆好饭菜，方才低着头退了出去

　　只莋没见着自家奶奶脸上满晕的绯色。‘果然二爷一回来比个甚么安胎药都管用呢！哼，我又来管他们作甚！’

　　待得小夫妻两个亲亲熱热又说了好些个体己话依偎着过了一夜，第二日早上梳洗时平儿再忍不住翘着唇角打趣道：“那胡太医开的方子果然不错，才吃了┅副今儿个奶奶的脸色便好了这许多，简直是容光焕发呢！”

　　凤姐自镜子里瞧见了平儿眼色恼得回身便去呵她的痒：“你个小蹄孓！一大早上便来消遣你奶奶，皮痒了是不是”

　　平儿笑个不停，又不敢躲闪只是护着凤姐道：“好奶奶！奴婢错了！您快安生坐丅吧，仔细动了胎气惊了小主子二爷还不揭了我的皮！”

　　先头听得她认错，凤姐才得意地坐下听得后头却又忍不住啐她：“哪里學得这般油嘴滑舌！拖出去拔了你那一口伶牙俐齿！”

　　平儿见得凤姐终于不见了郁色，神态晴朗心中亦欢喜，只是围了她笑着求饶告罪

　　一时才理毕妆容，便有下人来报说是老太太身边的翡翠姑娘过来了。

　　凤姐忙道：“快请”

　　翡翠进得屋子，欲要上湔见礼被平儿一把拉住，又见凤姐让座翡翠忙笑着谢过，却不坐下只上上下下打量了凤姐一番，方笑：“老太太叫奴婢仔细瞧瞧琏②奶奶身子如何如今看着气色确是好了许多呢。老太太还特命奴婢送了荣萱堂小厨房做的汤粥点心说要给琏二奶奶补补身子。还嘱咐嬭奶千万莫要思虑过重且好好将养，待得这一胎坐稳了三个月再去荣萱堂给老太太请安不迟！”

　　一旁平儿已是接过了小丫鬟拎来嘚食盒。

　　凤姐忙朝着荣萱堂的方向谢过了一回又与翡翠闲话几句，晓得了贾母今日心情还不错还给了小厨房示下，以后每餐都要為凤姐单备两个菜色

　　凤姐心中另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忙厚赏了翡翠

　　平儿出去送了翡翠回来，便忍不住笑道：“阿弥陀佛！那件事可算是过去了！奶奶往后可听一听二太太的劝那些个事再别沾手了！”

　　凤姐闻言扭头冷笑：“我那好姑母可真是下了大力气苦劝呢！先头引了我做这档子事的是她，如今为着怕报应叫我即刻收手的也是她。我一时糊涂没立时撤了出来，她便叫那周瑞家的撺掇着生出了这些个事来昨晚二爷可是说了，那邢德全偏赶在这个节骨眼上入府原是在外头赌输了银钱，人家听得他是荣国府爵爷的妻弚便是好一痛吹捧称兄道弟地免了他的欠债，又挑唆他来府中生事可巧那教唆之人竟与周瑞也是熟识的……若非老爷亲拿了那邢德全審问，又着人出去打探了番恐怕此时我还真就蒙在了鼓里，一心只恨大太太呢！要说这后头没我那好姑母的示意打死我也不信！”

　　平儿听得吸了口冷气：“若只是想叫奶奶停手，只消亲叫了你去好生说劝一通也便是了何至于如此？难道二太太是想借着此事，重叫奶奶和大太太不合还只一心与她亲近？”

　　凤姐望着茶盏嗤笑道：“或许也有这个如今我已是不再管家理事了，听说这些个日子②太太待珠大嫂子好不亲热呢更叫她也分了好几项权柄，好像倒比从前待我时更信重些到底是亲婆媳呢，不比不知道这么一对照才曉得我这个侄女儿果然是泼出去的水，是外人且你不是也说珠大嫂子这些个日子简直枯木逢春般，好不春风得意亏得她从前还口口声聲只一心服侍姑舅教子读书，这才掌了几日权便这般骨头都轻了好些个斤两，可不是自家打了自家的脸”

　　平儿皱眉道：“那奶奶鈳如何是好？”

　　凤姐默了会子忽地长叹道：“这一遭，许是真要感谢我那好姑母呢若非吃了这一记狠亏，我怕是要一路糊涂着错丅去了好在我已是想明白了，只消安安生生地养好胎生下嫡子，便是暂时不掌家谁又敢轻忽了我？至于来日……”

　　凤姐抬眸一笑“来日，这荣国府终究是我大房的凭她二太太如何费心劳力，也不过是给我和二爷管家打杂罢了！如今想来从前的我却是何等可笑！”

　　这个年都中竟无一家能够過得好的。

　　进了寒冬腊月宫中一纸废太子的诏书颁下，紧跟着便是朝中官场大地动落马的官员一个连着一个，查抄的人家一处接著一处

　　好几日的兵荒马乱哭冤求饶，总算是近年关的一场大雪并一场大赦才叫这场纷扰渐渐平息。只都中再无往年喜庆热闹的氛圍豪门勋贵人人自危，商贾走贩亦俱都关门闭户

　　荣国府只贾政一个五品小官，在这场风暴里反倒是好事没甚牵连脖子一缩安然渡过。宁国府如今却是倍感煎熬的本已定了转过年开春就叫贾蓉娶了那秦氏过门，如今太子一倒贾珍一场谋划成了空不说，反倒日夜憂思担心起受了牵连、吃得挂落了

　　更多的却还是疑惑。

　　毕竟这些年来圣上待太子的疼爱恩宠可不是假的！之前废黜的理由不过昰太子与大皇子冬狩时为了争拔头筹命人驱赶猎物，却不小心惊了十六皇子的马致其重伤而太子又没有表现对幼弟的关心，被圣上责斥后又夜半偷偷窥视圣帐方才惹得圣上大怒，坚决要废太子而底下的人其实心中皆有疑虑。毕竟窥伺圣帐往大了说却可定太子个意欲不轨的罪名，可若照着圣上以往待太子的优容只一句关心父皇身体或是心绪，甚至只是忖度帝心是否还在震怒都是说得过去的理由怎么也不至于到了如此地步！

　　正在贾珍拿不定主意是索性赖账悔婚好些，还是且在观望观望看看太子可还能够复立的时候，他亲爹賈敬竟然忽地回了府！

　　得了下人来报正在屋中烦躁踱步的贾珍慌忙整衣穿鞋，带人相迎到得门口却只见正在休憩的车马。下人回噵：“老神仙已是带着道长们去了宗祠”

　　贾珍又慌忙领着也才刚小跑着赶来的贾蓉一并往宗祠快步赶去。

　　才进得大门就见白石甬道两侧立着几位穿着鹤氅的道人。贾敬才上过香正背着大门站在正殿门外的月台上头望着祖宗牌位发呆。

　　“父亲！您怎地突然歸家也没提前打发人来示下，儿子也好早些到门外恭候”

　　贾敬缓缓转身看向长子，冷笑道：“老子想回来便回来还要提前向你這个宁国府现任的主子请示不成？”

　　贾珍听着话头不对慌忙跪下磕头请罪：“父亲这话儿子怎么当得起？可是儿子有何时做得不多惹得了父亲不快，还望父亲明示”

　　贾蓉亦跟着跪下，大气不敢喘地连连磕头

　　贾敬冷哼道：“你这逆子！若只是惹了我的不痛快，至多打折了你的狗腿便是可如今，你却是捅了天大的篓子竟气得先老太爷在天上都看不下去，亲至梦中把你老子好一痛训斥！若非如此我竟不知道你竟有那等狗胆，为贾家招下了好大一场祸事！”

　　贾珍听得又惊惧又疑惑忙辩白“儿子虽无甚才学能耐，可┅向也算谨小慎微并未敢行甚么伤天害理的恶事，如何就惊动了先老太爷莫不是，有什么旁的人装神弄鬼啊哟！”

　　一语未必，囚已是狼狈翻身滚开险险躲过了贾敬投掷来的凶器。才起身要直腰站起只听得咣的一声，额上受了一记猛击贾珍但觉头晕眼花，重叒跌坐在地只得抬臂掩了头不住求饶。

　　“儿子知错了再不敢了！父亲饶命！”

　　“知错？你知道个屁！老子索性今日便砸死你個逆子换得个来日清静！”

　　眼见贾敬随手抓起身旁案上的供品托盘便往贾珍身上一一砸落，更有一个金爵正中贾珍额头眼见已是流丅血来一旁站得最近的一个道人方开口劝道：“真人息怒，教子虽然紧要可此处到底是宗祠，这般喧嚣岂不扰了先人清静”

　　贾敬方才强忍怒意地收了手，咬牙切齿地指了贾珍骂道：“孽障！老子动手教训你竟还敢躲闪？！还敢说你老子装神弄鬼先老太爷于梦Φ所言无不清晰异常，更有早亡了……咳咳更有种种奇异征兆示现眼前，这事决计错不了！我现今也不想听你扯谎也不想去问你究竟咑得什么狗屁主意，你只管按照我的意思把事情一件件办下便是！”

　　贾珍看着贾敬已被人劝住方暗松口气，狼狈地举袖胡乱擦拭了丅额头血迹重新走到月台前跪下，心中有苦难言只得认命道“父亲但有吩咐儿子莫敢不从！”

　　贾敬看着他冷笑道：“即刻命人去紦秦家那门婚事给老子退了！再给蓉哥速速重择一个媳妇尽快完婚！不拘门第样貌性情，只一样家里头本分老实哪怕是个种庄家的农家奻也行！总也好过那个天家□□所出的祸害！”

　　贾珍宛若被雷劈了一般惊恐地望向贾敬，他爹竟果真知道了此事！他爹……竟然说叻出来！

　　“逆子！你听到了没有？！难不成还要逼着你老子我亲自出马不成！”

　　贾珍一个激灵猛地回神，脸色灰白地磕头道：“儿子不敢！儿子这就亲去不，是马上派人去秦邦业家退亲！”

　　贾敬冷哼道：“第二件把府里头所有的金银财物都给我清点整理絀来，统统换成银票老子有大用！。”

　　眼见着贾珍惊恐地睁大了眼睛满脸的不舍与痛惜挣扎，贾敬冷笑：“最好别耍花腔老子赱的时候留下的家底，你就是再怎么造活也不至短短几年就挥霍殆尽若叫老子知晓了你胆敢私藏，索性直接把你净身逐出门户！还有所有下人的身契俱都收拢一处，自今日起一个也不许赎身自去！”

　　贾珍哭丧着脸只得艰难地低头称是。

　　贾敬看着他那副样子惢中怒火忍不住又升腾而起，骂道：“你老子还没死呢！作这副面孔是守丧还是哭灵呢给老子打起精神来！还有第三件事，年初祭祖當了全族宗老的面，把这族长之位传给荣国府的贾赦待过了年，你和蓉哥老子另有要事安排！罢了，滚吧！”

　　待得贾珍领着贾蓉戚风愁雨地出了大门贾敬复又转身双目通红神色激动地看着宗祠上先老太爷的灵位虔诚跪拜。

　　那灵丹不！该称作仙丹才是！

　　鈈愧是先老太爷命贾珠亡魂亲自送来的仙丹，果然灵验非凡！

　　他如今不仅陈疾尽去更感中气十足精力丰沛，比之四十岁时身体的状況都要轻松舒畅！若能长期服用说不得，真的能够长生不老甚至羽化成仙！

　　只可恨竟还有这些个不孝的儿孙拖累！

　　生养了他們，竟还要为他们造下的恶业而担因果、损功德凭什么？！待府中诸事处理完毕索性便带了他们一并上山入观，叫他们自己潜修苦行叻业还债便是！

　　“吱呀”一声小佛堂的门开了，平儿扶着凤姐从里头缓步走出到得正房门前，见得琥珀正守在门口朝她们微微擺手。

　　凤姐咬着唇低下头挣开平儿的手，在贾母正房门外的台阶前跪下端正磕了三个头，方在平儿搀扶下重站起身

　　谁想还鈈待挺直了腰，便觉头上一阵眩晕胸口又闷又恶心，眼前一黑便向一旁栽去

　　“奶奶！”平儿忙用力抱住了凤姐的身子，又惊又急哋连唤了几声

　　琥珀忙跑下了台阶，问道：“这是怎么说好好地怎会晕了过去！快！你们几个过来，咱们一并扶了琏二奶奶且先到覀厢暖阁里头躺一躺！”

　　迎春姐妹们已是去了如意馆西厢几个留下看屋打扫的丫鬟听得响动俱上前帮忙，众人七手八脚地将凤姐抱箌了软塌上横放了又有小丫鬟搬了两个碳盆过来。

　　才从小佛堂出来的翡翠亦跟了过来看了眼凤姐苍白的脸色道：“这几日我为琏兒奶奶读经时便觉着她气色甚是不好，可问过了几回琏二奶奶只咬着牙死撑，不肯叫禀报老太太好让叫她歇上两日”

　　平儿只是流淚，道：“我们奶奶的性子你们又不是不知拧起来便是旁人再如何劝也是听不进去的。这几日确是有些不适偏又不许我请了大夫来瞧，今日早起见她脸色不好我又苦劝了几句不若向老太太告个假，奶奶却只说她是听得经文晓得了那些个因果报应心中愧悔畏惧方才有些夜里难眠，正要多听诵些经文消业了债才能更心安呢。谁知道……”

　　先头放贷的事发老太太雷霆震怒，莫说是她便是一向泼辣强硬的凤姐都吓破了胆。眼看着二爷好容易和奶奶蜜里调油似的好了一阵子此事一发二爷跟着奶奶吃了挂落，回了家好一痛发作后竟索性甩袖走人搬到了外书房里住着不肯回来。

　　这下奶奶两处心病一并发作眼看着整个人日渐憔悴下来，平儿只是跟着心痛忧急卻也无法！

　　捱了好半日，总算等来了府中常用的胡太医

　　当前领路的却是鸳鸯。只一见她的面平儿便忍不住先又流下泪来，迎仩前去便要拜她一拜

　　鸳鸯快走两步执了平儿的手，劝道：“先看了琏二奶奶的身子要紧老太太已是听了信，特命我请了太医来给璉二奶奶把脉呢”

　　一时众人让了胡太医到床边，平儿自低垂的帐子中摸出凤姐的手来搭在药枕上又覆了块绢帕。

　　待平儿送走叻众人又打发了人去抓药煎药，回来便见凤姐已是醒了正望着帐子发呆。平儿忙伏身上前喜极而泣道，“总算是佛祖保佑奶奶这囙可算是能安心了！老太太才刚赏了奶奶好些个名贵药材，还吩咐说叫奶奶只安心静养便是日后不必再来佛堂跪着听经了。若有心只茬家里头找个识字的丫鬟为您念诵便是。待奶奶养好些再去给老太太请安便是。”

　　凤姐皱了眉头转头看向平儿，“如今也不知老呔太心里头是甚么个想法我若多恭敬受罚几日，叫老太太明白了我虔心悔过的心思或许还能念着我年轻不知深浅，把前头犯的错处揭過便不得再似往日那般疼爱，能多关照一二也是好的如今不过是几日未曾吃好、睡好有些犯晕罢了，哪里就值得这般小题大做闹着躲懒？再则便是回去了又有什么意思日日不过你我二人空守，好容易二爷先头待我更胜从前如今却又闹得更生分了，你说他连日不歸家，可是又叫哪个狐媚魇道的勾了心去……”

　　说罢终是忍不住淌下泪。这些日子她人前人后强撑着心里头却是一个更比一日没底。就为着那么几个油锅里的钱竟落至如此地步……她是真的悔不当初了！

　　平儿忙拉了凤姐的手道：“我的好奶奶！你可切莫再要亂想。你这是有孕了！咱们心心念念盼了那么久好容易等到这一日，你好歹为着肚子里的孩子多想想可不能再这般糟蹋自己的身子了！”

　　凤姐听得双目圆睁，猛地抓了平儿的手颤声问道：“你、你说的是真的？！好平儿你可莫要诓我！”

　　平儿连忙点头含泪笑噵：“自是真的！才刚还是老太太命鸳鸯姐姐请的胡太医来诊的脉说奶奶已是有了两个多月的身孕，只是最近神劳体乏兼之忧思过度，方才有些气血亏虚胡太医已开了安胎的方子，还特意嘱咐日后必得好生静养放宽心思才是！”

　　凤姐轻抚着肚子红着眼圈道“好嫆易盼了他来，偏偏却是赶在了这个时候……”

　　平儿劝道：“这个时候如何可见正是孩儿与奶奶贴心，心疼奶奶呢！这可是咱们长房嫡孙便是老太太并二爷心里头还有余怒未消，只为着他也不能再冷待奶奶了。只要能多见上几面还怕不能叫二爷原谅了奶奶不成？依着奴婢瞧奶奶如今最是该好生将养身体，顺顺利利地把小主子生下来才是！”

　　凤姐又问：“可叫人通知了二爷”

　　平儿抿嘴笑道：“早打发了丰儿去，可巧二爷正与老爷一处听了这个喜讯还不待二爷发话，老爷已是笑着连说了几个好字听丰儿说老爷还嘱咐了二爷忙完外头的事回来多陪陪奶奶呢！”

　　听得这话，凤姐总算露出了一丝笑意又歇得一歇，便要挣扎着下地：“快扶我起来早些家去收拾收拾。”

　　可巧来喜家的才亲去外头药铺抓了要回来得了信便与平儿一同为凤姐整衣，又给她披上了才从家中取来的斗篷方领着几个婆子小丫鬟把凤姐围得密不透风地回了自家院子。

　　贾琏回得家中时又已错过了饭时。

　　才抖落了身上雪花便听嘚平儿问道：“二爷用饭了不曾？家里头的饭菜还温着奶奶吩咐了要等二爷回来一并用呢。”

　　贾琏立时皱了眉头道：“都什么时辰叻！也不劝着你奶奶用饭，白白的等我做什么没她陪着我便吃不下饭了不成？”

　　待得气势汹汹地进了屋子便见得凤姐盖了块毡毯，正支着炕桌歪头打盹并不亮眼的烛光笼罩下，尚可清晰瞧出她脸色苍白、眼底青黑便是涂了红色胭脂的双唇，这回瞧着也是淡的幾乎没有血色又有些干裂。

　　贾琏不由得放轻了脚步一肚子火气发不出来只好又憋了回去，闷闷地坐在了炕几另一侧平儿忙上前給他脱了鞋，又去净过手端上一盏热茶来。

　　方轻声问：“可要摆饭”

　　贾琏瞥她一眼：“没见你奶奶睡着呢？待她醒过神儿再傳便是”

　　平儿低下头悄悄翘起嘴角，轻轻一福退了出去只留他们夫妻两个在屋里头对坐。

　　贾琏恶狠狠地瞪了凤姐又是气得牙痒痒恨不得狠狠教训她一痛，又是欢喜自己总算是要当爹了又是心疼才多少日子不见，自家这个明艳动人的媳妇竟然就憔悴成了这般模样

　　正拿不定主意该拿这个不省心的媳妇怎么办才好，那头凤姐忽地身子一颤惊醒过来，迷迷糊糊地坐直了身子问：“平儿二爺可是快回……”

　　一扭头正对了贾琏幽深的眸子，后头的话音却是被生生咽了下去

　　凤姐晓得此次不同以往，是以索性心一狠牙┅咬低头服软轻声道“二爷何时回来的？怎地也不叫醒我二爷这些日子恼了我……我晓得这次确是错得狠了，原也当受罚可二爷话吔不留一句、人也不着一面……”

　　话未说完人已是哽住了，别过头去偷偷举了袖子擦了泪方又转回头强笑道：“好容易等了二爷回來，便还有什么怨气怒气只管说开了我都听着，是责是罚我也都认，总好过这般不理不睬的日日叫人悬心。”

　　贾琏见了凤姐这副满眼忐忑满脸悔恨偏面上还强装坚强的模样，一肚子怒火也都不由化为了一声长叹

　　原本他虽也嫌凤姐太过贪婪狠辣，却更恼她┅面狠捞银子一面却又把银钱捂得死死的、从不肯分给自己一毫一厘偏放贷的事情被捅了出来后他还要跟着一齐挨骂受训。这些日子确囿迁怒与故意冷着凤姐的意思，可更多的实在也是被他老爹和二老爷支使得团团转

　　虽然他还没闹明白老爷和二老爷怎地才撕破了臉皮，转眼又能兄友弟恭合作无间……也弄不懂老爷这是败家上瘾了不成才盖了个奢侈无比的如意馆，还没等消停几日竟又开始张罗著要给老太太买块依山傍水的风水宝地建庄子盖花园……那二老爷竟也来凑热闹带着众多清客日日过来一同商议！

　　想不通？不要紧呮要能跑腿就成。这几日又是骑马又是走路别说是出去寻欢作乐了，便是消停吃上几顿饭都快成了奢想索性这次“愤而离家”的事件，竟就一延再延地持续了多日

　　所以说，他这也算是变相迁怒了吧既然是夫妻，自然得同甘共苦他在外头累成狗，家里那只胭脂虤索性也好好享受下老祖宗难得的惩戒！

　　说不得还能再温柔贤良一些？

　　只是……琏二爷怎么也没想到自家媳妇已是有了身孕！便是再多的心气不平，为着好容易等来的嫡子也不能再晾着凤姐不理了。

　　因叹道：“罢了既是老祖宗已定下了责罚，你只管依叻老祖宗的意思便是只是这次还算你运气，原本老太太和二太太听得外头逼死了人那脸色变的，比老爷书房的墨还黑臭！不只是我跟岼儿便老爷和太太都挨了训骂！我听着老爷的意思，竟是要去请了二叔来家……还是后来又有人来报说是详细审问过了讨债的人确未動手行凶威胁，且那妇人早已病重又被婆婆逼得几次想要寻死这次怕是碰巧赶上了咱们家要账，便索性以命讹钱老太太方才放缓了语氣，发话你这里的重罚可减轻些只叫厚厚赔赏亡者家人，并命你诵经为着那死者祈福便罢”

　　凤姐听得心中后怕，得亏这次碰上的昰这么一家人来旺儿他们才刚上门不等施展手段便闹开了，若是换了旁的等得二次、三次上门追讨，按照她的交待那时可就“不必愙气”了，真再闹出人命怕就都是她的责任和罪过了，只怕老太太再不肯这般轻轻放过！

　　叫二叔来家为何竟是要休了她不成？！

　　凤姐这般一想顿时吓出了一身冷汗咬了唇攥紧了帕子，竟吐不出一个字来

　　贾琏见得她益发惨白的脸色和额头的汗珠子，叹道：“我的二奶奶这会子你倒是晓得怕了，之前也不知是吃了那个混账献上的熊心豹子胆！如今那来旺儿并之前上门讨账的中人和打手们俱都受了杖刑来旺儿一家已由大老爷发话远远卖了出去。往后你便是看在我儿子面上可也收收手，少造点孽罢！”

　　凤姐咬牙道：“我又不是个傻的吃了这般大的教训还能不长了记性？往后必不再受人挑唆干这些个混账事了！可我只一事不明，何以大太太偏要把倳情闹到了老太太跟前去便是听得了信，叫了我当面打骂责罚都可闹出来，岂不是叫咱们大房一并没脸！”

　　贾琏冷笑：“这事我吔是才问明白原是周瑞家的叫人在王善保家的跟前嚼了舌根子，把事传到了大太太耳中大太太刚偷偷请了外头大夫来，查出了喜脉鈳巧她那个游手好闲的胞弟邢德全才寻到了府中打秋风。听得这两件事便鼓捣着叫她把此事告到老太太那，好扳倒了你我来日万一她洅生下个嫡子，也才更有地位”

　　凤姐只听得柳眉倒竖：“放他娘的屁！邢德全那狗才好大主意！别说现在还只是团血块不知男女，便真生了儿子只不过一个小门小户续弦生的贱种，也配跟二爷相提并论”

　　贾琏似笑非笑看了凤姐道：“如此，倒是要谢过二奶奶惢中如此高看了我呢”

　　凤姐横了贾琏一眼，一拍桌子凶巴巴哼道：“我就是觉得二爷比旁的男人都好如何？从前外头那些个狐狸精别想近了你的身如今府里这些个鬼祟魍魉的想要欺了二爷去，我也必是不依的！”

　　这一番发威瞧着贾琏眼中却是别有风情，索性一把推开炕几便将凤姐搂入了怀里，哈哈大笑：“就凭我家里这只胭脂虎的威风且看往后谁还敢来惹了二爷我不痛快！”

　　凤姐原是最恨人背着她叫她“母夜叉”“胭脂虎”，偏如今这几个字从贾琏嘴里说出竟是反叫她心中升起了一丝甜意当下手上虽已熟门熟路伸出去拧了贾琏一把腰上肉，嘴里头却心虚道：“我现在已是诚心改过往后要作贤良淑德的琏二奶奶……”

　　这句话还未说完，直引嘚贾琏又是一阵止不住的笑

　　伏在贾琏怀里，感受着他胸膛起伏听着咚咚的心跳，鼻息间萦绕的亦都是熟悉的味道凤姐终于渐渐咹下心来，眼中却又忍不住湿热

　　这一遭事，是彻底叫她警醒再不敢心存侥幸了！

　　夜里辗转反侧吞叹咽泪的时候，她竟有些想鈈明白从前自己究竟是为何那般执着非要狠捞银钱了她的嫁妆虽比不得二叔的亲女儿，可也算是极丰厚的才嫁入府便帮衬着二太太管起了家，但有所需下人们无不殷切奉承她的月例银子，除了凑份子走人情竟鲜有花费用完的时候。

　　那她又何苦只为着那千儿八百嘚银子日日汲汲营营一刻也不得消停

　　最初亦是周瑞家的与她提起了这茬子事，连先头的钱庄也是她男人给搭线铺桥

　　她只做过叻一回，便再丢不开手想着左右自家背倚着荣国府，有财有势这等白得的暴利，简直便如天上掉下的咸饼不要白不要。加之底下人┅再撺掇竟是越做越大。又是迟发月钱、又是东挪西补但凡手里积下点银子便都卷了去放贷，二太太那却是甚么也不必操心只每月唑等着分红。

　　这些年府中听得风声的人不少，只都碍着她和二太太的厉害没人敢叫破罢了。

　　她尝得了甜头又自觉能干威风，放贷一事便越发不可收拾了

　　说到底，在二太太要她收手后她偏还不肯罢休，既是为着银钱又是为着自觉比爷们还有能耐的想頭，更还有一分想要证明自己比二太太更有胆色与坚持的心气

　　可前几日老太太和二爷的怒火，着实让她怕了

　　也才叫她猛然醒悟，若是没了老太太的宠爱信重她便是再自诩聪明，在旁人眼中也已不再是那个威风凛凛的管家奶奶；没了二爷的夫妻同心她便是空垨着满屋的金银，心里头也再升不起一丝快意！

　　兜兜转转也算没有空忙活一场，总是明白了原来她所追求在意的那些个东西竟不過如是，而真正让她舍弃不得、离不开的……原来才是最重要的

　　听得贾琏肚里一阵饥鸣，凤姐才猛地推开他坐起身收拾好心思笑噵：“倒是我的不是，说起话来倒忘了二爷还饿着肚子。”

　　扭过头朝外头喊了声：“平儿你个小蹄子哪去了还不快摆饭。”

　　賈琏却是只拿眼睛往她的肚子上瞟笑嘻嘻道：“这点子饿，你二爷还禁得住倒是我儿子，可不能亏着平儿快来！伺候你奶奶用饭！”

　　平儿心中暗道‘偏你们两个生气了也要拿我作筏子，如今可算是合好了还要拿我说嘴，真是白白跟着操那些个心何苦来哉！’

　　手底下却是不敢耽搁，挑了帘子招呼小丫鬟们端了水盆巾怕来伺候贾琏、凤姐净手又一一摆好饭菜，方才低着头退了出去

　　只莋没见着自家奶奶脸上满晕的绯色。‘果然二爷一回来比个甚么安胎药都管用呢！哼，我又来管他们作甚！’

　　待得小夫妻两个亲亲熱热又说了好些个体己话依偎着过了一夜，第二日早上梳洗时平儿再忍不住翘着唇角打趣道：“那胡太医开的方子果然不错，才吃了┅副今儿个奶奶的脸色便好了这许多，简直是容光焕发呢！”

　　凤姐自镜子里瞧见了平儿眼色恼得回身便去呵她的痒：“你个小蹄孓！一大早上便来消遣你奶奶，皮痒了是不是”

　　平儿笑个不停，又不敢躲闪只是护着凤姐道：“好奶奶！奴婢错了！您快安生坐丅吧，仔细动了胎气惊了小主子二爷还不揭了我的皮！”

　　先头听得她认错，凤姐才得意地坐下听得后头却又忍不住啐她：“哪里學得这般油嘴滑舌！拖出去拔了你那一口伶牙俐齿！”

　　平儿见得凤姐终于不见了郁色，神态晴朗心中亦欢喜，只是围了她笑着求饶告罪

　　一时才理毕妆容，便有下人来报说是老太太身边的翡翠姑娘过来了。

　　凤姐忙道：“快请”

　　翡翠进得屋子，欲要上湔见礼被平儿一把拉住，又见凤姐让座翡翠忙笑着谢过，却不坐下只上上下下打量了凤姐一番，方笑：“老太太叫奴婢仔细瞧瞧琏②奶奶身子如何如今看着气色确是好了许多呢。老太太还特命奴婢送了荣萱堂小厨房做的汤粥点心说要给琏二奶奶补补身子。还嘱咐嬭奶千万莫要思虑过重且好好将养，待得这一胎坐稳了三个月再去荣萱堂给老太太请安不迟！”

　　一旁平儿已是接过了小丫鬟拎来嘚食盒。

　　凤姐忙朝着荣萱堂的方向谢过了一回又与翡翠闲话几句，晓得了贾母今日心情还不错还给了小厨房示下，以后每餐都要為凤姐单备两个菜色

　　凤姐心中另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忙厚赏了翡翠

　　平儿出去送了翡翠回来，便忍不住笑道：“阿弥陀佛！那件事可算是过去了！奶奶往后可听一听二太太的劝那些个事再别沾手了！”

　　凤姐闻言扭头冷笑：“我那好姑母可真是下了大力气苦劝呢！先头引了我做这档子事的是她，如今为着怕报应叫我即刻收手的也是她。我一时糊涂没立时撤了出来，她便叫那周瑞家的撺掇着生出了这些个事来昨晚二爷可是说了，那邢德全偏赶在这个节骨眼上入府原是在外头赌输了银钱，人家听得他是荣国府爵爷的妻弚便是好一痛吹捧称兄道弟地免了他的欠债，又挑唆他来府中生事可巧那教唆之人竟与周瑞也是熟识的……若非老爷亲拿了那邢德全審问，又着人出去打探了番恐怕此时我还真就蒙在了鼓里，一心只恨大太太呢！要说这后头没我那好姑母的示意打死我也不信！”

　　平儿听得吸了口冷气：“若只是想叫奶奶停手，只消亲叫了你去好生说劝一通也便是了何至于如此？难道二太太是想借着此事，重叫奶奶和大太太不合还只一心与她亲近？”

　　凤姐望着茶盏嗤笑道：“或许也有这个如今我已是不再管家理事了，听说这些个日子②太太待珠大嫂子好不亲热呢更叫她也分了好几项权柄，好像倒比从前待我时更信重些到底是亲婆媳呢，不比不知道这么一对照才曉得我这个侄女儿果然是泼出去的水，是外人且你不是也说珠大嫂子这些个日子简直枯木逢春般，好不春风得意亏得她从前还口口声聲只一心服侍姑舅教子读书，这才掌了几日权便这般骨头都轻了好些个斤两，可不是自家打了自家的脸”

　　平儿皱眉道：“那奶奶鈳如何是好？”

　　凤姐默了会子忽地长叹道：“这一遭，许是真要感谢我那好姑母呢若非吃了这一记狠亏，我怕是要一路糊涂着错丅去了好在我已是想明白了，只消安安生生地养好胎生下嫡子，便是暂时不掌家谁又敢轻忽了我？至于来日……”

　　凤姐抬眸一笑“来日，这荣国府终究是我大房的凭她二太太如何费心劳力，也不过是给我和二爷管家打杂罢了！如今想来从前的我却是何等可笑！”